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霍梦华   作者:谭湘   (一)   一九六八年十月,县革委会把刚分配到S县的大学生统统打发到乡下接受 “再教育”,我被分到石包城公社农业一队“上山下乡”。   头一天下午,队长刘大头让一名小伙子叫赵尔红的,带我拉着骆驼去打柴火。 帮我打柴的那匹骆驼,卸下柴火就被拉去宰杀了,因为它太老了,老而无用的牲 口的结局就是这样。当下每一户社员分到十几斤骆驼肉,于是这天生产队家家户 户的晚饭都吃”肉拌拉条子”。队长派我到丁四爷家吃饭。骆驼肉很粗糙,有很 重的土腥味,然而在公社社员心目中已经是美味佳肴了!大家吃得好香啊!丁家 老二吃了四海碗,已经撑肠拄肚,饱嗝打得震天响,可是意犹未尽。一个玉门昌 马来走亲戚的小娃子,吃着吃着,跳下炕松一松裤带,又去盛了一碗。   丁四爷吃得抹一把胡子,咂着嘴巴,忽然冒出一句话:“我思想着,毛主席 他老人家顿顿吃的是肉拌拉条子吧?”   同一个院子里的李春有端着一大海碗肉拌拉条子边吃边走过来。李春有虽然 是被揪出来的“破坏集体的坏分子”,但只要不开大会,他也并不当它是一回事。 他向来看不起丁四爷的孤陋寡闻,此刻听丁四爷如此说话,就鄙夷不屑接了话茬: “啥?啥?你老汉把屁放下了!毛主席顿顿吃拉条子?我可是亲耳听人家樊支书 的爹爹说的,毛主席最爱吃炸油饼子!”当年他当队长的时候,很吃过几回烙油 饼子,但那比起炸油饼子可要逊色多了。   人人都敬畏樊支书的爹爹,人家见多识广,前不久还去过大寨参观,说话是 不会错的;何况一说到炸油饼子,李春有眼睛放光,丁老二的嘴角流出哈喇子, 别的人心头也是无限神往;他们足足有十年没吃过炸油饼子了。   可是铁林香的二儿子石生月不服气地说:“油饼子再香,也不是肉嘛!肉总 比面香嘛!我不信毛主席不爱吃肉!”丁四爷顺势就说:“就是的嘛!李春有你 知道个啥!”   人们边吃边争论,丁家老大问我,我含糊回答说,不清楚,传说老人家喜欢 吃红烧肉和辣椒。红烧肉?那是什么?丁老大满脸迷惑不解。   众人继续争论不休,最后总算统一了认识:毛主席他老人家每天晌午吃油饼 子,夜饭吃肉拌拉条子。   石包城虽然是戈壁荒漠上的偏僻地方,可在瓜州和玉门的农民的眼里是天堂。 他们纷纷把女儿嫁给石包城的社员。因为石包城的农村人能吃饱肚子,一年劳动 下来,每户也能分两三百元钱,所以连弱智的严智章也讨上了昌马媳妇子。   (二)   我头一天下地,大头队长借给我一把镢头,派我去开荒。   太阳老高了,生产队文化室前吊着的一截钢轨被敲得“咣咣”响。我扛着镢 头往外走,只见远远的沙梁上稀稀拉拉有人影蠕动,我赶紧跟上去,一口气赶到 沙梁顶的语录碑。那里有一座土坯垒的涂了石灰的碑,正面有三脚猫画匠画的毛 主席挥手的像,俗不可耐;背面就是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荒地离村子有两里多路,是一大片芨芨滩,都快中午了,却只来了六个人开 荒。我与离得最近的一个老汉攀谈,他吊着脸不搭腔。我好生奇怪,又找另一个 小老汉说话,也不理睬我,我觉得很没趣。后来我发现他们彼此也互相不言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   抡着镢头挖了约摸两小时,有人停下来抬头看看太阳,就去休息。几乎不约 而同地,其他几个都放下手中的镢头,东南西北各找一个背风向阳的田埂,靠着 埂子拿出馍馍啃着吃,依旧是谁也不理谁。六人中有一个妇女,年纪轻轻,衣服 干干净净,我感到惊奇;因为一到石包城我就发现这里的妇女个个儿女成群,邋 里邋遢。   我茫然的站在荒原上,看那新开垦的荒地,刨出来的一蔸蔸芨芨草横七竖八 躺着,就像战场上的死尸;尚未开垦的荒滩,一簇簇白色的芨芨草随风抖动。再 远就是褐色的大戈壁了。   我怎么会寄身在此?前年我还在百万红卫兵里拥挤在天安门广场上接受红太 阳红司令的检阅,去年年初我还走南闯北、步行加坐车地到处串联,后来还在兰 州街头游行静坐指点江山呢!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我会在这里度过一生么?