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大风   徐东   天地间尚没起风的时候,高兴金想到了风。想到了风,一颗苍老的心竟激动 起来。她用鼻子吸气,把缺少牙齿的嘴巴撅成一个小喇叭,然后用力吹气。于是 嘴巴发出呼呼的声音。发出异常的声音,她感到快乐,心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的 心似的,从生命里泛着嫩气和懵懂的意味,让她忽略了一切不美好的事儿,觉着 一切都甜美。   心的欢悦感到些疲惫时,高兴金又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她发觉自己有些不 正常了。不正常也是正常,对于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 正常的呢?   高兴金的妹妹高兴银,不久前上吊死了。   高兴银在她七十七岁的一个夏日黑夜里醒来,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内心寂寞极了。她梦到了自己的老伴儿,老伴儿早就死去了。她梦到他让她跟他 走。他对她说,兴银哪,你看天这么热的,热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跟我走吧,阴 间里凉快。她说,好啊,我跟你走。但是她还活着,走不成。她一急呢,就醒来 了……她摸到自己的腰带,把腰带系到平日里挂柳条篮子的,楔进墙里的耙钉上, 成一个圆圈,然后把脖子放了进去。她对自己狠了一次,终于可以摆脱喘不过气 来的痛苦了。只是,可惜了那被她摘掉的柳条篮里盛着的吃食,它们散落在床铺 上,再也找不到她的嘴巴。   高兴金之所以想到风,并且利用自己的嘴巴制造风声,也许是因为她模糊地 想到了妹妹高兴银,想到她死于腰带构成的一个圆圈。   她的三儿子叫她到自己家里去吃饭,看到她的不正常。   三儿子问,娘,你干啥哩?你撅着个嘴吹啥哩?   她不说话,她只是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撅着个嘴吹。   他的三儿子喊来大哥。   大哥说,娘,你这是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吗?   她仍然不说话,仍然继续用嘴巴制造风声。   下午时,大儿子老三说,给老二挂个电话吧,咱娘可能魔道了。   二儿子在县公安局里上班,接到电话就骑着摩托车来了。   二儿子来的时候高兴金已经不再制造风声了。她累了,躺在床上,非常安静。   高兴金的三个儿子在屋子里看着自己的娘,两个儿媳妇,还有几个孙子孙女 在院子里,初秋的太阳照在泥土色的院子里。院子一派柔和的橘黄色。   那院子以及院子里的房子,是高兴金和老伴儿修建的,已经有三四十年了。 他们的三个儿子先后长大,成家立业,从哪个院子里走出去,拥有有了自己的院 子和房子。   老伴儿去逝以后,三个儿子曾商量把他们的娘接到自己家里去,但是高兴金 说,我住惯了老屋子,谁家也不去。于是她就住在自己的老屋里。   老屋子的窗像洗脸盆那么大,而且还用草纸糊上了,即使在很亮的白天,房 子里仍然显得很暗。如果关上门,哪就便暗了。   那间小房子里挂着七八个小篮子,有竹子的,有柳条儿的,有玉米皮编的, 有纸糊成的,那七八个篮子里各自盛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有些也放糖果、炒豆、 花生什么的。高兴金的孙子和孙女们最喜欢那些神秘的篮子,他们总能从那些篮 子里获得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那些东西专门是为小孩子们准备的。   看到孙子孙女们调皮玩耍,把些吃食儿放进嘴巴里咬嚼,高兴金的心便欢悦, 脸上便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事实上,高兴金是在有意无意地通过那些小篮子制造生活的神秘乐趣哩。她 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极好极好的老人。她会做各种好吃的饭食,树上的槐花、榆 钱、香椿芽儿,地里的灰灰菜、苦苦菜、马齿苋,河里的鱼和虾,到了她手中, 落到锅灶里,都变成馋人的饭菜,常常让孩子们直流口水。即使成家立业了,虽 然孙子孙女们都有自己的母亲,可他们都还是常常地跑到奶奶的家里来,吃她做 的饭食。   高兴金做了一辈子的饭,在五八年,在一辈子最为困难的日子里,她凭着对 生活的爱意与神奇的想象,把许多普普通通的东西变成了美味佳肴,把许多看起 来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就像树皮、草根、地里的昆虫等等,都变成了能吃的食物。   高兴金对自己做饭的技能十分自信,这种自信来自于她对生命与大地的热爱 与感悟。她像一个魔术师,向天空中一伸手就可以获得鸽子,把鸽子放进怀里, 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束鲜花;向大地上一伸手呢,她就可以获得野兔,把野兔 儿在围裙里藏一藏,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只肥胖的小羊。   高兴金的老伴去逝以后,她的天空便灰淡了许多。   