灰狗车夜谈 (订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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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田牛 于 2005-12-23, 16:46:07:

感恩节开车回家,先有撞车和轮胎扎钉子的意外,后有洛杉矶地区交通大堵塞的麻烦,花了九个多小时才到家。上次回家还心有余悸,不想再开,就搭灰狗车跑了个来回。
洛杉矶灰狗站夜班车北上的队伍总是很长,我在开车前半小时加入排队的队伍。灰狗站接受电话预订和电脑预订,实际上车找座位却是先到先得。有趣的是灰狗站人多的大地方也是用行李排队,和国内久违了的那种排队方式差不多,不过我们那时候用小板凳和砖头。
我是后到的,不想坐后面的空座位,那里不但有厕所,发动机和空凋机的噪音也很大。有位亚裔妇女隔壁的位置空着,我一面问她我可不可以坐在她边上,一面在猜测衣着整齐的她是走亲戚还是出差。
这位女士谨慎地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她马上用普通话问:北方人?我说随便啦,当我上海人好了。“侬讲上海(闲)话?”看我点头之后,她非常开心:“我的运道真是好极了。没有想到在车子上又遇到上海人。”这会儿轮到我奇怪和有兴趣了:“侬运道哪能好法?”
以下是她在颠簸的车上用上海话讲述的,我的一些问话被省略了。
今天是我来美国的第47天。昨天还在拉斯维加斯打工,今天来洛杉矶办事情,夜间就出发去这个地方打工。(她掏出张华人职业介绍所开具的不伦不类的介绍信,我一看地点是旧金山和沙加缅度之间的Vacaville。那是一百多年前华工在旧金山登陆后,走旱路继续东进,去淘金,筑水坝和修建铁路的必经之地。)我不会讲英文,我不会念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老板和我讲好了,管吃管住,每个月一千九百块。这个工资我很满意了,你晓得吧,我来美国前在上海老人服务中心,每天忙四位老人,工资只有八百块,以后还没有加的。我以前在银行做清洁工的时候,每天工作12个小时,工资只有一千三。我跟先生说我每个月可以赚一千八百块,故意少说一百块,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连声说太好了。他很开心,说在上海做一年也做不出这么多钱。
是不是此地对上海人的印象都不好?接待我的洛杉矶家庭旅馆老板跟我说,上海人都吃不起苦,一般的餐馆老板都不要上海人。要我不提自己是上海人。
我怎么会吃不起苦?真是笑话。到洛杉矶的第三天我就去拉斯维加斯打工了,用赚来的钱做了两件事。一、买了手机和电话卡,可以每天和家里联系了。二、让律师给我转身份,交了一千多块。脑子要清爽(楚),身份不要黑掉。拉斯维加斯的工资不高,我又不喜欢赌博,我是来赚钱的。所以我就接着找,正好有人介绍我到这个地方去打工,我的运道真是好极了。
说我的运道好,是我们十月底来的时候是六个人,只有我进关了,其他五个人被移民局原机遣返了。啊,事情是这样的。国庆节期间,我们这帮小姊妹聚在一起,不知怎么就聊起办到美国来打工的事情来。对方的开价是十一万,外面普通的行情是十八万。我马上跟先生说了,伊也认为值得航一记(博一次)。侬还说贵?侬去打听一下,福建人没有三十万根本拿不到。替我们办理手续的人也要先看我们的素质,他们不是马马虎虎谁都接受的。先交了签证费用,怎么和美国领事面谈,都教过了,我们都事先练过。现在上海美国领事馆的签证是通过邮政局国际速递局邮寄的,据邮局的人说说现在生意很淡,每天大概就只签出十五个人,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拒签,而我那天就是拿到签证的第十五名。侬讲讲看,我的运道好不好。
出发那天是阴天,他们几个都有亲友送,还开着面包车,在机场来拍照留念,闹猛得很。我就是自己一个人,邻居说我又不是去苏州杭州,哪能一个人锁上门就走了呢?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先生刚刚找到一份在牙防所做警卫的工作,正好是第二天上班,不敢请假。孩子们都要上学,也不能来。
是的,我有两个孩子。我怀第二胎的时候心里也很害怕,叫我先生想办法。伊那时候是国棉二十九厂的一个车间主任,有啥办法?伊就去找工会的领导,工会领导讲不要怕,你们算是少数民族。你们害怕了,打掉就打掉了。如果下决心保牢,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先生是回族,广东的回族。我们家才不管回民不回民,先生猪肉照吃,我们经常笑话他辱没祖宗。
老大在复旦大学新闻系,考上以后就要交钱。上哪里去找这十万块钱学费?我们在北京路上有个门面房子,租给温州人了。我就去找到温州老板:小陈,我想请你帮个忙。你能不能把三年的房租一次性付给我,我每个月少收一百块好吗?他说:姐,没问题。他叫我姐哎。这样把孩子的学费给凑齐了。啊,没钱?没钱你能做什么?没钱上什么学?现在救护车把人拉到医院,医院马上就告诉你两小时之内钱要到位。如果钱不能到位,病人就被晾在一边,现实得很。
我原来单位在上海商业一局,做建筑材料的,经济效益不错的,每个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元。可是领导觉得把这些店承包给温州人,经济效益会更好。我二十几年的工龄就是一次性买断了。我的运道还算好,早买断的只有七、八万,我最后走,拿到十五万。
