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55路公交车   ◎阳明明   一九六九年秋天的某个午后,婴儿父亲抱着他来到知识青年居住的房屋面前, 在门外站了整整五分钟后才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婴儿父亲看见两个知青男女正赤 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知青男女身子白白净净,让婴儿父亲觉得羞愧,立即退了出 来。秋高气爽的天气,婴儿父亲站在阔远的蓝天下,头一次感到渺小。他在不远 处的石头上坐下来,有微风自南边吹来往北方而去。婴儿父亲被风一吹,抱着孩 子走开了。因为走得匆忙,他忘记看路,于是一根木棍让他绊了一跤,怀中孩子 因为惯性的原因继续向前飞出去落在一块石板上。婴儿父亲连忙捡起婴儿,检查 襁褓有没有被鲜血染红,结果发现婴儿完好无损,甚至还没有哭泣。事实上,婴 儿长大后,大家发现他不同于一般人,显得迟钝、愚笨,几乎没有哭过。   一九九九年婴儿三十岁,他父亲成天拿着拐杖在他身上敲敲打打,命他出去 找个女人回来成亲。婴儿在这年的初冬之际,提着一只皮箱来到邻村成了一个高 大寡妇的上门女婿。九天后,他的弟弟成功地迎娶了本村的一个黄花闺女。婴儿 的寡妇婆娘拥有两个硕大无朋的奶子,床上动作粗野有劲,常常让婴儿喘不过气 来,相比之下他弟弟则轻松得多,其房事技巧虽不娴熟,其妻却任其摆弄从不反 抗。一年后,兄弟二人先后得子,都是男孩。在儿子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婴儿被 寡妇赶回了老家,而此时弟媳尚在养身并未下地,家里劳力紧缺,于是他得以在 堂屋一角用门板搭了一个铺,又重新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婴儿回家一年后,其 父撒手西归,按照其父的遗愿,他得以住进父母卧室的里屋。此时距离改革开放 已有二十二年时间,第一批进入南方沿海城市打工的人已经在村里修建了新式洋 房,一层的两层的三层的,都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墨守成规的婴儿 一家终于按捺不住发财的欲望,其弟联系上一个在南方承包工地的工头,准备奔 赴城市掘金。由于家里尚有一老一幼,于是婴儿得以留下。弟弟两口子去了南方, 其母成了家里的发号施令者,像他父亲当年用拐棍在他身上敲打那样,开始用菜 刀背对他进行逼迫,目的是让他回到邻村寡妇身边,把他下的种——寡妇生的男 孩——要回来。婴儿对母亲的举动感到困惑,同时也感到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 此时他的年龄已经达到三十二岁,而母亲已是年逾六十的人。虽然如此,婴儿还 是去了两次邻村寡妇那里,寡妇也留他住宿,只是两次都被寡妇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又疲沓沓地回到家中。弟弟南下的第三年,侄儿已经四岁,开始帮着奶奶 指使婴儿,这让婴儿觉得自己已经忍无可忍。在这年夏天一个晴朗的正午,进山 拾柴的母亲被跟在其后的儿子推进一个岩洞。这天的午饭是婴儿做的,他用菜刀 背在自己的脑袋上敲了敲,感到很舒服。饭菜做好后却不见母亲回来,婴儿让侄 儿站在村口大声喊奶奶回来吃饭。侄儿喊到声音沙哑也没见奶奶回答,便坐在田 埂上哭起来。婴儿把侄儿抱起来,破口大骂,叱责自己的母亲对孙子不负责。那 天,直到晚上母亲也没有回来,天地间一片漆黑如墨,婴儿着急了,挨家挨户去 打听,有没有人进山看见过母亲,结果人都摇头。母亲一连数日没了踪影,婴儿 睡不下了,在侄儿面前显得失魂落魄。侄儿倒是不哭了,看着伯伯大笑。侄儿一 笑,婴儿流出了泪。后来有村民在一个山洞口闻到了恶臭,赶来告诉婴儿,怀疑 他母亲掉进洞里死了。