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咳嗽的灯(中篇)   文/曾野   女人是客里山上的风景。   男人就在这片风景里与时间纠缠,时间里有着女人的香甜,像泥土一样的香, 像庄稼一样的甜。时间是细碎的不动声色的,在男人的眼里流淌。男人怎么也没 想到,时间还是痒的。像女人多嘴的舌,不小心舔了你一口:柔软。朝气。意味 深长。女人几乎和时间溶化为了一体,闻见了男人粗糙的鼻息,鼻息在空气里有 着健康的吉祥。女人羞赧地笑了,却用尽了男人的大方。   蒲扇在客里山是个很响的女人。响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一种动静。在客里 山说话可有意思了。意思里好像还藏着味道,是韵味。不是甜的味,是一种响味。 这个响字就是出声说话的意思。蒲扇和男人睡在后堂的床上,蒲扇的男人把心思 藏匿在夜光的静寂里,蒲扇却欢喜把心里的想法抖出来。   蒲扇说:老头子,咱们过些天当真去城里咹?   男人嗯了一声。   蒲扇说:当真去找小皮咹?   男人嗯了一声。   蒲扇说:你管小皮还活着么?   蒲扇又说:你当初也真狠得心下来......   蒲扇说不下去了,梗着喉咙从眼里挤出了泪来。蒲扇心里明白的很,当初狠 得心下来的还有她。其实男人虽然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但最后还是把关键的决 定权摊给了蒲扇。看起来这狠心肠的人是男人,其实不然这主要的狠心人不是男 人,而是蒲扇她自己。蒲扇想,我真的比他还狠得心下来么?   男人往里侧翻了一个身。蒲扇小心地喊他:老头子。   男人不耐烦地嘟噜了一句:打眼闭了,你莫响不行咹?   蒲扇就不响了。蒲扇的心里就有了细嚼慢咽的孤寂。她多情发愁的背景都因 为小皮呆若木鸡。小皮是蒲扇的小女儿。   客里山没有木鸡,但蒲扇家喂了很多的家鸡。鸡把蒲扇低沉昏暗的家搅活了, 搅亮了,搅动了一屋子的生气。鸡从后堂里,从厢房里,从厨房里,从堂屋里蹿 出来,走的走,跑的跑,飞的飞,有的去了猪栏里,有的去了牛栏里,有的去了 旁边的灰屋里。它们兴高采烈兴风作浪兴致勃勃地运用了各自的姿态和表情。把 “鸡飞蛋打”这个成语发挥得淋漓尽致,大放异彩。鸡又不约而同地飞到了禾荡 里,伸直脖颈来目光虚虚地瞅了瞅了蒲扇的男人。蒲扇的男人正靠在一堆刚劈完 的柴木堆旁打盹。阳光结实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有无数的阳光在蠕动, 像看不见的蛇。鸡用嘴啄了啄了男人的脚,男人一动不动。鸡就大胆地啄了起来, 像啄吃米一样。开始是一只后来就变成了两只三只,四只五点。它们把男人的脚 啄得欢了心,男人开始是痒的,是美的,是妙的,嘴角边还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 是梦境里的笑。是枝蔓上的笑。是晨露里油菜花里一掐就可以掐出水来的笑。是 一个孤独老人圈圈点点苦心经营的笑。慢慢地就觉得不对劲了,痒加重了,密度 加重了,力度加重了,变成了痛。痛心疾首的男人猛地张开了眼,看到了脚下的 一群鸡,用力踢了一脚,鸡没料到男人会来这一手,都吓得四分五裂地逃散了, 它们飞的飞,跳的跳,扑腾起一身的羽毛,羽毛里还涂着浓烈的鸡屎。睁圆了眼 来朝男人张口结舌地喊:搞,搞架搞。搞,搞架搞。它们发现男人根本就不把它 们放在眼里,男人很快又闭上了双眼打起盹来了。鸡看到了男人如此无趣无聊, 都把嘴撮尖了在男人的附近啄起了土来,并用两个带狠的爪子疯狂地刨起泥来, 把原本松垮的泥土刨得烟雾弥漫,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泥坑来。这一个又一 个的泥坑要是被五岁的小皮发现了,她一定会选一个她喜欢的泥坑,然后脱下裤 子蹲下来,屙一泡很响的尿出来。然后就在这个屙了尿水的坑里玩起了捏小泥人 的家家来。等小皮在禾荡里玩物丧志到了满园春色的情景时,男人就会气急败坏 地呵斥小皮:莫乱匪。你看你搞得像么咯话。或者说,嗳呀呀,咯个哈宝满女哟。 男人像被五步毒蛇咬中了一样了发出了尖碎的声来。   蒲扇眯着眼睛在缝补一件衣服,这是蒲扇男人的衣服。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 的情景,这样的阳光。蒲扇的男人在禾荡里劈柴,蒲扇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给男 人缝补一条坏了拉链的裤子。男人的力气很大,把阳光也给劈得生动了。男人的 斧子在男人的手里是柔软的,到了柴木上就变得坚硬了锋芒了。男人一斧子下去, 柴就分成了两块,非常干净。男人也有劈不准的时候,斧子偏了力就劈在了泥土 上,泥土就被斧子劈得千疮百孔,遍体连伤。木渣和泥土翻浮成浪,在阳光下闪 着金黄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一个男人的身体和身体里散播的力量。而这样的力 量通常来自一种司空见惯的动作:劳动。劳动是光荣的,劳动是健康的。在客里 山,男人的健康本色就是能吃苦耐劳,而吃苦耐劳却又因了劳动。男人去山里砍 伐树木,一个人连枝带叶地扛回家里,力所能及得像头牛。那些横冲直撞在男人 肩上的树叶,把男人身后的路扫荡得烟尘弥漫。精神抖擞的汗水渗透了这一树的 绿。男人走路的样子像在跳舞,男人的脚是富有弹性的,把弯曲的田地小径点缀 得很动情。这样的男人是讨人欢喜的,他让生活呈现了另外的质感。蒲扇顿了顿, 对男人说,你们男人真没用,要是冒得女人给你们缝,真不知要怎么出门哩。出 了门当真显丑哩。男人听了蒲扇的话,一下子就来了油滑的见解。男人说,要是 这世上没有女人,我们男人穿不穿裤就不打紧了咧。男人说完就先笑了,一脸的 油滑神气。蒲扇没想到男人居然会这么说,她被他的话惹笑了。噗哧一声笑出声 来,因为笑得很真切,她的脸竟有些红了。   蒲扇补得差不多了时,就放眼来切男人,却意外看到了她的孤寂。蒲扇从来 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孤寂这个词,她活在了她的响声里,这样的响声在客里山很清 脆,却给了人无边无际的孤寂。落雨天里,客里山的人就趁此机会在家里游手好 闲,打打字牌,下下相棋,烧烧冲天炮或哑大话等。落雨天蒲扇也闲下来了。她 的手闲下来了,可心并没有闲下来,她的心里堆满了许许多多的杂乱无章的内容。 她的眼里流露出了欲说还休的感情。别人问蒲扇,你一天到晚的忙,突然闲着了, 心里是啥滋味呢?蒲扇就很大方的回答说:有么个滋味,莫悔过了哩!莫悔过了 跟后悔无关,在这里是指没一点意思。也有是指很有点意思的味道。比如蒲扇赶 场看上了一块心仪的灯芯绒的布料,买回来在镜子前不停地朝身上比划,问身边 的男人,这布料怎么样?你管做条裤子好么?男人闷了一口烟,削尖脑筋想了一 下,又把烟雾从嘴里稔熟地吐出来,做件衣服好,你穿上去显得乖态。蒲扇就假 装很生气地说,还莫悔过了哦。声音里却蕴藏了那样一种神气。   蒲扇就挖空心思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打盹的人,这是她的男人吗?蒲扇这么想 时,吓了自己一跳。蒲扇看到了时间把他的身体是怎样的弯曲了,把他的皱纹填 得那么亲那么密。