在拉斯维加斯打工也是十几个小时,那比在银行做清洁工的时候“写意”多了,我不觉得吃苦。干活要有窍门,要用心,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用脑筋。现在这里算是什么苦啊,我在阿联酋的时候不知道比这里苦多少倍。你知道吗,我在阿联酋送货的时候,手腕经常被塑料袋勒出一道道红印子。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说:这里有安全感,至少警察在路上看到拖拉杆箱的人不会抓。阿联酋的警察专门抓我们这些送货的人。
对啊,银行清洁工不做后,我去了阿联酋,在那里做了六年。对,六年,中间没有回去。我们不是公务出差,没有长签证的,我们每个月要离境一次,出去一次再回来,这叫“飞签”。阿联酋的夜晚一片漆黑,路也不好,去飞机场的路总是要人担心受怕的,哪有这里这么多灯光。阿联酋的警察也凶,警察专门抓我们这些送货的,抓进去就罚款。我被抓过好多次,后来就想办法和警察搞好关系。哈哈,我是卖DVD的,阿联酋的警察也喜欢看电影。他们会点名要某个电影,也要色情片。我只要有,就会给他们一两张。如果没有就说:Today, No. Tomorrow, Com。我会要他们的手机号码,第二天打电话给他们,要在哪个路口等我。后来认识五十多个警察,就再也不担心被抓了。我们不进货的,专门有人进货,批发给我们,我们就是送货。阿联酋的白天有多热你知道吗?在五十多的温度下,我拎着塑料袋一个办公楼一个办公楼地跑,警察看我一个女人在这么热的时候在外面跑,都不好意思来抓我。我都是现金转成美金,等够一定数量了就寄回上海。后来晓得可以直接汇款,不必换美元,钱到上海就是人民币。后来那里生意不好做了,我才回到上海。
上海去阿联酋的人不少,很多同居的,也有许多不像话的事情。最多的是有人被警察抓住了,同居人就把伊东西和钱卷走,男的,女的都是一样。这种人根本就不能相信。
吃过阿联酋的苦,来你们这里打工一点点都不觉得委屈。能干多久就干多久,一个月可以赚国内辛苦一年的钱,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这么顺利就签出来了,时间太短,没有什么准备,只带了几件衣服就出来了。等我有地址了,让家里给我寄衣服过来。
我比他们走运,我们来的时候是一共是六个人,在飞机上填I94表的时候,他们跟着广播填,错了又改,不让移民局起疑心才怪。我就请空姐替我填,她们每天干这一行,哪里会出错?我下飞机前给航空公司写表扬信,让空姐也高兴。对移民局官员怎么讲话,我们在上海都学过怎样应对。移民局问我有没有其他人一齐来,我说没有。事后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进关了,其他五个人被移民局看出毛病来,原机遣返了。他们在美国倒是有亲戚朋友的,本来想跟着他们借光的,现在一切都靠自己了。在里面等了一个多钟头,仍旧没有他们的影子,我只好一个人出来了。还好临上飞机前,和先生商量过,打电话给洛杉矶家庭旅馆老板,叫他来接我。如果能够借其他人的光,就给他一点钱,不能让他白走一趟。结果还是我运道好,家庭旅馆老板还说我大胆,敢在机场里面等了一个多小时,不怕移民局起疑心。他都等到不耐烦了,还以为我也出不来了呢。
我现在除了做生活,晚上就是听复读机,学习英文。餐馆的简单对话已经会了很多。上个礼拜,有客人要Butter,我不知道Butter是牛油,没办法就问客人,客人很好,就教我。啊,你说上海人讲的“白脱油”就是牛油啊,噢。
这次我去新的地方,还带了条新棉被,拉斯维加斯的工友送的。她说跟我一起打工很开心,还不舍得我走。现在条件好多了,也有餐馆经验了。我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了。把身份调整好,能够多赚点钱就多赚点,国内辛苦一年还不及这里做一个月的呢。将来最好把先生和小孩接出来,我心里面只有他们,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她忽然哽咽了几秒钟)我算是运道好的,否则孩子的学费靠我在老人服务中心的八百块工资就完蛋了。儿子和女儿现在都懂事了,替我照顾先生,女儿每天早上能给先生将荷包蛋,磨豆浆了。外面的豆浆不知道什么质量,我们都是自己头天晚上泡好黄豆,早上现磨现做,很方便的。他们要我在外面安心工作,身体要当心。
灰狗车在弗瑞斯诺站停下,休息二十分钟。几个带草帽的墨西哥人下车,灰狗车南段的司机大都讲双语,帮他们从车厢下层拉出几个大号的行李来。我劝她(她给我看车票和介绍信时已经知道她的姓名)去一下洗手间。她迟疑了五分钟,相信我会留在车上帮她看行李后,下去了。
她搭这班车的时候,正愁不知道在哪里下车,也无法问司机。没有想到在车子上正好碰到我,又是上海人,所以喜出望外,说自己的运道真是好极了。我下车前,帮她拿手提行李,告诉她要凭订在车票上的行李票领取大行李。在沙加缅度车站等半小时,有一班西行车,沙加缅度到Vacaville只有半小时的车程。
我以前见过很多这么出来打工的,也帮助过一些人。有个韩国车行老板讹诈一个华人单身女子的修车钱,我去理论时,那韩国佬说我没有资格管。我义正词严,说我女朋友的事情怎么管不得?一样可以告你。实际上我连人家的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临时打个抱不平而已。灰狗车上这位是个勇敢,有自尊心的女性,旅途全程没有打听我的姓名住址,她不知道我干什么工作,也没有任何暗示希望我这个老华侨出面帮忙。在许多地方,她表现得比当年的女知青还要自信和坚强。除了空泛的鼓励和建议,我没有给与什么帮助。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不懂外语的中年妇女为什么会花这么大的代价两次出国。那个表面繁华似锦的上海,每天有多少类似故事发生?离开祖国很久,我并没有忘记上海工人曾经有过的那句让农民和知青非常羡慕的唱词:“这新社会,咱们码头工,翻身作主多自豪,生老病死有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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