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幸福的花儿 　　文/曾五定 　　好花婶子一来到村口，就看见两只喜鹊在运送筑窝的材料。这叫做出门见喜， 喜从天降，她脸上和心里，也跟着展开了好多的翅膀。在一来一往，一下一上地 满世界飞翔。 　　今天是大年的初一，好花婶子是来这里迎接外甥们的，不久以后，他们就要 上来给自己拜年了。她的脸上又多出一些笑容后，就在自己带来的小凳上坐下来， 欠一下身子系好外套，让自己的姿态也更加好看。这是一件红底蓝花的尼子外套， 活力中不失老成持重，是她最喜爱的款式。这也是那些外甥们的爹——她的妹夫 林春晖，年前给她新买的。这样一喜二喜连三喜，好花婶子变成了一个用喜字做 成人。喜不自禁地，又是往外套上看，又是往外套上摸，密云里的太阳也被她逗 出来了。 　　她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开心了。便招呼几个过往的小孩，要他们过她的身边 来。见她又是在给一些瓜子和糖果时，小孩们推说不要了。说刚刚在您屋里给了 的，怎么又还要第二次呢？好花婶子蛮着往他们的衣袋里塞，爽朗地说：“今天 是拜年，再多的东西都是可以重复要的！”全村人的注意力，都从天上的喜鹊， 转移到了她身上来。好像她是一只比喜鹊更加吉祥的鸟！当然，大家一直都是很 称羡她的。称羡她这个人的快乐姿态，和她一生中的幸福生活。 　　是的，她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哪怕是年轻时候的沙罐煨粥， 哪怕是前些年的瓦片盛盐，哪怕是现在的高级袜子套皮鞋。她都是喜笑颜开，从 来没看见她烦忧过。说到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她这个人天生性情开朗，遇 到事情想得开。另一个原因，是她有一个好妹夫，让她根本不用担忧明天会怎么 样？于是，大家又只有向她微笑，向她问候，羡慕她当真有一个好命。 　　好花婶子的心里像绿叶接接收了阳光和雨露，自然而然地接收了这些来自乡 邻们的问候祝福。她心里满满的饱含了汁液，聚集着惬意，正要找一个渠道绽出 来时，就听到一声炮仗响起，把山村弄得摇摆不定。她转过脸来，只看见水口山 的庙门前面，上升起一串巨大的彩圈。知道是外面的拜年客上来了，好花婶子惊 呼一声跳跃起来，就与几个孩子抬起来喊：“再放呀，要舍得放，多放一点炮仗 给大家听！” 　　这是一个怎样的情景啊！上来拜年的人一下子开了闸，像从闸里涌出来的鱼。 一个比一个的身手灵活着，一个比一个扔出的炮仗多，混合起来的轰鸣声，山一 样向每个听到的人倒过来。可好花婶子还像不满意，还在出力地不断喊：“不行 不行还不够，还要给我舍得一些放！”天空中悬浮起来的炮仗屑，把太阳的光谱 改了。这些屑，这些七彩的小纸片儿，像花儿一样怒放着，顿生出无限的风光与 美好！ 　　好花婶子的心里乐滋滋的，每个毛孔里都沁出一种檀木的香，在和着七彩的 纸屑飞，和着硝药的味儿甜。她简直有一些自醉了。漫山遍野地微笑着，又举起 袖子往脸上遮。一边遮，还不断地把落在手心的屑片托起来，呵一气后往空中放。 一朵、两朵、三四朵，空气中又多出了一些更加好看的七彩！好花婶子把这些七 彩叫“幸福”，把这种幸福的碎屑叫做“幸福花”！她感叹地说：“人世间呀， 最大度的东西还是炮仗！它们无私地让自己炸裂后，给大家奉献出声音，奉献出 喜庆，还要奉送出七彩的欢乐！”她在心里说自己，真要有来世的话，下辈子就 让我做一个大炮仗！跟那种大鼓一样大，吃饱硝药炸响后，给全世界的人提供好 听的音乐…… 　　只是过多一会，她心里有些不安了。因为按照惯例，那几个外甥马上就要上 来，她得做好准备躲开一会。是的，在对待外甥们上来拜年的这件事上，好花婶 子是很矛盾复杂的。一方面她喜爱他们，欢迎他们上来给自己拜年；而另一方面， 当看到他们真的上来了时，她又害怕他们躲避他们了。因为她手头实在拮据，拿 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招待他们。也正在这时候，大哥的孙子小灯笼来了。 　　小灯笼穿一身通红的好衣服，走到哪里都给人带来一种美好和祝愿。不尽人 意的是，这时候他的嘴巴是嘟起来的，脸上也有一些不高兴。