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爱情双实线   徐行者   一   那年,我陪母亲去了一次桂林。这是我唯一的一次,陪母亲外出旅行。   那时母亲六十五岁,已退休十年,而我当时三十五岁,在一家私人企业工作。 我和母亲共同生活在南方一个不是很有名的小城市,母亲住在城中祖上留下的一 套象模象样的三居室,我住在城西一套给拆迁户的过渡房。我母亲没退休的时候, 我很少登她的门,也很少打电话。这几年她上年纪了,逐渐变得虚弱、健忘,她 需要我,我每隔几十天就要去看她一下,帮她办些诸如买米扛煤气瓶之类的重体 力活。做为独子,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尽义务,而不是为了爱。就象当年她生我出 来一样。   尽管如此,她对我还是不满意。我好不容易把煤气瓶扛回来,她在一边指手 划脚,责备我道:“瞧你就不是个做事的样子。”再不然就说我买的米不好吃。 她从来不会对我说个好字,从来不会说:“张包,你做的蛮好。”这是她永远说 不出口的的话。在我们家里听不到赞扬。“行,还可以!”这是我母亲嘴中能蹦 出的最完美的语言。当我还是个小把爷的时候就是这样,每次考试成绩再好,拿 回家时总是听到这一句话:“不错,还可以。”   二   我的父亲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距今已有二十七年,但是母亲对他的怨气 却从来没有削减过,并且时常把这股怒火转嫁到我身上。按母亲的说法,我完全 继承了父亲的样子。她的意思很明显——她的生活本不该这么糟,完全是我们父 子俩的错。   “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就会跟你父亲一样的下场。”母亲总是这样说我。 “这样是什么样”?抽烟、喝酒?上班吊儿郎当?更头疼的是我的婚姻,至今单 身的我,是母亲一个永恒的话题。   “这么大了,还不肯安家。”母亲经常这样叹惜道:“和你父亲一个样子。”   “爱情就是一个永世挖不到头的井。”我轻松说道,母亲镇定地摇摇头说: “每个人在一生中只能有一次最纯情的爱。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母亲的这一次是给了我父亲吗?我不相信。因为我从小就看到他们的关系非 常紧张,父亲死后,母亲虽然青春焕发,却也没跟哪个男人拉扯过。那么,会不 会在婚前发生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呢?又是跟谁呢?   母亲是在她二十三岁那年和父亲结的婚,父亲是个军人,在遥远的海南岛守 卫着一个美丽的小岛,每年只有一个探亲的机会,有时遇到台风,出不了岛,一 次机会都没有。当我出生时,父母已结婚七年,父亲是在他第三次探亲假中把我 种下的。“我本来就不想要孩子。”母亲总是不断重复着这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 话。“ 你父亲总是不着家,要你来做什么。”显然,我是一个很不受欢迎的偶 然产物,母亲也不爱我的父亲。母亲跟我从来不谈过去,我对我的家世及她跟父 亲的爱情一无所知,如果我要问就这些往事,母亲就会非常厌恶。“认识你爸是 件后悔的事,跟你爸结婚更是个荒唐的事。”她摆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然后,再补充一句:“你就和你爸一样。”   三   母亲六十五岁大寿时,我在市中心最高档的红灯笼饭店为她请了一桌客,来 的客人都是和她一样的老太太。在她的社交圈中没有亲戚,只有经常和她一起搓 麻将的麻友。在她的麻友中似乎我是个好儿子,她经常当着麻友的面说:“我儿 子对我不错。”或者说:“张包单位今天又发奖金了。”这次她说的是:“张包 明天带我去桂林玩,公司派他出的公差,我是顺带的。”这些话当然会给这帮麻 友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错,我是要到桂林,但并不是出公差,象我这样一个私人企业的小职员, 是轮不到出公差的份的。我到桂林是想去见米哥。   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渴望得到一种父辈的爱。当我第 一次看到米哥,看到米哥象刀削过般俊俏的脸,还有那黑亮黑亮的眼睛,我被他 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是那么的爱他。而他给我的回报也是热烈的。我们是在网上 一个聊天群中认识的,很快我们就私聊了,刚开始我们只是局限于聊聊天,很快 双方都不满足这种状况了,视频见面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在打开视频一瞬间我就 爱上了米哥,他的脸就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象我父亲那样的脸。就是在那 次视频聊天的晚上,伴随着一句问候,一个目光,仿佛象一道闪电落在我们中间, 我们聊啊聊,幸福和喜悦让我们有点忘乎所以。   米哥四十八岁,曾经拥有个幸福的家庭,妻子是个有着不列颠血统的金发女 郎,那是他十五年前在阳朔西街当攀岩教练时艳遇的结果,他们的这段婚姻在当 地曾经引起过轰动,但是却很短暂,金发女郎长年累月的吃着避孕药,这是她婚 前就养成的习惯,据说这样对女性的身体有好处,但是这样的结果却是十年的婚 姻未给米哥种下一子半女。“婚姻为什么非要留下什么?”金发女郎一脸疑惑地 说。“只能耕耘不能收获的田地,在哪找不到?”米哥毅然决然地从大不列颠回 到了阳朔,在桂林阳朔西街一间酒吧当调酒师。   