婴儿一听这个消息,立即晕厥过去,醒来时还嚎哭不止, 连滚带爬走到山洞前,依稀闻见了母亲尸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臭,悲喜交加,哭得 更是响亮了。那洞从来没下去过人,自然成了其母的葬身之地。这一年的春节弟 弟回到家里,过完年把侄儿带走了。弟弟临走时跟他说了一席话,兄弟二人从此 分道扬镳。虽然婴儿在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分家的现实,甚至觉得很委屈,但看 见弟弟那意气风发的样子,顿时觉得弟弟是正确的,于是点头称是,去握弟弟的 手。弟弟腼腆地笑了笑,说:“哥你还懂这一套。”看见属于弟弟的那张笑脸, 婴儿感到一股很真实的快乐。   春节没过完,弟弟一家迫不及待地奔赴南方,像母亲那样从家里消失了。这 一的除夕夜,他分外地想念弟弟。这种思念使他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厌恶,对即将 来到的新年感到厌恶。他绝望地躺在床上,窗外不时传来别人家燃放烟花爆竹的 声音,也让他觉得厌恶。第二天他找到了一个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后生,央求后生 答应带他去南方。后生答应了,于是婴儿进了城,这一年是二〇〇六年。这一年 婴儿三十七岁。   卧铺汽车徐徐驶进这座城市的汽车站,婴儿看了见很多人。后生带着婴儿踏 上55路公交车。在卧铺车上的一天一夜,似乎是对未知世界的一种好奇,婴儿激 动得睡不下去,把沿途的每一个风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而坐上了55路公交 车,他立即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于是很快进入了熟睡状态,抱着自己的纤维袋 打起了呼噜。   在一个公交站点,一个乡下来的农民工,背着一个黑色背包,提着两个纤维 袋走下了55路公交车,接着车子继续前行。看见绝尘而去的公交车,农民工感到 迷惑,因为与他一同来的老乡还在车上。他刚才明明提醒老乡下车的,然而此刻 老乡却不在他身边。农民工追着公交车跑了一阵,然而车子越开越快,最后一个 漂亮的转身转入到了另一条街。   在55路公交车上,此时只剩下两个人,其中后排靠窗的一位正在熟睡,阳光 透过车窗斜斜地照射到他的身上以及摆放在他大腿上的纤维袋上。另外一个人则 是本次班车的司机。55路公交车继续前行,十分钟后到达终点站,婴儿睁开眼睛, 发现车内只有二个人,司机,以及他本人。在司机的催促下,他仓皇走出车门。 那是一个宽阔的车站广场,婴儿此刻正站在它的边缘地带靠近公路的地方东张西 望。他想,睡觉耽误了大事。婴儿寸步难移,在人潮之中,如一块呆立的绿洲, 不断接受着流水的冲刷。   婴儿无助得如一只受伤的小狗——然而,纵使是小狗也应该伸出舌头舔舔自 己的伤口吧,他没有,因为他的舌头不够长。阳光慢慢偏移,眼看已趋黄昏,婴 儿开始着急,在路上行走着,心里空空的。他想找个地方歇下来,结果找了半天 只找到公路立交桥下面的一块草地,于是躺在上面,用纤维袋枕着头,闭眼倾听 着立交桥上面汽车开过时发出的声音。躺下后觉得很乏力,神智渐渐模糊,身子 渐渐下陷。他倾听着车轮与公路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渐渐以为是在下雨。黄昏已 悄然来临,婴儿心里被沙沙的雨声填满了。   有人在婴儿腰间踢了踢。他睁眼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正用鄙视的眼神看 着他。那人叫婴儿“滚”。婴儿从地上爬起来,正想说话,却被又那男子踢了一 脚。这是他在城市里打交道的第一个人,目前此人已经踢了他两脚。他不知说些 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可事实已经不容许他多想,于是拔起腿就跑 开了。