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那个一身旺 气的壮汉子不见了;那个可以肩挑两百斤的青年不见了;那个把话烧得冲天炮一 样的阔气佬也不见了,那个不见了的人把记忆的细节留存给了蒲扇,蒲扇沿着这 些细节一路走着。蒲扇走到了这个男人的家里。男人是个孤儿,父母亲是弹棉花 的师傅,一到了棉花盛产的季节,他们就扛着“弹琴”去给别人家弹棉花去了。 男人特别爱听棉花弹奏的声音,那些声音就像音乐一样美妙。父母亲弹棉花时男 人就神采奕奕地瞅着他们,父母亲从来不多话,只顾梆梆唼梆梆唼地弹奏着。棉 花就在这些音乐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弹棉花,弹棉花,   这里的棉花绵又香。   弹棉花,弹棉花,   这里的棉花好又白。   弹棉话,弹棉花,   棉花跳舞又唱歌。   弹棉花,弹棉花,   弹得人心里害了羞。   男人惊喜地发现,父母亲想说的话都溶入了棉花里了,每一朵棉花都是他们 的语言。男人在十二岁那年某一天,父母亲去了很远的一个地方弹棉花。那个地 方的棉花特别的多,母亲离开家门时还给男人做了一双布鞋。母亲说去的地方远 了,什么时候回来就没了个准,么个时候回来还不定哩。父亲那个晚上一直摸着 男人的头,父亲很少抽烟,但那个晚上却认真抽起了烟,把男人给熏呛了。父亲 就笑了。男人也跟着笑了。男人笑起来跟父亲是一个模子。父亲就又摸了摸男人 的头,这一次忍不住用了一点力。把男人的头给摸痛了。男人就哭喊起来。母亲 就给父亲发了话:你看你,像个孩子一样。父亲就死了脸一样瞅着母亲,母亲就 说:当真是死了脸的。父亲就使出了一句死了不怕人埋的话,等望的崽长大了, 也生个像望一样的。带把的好种。(望就是我的意思。)父亲就把手从男人的头 上拿下来,摸到了男人的裤裆里,摸出了一连串的坏笑声。父亲说,崽就是好, 比女人强。父亲出门的时候遵嘱男人要听话,说男人是他的命根子,是传宗接代 的神。母亲就嫌父亲的话离谱得讨嫌。母亲说,出趟远门弹棉花,你净说这个做 么咯?   父母亲离开家乡时是秋天,客里山的天有点凉了。男人看到父亲的眼里有了 湿润,但很快又消逝了。父亲拍了拍男人的肩,就和母亲出门了。   后来父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父母到底去了哪里?他们为什么就不回来了呢?   客里山有的人说,男人的父母亲是被人放了蛊。父母亲去的那个地方是个少 数民族,听说那里放蛊成性。放蛊就是把一些野性的剧毒的生灵碾成粉,藏在人 的指甲里,在跟你喝茶或者吃饭时,趁你不防投了进去,待你喝了这茶,或吃了 这饭,然后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短则几日几月,长则几年都有。客里山有人这 么说,就有人不大信,说这个没有依据事实。人家凭什么这么无端端地害人呢?   有人就会说,那个地方有个风俗,人如果一年内不放蛊是会折阳寿的。他们 放了蛊要了他人的性命,就可以延期自己的寿命。   也有人这么说,可能是看到他的父母亲很恩爱,很般配,出于嫉妒才放蛊。 那里的人妒火中烧了也会放蛊的。   这样的话只不过是一种猜测,当不得真。   男人的父母亲后来成了客里山人心里的一个谜。   翻肠搅胃的哭泣让男人很快就早熟了。慢慢的父亲的话就在男人的身上生了 根,长成了无法抹去的伤痕。男人后来参了军入了伍,后来又回到了客里山当了 大队书记。后来就有人做媒把蒲扇许配给了他。蒲扇罗曼蒂克的岁月在这个老头 的身上成为了拢着袖子的想象。阳光几乎浸透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清澈的光 线里把蒲扇的眼睛堵截了,蒲扇的眼里就有了像水一样的内容。蒲扇想小声哼一 曲男人年轻时教他的调子:   这儿亲   那儿亲   有了娃儿更要亲   这儿爱   那儿爱   有了崽儿更要爱   这个人亲她   她亲这个人   两个人哟处处都亲爱   蒲扇想哼出来,却被什么咬住了声。蒲扇看到了男人的脸上有蛇在动,蒲扇 喊叫了起来,蒲扇把身边的男人给喊醒了,男人问,怎么了?   蒲扇发现适才是一个梦。   蒲扇想告诉男人她看到了蛇。   蛇有什么好怕的呢?男人肯定会这么对蒲扇管。蒲扇知道男人会捉蛇,专捉 毒蛇。男人说起蛇一套又一套的。毒蛇主要有眼镜王蛇、眼镜蛇、海蛇、蝰蛇、 五步蛇、金环蛇等四十多种,在客里山只有简单的几种蛇,像五步蛇、眼镜蛇、 菜花蛇、黄牛蛇。捉活蛇打蛇的七寸,要轻点打,同样用棍子或鞋子压住蛇头, 然后抓住蛇颈,让它咬不着你的手,放入结实的尼龙塑料编织袋里,要先放尾部。 把蛇尾用力扔进袋子里就是了。   毒蛇咬伤了人是会致死的。奇怪的是男人从来没有被毒蛇咬伤过。倒是有一 回被无毒的黄牛蛇轻咬了一口,蒲扇以为是毒蛇咬的,吓得去找了客里山的郎中 狗拐子。狗拐子是个酒鬼,也是个很“荤”的种,油嘴滑舌,动不动就要来几段 荤段子。但狗拐子的医术非同一般,外伤一副草药,内伤一包中药,包你啥病没 有了。狗拐子对蛇也有研究,但他从来不捉蛇。他说,其实蛇是有灵性的,你不 侵犯它是不会随便伤人的。狗拐子只对蛇药感兴趣,所以凡是客里山被蛇咬伤的 人,只要他一副草药就平安无恙了。   蒲扇觉得敢捉蛇的人心一定是很硬的,会让你受伤。   男人只问了一句就又把眼睛闭上了,睡了。   困吧。蒲扇想。两只老鼠好像存心要跟蒲扇作对似的,在墙角里吱吱地尖叫, 没心没肺的声音把夜晚的房间弄得很响。蒲扇咻咻了两声,老鼠便不响了。但不 一会儿老鼠又吱吱地喊起来,蒲扇就拍床板,老鼠停了下来。过不久又吱吱起来 了。这下把蒲扇的心给搅恼了,她攒起心劲来重重地拍了几下,嘴里并且伴随出 了很响的恼怒声来:咻、咻咻,咻、咻咻,猫要咬的猫要杀的。床板被蒲扇的手 拍案叫绝了起来,把身边的男人也给拍恼了:咳呀。你咯个人哪。晚上打眼闭了 你管你响么咯嘛。一个晚上响个不打停。   蒲扇心里本来就是恨的,被男人这么一说就更恨了。开始的恨是远的散的飘 的莫名其妙的也是虚的,后来的恨就成了近的紧的实的一心一意的也是真的。蒲 扇就息了声,老鼠也息了声,房间里就又回归了安静。安静得有点怅惘。蒲扇听 到了房间里只有清而亮的鼻息声。很快,男人打起了重重的鼾声,把房间给撑起 来了。蒲扇就想仔细地看一看男人,却看到了男人像一根蛇蜷缩着,他把身体里 的毒素都传染给了蒲扇,蒲扇才看到比毒蛇更害怕的是人的心,心是一种永远捉 摸不定的东西。   蒲扇却被男人给捉住了一生。   老鼠又窜了出来,一掠而过。蒲扇发现老鼠的眼神里有着成熟的惊鸿一瞥。   这寂寞的夜色里,只有它们,没有她。   蒲扇不再响了。一切都静得发亮。   我为何要用到响这个字呢?是觉得蒲扇的嗓门大声音壮么?还是她身上的那 股像辣椒一样的泼劲耐人寻味?细细想来,在客里山,谁个女人不都是一样的习 性,静起来她们善良而安宁,温柔敦厚。响起来藏刺带疼,声色俱厉,把这一坡 的阳光也给蛰醒了。   哪个压娘的婆娘客去鸡公岭上采菌朵么?   哪个壮男人压的嫂嫂去凉西坪锄草么   哪个手痒的骚麻屄来禾荡里打纸牌么?   这是客里山女人常有的响声,嘴敞得很,粗痞的很,但却美得生动。   阳光在蒲扇的眼睛里晒得很亮,她笑起来,眼睛里也有了阳光。蒲扇此刻的 神态是美的,可惜蒲扇老了,蒲扇今年六十八岁了。是一个老女人了。老了的蒲 扇矮。瘦。扁。真像蒲扇了。她开始还是笑眯眯,不知怎的,突然就咧着嘴巴哭 了,细细的。一点点,越来越长,还带着颤音。把一个人心里的痛苦给勾了出来, 摆在你的面前,让轻弱,卑微的身体突然难过。   在客里山,重男轻女的观念一直很重。