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社里开大会 　　作者：愚人 　　翻开历史，一九五七年冬。 　　那时我虽是七、八岁的小孩，却对“社里开大会”的印象特别深。 　　记得那一年秋收过后，农活稍稍闲了些，就见大人们提着石灰桶在每家每户 的板壁上书写石灰标语：反击右倾保守思想！打倒右倾分子！打倒反动派！打倒 美帝国主义！……我和小伙伴们跟在后面看热闹，那些干了的石灰糊，我们就掰 下来在板壁上胡乱涂画，不上一天工夫，那些板壁便成了三化子脸，花里花达的。 大人们倒是忙忙碌碌的。村子里来了个陌生人，听大人们讲，那是上面派来的干 部。于是社里白天开会，晚上开会，说什么是开斗争会，我们小伙子什么都不懂， 跟着夹在中间凑热闹、看热闹。 　　傍晚，天空起了黑云，北风呼呼地刮了起来，天气特别冷。黄昏时候，小雨 夹雪哗哗地下起来，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围着火炕，议论着什么整风整雨。我开门 去撒尿，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撒了我一身。俗云“沙雪打底，安排油烟柴米。” 明天我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只见漫山遍野白皑皑一片，简直成了银的世界。这时 社主任站在高处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大家听好喽，今天早饭后继续开群众大会， 地点在学校，各自带好凳子，民兵排长安排好木炭，任何人不得缺席！” 　　吃罢早饭，我没有去玩堆雪人打雪仗，跟着爸爸来到了学校。宽敞的教室里 早已生好了炭火，角落处堆满了一大堆的木炭。教室里暖烘烘的，来开会的人们 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教室四周贴了一些标语，讲台就成了会场的主席台。人们 围着一个个火堆，天南海北漫无边际地闲扯。开始点名了，“有”，“有”， “到 ”，“到”……应个不停。开会的人到齐了，社主任开始讲话：“同志们， 今天我们继续开会，继续整风，反击右倾，斗倒斗垮阶级敌人。下面请李干部讲 话作安排。” 　　听说这李干部名叫李海威，是从区副食品公司抽调来蹲点整风办社的，三十 开外年纪，留着西式头，圆脸带着微笑，穿着灰色的中山装。 　　李干部一听社主任叫自己讲话，就哼哼了几声，清了清嗓音，走到主席台前， 环顾了一下，提高嗓门说起来：“同志们，通过几天的学习，我们都提高了觉悟， 我们一定要根据上面的指示精神，打好整风这一仗，揪出我们贫下中农中间的阶 级敌人。这几天整风，我们已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还没有揪出活靶子。上级已 分给我们云辰社两个右派分子的指标，最少也得揪出一个。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大鸣大放嘛。下面以火堆为小组，开始大鸣大放。” 　　李干部讲完话，开会的群众就叽叽喳喳照着李干部的话重复着议论，妇女们 纳着鞋底，孩子们抬着头东瞅西瞅。会场气氛热闹了几分钟后，人们又在交头接 耳小声地漫无边际地讲起小话来，南京的城隍北京的土地。 　　眼看着会场跑了题，社主任站起来，提高了嗓门喊：“请大家不要讲小话， 认真讨论发言。”李干部也跟着叫起来：“大家严肃一点，这是阶级斗争，不许 讲小话，要敞开思想，大鸣大放。”又是一阵骚动，没几分钟，大家又讲起小话 来。 　　如此三番五次，很快就到了中午。李干部见会议没有一点儿进展，就发起火 来：“不好好发言，就不准吃中饭！下定决心一定要揪出阶级敌人。” 　　群众变得木木的了，会场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吵着饿了，妇女们只好向李干 部请假，回家弄饭吃，顺便也给男人们带一碗。 　　李干部没办法，皱着眉头，只好又耐心地作启发报告：“同志们啊，如今是 非常时期，阶级敌人随时都想翻天，先辈们、共产党流血流汗打出来的江山，我 们要好好守住啊。大鸣大放的目的就是要揪出我们的阶级敌人，这阶级敌人是指 那些旧社会封建思想，是对事不对人的，它就隐藏在我们中间。你比如现在有的 人讲，共产党好又好，三餐薯米饭都不得饱；蒋介石差又差，三餐白米饭尽你呷 （吃）。