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的解析》中的一个心理分析案例


所有跟贴·加跟贴·新语丝读书论坛

送交者: 李继宏 于 2006-12-09, 21:42:28:

1908年,我从哈佛毕业,拿到了医学的学位,还拿了心理学的学位。教授们肯定深为我的勤勉好学打动,他们将我引荐给格兰维尔•斯坦利•霍尔,哈佛的第一个心理学博士,美国心理学会的创始人,如今是沃切斯特克拉克大学的校长。克拉克筹到的善款颇多,霍尔的抱负是使这所蒸蒸日上的机构能够执全国科学研究之牛耳。当时他提供给我的职位是心理学系的助理讲师,还允许我在沃切斯特执业行医,我立即就接受了。

一个月后,我有了第一个心理分析病人——是个女孩,我该叫她普丽丝西拉,年方十六,带她到我的办公室的,是她那心烦意乱的母亲。霍尔介绍她们来找我。除此之外,关于这家人的情况,恕我不便透露更多。

普丽丝西拉个子矮胖,但脸蛋长得不错,性格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过去一年来,她的急性呼吸喘促不时发作,偶尔头痛难忍,但最让她烦恼和尴尬的是,左手完全麻痹。患上麻痹的是她的整只手,包括手腕,这显然是歇斯底里症的病征。正如弗洛伊德曾经指出的,这种麻痹和皮节神经支配障碍症不同,因而可以说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病因。例如,真正的神经损伤可能会致使某几根手指无法动弹,但不会影响到手腕。或者失灵的是大拇指,其他手指则完好无损。但当麻痹感染到身体的整个部位,遍布它各种不同的网状神经组织时,那就不是生理学所能解决的了,应该求助于心理学,因为与这种疾病相对应的只是某个观念,某个脑海里的画面——在普丽丝西拉的病案中,这个画面是她的左手。

给女孩看病的大夫自然没有发现她的病诉有什么肌体上的病因。从纽约请来的手外科专家也一筹莫展,这人开了药方,但毫无起色,最后彻底停用了,否则它几乎肯定会加重她的病情。他们还请过一个接骨大夫,他当然也是无能为力。

排除了诸如中风、基恩伯克 刚确认的月骨坏死之类的各种神经学和骨科学上的可能之后,我决定试试心理分析。起初我毫无进展。原因是女孩的母亲在场。我旁敲侧击,多加暗示,却无法令这位好心的妇人让大夫和病人独处——这是心理分析的要求。她们第三次来访之后,我特意告诉女孩的母亲,除非她离开现场,否则我无法帮助普丽丝西拉,甚至无法接纳她成为我的病人。就算这样,一开始我也没办法让普丽丝西拉开口。遵从弗洛伊德最新的治病方略,我让她躺下,闭上双眼。我吩咐她想着那只麻痹的手,脑子里出现任何和这个病症有关的想法,不管是什么,也不管看起来多么不相关,多么不妥当,甚至多么不礼貌,都要说出来。普丽丝西拉的反应总是一再对她病痛做出最浮浅的描述。

出事那天是1907年8月10日,她总是这样讲述她的故事。她记得准确的日子,因为那天之前的一天,是她深爱的姐姐玛丽出殡的日子。她姐姐和姐夫布拉德利住在波士顿。那年夏天,玛丽死于流感,留下布拉德利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葬礼的隔日,普丽丝西拉的母亲要求她给很多表达了悼念的亲朋好友写致谢信。那天晚上,她用来写字的左手感到一阵剧痛。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异常,既因为她写了很多封信,也因为过去几年来她那只手不时感到疼痛。然而,那天夜里,她从窒息中醒来。呼吸困难消退之后,她打算继续睡觉,但睡不着。隔日早晨,她饱受头痛折磨,这是第一次,接下来纠缠了她整整一年。更糟的是,她发现左手完全麻痹了。它一直保持那种状态,悬挂在她手腕上,却派不上用场。

她总是一再对我说起这些事情,还有其他的。然后是久久的沉默。我相信她肯定还想告诉我更多事情——要说她脑子里根本没想起什么,那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但是无论我怎么使劲诱导,她总是顽固地说没想起来什么好说的。

我想过对她进行催眠。她显然是个非常容易受暗示影响的女孩。但弗洛伊德曾经明确地拒绝过催眠。早些年,弗洛伊德还在跟布洛伊尔 共事时,曾经很喜欢使用这种技巧,但他发现它既不能产生持久的效应,催生的回忆也不可靠。于是,我决定最好还是试试弗洛伊德放弃催眠之后应用的那种方法。正是这种方法取得了突破。

我告诉普丽丝西拉,我将要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我让她相信,她头脑中有一段受到压抑的记忆,在她告诉的所有事情中,这段记忆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缺了它,我们什么都理解不了。我告诉她,她很清楚地记得这段记忆,不过是想不起来而已,只要我把手放到她额头上,她准会想起来。

我确实有些紧张,因为我这是拿自己的权威做赌注。如果毫无结果,我所处的局面会比此前更加糟糕。但实际上,恰好像弗洛伊德的论文所揭示的那样,就在普丽丝西拉感到我的手压着她脑袋的瞬间,那段记忆冒出来了。

“啊,扬格大夫,”她大声说:“我看到它了!”

“什么?”

“玛丽的手。”

“玛丽的手?”