一见面就说她： “小奶奶你在这里哩，姑爷爷他们来了，爷爷叫你快回去。”好花婶子一看见小 灯笼就喜爱，赶紧拉过来往怀里揉，将他弄得喘了气，自己的脸夹也有火在烧着 时，才问他是什么姑爷爷来了？小灯笼有一些不客气了，回她说：“哪里还有第 二个姑爷爷呀？不就当着大干部的那个人，还常常送东西给你的！” 　　“是春晖！是妹夫他？！”好花婶子一听就提起脚，问他你姑爷爷在哪里？ 小灯笼说正在我们的屋子里。好花婶子不说了，拉起小灯笼就要走。还在心里责 怪说：“怎么搞的呀，你这个春晖，来了也不告诉我？”可是才走出几步，她又 停下来了，身子里冒出冰冷的汗。因为她也想起来，自己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接待 他。 　　她的手抖动着，再拿出一些糖果后，就出力地拍着小灯笼的头。叫他先回去， 自己要等一会才去的。 　　林春晖与好花婶子的两家是世交，每一代人都要以联姻的方式延续感情的！ 沿袭下来的做法是，儿女们长成了，就由双方的老人用红线系定，永结同心。而 到了林春晖这一曲，更是两家人和好的绝唱！ 　　那已经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两家的老人说定婚事后，就相继离开了人世， 而这时的林春晖，不仅没有能力聚亲，还在城里的师范读书需要帮助。眼看着别 无选择，只有退学或者解约两条路时，作为娘家嫂子的好花婶子站了出来，极力 劝说老公与大哥联手，帮助林春晖完成学业，也同时维系好他与妹妹的婚约。于 是，一件只有戏里才有的好事，在这个叫客里山的地方出现了。两个非正式的妻 家兄弟，送一个未过门的妹夫读书！从而让这个封闭的山区，有了第一个靠笔杆 子吃饭的人，也有了日后的第一个副县长。 　　当然，林春晖也不是一个负心的人，不仅自己学那乌鸟反哺，回过头来资助 妻家兄嫂，还把这种做法传给自己的儿孙，要他们谨记于心，涌泉相报。特别是 近些年来，大哥的身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下坡路，小嫂子又是单门独户处境艰难 时，他更是照看有加，事无巨细。平日里吃的是吃的，穿的有穿的，拿的归拿的， 送的又还不放在计划之内。当真是想得到位，做得完美，被世人称赞。可惜的是， 这个好花婶子又有一些天生的缺点，总是不会划算，喜欢助人。当她有了东西时， 总要东指西指地送给那些邻居们。于是，到头来总是弄得自己家寒手紧，寅粮卯 吃。总是弄出一些没眉眼的笑话来，丢人现眼。 　　好花婶子弄出来的最大笑话，还是初一这天接待外甥们拜年。每一年的吃了 头日子饭，林春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儿子们给叔伯拜年，然后上山给舅 舅和小舅母拜年。他是晓得小嫂子的家境情况的，于是一再吩咐儿子们，在大舅 家吃一顿饭后就回去，不要再麻烦小舅母。这样，在别人的眼里，就形成了一个 这样的惯式：即每年的初一这天，好花婶子就只管坐在村口这里看炮仗，看她的 幸福花儿开！看到外甥们上来的时候，就装出有事离开一会，然后再返回这里安 心地看。看饱看醉，看到累为止，才回家去收捡礼品。根本不用请客待饭，也无 需给外甥们打发红包！可是到了最后，她又要出来争面子了，又要把责任往外甥 们的身上推。于是，当外甥们吃了饭回家时，她就在村口拦住，说他们这是看不 起自己，连自己的屋也不进了。还故意责问他们说，自己准备好的那些大鱼大肉 怎么办？ 　　孩子们受了气，后一年不来了。这样就急坏了林春晖，认为这样不行的，这 是亲，是用钢铁打成的好感情，像流水一样不能断。于是，林春晖只得一方面压 服孩子，另一方面想办法让这个小嫂子有所收敛，以维持孩子们年年上来。可是， 他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小嫂子的行为又没有一点儿改变。加上这些年来，林春晖 的孙子们也在渐渐地长大，都有了自己的行为准则，凭他怎样使用嘴巴子讲话， 也替代不了他们的脚杆子走路。于是，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今年他想出了 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说穿了就是“做她一下，让她加深记忆，以后不 再做这种来村口骂人的事”。