还有的人讲，现在老百姓好比是棕树，共产党好比是刀子，刀子把棕树 剥得像卵颈公一样。……” 　　李干部讲完后，要大家继续严肃认真大鸣大放。可会场还是死气沉沉。男人 们在吃着老婆带来的一碗饭，小孩子们在火堆旁钻来钻去，妇女们继续纳着鞋底。 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往火堆里添了些木炭，火又变得旺起来。 　　终于耐不住寂寞，只见文哥站起来，像是准备发言。 　　这文哥，叫九习文。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解放前夕，文哥的父亲 因过不了年，大年除夕冒着鹅毛大雪，用箩筐挑着两个小孩，带着妻子，牵着大 儿子、二儿子一家六口一路讨饭，来到了沅陵县杜家坪，靠当佃户安了家。第三 年，沅陵解放了，文哥的父亲在沅陵杜家坪土了改，分了田地，文哥却回到了自 己的老家土改，也分了田土山林，只是当时还是单身一人。已过中午很久了，文 哥的肚子有点饿了，只想早点散会好回家弄饭吃。于是，文哥学着李干部的启发 报告重复了起来： 　　“是的，李干部讲得不错。共产党好又好，三餐薯米饭都不得饱；蒋介石差 又差，三餐白米饭尽你呷（吃）。还有的人讲，现在老百姓好比是棕树，共产党 好比是刀子，刀子把棕树剥得像卵颈公一样。” 　　文哥这话可没讲得好，招来了没顶之灾。李干部一听完文哥的话，哗地站起 来：“啊，资产阶级敌人右派分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我说这么些天，怎么揪 不出阶级敌人，原来就在我们中间！现在大家要擦亮眼睛，认清敌人的嘴脸。现 在活靶子自动跳出来了，请同志们、朋友们给我狠狠地批狠狠地斗。” 　　开会的人们都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快嘴婆娘先开口”。围在火堆旁的人们大 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懵了，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李干部敲着桌子，提醒大家发言批斗。人们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会场又开始骚动起来，大家也没有办法，只好又照着文哥的话重复起来。张 望林（也是一个单身汉，是从溆浦县讨米流落在此土改安家的。平时说话口吃。） 把口中的烟袋拔下来，打着转说：“这这这习文，也真真真是的的的的的右倾。 共产党好好好好好又好，三三三三餐薯米饭都不不不不得饱；蒋蒋蒋蒋介石差又 差，三餐白-----米饭尽尽尽尽尽你呷（吃）。还海还还还有的人讲，现在老百 姓好好好好好比是棕树，共产党好好好好好比是刀子，刀刀刀子把棕树剥得像想 象像像鬼鸡公一样。” 　　大家听着又好急，又好气，又好笑，李干部竖着耳朵听了好一阵才听明白， 听完后马上纠正补充：“刚才望林同志批得好，只是不要冤枉九习文。九习文讲 的是‘现在老百姓好比是棕树，共产党好比是刀子，刀子把棕树剥得像卵颈公一 样。’而不是像望林同志讲的‘鬼鸡公’！” 　　斗争会似乎又热闹紧张起来。喊口号的有了，指手划脚的有了，文哥成了众 矢之的。不知什么时候民兵找来了绳子，把习文捆了起来。李干部指派柳哥去找 黄扎刺，让文哥跪。这黄扎刺可别小看，它可是又硬又尖又锋利，比起钢针来毫 不逊色，人怎么能跪？这柳哥也是一个忠厚老实人，心底善良。他踏着厚厚的积 雪奉命去找黄扎刺，转了一圈后，找来了几枝嫩杉叶。李干部看了就批评起来： “怎么是杉叶子？”柳哥也毫不含糊：“几（怎）么戏（是）杉叶几（子），借 （这）阴阴（嫩嫩）杉叶几（子）还哟了架气（扎刺）？！（意思是比扎刺还厉 害）”原来小柳哥小时候就有点夹舌，吐词不清，李干部听起来很吃劲，但又奈 何不了他，也只好作罢。习文跪在杉叶子上，低着头，任大家伙批判斗争。 　　批斗会稀里糊涂一直开到黄昏，李干部才宣布散会，明天再接着批斗。哥文 也早已饿得肠子贴着背脊骨了。 　　后来，围着文哥批斗，折腾了好些天，李干部才带着材料到上级交差去了。 这个山区小村——我们的社里才算暂时平静了下来。 　　如今想起来,还真有点令人害怕.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