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母 亲 周海亮 第一章   母亲背着三贵在正午的山路上狂奔。她宽大的脚板将干燥的路面击起滚滚烟 尘,她的夹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暖烘烘甜丝丝的气息。三贵静静地趴伏母亲背上, 身体越缩越小,滚烫成一枚炭核。母亲对三贵说,三儿,别睡觉。她的嗓子里仿 佛被安上风箱,两片肺叶熊熊燃烧。三贵轻哼一声,睁开眼,看远处蹦跳的大山 和近处颠簸的秃树。后来他回忆说那天他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站在五彩云 端,头扎细长的辫子,身穿清朝的马褂。老头塞给他一大把水果硬糖,老头抚摸 着他的脑袋不停地笑。一大把水果硬糖,那是年幼的三贵能够想像出来的世界上 最美好的东西。   矮小墩实的母亲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甫庄散在深山,街路歪歪斜 斜,栋栋草屋零落。母亲用棉被裹起三贵,背到身上,又嘱大贵拿一根草绳扎紧。 母亲对大贵说,看好你妹。大贵擤一把鼻涕,使劲点点头。母亲对二贵说,听你 哥话。二贵说,吃糖。母亲揭开锅盖,掰一块玉米饼塞给二贵,就急匆匆出了门。 她听到大贵对二贵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二贵滋溜溜吸着鼻涕,说,吃糖……   母亲艰难地解开草绳,将背上的三贵换到怀里。她摸摸三贵的脸,感觉手指 被烙出白色的水泡。甫大夫的医疗室是那般神圣,她躲在浓烈芳香的草药气味里 不知所措。甫大夫坐在墙根阴影里,用一把剪刀修着自己的指甲。他问母亲,怎 么了?母亲说,发烧。旁边的病床上铺了雪白的床单,母亲弯下腰,刚想把脏兮 兮的三贵放到床上,甫大夫突然大吼一声,别动!母亲身体一颤,忙又把三贵抱 回胸前。甫大夫慢慢站起来,摸摸三贵的额头,看看三贵的舌苔,试试三贵的脉 搏,听听三贵的呼吸。然后他撤下病床上的床单和枕头,对母亲说,让他躺床上 吧……只是重感冒。甫大夫在床头挂起吊针,重新坐回阴影里,继续用那把大剪 刀剪着光秃秃的指甲。屋子里生着煤球炉,甫大夫轻轻地咳。   瘦削高大的甫大夫为三贵开了些药片,母亲忙弯了腰去接。母亲对甫大夫说 可是我没有钱。甫大夫立即冷下脸来,说,每次你都这样说。母亲说可是三贵要 死了。甫大夫说现在他死不了了。母亲说我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甫大夫想了想, 说,那你晚上来吧。母亲把药片掖进怀里,重新用棉被包起三贵,又求甫大夫帮 她把草绳扎紧。母亲走出暖烘烘的医疗室,外面已经下起大雪,灰色的大山慢慢 变白,世界变得单调、纯净、模糊并且零乱。三贵听到母亲的夹袄发出喀铃喀铃 的清脆的冰声。   甫大夫说,来之前,洗洗干净。   母亲问大贵你妹听话吗?大贵说她想吃糖。母亲正在灶间做饭,她扯起一棵 苞米秸,撸去灰黑色的枯叶,递给二贵。她说你咂,你咂咂有没有甜味?二贵接 过,懵懂地伸到嘴里去嚼,她嚼了很久,直到嚼出满嘴灰白色的草末。二贵失望 地说没有,母亲说等来年夏天吧,到夏天,地里的苞米秸都是甜的。母亲把熬好 的苞米糊端一碗上炕,舀起一勺,吹吹凉,小心地喂给三贵。她摸摸三贵的额头, 问,还烫吗?三贵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母亲说三儿快睡觉吧,我唱歌给你听: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三 贵哭着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他有一大把水果糖。   二贵被玉米秸拉破了嘴角,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母亲从她身边挤过去,到院 子担起水桶。母亲用两担水将大缸灌满,然后脱光衣服,跳了进去。刚跳进去母 亲就蹿出来,她发出得得得的牙齿相撞的声音,她的身体瞬间变成美丽透明的粉 红色。大贵坐在炕上听着母亲的动静,他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不用, 咬着牙,再一次跳进去。再一次跳进去的母亲再一次蹦起来——她没有蹦出大缸, 她在大缸里做着机械单调的跳跃。母亲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她说大贵我快喘不 上气来啦。大贵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大贵,你好好陪你弟你妹睡觉吧。   母亲一直在水缸里蹦,就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兔子或者猴子。她蹦了很久,直 到将一缸冷水蹦剩半缸。她的身体由粉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母亲蹲下来, 使劲搓洗着粗糙的身子。她的乳房饱满并且哀伤,手指划过去,一道清晰的白色 印痕。水缸里蒸气袅袅,母亲渐渐感到火一般的烫。   那夜甫大夫将母亲爱抚并且蹂躏。坚硬清冷的雪光涌进屋子,甫大夫的修长 健硕和母亲的墩厚粗短一览无余。甫大夫骑在母亲身上不停伸缩摇摆,宛若一架 动力强劲的永远不知疲倦的纺车。母亲静静地躺着,啃着一根小指,想着生病的 三贵和馋糖的二贵,感受着甫大夫的温柔和暴烈。很久后甫大夫訇然坍塌,他嚎 叫着,张开嘴,粗野地啃破母亲的嘴唇。母亲默默地躺了很久,然后坐起来穿上 衣服,又为甫大夫掖了掖被角。隔壁传来梦呓和咬牙的声音,那里睡着甫大夫的 女儿丹砂和儿子当归。   甫大夫看着母亲,问她,怎么还不走?   母亲擦干唇上的血,说,还有塔糖吗?   塔糖不是糖。塔糖是小儿驱虫药。塔糖圆椎形,淡绿色或者粉红色,裹一层 薄薄的糖衣。春天时村里分过塔糖,大贵二贵三贵每人分到一颗,大贵和三贵嚼 得满嘴香甜,二贵却把那颗塔糖舔了整整一天。二贵猫一般跳动着粉红色的小舌 头,她眯起眼睛,试图让甜味在嘴里更为长久地存留。   母亲问,还有塔糖吗?眼睛里充满乞盼。   甫大夫很不情愿地坐起来。他点亮煤油灯,趿着鞋,来到医疗室,打开一个 小木箱。木箱里还有两颗塔糖,塔糖装在塑料袋里,一颗淡绿,一颗粉红。甫大 夫狭长白皙的脸在灯光里跳跃闪烁,他想起丹砂和当归啃食塔糖的贪婪。   甫大夫锁上木箱锁上,慢慢走回到炕间,他对母亲说没有塔糖了……一颗也 没有。母亲没有说话,她再一次帮重新躺好的甫大夫掖了掖被角。外面滴水成冰, 母亲缩着身子走出屋子,打一个短促沙哑的喷嚏。   年关临近,锁柱仍然不见回来,母亲决定去镇上找他。   母亲径直来到一个理发店门前,伸长脖子朝里面观望。她一眼就发现了锁柱, 锁柱正和一位烫着卷发的姑娘围着煤炉烤火。锁柱把地瓜切成薄片,贴到发红的 炉壁上,母亲闻到一股微苦的香甜。锁柱抬了头,看见母亲,微怔一下,朝母亲 瞪瞪眼,问,干嘛?母亲垂着眼睑,不说话。锁柱说,你想让我回家?母亲点点 头,还是不说话。锁柱大吼一声,滚!母亲吓了一跳,却仍然站着不动。锁柱腾 地起身,顺手抄起炉勾,冲向母亲,说,信不信把我在你脑门上刨两个窟窿?卷 发姑娘慌忙拉住他,劲他息怒息怒。被拉住的锁柱仍然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旁边 的煤筐。母亲矮了身子,转身往回走。她的脚踏进一个结了薄冰的水洼,她似乎 毫无知觉。   六岁的二贵坐在门槛上,喀哧喀哧地啃着一根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冰棱。母亲 问她好吃吗?她说好吃,就是不甜。母亲说回吧……外面冷。二贵不回,她说她 还要再吃一根大的。八岁的大贵站在不远处对付几个哑炮——孩子们在街上放起 零星的鞭炮,大贵把哑炮拣回来,折断,露出里面的火药,点上火,然后拿脚去 跺。哑炮欻然炸开,声音又脆又响,吓掉二贵手里的冰棱。二贵伤心地哭起来, 大贵却兴奋地笑了。他说,你胆子真小。   然后,取一根棍子,踮起脚尖为二贵捅屋檐上差参不齐的冰棱。   那天母亲烧了半锅开水。她把自己泡进热水里,将每一个粗大的毛孔择得干 净。暖意透过皮肤,渗进肌肉和骨头,血管和内脏,让母亲幸福得不想出来。她 想这样死去也挺好吧?在一缸温水里死去,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如同一块悄悄融 化的冰。炕上传来三贵的哭声,尖锐刺耳,像一只猫被踩住了尾巴。没事时三贵 总喜欢哭。他的脸上总是湿漉漉的,他的胸前总是亮晶晶一片。   母亲再一次来到甫大夫的医疗室。阴影里,脸色苍白的甫大夫细细地剪着自 己的指甲。他的手指又细又长,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甫大夫只是赤脚医生,但村 里人都唤他甫大夫。甫大夫的老婆三年前患胃癌死去,沉默寡言的甫大夫从此更 加沉默寡言。甫大夫抬头看看母亲,又低了头,继续打磨着光秃秃的指甲。   三贵怎么样了?他把剪刀换到另一只手。   好多了。母亲急忙回答。   那你还来?   快过年了……   是快过年了。   家里没钱过年……   谁家都没钱。   我洗了身子……   我也没钱。   母亲怔怔地站着,眼睛瞅着脚尖。她把两只手绞到一起,鼻尖上渗出细小的 汗滴。她站了很久,转身走进院子。院子里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母亲走进白雪 之中,如同雪地里突然开出一朵悄然无声的绚丽的花。   你站住。甫大夫喊。   母亲就站住。   镇上干部,今晚会宿在村子。甫大夫低声说,住在栓子爷家,如果你乐意……   母亲就来到栓子爷家。栓子爷问这么晚了有事吗?母亲挤出笑,盯住栓子爷 的西厢。栓子爷说是镇上干部,来咱村考察农民冬闲。母亲说我知道。栓子爷问 锁柱还没回来?母亲点点头。栓子爷长叹一口气。栓子爷说天太冷,别耽搁太长。 栓子爷闩上门,对母亲说,完事后叫我,我给你开门。   母亲轻拍着厢房的窗户,笃笃笃笃笃,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不安。里面 问,谁啊?母亲颤着声音说,我。里面再问,你是谁啊?母亲想了想,却没有想 起自己的名子。母亲继续拍着窗户,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屋里和 外边一样冷,干部把自己包得像个蚕蛹。干部打量着母亲,问,你认识我吗?母 亲摇摇头。干部纳闷地问,那你找我干什么?母亲说我刚洗了身子。干部问这和 我有关系吗?母亲低下头,表情尴尬拘谨。干部问家里过不下去?母亲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的母亲开始脱衣服,脱光衣服的母亲就像一只健壮的白色的蚕。干部说 你别这样。母亲从干部身边绕过去,将自己平铺上炕。干部咽一口唾沫说妹子有 困难你直说,你别这样……   干部脱掉衣服的速度比甫大夫快上一百倍。干部花样百出,敬业并且专业。 干部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这样。母亲就这样。干部又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那 样。母亲就那样。干部再扳动母亲的身体,说你还这样。母亲就还这样。母亲的 眼睛里下起大雪,那些雪花未及落地就已经融化。干部低唤着自己的妻子,母亲 希望自己真的是那个女人。   干部塞给母亲十块钱。他说我该多给你一些,可是我只揣了十块钱。干部紧 拥母亲,说,以后千万不要这样。   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睡着。母亲拿出十块钱仔细地看,边看边笑。 后来她把十块钱塞到枕头底下,熄了灯,却睡不着。她重新点亮油灯,推醒熟睡 的二贵和三贵。她对两个孩子说明天给你们买冰糖吃。二贵搓着眼眵说夏天还早 呢。母亲就笑了。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在二贵面前晃一晃,说,变。二贵的眼 睛就亮了。母亲说明天,你们都能吃上冰糖。三贵抽抽鼻子,三贵说妈你今天好 香。   母亲重新熄了灯。她听到二贵和三贵在黑暗里吞咽唾沫的声音。   因为有糖,二贵和三贵起得很早。他们搬了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兴致勃勃 地看母亲把苞米秸塞进彤红的灶坑。二贵问吃完饭你就去镇上吗?母亲说吃完早 饭我就去镇上。二贵问能带上我吗?母亲说你和你哥你弟在家等我……等我回来, 你们就有冰糖吃了。大贵抱一捆苞米秸放到母亲身边,蹲下来,看着母亲的脸。 大贵说外面好冷……我在家给你烧锅热水,你回来好洗澡。母亲摸摸大贵的头, 凄然一笑。母亲说现在我们有十块钱。我们有十块钱,就能过个好年了。   母亲拿水抹顺头发,套上粉红色的对襟小袄。小袄上开满紫色花瓣黄色花蕊 的小花,二贵痴痴地盯着那些花儿出神。母亲又包上红色的头巾,那头巾将母亲 的脸庞衬托得无比娇艳。母亲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十块钱,用布包好,揣进贴身口 袋。母亲就像一位即将远赴疆场的将军,母亲身姿挺拔,表情骄傲。   突然三贵说,爹。   锁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正纳闷地盯着焕然一新的母亲。母亲的脸色霎 时变得煞白,身体开始颤粟。锁柱上前一步拦住母亲,问,你要去干什么?母亲 不答话,身体缩到灶台一角。三贵仰起脸,自豪地说,妈要去镇上买冰糖。   买冰糖?   妈有十块钱,妈说能过个好年。三贵弱智地说。   锁柱猛蹿上来,揪住母亲的头发。母亲拼命挣扎,两手死死地抱住灶台,一 张脸憋得通红。锁柱腾出一只手锁住母亲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紧成拳,猛捣母亲 的乳房。母亲惨叫一声,身体瘫软下去。锁柱顺势将母亲拖到院子,然后拳变巨 掌,猛搧母亲的耳光。