蒲扇刚嫁进客里山不几年就生了一个 女儿,很快又怀上了一个,过了一年,生了的还是个女的,这下蒲扇的男人就急 了。如果第三胎还是个女的,那如何是好呢?突然袭来的颤栗像幸福一样捉住了 他,又很快松开了他,他的身体里到处是时间的煎熬:烧。烤。烫。蒲扇的男人 被某种陌生的羞愧和烦恼给剥削了幸福,他看到了幸福褪色的味道是黯淡的苦涩 的甚至是寂寞的。细枝枺节的疑惧仍然在房间里,在蒲扇的男人和蒲扇之间,在 他们的身体里飞翔。画着未知的弧线,每一道线上都连接了他和她的不可思议的 忧伤。可以想到,这下急了的也有蒲扇自己。她跟男人常常为这事愁了眼苦了脸。   要是生下的还是个女孩,就把她撒给别人算了。   要是生的还是个女孩,我......   蒲扇没有把这话说完,眼里却已汪了一眼的泪水。   蒲扇的男人把手里刚闷了几口的烟给拧灭了,用手指弹出了老远。这轻描淡 写的动作里却用了一个男人可爱可恨的感情。蒲扇重重地咻了一口气,很轻柔地 浮在了房间里,房间里此时夜深人静。   蒲扇的男人叫老弹。   老弹后来在一个远村的亲戚那里打探到了生男生女原来还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那位亲戚告诉他一位老中医懂得这个秘诀,只要吃了他的药方,包准你成。那位 亲戚的女人就是吃了这个药方才一连生了两个男孩。亲戚的话让老弹充满了男性 的动情:这药真管用?老弹的声音像闷热了的气泡冒了上来,也是热的。大妹子, 你说说看你是咋生出来的?这药真管用么?老弹的话不仅热,还是烫的,把亲戚 的女人给烫红了脸,女人还很年轻,才刚嫁来不几年。女人赧颜了汗下了,拿手 指捋着头发,点点头,好看地笑了。亲戚还举了另外几个人的例子,亲戚由于激 动,谈这些话时情绪高涨,却不想话里分明夸大了夸张了夸赞了。亲戚的心是好 的,他不轻不重的语调,像风直直地吹进了老弹的心空里去了。老弹知道,亲戚 想以此来言明这个药方的准确率。   这下把老弹的心也宽了下来。   在老中医那里开好了药方单子,老弹一刻也不想停留了,他要把这个振奋人 心的消息告诉蒲扇,他要尽快让蒲扇知道两个人一旦上了床,粘在了一起,他也 会让女人为他发疯的。老弹在回来的路摊上,破例地吃了一大碗牛肉面,他不是 在吃,几乎是在往胃里倒,有人看着老弹吃面的样子,忍不住发笑。老弹知道有 人在看他笑他说他,他不在乎。老弹一心只想着这个药方,他甚至还这么富有创 意的想,要是老板说今天这碗三块钱的牛肉面得算十块钱,他也舍得出。老弹要 是碰到几个没事找事的流里流气的烂杆子,就同他们打一架,他让给他们打,他 不还手。很多人就围拢来看老弹遇到的麻烦,有熟人见了,就问老弹,你这是怎 么啦?老弹看着他们那么关切,那么不得要领的脸色和眼神,老弹就有了狡赖的 笑,却放在心里笑出声来。老弹很硬气地说了一句:没事,我怕他条卵哩!老弹 正在满头大汗地想,路摊老板见他吃好了双眼切着个空荡荡的碗发愣,以为他还 没吃够。就冲老弹的桌子轻轻敲了一下,师傅,你还要加一碗么?老弹才回过神 来,把心里刚才掖着的笑淋漓尽致地显露了出来。老弹付了帐,就急匆匆地往客 里山的方向走去。老弹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蒲扇。蒲扇。却忍不住骂起了狠: 我日你个女人的蒲扇。我压你个女人的蒲扇。老弹这么在嘴里发狠,心里却是暖 的爱的柔的美的。   老弹又把老中医的处方拿了出来,老中医开的处方如下:   白芍6克 川芎15克 甘草9克   胡桃9克 没药3克 枳实15克   正沉金15克 台党参15克 黄大皮9克   处方用法:怀孕38天至40天左右,开始抓药,两副即可。共两个疗程(两 天)。每日两次,早晚各煎熬一次吃。第一次煎熬约个把钟,第二次只需约半个 钟即可。   值得一提的是:药渣不能乱丢。把水沥干用胶袋装好塞放在床垫下面,不要 让别人晓得,不要给外人发现,放到小孩出生满月方止。   老弹问老中医,说孩子都出生了,干嘛还要把药渣放在床垫下面?   老中医就故弄玄虚地撮尖了嘴说,我叫你放你就放,你按照我的去做就行了。 老中医说完睨了老弹一眼又说,要是你不按照我的去做,到时不灵别怪我。   老弹刚走几步,又折回来了问,那药渣里有水气,那不湿了床铺了吗?   老中医反剪着一双手,拿眼不讨好地冲老弹眨:你不晓得晒干烘干了再放么。   那天老弹在老中医那里开了一副药单子,花了一百零一块钱。老弹没想到一 个药单子也这么贵,这老中医真是扣得很。老中医看出了老弹的心思说,要不是 看在你那个亲戚是熟人,我一般是不开这种药方的,就算你给我两百三百,我也 不一定干。老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中医干嘛不收一百,或者一百零二,一百零八,偏偏只收一百零一块呢?   老弹觉得老中医殊为少见,高深莫测。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中医。   蒲扇在怀孕三十八天时就按这个药方吃了两个疗程,却突然感到自己有点不 适了。肚子痛得厉害。老弹赶紧把蒲扇送到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发现是 流产了。老弹一听说是流产了心里就凉了半截了。脸色异常的难堪,时而青时而 白,青白的交替朝老弹的眼里刨出花来,是火花吗?是磨刀一样散射的火花吗? 老弹从兜里掏出一支野茶山烟来叼在嘴上,点燃喷出几口肺气,在走廊里来走去。 烟还没上瘾就被医护人员给制止了,请勿吸烟。老弹把烟粗枝大叶地拧息了,随 口吐出一把口水来,这充盈的口水里堆积着老弹的爆裂的呼吸:这悖时的老中医, 这该死的远亲戚。医生问老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当医生问明情况原来是乱吃 了药时,厉声地浅笑了一下,这一下像针扎在了老弹的脸上,老弹的脸就疼痛了 起来,把眼睛都疼湿了。你怎么能不尊重科学生育呢?现在好了,你老婆不仅流 产了,还可能从此不能生育了。医生把老中医开给蒲扇的药看了一遍,摇了摇头 说,这些药方都是破血败血的。不是适合每个人吃的,有些人能吃有些不能吃的。 那些吃了这个药方,还能生男孩的只不过是碰巧而已。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其 实生男生女都一个样啊。   医生用了很长的时间开导了老弹和蒲扇。   生男生女都一样?   生男生女都一样。   医生的话像处方一样让蒲扇开了窍,醒了神,润了气。   蒲扇把医生的话温了几遍,这些话就温婉曲折地开通了她的心。也开通了老 弹的心。医生说,别难过,你虽然不能再生育了,但你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吗?有 两个女儿也是最好的啦。   蒲扇只有了两个女儿。他们分别排名为:大女儿,大皮,二女儿,小皮。尽 管她不能再生育了。但看到这眼下,这成双成队的女儿,对于蒲扇来说当然是喜 人的悦人的乐人的。其实有两个女儿于蒲扇来说也算不错的了。蒲扇想起了医生 的话心里也就亮相了许多。于是蒲扇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像对门岭下泉水旁的 野菊花,滋润而丰姿。   时间如果按照健康的方向迈进,蒲扇就不会感到有什么别的遗憾了,也不会 有苦闷的心思和难过了。可时间这个东西太难让人把持了,它藏在每个人的身体 里,像蛇轻咬你,一点点地把你的身体咬坏,你越是想在时间里慢下来,它越是 咬牙切齿地噬咬你。