林春晖的具体部署是：早上一吃了饭，他就一反常 态，把全家的狗崽猫崽叫过来，十几个人全都上山，给大哥和小嫂子家拜年。他 的主意是，自己一家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只进大哥的门，只在大哥屋里吃一顿饭， 然后回家。到时候，小嫂子若能知趣，不来村口骂人了，就放她一马下回分解。 要是她还像以往一样追到村口捡死便宜，说是看不起她连她家的饭也不吃一口时， 就来个顺坡打滚，所有人都返身朝她屋里涌。喊着要吃要喝，看她如何招架？ 　　为了有效地达到目的，林春晖又采取了分散人马不放炮仗的“障眼法”，参 在人家的队伍里面，悄悄地溜进村里来。 　　好在好花婶子不知道妹夫的来意。只站在村口发了一会呆，就回到了自己的 屋里来。想着办法，要怎么才能请妹夫过来吃一顿饭。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鸡，鱼，肉，最起码的三大件，她一件也拿不 出来。这时，她有点怀疑小灯笼在说虚话了。因为自己一直在村口坐着，没有看 见妹夫他们进来呀？再有她相信，他要是真的来了，肯定会过来看自己的。于是， 她还是决定先来大哥的屋子后面探看情况，等证实了事情的真假之后再作定夺。 　　大哥的一家住在村子的背后，住在喜鹊筑窝的大楸树下面。好花婶子一走进 来，头顶上就有“嘻喳喳”欢迎声。好花婶子也回应似地笑一笑，就缩着脖颈， 躲到离大哥家最近的一棵树后面偷听。果然，大哥的屋里暖烘烘的，有好多人在 说着欢快的话，那个最漂亮的嗓子，正是妹夫林春晖的！此时此刻，好花婶子的 脑子里也只有欢喜和快乐了，她忘掉了一切，跟在屋里的笑声后面笑。她抬起头 来，发现树上新筑的喜鹊窝里不止两只喜鹊，有好多好的，它们都在帮手！有的 衔来枝条，有的叼着树叶，有的还从自己身上拔下羽毛进行装饰。当真跟世间的 人一样，有亲戚有朋友，有一个大家庭概念的！这样，她身子里更加来了劲头， 认为没有理由，不请妹夫和他家里的人吃一顿饭。于是一个跟斗，翻回屋里，决 定抢在大哥的前面做饭。 　　进了门，好花婶子的第一个动作，是往堂屋的神龛前面奔，急切地喊：“麻 子呀死麻子，春晖他当真上来了！”这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把老公亲切地 叫成死麻子。同时，她凡是遇上了称心的事，都要告诉他与他共分享的。走近来， 她出手摸着一行较细的字，轻声地说：“跟你讲话呀你听到么，春晖他亲自上来 了！我们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还他一个人情哩！”这就是那个永远也变不了的 好花妹子，打十二岁跟在麻子身边起，一直都是这样的。她说过话后，就扭着身 子，去里间做着准备工作。 　　她已经欢喜得要发疯了，又是揭米桶，又是翻腌缸，还哼起了那个《敬酒 歌》。可是这种兴致，又没有延长多久的。因为摆在她眼前的所有家当，仅是两 斗大米，半块腊肉，而豆腐和其它的好东西们，却是毛也不见一根了。好花婶子 被喜悦搞糊了，只记得这些东西都是临过年时林春晖让人送来的，只记得那时的 大米是两担、豆腐有两坛子、腊肉为完整的十三块……却没想起这些东西在自己 的屋子里还没有放稳，就被她分送给一些年岁比她大境况又比她差的邻居了。这 时候，她青起面孔责问自己：“背时鬼呀好吃婆，这么快就把它们吃精光，难道 你长了十个嘴，难道你天天在过年？” 　　好花婶子发着呆，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把所有的东西包裹好了，放在近心窝子 的胸口暖着，准备送到大哥的家里去，跟他们合伙请这一餐饭。她就是这样的一 个人，出得起十斤力气时，绝不留一两劲。想当年，兄弟两个供妹夫读书，是一 人一锤子赛着来的。那时候，她老公已经开始患病了，可她硬是帮老公撑着，亲 自打着绑腿去学校送柴送米。准确的说法是，那会儿要不是她在领着跑，妹夫的 学业恐怕还是一个大问号。可是不一会，当她真的要提着这么少的东西往大哥家 走时，就清醒过来了，就觉得无法出手。