母亲被打得晕头转向,她仰躺地上,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她不试图保护自己的脸,恍惚中她紧紧护住的只是自己的口袋。锁柱的巴掌抡成 风车,耳光清脆响亮,每一下都扎扎实实。他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用双膝抵紧 母亲的胸脯,一只手强行伸进母亲的口袋。母亲发出绝望的嚎叫,忙用双手去挡, 指甲抠掉锁柱手背上的一块肉。她的反抗将锁柱再一次激怒,他站起来,瞄准母 亲的小腹,一脚一脚狠狠地跺。   三个孩子挤成一团,惊惧地看着父亲的暴行,不敢哭也不敢动。后来大贵壮 起胆子冲上去,抱住锁柱的腿。锁柱低头看他,皱皱眉,骂一句去你娘的,将大 贵踹向空中。大贵翻两个跟头,重重跌落地上,他抹着额头上的血,坐在地上嚎 哭。大贵说爹别打了,妈要被你打死了。锁柱看着大贵,照母亲的胸口又是一脚。 大贵说我们不要吃冰糖了……爹你别打了。   锁柱到底还是从母亲的口袋里翻走那十块钱。他坐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招手要二贵和三贵过来。他问二贵是你要吃冰糖吗?二贵恐惧地摇头。他问三贵 那是你?三贵懵懂地看着父亲,表情呆滞。锁柱说你哑巴了?我问是不是你?三 贵说,是。锁柱运足气力,啪地赏给三贵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三贵咧开嘴哭, 锁柱大吼一声,不准哭!三贵马上没有了动静。他的两边脸不再对称,他的脑袋 变成椭圆形。   被抢走了钱的母亲变得温顺并且可怜。她静静地躺在冬日的院子里,看着冻 僵的太阳,看着发抖的树梢,看着她的三个孩子。二贵缩在角落里,身如筛糠, 两滴眼泪挂在眼角,马上就要滴落下来。母亲想冲她做一个鬼脸,却没有成功。   锁柱从灶台抓了菜刀别在腰间,然后双手揪住母亲的衣领往门口拖,就像拖 着一条死狗。母亲的对襟小袄上沾满泥巴,那些花儿灰里土气,不再娇艳。高高 的门槛阻挡了母亲的身体,锁柱命令母亲站起来,母亲就站起来。锁柱照母亲的 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脚,母亲蓦然倒地,嘴巴磕上门槛,一颗门牙飞起很高。锁柱 再命令母亲站起来,母亲动作稍慢了些,又挨上两记耳光。他押着母亲走上山路, 走向甫大夫家。母亲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脸上血迹斑斑。母亲的脚板将雪地 犁开两道浅辙,那浅辙弯弯曲曲,这端连着母亲,那端连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锁柱骂你这个婊子!你敢让我做王八!他抽出菜刀,用刀背剁一下母亲的脖子。 他猛转回头,冲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咆哮,滚!孩子们立刻魂飞魄散。   锁柱押解着母亲,一直来到甫大夫家门口。对襟小袄上的两粒钮扣早已经脱 落,母亲粉红色结实的胸脯一览无余。从门口就可以看到坐在阴影里的甫大夫, 甫大夫专心地剪着指甲,用了一把更大的剪刀。锁柱从腰间拔出菜刀,挥舞着砍 向甫大夫门前的一株月季。花枝上挂着干枯的叶子和颓萎的花蒂,那天锁柱将那 株月季削成一根筷子。锁柱大叫着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下场!没有人理他。母亲看 着屋子里的甫大夫,甫大夫看着他的指甲和剪刀。锁柱将菜刀别好,重新将母亲 揍了一顿。他像拳击运动员那样晃动着身形移动着脚步,他的嘴巴甚至喊出有节 奏的号子。然而这次母亲却没有倒下,她在雨点般的拳头里左躲右闪,就像汪洋 中的一棵高梁般仰着卑贱或者高贵的头颅。她嘴角的弧线固执并且坚硬,她的目 光如同一把一点一点变得锋利的刀子。锁柱一个扫膛腿,母亲像被伐倒的高梁般 訇然倒地。   锁柱再看一眼屋子里的甫大夫和甫大夫手里的剪刀,然后扬长而去。他一边 走一边高声叫骂,用了天底下最粗俗最恶毒的语言。那个春节锁柱终于没有回家, 他搂着镇上理发店里的姑娘在集市上闲逛,又将来此卖艺的外乡人打得落荒而逃。 那天甫大夫始终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剪刀在他的两只手上灵巧地转来转去,他 对锁柱的叫骂和母亲的惨叫充耳不闻。   母亲走回了家。她走得很慢。有一段路,她更像是在爬。但她的确走回了家。 大贵已经烧好一锅开水,他坐在门槛上,耐心地等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时, 他一个人挑起了水桶。每次他只能挑四分之一桶水或者更少,他往返在湿滑的村 路上,肩膀被磨挤出一排血泡。母亲在炕梢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为三个 孩子做晚饭。大贵摸摸母亲的脸,问,痛吗?母亲笑笑,不说话。二贵蹭到母亲 身边,傻呵呵看着母亲肿起很高的眼眶。很久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着问,妈, 今天还能吃到冰糖吗?   母亲往灶坑里填一把柴,扭过头,捂紧自己的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锁柱是家里一员。锁柱有时候是家里一员。锁柱的贡献是让一个家不再像家。   那个时代不讲爱情。媒人棉花对母亲说,锁柱人周正,身体又好,嫁过去以 后肯定不用受外人欺负。母亲垂着头,红着脸,绞着衣襟,母亲的母亲的却忙不 迭地应了。母亲的父亲瘦得像一只病怏怏的老公猴,母亲的母亲希望她的女婿健 壮如一头公牛。她在母亲嫁过去的第二年过世,死去的她不会知道,婚后的锁柱 将一身蛮力全部变成了拳脚,又将拳脚一点不剩地赏给自己可怜的女儿和外孙。   谁都不知道锁柱对母亲的仇恨因何而来。或许因为他骨子里的暴虐,或许因 为镇子上那位理发店姑娘,或许因为他仇恨自己贫困的生活,更或许,因为三贵 的降临让他本来就贫困无助的生活更加贫困无助。他对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心生 绝望却无处泄恨,母亲便成为他发泄的目标。殴打和虐待母亲变得像一日三餐一 样重要,母亲强壮的身体和沉默的态度让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花样一次比一次多。 他在母亲头上开过酱油瓶和碎砖头,在母亲背上打折过粟木枝和擀面杖,他把母 亲当成驴马骑在跨下,他把母亲的头发一绺一绺往下薅,甚至,他曾经用一把小 刀一点一点剺开母亲的乳房。那时还有很多村人前来观摩,他们看着豹子一样的 锁柱和绵羊一样的母亲,脸上或是漠视或是兴奋或是同情。终有人看不下去,替 母亲说句公道话,锁柱却并不理睬,村人再劝他,锁柱就恼了。他盯着村人的太 阳穴,眼睛骤然间变成血红。信不信我这就拍一根钉子进去?他说。   农村包干到户,村里人惊惶难安,锁柱却心花怒放。他说他娘的终于不用再 种地了!村里人说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收,只不过没有 了生产队而已。锁柱说既然没有生产队,我还种个屁地?第二天他就去了镇上, 几天以后回来,带走几床被褥,说是去镇上跟老师学理发。母亲问地呢?锁柱说 你种。母亲说我一个人哪能忙过来?锁柱说忙不过来就荒着。母亲看着大贵二贵 和三贵,说他们怎么办?锁柱翻翻眼睛说饿死一个少一个……最好先饿死三贵, 再饿死二贵大贵,最后饿死你。母亲说你可是一家之主。锁柱的拳头马上攥起来, 说,所以你得听我的!包干到户让锁柱看到逃出农村逃出土地的希望,可是又懒 又馋的他又不敢走得太远。家是他的大本营,他可以随时回来安营扎寨卧薪尝胆 尽情搜刮大喊大叫乱打乱砸。   锁柱从此久居镇上,与母亲成为名存实亡的夫妻。有时他会回来住上几天, 有他在的日子,三个孩子如同三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他从来没去瞧一眼用他的 名字承包下来的土地,他似乎早已不再是甫庄的村民。   所以母亲成了婊子。传闻甫庄至少有十个以上的男人与母亲有染。几斤粮食, 几棵青菜,几盒火柴,几块钱,都能从母亲那里换取一次。母亲是那般廉价,廉 价到要她的那些男人不忍动作不敢动作。多年以后三贵想也许母亲的廉价并非完 全因了贫困,还因为她是女人,还因为她要反抗。她是女人,她需要男人;她要 反抗,真正从肉体上背叛她有名无实恣意妄为的丈夫。可是三贵坚信母亲没有快 感。肉体上,或者精神上,都没有快感。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甫大夫偷偷来过一趟。他把母亲叫到院子,塞给母亲一 个沉甸甸的敞口塑料罐,又急匆匆离开。母亲把塑料罐抱进屋子,就笑了。罐子 里装满了晶莹的冰糖,母亲隔着罐子就能闻到冰糖的甜。母亲把冰糖倒出来,一 粒一粒数了三遍,共有一百二十颗。母亲留下三颗,把剩下的冰糖重新装回罐子。 母亲叫醒已经睡着的大贵二贵三贵,她托着三粒晶莹剔透的冰糖,看着他们笑。 没有人问哪里来的冰糖,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每人含了一颗,无比幸福无限崇拜 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二贵把冰糖转遍口腔的每个角落,尽情感受着甜的美妙。后 来她小小的身体竟然开始颤粟,终于哇一声哭出声来。   母亲问你哭什么?   二贵说甜……妈,冰糖真甜。   母亲抱出那个塑料罐。她问你们知道咱家有多少冰糖吗?咱家有一百二十颗 冰糖。你们每天吃三颗,可以吃上整整四十天。   三个孩子开心地笑了,围着母亲又蹦又跳。外面响起鞭炮声,村子里霎时热 闹起来。大贵带三贵到院子里看别家的烟花,二贵仍然坐在炕头上回味她的冰糖。 她用小舌头舔着嘴唇,认真地问,妈,你说的这四十天,包括今天吗?   母亲抱起二贵,眼泪蹭上她的脸颊。母亲说二贵,咱们也到院子里看花吧。   第二天一大早,棉花就闯进母亲的院子。那时母亲刚刚起床,正用湿毛巾擦 着自己刚刚消肿的脸。棉花剑拔弩张,劈头盖脸地问她,我儿子是不是给你送来 一罐冰糖?   母亲慌了起来。   棉花说,你这个贪吃的狐狸精!   母亲折身就往屋子里跑。   棉花动如脱兔,追上来将母亲掀翻。你这个骚货!破鞋!她骂,拿裆里一块 烂肉骗我儿子的冰糖!那是你的冰糖吗?那是丹砂和当归的冰糖!她一边说一边 用长长的指甲挠着母亲的脸,她把母亲的脸挠得鲜血淋漓。   母亲爬起来,刚跑出两步,再一次被棉花撞翻。棉花跃过母亲冲进屋子,一 眼就发现放在碗柜上加盖了粗棉布的冰糖罐。她跳起来将冰糖罐搂进怀中,然后 再一次跃过母亲的身体。她的腿被母亲结结实实地抱住,母亲说这是甫大夫送给 我的冰糖啊!这是大贵二贵三贵的冰糖啊!   棉花不理母亲,艰难地往门口走。她的一条腿上挂着母亲,母亲就像长在她 腿上的一颗巨大滚圆的果实。甫大夫是你叫的么?她将母亲拖出很远,恶狠狠地 说,你这个骚货!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棍子,她说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母亲弓起腿,咬紧牙,把她抱得更紧。棍子从半空中直直抡下,砸中母亲的眉骨, 母亲低声惨叫,一只手捂住眼睛。棉花趁机踹母亲一脚,母亲被踢开很远,两只 手抓向天空。可是她再一次从地上爬起,再一次扑向棉花,喊着不要抢走孩子们 的冰糖!棉花却捣开脚,蹬蹬蹬地跑开。跑开很远的棉花转过头来冲母亲啐一口 又稠又臭的黏痰,恶狠狠地说,再去找我儿子的话,我就打折你的腿!   三个孩子挤在窗台,骇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二贵最先哭起来,接着是三贵, 然后是大贵。二贵伤心欲绝地说妖怪抢走了我们的冰糖,我们没有冰糖过年啦! 大贵哭着跳下炕,从灶坑里抓一把草灰,抹上母亲流血的伤口。   母亲坐在炕上,目光杳渺。后来她慢慢放平身体,沉沉地睡了过去。母亲在 中午时分醒来,洗了脸,换了衣裳,来到栓子爷家。她借来栓子爷的手推子,她 说她想给三个孩子剃个头。栓子爷问你会剃吗?母亲答非所问地说,过年,该给 他们剃个新头。栓子爷叹一口气,去炕上的笸箩里抓一把水果糖塞进母亲的口袋。 母亲朝他笑笑,拿着推子往回走。她听到栓子婆尖着嗓子骂栓子爷,我都舍不得 多吃你却给她……这个小骚货给过你这老家伙什么好处?栓子爷说你再胡说八道 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臭嘴!   大年初一的阳光清冷清澈明媚明亮,年轻的母亲站在院子里,身边围着她年 幼的儿子和女儿。母亲把水果硬糖分给他们,每人两颗。还剩下一颗,母亲说剃 头时谁最听话我就给谁。大贵说妈我们都听话这颗糖你吃了吧。母亲把糖凑到鼻 子底下闻一闻,还是将它揣进了口袋。母亲让大贵坐上方凳,叮嘱他不要乱动, 推子就落上他的脑袋。突然大贵扭过头来,认真地对她说,妈,等我长大了,一 定不让别人欺负你。母亲点点头,说,那你快点长大吧。推子在大贵的脑瓜上犁 开一条浅浅的灰色的渠,母亲自言自语地哼起儿歌: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 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村子里的鞭 炮声稀稀落落,带着大山短暂的回音,不时惊起树梢上的麻雀。麻雀们成群结队 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它们唧唧喳喳地低语,聆听着母亲的歌谣,空中队形 变幻莫测。   那个年让三贵终生难忘。1983年的大年初一,三岁的三贵分到两又三分之一 颗水果硬糖,再剃一个难看的秃脑瓢,就算过了年。他还记得冬日阳光下母亲的 脸。那张脸伤痕累累。那张脸凄苦悲伤。那张脸骄傲自豪。那张脸娇艳年轻。年 轻的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三贵,三贵眨一下眼睛,母亲就变老了。 