“在棺材里面。太可怕了。他们让我们看着她。”

“继续说,”我说。

普丽丝西拉什么都没说。

“玛丽的手有什么不对劲吗?”我问。

“哎呀,大夫,它很完美。她的双手一直完美无瑕。她弹奏钢琴多么美丽,不像我。”普丽丝西拉在和一些我仍没有识破的情感做斗争。她脸颊和额头的颜色提醒了我,它们几乎是猩红色的。“她依然那么美丽。甚至连棺材也很好看,白色的木头,铺满了天鹅绒。她看上去像睡美人。但我知道她不是在睡觉。”

“玛丽的手怎么了?”我追问她。

“她的手?”

“是的,她的手,普丽丝西拉。”

“别逼我跟你说,大夫,”她说:“我太丢人了。”

“你没什么丢人的。我们没办法控制我们的感情,因此我们不必为了感情觉得羞耻。”

“真的吗,扬格大夫?”

“真的。”

“但那是我的错。”

“那是玛丽的左手,对吧?”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好像坦白一桩罪行似的。

“告诉我她的左手怎么啦,普丽丝西拉。”

“戒指,”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对,”我说:“戒指。”这个“对”当然是谎言,我希望这会让普丽丝西拉认为我已经了解一切,而实际上我一无所知。这次的欺骗行为只是所有令我后悔的事情中的一件。但我发现,在每一次做心理分析的时候,我总是重复这样的欺骗,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形式。

她说下去:“那是布拉德给她的金戒指。我想:‘多么浪费。让它陪葬多么浪费。’”

“没必要因为这个觉得丢人。讲求实用是优点,不是缺点。”我保持了一贯的敏锐,宽慰她说。

“你不明白的,”她说:“我自己想要它。”

“好啊。”

“我想戴上它,大夫,”她当真是大喊大叫:“我想要布拉德娶我。难道我不能照顾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吗?难道我不能让他幸福吗?”她把头埋在双手中,抽泣起来。“她死了我很高兴,扬格大夫。我很高兴。因为现在他能够自由地娶我了。”

“普丽丝西拉,”我说:“我看不到你的脸。”

“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不到你的脸,因为你的左手把它掩住了。”

她倒抽一口气。那是真的:她的左手正非常灵敏地擦掉眼泪。那段被压抑的记忆导致了歇斯底里症,在它被释放出来的那一瞬间,歇斯底里症状消失了。现在一年过去了,麻痹再也没有复发,呼吸困难没有,头痛也没有。

理清整个故事非常简单。自从布拉德利第一次前去探访玛丽的时候,普丽丝西拉就爱上了他。那时普丽丝西拉十三岁。即使在她本人并不完全明了的情况下,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对一个青年男子的爱居然也能包括性欲望在内,我希望这么说不会让人吃惊。普丽丝西拉从来没有承认这些欲望,也拒不承认她因此妒忌她的姐姐,这不可避免地使得这个孩子冒出投机取巧的可怕想法:要是玛丽死掉就好了,这样她就有机会了。普丽丝西拉压制住所有这些情感,乃至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种压制无疑是她左手偶尔感到疼痛的根本原因,那疼痛也许从婚礼那天,当她见到金戒指套上她姐姐的手指时就开始了。两年后,见到棺材里玛丽的手戴着戒指,她又起了同样的念头,她几乎就要意识到——或者有那么一刹那她确实意识到——这些想法的存在。但现在,姐姐死于非命,于是在这些欲望和妒忌等被禁止的感情之外,她又感到了一阵绝对不被容许的满足。结果产生了新的压抑,而且比最早的压抑要强大得多。

致谢信扮演的角色更加复杂。普丽丝西拉不断看到自己光秃秃的左手,因为一只戒指而显得丑陋,却还得为用它来为她姐姐的亡故致哀,人们简直无法想象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很可能这种窘境让普丽丝西拉无法忍受。与此同时,写信的劳累又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提供了生理学上的基础。反正,她的左手让她既想起自己尚未结婚,也想到了那些无法接受的愿望,从而引起了她的反感。

因此,最主要的目标有三个。首先,她必须不能有这样一只手,这样一只本应戴着结婚戒指却空空如也的手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其次,她必须惩罚自己,因为她想取代玛丽成为布拉德利的妻子。最后,她必须让这些愿望没有实现的可能。通过她的歇斯底里症,这三个目标中的每一个都得到了完成:潜意识发挥作用的时候真是一石三鸟,让人惊叹。抽象地说,普丽丝西拉除掉那只让她自己反感的手,同时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也因为这种欲望惩罚了自己。此外,通过使自己变得残疾,她确保自己再也无法照顾布拉德利的孩子,也无法,如她巧妙地所说的那样,“让他幸福”。

普丽丝西拉的疗程从开始到结束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我宽慰她,说她的欲望完全是很自然的,她控制不了,然后,她非但摆脱了病魔,还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残疾得到治愈的消息在沃切斯特传开了,好像救世主将光明带给以赛亚 的一个盲人。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是这样的:普丽丝西拉因爱成疾,被我治愈了。我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掌,在各种各样的说法中,也具备了某种魔力。虽然这令我声名雀起,自那以后,前来求医问药的人也比过去多,但也带来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后果。有三四十个人跑进我的办公室,要求当我的心理分析病人,宣称她们也被和普丽丝西拉同样的病魔折磨着,她们全都期待我诊断出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情,并且通过伸手就能将其治愈。




所有跟贴:


加跟贴

笔名: 密码: 注册笔名请按这里

标题:

内容: (BBCode使用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