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来,没给老婆送过一件礼物,也没请她吃过一顿饭,只送过一次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得从头说起。
(一)
谈恋爱那会,请她看电影,第二个星期她就回请了。她请我看的第一场电影是《热带丛林历险记》,在山西路的和平电影院,大约在夏季。
后来我说,“你上班忙,我不坐班,买电影票的事由我负责。”
“没事的”
“你是怕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担心以后我若提什么非份要求,你没底气拒绝吧?”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
“那进电影院前,你买块冰砖或一包爆米花什么的。不管啥意思,就这么办吧。”
逛街肚子饿了,也进过几次街上的小饭馆,但都没吃成,都是卫生状况不满意。非拉我去她们单位的食堂吃。我们单位的食堂比她们的好,但她不好意思去我们单位。到外地呢,要么在招待所食堂吃,要么在亲戚家吃,路上就吃面包、方便面和自带食品,反正没进过饭店。八十年代,自费旅游少,我们都是利用开会或出差的机会公费旅游。报销她的旅游费对我不是问题,但她的假难请。去庐山是我开会,九寨沟是她开会,北京是我出差。在那些地方,都是在宾馆和招待所食堂吃的。在北京旅游时,我非要带她吃涮羊肉。几天看了五六家,都是进去一看,就立即退出了,原因一样:卫生环境不满意。
出国前夕,在上海买衣服。偶然发现了一家西式快餐店。进去一看,耳目一新。不锈钢的大托盘擦得铮亮,筷子一双双用白纸包着,看着挺清爽的样子。其实就是麦当劳的水平。但当年在大街上的饮食店中,这么整洁的环境是少见的。价格也能承受,15元一客。老婆说,这里可以吃。只记得主菜是一只烤鸡腿了。这是自跟她认识以来,七年中唯一的一次下馆子了。可惜不是我请客,心有余力不足,财政权一结婚就被剥夺了。 虽说是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可她是公仆我是主人啊。
(二)
德国的整洁她完全满意。再回国时,饭店的卫生环境显著改善了。从此,跟她逛街外出,吃饭不再是问题了。但送礼依然没戏。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说一个也许就足够释疑了。
她不买用处不大和非必须的东西,对名牌和奢侈品毫无兴趣。除了买过两管口红,没买过任何化妆品和香水。有些女的喜欢买衣服,但不少衣服却穿的很少,甚至衣柜里有从没穿过的。我老婆是另一个极端,也许更奇葩些。买服装物件精心挑选,她买的小青菜上不会有一片黄叶,我放在购物车上的黄瓜她一定会拿回去重选的;买回来后使用度极高。一直穿到用到破或无法再穿再用才会扔。她衣服不多,其中许多是穿了二三十年的,状态依然良好。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她非常喜欢爱惜自己的东西。她妈以前几乎每年要寄来一包衣服,最近几年老太太行动不太方便不寄了,90%以上连试都没试就捐给一个叫糖尿病协会的慈善机构了。
她不赶时髦、不用名牌、不耍酷,但非常注重整洁、讲究着装、在意仪表。在国内时,衣服基本都是专程去上海买的。没有从北京带走过一片云彩。一个人在家也会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利索,出门买菜也会DRESS UP的。保持端庄大方漂亮的形象是她的生活习惯,人前人后、从少女到大妈都是一个样。
她不喜欢逛街,但只要进服装店,就流连忘返,连续逛八小时服装店跟我连续看八小时电影一样享受。不但看,还一件件试穿。但购买如同难产。款式要端庄,质地要优良,做工要精致,尺码要绝配,穿着要舒服,价格还不能高。这些条件全满足了,也不买。还要打个折扣,外加我又劝又逼。即使这样,成功率也是非常低的。她的终极理由: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把喜爱的服装穿上在镜子和我面前转一圈。
一双在德国买的皮鞋,也就几十美金,经常穿,穿了七八年了,后面已经磨得起毛了,还是没选拔好接班人。我说,破了不能再穿。她说,穿裙子时不能穿,穿裤子时没问题。正式的社交场合,人人衣着崭新光鲜,总不能穿没了光泽的八年老旧的皮鞋去PARTY吧。无奈之下,勉强买了件新皮鞋,放在车子里,临下车时换上。后来这双鞋子后面断线开口了,还在穿。被她妈看到了,大惊失色!她说,这鞋特舒服,新鞋子严重不舒服。老太太火冒三丈: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城市买不到一双舒服的鞋子!于是全家立即出动,浩浩荡荡,像日本鬼子进村,一家鞋店一家鞋店地搜。终于有一只鞋子让她满意地笑了,又去试另一只。谢天谢地,两只全穿上后,笑容还没有消失。岳母说,买十双!老婆说,买一双!我跟岳父调和说,先买三双。结果店里只有这一双。我常说,她买一双鞋子要跑破两双,不算太夸张吧。
你说,我要给她送礼物,不是自讨苦吃嘛。我精心挑选三天,一分钟内她肯定会要我去退货的。
(三)
话说送花那天,我下班较晚。其实,我下班通常都比较晚。除了开会,很少在九点钟之前到办公室的。走出了大楼,一股早春二月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我们认识不久的那些夜晚。天也是这么蓝,星也是这么亮。。。
当年,我们都住集体宿舍。谈恋爱的基本内容就是压马路聊天。有时为了亲热一下,要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阴暗的角落。我称之为充军。