第二章    母亲背着三贵在黄昏的山路上狂奔,她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三贵 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发起高烧,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他说妈我杀了你, 妈我杀了你!母亲用手背试试三贵的额头,那额头湿漉漉的,就像一块不断渗出 水珠的炭。母亲试图背起三贵,三贵轻轻挣扎,他说我不去甫大夫那里……我不 用你背。母亲说你哥下地还没回来……三儿听话。母亲不由分说将他背起,又嘱 二贵在家做好晚饭,就出了大门。母亲顺着山路不停地跑,却是只有奔跑的姿势 没有奔跑的速度——十二岁的三贵对四十岁的母亲来说,已经太过沉重。   甫大夫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剪着指甲。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这让他 的脸色更加苍白和灰暗。母亲背着三贵走到他面前,说,甫大夫。甫大夫抬头看 看母亲,又隔着母亲的肩膀看看三贵,问,怎么了?母亲说,高烧。甫大夫站起 来,撤去病床上面的白色床单和枕头,让母亲将三贵放下。甫大夫一边给三贵号 脉一边向母亲询问三贵的病情,片刻后他得出结论:三贵患上急性肠炎。他给三 贵挂上吊针,又开了些药,就重新坐回椅子上去了。椅子戳在阴影里,一年四季, 甫大夫就像一个操着剪刀的见不得阳光的鬼。   甫大夫一连给三贵打了两个吊针,他对母亲说吊针得连打五个,明天你们再 来。母亲问能不能不打吊针?甫大夫思索一番,又给三贵开出一些白色药片。那 些药片足有钮扣大小,甫大夫说这是退烧药,一天三次一次半片。母亲从兜里掏 出钱,甫大夫伸手接过,数了数,从里面抽出两张递还母亲。用不了这么多。甫 大夫看着母亲,轻轻地咳。   母亲背着三贵,艰难地往回走。夜色如墨,猫头鹰们躲在黑暗里不怀好意地 笑着,让母亲毛骨悚然。没有一丝风,土路两旁黑漆漆的槐树桦树柳树们张牙舞 爪,似乎随时可以将母亲和三贵吞噬。母亲加快脚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母亲的嗓子又干又烫,她感觉不断有金黄色的火星随着她的呼吸猛蹿出来,将黑 夜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后背上的三贵说,让我下来走吧。母亲说,三儿,先不 要。有一段时间母亲认为自己完全虚脱,身体里的水分和血液全都变成热汗冒出 去,山路上行走的,只是一具干瘪的尸体。村子又大又零散,母亲需要走上很远 才能见到一栋房子。坟茔们毫无秩序地插在房子之间或者挤在山路两旁,黑暗里 深不可测。突然不远处出现几点鬼火,它们悬浮空中,闪着蓝幽幽的光,盯住母 亲,一动不动。母亲奔跑起来,鬼火便也奔跑起来。母亲停下来,鬼火便也跟着 停下。母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鬼火攸忽不见。母亲再一次奔跑起来,两只手紧 紧地抓住三贵的腿。她吓出了眼泪,却腾不开手去擦。   母亲坐在路边休息——她实在跑不动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瘫软,她的胸膛 里只剩下两片紫色的膨胀的肺叶。三贵靠一棵树坐着,又挣扎着起来,说,我自 己走。这次母亲没有坚持。再往前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房子也多了起来。常 有村人坐在路口乘凉,母亲知道,三贵害怕自己给他丢脸。三贵总是拒绝母亲, 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也不会硬捱到天黑。一只夜栖的大鸟突然从母亲 头顶飞起,母亲抬起头,看见远处出现一点手电筒的微小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 越来越清晰,散出淡黄色的温暖的光晕,然后,从光亮的位置,传来大贵一声紧 似一声的呼喊。母亲擦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大贵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大贵,整整高出母亲一个半头。大贵粗胳膊粗 腿,有着淡黄色的眼睛和宽阔结实的肩膀。大贵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蛮力。   没有人注意到三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的。他安静地写作业,安 静地吃饭,安静地走路,安静地想问题,甚至,他和别人说着话,都给人一种极 安静的感觉。那安静还带着两分冷漠,两分躲避,两分逃离,两分反抗以及两分 仇恨。有人跟他打招呼说,三贵!他抬起头,漠然地看别人一眼,嘴唇轻碰一下, 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十二岁的三贵完全没有同龄人的活泼与好动,他 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除了功课,似乎世界上任何其它事情都吸引不起他的兴趣。   其实三贵八岁以前,还像其他孩子一样调皮。八岁那年他上了小学一年级, 有同学在课堂上偷吃炒花生,被他发现,下了课就跟同学要。同学说你能重复好 我的话,我就赏你一颗。三贵举手同意。同学说开始啦——你妈是个婊子!三贵 说你妈是个婊子!同学弓起手指给了三贵一个凿粟,他说不是让你一字不差地重 复,你得把你妈换成我妈,你明白吗?三贵点点头说,这次明白了。同学说你妈 是个婊子!三贵说我妈是个婊子!同学笑,赏给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个 破鞋!三贵说我妈是个破鞋!同学大笑三声,又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 个骚货!三贵说我妈是个骚货!同学笑岔了气,再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接着说 你妈被一百个汉子压了!三贵听懂了这句话,反驳说你妈才被一百个汉子压了! 同学有了怒气,就从三贵手里抢回两颗花生米。他说你没照我要求的去说,我得 罚你两颗。   几天以后三贵就从村人嘴巴里弄明白“婊子”和“破鞋”的含义,他感觉受 到天大的侮辱,蒙起被子偷偷地哭。傍晚时分他埋伏在放学途中的苞米地里,将 侮辱他的同学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那个同学又和几个死党埋伏在同样的苞米 地里,将三贵狠狠地揍了一顿。三贵牙关紧咬,誓死不屈,同学就学着电影上那 样用竹签捅他的指甲。每捅一下三贵就嚎叫一声,每嚎叫一声同学们就哄堂大笑。 他们脱下三贵的裤子反剪三贵的双手,他们脱下三贵的袜子堵住三贵的嘴巴,他 们用一根细细的麻线扎紧三贵的小鸡鸡,他们把又长又臊的尿液射上三贵的脸。 甚至,他们把一堆大便屙在三贵嘴边,然后一边暴笑一边拽着三贵的脑袋去拱。 如果不是栓子爷恰巧路过,那一天他们很有可能将三贵折磨致死。母亲在第二天 找到了学校,老师用假冒军警靴把几个欺负三贵的学生像皮球一样在教室里踢过 来踢过去,然后拖他们到盛夏正午的阳光下暴晒,直到晒晕过去一个才肯罢休。 他的暴行激怒了几个学生的家长,他们如同一群暴躁的狮子在学校里泼皮撒野, 又聚集到母亲的门口点着母亲的鼻尖破口大骂。他们说孩子们说错了吗?难道你 不是骚货?母亲转身往屋子里走,二贵紧跑过去,关门上闩。然一群老娘们仍然 不肯罢休,一只只肥胖的巨掌拍得柴门变形扭曲。你个万人压的破鞋,怕骂别干 那种事啊!孩子们不懂事理,你这个骚货也不懂事理吗?……还有脸告状?你该 把脸扎进裆里的骚玩艺里藏起来!    三贵躺在炕上,双手拼命捂住耳朵。可是叫骂声还是顽强地挤进来,让他无 处可藏。也许三贵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真正恨起母亲,恨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 他认为村人和同学对他的态度,全是因了他做着婊子的母亲。   三贵从此成为孩子们的开心果,“婊子”、“破鞋”和“骚货”天天不绝于 耳。把三贵惹怒了,也不管手里抓到什么,冲骂他的同学的脑瓜子就是一下。几 乎每天都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说三贵又打架了,用了拳头铅笔盒书包教鞭木棍 土疙瘩石块砖头铅笔刀机关枪手雷原子弹……终于连老师都烦了,他把三贵叫到 面前,假冒军警靴一直把他踢出门外。骂两句你这个小兔崽子就受着!老师疾言 厉色,头顶上升腾起红色的火苗。再打架就不要来上学啦!他骂,学习再好也没 有用!   那天三贵正吃着晚饭,突然摔了碗。大贵问你发什么神经?三贵梗起脖子瞪 着大贵,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样子。母亲一言不发,将碎碗收拾起来,又给三贵拿 来一个空碗,三贵看也不看,伸手一挡,空碗啪啦一下掉到地上。大贵腾地站起 来,却被二贵拦腰抱住。母亲骇惧地盯住三贵,问,三儿,你怎么了?三贵站起 来,闷着头往炕间走。他边走边说,骚货!   那一天母亲泪如潮涌。那一天大贵将三贵饱揍一顿。三贵闭着眼睛,迎着大 贵的拳脚,始终不肯吭声。后来他睁开眼睛,对近在咫尺的大贵说,如果妈死了, 就没有人骂我没有人打我了。   他的话为自己招来更多更疯狂的拳脚。那天的大贵心狠手辣,一刀子一筷子, 扎扎实实。   都以为三贵只是说说罢了。可是,在某一天里,在一个黄昏,三贵真的把这 个想法付诸于行动。   母亲下地回来,灶台上放一碗清水,三贵趴在旁边写作业,眼睛却斜瞥着母 亲。母亲问作业还差多少?三贵嘴唇轻碰,母亲没有听懂他的话。母亲端起碗, 喝一口水,马上炸了脸色。她将那口水吐出来,又将碗凑近鼻子,仔细地闻。她 问三贵你倒的水?三贵脸上有了惊惧,说,是。母亲撂下空碗,跑进厢房。她看 一眼放在墙根的农药瓶,就什么都明白了。母亲慢慢走回屋子,用清水漱了口, 又把肥皂抹上空碗,一遍又一遍地刷。母亲盯着三贵,说三儿,我是你妈。三贵 抬头看母亲一眼,不说话,继续写作业。母亲说三儿,你就这么恨妈?三贵低下 头,嘴唇开始抖动,笔尖在作业本上乱划乱点。母亲将空碗放回碗柜,母亲说三 儿,用肥皂洗洗手,帮妈烧火吧!母亲一边做饭一边流泪,豆大的泪珠落进滚烫 的铁锅,跌成无数瓣,每一瓣又都兀自蹦跳翻滚,嗞嗞叫着,越缩越小,终于不 见。下地回来的大贵见母亲红着眼睛,问她怎么了,母亲凄楚地一笑,说,心口 痛。那天的晚饭,又苦又咸。   晚饭后三贵就不见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半夜里大贵被蚊子咬醒,想去 院子里冲凉,却看见仍然端坐的母亲。大贵问妈你怎么还不睡?母亲说三贵还没 回来。大贵说他在谁家玩野了吧?妈你先睡觉去吧。母亲说三贵能去谁家玩?他 不回来我睡不着。大贵把一盆冷水浇到身上,打两个短暂的激灵,突然转过头来 问,白天你怎么了妈?母亲说没怎么……咱们去找找三贵吧!村子里所有的灯都 已熄灭,散落的房子们静静地隐在黑夜之中,如同悬垂在山腰间的横七竖八的坟 包。母亲在黑暗里走得很快,她轻唤着三儿三儿三儿,声音焦虑不安。大贵将手 电筒的光圈射向每一个墙角每一座草垛每一棵树梢每一块苞米地。根本就没有三 贵的影子。三贵似乎蒸发到盛夏的热浪里。村头有一口井,母亲趴在井口,让大 贵把手电筒对准黑漆漆的水面。母亲在井口趴了很久,母亲喃喃自语道三儿三儿, 妈不恨你。   三贵根本没有走远。他躲在自家的柴草垛里,身体抖动不止。柴草垛就堆在 门口,他甚至可以听见母亲坐在院子里轻轻咳嗽。后来三贵透过一指缝隙看到晃 来晃去的淡黄色光晕越来越远,听到母亲低沉沙哑的呼唤声越来越远,就偷偷站 起来,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三贵不敢回家,他想大贵会像撕扯一只蚂蚱那样将他 的胳膊和腿从身体上卸下来,然后丢得到处都是。草垛里老鼠们低声交谈,它们 开起吱吱的玩笑,又敲响锣鼓吹响唢呐,欢天喜地地抬起小巧精美的花轿。后来 三贵迷迷登登地睡去,他梦见一个扎着辫子的白胡子老头站在高高的云端,老头 笑着对他说,上来吧我的孩子,这是天上的甫庄。   清晨时二贵操起两齿耧耙到草垛边耙草,却耙出三贵的一只塑料凉鞋。二贵 发出一声尖叫,扔掉耧耙,扑上去紧紧抱住三贵。她大声喊着妈妈妈,母亲从屋 子里跑出来,打眼就看到蜷缩在草垛里的三贵。母亲刹住脚步,站在原地,搓着 手,跺着脚,又咧开嘴笑。三贵推开二贵,站起来走进院子。他和母亲擦肩而过, 却是既没有慢下脚步也没有和母亲说话。他走到木头脸盆架前洗了把脸,然后摘 下挂在墙上的书包。他被大贵拦下,大贵盯着他说,吃完早饭再上学吧。   十几天以后三贵第二次失踪。与第一次的有惊无险不同,这一次是真正彻底 的失踪。母亲寻遍村子和山路上的每个角落,二贵每隔十分钟就跑到门口查看柴 草垛,大贵气势汹汹地说等三贵回来看我不把他碎尸万段!母亲在三贵失踪后的 第三天独自来到镇上,没费一点力气就在一个美发厅门前找到了锁柱。那个美发 厅就是曾经的理发店,那个曾经清汤寡水的姑娘早已经幻成一位鲜嫩多汁的女人。 女人不再亲自理发,她雇了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现在她只管收钱和打台球。 六张破旧的浅绿色球台就摆在美发厅门前,那也是女人的生意和财产。锁柱已经 公然和女人住到一起,那时候的锁柱还没有被抓进监狱。他眯起一只眼睛,说, 着!手里的球杆猛击出去,白球跳起很高,飞出球台,砸中母亲的脚。母亲弯腰 抬起球,轻轻放回球台,对锁柱说,三贵不见了。锁柱厌恶地看看母亲,说,快 滚回去!母亲说,三贵不见了……你帮我找找他……三贵是你儿子。锁柱抄起球 杆扑过来,照母亲的肩膀就是一下。锁柱说他爱是谁儿子是谁儿子……他娘的你 再走不走我就把你扎成马蜂窝!母亲默默转身,慢慢往回走。她的双脚拖着地面, 她的表情可怜哀伤。她说三贵不见了……三贵也许是死了。   镇子里吃软饭的男人远不止锁柱一个,所以那段时间的锁柱其实并不风光。 美发厅女人除了锁柱还有别的男人,锁柱虽然危机感强烈却也无可奈何。