为了躲避它的噬咬,你只得不停地往前跑,马不停蹄地跑。 人又怎么能跑得过时间呢?时间用一种看不见的手段把人彻底咬伤,直到你在时 间面前被它束手就擒。   时间是个永远的敌人,是个打不败的敌人。谁与时间作对,谁就会被时间所 消灭。谁与时间耍聪明耍鬼把戏谁就会被时间耽误。在客里山,时间耽误了太多 的人。也耽误了善良和贫穷,天真和简单。时间就像一枚钱币的两面,哪一面都 让人迷惘,哪一面都让人苦恼。时间在渗透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菌,潜入了生命的 每一个细胞。时间成了最难对付的敌人,对于生活和生命里难以对付的敌人,惟 一的办法就是与敌人交朋友。化敌为友,在敌人允许的范围里顺其自然地生长, 敌人就会越来越友好。但不要忘了,它终究还是敌人,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你 就会在风调雨顺的时候被强烈的光线砸伤,时间会在阳光里露出它不可一世的脾 气,它发起怒来会让人出乎意料的心惊肉跳。   大皮八岁时,小皮五岁。大皮比小皮大三岁,但小皮却比大皮长得漂亮。   客里山的人都说小皮不是蒲扇生的,长得既不像蒲扇也不像老弹。大皮却不 同了,一看就像蒲扇,简直是一个模式里刻画出来的。笑起来活生生的一个童年 的蒲扇。蒲扇听到说小皮不是她生的这一类的话心里是怄气的,她会锐着嗓子说, 当真是个骚麻屄,只晓得起讽咧。要是碰到男人客说她,她会这么说,当真压烂 个尻把的,嘴舌要生痒泡泡咧。   大皮要是和小皮在蒲扇的身边玩,听到别人的婶婶在说蒲扇,说小皮。   大皮就会说,骚麻屄哟。   小皮就会说,骚麻屄哟。   大皮和小皮的声音很脆很亮,混和在一起特别好听,感觉不到骂人的尖酸, 反而让被骂的婶婶们听起来心情舒畅。她们的声音就像唱歌。通常这个时候,蒲 扇就会来了神气,为两个女儿添油加醋地加热骂人的辣劲:帮姆妈骂,骂烂这帮 嘴巴敞的骚货。   大皮和小皮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皮好奇地问蒲扇,骚麻屄是什么呀?   蒲扇就鼓起两粒眼珠来炫一眼小皮,她就不敢再问了。但蒲扇却忍不住哄地 发出一声浪笑来。   在蒲扇的心里她还是最爱小皮的。当然她也疼大皮这个孩子。但她爱小皮和 跟疼大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爱。是哪里不同呢?蒲扇又自己说不上来,反正就是 不同。就是这个被蒲扇爱得不同道的小皮,却给了蒲扇锥心的疼痛。   时间在蒲扇的小女儿小皮的身体里蜷缩成一团,在小皮五岁的某个地方不愿 走下去了,时间就轻咬她的那个地方,小皮就疼了起来。小皮喊蒲扇:姆妈嗳。 小皮喊老弹:爹爹嗳。小皮还对着时间喊:爹爹姆妈嗳。爹爹姆妈嗳。爹爹姆妈 嗳。小皮丧心病狂地哭喊,喊声把人的心给震颤了。蒲扇和老弹把小皮送到了医 院,医生检查后说,这个病情说不严重也严重,说严重也不打紧。但有一个麻烦 就是要每天得住在医院治疗。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得化费一笔不小的开支,得 去筹借一笔钱来。老弹把小皮送到的是邻县的一个乡镇医院。客里山离这个邻县 的乡镇医院很远,没有通马路,要翻过两座大山,山路曲曲弯弯,走起来颇费周 折和时间。老弹和蒲扇走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老弹和蒲扇就轮流地翻山越岭,像 马不停蹄的忧伤。老弹开始时信心还很足,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按一般的价钱 给处理了。先是把猪和牛也给卖掉了。老弹当时是这么宽慰蒲扇的:怕么事卵, 我就不信把这个家卖了还治不了她。蒲扇的眼里就汪满了泪水。给小皮把病治疗 好,这是他们两个心照不宣的信念。这个信念让他们两个人支撑了很长的一段时 间。后来负担越来越重了,家里该卖的都卖过了,实在没办法了,无钱上交了, 没有钱是不能住院的啊。医院的也知道了他们的难处,就让他们先赊几天,叫他 们去再另外想办法。于是他们便开始到处去借钱,可钱是那么好借吗?碰了一鼻 子灰不算外,还会遭到一些人的嘲讽。走断了脚手也只从一些特别信赖的亲戚邻 居那里借来了一点钱,可这一点钱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很多人也许是出于一片好 心,就劝慰老弹说不要治疗了,你一个家都治穷了,免得到头来人财两空,打了 水漂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帐。蒲扇听到这样的话,就骂这些人是没良心的,都 不是娘生的。骂得太狠心了,老弹就对蒲扇也来了火,你骂什么骂,人家也是一 片好心哩!蒲扇说,一片好心,他们的好心都被狗给吃掉了。老弹觉得蒲扇的话 也是对路的,老弹想,如果他们都舍得借钱出来,也许过不久小皮的病就可以治 好了。因为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动手术了,但还得准备一笔很大的钱。 可这样一笔很大的钱去哪里凑呢?就算把老弹和蒲扇两个人给卖了也凑不了这么 多钱啊。再说,谁又会出价钱来买他们两个人呢?那一段时间里,老弹和蒲扇就 像两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天天穿行在客里山一带的人家门前。有人曾经这样形容 他们:他们跟疯子没有两样。不管别人怎么说,老弹和蒲扇还是清醒的,他们并 没有发疯,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小皮急于求成的过于迫切了。其实他们还真巴不得 马上疯掉,忘了这人世的痛苦和烦恼,成了疯子也许算不定就是快乐的。最后无 奈之下,老弹只好做出了这样的重大决策:把小皮扔在医院。蒲扇听了老弹的话 却并没有厉声出口反驳,蒲扇也没有过激的行为,老弹没想到他这样说出来的话, 蒲扇却是如此的镇静和稳定。这让老弹心里犯起了病症的疑惧。老弹又补充说, 扔在这医院里,医生总不会见死不救吧。算不准还会遇到好心人带养了她。蒲扇 叹了一口柔筋筋的气,说,你不要后悔就是了。老弹说出了他的想法,但真正要 做出来还得看蒲扇的决定。蒲扇只得恨下心来把小皮扔在了医院。这一扔就把小 皮的病痛给扔掉了。可在蒲扇的心里有了更大的一块心病。   当老弹和蒲扇翻山越岭过了两座大山,看到了客里山时,他们两个人抱在一 起放声大哭。这两个善良的人却终究在贫穷面前动了心,可见贫穷是可怕的。它 会给善良的人致命的一棒。这一棒会让生活变了样,走了题。   粗心的医生却怎么也没想到,老弹和蒲扇这两个笨拙的农民却把忘了把真实 的住址留给他们,这到处是山的深处,他们知道老弹和蒲扇在哪里呢?“只在此 山中,云深不知处。”他们到哪里去找老弹蒲扇呢?他们是找不到的。   老弹和蒲扇回来的时候,月光被夜色浸泡得很湿。山里的虫子在暗处的草丛 里,猛地飞出一个,溅到他们的脸上、耳朵旁、脖子上、手上、脚上和身上。萤 火虫却在他们的头顶上忽明忽暗的熠熠发亮。像梦一样浮动在他们眼前。   老弹走在最后面,蒲扇走在前头。   上坡的时,一只大鸟吱溜溜地翔了出来,发出“抱我抱我抱抱我”的声音来, 把老弹和蒲扇给吓了一跳。