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在富河上 袁回    A   当我乘班车到达柳镇再步行至富河码头已是中午时分。天阴晴不定,风里依 然夹带着丝丝寒意。我要去一趟石木村,请一位老石匠给我父亲刻一块墓碑。   码头上只有一只载客的机船。它搭着一张蓝白相间的新油布,但遮掩不了它 的陈旧和衰败。风浪有点儿大,机船在浑浊起伏的水面上不安地摇晃着,仿佛已 经不能忍受漫长的等待。锚链旁边的一个白石头上,蹲着一个抽烟的中年汉子; 他见到我,立即站起来,对着我喊:   “ 快点,快点,你怎么才到呀?”说完,将烟头扔到水里,躬身去拔锚。 站起来又对着我喊:“快点,快点。”   我加快步伐,在满是石头的码头上一蹦一跳地走,觉得这船老板真有意思, 好像他知道我今天要去石木村,而且一直在等我。   我说:“你是在等我吗?”   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善意而略带尴尬的笑容,说:“要不是等你,我早就 开船啦。”   “你这人真够幽默的。”我说,“你这船是去石木村的吗?”   “当然啦,这码头上只有去石木村的船,也只有我这一只船了。”   我踏着一块由三根小树木拼成的跳板,小心翼翼地登上船,回头问船老板, 去石木村要多长时间。他说要一个半小时:先到对岸(南面)的袁家垅靠一头, 再沿南岸直下到朱家坝。我在朱家坝上岸后再走三里山路,便到了石木村。   我低头弯腰进船舱,看见三个女人坐在前舱,尾舱只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 孩。   三个女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个老年女人搂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应该是她孙 子),一边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青年女人。我就走她们中间经过,在中舱与老 年女人同侧的座位上坐下来。三个女人原本正在说话,见了我,立即停住,都用 和善而慎重的目光打量我。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就微笑着对她们礼节性地点点头。 那女学生的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机,大概在听音乐。我与她彼此也看了一眼。   船老板用竹竿撑开船,转身将湿漉漉的竹竿重重地扔在顶棚上,舱里的人都 吓了一跳。那中年女人就骂了一句:“神经病,不能轻点吗?”   船老板先不做声,还以为他会径直去了船尾的机舱,却突然探进头来,笑眯 眯地对那中年女人说:“你还怕重?越重越舒服吧?”说完就踩着船舷去机舱了, 船身立即朝一边倾斜。   中年女人没能立即领会老板的意思,直到他走到机舱,船身恢复了平衡,才 显得很生气地站起来,把头伸出船舱,对船老板大声说:   “你这张臭嘴,真该撕下来洗洗。”   船老板说:“来呀,欢迎你来给我洗。”   中年女人说:“哼,我怕弄脏了手。”老年女人和青年女人就劝中年女人算 了,莫跟他那张“油皮嘴”斗。   这时候,机舱里传出摇机器的声音,随即就持续地响起马达声,然后,机船 行驶起来,一股清新的河风带着一丝寒冷从舱口吹进来。中年女人和船老板的对 话不了了之。她红着脸回到座位上,顺势将搭在棚顶的油布拉下来挡风。船舱暗 下来,但毕竟是中午,油布能透光,舱里就一派昏黄的色调。我心里生起一股暖 意,觉得船上的所有人刚才就是在等我——虽然我也明白,这仅仅是一种巧合; 而船老板之所以等到这个时候,仅仅是想多挣几块钱。   B   机声隆隆,船体在马达的振动中微微颤抖,船舱里的空气有一种陈年历久的 油灰味和鱼腥味。前舱的三个女人又说起话来。老人头发花白,也许六十岁,也 许七十岁,满是皱纹的脸面有些浮肿,眼里含着浑浊的泪状物,不知道是泪水, 还是因为患了眼疾。