怙恶不 悛的锁柱竟然在女人的勒掯面前服服帖帖,女人常常抻着他的耳朵说老娘随时可 以打发你回家!   所以后来,锁柱和几个亡命之徒洗劫了镇上一家旅店并将店老板打伤致残。 也许锁柱想借此提高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地位,但结果却是将自己送进了监狱。做 为从犯,锁柱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然而他只在里面呆够两年就被释放出来。据 说锁柱在监狱里让自己患上一种难缠的病然后得到保外就医,据说这一切全都是 那个烫着大卷发的女人的安排。   三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她跑到大山里高声唤着三 儿三儿三儿,她的声音高亢凄惨,大山里回荡不止。后来大贵把目标锁定在村头 水井,他把一个大铁勾顺进井水里不停晃动。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村人,母亲挤 在人缝里,双手掩了恐惧并且哀伤的脸。   三贵仍然在清晨时分走进院子。那是他失踪后的第五天,三贵赤裸上身,显 得异常疲惫。大贵和二贵愣愣地看着他,母亲却冲上前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不 过五天不见,三贵已经瘦成一根鱼排。他的肋骨清晰可见,颧骨变得很高,他的 嘴唇乌黑,眼窝深陷。他的裤子上沾满黄褐色的泥巴,两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 母亲把脸贴在三贵的脸上磨娑,又捧起三贵的脸仔细地看。母亲说三儿你可吓死 妈了你可吓死妈了。她抱紧三贵,再也不敢撒手。她的眼泪几乎是喷射出来的, 那些泪水飞溅上三贵的脸,将三贵变成少年包青天。   没有人知道三贵这五天去了哪里。没有人去问,三贵也不说。只是回来后的 三贵更加沉默和孤僻,经常一连好几天,他都不肯说上一句话。那是三贵最后一 次离家出走,以后的日子里,三贵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时间拿捏得如同一个走 时准确的挂钟。几年以后三贵读上初中,住上宿舍,从此很少回家,包括星期天 和假期。三贵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一路读下 去,离甫庄越来越远。三贵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人背后议论说,想不到 这个婊子竟能养出甫庄第一个大学生。   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自豪地笑了。那是纯粹的自豪,真正的自豪,发自 内心的自豪。为她的儿子,为她这个婊子。   锁柱没有被抓进监狱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回来一趟。他回来只有两件事情可 做:找到被母亲藏起来的钱,然后没深没浅地将母亲暴揍一顿。   大贵没有读过一天书,二贵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在家,有了两个孩子的帮 忙,家里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粮食自然是富足的,秋天卖掉余粮,给三贵留了 学费,还能剩下一点点。可是不管母亲把钱藏在哪里,锁柱总能准确无误地翻找 出来。找出来,在手里啪啪地甩着,命令母亲站到院子里。母亲刚刚站好,他的 皮带就抡过来。皮带像一条蛇,空中裹挟着锋利的呜呜风声,狠狠咬上母亲后背。   锁柱说我知道你想离婚……你想让我当一辈子王八吗?你这个婊子!信不信 我这就宰了你?啊?你信不信?宰了你我再宰了大贵二贵三贵!我连甫大夫一块 儿宰了!我把甫大夫的鸡巴阉下来当下酒菜!你他娘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的 脑袋揪下来当尿壶?你这个婊子竟敢让我当王八……   柴门紧紧地闭着,家里只有可怜的母亲和残暴的锁柱。皮带每一次抽中母亲, 母亲都会痛苦地低呼。道道血痕在母亲的后背上交织,又有新的血痕覆盖上去, 旧的血痕就会渗出点点血珠,如同一条条缠在母亲身上的哭泣的鳗鱼。后来锁柱 打累了,他扔掉皮带,脱下裤子,粗野无耻地骑上母亲的肚腹。母亲把脸扭向一 边,尽量躲避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浓烈的酒气。锁柱将母亲的脑袋硬扳过来,她 就紧紧地闭上眼睛。锁柱不肯罢休,伸出手指把扒开母亲的眼睛,他说你他娘的 嫌我是吗?你他娘的看着我!他啪啪地掴着母亲的耳光,他把母亲的牙齿打得松 动,把母亲的耳朵打出血来。母亲的脑子突然钻进去一千只同时鸣叫的夏蝉,母 亲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知觉。恍惚中她感觉锁柱站了起来,高高地站在她的面前, 狞笑着将腥臊的污物射向她的脸……   大贵和二贵推开柴门,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锁柱早已经离去,母亲静静地躺 在院子里,眼睛里刮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二贵跑过去替她套上裤子,大贵将她 背上炕头,又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几分钟以后母亲开始发抖,她缩在被子里觳 觫不止,嘴唇变成白色,眼神变得冰凉。二贵握住母亲的手,说不用怕不用怕。 母亲看着二贵,连目光都抖动起来。她喃喃地说你要嫁人的话,嫁得越远越好。 二贵懵懂地点头,去灶间为母亲端一碗开水,又在碗里冲上一个鸡蛋。那天大贵 为母亲烧了整整一锅开水,在母亲终于不再发抖的时候,大贵说妈,让二贵替你 洗洗身子吧。   那年大贵十四岁,二贵十二岁,三贵九岁。那是1989年,秋天,风调雨顺, 高梁和苞米将漫山遍野染得红黄相间。母亲第二天就下了地,她包着大红的头巾, 穿着翠绿的裤子,把路走得摇摇晃晃。母亲从此落下了耳鸣的毛病,即使到了隆 冬,她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只尖声鸣叫的蝉。   然后,锁柱锒铛入狱。   母亲度过两年平静并且快乐的时光。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脚步渐渐轻盈。没 人的时候,她甚至哼起多年不唱的吕剧。嗓门亮起来,二贵就听傻了眼——母亲 的调子比县剧团的女演员还要高上八度。只是她仍然耳鸣,她笑着说等那些蝉叫 烦了就会停下来。母亲常常在夜里爬起,电灯下看着一天天蓬勃长大的大贵二贵 三贵,一个人舒心地笑。   可是突然有一天,栓子爷告诉母亲,锁柱被提前释放了。   母亲正喝着水,手里的碗啪啦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栓子爷说千真万确, 已经有人在镇上看见他了……锁柱搂着那个女的,正在打台球。一瞬间母亲六神 无主,她愣愣地看着栓子爷,牙关开始轻颤。栓子爷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如果信 得过我,你就把家里的钱先放到我家,我替你保管……母亲似乎没有考虑,慌慌 地取了钱和存折,塞给栓子爷——似乎锁柱马上就会闯进院子。   几天以后锁柱真的回到甫庄。他没有着急先回家,而是直接把自己像坦克车 一样轰隆隆地开进栓子爷家的炕间。他逼近栓子爷的脸,问婊子是不是把钱给了 你?栓子爷说我不知道谁是婊子。锁柱说老不死的你少装糊涂!又恶狠狠地对栓 子婆说,把婊子给你的钱拿出来!栓子婆不理他,从搪瓷缸里取出假牙,戴上, 喀叭喀叭地嚼起花生米。锁柱开始翻箱捣柜,他几乎把栓子爷的两间破草房倒过 来拍打,却翻不出一分钱。气急败坏的锁柱搬一条长凳在炕间坐下,一边拔着自 己的手指一边对栓子爷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栓子婆呸一声吐 掉嘴里的花生米,又指着锁柱的脑门说我们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她顺手抄起放在 窗台上的剪刀,她说以我这把年纪拿剪刀插了你政府也没有办法,那是你活该; 你再在这里耍赖泼皮,万一我发病过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蹲监狱,还是你活 该。然后她指指院子里咆哮不止的狗,吩咐栓子爷说,把大黄放了!锁柱悻悻地 起身,暴恼地踢翻凳子。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总有一天把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活 埋了!栓子婆大吼一声,快滚!声如巨雷,震得房梁上的灰挂一串一串往下掉。   栓子婆从怀里掏出红布包递给栓子爷,她说把它锁到最底下的抽屉里,栓子 爷说我看还是锁到最上面的抽屉里吧好像锁最上面的抽屉里比较安全……栓子婆 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敢跟我顶嘴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嘴巴。   那天锁柱没有在家里找到母亲。那天家里只有大贵。大贵坐在院子里,专心 致志地磨一把锋口雪青的镰刀。锁柱站在他的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 你磨镰刀干什么?你想杀我?大贵朝油石上吐一口唾沫,手上动作更快。锁柱进 了屋子,一会儿出来,怀抱着一大撂碗。他走到大贵面前,将那撂碗一个一个摔 得粉碎。他挑衅说我把碗都摔了,你和二贵三贵还有你妈今天没有碗吃饭啦…… 兔崽子你快拿镰刀砍我啊!大贵皱皱眉头,刀刃划过油石,发出吱吱的声音。锁 柱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倒是狼心兔子胆。他将一口黏痰吐 上大贵紧攥着镰刀的手,然后狂笑着甩门而去。   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大贵十七岁,二贵十五岁,三贵十二岁。那 个夏天母亲四十岁。那个夏天大贵的嗓音开始变粗,二贵的胸前鼓出两朵娇嫩的 花苞,三贵患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急性肠炎。那个夏天母亲长出第一根白发。那个 夏天雨水很大,蚊蝇成群。那个夏天甫大夫突然病倒,村人拉他去县医院走一趟, 又原封不动地把他拉回来。当晚村里人就都知道甫大夫活不过秋天了。甫大夫活 不了秋天,甫庄从此没有了大夫。   那个夏天深深地烙进母亲的记忆。   甫大夫很早就知道自己有病。自作主张配了些中药去吃,终于没能把自己医 好。肿瘤像过节时的鞭炮一样在肚子里炸开,每一个碎屑又都长大成新的鞭炮, 再炸开,再长大,直把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空隙……大约就是这个意 思,甫大夫躺在炕头上,生动形象地给母亲描叙。病后的甫大夫话多起来,他的 眼睛深陷进去,目光却变得柔和。十八岁的女儿丹砂为他剪着指甲,指甲屑猛蹦 到甫大夫身边,甫大夫看一眼,夸张地赞叹道,这么大一块!十六岁的儿子当归 一直在灶间为父亲煎草药,他说爹喝下他熬的草药就能好起来。甫大夫歪了头去 看他,他长得又高又瘦,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甫大夫。甫大夫凄切地说二儿,你 想让爹再受半年罪吗?甫大夫医术精湛,医术精湛的甫大夫眼瞅着自己逐渐枯萎 的生命却无能为力,感受着气力和时光一点一点从体内溜走,常常在无人的时候 无声恸哭——他后悔自己选择了学医。   甫大夫身体垮得很快,今天与昨天,判若两人。后来他不能够下炕,不能够 翻身,外面热浪滚滚,他却缩在被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听着梅兰芳的唱段。他细长 灰白的手指露出被角,就像一段被剥掉皮的扔在雪地里的槐树枝。母亲捏起他的 手指,塞进被子,那手指却再一次固执地伸出来。   甫大夫说,那罐冰糖,不是我想要回来。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你也别恨她……那年月,谁过得都不易。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还有塔糖……其实还有两颗塔糖,我小气,我想给丹砂和当归留 着。   母亲说,我知道……你别说了。   这是母亲第二次来看甫大夫。第一次,甫大夫还能自己走到灶间吃饭,还能 绘声绘色地为母亲讲解癌细胞的分裂和转移。然这一次,甫大夫已经成了大半个 死人。   大红大绿的寿衣就摞在炕梢,那是棉花为她惟一的儿子置办的。棉花买回寿 衣,悄悄藏进板箱,又对儿子说我刚刚寻到一个偏方,是荷花岘村一个姓何的好 心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偏方很管用……甫大夫笑笑说把衣服拿给我看看吧……拿 给我看看,我就心安。甫大夫看完摸完,却不准棉花再把寿衣放回去,他说就放 在这里吧,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心里舒服一些。又对母亲说,看看,我在那边的 穿戴还不错。说完他闭上眼睛,开始喘息。寿衣发出红的光绿的光紫的光蓝的光 黄的光橙的光青的光白的光灰的光黑的光。寿衣流光溢彩,绚丽迷人。寿衣温暖 柔软,质地精良。寿衣舒适美好,天下难寻。寿衣美妙绝伦,可敬可亲。寿衣寿 衣,香气四溢。   很久后甫大夫睁开双眼,看着母亲。他对母亲说对不起。母亲问什么对不起? 甫大夫说,对不起。母亲再一次捏捏他僵硬的手指,母亲说兄弟,如果你不嫌, 夜里我再来。   甫大夫抻长脖子,说,别。却点着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目光与母亲 的目光在空中击出粉红色潮湿的颜色。   