于是，她变得站也不是行也不安，一双 手握拢来，只知道往嘴巴上面吹，问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 　　有一会，她甚至想到了向邻居的仁爱大哥和宏福嫂子借东西，应付好这一餐 再说。可她很清楚，他们也都是单薄的人，家里的所有也不多。加上这是年初一， 是一年中脑袋的日子，他们就算有了东西也不好借。当晓得实在没有办法时，好 花婶子哭泣起来了，骂自己薄情寡义，想一头撞死在灶台上。 　　也正在两难的时候，一脸沉重的大哥来了，说要请她去那边陪客。好花婶子 本来就愧对妹夫，哪里肯去？见她实在有一些为难时，大哥也不蛮她，只是好言 好语地把妹夫的来意挑破给她。要她千万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再去村口骂人了。 　　好花婶子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连眼珠子都变得倒转起来。她怎么也弄不清 楚，妹夫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做？她翻来覆去地找原因，却怎么也找不到，觉得 自己去村口骂人没有错。于是，她悄悄地跑去一边垂眼泪，垂那种碎玻璃一样的 硬眼泪。当然，她也相信妹夫的做法是对的，转而就变出另一个自己来，站到妹 夫一边去。狠狠地骂自己，一而再地警告着自己，等下不要去村口骂人了。 　　要做到这一点，其实也不难，只要到时候不去村口与妹夫见面就行。她作出 决定后，就转身把门上了闩，上床好好地睡自己的觉。可是，她怎么也睡不下了， 总害怕妹夫前来看自己，总害怕自己会开口骂他。同时，她担心这里离村口近， 到时候自己心里一激动，就跑出去骂人了。她翻了几滚后，还是下了床，决定去 外面避一避。 　　好花婶子往四处行走着，好像有一个人在后面追。也不知走了多久，当她伸 出舌头再也走不动时，才发现已经来到了牡丹岭的坡面上。这里面朝太阳，又是 看着村子，是一个歇息的好地方。她决定在这里停下来。喘匀了一些气息后，就 倚着一棵桂花树坐下。可尽管坐着，她还是不安，还总是抬头看着前面的天。当 看到天上的阳光直照，正是一天中的最美好时刻时，才变得松驰下来。因为她知 道，这时候村子里的来客们都吃了饭，已经坐下来聊天了。也就是说，妹夫已经 在大哥家里吃了饭，她不用为没有请他吃饭而不安了。 　　她是一个唱过阳戏的人，演那种抛眉眼的小旦时，如通电一样，总是让台下 的男人们桩子不稳。这里，只见她歪着脖子笑了一下，就把额际的一个发夹摸下 来，咬紧了一下。再插回去时，手里已经拿出一块红丝巾了。她再笑一下，就站 立起来，就展开舞了起来。一时间，这山上的油茶树开花了，头顶上的太阳光更 亮了，有一种长尾巴红冠子的鸟儿，也绕着她的身子欢快地叫…… 　　突然，村里人像一池子跳跃的鱼，都欢呼着走出屋子来。原来呀，有两只穿 着新衣裳的花喜鹊，并排着从天使坳飞来，嘴里抬起一根闪闪发光的小树枝。这 是喜鹊们在给自己新筑的屋子上梁了，是人一生中难见到两次的最好时刻！看见 的人将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在这个天大的喜悦中，好花婶子什么也不顾虑了。迈开大步，就赶到村口。 因为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与亲爱的妹夫一家见上一面。 　　也刚好，妹夫搬着石头一样的脚步，带领全家人出来了。好花婶子的心里 “嗵嗵”直跳，有无数的花儿争吵着开放。翠绿的叶子，火样的花瓣，在越窜越 高地要压住对方。而她把最大最好的两朵，又是放在眼睛里，直面妹夫。 　　妹夫过来了！又走过来一些了！随着他越是往前，好花婶子的心里就越是汹 涌。她不断地催促自己说：“快说呀，说话哩，哪怕是随便的一句也好！”可是 她发现，自己还像那过往一个样，唯一可说的话，就是喊和叫，就是张开嘴巴乱 骂人。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妹夫一家与他人区分开来。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召示 出内心的快乐和幸福！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