这一跳,山更静了,大鸟已远去了,余音袅袅。山更 静了。   走到家里时,却发现大皮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睡觉了。   身边的马灯也快没煤油了,光线已经暗淡了。   刚回来的那些天里,蒲扇满脑子都是小皮的影子。   每一次蒲扇剁猪菜时,小皮就会悄悄地溜到蒲扇的背后,用两个小手柔柔软 软地从后面捂住蒲扇的一双眼睛。然后让蒲扇猜:   是哪个?   小皮。   不是小皮。   是小皮。   你怎么一猜就猜对了呀?   因为你是姆妈生的。   哦,难怪。   ……   晚上的梦里净是小皮,有一回小皮在梦里哭着喊蒲扇,把蒲扇的心给喊碎了。 小皮问蒲扇为何要扔下她不管了,问姆妈去了哪里?问爹爹去了哪里?   蒲扇醒来了就是一身的汗。蒲扇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口干得紧,心干 得紧,她爬下床,拿着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的清水,咕噜咕噜地喝通了一气。喝完 后,蒲扇却在黑暗里冷不丁哭泣了起来。   老弹问蒲扇你这是又怎么了?   老弹问了这句话就知道了蒲扇的心思在哪儿了,也就知道了刚才自己的问话 纯属多余。那一夜蒲扇像碎了的瓦碴,尖利地触及了老弹的身体。   天还没大亮,蒲扇就悄悄出门了,离开了客里山。   蒲扇还想再去看一眼小皮。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去看过她了。也不知道小皮 还在那个医院没有。她其实每天都想去看一眼小皮的,哪怕就只在外面隔着窗玻 璃看一眼。但老弹却很严肃地警告了她,这个你千万莫去啊,不是逗山蜂的。发 现了可让你怎么脱身。蒲扇就用牙齿咬着嘴巴不响声。老弹就叹一声重的气来, 你也晓得的,我又何止跟你不一样呢?家里现在穷得水一样,你叫小皮等死么?   是啊,你叫小皮等死么?蒲扇懂得老弹的心,他跟她的心是连在一起。他们 回来的这一个月里还是在四处筹借着钱,幻想着如果能借到钱,就再去医院。可 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弹和蒲扇几乎借遍了附近了的大小村庄,想尽了 法子。   蒲扇的眼里就有了泪光在浮动,不停地在眼眶里蠕动,这些眼泪也是一个一 个的生命,它们理解蒲扇懂得蒲扇更怜惜蒲扇。蒲扇没让它们流出来,而是往心 里去了,往小皮的医院去了,往一个人的名字里去了。很快,蒲扇的眼里就没有 了泪水,而是消褪之后疲倦和干涩。   蒲扇把眼神钉在了一个地方,让它固定深刻甚至难以自拔。   时间就一点点地把蒲扇的心病淡化了。时间是个非常复杂的东西,它简朴自 然含蓄又出乎意料地把你的记忆隐藏起来,让新的生活住在它的里面,然后转动, 然后消耗。时间只那么的睃了一眼,蒲扇就气定神闲了,就无所谓无了。   时间也许还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坏蛋。   时间认得很多人,它当然认得蒲扇,它还认得蒲扇的男人。   这个叫老弹的人。   老弹很年轻就当上了大队的书记。在那个靠打铜锣的声音来引起大伙注意的 山村里,当书记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像当了干部一样。每当有重大的事情要 与村民商量时,老弹就会提着铜锣,出现在晒谷场上。老弹的脸上很特别,像个 严肃的学者,眺望那一望可见垠的山川。拿出打火匣和烟丝来,把烟丝放进裁好 的废纸片里,卷成筒,然后看了看打火匣,吧嗒一口,烟便燃了起来,从黑黄的 牙齿里喷出一缕缕的烟汗味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娇情的咳嗽声。   烟上了口,人就来了劲。只见他手捏了捏衣袖,把铜锣高高举了起来,认真 地看了又看,好像在想什么似的,拿着锣棍的右手狠狠地朝锣鼓掷去。当、当、 当……锣声响了。老弹的嘴张了张,狠狠地咽了一把口水,就扯开了嗓子喊了起 来:十一队和十二队的人听好啦,今晚七点钟在坝间上开村民会,每家人都派一 个代表参加啊。老弹在这个时候总是兴奋的,铜锣的声音和他的喊声汇成一片, 在几百户人家的山村里传递着。老弹再一次体验到了书记的魅力。重复地喊让老 弹越发精神,好像开会是次要的,打铜锣倒成了重点。只见他在满负荷地擂着。 尖锐的嘶哑声刺破了每一个人的耳膜。那起伏的喧嚣,不知道的人还会疑心是哪 里唱大戏了呢。   听来背膊发麻的声音,总有村民会嘴硬的:“行了,够了,大伙都明白了, 别死敲了。”   “擂一遍就中了,你擂来擂去的,像个压屌一样的。”   “你把力气留着给蒲扇压床吧。”   后面这两句话一出口,村民都听着发笑了,嘿嘿地笑出声来。老弹知道,说 这话的人不是别个,是狗拐子。老弹也不介意,狗拐子这个人他是晓得的,他是 个随便惯了的人,像根老油条,油再多,也是不趴油的。讲黄段子在我们那儿是 一种很常见的习惯。比如大伙在一起开会谈得真欢时,哪个背了老壳的就会在话 里含了一截诨话讲出来,说得大伙声音四颤。要是有女人在场,大伙的声音就明 显色情的多了。老弹好像也有这个爱听黄段子的雅兴!也总是闭不住心中的笑来。 狗拐子总是趁热打铁地发挥他的才能:“所以,我们搞生产要像搞女人一样,先 抓住上面两点,然后再来搞下面的重点,要加劲搞,搞出水平来嘛!”狗拐子说 起浑话来,像肩上挑了两百斤的担子的扁担,轻而易举。狗拐子笑起来不是嘿嘿 的,而是哏哏哏的,很细,拉很长。看到大家都盯着自己看,老弹就恼了似的说: 你们呀是虫豸,只知道钻蛀的空处呢!   老弹没想到狗拐子就是他身体里的一根虫豸。就那么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的 某个空处里钻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蛀呢!   狗拐子三十六岁那年才结了婚,还是老弹搭的桥牵的线。   狗拐子向来都是跟老弹对着干的。要是说领情的话,也是看在老弹给自己撮 合了这份“情缘”上。老弹是个大好人。这狗拐子是心知肚明的,但狗拐子就是 喜欢跟他对着干,我就跟你干,干死你。狗拐子心里愤忿地想。老弹在会上传达 了公社的旨意,要植树造林,年内不准上山剁柴草,不准私自砍伐树木。老弹在 会上的话狗拐子却当作了耳边风,一阵风过了,他也就忘记得差不多了。天天去 山里剁柴草回家来烧,不仅自己去,还怂恿婆娘也去。婆娘是个通盘考虑问题的 人,就劝戒狗拐子别乱去剁柴草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狗拐子就不依了,嘴里像 锯锯了一口,吓,我剁我自家山里我怕什么?狗拐子末了又说,你看这老弹精不 精,狡不狡,他老婆蒲扇在山里剁柴草时,他就不发通知,不开会,不封山。等 蒲扇一担担地把柴草担回家来,一排排竖满了屋前屋后了,这老弹却神气糊耐的 出来放话了,出来逞强了,出来摆他的书记架子了。哏。狗拐子吐出一把痰来, 辣辣地弹出了很远,粘在了屋门前的杨梅树上。杨梅树上结满了杨梅,眼快就要 熟了。婆娘说,你要晓得要不是老弹那么好心,你还不晓得在哪里打光棍呢。这 句话戳到了狗拐子的痛处,狗拐子最烦恼的就在这里,婆娘每次跟自己拌嘴时, 到最后都是这一句话。老弹也样说,客里山的其他人也这样说。