他回头望了望那个乞丐模样的男人,发现他已经躺在自己刚才躺过的地方, 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落荒而逃时滑稽可笑的样子。   婴儿沿着公路走,对周围的一切既充满好奇又觉害怕,走出去不远通过一条 天桥来到马路的另一边,开始往回走。他原想走回去和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再做一 番理论,以达到与之共享草皮的目的,但还没走到原地,他却发现了另外一处更 为合适的地方,于是很高兴地躺了下去。没躺多久婴儿即进入梦想,不料又被一 清洁工人用扫帚打醒来。清洁工人不分青红皂白在他脑袋和肩膀上施以雨点般的 敲打。婴儿再次落荒而逃,跑动的时候屁流滚滚。走不远再次看见了乞丐模样的 男人。婴儿站在他身边,看见他变魔术似的把自己的右手臂从身体上撕下来,扔 在公路上任车轮碾轧。经过碾轧,那手臂泛起白色泡沫,像是一条燃烧着的塑料 模特的手臂。看着那条手臂,婴儿只觉得恶心,胃里阵阵抽搐。抽搐促使婴儿从 梦里回到现实,但因抽搐而引起的胃壁疼痛依然没有消失,反而更真切地呈现出 来。   婴儿抚了抚疼痛的位置,知道是饿了。他知道兜里还有钱,只要有钱就饿不 死,所以在抚摸的同时,他倍觉欢喜。金钱在他生命中头一次发挥了如此之大的 作用,真实地证明了他的存在,给他带来了强烈的成就感。然而在吃完饭后,他 的情绪又跌落下来。结账的时候他还是很兴奋的,因为他兜里有钱,但结完帐他 却显得郁郁寡欢起来,因为这一次结账消耗了他身上三分之一的钱。难道我就只 剩两顿饭了吗?他想。他手里捏着剩下的钱,心想着怎样去得到更多的钱。婴儿 觉得自己是撑晕了,脑袋麻木,似乎塞满了浆糊。吃饭的时候,米饭是不用花钱 的,所以他一个劲往里装,走出来的时候有点晃悠。他转了一圈,然而肚子仍是 满满的,不时还打一个饱嗝,感觉渐渐模糊起来,似乎神经被压住,所以他摇摇 晃晃地走回刚才睡觉的草皮上躺下来。背心接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他觉得美妙 极了,很想拔一根小草剔剔牙,然而身体不听使唤,直接沉入睡眠之中。   婴儿熟睡后,天色逐渐暗淡,城市换了一副面孔,华彩闪烁,而他躺着的地 方正好处于桥下各种阴影重叠之处,所以他睡得很香甜。他不停地翻滚着,因为 整个草地都是床铺,这么宽大的床铺是他从来都没有睡过的。他在沉睡中翻滚着 身子,一直翻到了公路边,一只手伸到公路上,直到一辆小车匆匆驶来,从他手 臂上轻盈滑过,一阵麻麻的感觉从手臂传输到大脑中枢神经,促使他稍稍恢复了 一点点神智,微微睁开眼睛,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接着他又回到睡眠之中。等 太阳照到他双脚上,他才醒过来,也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某些变 化。首先他感觉自己的右手使不上劲,再一看发现右手臂圆圆滚滚的,好像一段 青色的竹筒。   阳光照到他的竹筒手臂上,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抬头看了看周围,车流汹 涌,人却比较稀少。他确定没有人看见他,于是慢慢把衣服穿上。   婴儿暗暗使了使劲,但右手臂依然不听使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拿 不出一点办法来,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或许原本就是这样的吧。这是南方,清 晨的太阳就火辣辣的,他感觉衣服的气温越来越高,几乎快要着火了,而衣服下 面,肌肤不断膨胀发热,而且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让他晕眩。他在一面墙上靠了 靠,墙上瓷砖的凉意让他得以短暂的解脱,但墙面一会儿就被他捂热了,于是他 只好又挪了挪位置,一直挪到了墙的另一边。等那一边也热起来,他又走回来, 开始新一轮的挪动。