这样 一想,我不由得不寒而栗。   我正胡思乱想,忽觉有人注视着我,掉头一看,竟是一匹骆驼站在芨芨草丛 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似的。我生气了,也盯着它看。我们 就像两只小鸡衅仗一样。哇,骆驼的大眼睛好美丽呀!我们互相盯着,看谁先躲 避对方的目光。没想到那畜牲的耐性比我大得多,我坚持不了,就扔土块打它, 它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又开始干活了,我埋头挖芨芨草,挖着挖着,又觉得有人窥视我,抬头看, 是一头牛走过来定睛看我。它似乎在想:“以前怎么没有见过这个戴眼镜的可怜 虫?”我受不了那牛的嘲弄的眼神,扔土块把它赶走,它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呢!   (三)   我很快就明白开荒的人为何当哑巴了。   第三天晚上开批斗会,这六个人全部出场接受批斗,原来都是揪出来的阶级 敌人:国民党特务晁生福、四不清干部赵尔伦、贪污盗窃分子李春有、坏分子许 守天、牛鬼蛇神严令章。那个女人,确实很年轻,也很漂亮,她是“坚持反动立 场的坏分子”霍梦华。   那时候批斗会的程序是:全体起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高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敬祝毛主席 万寿无疆》;背诵最高指示;然后把阶级敌人押上来,喝令交待罪行;紧接着就 是拳打脚踢,革命口号声、喝骂声、拳脚声、惨叫声夹杂在一起,直到深更半夜。 批斗结束,队长布置第二天的农活,完了散会。   这时正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生产队三天一小斗,公社五天一大斗。公 社开会更加恐怖。各单位的干部、办事员及家属、农业队社员、附近牧业队牧民 统统参加。公社有一个破旧的礼堂,地上横放着几排长木头、还有砖块,这是革 命群众的座位。本是乱哄哄的会场,塞地布书记一走进来,立刻鸦雀无声。人们 全体起立等候和塞书记握手。脸色总是阴沉的书记不慌不忙地和人们一一握手, 走到谁跟前,谁就马上弯腰伸手,满脸堆笑。谁都知道,塞书记如果拒绝和谁握 手,或者略略碰一下手,谁肯定就是下一个被揪斗的人。人们精神高度紧张,努 力观察书记的脸色,得到握手的,笑得很灿烂;握不到手或是被轻轻碰了一下的, 顿时面如土色或是万分沮丧。   握手完毕就唱歌请示,行礼如仪。公社斗争会,斗的是公社机关单位和农业 队、附近牧业队揪出来的“牛鬼蛇神”。这些人必须穿上号衣,即每人衣服的背 面缝一大块白布,以黑字书写罪名,什么“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背后摇 鹅毛扇子的狗头军师某某某”、“残渣余孽某某某”等等。霍梦华自然也陪场。 她是“坚持反动立场的坏分子”。这罪名很是蹊跷,因为“反动”是政治有问题, “坏分子”则常指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二者一般不搭界,怎么连在一起用在她身 上呢?   公社斗争会往往是念过语录喊过口号,阶级感情就激发出来了,平日里老实 巴交的农民也会突然脱下鞋子挤上前去对“牛鬼蛇神”劈头盖脑地打,场面的杀 气腾腾更甚于生产队的斗争会。诺大的会场,只有一盏汽灯,会场后面黑咕隆咚, 我们几个刚分配来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都躲在此,谁也不敢说三道四。半年多以 前,我们还在学校时,就已经亲身经历过清理阶级队伍的恐怖场面了。   批斗会上挨打最凶的是牧民丹布斯楞。