中年女人四十来岁,齐耳短发,镶着一个金牙,看得出她体 格健壮,是个干活麻利而热情活泼的女人。青年女人三十来岁,相貌平平,身材 瘦弱,但她的穿着是最讲究的:染黄过的头发由一只银灰色蝴蝶结卡扎在脑后, 挂一对小小的白金耳环,眉毛显然被精心修理过,修长得不太自然。   我想,她们的话题无非是些家长里短之类,不必去关心。那后舱的女学生已 经背过身,将半个身子探出油布棚看风景了。我便学那女学生,转身揭开油布棚, 探出头来。我发现这富河的景色真不错,两岸青山连绵起伏,如同两块青色的天 然幕布,远近岸边点缀着几处村庄,显得超然安适。   机船速度加起来,驶进了主河道。天阴沉沉的,风也加大了,机船晃动着, 我感到有些紧张。我正想,若是今天运气不佳,遇上了翻船事故该如何是好,却 听见那船老板唱起歌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只见他坐在机舱 的木板顶棚上,双腿从天窗伸下来,用双脚控制着方向盘,样子很潇洒。他唱得 很带劲,甚至称得上投入,我想那坐在前船的中年女人一定也能听见。当然,我 看他未必是唱给那中年女人听的,全然是情不自禁地想唱。而我听着他那沙哑的 歌声,竟然生出一缕莫名的忧伤来。   “老板……歌唱得好啊。”由于机船马达声音比较大,我必须提高嗓门再说 一次:“老板……歌唱得好啊。”   他停下歌唱,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用粗大的嗓门回答我:“瞎吼几句 呗。”   “生意还好吧?”   “好?好个球。这一片的人都走光了。”   “人呢?”   “都出去打工了。”   这时一个大浪拍过来,水花溅到我身上。我擦擦脸,担心地说:“这么大的 风浪不会有问题吧?”   “这算个球。你只管放心,进去吧,风浪大。”   我就把身体缩回船舱。这时,我发现几个女人还有那女学生都在看着我。老 人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大概是宽慰我不必担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种船我坐得很少。”   中年女人就用爽朗的声音说:“不要紧,你放一万个心。”   我连连点头,以示放心,同时心里又感到一股暖意。然后,我向她们打听石 木村的李石匠。她们都说认识。还说那个老石匠的手艺十分了得,他一天学堂都 没上,却能在墓碑上雕龙画凤。   我和她们的对话没有维持多久,毕竟彼此还不熟悉。三个女人很快又说起话 来,由于持续的马达声,我只能大致听清她们说话的内容。她们好像在说打工方 面的事情。估计到达终点码头,还要一个小时。我没有兴趣去听她们的谈话,便 从皮包里取出当天的晚报,看了起来。   C   我读到这样一则新闻:某农村小青年进城打工,因向老板预支两百元生活费 被老板拒绝后,同老板打了起来,结果老板叫人把小青年的一个手指砍了下来。   正在感慨之际,忽然听见那老人叫我:“那个阿弟。”为了让我听得清楚些, 她随即提高了声音,“你在报纸上看过电视机爆炸的事情没?”   我笑笑说:“报纸上经常登杀人、爆炸的新闻,不晓得你问的是哪一件。”   听我这么说,老人立即脸色阴沉下去。“老天啊,我家春桃该不会有事吧?”   中年女人连忙劝慰老人:“哎哟,你只管放心呗,说不定春桃到端午节就要 回来。”我从中年女人语气停顿中,隐隐觉得“端午节”是这位老人的什么忌讳。   我说:“你家春桃(不知是她什么人)在外地打工吗?”   “她在温州的砖瓦厂里做事。”   “这与电视机爆炸有什么关系?”   “我是前天听人说,浙江一个地方发生了电视机爆炸,当场炸死了几个人。 我想,要是春桃当时也在看电视……”   中年女人和青年女人就一起劝老人,说她多虑了,同时看着我,似乎希望我 能给个权威的答案。   我觉得这老人可怜又可笑。我想,姑且不说这消息真实与否,就说浙江,这 么大一个省发生了一次电视机爆炸事件,难道偏偏就让她家的春桃碰上了不成? 