也许有人会说,刚认识不久,就这么亲热。那时候人也挺开放的嘛。这个问题她在当年就解决了。有一次我tease 她,哪有什么淑女啊,都是假正经,你是公认的端庄稳重的人了吧。一世名节,四十二天就全毁在我手里了。(其实,这所谓的突破一般关系的亲热,也就是隔着厚厚的衣服站着拥抱贴面,意大利熟人之间的握手而已。) 她辩解说,你怎么不说四十二天我们约了42次会呢!每次一谈就是几小时,都是直截了当的思想交流,开诚布公的恳切谈心。
说来这42天的突破,也不是一次成功的。在第一次见面的45分钟里,我就感觉到她是喜欢我的。在高频率高强度接触一周后,我判断她是满心满意只喜欢我的。而且,展望未来,我们的关系应该一马平川。总之,一周后我就认为总攻的条件已经具备。大约在一个月左右的一个晚上,压完马路,送她回家。走在她们单位院墙外面的法国梧桐小道上,橘黄的灯光暖融融地包裹着我们。我们由南向北,并肩走着,我在左边外边,她在靠墙的里边,我们都没说话。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吸着她的气息,我蠢蠢欲动。离她们单位的后门只有50米远左右,我情不自禁地把右手放在她的右肩上面的花昵大格子的外套上。像触电一样,她哧熘一下跑到我前面5米远。然后,大步流星,低着头直往那扇小门走去,一溜烟就消失在那黑呼呼的门洞里了。我想,我错误地估计了革命形势。犯了李立三的左倾盲动的路线错误。把事情搞砸了。流氓啊轻浮啊不尊重她啊,这些黑锅也只能背着了。她要是当面这么骂,我至少还可以解释一下。总攻时间选错了,一落手成千古恨。
那之前的一个月,我每天都是早早吃了晚饭,去她的宿舍楼下等她的。成了李立三的第二天,我又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刚端着碗从食堂出来,就看到她站在门口。
一个路灯坏了的地方她嫌不够暗,两个路灯坏了地方一般又早被人占了。有时候,一个晚上三四个小时,马不停蹄,把鼓楼区的街道差不多搜索过了一遍,也找不到一个她感到私密的地方。有一次,又是充军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送她回去,并肩走在那梧桐封顶的小道上。已是夜深人静时分,路上行人稀少。那条安静的小道即使白天也很少有机动车通过。我们站在两抱粗的大梧桐树后面阴影里面,准备拥抱话别。刚一伸手,一道刺眼的光柱就把我们照懵了。一辆卡车驶过。第二天一见面她就说,她一个同事昨晚看到我们站在梧桐树后面了。
(四)
当我从遥远的梧桐树下又穿越回到地铁上时,看到许多男士手里拿着花。我一下意识到了那天是情人节。结婚快二十年了,还没给老婆送过一件礼物、一束花呢。
出了地铁站,找到了一家有花卖的杂货店。拿起一束红玫瑰,看看又放下了。买了根2.75加元的冰棒,给了3加元,“keep the change“。遥想公瑾当年,电影院门口的马头牌冰砖才一毛二分。
回到家中,吃饭喝酒,交流汇报,洗碗倒垃圾。。。BUSINESS AS USUAL。唯一的反常,是我没上网而是早早地上了床,坐在床上看书。老婆进来后,好像在卧室里发现了一只猴子,用诧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我说,今天是情人节,总得有所表示嘛。她听后一脸的疑云散尽。一边红着脸地微笑着,一边揭被子,一边习惯性地用双眼认真地检查着床单上的蛛丝马迹。这个标准动作,几十年如一日。不过我也没见她找到过一根头发。我老人家从来不看,也从没在被子里艳遇过美女蛇。
她揭开被子,一愣:乳白色的床单上一瓣红玫瑰。像西班牙公牛见到红布一样,一头中国花豹子向我猛扑过来了。。。
【此处省去150字】
“刚才灯都没关!“
“嗯”
“不想听我说说为什么只是一瓣花?“
“想。但困了。你讲我睡。听漏的明天再补。“
没讲两句,就听到她轻微的鼾声了。下面是第二天对她说的。
首先想的也是买一束花。但考虑到买花之后的种种种可能的麻烦,就改变了主意。
从车站到家那段300米的路要步行。情人节拿束花在小区里行走,我老人家自己的感觉,就跟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一样。那滑稽样不亚于毛主席跳迪斯科吧?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到家以后。
你的第一反应是高兴。但这高兴能持续多久呢?几秒钟后,你肯定会问:多少钱?我会说,我下班迟,花店收摊大甩卖。否则,我神经病啊,左手买花送给右手!这也许会让你幸福一个晚上。因为,你没机会安静细想这事。我最担心的是,上床后,你很可能会问,怎么今天突然想起给我送花的呢?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感到内疚了?或者,这花原本是准备送给别人的吧?没送出去才拿回来给我的。谁知道你还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想象啊。你有罪假设,我百口莫辩。想到这些,我把拿起的花又放下了,但摘了一瓣。然后特地买了根冰棒。对店主说,零钱不用找了。
(五)
刚从蒋雯丽的电影中看来的一句话,是她爸爸在她妈妈照片后面的题词。这句话原本是契科夫的《万尼亚舅舅》里的医生阿斯特洛夫说的。借用来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一个人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无论是面相,衣裳,还是心灵和思想。在这方面,亲爱的妻是我的理想的化身。(Everything one has should be beautiful, whether it is the face, the clothes, the heart and the thoughts. In this aspect, my dear wife is the embodiment of my id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