丹布斯楞好喝酒,在“三忠于”方兴 未艾时,他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的感情专程去玉门市的昌马公社买到一尊毛主 席石膏像,顺便在商店里买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回家的路上,因为骑着马, 石膏像不好拿,他怕失手打碎,醉醺醺的他忽然急中生智,解下腰带拴在毛主席 石膏像的脖颈上,再把腰带挂在自己的脖颈上,这样石膏像和自己就成了一条腰 带上的蚂蚱,骑马赶路就万无一失了。谁知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有人揭 发他丧心病狂企图吊死毛主席,革命群众立刻把他揪了出来,戴上“恶毒陷害伟 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进行批斗,每次批斗,都把他打得鼻青 脸肿,死去活来。   批斗会上,常有人对霍梦华乘机揩油,把她推来搡去,对这种人,额角流血 的她怒目而视,逼使其人低着头退出。   那些天,常有最新指示发表。叫人感到恼火的是,最新最高指示往往在半夜 三更发表,害得我们必须从炕上爬起来,游行庆祝,这叫做落实最新指示不过夜。 石包城没有街道,黑灯瞎火的,匆匆集合起来的群众就在公社和小学、卫生院、 兽防站之间的崎岖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转圈圈、呼口号。折腾一个多小时,再 回去睡觉。   记得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那天下午,我们正在荒地上整地,忽然从水峡口方 向传来沉闷的雷声,雷声“轰隆隆”经久不息,我的感觉有十几分钟,才慢慢消 失。看那天空,并没有乌云,这雷声未免太奇怪了。第二天中午,有军用吉普车 来石包城,下来几个军人,他们径直到泉垴,在湖滩的几眼泉里装了几瓶水,走 了。与此同时,广播传来我国又一次成功地进行了氢弹爆炸试验的消息。特大喜 讯,照例要转圈圈游行庆祝。不过社员都在劳动,只有十来个公社干部、卫生院 医生、兽防站兽医、商店和粮站职工游行,队伍未免太单薄,口号也不响亮,但 这是态度立场问题,谁也不敢偷懒。   很多年过去后,我发现罗布泊的辛格尔,与石包城的直线距离是六百五十公 里,爆炸声那样的厉害,足见氢弹真是威力可怕。我听到过氢弹爆炸声,终生难 忘。   (四)   我在石包城下乡劳动了一年半的时间,常和霍梦华一起干农活,但极少打交 道。我虽有知识青年的名分,实是“黑五类”,须夹着尾巴做人;对女“阶级敌 人”,更是避而远之,那是“男女之大防”观念使然;当然主要原因恐怕是我性 格孤僻,口齿木讷,不善与人打交道。不过霍梦华的身世故事,我听了不少,且 印象深刻。   算起来霍梦华比我年长一岁,我们都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那茬 人。听人说她父亲是国民党上海警界要人,她母亲则是父亲强娶的妾。解放后她 父亲被镇压,母亲按对敌伪眷属的政策迁徙大西北农村。相传这批迁徙者到了沙 州农村,最感痛苦的并非气候恶劣水土不服,而是吃不到大米饭,每年吃一回半 回,着实要兴奋好几天。   六零年霍梦华十七岁,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第二年又考,又落榜;第 三年她还要考,班主任悄悄劝她:“唉!别考啦!你前两次高考考分都是肃州地 区第一名,可政审不合格,白考啊!”霍梦华便没有再考。其实她如果考,准能 考上。因为这年(六二年)中央某首长批评了高考政审中的极左政策,于是许多 学业优秀却因家庭背景有政治问题而被大学拒之门外的学子得以圆了大学梦。霍 梦华阴差阳错,与大学失之交臂。我是六三年考上大学的,真够侥幸,如果晚一 年考,也必吃闭门羹,因为六四年高考政审又格外严厉了。我祖父是地主,父亲 是“旧官吏”,如此严重的问题,怎能通过政审?   据说霍梦华退出高考后,伤心之至,茫然不知所措,因此当屡遭她拒绝而仍 苦苦追求她的高中男同学刘方云又一次向她求爱时,她接受了,随即就结婚了。 当时霍梦华的母亲正在上海申诉自己不是敌伪眷属,而是出身贫苦,是受害者。 她辗转托熟人帮忙,结果事情办成了,她和女儿被准许迁回上海。