就这样,他在那面墙上反复感受凉意,直到阳光蔓延过来, 墙体渐渐变热。婴儿离开墙面,开始寻找另外的墙壁。他走在街上,胃里空空荡 荡,胃壁相互挤压摩擦,发出了类似于揉搓破皮球时发生的声音。疼痛和饥饿让 他恍惚起来,脚底变得轻飘飘的。街道上人流穿梭人声鼎沸,和他迎面行走的人 纷纷给他让路。   他知道口袋里还有钱,于是走进一家饭店。坐下后他意识到这是昨天下午吃 饭的那家饭店。老板似乎也认出了他,用和善的眼神看他——那是和昨天不一样 的眼神。老板认出了他,让他觉得不好意思,身怀歉疚似的埋下了头。点菜时也 很腼腆似的,说话苍蝇嗡嗡一样——“就和昨天一样的吧。”——老板满口答应 了——“好嘞!”。老板还记得昨天他吃了什么菜,这让他倍加感动了。他用左 手握了握筷子,发现根本不能支配它,而右手,已然僵死在衣袖里面,不由他控 制。不想起这些还好,想起右手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部。婴儿差点尖叫出 来。他左右望了望,并没有发现有人,老板也跑进后面厨房去了。婴儿趁机跑了 出来。   他跑得很快,虽然有点跌跌撞撞,但目标明确,就是要离开街道,逃到一个 无人的角落。跑出不远,他就发现一个丁字路口,于是往岔路跑去,果然来到了 一块偏僻的荒地,那里没有房屋也没有人走过,荒草丛生,再往前走一会,他发 现了一个垃圾堆。走近垃圾堆,能听见一群苍蝇在嗡嗡乱叫,也能闻见腐臭气味, 但婴儿感到轻松且自在。他在垃圾堆旁边坐下来,让眼泪流出来。他左手握拳捶 了捶右手,终于叫喊出了渴望已久的表达痛苦的声音。叫喊两声后,他晕倒在地。 醒来时已是午后,一群苍蝇堆在他的身上。他动了动身子,苍蝇四处飞去,有几 只甚至撞在他脑袋上。他在苍蝇的簇拥下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走过一座工厂, 他来到了另一条街上,发现过往行人明显多了起来。   人群晃动,婴儿在其中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的男人。婴 儿发现那就是在立交桥下面的草地上赶他走的乞丐模样的那个男人。认出了这个 人,婴儿有点兴奋,突然有了见到自己弟弟的感觉。   他亲爱的弟弟,就和他同在一座城市。   他朝那个人走去,但很快又站住了。他愣在那里,很久都没有迈开步子。婴 儿看见很多人都向那个男人扔钱,而那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膝下的一块蓝色的布。 不同面值的钱纷纷落下掉在蓝布上。正面看那男子,分明可以看见他的左手臂只 留下短短的一根肉棍。那根不到二十厘米的肉棍让婴儿心里搐动了一下。婴儿退 回来在不远处的一个花坛前坐了下来隔着人群观望独臂男人。大约半个小时后, 独臂男人才慢慢拾掇起蓝布,提着往一条路上走去。婴儿尾随着他,在一个拐角 无人处发现独臂男人把蓝布摊开,开始整理钱。他虽然仅有一只手,动作却很麻 利。把钱整理好塞进裤袋又继续往前走。   婴儿跟他走到了立交桥下面的那块草地上。独臂男人在草地上躺下后,婴儿 笑着靠近他,喊他“大哥”。独臂男人没有搭理婴儿,眼睛眯着甚是悠闲的样子。 他还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不停从左边挪到右边,复又挪回来。“大哥,你一只 手怎么吃饭?”婴儿又走近了一步,问。独臂男人睁开眼,恶狠狠盯着他,眼睛 里喷射出怒火,但并没有开口说话的准备。“大哥,我是乡里来的。我来看我弟 弟,然而在半路上和老乡走散了。”“大哥,我有钱。”“你有什么钱?”独臂 男人终于开口了,咆哮了,仅剩的一只手握拳,在地上重重捶了几下,过后又化 拳为掌,在地上重重拍了几下,接着咆哮,“你有什么钱?!”“大哥,我真的 有钱。”婴儿把钱从衣兜里掏出来,想了想,又说,“我的纤维袋里还有点钱, 就在那边草地上。”“你给我滚开,乡巴佬!”独臂男人站起来,挥舞着仅剩的 一只手,似乎要吃掉婴儿,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直挺挺站在那里。