于是我以十分肯定口气说:“电视爆炸的新闻我看过,那不是在浙江,是在江 苏……离浙江远着呢。”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慌。我敢肯定,即便浙江最近的确发生了电视机爆 炸,而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再多,我仍然坚信她家的春桃不会碰上。   听我这么说,老人的表情就释 然了。这时,睡在她怀里的小孙子动了动, 迷迷糊糊中哼了两声,老人立即拍拍他,他就继续睡了。   我依然有些好奇地说:“你可以打电话问问春桃呀。”   结果这一问反而令老人尴尬起来。她的表情重新阴沉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说:“昨天打了一个电话,那边的人说她早就换了位置,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着,竟然抹起泪来。   我觉得是自己无意中触及了老人的伤心处,很难堪。好在那中年女人立即替 我解围说:“不关你的事,是她想媳妇春桃了,春桃去年春天出去打工一直没有 回来。”   “哦……是这样啊。”我提醒自己赶紧沉默,免得惹出什么是非来。于是我 趁中年女人和青年女人劝慰老人的时机,迅速张开报纸,把自己同她们隔开来。 但实际上,我已无心看报,仅仅是拿报纸掩饰自己的尴尬罢了。而我已经对老人 产生了好奇心,于是我的两只耳朵认真地张着,听这三个女人的对话:   ——我求她不去,我说我做牛马也帮你把孩子养大,她就说去了过年就回。 可我把肉买好了,豆腐打好了,眼巴巴望到大年三十,她就是没有回来……   ——嗳,听我说伯娘,你也只能做到这个样了。你说是不是,细柳妹?   ——是啊,都这把年纪了,又是养猪又是放牛,还要带两个孙子……不过我 看春桃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人。   ——回大概是要回的,只怕是……唉,怪只怪我那阿宝的命苦……可怜才三 十六岁……   ——嗳哟,伯娘你就不要伤心了,你看你这些年都快哭瞎了,要是真瞎了怎 么得了,两个孙子还得靠你啊。   ——要是我那老鬼活着我也不至于这样艰难……   ——我想她回肯定是要回的,怎么说——端午节——她总要回来给阿宝烧烧 香吧。   ——翠兰姐,你就不要老提“端午节”了。   ——那有什么,总不能因为那是阿宝的忌日,活着的人就不过这节了吧。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说伯娘,春桃绝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 人,我了解她。   ——怪只能怪我……我对她说弄个人进门也好,我这做婆婆的决不会欺生人 家,就是怕人家不肯插这个门……   ——我看那男的虽是有点腿脚不便,人还是老实本份的,而且有一门手艺。 你说是不是,翠兰姐?   ——我听说是春桃不答应吧。哦,我还听说是因为那笔补偿费……   ——哎,这个话就不能说了,那是我儿的命……换来的,谁要是占用那笔钱 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就是我病得倒床七天我也没用一分……   ——春桃不是那种人,我了解她的为人。   ——我那媳妇好,这一点儿都不假。阿妹,怪就怪我,我没有能力了。我对 她说,你不去打工啊,她还是坚持要去,说要给我那大孙子挣学费,可怜她临走 那天,哭了整整一夜。结果去了,却一年多没有回来……   ——听说去年底春桃寄了五千块钱回来,有这个事吧?   ——唉,寄是寄了一点,也没有那么多,反正我都为她存着。   ——那何苦呢伯娘?她孩子上学不要用吗?   ——她终究要再找男人的,我不能做害人的事,她挣的钱都留给她将来嫁人 用。   ——两个孩子将来都要读书总不至于让你一个老太婆负担吧?