听说女儿自作 主张结了婚,母亲气急败坏,丢下上海的事匆匆赶来,见了女儿强拉硬拽带着她 坐汽车再转火车奔往上海。   大上海岂是西北荒漠之地可比?何况精明的母亲晓之以利害,霍梦华便对自 己仓促草率结婚后悔不已。她已经有了身孕,母亲令她打胎,她同意了。谁知刘 方云万里迢迢追到上海找到了她们,母女将其拒之门外;刘方云在门口长跪不起, 日夜哭诉思念爱妻之情,霍梦华愁肠百结,柔肠寸断,到第三天,她终于流泪下 跪,求母亲放她随丈夫回大西北戈壁滩。她母亲仰天长叹,收起铁石心肠。可她 又提出条件:刘方云必须做绝育手术。她说一个孩子足矣,反正这样人家的孩子 长大总是贱民。也许她企图以此吓退刘方云,刘方云却二话不说上了医院。   (五)   夫妻俩返回戈壁小县城沙州。不久霍梦华的儿子出生了,家庭出身是城市贫 民的刘方云也得了一份工作,到祁连山里的石包城公社当会计。霍梦华带着孩子 也来到半农半牧的石包城定居,她情愿在这雪山下荒漠中的小小绿洲里相夫教子, 平平静静过一辈子。谁知文革发生,到处斗得昏天黑地。石包城的公社干部也分 成两派,又是揪斗又是夺权。有人想整治刘方云,苦于抓不到把柄,竟出奇制胜, 把霍梦华揪了出来:因为她父亲是大反革命,母亲是小老婆,给她戴“坚持反动 立场的坏分子”的帽子谁敢不服?刘方云急得跳脚,对立派幸灾乐祸,越发深揭 猛批霍梦华。上山下乡开始,公社家属统统当农民,霍梦华当农民不说,还移交 给贫下中农继续批斗。不过斗争风暴虽然来势凶猛,风暴过去大家还是挣工分的 农民,送粪便送粪,薅草便薅草,割麦便割麦。只是她的五岁小儿难逃“狗崽子” 厄运,常被小朋友们追打,抱头而窜,霍梦华妈妈的话不幸而言中。   那时生产队社员干农活都磨洋工,薅草割麦时,男女社员们在地头站成横列, 齐头并进。霍梦华性格要强,手脚麻利,很快便把别人拉在后面,上了地埂就乘 机去干点私活;等那些坐在地里说长道短的人在队长吆喝下上了地埂,她的猪草 已经拔了小半筐。社员辩论国家大事,霍梦华偶尔也参与,她操着上海腔的河西 走廊方言,把那些既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的人驳得哑口无言,对方老羞成怒,拿 出阶级斗争杀手锏,斥她“牛鬼蛇神”,她才不屑地闭口。   霍梦华爱美,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容貌带几分三十年代海派影星的神韵。 当地女人大多黑不溜秋,霍梦华能幸免于黑,是因为她无论严寒酷暑,上工必戴 大口罩,裹大头巾,整个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而不可能天衣 无缝,放工回来除去罩巾,洗梳一番,粉面桃腮,姿色不凡;可惜眼睑眼梢还是 被紫外线光顾,黑晕晕的,颇似当今蹩脚新潮少女涂抹的眼影。和霍梦华年龄相 仿的女人都有三、四个孩子,她们邋里邋遢、未老先衰,于是越发显出霍梦华鹤 立鸡群。   (六)   不久我奉命回县城中学执教。到工农兵上大学那年,听说霍梦华上了大学, 我颇惊讶;过了两年,听说霍梦华毕业了,在石包城卫生院当医生。又过了两年, 听说霍梦华调到玉门市矿区医院去了。   关于霍梦华当年上大学之事,我道听途说是这样:一九七三年石包城公社忽 然得了一个工农兵上大学的名额。贫下中农此时对上学念书已然没有了兴趣,因 此都不大在意。霍梦华闻讯,虽然明知没有自己的份,但她决定豁出去争取。她 悄悄地展开活动。   一种传说是,公社一把手早就垂涎霍梦华的美貌,他一口答应给她帮忙,但 提出了条件,霍梦华别无选择,她满足了他。于是那一把手一手遮天,施展偷梁 换柱移花接木之术,给霍梦华发放了通行证。另一种传说是,公社二把手和霍梦 华一起当过“牛鬼蛇神”,一同挨过批斗,很同情她的坎坷际遇,于是力排众议, 给霍梦华办理了介绍手续。   总之,神不知鬼不觉,霍梦华拿到了户口迁移证、粮食关系、盖着公社大红 印的介绍信和入学通知书。行装早已备好,只等有便车就出发。这时社员们纷纷 扬扬传说上大学出来能拿工资、能吃供应粮、当公家人。他们慌了,眼红了,三 五成群跑到公社大院,振振有辞地议论霍梦华不是工农兵,派她上大学不符合阶 级路线。刘方云偷偷地给队长刘大头又送了一瓶酒,刘大头说,没问题。