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蜗居笔记   □杨犁民   带着面具的舞厅   跨进去的那一刻,一定有什么东西背叛了我。他从我的衣饰下把我偷走,乔 装打扮,去了另一个世界。   对于这个叫住舞厅的房间,我想我是熟悉的。在踏上社会前,学校每周都有 两场四部电影和两场舞会;进校后摆在面前的第一节课不是数学,也不是会计学 原理,而是扫盲,舞盲。但是我知道,我对它有本能的陌生和恐惧。   暧昧的灯光下,这些女人无一不是美丽的,美丽得让人惊羡。仿佛花店里的 塑料花,栩栩如生,娇艳欲滴,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却最终还是改变不了它塑 料的本质。   走进这扇门,我便成了另一个自己。一个纸糊的人从灵魂里出来,带着一副 躯壳,混迹灯红酒绿之中。呼之欲出的欲望和企图像一个个布满花枝的陷阱,你 欲罢不能,来不及挣扎,来不及退让,也来不及转身。   我的恐惧一定来自这里:我脆弱的真实在一池的虚伪和陌生面前不勘一击。 走进舞厅,就意味着我将把自己出卖给多少陌生的熟人,而天亮后,我的秘密又 将被多少人看穿,那个叛逃的自己如何才会返回本我的真实。   回到家,我想我是无法向自己交待的。   除非,我把舞厅扩大到整个天和地。   走失的书   一本书走失了。它再也没有回家。尽管我知道,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这种努 力。   在许多静静的夜晚,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想起。像想起你许多孩子中的一个。   从它来到你身边的那一天起,它便于和你的命运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 系。它走了,然而你的房间里仍然充满了它留下的气息。那些它曾经和你一起呆 过的夜晚,总是去了又来,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忆着它曾经走过的道路,暧昧的灯 光明明灭灭。你伸手去抓,你在它曾经呆过的地方找了又找——你是多么希望它 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又回到你身边。   你终于知道它是再也回不来了,怀念把你折磨得遍体鳞伤。你一次又一次地 把其它书本反复地摩挲排列,在书本与书本之间,总是有那么几个位置空着,你 听见它们在一遍遍地叫你。   安居灵魂的房屋   人和房屋多的地方叫城市。然而,城市房屋再多,怎么也多不过城市的人群。 所以,尽管城市很多人都有房屋,也有很多人没有房屋。   获得房子的方式很多。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有的人耗尽了毕生的精力。   我的房子是租来的。就是说我花钱买了些钢筋混凝土来遮蔽躯体,让它免受 风雨的侵袭。然而,没有自己的房子,灵魂就无处栖息,仿佛一只揭去了外壳的 蜗牛,被剥得一丝不挂,自尊鲜血淋漓。即便你在这城市有稳定的工作,即便你 的户口也已迁入这里,没有自己的房子,你就始终是这个城市的异己。就像是一 株寄生的植物,根不能深入脚下的泥土,生活得有些危险,有些投机。   携妻带子,蜗居在租来的房子里,就好比从一个城市来到了另一个城市,你 买了些礼品,住进了朋友或是熟人的家中;又像是你身上穿了件从别人那里借来 的衣服,它如此光鲜,仿佛为你量身定做,却总是有如百蚁在体,怎么穿浑身都 不舒服。   而你的家具总是陈旧得有些揪心,光亮得如此不自信。   衣服是借来的,即便它胜过所有的裘装貂皮,你也不要奢望从此找到一丁点 儿的自信,它不会给你打败任何市侩的勇气。因为你的灵魂会暴露所有的秘密。   所以,这房子我懒得收拾,我的力气要为那个高悬在前面的家做好储备。   尽管我知道,我会为这个具有物质和精神双重意义的建筑耗尽一生的精力。   孤独的图书馆   商业社会,孤独的东西太多了。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孤独能够比得上图书馆的 超凡脱俗。不论它身处何处,也不管它富丽堂皇还是简陋得一塌糊涂,它总是不 绝如缕地向四周散发出神秘而高贵的哲学气息,叫一切高大和坚硬在它面前低下 头来。   它的孤独一定是它自找的。它的孤独就来自于它对商业社会的拒绝和排斥。 它在回避物质和功利的同时,也把它自己和整个世俗社会隔离了开来。面对喧嚣 纷繁的外部世界,它就像是一个没落的贵族。   它的孤独同时也是人为的。它随时都在等待着人们的进入。一本本书在现实 的空间上以历史的姿势排列开来,无限地扩大着它的孤独和神秘。它等得浑身一 上下都落满了灰尘,它等得躯体都生了蛆。   城市的森林日夜扩张,高层建筑骄横狂妄、咄咄逼人。然而在图书馆面前, 它却显得如此地空洞和无知,显得如此地虚张声势。