视频后不久,米哥明确了我所在城市的方位后,毫不迟疑地来到我的城市, 与我度过我一生中最美丽、最激动的三天时光。我没有想到得到一个男性的关怀 是如此的美妙。在此之前,我经常这样幻想:我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然后在一 间房子里有一张漂亮的大床。我躺在床上,一个漂亮的男人拿一个西瓜递给我, 用他那热切的眼光注视着我。米哥把我幻想的全部实现了,我没幻想过的,米哥 也做到了,我从米哥那里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象父亲又象情人的呵护和疼爱。十 八岁时我就有过跟女孩搂抱的想象,但一抱着的时候,忽然间觉得对方象妈妈, 我好希望她紧紧抱着我,不要放手。   见过米哥后,我做了一个梦,我对着母亲大喊:“你将我推开,怎么样,我 照样能得到这一切。”母亲问我:“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说: “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我需要爱,更需要一种雄性的爱,让我成为男人的阳刚 的爱。”   现在我要到桂林去了。桂林距米哥做事的阳朔县城也只有六十公里,走高速 公路也只有四十多分钟路程。我想问问他调酒师是个什么活?他怎么靠干这个生 活的?因为在他到我住的城市的时候,我们只顾着沐浴着他那父辈般的爱,只顾 着为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而惊喜。我忘记了问他很多事情。   等那些老太婆麻友散了以后,我扶着母亲往回走。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人家 的闲话——什么郭大妈比她小八岁,可是看上去至少比她老十岁;什么刘伯娘的 身体差多了;什么王阿姨的耳朵几乎完全听不到别人说话了,她说什么我们都随 口附和着了。我的母亲和其他老太太麻友相比,的确就像宋祖英、刘晓庆似的, 总是那样出类拔萃,那么鹤立鸡群。   回到家里,母亲把粽子塞进一个塑料袋递给我,笑盈盈地说:“你小时候最 爱吃的糯米食。”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忧郁、冷漠、半大不大的孩子。自儿 时起,我和她之间就有一堵墙,很高,很脆弱。每次见面,每次谈话,如果我们 在墙边靠得太紧,它就会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塌下来将我们其中一个压死。我 十七岁的那年,在毕业典礼上,我代表全班同学上台致辞,我非常自豪地问母亲 一句:“行吗?”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我,说:“嗯,还行吧。”赞美,认同, 永远不会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她身上没有这个细胞,好像一句赞美就会降低她的 身份,让她变得渺小。一次次的冷漠,我和她之间的墙一点点地垒高,我无数次 想:下次见到母亲一定说点好听的,我们在一起要有欢笑——然而,到我再去看 她,在她把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我就绝望了:嘿!旧账还没有算完,每个伤口都 还在淌血,怎么可能有笑声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母亲一起去旅行,更不要说去桂林,更不要说是现在,在 我想要与米哥见面的时候。尽管母亲说了将近二十年了——这就是我最后一个春 节了,我活不到下一次过生日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力在消失……或者,只要她稍 微有点感冒伤风,她就会说:“我只有一天可活了。”这些都是她敲诈我的手段。   “远程旅行太累了,你受不了的,”我找了个借口,一边想象着坐火车换班 车和母亲一起在路上会是什么样子。   “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她说:“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地方。”“桂 林可算不上美。”我说,而她敏捷地顶了回来:“那你又去干什么呢?又看上哪 个姑娘?”   “我是去跟一位与我有工作关系的男人会面。”我终于说了实话。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总是梦见和母亲一起旅行,梦见米哥。   四   第二天一早,我打车到她那里去。她给我开了门,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亮 闪闪的对襟扣的唐装。   “妈妈”我说:“我们得坐很久火车,然后……”“我知道,”她不耐烦地 说:“我喜欢坐火车。你爸爸那时长年累月地坐火车,回来探亲。而我一次火车 都没坐过。”你父亲说:“等他从连级干部当到营职,就可以给我办随军手续了。 到那时不要说坐火车,还有轮船坐呢。”   可是还未等他当上营长,就滚回来了。   我只能发呆。她如此高涨的情绪是我多年没见过的,我无法拒绝。   我想先在桂林住下,看看市内风景,让自已那颗躁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然 后再找个理由到米哥那里。而在去的路上,也好和母亲谈谈放在心灵深处多年的 事情。火车是个全封闭的空间,生了气也没办法,你不能一走了之,我说话也不 用看母亲的脸色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好吧,”我说:“那就走吧。”   