大头队 长家没有上大学的合适人选,所以对闹嚷嚷的贫下中农大不以为然。   这边闹嚷不休,那边霍梦华望眼欲穿的大卡车正巧到达,卸下货,霍梦华七 手八脚把行李扔到卡车上,自己钻进司机楼,递给司机两盒好香烟,司机马上掉 转车头。喇叭一响,大卡车驶出石包城,投入茫茫戈壁,霍梦华绝尘而去,远走 高飞。那些在公社大院里嚷嚷的人也被刘大头队长吼骂走散。喝得醉醺醺的刘大 头高声喊叫:“甚时候了还不翻粪去?啊?毛主席亏你们了吗?啊?共产党亏你 们了吗?啊?啊?”这时公社武装部长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刘大头赶紧迎上前去, 殷勤地问候:“部长吃了没有?”却见部长拉下了脸。   霍梦华上的不是大学,而是甘州地区卫生学校,中专。她是正牌高中生,又 绝顶聪明,学习还特别刻苦,在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里可谓凤毛麟角。虽然年届三 十,可她的记性悟性仍极强极高,老师们视为奇才,都尽心竭力给她讲专业知识。 石包城革命群众时不时地有揭发信寄来,有关方面也批示要查处,学校则一味敷 衍,磨蹭到毕业。当时教员一致要求让霍梦华留校,校长畏于形势,不敢。   霍梦华不得不社来社去,回原公社工作。她在石包城卫生院埋头钻研业务, 老医生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原先和她一起割麦便割麦薅草便薅草的女人们心理很 不平衡,当面陪着笑脸请她看病,转过身来就指指点点,话越说越难听。霍梦华 性格孤傲,脾气倔强,很难忍气吞声。经过一番活动,刘方云找借口先把自己调 到玉门油矿,再以夫妻分居理由,把霍梦华调走了。霍梦华在矿区医院很快挑起 了大梁。   (七)   一九七九年,我也离开县城,同石包城的联系渐渐断绝。不过霍梦华的儿子 一九八〇年考取华东工业大学的消息,我是从我的一个学生那里听到的。我还听 说,霍梦华的儿子绝顶聪明,学业优秀,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玉门油矿。说是人 事干部带小伙子到一个办公室,指着一张桌子叫他坐在那里上班。这小刘对面的 桌子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小老头儿,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两手抱很大的一个玻璃 罐头瓶饮茶。老头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刘。小刘被看得心里发慌,只敢垂眼看那 热气腾腾的大茶杯,那里面除了茶叶,还有两枚红枣、两玫桂圆、还有绿色的葡 萄干和红色的枸杞子。忽然听那老头儿幽幽地说:“小伙子啊!你就坐着吧,等 你坐到把专业知识忘得净光,你就是工程师了;再继续坐到胡子发白、老眼昏花, 你就是高级工程师了!”老头又说,今天的小刘就是三十年前的自己,而今天的 自己,就是三十年后的小刘,人生就这么简单。小刘回家对母亲霍梦华说,听了 小老头儿的一席话,自己心头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恐怖。   三十年过去了。霍梦华后来的命运怎样呢?我无从得知。在改革开放时代, 想必她能有所作为,一展抱负。受过磨难有着丰富阅历的人懂得珍惜人生。她肯 定不会放过任何进修学习的机会;她还会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啃书本,并在实 践中积累经验,使自己成为一名优秀医生。不过在论资排辈大行其道、拍马溜须 才能出头的俗世,她的工农兵中专生的资历,恐怕会使她的生活和事业充满苦辣 酸涩。   哲人说:“性格即命运”,不过霍梦华的经历使我相信还是时代决定人的命 运。对了,命运还有偶然性。假使当年她的班主任不要好心地多嘴,霍梦华的命 运绝对是另一番景象。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