那天母亲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在热水里撒满芬芳迷人的月季花瓣。 那天母亲穿了最漂亮的衣衫,六粒盘花钮扣就像落到她身上的小小花苞。母亲进 到甫大夫的炕间,丹砂和当归就躲出去。棉花给母亲倒一杯水,咬着嘴唇说多年 前委屈你了。母亲颌首一笑,棉花就起身离开。她轻轻为甫大夫和母亲合上柴门, 然后坐上门前石墩,勾了头,静静地一动不动。夜里起了风,又很快刹住。黑压 压的云层笼罩天空,天气闷热难当。   母亲悄悄上炕。母亲褪去衣衫。母亲拥住甫大夫。母亲炽热滚烫。甫大夫闭 上眼睛。甫大夫红了脸膛。甫大夫崩紧成弓。甫大夫身体冰凉。母亲笑一笑,俯 下身子,亲吻甫大夫的额头,甫大夫的鼻尖,甫大夫的嘴唇,甫大夫的脖颈、胸 膛、小腹、髋骨、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趾……母亲的舌头灵巧地滑行, 就像一尾多情的鱼儿。甫大夫渐渐变得松驰,母亲的舌尖落上哪里,哪里立刻就 变得暖了,变得热了,变得烫了。甫大夫轻轻呻吟。母亲轻轻呻吟。屋子里飘浮 着芳香的草药气味,热浪让那气味变得黏稠,轻轻托起交欢中的母亲和甫大夫。 母亲的肩膀发出黑陶的光茫。母亲的肚腹白得耀眼。母亲的乳房饱满鼓涨。母亲 的嘴唇艳丽如花。母亲轻坐在甫大夫身上,问,这样好吗?甫大夫说,好。母亲 摇动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河面上荡起一叶小舟。母亲。那是母亲。 那是四十岁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 亲一生之中惟一主动的一次。母亲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母亲是一只忧伤的河蚌。 母亲是一株遗忘在冬天的高梁。母亲是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那个夜里母亲重回她 的少女时代,那个夜里母亲亢奋并且平静,幸福并且哀伤。母亲问这样累吗?甫 大夫说不累。母亲说不。不,我知道你累。母亲顺着甫大夫的方向侧躺下去,和 甫大夫面对着面。母亲将身体彻底打开,让甫大夫如同一条水蛭一般缓缓向她的 深处推进。母亲感觉到甫大夫的滚烫与颤抖,快乐与哀伤。母亲柔软湿润,柔软 湿润的母亲将饱满滚烫的甫大夫紧紧包融。母亲平静如水。母亲起伏难平。母亲 轻吻着甫大夫光秃秃的下巴和下巴上的泪水。母亲轻捧了甫大夫的脸颊轻轻抚摸。 母亲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母亲看到甫大夫硕长健壮的腰身和雪白锋利的牙齿。 母亲与甫大夫身体相碰,发出桹桹的木击之音。甫大夫干净整洁的寿衣静静地撂 在旁边,摞在一起的寿衣将一铺大炕涂抹上彩虹一样绚丽的七彩。豆大的雨点击 上玻璃,嘭嘭响着,停留片刻,无奈地滑下,新的雨点又拍打上来,迅速急遽, 前赴后继,紧锣密鼓。雨越下越大,黑夜变得混浊不安,月季花的香味和泥土的 腥味被泼得到处都是。院子里有了积水。街上有了积水。半空中有了积水。洪水 从山上直扑而下,裹挟着断木残枝与滚滚泥沙,村子变得摇摇晃晃。污水漫上每 一条街路每一管小巷,水面上漂起腐败的菜叶和淹死的家猫。甫大夫挣扎在母亲 的洪水之上,他高呼一声,颤粟着,狠狠地咬破了母亲的嘴唇。甫大夫贪婪地吮 吸着母亲的鲜血。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血全部吸光。他说他要吃掉母亲。他说他要 把母亲的身体吸到肚子里去。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刮去母亲脸上的汗水,他说 但愿我来日变成厉鬼,天天为你看家守院。   三天以后,甫大夫就死了。甫大夫死的那天,母亲没有过去。她静静地守在 院子里等候大贵为她带回甫大夫死去的消息。黄昏时大贵回来,为她捎回巴掌大 一页纸片。大贵说那是甫大夫咽气之前为她写下的方子,可治耳鸣。   甫大夫死后,村里再有人生病,只能跑去镇上的药店或者医院。他们时常会 给母亲带回一些锁柱的消息,那些消息添枝加叶,真假掺半。他们说看到锁柱喝 到酩酊大醉,站在美发厅门前和两个小娘们打球耍钱;他们说看到锁柱拎一把菜 刀跟镇上人拼命,结果他齐刷刷砍断对方的两根手指;他们说锁柱向他们打听家 里的事情,锁柱说那个家还是他的,他随时可以飞回来把她和大贵二贵三贵轰出 去。村人的话让母亲心惊肉跳,晚上睡觉时候,闩好门,横上木楗,又顶上粗粗 的棍子。母亲把耳朵贴紧枕头,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不已。   可是锁柱还是闯进了院子。   锁柱闯进院子,在夏末一个午后。大贵坐在院门口搓着草绳,二贵和母亲一 边择着青菜一边聊着闲天。锁柱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抬腿就把目瞪口呆的母亲踹 倒。   母亲爬起来,抿紧嘴唇,护住二贵。   锁柱对母亲说,告诉我甫大夫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婊子老了也不歇停?   母亲没有说话。她推推二贵,示意二贵躲进屋子。   门口站着美发厅的女人。女人斜倚门框,磕着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扔进 嘴里,舌头一卷,瓜子皮就蹦出来。然那瓜子皮还是干的,没有沾上一滴口水。   锁柱又一脚将母亲踹倒,然后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中央。他先在 母亲的头上跺了两脚,然后从大贵手里抢过草绳,将母亲绑得如同一只粽子。他 挥起拳头猛击母亲的乳房和小腹,他说今天我就打废你这个骚货!他一边说一边 往屋子里瞅,他说你以为你霸在这里房子就是你的?躺在地上的母亲突然啐出一 口粉红色的黏痰,那口痰正中锁柱的嘴角,轻轻荡着,硬是不掉下来。那口痰让 锁柱愣了至少半分钟,他做梦都想不到一惯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然还敢反抗。他的 拳头再一次雨点般落上母亲的脑袋,他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婊子打死你这个 婊子!倚着门框的女人皱了皱眉头,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瓜子皮,劝锁柱不要 再打了,锁柱却不管不顾,拳脚更加疯狂。母亲满脸都是黑血,她的两只眼睛从 黑血里面渍出来,直勾勾盯着锁柱。母亲的无畏增加了锁柱的愤怒,他蹲着身子 后退一步,以便挥出去的拳头更有力气。锁柱一拳挥偏,紧硬的拳头落上同样坚 硬的泥石地面,手背即刻鲜血淋漓。锁柱高骂三声,从旁边操起了两齿耙耧。他 用耙杆狂砍母亲的后背,直到将耙杆打断。他扔掉断成两截的耙耧,圆地转着圈 子,试图找到一件更结实更厉害的武器。他看到了斜立墙根的铁锹。他对大贵说 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别再打了。锁柱说他娘的让你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再打 妈就被你打死了。锁柱一脚踹向大贵,大贵步伐踉跄,却没有跌倒。他折身拿了 铁锹,攥紧在手。锁柱冲他吼叫,快把铁锹给我!大贵轻哼一声,铁锹斜斜地劈 向锁柱。   那一锹正中锁柱膝盖。锁柱像一头大象般重重倒下,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 他扶着墙爬起来破口大骂,他说你这个兔崽子竟敢拿铁锹砍我?他一边叫骂一边 冲向大贵,他单脚往前蹦着,模样滑稽可笑。大贵后退一步,抬腿猛踹他的小腹, 脚还没有踢上去,锁柱就倒下了。倒下的锁柱不再动,他瞪着大贵,目光中一半 是恐惧一半是绝望。他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他的声音尖锐惊骇。他就像 是笼子里的一匹困兽或者弶子里的一只老鼠。   大贵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锁柱。手中的铁锹在午后的阳 光下闪起刺目的白光,那白光正中锁柱的眼睛,让锁柱打一个寒噤。   ——面前的大贵身高体壮。面前的大贵就像一位屠夫。   锁柱笑着,你要杀了我?   大贵说知道甫大夫临死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如果我要干掉你,必须 赶在十八岁以前。今年我十七岁,杀了你,我也不用坐牢……   锁柱猛蹿起来,扑向大贵手里的铁锹。他仍然紧抓着折断的耙耧杆,他把耙 耧杆挥舞成密不透风的墙。他仍然单腿蹦着。他蹦起来就像澳州袋鼠一样又高又 远。那一刻大贵收起铁锹。也许大贵怕了。也许大贵心软了。也许大贵认为用拳 头完全可以将他制服。大贵收起铁锹,偏了身子,锁柱的耙耧杆从他的头顶呼啸 而过,然后,他就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地面。扑在地上的锁柱扬开双臂,两条胳 膊像鸡的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可是它们拍打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 完全停止,只剩下微小并且急促的抽搐。   大贵壮着胆子把锁柱翻过来,他看到锁柱的面门上长出的一截两齿耙耧。耙 尖插得很深,像订书机一样把锁柱的脑袋和地面钉到一起。可是锁柱竟还没有死, 他从鼻孔里鼓出绿色的血泡,他的眼睛冲大贵一个劲地眨,甚至,他冲大贵做起 诡异可怕的鬼脸。惊慌失措的大贵听到母亲艰难地说,大儿,快送你爹去医院吧。   阳光黯淡下来,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在锁柱身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大贵试 图伏下身子背起锁柱,可是他身体僵硬,做不成任何动作。躺在地上的锁柱仍然 盯着大贵,仍然挤着鬼脸,表情丰富,变幻难平。浓重的血腥气味在院子悄悄里 弥漫开来,女人跪在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呕吐……    第三章   母亲候在山路,手捧一个很大的铝皮饭盒。饭盒里装了大贵最爱吃的红烧茄 子和大米白饭,母亲又在外面包上厚厚的花布包袱。长途客车每天都会准时经过 这条山路,车上,坐着母亲的大贵。   镇子通往县城的中巴车共有五辆,大贵是其中一辆的司机。镇子到县城,必 须经过那条母亲走过千百次的山路,中午时候,母亲便会准时在山路上出现。大 贵先是看到一个静止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为苍老的母亲。有风吹 起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胡乱地飞舞,胡乱地扫过母亲脸上堆积的皱纹。逢车上 人不多时,大贵就会让母亲上来,然后把她拉到镇上汽车站。大贵坐在车子里安 静地吃午饭,母亲就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大贵吃完,满足地抹抹嘴,说,好吃! 把空碗递回母亲,就该发动车子,返回县城了。母亲仍然在那条山路上下车,目 送着汽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彻底消失。母亲捧着空碗往回走,母亲表情轻 松,步履轻盈。   县城是中巴车首发站,所以夜里大贵只能宿在县城车老板家。长途车每天往 返一次,大贵手扶方向盘,看甫庄慢慢接近又慢慢远离。近几年甫庄很多人开起 窑厂,自己发达的同时,让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即使加到一起,大贵每年忙于 农活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于是他就想找点事干。最初是母亲劝他学车的, 母亲说,你不比三贵……你得学一门手艺。   对大贵,母亲一直深怀愧疚。她没有能力供大贵读书,她确信是她耽误了大 贵的前程。可是大贵从不这样看,他说就算我去读书也是白费,鲇鱼爬竹竿—— 上不去!村子里白读几年书的人还少么?现在大贵成了司机,有着一笔固定的收 入,母亲的心,才稍稍有了些慰藉。   大贵又黑又壮,浓密的络腮胡子掩住大半个脸,模样很有几分粗野。他的思 绪常常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他想其实十七岁的自己在那一天里完全可以保 护母亲不受锁柱的任何侵犯。他为自己的和胆怯和懦弱感到羞耻,他发誓不会让 母亲在晚年里受到一点点委屈。大贵暗地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强壮的身体 让这一切变得极为轻松。有一次两个乘客无意间谈到母亲,他们谈论母亲的时候 用到了“婊子”。 他们并不知道坐在司机位置的大胡子就是母亲的儿子,当说 到“婊子”的时候他们同时开心地大笑。那时车子正好行驶在那条山路上,大贵 隔着玻璃就可以看见翘首以盼的母亲。大贵将车子停在母亲身边,然后走到两个 人面前,也不说话,先是啪啪两记耳光,再一手一个将他们抓起,提起来,直接 从车厢里扔出去。随后大贵跳下车,冲两个目瞪口呆的乘客说,给我妈跪下!两 个人试图反抗,大贵照他们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拳,两个人立即弓下了身子。大 贵再将他们提起来站好,然后猛踹他们的膝窝,两个人就朝向母亲齐齐跪倒了。 大贵摁着他们的脑袋给母亲磕头,那天两个人的额头都被撞出了血。那是母亲第 一次看到大贵打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大贵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凶狠残暴。   