他们的结合,在另一个世纪,虽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他们相依相伴, 生儿育女,油盐酱醋的生活也像天和地一样永恒呢。哪永恒,在他们生命里并不 虚无,反而还有一些重量。就像撅着嘴巴吹气,不也下正是因为感觉到生命里的 那种重量么?   可是老伴儿却先她走了。他走了以后,虽说还有孩子们,可高兴金感觉到自 己不完全了。她不再是她,她感到自己缺少了什么。另外,她的手脚也不再像以 前那样灵便了。   曾经,她的手是多么的灵巧啊,每到过年时候,每到村子里有红白喜事时候, 她便用她那双灵巧剪出图案复杂的剪纸,慕杀了许多人呢。   她的小脚是裹过的,长也不过三寸,可是她那小脚带动着她单薄的身子骨儿, 格煎格煎地走过许多路呢。她没有出过远门,可一辈子走下来的路,也不知有多 长。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地里,她的那双小脚敢跟男人的 大脚比赛谁有用哩。   高兴金老了,真是老了。   她的老伴儿去逝了,她的老妹妹也去世了。   高兴金清楚他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清楚他们像祖祖辈辈的老人一样被埋 进泥土了里,可她又会觉得他们会像种子一样穿透泥土,像庄稼一样成长,在阳 光和雨露里生长了翅膀,飞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清楚自己也将会像他们一样。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有点儿不舍得离 开。她假想的消失,变成另一种活法,但另一种活法却总让她心底没根儿。   过年过节时候,高兴金总是要给老天爷爷,给死去的人烧香烧宝。她暗暗祈 祷来生来世,祝愿一家人幸福美满。   高兴金给她的孙子描绘过她天堂里的庭院。那是一个有着三重朱漆大门的深 宅大院,大院里花影重重,鸟鸣啁啾,四季如春。她呢,在自家的院子里,想走 就在那花红柳绿里,在莺歌燕舞中走动走动,想坐就安逸地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 上,听听戏,大声咳嗽咳嗽,自由自在。   她相信自己会拥有那三重门的大院,因为她一辈子行善,一辈子吃苦,一辈 子没做过啥亏心事,一辈子平平和和。她不会落到地狱里,去受刀山火海的罪。   他的孙子当时也相信,但是后来他长大了到了城市里,渐渐的就忘记了奶奶 的理想,陷入了城市的生活包围,每日生活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时不时的抱怨 这,抱怨哪。   高兴金的三个儿子走出了屋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正亮,他们从天上看不出什么, 更看不出自己的娘为什么一反常态,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他们的心里都 有些感受到了生命的神奇与力量,不免心里有些毛毛草草的。但是,他们正值壮 年,还有许多人生的任务没有完成,强大的生活逼迫着他们,让他们没有心思, 也来不极细细思考生命的问题。   老二摸出一支烟来,递给了老大一支,然后又丢给了老三一支,自己也抽出 一支点燃。三个人在院子里抽烟。   老大说,我看,咱娘怕不是不中用了。   老三说,送县医院里,让医生瞧瞧吧。   老二说,看上去也不像是有病,再等等,看看。   老大的媳妇在一旁说,是不是中邪了?   老三的媳妇看了她一眼说,迷信,昨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咋会中邪?   高兴金在屋里头,听到儿子儿媳们的话,竟然又有些莫明其妙地快活,她精 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有点儿像个小姑娘,又有点儿 像个像老妖精。她感到自己处在正邪之间,她又需要发出声音。她发出声:啊呜! 像猫叫。   在院子里的孩子们吃了一惊,急忙回到屋里。   回到屋里时,高兴金又不作声了。   她闭上眼,像是装死。   三儿媳妇用手背放到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感到有温度,然后又放到鼻翼上, 感觉到气息。联想到婆婆刚才的一声怪叫,她有些想笑,便笑了。   老大的媳妇挖了她一眼,怕惊了神灵,让她不要笑。   她却说,哎哟,咱这个娘啊,老了老了又像个小孩子似的跟咱们装佯……二 哥,你在城里,你的话娘最喜听,你问问她哪儿不如意了才作怪?   老二没理会老三的媳妇。   老二在娘的床头上坐了下来,看着娘,有点发呆。   他或许在瞬间想起了过去,过去像白驹过缝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闪,他母亲 的形象产生却又倏然地消失,就像一幅抽象的画。   老三用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说,烫。   老三看了老二一眼,老二也用手摸摸,说,是不是发烧,给烧魔症了?   高兴金的心里给明镜似的,她知道自己没发烧。她的头脑里刚刚刮过一场大 风,那大风嗖嗖的,夹杂着数十年的日月生活内容,夹杂着生命燃烧过后灰烬般 的往事吹过,磨擦生热,能不烫么!   