忽然母亲在车内轻快地啍起了刘三姐曲子:“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 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母亲经常跟我一起唱歌,她还会背许多诗,一有 机会就唱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即使我从不曾坐在她的怀 里,蜷在她的床上,让她拉着手走路。这段温馨的时光,很快被父亲的转业回来 打破了,那时母亲总怀疑我的父亲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年轻的小学老师,另一个 是市里大商场的会计,跟父亲年纪差不多。她怀疑他定期去找她们,经常在她们 那里过夜。“我在毛妹家”,有时父亲有事在单位加班,他也会故意这样说,或 者:“不用等我了,我在王老师家里过夜。”“好吧,好吧!”母亲就会说, “告诉毛妹,少用点香水吧,你从她那儿回来以后身上的味道难闻死了。”要不 然就是说:“别忘了把王老师的内衣送回去,我在你的柜子里看见的。”儿时的 我听不懂话里的深刻含意,只会笑,自已幻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寻找自 已快乐,而母亲好象当我不存在一样,从来都是板着脸,冷冷地看着我。……   上火车之后,我问母亲:“爸爸的兄弟还有在世的吗?”   “可能老二还在吧。”母亲说,“老二还在世,是你父亲的老同学素芬告诉 我的,素芬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   当父亲还在世每年只回来探一次亲时,母亲经常到素芬所在的糖果厂领些糖 回来包,母亲包糖的技术很差,却乐此不疲。   “说起来我们家倒还有些亲戚。”母亲说。“但我家里有三个姐弟都是残疾, 不是聋就是哑,还有个驼子,只有我是健全的。”母亲忽然很高兴地说 “什么? 是因为遗传吗?那我可是够走运的。”   “你大舅舅小时候发高烧,很早就失去了听力。小舅舅打架把脑子打坏了, 说话不清不楚。姨妈很有钱,但背直不起。但就是这种境地的亲戚,那时,也看 不起我们,你爸长期在外,家里没个男人帮我撑起来,我又没有固定工作,家里 穷得丁当响。有一次我去找你姨妈借钱买衣车,她当面说没有,背后跟人说怕我 还不起,所以,我跟他们就没有了来往。”   这回我算是明白了,在我进入青春期之后,母亲和我之间总是有那么多的怒 气和暴躁,是从哪里来的了。有一次她用火通条打得我皮开肉绽,完了像没事人 儿似的不闻不问。我让学校老师给我看身上的伤痕,老师都难过得掉眼泪。后来 我很快就离开母亲进了寄宿学校。我们有五年的时间没有见面,彼此从对方的生 活中消失了。只是素芬姨妈偶尔到学校给我点零花钱用。   “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狠地打我?”答案马上就来了:“我没有打过你。” 母亲沉默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打了你后马上就后悔了……”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举动, 而她又什么时候允许过这样的举动。   我思索着,母亲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酷似我的父亲,而自从父亲转业 归来她就不想要他了——在他们那个以政治为纲的时代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在长 期的阶级斗争年月中变得独立而刚强。而父亲带着浑身创伤从海防回来了,梦想 重新占据了他们本来已经失落的骄傲和荣耀,他们想成为家庭的主宰,还想重新 控制家中的一切——银行的存折在哪里?怎么让孩子听话?女人们要回到灶台边 去。那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女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挺直腰杆了。那时候很多家庭 都破裂了。我们作子女的几乎没有机会去跟这些陌生的男人沟通,跟我们从艰苦 的环境中归来的父亲建立感情。我记得父母之间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吵,吵完后, 母亲冷冷地看着父亲:“我们都别再作戏了,分手吧。”   “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愉快,除了素芬姨妈。”母亲说。   “为什么除了素芬姨妈?”我问。母亲说:“她很坚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 么。要是没有素芬姨妈,我根本熬不过那个岁月。”她啜了一口水,瞥了我一眼: “你也不行。”接着,她又轻声补充一句:“要是没有素芬姨妈,就根本没有你 了。”   她吃着快餐面,看也不看我:“我原本不想要孩子。在那个年月,你父亲长 期不在家,谁想要孩子呢!那时素芬姨妈也把孩子打掉了,没有任何问题。一直 到怀你五个月的时候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用肥皂水灌肠,拿毛衣针往里面刺, 我怀里抱着砖头从板凳上往下跳——可是没有用。你不肯走,你要活。”   我屏住了呼吸,心在狂野地跳动。脑海里出现了几千个画面和无数的问题, 心里是一片泪海。全身混合着恐惧与幸福。恐惧,为了生。幸福,为了生。   母亲说:“我们都认为,你经过这些折磨,肯定是个残疾孩子。