仿佛一个高大的笨蛋,在一 个有些矮小的智者面前挥舞着拳头,展示他发达的肌肉。   悲哀的卒子   小时候,记得有一次问邻居爷爷,为什么死得最多最早的都是弱小的卒子, 而那些强大的车呀炮呀反倒相安无事?   爷爷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它呀,从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走过的路,从不后悔,总是直来直去,不绕 一点儿弯子,不使一点儿心机……做人呀,可不能像卒子那样!   不知怎么,我忽然为卒子的命运感到悲哀。   留在心上的疤痕   那年我七岁,父亲没了。   我们只得住在舅父家。在当地,这是十分丢人的事。我们也因此少不了别人 的欺侮。   有一次,我不知什么原因和一个比我大七八岁的男孩吵了起来。他抓住我一 顿痛打。岂知他越是打我,我越是变本加厉地破口大骂。他的母亲跑出来,非但 没有制止这场斗殴,反而扬着头,对我的出言不逊大加斥责。母亲闻声赶来将我 拉开,随后找了根竹条就往我身上抽。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急坏了,骂得更加厉害。 母亲只得捂住我的嘴将我拖回家,母子俩抱头痛哭。   那时候,我就记着长大后要报了这桩仇恨。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仇恨已无 所谓仇恨了,但那件事我一直深深地记得。   后来一次回家,跟母亲谈及儿时的事,她似乎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喃喃 地说:“你长这么大,我就打过你一次,那次你和别人打架……”   我忽然有些如鲠在喉的感觉:我记住了别人留给我的伤痛,而母亲却只记住 了她留给我的伤痛。   人的一生,许多伤口可以愈合,疤痕却无法消除。平凡人生的伟大之处就在 于,他比身处高位者更能够经受摔打和疼痛,不以其伤口为伤口,不以其疤痕为 疤痕。   栖息在心灵深处的话语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栖息在心灵深处的话语,它很早就躲在那儿了。被我们的生命所磨炼,被我 们的灵魂所经历。正当我们想抓住它时,它却鱼一样地溜了过去。   这些鱼在心中多了,便老想往外跳,使你的心堵得慌。你拿了笔的钓竿把它 们一尾尾地钓上来,享受到了瞬间宣泄的快感。然而你很快就发现,心,却被掏 空了。那一尾尾游上岸来的鱼在纸上挣扎了几下,便倒地而亡,字的鳞片撒了一 地。   有些人总是话语不断,滔滔不绝,灵魂深处的鱼他可一尾也没有钓上来过, 最多钓上来一些虾米。有些人终生不说一句话,他一定是叫栖息在心灵深处的话 语给憋死的。   悲壮的雄孔雀   在世人眼里,雄孔雀是那么的美丽。然而,它也因此留   下了喜欢炫耀的坏名声。   在云南西双版纳,当你看到一只只雄孔雀丝毫不顾自身安危,明目张胆地站 在显眼处,骄傲地“炫耀”其华美外表,而一只只灰头灰脑的雌孔雀正带着它的 儿女从不远处的林丛中嗖嗖而过时,你一定会若有所思。   动物学家告诉我们,雄孔雀此举其实并非炫耀,它是在以自身的生命安全为 代价,吸引敌人,保护妻子儿女安全通过。   也许,我们许多人的一生也摆脱不了雄孔雀的命运:你必须用整个生命来承 受世人的误解;你努力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成了你洗雪不了的恶名。   长满希望的爬山虎   有半年时间了。半年来,我整日庸庸碌碌。没有激情,没有信心,没有追求, 也没有希望。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尽管我才二十多不到三十岁。生活对我似乎 早已淡而无味,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还能搅起我的一丁点儿激 情。   我已经病得不轻。对现实和自我的失望使我成了一个病人。   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在无意中对我说,你家墙壁上那一墙的爬山虎多诱人 呀,让人羡慕极了。   我家?爬山虎?   我一时间惊呆了。我家什么时候长了一墙的爬山虎了?   我三两步赶回家,打开后墙窗户一看,顿时傻了眼:满目碧绿扑面而来,一 大丛娇嫩欲滴的爬山虎布满了整个房墙,已经快要爬到窗口了。   我猛然想起半年前的一天,正当我百无聊奈的时候,发现窗口下面一株一米 长的藤蔓植物正拖着病蔫蔫的躯体吃力地向墙上爬。它当时的样子就像一个病得 不轻的患者,能否活下来都还是个问题,更不消说爬上这无土无水的墙壁了。没 想到仅仅半年后的今天……   原来,生命竟是如的神奇,坚持竟是如此的伟大!   那一刻,一墙的碧绿似一阵春天的微风拂过荒野,我的心竟泛起了层层绿意。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此不会悲观和懈怠。