独臂男人 已经逼近婴儿,他仅剩的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在他的右手臂上推了一下。婴儿 的面孔瞬间扭曲起来,整张脸全都朝鼻子挤压过来。他想喊一声“哎唷”但是喊 不出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倒在草地上。“别在老子面前装!”独臂男人 蹲在他身边,虽然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但说话的语气明显平和了许多。婴 儿额头上的汗水逐渐大起来,衣服都湿透了。婴儿指着自己的右手臂,独臂男人 这才注意到这只手臂把衣袖都快撑爆了。独臂男人慢慢帮婴儿脱掉外衣,看见了 一只乌青肿胀的手臂,似乎只要一捏,就能捏出一点乌黑的水来。“这是怎么回 事?”“我睡了一觉醒来就这样了。”独臂男人认定婴儿是被蝎子之类的毒物咬 伤了,所以要先给他放毒。他找来了一个酒瓶,打碎,选了一块锋利干净的碎片, 在婴儿乌青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几厘米长的口子。他果然看见乌黑的血从口子里面 流出来,心里一阵高兴,于是又在手臂的另一边开了一个口子。婴儿忍不住轻轻 叫了一声,独臂男人说:“等黑血流完,就会好了。”婴儿听了这话,流出了眼 泪。他忘记了疼痛,被一种暖暖的感动包围了。黑血渐渐流了一地,但还没流完, 独臂男人从蓝布上撕了一根布条,捆在婴儿的手臂上方靠近胳肢窝的地方。在困 扎的时候,婴儿连叫“哎唷”,独臂男人鼓励他忍住。婴儿点头,但嘴里还是 “哎唷”着,后来又轻轻唤着:“妈妈,娘;妈妈,娘。”   在“妈妈,娘;妈妈,娘。”的唤声中,婴儿陷入昏迷。醒来时发现已是深 夜,路灯亮着,公路上并没有车辆。婴儿站起来,并没发现独臂男人,心想,他 去别处睡觉了吧。他感到脑袋迷迷糊糊的,摇摇摆摆地走到了公路上。他要去找 他的纤维袋,里面还有点钱。他在公路上摇摇摆摆地走着,背后开来一辆车,发 出刺耳的喇叭声,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行走的路线。车子从他身边慢慢开过去, 司机伸出头来骂:“撞死你!”听到这话,婴儿心头似乎闪过一道光亮,他心想, 死,撞死,撞死你,撞死我。走到目的地,婴儿看见一片绿色的草地,上面并没 有他的纤维袋,于是躺下来,又睡了过去。   躺下来的时候,他伸手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发现钱不见了。兴许是丢了吧, 他想,然后睡着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促使他醒过来。世界突然间就很明亮,很刺 眼,他睁开眼睛又闭上了,听见了一个女人对他说:“嚯,走开!”他努力睁开 眼睛,发现一个清洁女工站在他面前。清洁女工穿着黄色马甲,戴着遮阳帽,用 一根长长的笤帚戳着婴儿的右臂。婴儿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他朝独臂男人 的草地走去,走到那时,依然没有看见那个人。他似乎有些绝望,跌坐在草地上, 也不想起来。他想永远坐在那里,屁股开始发芽,不断往泥土深处更深处扎进去, 即使别人想用铲车把他挖走也是妄想。然而没坚持多久,饥饿感涌上来。饥饿感 促使他再一次检查了自己的口袋,结果还是一样,口袋是空的。肚子又汩汩叫起 来,好像泉水汩汩冒出。胃壁又在相互挤压。他想他不得不站起来了,继续坐下 去或许会饿死。   他站起来,穿过公路,走到了街道上,但没走几步就撑不住了,一屁股跌坐 在地上。婴儿虽然浑身无力但还想爬起来,因为他想坐在地上很丢人。他正这样 想着,一个软软的东西砸在他脸上又滚到他身前。他看见那是一个馒头,白白的, 虽然沾上了一些灰土,但看起来还是很白。他捡起馒头,甚至都没有去揩揩灰, 就直接往嘴里送去。