可是你非常 健康。是素芬姨妈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时我在厨房里做事,文化大革命 武斗的炸弹到处乱飞。别人都躲到防空洞去了。我们两个在厨房里,只有烛光相 伴,窗玻璃都被炸飞了。我们就在地上烧一堆火,忽然,你降临人世了。我的天 啊,你确确实实是个健全的孩子。我和素芬姨妈抱着你号啕大哭。”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在那个时代要孩子是一种怎样的牺牲,何况是一个自 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婚后七年都没能给她一个孩子,可是偏偏在动荡 不安中给了她一个孩子。那一天,我第一次含着泪端详我的母亲。   到桂林的晚上,我们坐在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吃漓江鱼。“今天我请客。” 母亲说,又给我要了一杯葡萄酒,自己要了一小杯白酒。她跟着服务员走到柜台 前,让人把每一种酒都指给她看。她骂了他几句,因为这里没有高度酒,最后她 要了三花酒。   “你是因为什么才跟爸爸不和的?”我问。她说:“我在他身边就觉得喘不 过气来。他只要碰碰我我就觉得难受。”她喝光了剩余的三花酒,又补充说: “在动荡中我很快乐,我们都很快乐。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   母亲当天晚上就醉了,她迷迷糊糊回到酒店倒头就睡。   我不愿母亲过多地涉足我的生活,当然,我不会把我和米哥的事情告诉她。 何况我和米哥的碰面会太亲密,太过分,太涉及隐私,太危险。我想起自己还在 家住的时候,母亲下班恰好碰上我放学,看见我跟一个女孩子一起走,她就冲上 去对我的同学很不客气的吼到:“干吗跟我的儿子好?”她问那个我深深爱着的 小女孩,“难道就没有更可爱的男孩子吗?”   第二天,我一眼就看见了米哥。他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灿烂夺目。母亲坐 在我身旁,矮小而雀跃,说道:“就是他吧。”“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 根本不认识他。”“我看得出来”母亲说“他放射着光芒。他为你放射着光芒。”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和母亲要离开阳朔了,在母亲穿过检票口的一瞬间, 我和米哥迅速亲吻了一下,我不能肯定母亲是否看见了这一幕,因为她忽然回过 头来,笑着喊道:“张包!谢谢!”   后来有时我们会谈起米哥,她一再地问起他,不过我总是避而不谈,暗暗祈 祷着不要让她知道,但是当我们坐在一起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得可怕了。   太神了,回来后母亲就住院了,不久就彻底瘫痪,意识也几乎没有,一次我 带着米哥去看她。米哥做了我做不到的事:给她剪了手和脚的指甲,梳了头,替 她擦洗身体。而我只是坐在那里,为了每一个逝去的机会哭泣,握着母亲的手, 将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米哥在我身边坐下,一只手握住了我,另 一只手握着母亲。母亲奄奄一息、瞪着惊恐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喘气,我说:“妈 妈,你的气色好极了,你连皱纹都没有。”在那一刻我恍然发觉,我以前也从来 没有赞美过她,或是对她说过什么亲热的话。直到她再也不能回答我的时候,我 才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我恨不能代替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让她对我 说些充满关爱的话,赞美我,亲近我,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   母亲忽然睁开了她那双干枯的眼睛,盯着我们,仿佛她知道我终于得到了幸 福,终于安定下来了,她抓过米哥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这是偶然?还是有意之举? 几天之后她去世了,米哥亲自给她穿上了新买的漂亮寿衣。   过了几个月,我清理了母亲的住所,把家具送了人,自己留下了几样小东西 做纪念,我把这几样小东西收进一个盒子里,那是母亲用来放杂件的。盒子中有 照片,还有几本五、六十年代特殊封面的笔记本。照片中有我父亲,他穿着一身 崭新的军装,有素芬姨妈怀抱中的我,还有就是我的母亲,六十年代的她是一个 年轻美丽的女人。我拿出盒子最下面是一个封面上印有主席像和要斗私批修语录 的笔记本,信手翻了起来,只见上面一张小纸条写着:给张包。笔记本用透明胶 带包得严严实实的,我只好用剪刀剪开。对那笔记本内所记载的的东西我感到一 阵神秘感和恐惧,我能感觉到,母亲生前唯一的、最大的、真正的秘密正在逐渐 展开。   笔记本前面记着母亲学习毛主席著作一些学习心得,还有父亲某年某月寄了 多少钱回来的流水帐,在笔记本的中间没有任何笔记,却有一张四寸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素芬姨妈和我的母亲——母亲穿着一条花裙子和素芬姨妈依偎在一起。   我翻过照片,在照片背后看到了一行小字,深棕色的墨水已经褪色,那是母 亲秀气的字迹:和素芬在一起——我最美丽的岁月。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