老三的女儿胖胖叫来了村医娃娃。   娃娃摸摸高兴金的额头,然后把湿度计放在她的胳肢窝里,又用听诊器听了 听她的心跳。   听了一会儿,娃娃说,正常啊。   抽出温度计,甩了甩看,也正常。   娃娃说,一切正常,不像是有病。   既然医生说没有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高兴金制造风声的第二天便又正常了。说是正常,与往日却又有一些不一样。 往日里高兴金没事儿的时候,总爱与孩子们在一起说话。有时候也会跑到儿媳妇 家里,帮着做点家务。再不就与村子里的老头老妈妈在一起聊聊天地。但是那次 事件以后,她安静了许多,有时候呆在暗淡屋子里,呆很久。有时候跑到太阳地 里去,也是呆上很久。尚是有人跟她说话,她的脸上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丰富多 彩。敏感的人在瞬间会感到受她的脸皮底下藏着冰。   树叶在深秋时分纷纷落下,树一棵棵变得爽朗了,枝条刺向苍穹。大地上到 处是落叶。地里的庄稼被放到了,地被机器被牛马拉着的犁翻开了,湿润的泥土 散发出清淡的香味儿。那种香味儿被耙平,被整理,像微波荡漾的水面一样笼罩 着地面,期待着种子。把种子播进地里,麦苗儿不久就穿出来了。   冬天呢,快到了。北风呢,也快吹起来了。   生命力正盛的人们,大人和小孩子们,都不太把冬天放在心上,他们继续着 他们的活动。小孩子们去上学,或者玩耍。大人们去做生意,或者闲着。老人们 却显得脆弱和无助,他们担心自己熬不过冬天。在冬天里有多少小虫小花草要死 去呢,这难道不暗示着天地生命的律定和无常么?   大儿和三儿把老二从县城里叫来,商量他们的娘怎么过冬。   老大说,不能让娘再一个人住了,晚上有个什么事叫人,没有人应。   老三说,是,咱们得想个办法。   老二说,你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吧。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老二在县城里,两口子都有工作,照顾老人不方便,老 人可能也不习惯离开家,这样就由老大和老三轮流照顾老人。   第一个月是在老大家过的。   第二个月就是冬天了。   每年冬天结冰前都要刮一场大风,那场大风吹着呼哨,唿哨里夹杂着灰色的 带着白刃的镰刀,随时随地就要砍断一些东西的样子。   在冬天到来之前,高兴金无数次想到风,想到大风中飞扬的一些事物。她想 得很累,这种累似乎在积蓄一种力量。   她在床上躺了有半个多月,不见少吃少喝,却不见她起庆解手。   在一个刮风的下午,她突然想起床了。   三儿媳妇说,娘,别起啦,起来干啥哩,你看天那么冷,还刮着风哩,你听, 嗖嗖的。   高兴金说,我觉着我的腿不中用了,得下床走走,活动活动。   三儿媳妇说,让你不要下床,你偏要下,感冒了怎么办?   高兴金不说话,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摸衣裳。   三儿媳妇见她决意要起,便帮她穿上衣服。   高兴金的衣服是黑色宽大的粗布棉衣,裹上细细的小腿,看上去像个纸扎的 人。   起了床,她要走出屋子。   三儿媳妇说,在屋里走走吧,你看,你说你的腿不中用了,这不好好的吗? 可不能到外面去,到外面被风吹走了。你看你,瘦得一口气就能被大风吹走哩。   高兴金没有听儿媳妇的话,她住着拐棍,把头探到了屋外。她头上戴着一顶 黑色的帽子,帽子未能盖严白色的头发。她的脸感觉到风,冷风激发了她心里的 想象,她的生命里像上充满了气似的,让她产生一种想要飞的冲动。   她尖尖的小脚迈出门槛,三儿媳妇那么胖,那么有力的一个人,竟然拉不动 她。   她说,风、风、大风啊,大风……   她说起话来,有点儿像唱戏。她很投入地说,很兴奋地说,完全忘记了三儿 媳妇的存在。   三儿媳妇说,你想干啥去?娘啊,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高兴金一边挣扎着向前走,一边说,风啊,风,大风,哟嘿……   娘,我的老祖奶奶,你想干啥去?你看看我都拉不住你哩!   高兴金的脸上浮现出坚强的笑容,皱纹一个个都变得饱满了。她似乎在笑三 儿媳妇傻哩,她心下想,你拉不住我,你怎么能拉得住我哩,我到了岁数了啊!   她的手,她的胳膊,她的腰,她的腿,她的尖尖的小脚,她的全身都充满了 力量。她在三儿媳妇的搀扶下,顶着风继续向前走。   出了院门,走在村街上,村子里看到她,都觉得惊异。   高兴金就那么坚持向前走着,就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一样。   三儿媳妇本是一个有些愚笨的人,在那时也感受到婆婆生命中的那份生命的 力量。她又急又气,后来那种急和气变成了眼泪哗地从眼里滚落下来。   后来她们走到了田地里,村庄里有不少人从风里得到消息,纷纷赶过来,希 望能出一把力,把她带回家里。   倒是三儿媳妇对众人说,她劲大,由着她吧!   风很大,风似乎越来越大,高兴金终于被大风卷走了,只留下身体。   孙子从城市里赶回来时,看着躺在床上的奶奶,想用眼泪来证明自己对奶奶 的爱,但是他流不出眼泪。他俯下身想要抱抱奶奶,他的想法十分自然,但是却 被阻止了。得知奶奶死在大风里,他说,前两天我梦到了大风,大啊好啊大。他 说出自己的梦时,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