因为在我的心中永远装着一片―― 长满了希望的爬山虎。   划开生活波浪的水手   水手――   每次看到这个词,我总会想起另一个词:农民。尽管在我们过去一贯的职业 分类中,它显然属于另外一种阶层:工人。   水手以桨为犁,不断划开波浪的土地,农民以犁为桨,一生搏击着土地的浪 花。   无边简单的重复,在造就了海的丰富性的同时,也在削减着海的丰富性。我 想,无数浪花不停地向前翻滚,一定是在寻找陆地的故乡。如果没有陆地,即使 是波音747这只在人类看来硕大无比的鸥鸟,也会累死在大海的辽阔上。   相对于土地来说,大海是一片浮动的土地;相对于大海来说,土地是一片凝 固的海洋。你在不断接纳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失去。也许是一朵浪花,也许是一 粒玉米。而你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机会和理由,你停下,你将失去更多,甚至死 亡……   日子与日子的区别,对于水手来说,就是太阳和月亮的交替,对于农民来说, 则是又啼鸣了一回的雄鸡。   日子与日子的相同之处则在于:大海在覆盖着大海,土地在覆盖着土地。   渐渐退远的雪   儿时的雪是令人恐惧的。那时雪多且大。而更为重要的是,那时穷,一小片 雪花便能把我的贫穷和寒冷击倒在地。我童年的所有苦难都是从雪地穿越过来的。   如今,雪却成了我奢侈的盼望。雪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想,它一定是叫汽 车、空调、冰箱……诸如此类、如此等等人类制造的玩意儿给吓跑的。   在我居住的这个高原山区,那大如席的雪花再也看不见了。有时飘飘洒洒落 下几粒来,也是远远地躲在山野里,要登高远眺,才能隐约见到它绰约的身姿。 降到我们头上的那几粒,还没触及城市的皮肤,便香销玉殒了;偶尔落到地上的, 也早早地被车轮和车轮、脚印与脚印碾踩得血肉模糊,仿佛一具具被人毒死的骸 骨。   雪只有躲到远山和记忆深处去了。要想见雪,得收拾好心情、体力和假期。   我多想自己会变成一只小野兽。即便我的行动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但绝不 会被另一只野兽的脚印重复。   由乔而灌的马桑   马桑是我故乡最常见的一种灌木。   地头边,荒坡上,随随便便一捧土,马桑就能生长。   马桑同时也是故乡人们最主要的薪柴。树木都快砍光了,只有马桑在一茬一 茬不遗余力地生长。   一个黑黑的大树蔸,每年都会新长出无数的马桑枝。绿绿的枝条,绿绿的树 叶,砍了长,长了砍,年复一年。嫩嫩的马桑确保了故乡瓦屋上的炊烟每天照常 升起。   可“枝龄”一年的马桑毕竟太嫩了,它的热量还不及一根油菜秆。在马桑枝 还未长老的时候,当地人甚至可以拿它的枝叶切碎了煮熟喂猪。   可有谁相信,马桑曾经是一种高大的乔木。   就在我的祖辈那一代,马桑乃山林中无可争议的王者,恐龙一样傲视群雄。 是瓦屋中柱和椽子的首选,真真正正的“栋梁”……   仅仅几代人的功夫,是什么,竟让马桑由翩翩“美男子”“堕落”得如此 “猥琐”?   多少年来,马桑由乔木而灌木的变化让我着迷。而故乡的树木还在不断稀少, 接近于荒芜;水源减少了,曾经那么身强力壮的人们日渐佝偻了身躯。   多少年后,马桑会不会由灌而草,最后消失?!   躲进耳朵里的麻雀   我不知道麻雀都到哪儿去了。   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它们仿佛一夜之间便从地球上蒸发了。如今,只是活在 了我偶尔的回忆里。   在我的童年,这是一种随地可见,甚至比鸡、狗更深入接近于我们生活的动 物。它们在瓦洞、在草棚,叽叽喳喳,生儿育女;有时候黑压压一片,在山坡上, 在晒坝里,与农人争抢赖以生存活命的粮食。   而我和伙伴们的仇恨,则来自于它们的大胆和随意。我们把它们的鸟蛋掏出 来,把它们尚未长毛的儿女狠狠的摔在地上,或是拿去喂进了小猫涎水四溢的嘴 里。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种杀戮和残忍。   后来我终于知道,它们所偷吃的粮食其实远远少于它们从害虫嘴里抢出来的; 它们跟我们一样,都是地球的居民,享有同样的生存的权利;而该死的人类,曾 经以一己之私,动员起自己的男女老幼,开展了一场一个种族针对另一个种族的 大清洗……   ――那么残忍的屠戮都不曾将这小小的灰姑娘似的族群灭绝。   可如今,麻雀都到哪儿去了呢?   化肥、农药……如果不是人类投下的慢性毒物,造成了麻雀整体性的消亡, 那么,一定是麻雀宁死也不愿再与人类毗邻而居。   麻雀已经从我们的生命中走远了。没有申诉,也没有怨恨。   我想,麻雀一定是躲进我的耳朵里去了――留在脑海深处的叽叽喳喳,总是 无端地在耳边响起。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