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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IhopeIamwrong 于 2007-01-09, 13:51:34:

中国人对爱因斯坦的误读

—— 湖畔散步之一


好几次,清晰地回想起过去跟着宗白华老师在北大未名湖畔散步时,在塔影湖光之间,关于爱因斯坦和莱布尼兹的谈话。

近年来又看到了国内许多著述,特别是一些研究《老子》、《易经》、人体特异功能和中国古代科学哲理的著述中,往往引用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的一段名言。
殊不知,对于这段名言的误读,已经持续了20多年,并且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好纠正!
人们引用的这段话标题为《西方科学的基础和中国古代的发明》。原引文如下——

“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那就是:希腊哲学家发明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通过系统的实验发现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在文艺复兴时期)。在我(爱因斯坦)看来,中国的贤哲没有走上这两步,那是用不着惊奇的。令人惊奇的倒是这些发现在中国全都做出来了。”(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这段引文的出处是《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1976年商务印书馆初版。引述者(包括许多知名的学问家)以此作为“中国古代已经做出了西方科学两个伟大的成就”的证据,无不沾沾自喜。瞧,连爱因斯坦也说:“令人惊奇的倒是这些发现在中国全都做出来了。”

这在引者心目中,就成了中国文明世界第一(至少是“领先”)的“铁证”!
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经常跟着先师宗白华教授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散步,一面自由自在地观赏周围的景物,一面随心所欲地进行哲理的交谈。当时我就向宗老师请教:一再被国人引用的这段爱因斯坦的名言,其真正含意究竟何在?

宗老师坐在湖畔长椅上,凝视着绿水中的云天,提醒说:“明远,我跟你一样,对于这段引文也是有疑问的。爱因斯坦自己果真是这个意思吗? 果真如引者认为的是颂扬了中国古代贤哲的伟大发现吗? 我看,先不必匆匆做什么结论。你不妨直接到图书馆去查核原文,看看爱因斯坦的原话究竟是怎么说的?”

不久,我在图书馆查到了原文,拿来跟宗老师一同阅读。经过仔细参照,爱因斯坦原话的最后一段,实际上应该翻译为:

“如果这些发现果然做了出来,那倒是令人惊奇的。”

原文根本就没有“在中国”几个字!这都是译者看错了原意,自以为是地硬加上去的;用北京话来形容,叫做“蛮拧”!
由此以讹传传讹,造成中国人对于爱因斯坦坦的误读,一直绵延到今天。
(关于这件事情,最近我还请教了《爱因斯坦文集》的编译者之一许良英教授、和天文物理学家邹振隆教授,得到他们的首肯。)

当年,宗老师一边在湖畔散步一边对我说:

“中国学者历来有两种极其强烈的嗜好与习惯(或者可以说是本能),就是模糊笼统和牵强附会。到了近代欧美学说输入中国,这种联想比附、随意发挥的习惯,更得到了用武之地。昨天以《庄子》来比附达尔文进化论,今天以《墨子》来比附卢梭民约论,明天又以《老子》来比附爱因斯坦相对论。似乎现代科学的许多成就,在中国古代早已有之!生搬硬套、不可思议,自吹自擂、想入非非,实在令人又好笑又可气。我自己在年轻时代,五四运动时期,也曾经用魏晋佛理来比附康德哲学。现在回想起来,何尝不是中了这种模糊笼统、牵强附会的遗毒,沾染了一知半解、妄自尊大的恶习。”

在散步中,宗老师又说:“中国学者必须克服一种坏毛病,就是读书不求甚解,望文生义,没有弄清事实,就草率地做定义、下结论。例如,很多学者人云亦云,津津乐道什么菜布尼兹的二进制数学来自八卦、电子计算机的原理来自《易经》……,这都是望文生义、不求甚解的典型。”

关于“莱布尼兹的二进制数学来自八卦”,也是中国人对于德国数理哲学家莱布尼兹的误读。我们知道,二进制数学不仅要具有“0”和“1”两个基本元素,还必须具有“进位制”和“运算法则”。所谓八卦只不过是一阴一阳的三重排列表示,即没有从0到7这8个数字的顺序对应,又没有二进位的表达方式,更没有加减乘除的运算法则,还远远谈不上什么“二进制数学”。至于把电子计算机原理归结到《易经》,那更是痴人说梦、莫名其妙、自欺欺人之谈了。
宗老师进一步指出:
所有这些误读,有一个心理学上的原因。就是不适当地把“民族自尊心”“民族自豪感”任意夸张为“集体虚荣心”和“夜郎自大症”。爱听恭维话、硬撑门面、只图表面光彩、明知落后而又不甘承认落后、死要面子。实际上,许多专家学者的灵魂深处,至今还活着一个精神胜利的“阿Q”。
多年以前跟着宗老师在北大未名湖畔散步,留下了隽永的回忆。上面两段谈话,不过是随手拈起的例子。

宗老师老师说: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看重理论统一性的人会轻视它、讨厌它。但是西方建立逻辑学的大师亚里士多德的学派叫做“散步学派”,可见散步和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一面散步一面谈话,于身心放松神游天外之际切磋琢磨,有可能在无意之间得到启发,增长学问……
“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置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

宗老师关于中国人误读爱因斯坦和莱布尼兹的这些谈话,直到今天还没有过时。这是一种回念,也是一种悲哀。
人世间经历多少风云变幻,阴晴圆缺。但是,跟着宗白华老师在未名湖畔的散步,是我回味中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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