母亲跟大贵去了两趟县城,那里住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二贵。二贵十九岁那 年进了镇里的乳品厂,那时候乳品厂效益不好,二贵常常三天两头无活可干。后 来乳品厂被县里的乳制品公司收购,二贵就被派到县里的乳制品公司工作。她去 县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恋爱,她的丈夫刘强是那个乳制品公司的业务员。   二贵第一次带刘强回家,母亲忙昏了头。她烧了一大桌子菜,那些菜他们完 全可以吃上三天。做饭时母亲悄悄把二贵拉到一边,问,小伙子脾气怎么样?二 贵说挺好的,挺会心疼人。母亲说那就好……不过你得多留心,你爹没结婚以前 脾气也挺好的。二贵马上不高兴了,她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提起锁柱不仅大煞风 景而且很不吉利。母亲看出她的不满,母亲说还是别恨你爹吧……有什么罪过不 能原谅呢?再说人都死了,那些细故,我们还说它做什么呢?   二贵最终嫁到县城,母亲心满意足。可是那一次她去县城看望二贵,却发现 二贵的眼角乌青淤血。母亲问怎么了,二贵说没怎么,走路不小心……可是母亲 能信吗?母亲肯定不信。那个夜里母亲再一次有了深深的恐惧,她怕刘强成为锁 柱,怕二贵成为自己。   母亲把担忧跟大贵说了,大贵当晚就气势汹汹地敲开二贵家的防盗门。他把 刘强提在手里,又扔到地上,再提在手里,再扔到地上。他对刘强说如果这种事 再发生一次,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刘强坐在地上,摸着肿痛的屁股,莫名其 妙地问二贵,那天我在酒后,真的动手了吗?   刘强绝不是故作姿势,他是真的记不清了。这世上有一种人,平时慈眉善目 文质彬彬极具绅士风度,喝点酒以后就变成暴徒变成流氓——刘强或许就是这样 的人。大贵说到现在眼角还没消肿呢。刘强更纳闷了,他说你不是说那是骑自行 车撞得吗?   那天大贵抱走二贵家中所有的酒。临走前他对刘强说,如果你再敢动我妹妹 一根毫毛,我就真的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大贵的表情让刘强坚信他完全可以说到 做到。   二贵和刘强,住在七楼。   其实对于二贵,母亲并非完全放心不下。虽然刘强曾经在酒后向二贵动了手, 但毕竟只有那么一次,总得来说,夫妻俩还算恩爱有加。只要走出门家,二贵就 会自然而然地将手插进刘强的臂弯,让街坊邻居们很是羡慕。回到家,两个人更 是打情骂俏,几近肉麻。有一次母亲正在厨房为他们熬汤,突然听到客厅里传出 怦的一声,探出头看,见刘强把二贵压在沙发上,一边拱她的嘴一边挠她的胳肢 窝。二贵晃着脑袋,表情羞赧,嘴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哧哧的笑声。茶几上一个 花瓶被二贵碰倒,水洒上地板,两个人竟然全无知觉。母亲偷偷地笑了。她想起 年轻时的甫大夫。   ——最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远在广州读书的三贵。   那时三贵正读着大学三年级,除了偶尔往家打个电话,三年来三贵没有回家 一次。三贵走得那天,母亲和大贵二贵把他送到镇上汽车站,三贵坐在窗口,看 一眼母亲,看一眼大贵二贵,再看一眼颓败萧条的甫庄,竟然长舒一口气。三贵 没有任何不舍或者痛楚,他为能够离开母亲离开大贵二贵离开甫庄离开自己以前 的生活激动不已——尽量他的口袋里,装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整整两个学期的学费 和生活费。   可是三贵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回避不了。大学里不断有人问起他的故乡,他的 父母,他的从前。这些问话随意而又自然,然而每一次,三贵都是躲躲闪闪,面 红耳赤。他再一次开始封闭自己,就像在小学、在初中、在高中时一样,把自己 层层包裹起来,从不轻易在同学面前表露心迹。然而即使这样,三贵也常常与同 学闹得不快。   好像那天他们谈论起一部电影,在晚饭后的宿舍里。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沦 落红尘,然后浪迹天涯。好像一位舍友对三贵说,那女的不错啊。三贵笑一笑, 不说话。另一位舍友接过来说,再不错,也是个婊子。三贵偷偷变了脸色,嘴角 轻轻抽动。第一位舍友说,甫三贵,你天天泡图书馆累不累啊……等下了晚自习, 我带你出去快乐一番,我知道广州哪里有红灯区……像你这样的处男,姑娘们肯 定欢迎。三贵仰躺床上,脑袋枕着胳膊,紧紧闭上眼睛。舍友不识时务,说我刚 才说错了,是婊子们肯定欢迎。三贵就从床上蹦起来,对那个满脸堆笑的舍友说, 你妈说她今天晚上没空。   于是就打起来。根本拉不住。三贵的拳头又准又狠。当然后来三贵主动跟舍 友道了歉,说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然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跟三贵开玩 笑。他们暗地里说三贵是个怪人,别看平时说话不多,可是脾气暴躁,打起架来 更是不要命。话传到三贵耳朵里,三贵暗说怪人就怪人吧。不理我反倒更好,巴 不得图个清净。   三贵三年没有回家,母亲想他想到抓心挠肺。她跟大贵商量,说过些日子, 想去广州看看他。大贵说三贵他得回来看你才对。母亲说三贵功课忙……母子之 间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我去看他,一样。大贵把电话打到三贵宿舍,问他过年回 不回家,三贵说不打算回了,得利用假期打工赚钱。三贵的话并非全是撒谎,大 学开销大,他又新交了女朋友,母亲寄他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大贵说如果那样的 话,我和妈可能在春天去看你。三贵忙说不用了路太远了不用来了我在这边能照 顾好自己。大贵说这和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没有关系……晚上妈想你想得睡不着 觉。那边的三贵沉默良久,说,那你和妈看着办吧。   大贵对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把车开熟,就跟老板把车子借出来,亲自开车拉 你去广州看三贵。那时大贵已经不再给原来的车老板开中巴,而是转给县城一位 私营公司的老板开轿车。那个老板看上了大贵魁梧的身材和浓密的络腮胡子,他 开玩笑说雇上大贵连保镖都省下了。把中巴车换成轿车,大贵当然喜欢,何况工 作变得轻松清闲,工资也比原来高出很多。大贵与那个经理很快成为朋友,车子 闲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把轿车开回村子。   于是就出事了。   大贵是下午回到家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二贵和刘强。母亲备好满满一桌子 菜,那天大贵和刘强都喝了不少酒。母亲和二贵劝他们少喝点,大贵拍拍胸脯说 不怕,有我在这里,妹夫喝再多也不敢耍酒疯。母亲说我是让你少喝点。大贵说 我没事,大不了在家里住一晚上。仰脖又是一盅。   可是刚吃完饭,脸色酡红的大贵就嚷着要回去,说是明天早晨还得去接余老 板。母亲说你给他打电话告个假吧,就说你喝多了酒。大贵还想坚持,刘强和二 贵一起劝他,说喝这么多酒肯定不能开车。大贵想了想,咧嘴一笑说,那就住下!   然而刚刚睡过去的大贵就被余老板的电话叫醒。问他在哪里,大贵说回了趟 乡下,喝了点酒。余老板说明天一大早我得去机场,你能不能赶回来?大贵说没 问题。说着话就往身上套羽绒服。余老板说如果你喝太多开不了车就不要逞强, 大不了我打个出租……你明天中午前赶回来就行,公司不能没有车子。大贵说我 刚才眯一觉,酒早醒了……肯定不能耽误你坐飞机。   可是母亲仍然为他担心。大贵说真的没事妈……捧人家的饭碗,总不能耽误 了人家的事情。母亲捧一壶浓茶追出来,他接过来喝掉,冲母亲挥挥手,然后一 踩油门,车子就拐上了山路。   尽管天气很冷,大贵还是摇开了玻璃。寒风激到脸上,大贵连打两个喷嚏, 脑子逐渐变得清醒。寂寥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大贵还是把车子开得小心谨慎—— 事实上,大贵有着与他粗犷的脸廓很不相协调的细腻心思。   车子一路向北。土石路变成柏油路。柏油路变得越来越宽。公路两旁亮起整 齐淡黄的路灯,县城的模样清晰可辨。大贵分别给余老板和母亲拨一个电话,说 他已经安全返回县城,要他们不用担心。说完挂断电话,掏出香烟,弹出一根, 叼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里摸打火机……   然后,他就听到噗噗两声钝响。   声音不大,极沉闷,极短暂。大贵猛然感觉到轻微的颠簸,似乎车轮碾过两 大团柔软的棉絮。大贵急踩刹车,他从反光镜里惊骇地看到路面上躺着两个人。 一个人一动不动,另一个人拼命挣扎着,似乎想爬起来。他像一只翻壳的乌龟般 无奈地划动着自己的四肢,身体在原地旋转着,脖子扭出可怕的限度。   大贵惊恐地跑过去,才发现事情的严重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路面上人倒着 一男一女,女人一动不动,鼻子和嘴巴淌出清稀的血。大贵大着胆子试试女人的 鼻息,那呼吸极其微弱,似乎随时可能停止。旁边的男人仍然在挣扎,他一边从 喉咙深处发出玲啊玲啊的嘶哑的叫声,一边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搬动着自己的脑袋。 他肯定想把脑袋搬扭过来,他肯定想看一看近在咫尺的女人。可是他办不到。他 的嘴巴几乎可以啃到自己的脊柱。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羽绒服,又把那段柏油路 面变成紫黑色。   大贵张皇失措地拨打120,可是他一连几次都没有拨对。女人一动不动,男 人喀喀地咬着牙齿,大贵的心脏嗵嗵直跳,竟连发梢都颤抖起来。后来他轻轻扶 起女人,将她抱起。怀里的女人又瘦又轻,就像一根受伤的流血的羽毛。大贵将 女人抱进车子,又返回去背起男人。男人痛苦地呻吟,四肢挂在躯体上轻轻地荡。 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大贵听到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发出钢当钢当的令人窒息的脆 响。   车子停在县医院大门口,大贵跳下车,手忙脚乱拉开车门,人再一次僵住。 男人大睁着双眼,瞳孔放得很大,试试鼻息和脉搏,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再看 旁边的女人,仍然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大贵被吓傻了,两条腿钉在地上,动弹不 得。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位老人满脸狐疑地向他靠近,才慌慌张张地 关上车门。   大贵开着车,径直来到郊外。他将车子停靠路边,人瘫在驾驶座上抽烟。他 一连抽掉五根香烟,每一根香烟都烧到了手指。他将最后一个烟蒂摁灭,再一次 发动车子,拐上一条更为偏僻和荒凉的土路。他知道土路的尽头有一口枯井,即 使在白天,那里也很少有人经过。   大贵扛起男人,走向枯井。男人在他的肩膀上荡来荡去,牙齿不断碰击着他 的胸膛。大贵倒提起男人,将他扔进枯井。井底深处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大贵想 那声音也许可以传到甫庄。大贵擦一把汗,又抱起娇小孱弱的女人。他感觉怀里 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变重,他几乎抱不住她。突然女人睁开眼,月光下直直地盯着 大贵,又轻轻咳了一声。   大贵嗷一声叫,扔下女人,撒腿就往车子里跑。他缩在车子里紧闭双眼,觳 觫不止。他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虚脱,脑子里似乎藏着一百个不停钻凿的铁钎。 后来大贵定了定神,再一次来到女人面前,蹲下,将女人重新抱起。女人轻轻呻 吟,她盯着大贵粗糙模糊的脸,说,我还没死。   大贵没有停下脚步。他离那口枯井越来越近。   女人说,我还没死。   大贵说不。不,你已经死了。   大贵松开手,女人落进枯井。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在坚硬光滑的井壁上弹来弹 去,大贵清晰地听到她的呻吟声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忽高忽低。似乎女人被 卡住了,大贵没有听到她落到井底的声音。一股冷飕飕的阴风蓦地从井底升起, 大贵连打几个寒噤。   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大贵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他努力回忆,可是他根本不可能回忆起来。也许他一直瞅着黑洞洞的闶阆发呆, 也许他一直躲在井边的车子里瑟瑟发抖,也许他把车子开进市区开上最繁华的马 路,也许他在河边有条不紊地将车子冲刷干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以后的几个 小时。那几个小时在他的生命中变成一片空白,他对母亲说,松开女人的一刹那 他就后悔了,然后,他就再也寻找不到自己。他在他的生命里忽然不见,直到苍 老的母亲站在面前,他的意识才开始慢慢复苏……   大贵在上午九点多钟逃回甫庄,那时二贵和刘强已经坐上了返回县城的中巴。 大贵一进屋子就给母亲跪下,大贵哭着说,妈,我杀了人。   