你说是不是, 细柳妹?   ——现在我爬得动就做点事,将来倒地了,就用他们老子那点卖命钱……   ——我说伯娘,还是想法给春桃弄个人上门为好,不然两个孩子遭孽。嗳, 细柳妹,听说石木村有个叫六斤的,不是死了老婆吗?   ——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他媳妇过世还没满周年呢。   ——那算什么,我听说镇上有个干部,老婆才死了三个月就娶了一个,还是 一个闺女嘞。   ——人家是干部嘛……   ——干部又怎么样……哎哟,到了,说到就到了。伯娘,你不必担心呗,日 子总会越来越好……   D   这时候,机船马达熄了火,能感觉到机船开始减速。我放下报纸,但不好意 思看了看这几个女人。   中年女人站起来揭开挡风油布。一股亮光闯进舱里,给人以突然天亮的感觉。 机船正驶向一个黄土码头,想必这就是袁家垅。后舱的女学生摘下耳机,提起包 裹,从我面前经过;那中年女人先与老年女人和青年女人告别,然后有力地拧起 舱里的一袋米,放到肩上。出舱时,她还没忘记向我打了个招呼说:“那个阿哥 慢走啊,下一站你就到了。”   我连忙说:“你也慢走。”没想到我们萍水相逢,她竟这般亲切热忱。   剩下的两个女人都坐着不动,看来是要同我一起在朱家坝下船了。我发觉, 刚才他们对话时的那种悲伤气氛随着船到码头,说没就没了。当然,那老人脸上 的悲伤神色还在,而她怀里的小孙子也在喧闹中醒来,老人立即从一个蓝色布袋 里摸出一个苹果给他。那小孩大约3岁,因为刚刚熟睡了一觉,脸色红润就像他 手中的苹果。他穿的都是旧衣服,但还算整洁,看来他奶奶把他照看得很细心。   我揭开油布棚,探出头来。我欣喜地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由 阴转晴,河上风浪已经减小了很多。温和的阳光从稀薄的云层中放射出来,富河 两岸的景色更加亮丽了。   中年女人和女学生都直接从船头跨到岸上。船老板也跳到岸上去收两个客人 的船费。女学生付了船钱,随即又戴上耳麦走了。那中年女人从裤袋里掏了几下, 才将几张零钱拍在老板的手上,没等老板数清楚,就背起米袋走了。船老板立即 追上去,抓住中年女人的绿色夹克衫,只轻轻一拉,那女人就一个倒腿,差点摔 倒,幸好船老板迅速接住即将坠地的米袋。于是两个人就真真假假地吵起来。   那个叫翠兰的中年女人用略带恼怒的口气说:“你要死了。要是摔破了我的 米袋,看你怎么赔。”   老板说:“你还差我两毛,就想逃跑呀?”   女人说:“小气鬼,上次你一口气我几个桔子,我差你的船费没有?”   这一将,老板就不好意思了,说:“我是要你跟我说一声嘛,要是一分钱都 没有,我还能把你送回镇上不成?”   女人说:“哎哟,说这表面光的话。”   男人说:“不信就试试呀,只要你--愿意?”   女人说:“愿意什么?”   男人就邪着脸说:“你说嘞,男人和女人还能有什么好事……”说完,立即 逃跑,一脚跳到船上。   女人气得满脸通红,追到船头,但并不上船,只是骂:“你有种,看我下次 还给不给你一分钱。”   男人一边踩着船舷向机舱走,一边继续挑衅说:“行呀,只要你陪我一夜, 别说一趟,就是一年也可以不收你的钱。”   女人就气咻咻地抓起一个小石头向船老板扔去,“嘭”的一声打在油布棚上, 随即落到水里。而船老板机敏地躲进了机舱,随即发动了马达。女人只好悻悻地 转身背起米袋回家去。这时候,船老板却从天窗中探出头来,对着岸上喊了一句: “翠兰,今晚把门留着呀。”   那中年女人就站住,转身对着船上喊:“有本事就来。”   真是有趣的一幕。我猛然发现,我,老人,青年女人,还有老人的小孙子, 都因眼前的一幕而精神振奋起来。不知不觉中,那老人脸上的悲伤神色已经被慈 祥的笑容取代,仿佛刚才她根本没有说过那些伤心的事……   现在,机船继续前行,响着节奏明快的马达声。我决定向老人打听一些有关 老石匠的消息,并同她聊聊轻松的话题。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