狗拐子心里像被 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难受,但又不能把压住的东西翻开来。狗拐子就只好长叹一 口声,把满腹的苦水咽在肚里。不再吭气一句话。开始每到这里,狗拐子就收场 了,嘴巴也闭幕了,只管安静地去做手里的活去了。到后来,时间长了,狗拐子 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的策划者就是老弹。只要婆娘的话一出口: 别个都是为你好。你自己翻开百叶肚子好好想一想,要不是老弹,你得打一世光 棍哩。狗拐子就气贯长虹了,就气急败坏了,就狗急跳墙了,发出了爆裂的声响 来:都是老弹这个猪压出的害了,我打一世光棍还不是照样活。算不准比现在强 多了好多了。   狗拐子越想越来火了,觉得老弹这个人简直就是针对他狗拐子,他觉得老弹 就是鸡扒抓松土,越抓越深,越抓越不同道了。狗拐子心里闷满了对老弹的火气, 闷得久了,火气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最后就膨胀了,就爆炸了。   狗拐子见到老弹地里的菜就用脚踢一脚,把一些菜叶子踢得到处飞舞。看见 地里的箩卜和四季豆和长豆角,就去扯,就去抓,扯出来就生吃了它,抓下来就 放进嘴里咯嗙咯嗙地嚼起来。要是还不过瘾,就裤带绳子一松,沙沙地撒起尿来, 边撒边诅咒老弹:   我尿死你个老弹,我臊死你个老弹。   我把你头上的毛都尿光光。   尿了你,看你还生得个崽出来么,我让你生的都是没带把的狐狸精。   狗拐子后来真没想到老弹生出来的都是女儿,是不是跟自己的诅咒有关。最 后老弹晚景的凄楚,更是让狗拐子惭愧至极。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狗拐子总是 觉得自己欠了老弹什么,总想要去设法补偿他。所以在老弹晚景的时候,狗拐子 总弯着他腰,驮着他的背去老弹家里喝酒,顺手带一点上顶的旱烟丝丝去烧几口。 狗拐子总是逢人就说,老弹这个人啦,好人啦。   面对狗拐子的我行我素,老弹曾经以一个书记的严肃敲过狗拐子的警钟。老 弹说,你再去山里剁柴草,你自己架起好势。狗拐子呢,他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还嘴里不服输地说,你当个书记有么咯了不起的。   狗拐子缺钱用时,曾去山里砍了两根上好的杉树,偷偷扛到赶集的场上卖掉 了它。狗拐子做这事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最后还是被老弹发现了,老弹这一次来 了真功夫,把他砍伐的事上告给了公社,最后公社派人来罚了狗拐子的约。把狗 拐子家里的猪也给捉走了一头。狗拐子腾了死,把家里搁置已久的铳也拿来了出 来,手扳了档,说谁要是敢把他家里的猪牵走,他就跟谁拼命。公社来的人问狗 拐子想干什么?狗拐子说,谁动我的猪我就用铳打谁?公社的人说,你吃豹胆了, 你敢。   狗拐子就顺势把档喀嚓一声挂上了,说,看我敢不敢。   这下还真把公社来的人给镇住了。个个面面相觑,一下子没了言语。   一粒杨梅安静地掉了下来。杨梅熟透了。   老弹看在眼里,他最清楚狗拐子肚里的斤两了,狗拐子的铳里根本就没装沙 弹子。就算装了,狗拐子也是不敢开枪的,他只不过想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上次交粮谷狗拐子想抵赖不上交,也是玩得这一套,不是不拿铳,而是拿刀。公 社的人进了狗拐子的屋,把交粮谷的来意跟狗拐子说了。狗拐子听了,没吱声。 就进了里屋拿出一把柴刀来,在屋檐下的磨石上嚯嚯嚯地磨起刀来。公社的人就 问他,我们问你话,你不说光磨刀干嘛呀?狗拐子就抬起来头来,神气地数了一 数来的几个人。说,等下用来放血。公社来的这几个人害怕了。又摸不准狗拐子 这个人,借口去别家,赶紧走了。那次上交粮谷还是老弹婆娘蒲扇给狗拐子代交 的。狗拐子的婆娘跑到老弹家,找蒲扇哭诉,说这怎么得了了。狗拐子婆娘怕事 情闹大了出乱子,就瞒着狗拐子叫蒲扇出了面替自家交了粮谷。当时老弹没在家 里,回来听到这事火冒三丈。   这狗压出的尻尻卵。   老弹看在眼里,狗拐子把他一个大队书记的脸给丢光了。老弹唬着脸,不说 话,独个跑去狗拐子的猪栏里赶猪。狗拐子真是想一铳就烧死老弹。狗拐子喊, 老弹满满,等下我真的开铳了。老弹说,你开吧,你打死我你就得坐牢就得枪毙。 说着,狠狠地用脚把狗拐子家里的猪踢了两脚,狗拐子的猪就吤吤吤地喊叫起来。   狗拐子的铳是对准了老弹的,但是他却下不了手。狗拐子他也是拿铳出来吓 吓而已,因为铳里面根本就没有沙子。就算有,他也是不敢看的。在这一点,老 弹比任何人都要懂得狗拐子这个人。   狗拐子把铳往地上一扔,嘴里骂道:压得你娘的,老弹你要缺种的。   那天公社来的人不仅把狗拐子家的猪给赶走了,还把狗拐子屋门前的杨梅树 上熟透了的杨梅也给摘吃得稀稀蔬蔬。   狗拐子对老弹真正的恨是在这一刻建立起来的。老弹却从来没有恨过狗拐子, 要说有恨那也不是出自内心的个人,是为了大家的利益着想,是为了群体的管理 和约束。其实对于狗拐子老弹已经放开了很多的自由给他了,只要狗拐子不是特 别过分,老弹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说起狗拐子,老弹就只有摇头了,面对狗拐子这样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真是秀才遇到了兵,有理也说不清呢。老弹后来就爱说不说了。实在遇到了过 分的事情了才会发几句威吓:狗拐子日出的,你再不听你试着看。   狗拐子当然会试着看了,他毕竟还是没笨到这个家呢!   经过了那次的教训以后,狗拐子也学得聪明了。他不再对着跟老弹干了,准 确的说,是狗拐子不再用蛮横的方式,而是采取了方法。狗拐子一想起自己也会 用方法了,心里就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得意。像屋檐下杨梅树上的枝叶,在红绿 的颜色里摇曳,别有的景致,别有的风味。方法。方法。哈。狗拐子笑了。别人 后来发现狗拐子越来越不霸蛮了,越来越长进了,就问狗拐子,是不是被老弹给 整怕了呢?狗拐子心里是有气的,但他不表现出来,说,这你就不懂了。人要有 觉悟嘛。后来客里山的人用狗拐子自己的话总结说,是大事不糊涂,小事不计算。   就是这么个人,却不声不响地给了老弹一个狠招,治了一回老弹。   那天老弹打公社开完会回来,喝了点小酒,走到一个山坡坡上时走得疲惫了, 就蹲在了一棵树下乘凉。才坐了不久,就载起了磕睡来了。等老弹醒来时,却发 现脚有点痛了,顺着痛的地方一看,老弹吓了一跳,原来脚上青了一坨。老弹就 奇起怪来,我什么时候给摔伤了?我怎么不知道呢?老弹觉得这个很奇怪。到了 家里跟蒲扇一说,蒲扇马上叫老弹去狗拐子那里看看。   老弹去狗拐子那里看了。狗拐子说这是被蛇咬伤的。蒲扇一听是被蛇咬的, 马上就抽了紧。说会不会有危险?是不是耽搁的时间过长了?狗拐子却异常镇定 地说,这个不好说呢?这下让老弹也抽起紧来了。老弹问,这当真是蛇咬的么?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狗拐子说等你知道是蛇咬的时候只怕你早就完蛋了哦。   蒲扇就慌了心,慌了神。狗拐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也不是很怕,只要我的 一副草药就可以治好了。但这次的草药得以毒攻毒。