他给母亲述说事情的经过,母亲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尽 管她扶着一把椅子,可是身体仍然轻轻地晃动,好几次险些摔倒。母亲说儿啊妈 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母亲说儿啊你这是丧尽天良啊。母亲说 儿啊你去自首吧。母亲说儿啊你犯下的罪够枪毙吗?母亲说儿啊儿啊儿啊。巨大 的恐惧和打击让母亲语无伦次,终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警察在下午时分找到了母亲。他们向母亲询问大贵的下落,母亲说上午大贵 回来一趟,他说他要去自首。可是警察们根本找不到大贵。余老板的车子被抛在 河边,车子里血迹斑斑。   大贵失踪了。   大贵失踪了,母亲在几天之内变得更加苍老。她会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 即使上街,也是战战兢兢地躲闪着偶遇的村人,默默承受着村里人一轮又一轮的 攻讦。近年来好不容易摆脱掉村人的视线,现在因为大贵,母亲又不得不成为他 们议论和谩骂的焦点。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同情大贵。他们说大贵犯下的罪行 天理难容。他们说大贵应该五雷轰顶千刀万剐。枪毙一次肯定不够,得反复地枪 毙。子弹先击穿大贵的脚跟,然后是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依次往上打,一 直排到脑门。他们说这样还不行,最好再把他剁成肉酱喂猪。他们说不是母亲家 教很严吗?怎么严来严去,严出这么个畜牲不如的东西?锁柱再狠再毒,也不过 打打架,偷偷东西,可是大贵竟然敢杀人!并且一杀两个一杀一家!做孽啊……   受害者也有母亲。三九寒天里,她寻到母亲的院子,不说话,只是泪飞如雨。 她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母亲给她跪下。母亲陪她一起哭。似乎母亲远比她伤 心百倍。母亲哭了很久,受害者的母亲终于说起话来。她说撞了人,逃了也就逃 了,怎么能把人往井里扔呢?那可是两条命啊!她站在那里不停颤抖,五根手指 喀喀作响。她对母亲说,你过来。母亲就过去。母亲是用膝盖走过去的,她走得 很慢,每挪一步,膝盖都钻心地痛。母亲挪到她的面前,抬头看着她,她却抡开 胳膊,一边嚎哭一边狠狠地掴着母亲的耳光。那一幕无比惨烈而又无比凄怆,两 位老人面对面哭泣,就像在院子里演起滑稽并且血腥的舞台剧。那个晚上一千只 夏蝉再一次飞回母亲的脑子,它们拉起长音,噪叫不休。甫大夫治疗耳鸣的方子, 从此再也没能把母亲医好。   二贵想把母亲接到县城,母亲坚决不依。她说住惯了这个窝,不想再挪。二 贵回到娘家,想陪母亲住上几天,母亲却把她往外撵。母亲说你身子不方便…… 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呆着——那时的二贵,已经有着八个月的身孕。二贵还 想坚持,母亲就把她往门口推。母亲说如果你心疼妈,就让我安静一些日子。坐 在回去的长途汽车上,二贵一个人偷偷抹起眼泪。她想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一辈子受苦受累受尽磨难,怎么到晚年也不能让她清静一些呢?——她希望大贵 现在就被警察抓起来,又希望大贵永远躲在某个角落里不被发现。   那个年是母亲独自呆在甫庄过的。她既没有放起鞭炮,也没有贴上春联。麻 雀们唧唧喳喳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空中队形变幻莫测。母亲孤单地坐在院 子里,形影相吊。突然她轻轻地哼起童谣: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 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   声音慢慢小下来,母亲似乎睡着了。      春天时候,母亲决定去一趟广州。二贵不放心她,说等些日子我和刘强陪你 去吧!母亲说不用了,你好好在家养着,等我回来,就该给你侍候月子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更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火车行驶两天两夜,终在上 午时分抵达广州站。母亲出了出站口,打一辆出租车,直奔三贵所在的大学。在 家时二贵嘱咐过她,说到了广州一定要的打个出租车,这样安全。   母亲拦下一位走出校门的姑娘,问认识甫三贵吗?姑娘笑着摇头。母亲再拦 下一位走过来的小伙子,问认识甫三贵吗?小伙子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认识。 母亲一连拦下十几个人,终有一位穿着红色T裇衫的小伙子说,甫三贵,那不就 是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母亲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年轻 人又瘦又高,脸色苍白,正和一位女孩愉快地说笑。母亲愣了愣神,心想,这就 是她的三儿吗?   三贵看到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让女孩等他一会儿,然后跌跌 撞撞地跑到母亲面前。他问妈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来了?母亲说我来看看你。他问 您一个人来了吗?母亲说我一个人。他问大哥呢?母亲说大贵他出了车祸。三贵 说早让他小心些的,偏不听……严重吗?母亲说很严重。三贵问大哥他人没受伤 吧?母亲想了想,说,没受伤。三贵说没受伤就好……以后要他小心点开车。然 后三贵就沉默起来,似乎再也寻不到可说的话题。母亲说我给你捎来三千块钱。 钱不多,你先花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塞给三贵。三贵说您寄来就行了。 母亲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三贵问您吃过饭了吗?母亲说在火车上吃过。三贵说我 带您去食堂吃饭吧!有小灶的,菜还不错。母亲说不用了……你还好吧?三贵说 还好。母亲说你瘦了。三贵说我没瘦,我一直这样。母亲说不,你真的瘦了。母 亲伸出手去摸三贵的脸,三贵轻轻躲闪,面露窘态,母亲的手尴尬地落空。母亲 说你的脸色也不好……三贵说我真的没有事,我以前就是这样。母亲说以前你可 不这样,以前你的脸红扑扑的,看现在都成了啥色?三贵说我还是领你到食堂吃 饭吧!母亲说真的不用,我这就回火车站,一会儿有直接回县里的火车……三贵 说那我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我一个人去就行,知道你一会儿还要上课……那 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三贵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很谈得来。母亲说这姑娘 挺好看……好好待人家,别像在家里一样使性子耍脾气。三贵说知道了……我还 是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说完又想去摸三 贵的脸,三贵再一次灵巧地闪开。   三贵往回走的时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知道母亲肯定在看他,他不想在 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女孩小琪问那个老太太是谁啊?三贵说,我妈。 小琪咯咯地笑了。她说真是你妈的话你还会对她那样冷淡?你骗鬼去吧!   那堂课三贵上得心神不宁。他听不下一个字,他的钢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抹。 还没有下课他就溜出教室,他想也许自己真的该去火车站送送母亲。他跑出校门, 又一次愣在那里。他看见母亲倚坐在墙根,袖着两手,歪着头,竟然睡了过去。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的皱纹里冏亮一片,睡梦中的母亲,甚至打起轻 微的鼾。不断有行人驻足观望,他们悄悄谈论着,似乎把母亲当成流落街头的孤 寡老人。三贵跑过去摇醒母亲,母亲搓一下眼睛,看着三贵,挺直身子。母亲说, 我又做梦了。   三贵问您梦见了谁?   我梦见三贵了。母亲迷迷登登地说,我梦见给他捎去三千块钱,我梦见三贵 长得又高又瘦。三贵还交了女朋友。我梦见三贵了……   我不就是三贵吗?三贵指指自己的鼻子,您没有做梦,您现在是在广州。   哦,我在广州。母亲再搓搓眼睛,骤然打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梦。   三贵蹲下来,心痛地扶起母亲。您怎么睡着了呢?他说,这么冷的天……   母亲说我只想坐下来歇一会儿,想不到就睡着了……你别怪妈,妈不是诚 心……妈也不想这么多人看我,妈只是不小心……火车上妈一分钟没敢合眼,妈 揣着三千块钱呢。母亲站起来,慢慢扭过身子,说,三贵你回去吧,妈真的走了。 母亲的脚步疲沓迟缓,身体僵直如一段朽木。   那天三贵一直把母亲送上火车。他在火车站为母亲买了一袋水果,为二贵买 了一面小镜子,又为大贵买了两盒高档香烟。母亲提着这些东西上了火车,坐在 靠窗的位子,又扭过头,两只手趴上窗户,鼻子紧贴玻璃,呆呆地看着三贵。母 亲的表情让三贵的鼻子酸起来,他说妈,您就摸摸我的脸吧。母亲没有听清,问, 你说什么?三贵大声说,妈您摸摸我的脸吧!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三贵看到母亲 的脸在他面前动了起来。母亲站起身,试图打开窗户,可是她总也找不到拉下玻 璃的把手。她急切地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旁边的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玻璃拉 开很窄的一指缝隙。母亲不顾一切地将一双手伸出窗外,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列车越来越快,车窗外的三贵邈不可见。    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天三贵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列车上的母亲一直在睡觉, 有时候醒来,喝口水,吃点东西,又沉沉睡去。母亲真的梦见了三贵。三贵三四 岁的样子,拖一把大鼻涕,抱着她的腿要塔糖吃。后来三贵又变成身材魁梧的大 贵,大贵叼着烟卷,吹着口哨,将汽车开得又快又飘。突然汽车一头扎向万丈悬 崖,大贵叫着妈快救我妈快救我!母亲伸出手,大贵就挂在悬崖上了……   母亲醒来时,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水淋透。旁边的人盯着她,问,做恶梦了? 母亲说,我好像根本没有睡着。那个人就笑了。他眨眨眼睛说没睡着才可怕—— 既然你没有睡着,又怎么从恶梦中醒来?   夜里母亲提着水果、小镜和两盒香烟,摁响女儿家的门铃。穿着睡衣的二贵 只看母亲一眼,就哇一声哭出声来。她说警察找到大哥了……大哥他终于还是自 首了。   母亲在监狱里见过大贵,隔着冷冰冰的长满红锈的斑驳的铁栏。母亲对大贵 说,大儿,你知道吗?那两个人,是夫妻。他们长期两地分居,刚刚调到一起…… 大贵说我知道,警察跟我说了。母亲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大贵闭紧嘴巴,却从 鼻子里发出老虎一般的阚声。他说妈,我酒后驾车,我撞死了人,我不想被抓进 监狱。如果我被抓进来,如果家里没有我,谁能保护你不受欺负呢?母亲问那你 为什么要自首?大贵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横竖逃不掉……因为我只有一个妈。   因为我只有一个妈。只有母亲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对二贵说过,如果不 是因为不放心你和三贵,我真想随大贵一起去了。说得二贵捂住脸,泪珠子一串 一串往下掉。夜里母亲来到厢房,吃力地搬开一个盛粮食的空坛,钻进地窖。那 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多年不用的地窖,甚至连二贵和三贵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 个地窖。母亲蜷缩在地窖里,看着地上的空酒瓶和空烟壳,又一次流下眼泪。似 乎地窖里仍然残留着大贵的气味,似乎满脸大胡子的大贵就坐在母亲面前,揪着 自己的头发,搧着自己的耳光,低低地抽泣。   警察们对大贵的审讯很是仔细,可是大贵回答起来却是轻描淡写挂一漏万。 他说他这些日子一直躲在附近山上,警察要他带他们去,他说连我自己都忘了躲 在那里怎么带你们去?一连几次,警察们只好放弃。——毕竟大贵已经自首,毕 竟那案子前前后后都是大贵一个人在单枪匹马。也曾也有人怀疑过母亲吧?可是 当看到母亲凄恻哀伤的脸,所有人又都放弃了深究的打算。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等我到了那边,我就跟锁柱说,说咱们都不恨他, 让他也别再恨咱们。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你好好保重,儿不能给你尽孝了。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别忘了清明时,让二贵和三贵给我烧两刀纸。