一个小孩的笑声响起,他抬头看见那个小孩正幸福地望着他, 向他发出微笑。那是给他扔馒头的小孩,他很快就被母亲牵走了,但还不时回头 看看婴儿。   吃了那个馒头婴儿觉得更饿了,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绝望。或许是受到了那 个小孩的启发,现在他觉得获取食物并非难事。他开始支起身子,摆好双腿,学 独臂男人那样跪起来,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过往行人匆匆,并没有人因他而驻足。 起初,他的眼光盯着自己身前的一小块地方,后来慢慢扩大到了行人的脚。他看 见无数只神色各异的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迷乱。再后来他的视线进一步扩 大目光投到了行人的脸上。他发现这些脸都惊人地相似,绷得紧紧的皱着眉头。 过了一会,人影攒动渐渐有些恍惚有些飘摇,日光正在变黄。他努力想把自己的 身子挺直一些,膝盖弯得再规范一点,但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了,他慢慢下 陷,最后趴在了地上。然而,像一只疲倦至极的狗顽强地蹬了蹬后退,他双手撑 地又慢慢爬了起来,往独臂男人的草地上走去。他希望能找到他,然后央求他把 自己的手臂治好。在他起身的时候,有人扔了一块钱过来,但此时他的身子已经 直起来了。他继续往前走,因为他害怕自己弯腰下去捡钱会倒在那里,起不来了。 在独臂男人的草地上,他并没发现他希望看见的人。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子渐 渐后仰,最后倒在草地上。他又使劲动了动右手臂的神经,但手臂像木头一样呆 呆地摆在地上,神经并未牵动它,只带来了阵阵尖锐的刺痛。这种刺痛逐渐在全 身扩散开来,促使心脏开始剧烈地不规则地搏动。他闭上眼睛,眼窝里骤然塞满 了泪水。   他想起,这只右手曾经做过多少事情。它被爹抱去了知青宿舍,在回家的路 上摔了一跤,这只手最先着地。邻村寡妇的奶子又大又圆屁股很滑,就是通过这 只手感觉到的——他用这只手在寡妇的身上摸上摸下,说明她是他的婆娘,想到 这他会心一笑。这只手将娘推进岩洞。用这只手吃饭,系裤头,抓痒,提纤维袋。 用这只手获得疼痛,获得眩晕感,获得深呼吸,获得麻木。   他感觉自己渐渐麻木。这时身边有人走过,有车流经过,车流里面夹杂着运 载婴儿来到这个地方的55路公交车,说不定还有从他家乡开来的卧铺车。在人流 中,或者在55路公交车上,或许有一个身影,那是55路公交车的某位司机,他们 曾同在一辆车上,婴儿在车尾他在车前。他或许看见了婴儿躺在草地上,满眼都 是泪水,似乎想起了什么,毕竟他曾经在反光镜里面留意过他,甚至在车到终点 站的时候还训斥过他,因为处于熟睡状态中的他没有及时下车。也可能这位司机 根本就不在人群里,也不在车流之中,而在家里面吹着空调或者和妻子在外地旅 游。谁也不知道。对司机而言,55路车上,上来又下去的人,这些人身上发生了 些什么,一点都不重要,谁也不会去深究。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中的司机。   二〇〇六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年份,人们忙碌着自己的琐事。从黎明到深夜, 世界匀速运转着。然而婴儿的躯体在某个黎明前夕,露水徐徐下落时停止了运转。 天开亮时清洁工发现了他的尸体并报告给了派出所。作为一具无名尸体,在寻尸 公告贴出去一段时间没有亲属认领后他被妥善处理了。然而世界为婴儿所做的事 情还将继续,大自然要慢慢吸收他,循环他的能量,要将他化作大树的一部分, 像一尊弥勒,静静地坐在树根里。大树会将他视为生命之源从而稳稳当当地储藏 起来。   没有太阳,但很安全。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