我得开些让你的伤口溃烂发 肿的草药。你要忍受得住疼痛才行。大概要敷在腿上三天左右才行。老弹到了这 一步也就只能信以为真了。就依了狗拐子的话。   狗拐子给老弹敷的是这样的草药:土蛙,白花丹,麦粉等,把它们拌调和在 一起外敷在了老弹的脚上,老弹的脚很快就肿胀了溃疡了流脓了。这哪里是治蛇 毒的药,分明是存心跟老弹作对的苦药。等老弹疼痛肿胀了三天了,狗拐子他的 阴谋诡计也得逞了,他才重新给老弹换了草药。   他换的草药其实也不是针对蛇毒的,而是普通的常用的外伤草药:   金银花,木芙蓉   山慈菇,白芨   铁马鞭叶,盐粉   等等诸如此类。   事后老弹才知道狗拐子原来是因为私心狠狠整了他。他根本就没被蛇咬过, 是自己喝醉了酒,不慎摔的,自己醉得一塌糊涂。连摔了也不知晓。到了山坡坡 酒醒了才发现脚有点痛了,才发现脚那里青污了一块。   老弹后来一想起这个事,就真像被蛇给咬了一样的难受。   嘴巴里生起了火:打一世单身的狗拐子哩。   狗拐子这个人在客里山没有他不会做的,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这当然是他的 优点。但缺点也很多,重要的无非两点:一、爱打牌;二、爱烧酒。这狗拐子打 牌不比别个,他打牌时不单纯把心思放在牌上,还要放到身边看牌的女人身上。 他动不动就会冒两句粗痞的话来,把看牌的女人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要是碰 到油惯了的女人,她会骂狗拐子。有人看不起他这样调乱弹,就粗糙地喊,狗拐 子压的,快出牌咧。   狗拐子就磨磨蹭蹭地抽一张牌出来,扔在桌子上,嘴角边还露着收不拢的坏 笑来。   老弹平时很不喜欢狗拐子,有时看到狗拐子从家门口过,当作没看到,不睬 他。狗拐子心里当然清楚,隔门邻居的这么多年他还不懂老弹的那点心思么?老 弹越是不欢喜狗拐子,狗拐子却越是喜欢往老弹门里钻。   狗拐子人还没到门口,声音就先到了,大得很,像肯出了一身汗的牛。   老弹满满,呷了饭了么?   待脚到了门口,老弹从黑暗中放出一句话来:在呷哩。这时,狗拐子才看到 老弹正坐在火塘边。摆了一根长凳子,人坐在旁边,边喝酒边扒落花生,把花生 往嘴里溜。很熟练的功夫。狗拐子就哑开牙哐来说:老弹满满,蛮会享受嘛?   老弹说,你喝酒么?要喝一点么?   狗拐子说,才刚在家里喝了的呢?话是这样说,但人却坐了下来,摆好了要 喝的姿势。   这样的情景使我想到了老弹和狗拐子老了的时候,两个人也是这样的喝酒。   狗拐子说,老弹满,又管真话又管笑话,你也不容易呢?   老弹老了后话就少了,只喝他的酒。   狗拐子就又说,管真管笑,你是个好人啦。   老弹只顾眯着眼喝他的酒   这酒还真好喝呢!   老弹这个人与蒲扇不同的是,一个油惯了嘴巴,一个骂惯了嘴巴。他们唯一 相同的就是有一副好心肠。只可惜,好人没得好报,黄泥巴打不了好灶。   按理说,老弹和蒲扇的生活应该越来越好才是。但命运总是爱捉弄人的生活。   蒲扇的大女儿大皮成年后得了肝癌去了。   老弹不知为何就没有做书记了。蒲扇的话也越发变得少了。   即使这样了,蒲扇仍然很神气地活着。脸上布满了娱悦人的笑容,你看不到 她的苦衷和哀愁。蒲扇总是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也许,只有做工才能消 除她内心的烦躁和怨恨。她像极了家乡的菊花,在扎实的劳动中健康地衰老。村 子里总有些人是瞧不起她的。比如在背地里议论蒲扇,谈她家的破败。让蒲扇恨 出泪来的是,总有人爱在蒲扇的地里挖她的凉苕,偷她的白菜和四季豆。蒲扇开 始总是忍着,后来就不再忍了,而是在凸塘的坝间上拍着手板骂了开来:天杀的 炮打的黑油麻收的老虫咬的砍老壳的……蒲扇骂的很伤心,尾声像带了哭音。我 想,也许蒲扇骂的并不是偷她地里的贼,而是在骂生活,骂她不争气的儿女。   骂着骂着蒲扇想到了她还有一个女儿,那个被他们抛弃在医院的女儿小皮。 不知道她还活着吗?不知道她跟着谁在生活呢?如果她还活着,她还认我吗?认 她这个恨心的爹和娘吗?天若有情天亦老。算起来,蒲扇的小女儿小皮将近三十 了,她结婚了吗?成家了吗?她有孩子吗?她肯定有孩子的?蒲扇一下子就亮了 起来,她还有一个念想,这个念想就是她的小女儿小皮。对于小皮的往事,蒲扇 的心里是翻江倒海的,但现在已心如止水了,对于小皮,蒲扇想得最多的不是她 的生活,而是她是否还真的存在,她是否还活着呢?她只想见他一面啊。   时间在痛苦的人身上总是漫长的。就像漫长岁月里断裂的感受。   蒲扇那一次背着老弹去了医院。却没有见到小皮。   蒲扇看到那间空了床的房间,心里有了无边无际的悲伤,突然忍不住想悲伤 地放出声来了。但蒲扇没有这么做,她不能哭。她怕一旦失控自己无法收拾这一 切。而这一切让把蒲扇紧紧地围住,让她往深处逃,往深处疼。   难道小皮她......?   不会的不会的。   小皮也许被好心的人领养走了。   小皮后来被检查了证实了根本没有病。   蒲扇还想,肯定是小皮找不到他们了,最后只好跟好心的阿姨走了。   想象层层叠叠地罩住了蒲扇。蒲扇一笑,笑得另是一个味道。   时间是浸泡在水里的铁,一眼就看到了锈。痕迹斑斓。   蒲扇和老弹老了。蒲扇的头发越来越白。像白露的霜。老弹的背在我不经意 的视野里弯了很多,像孤独的犁。   客里山的夜很早就睡了。   有一盏灯却亮着。总要等到所有的灯都熄了,它才睡去。在这盏灯下忙碌的 便是蒲扇,蒲扇是客里山打了喊的冇得眼闭的女人。她半夜后才睡,五更便起床 下地干活了。在客里山勤快吃苦的女人不少,但像蒲扇这样磨夜的女人是少见的, 只有她一个人。老弹说蒲扇这叫做哈宝事,只晓得磨洋工。   蒲扇听了这话当然是不欢喜的,想想自己一天到晚的折腾,你不但不领情还 反过来数落自己,你管烦恼啵?蒲扇一烦起来,就向老弹冲起狠来:当真是个黑 剐心的人哪,你能干冇看到你来做。   老了的蒲扇生活就不太爱讲究了,村子里很多人都不愿意在她家里吃客饭。 而蒲扇总要很热情地招呼,来哩,冇得好呷的菜,喝两口烧酒哩。回顾起蒲扇家 的场景来,简直是不堪入眼。鸡飞蛋打的茶屋和里屋,呷饭的桌上、藏柜上、灶 坑上等等到处是老鼠屎,有干涸了的也有刚刚老鼠窜过时急于求成的。鸭子和鹅 就像家里的人一样可以在房间里到处活动,嘎嘎嘎饿饿饿地闹情绪,真是屋里 “风光无限”。对于这种放任逐流的做法,有人曾很不满地给蒲扇和老弹提过几 回参考:这哪成体统呢?别个看到还敢来你屋里坐么?老弹和蒲扇就会很小心眼 的瞅着这人,嘴里或者说,当真是个假充雇。要是提这个意见是个小伙子,蒲扇 就会很阔朗地说,卵子大的尽是明堂多哩。有时候坐在蒲扇家里吃饭,一不留神 就有一只鸡从鸡笼里扑飞而过,嘴里大声喊叫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咕蛋咕。把 在吃饭的人吓一大跳。这时,就有筷子掉了的,有碗打着转转差点摔下桌去的。 有老弹和蒲扇的锐气埋怨声:臭娘卖屄的,来哩,下一次把你杀了呷剐。看你还 叼不叼闹。   我忍不住想虚构另外一个人出现在小说这一大段里,这个人也许是你,也许 是我,也许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我只不过只想让这个人在场,以在场的观察来替 我完成对老弹和蒲扇晚年以后的真实描述。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把这个人暂且以 第一人称我来代替吧。   