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死了以后,没有人照顾你。   大贵说,妈,我真的不怕死,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啊。   大贵说,妈啊,我不想死啊……   大贵死去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二贵回到娘家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有时她会 在母亲那里住上很久,却从不见刘强一个电话。最初母亲以为刘强和二贵可能怕 她一个人太过孤寂,可是慢慢地,母亲感觉到事情的蹊跷。   她认为二贵和刘强之间可能出了问题。她没有证据。她凭直觉。   再三追问,二贵才极不情愿地道出事情真相。她说现在的刘强常常喝醉酒, 喝醉酒以后,回到家里就会乱打乱砸。母亲问怎么会这样呢?二贵说因为他在外 面又有了女人。母亲问是你猜的吗?二贵说我亲眼所见——刘强并不避人……他 是想逼我跟他离婚。母亲说怎么会这样?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二贵说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吧?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母亲不说话了,她 的眼神变得缥缈和遥远,她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的锁柱。她挪下地,为外孙女甜甜 煮一碗鸡蛋羹,又来到院子,镶到椅子上,坐到阳光里,如一尊木雕般久久不动。   晚饭时母亲突然对二贵说,实在过不下去的话,离了吧。   二贵的筷子就定在了空中。我也想过,她说,可是我怕我一个人不能照顾好 您——家里怎么可以没有男人呢?再说,万一刘强他回心转意呢?   母亲说你爹他也是男人,那时我们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结果 又怎么样呢?你考虑清楚,不要走我的老路。母亲再一次端起饭碗,不行的话, 趁早离了吧。   就离了。房子判给刘强,甜甜判给二贵。二贵再一次回到娘家,母女俩常常 面对面坐在炕头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二贵重新回到镇乳品厂上班,那时那个 乳品厂已经变成了县乳品公司旗下的一个冰棍厂。冰棍厂经常加班,二贵只好住 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母亲经常去看她,抱着或者牵着甜甜,一老一小站在工厂 大门外,就等着看二贵一眼,然后匆匆忙忙说上几句话。   女人的美发厅也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层铺面的百货商店。每次 母亲经过那里,都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女人在锁柱死去以后 就离开了镇子,从此无影无踪。有人说她一个人去省城打拼下百万家身,也有人 说她早已成为县城一位胖老板的二奶,总之她与小镇,从此再无瓜葛。   早晨二贵常去离厂不远的一个馄饨摊上吃早饭,一来二去,就与卖馄饨的大 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天那位大姐说二贵,给你介绍个男人吧!镇上中学教 书的,三十多岁,他爱人不久前刚得一场病去世……他人很老实,又有正式工作, 看你们挺般配。抽个空在大姐家见了面,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天晚上 他们一起去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又在河剅边坐到很晚。听着潺潺的水声,谈起 逝去的日子,两个人都是慨然长叹。当天晚上他们就应下来,彼此顺心可意。二 贵把男人的境况跟母亲说了,母亲也笑着说这次肯定不会错。怎么会错呢?母亲 从小看着他长大,母亲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母亲对他父亲的了解少多少。   他叫当归。他的父亲叫做甫大夫。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挑个日子将婚事办了,简单而又隆重。后来当归分到房子,他和二贵就将户 口落到镇上。再后来他们又从甫庄接来母亲——母亲的那几间破屋,已经变得摇 摇晃晃,随时可能坍塌。   那也许是母亲的晚年里真正平静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为一家人做好三顿饭, 剩下时间里,就坐在客厅里逗甜甜玩。母亲问你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叫甜甜。母 亲问你妈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妈叫甫二贵。母亲问你爸叫什么啊?甜甜说我爸叫 甫当归。母亲问你姥姥叫什么啊?甜甜眨巴着小眼睛,说,我不知道姥姥叫什么。 母亲问那你小舅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小舅叫甫三贵。突然甜甜挠挠她的小脑袋, 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小舅。   甜甜从来没有见过三贵。母亲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三贵。三贵八年前从甫庄坐 上开住县城的汽车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广州的火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镇子回到甫 庄。八年里母亲只在广州匆匆见他一面,母亲的记忆常常回到那个寒冷的一天, 她咒骂火车开得太快,她的感觉恍若隔世,缥缈虚幻。母亲想也许明天一觉醒来 就会忘记她所挂虑的三贵长成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浅笑和表情。母亲背过身 子擦一把泪,轻轻咳嗽起来。   母亲鹤发鸡皮。母亲老态龙钟。   二贵和当归常常给三贵打电话,可是每一次,三贵都有拒绝回来的理由,比 如他刚刚找到工作,比如他在公司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比如他正在研究一个项目, 比如他的项目正在审批,等等。他把回家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拖,似乎永远没有 尽头。后来二贵终于火了,她冲着电话吼你呆在外面不用回来了……就算妈去了, 你也不用回来了。   那不过是二贵的一句气话,她和三贵都没有当真。然而秋天时候,母亲真的 病倒了。母亲躺在病床上,歪着头,看着二贵和当归,胸脯剧烈起伏。不懂事的 甜甜抓到一只蝴蝶塞进母亲手里,说姥姥姥姥我们一起玩蝴蝶吧!母亲将手松开, 蝴蝶翩翩地飞出窗户,飞向门口的花坛。母亲拽拽甜甜的小辫,冲她笑笑,又转 过脸,对二贵说,二儿,让三贵回来一趟吧!   三贵终于决定回来。二贵没敢告诉她母亲已经病危,她只是说母亲病得很重。 三贵收拾好东西,给小琪打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一趟老家,小琪说好 啊好啊正好见见伯母……不过你得等我两天我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一下,再给伯 母买些东西。这样三贵又在广州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二贵打来无数个电话, 语气焦急不安,三贵隐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那个夜里他彻夜难眠,他突然意 识到自己其实有多么想家,有多么想念母亲、二贵和他从未谋面的外甥女。他焦 灼不安地退掉火车票,和小琪一起坐上广州飞往省城的班机。他的心像飞机一样 高悬天空,他握紧小琪的手,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省城。县城。小镇。三贵和小琪用去整整一天时间。一天里二贵又打来无数 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二贵几乎要哭出声来。三贵和小琪终在清晨时分赶到医院, 进到病房的刹那,三贵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三贵再一次看到了母亲。三贵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比五年以 前苍老百倍。母亲绝不仅仅老去一次。老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老到母亲这种程度。 母亲的脸上又添加了很多皱纹,那些皱纹没有地方排列,只好堆积在老的皱纹之 上。母亲的脸上重重叠叠,那是一张皱纹堆积起来的脸。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 母亲的头发远比世界上最纯净的雪白上百倍。母亲的嘴唇灰暗无光,瘪着,大贵 闻到一股焦煳的气息。母亲张开嘴,似乎她所有的牙齿都在摇摆不定。母亲的床 头挂着吊针。母亲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母亲的嘴唇终开始轻轻抖动。母亲的嘴 唇上也挤满了细小的皱纹。母亲的皮肤黯淡无光,它们松松垮垮地挂在母亲身上, 似乎吹来一阵微风,那皮肤就可以飘扬起来。母亲的喉部轻轻抖动。似乎她有话 要说出来,可是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母亲不能够将它们喊出。母亲缩在被子里。 母亲的被子也在轻轻抖动。母亲似乎老去两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五次。 或者六次。母亲不断老去。母亲一次次老去。一次比一次完整。一次比一次彻底。 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老去。这绝对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 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母亲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溷浊无光。母亲 看一眼抹着眼泪的三贵,再看一眼三贵旁边的小琪,眼睛微笑一下,嘴唇轻碰一 下,手指抽搐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二贵嚎哭起来,撕心裂肺。三贵冲到母亲面 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上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妈,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三 儿的脸,我求你了妈你快摸摸你三儿的脸……然那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和冰凉, 终于垂下。母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在同时停止了鸣叫。   母亲的坟和甫大夫的坟靠得很近。稍远处是大贵的坟。再远处是锁柱的坟— —那里荒凉颓败,到处残碑断碣——只是锁柱注定看不到母亲。两个石碑,背靠 着背。   三贵给母亲烧了纸钱,给大贵烧了纸钱,给甫大夫烧了纸钱,想了想,又给 锁柱烧了纸钱。那一天艳阳高照,草木葳蕤,然三贵总是感觉眼前的景物溟濛不 清。走在山路上的三贵突然问身边的小琪,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三贵吗?   小琪说因为你哥叫大贵,你姐叫二贵,所以你得叫三贵。   三贵说不是。因为我叫三贵,所以我姐只能叫二贵,我哥只能叫大贵。   小琪不解地盯着三贵。   三贵说27年以前,就在这条山路上,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躺在一 个竹筐里嚎哭。一只狼围着他不停地转,一只秃鹰站在不远处等着扑上去。母亲 赶走狼和秃鹰,将我抱回了家,锁柱拎着我的腿把我扔进猪圈,母亲把我抱出来, 就再也不敢撒手。竹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子。我的名子,就叫做 三贵。那时母亲已经有了大贵和二贵,那时他们根本不叫大贵和二贵。母亲为了 我,就给他们改了名子。母亲说这样更像一家人……为这事锁柱狠狠地将母亲揍 了一顿,从此揍上了瘾……   小琪问你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吗?   三贵说我很小就知道。   小琪说可是你以前,似乎非常恨你的母亲?   三贵低下头,说不出话。大山里刮起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甜腥气 息。很久后三贵抬起头,哽咽着对小琪说,我给你唱支儿歌吧: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 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媳妇俊不?媳妇真俊……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