我还在家乡没出来时,就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假 充雇。每每蒲扇家请客时叫我们全家人去吃客饭,我总要把我使用的碗再亲自用 水冲洗几遍。觉得塌实了才去把饭添进碗里,把菜搁进碗里。蒲扇却只摇摇头, 咪笑着神气地说道,看你这个假充雇。而每一次我总是速战速决,挑剔地扒几口 就匆匆了事。放落碗管句我呷饱了,起身就离开了蒲扇家,一刻也不想停留。   回家时,生怕蒲扇叫我去她屋里吃饭。因为我实在无法面对她满屋熏染的炉 灰和鸡鸭鹅的腥色气味,那些在墙角里不甘寂寞的蜘蛛正在不断地编织着网,扩 大着自己的阵地。还有她从来不用清洁剂洗碗的种种原因,使我真是一点兴致也 没有了。我越是想躲避蒲扇请我去吃饭,越是被蒲扇逮得无处藏身。天还没光, 蒲扇就在我家堂屋里对我姆妈说:叫小茶树今早上去我屋里呷饭哩。姆妈答应了 她。天大光时,蒲扇又来喊我。宽着嗓子在堂屋里喊了起来:懒汉还没起床,到 婶娘屋里去呷早饭咹。我没吱声,假装没睡醒。蒲扇疑生我还没醒,就叫我姆妈 来喊。我跟姆妈说了我不想去她屋里呷饭,蒲扇太邋遢了我呷不落。姆妈很为难 地小声说,又不是天天去,去呷一餐饭咹,蒲扇婶娘看你好多年没回来了。姆妈 的话说得在理,可我一想起蒲扇和她屋里,我就铁了心不愿去了。我叫姆妈跟蒲 扇说,刚回来身体有点不舒服不想去呷饭了。姆妈就按我的意思跟蒲扇撒了一个 谎。我躲在屋里的床上听到蒲扇说:好久没看到小茶树回来了,特意宰了一只鸡 称了一个鱼哩。   我不知道蒲扇回去时在家里心情是多么的空荡和孤独。那两个老人面对一桌 丰盛的佳肴,心里肯定有了许多低落愁苦的情绪。   离开家乡临走时,我去蒲扇家辞行。蒲扇叫我等等,她找来楼梯,架在放扁 桶的楼顶上去给我撮落花生。我说不用了,蒲扇却迈着她矮小的身子往楼梯上爬 得很急,生怕我不要走开了,就一边爬一边怯懦地回过头来说道:莫哈,带一点 点,好久没来婶娘屋里了。看到你回来了,婶娘高兴哩!我心怕蒲扇被楼梯摔了, 我就说,你慢一点,我在这里等到呢。你莫忒拿多了,拿少一点。   蒲扇用一个写着“乳猪饲料”的小白蛇皮袋子装了满满的一袋。尽管那一天 我拿走了蒲扇的落花生,但我还是没把这些落花生带回城里去,留在了家里。我 没有去蒲扇家呷饭,没有把她的花生拿走,可是她还是那么无辜地神气地对我嘱 咐,到了外面多保重,有空回来看婶娘哩。如果她知道我真正的内心是这般的对 待她,她会是怎么想呢。我想,她该是多么的悲伤。   这两个只有从劳动里才能发现秘密快乐的老人。被庸俗的生活攫去了所有的 幻想。   村子里的夜在蒲扇的手下总是那么的晚。蒲扇在屋檐下的砧板上“砰砰砰” 的剁着猪菜,低瓦的15瓦灯泡在风中摇晃。蒲扇剁猪菜的速度快而均匀,有一种 说不出来的力量感。老弹就在这种力量的睡眠里没有规律地呻吟着、咯着痰。垫 满稻草的床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窸窣。那远远近近从凸塘坝间上传来的刀剁砧 板的声音,情绪高涨的咳嗽声,农田里的青蛙的呱呱声,狗嗥声……声音好象伏 在风里,到处流动,低重而冗长。把15瓦的灯染得更暗。   蒲扇的小女儿还活着。听说在城里工作。   这个消息像风那样不经意地吹进了客里山,吹进了蒲扇的耳朵里,吹进了老 弹的农民的习气里。开始是洋溢的高潮的快乐的,慢慢地就是低沉的暗淡的忧伤 的。总之,这两个淳朴的老人在生活面前无疑成了另外一种时光,这是一种近乎 恼羞成怒的时光。这些时光正一点一滴地渗入了他们的心里,从眼睛里流出来, 平静,忧伤,悲伤。   蒲扇和老弹又看到了一种生活的光亮,他们温婉曲折却又无比动人。蒲扇攒 足了心劲地想小皮,想小皮这些年的生活。蒲扇想到的都是一些幸福美好的镜头, 她在城里活得体面出息有着城里人的气质。她还看到了小皮的儿子见到她后哇哇 地哭了起来,声音却是欢悦的像唱歌一样。儿子还不会走路,还不会说话,只拿 眼睛看着她,把蒲扇的心看得像浮了一层蜜。   时间捉住了小皮。小皮就笑了起来。   小皮喊了一声她,喊出的却是蒲扇的名字。蒲扇像被蜜蜂蛰了一下,轻轻的。 疼的。欢喜的。蒲扇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在乎。蒲扇原本是想认领她的, 但看到了小皮,看到了她们的幸福生活,蒲扇却撒了一个谎。没有认她了。只说 来看看她而已。小皮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当然不知道这是被她们抛 弃的父母。小皮对他们的热情却感动了他们。他们忍不住说,如果闺女愿意,可 以叫一声我妈吗?   小皮就叫了一声妈。   蒲扇背转身去,内心里有了翻山越岭的疼痛。   蒲扇无法承受这种疼痛,却放声大哭了起来。   老弹就有了不快,说你好好的突然哭什么?   老弹这么一说,蒲扇哭得更伤心了,声音更响了。   老弹当然知道蒲扇在哭什么?   老弹说,等我把手头的活干完了,我们攒点钱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去城里看看 她,好让她有点光彩。蒲扇说我们穿这样的衣服去不行么?老弹说,你懂什么, 那是大城市,是城里不比我们乡下。要穿得像个样子才行的。我还准备去买一双 皮鞋呢!   蒲扇说,那我也要穿皮鞋么?   老弹倒还真是忽略了蒲扇这个重要的细节了,是啊,她要不要穿皮鞋呢?   老弹抽了几支烟,想了很久说,你就不必了。你穿一双值钱一点的解放鞋就 好了。   他们常常在为去见小皮而动足了脑筋。尽管如此,他们却很快乐。他们在房 间里谈小皮,房间里就到处是小皮的影子小皮的气息,他们在田间和地里谈小皮, 田间和地里就到处是小皮的影子和气息。小皮在他们的现实的生活里重新给出了 希望和美好,在他们的生活里撑起了一种让人暖人的信念。他们却来越小,而小 皮却越来越大。生活让小皮重了起来,他们却轻了。他们想着笑着乐着。他们站 在院子里孤独而沧桑,显得那么朴素大方,自然温暖。   蒲扇打了一砸豆腐,老弹又烤了一锅米酒。   准备差不多时,他们就去了城里。   老弹和蒲扇去了城里以后才发现城里很大,到处是人。他们才发现忘了祥细 地址和工作单位,而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知道。这下怎么找人呢?他们 到处在打听着小皮,可是这么大的城里又怎么样才能找到小皮呢?   他们问了很多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小皮是谁?   老弹和蒲扇在城里奔波了一天,都不见小皮的影子,他们却怎么也不会想到, 小皮也许早就改名字了,就算找到了确定的地址,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个叫小皮的 人。他们才突然意识到,小皮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了。   事情本来是朝着明朗一面发展的,但它却在老弹和蒲扇进入城市时突然拐了 一个弯。它成了他们未知的方向,那方向遥远且陌生。   蒲扇和老弹想得很简单,只想见见自己的女儿,见见他们的小皮。   可就是这么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却要他们用一生来想象。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