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欢送千副政委的国宴   谭湘   林肯说:“因为我不愿当奴隶,所以我也不愿意做奴隶主。这表达了我的民 主思想。任何与此不同的想法都是不民主。”   (一)   一九七三年夏天,S县发生了一件事,老猎手扣肯去打狗熊,却被狗熊吃了。 县革委会决定消灭这只狗熊;因为牧区的人知道,狗熊一般不吃人,它和人总是 互相躲避;然而它一旦吃一回人,就会有了吃人的习惯,从此专门袭击人,所以 必须消灭伤过人的狗熊。武装部千比副政委亲自带领几个战士去寻找吃了扣肯的 狗熊,他们在山里找了大概多半个月,终于找到,击毙了狗熊。死狗熊被驮回县 城,吊在武装部大院子里剔骨扒皮。人们都跑去看,我也跑去看。那狗熊已经变 成一张上面有七八个枪眼的狗熊皮了,挂在篮球架上。那是一头白色的狗熊,光 看那张皮,就可以知道它生前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狗熊吃扣肯事件,有一个目击者,他讲述的经过成了一个故事的蓝本。那些 天,狗熊吃人的故事在县城不断地被人们重复,每次重复都有新的内容加进,因 此很快就有了不同的故事版本,在关键细节方面甚至大相径庭。这样一来何为真 实何为杜撰又成了人们争论的问题。每个人都坚持说自己的陈述最接近事实,结 果越争论分歧越多,连那位目击者自己也糊涂了;有人指出他前后的叙述自相矛 盾,他不能自圆其说。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莫衷一是。不过大家由此更加服膺一 句老话: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扣肯一生酷爱打狗熊,最后死在 狗熊爪下,也算死得其所。   忽然传来特大新闻,本县的千比副政委被任命为甘肃省军区副政委,很快就 要走马上任。紧接着肃州地区通知县上:以国宴规格热烈、隆重地欢送千副政委 赴任。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S县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轰动的事情。我的天!这么名 不见经传的小县,突如其来地出了一位省军区副政委!是将军呢!而且那么年轻! 简直可以和三国时的周瑜媲美了!那些天,县城里但凡有点头面、和千副政委私 交甚洽的人物,一个个脸上异样的严肃、庄重、豪迈,他们腰板挺直,大步流星 地走着;或许他们在想:凭着交情,千副政委一定能提携自己当上科长、局长、 县长、专员!   (二)   县城沸腾起来了。因为县上研究决定,各单位各系统排好次序,一家一日, 以国宴欢送千副政委。首先是县革委会,其次逐日是县武装部和县中队、县财贸 系统、政法系统、工交系统、城关公社及公社武装部、县卫生系统、五七干校、 农林系统、文化系统、教育系统和五个牧业公社,还有若干直属单位。   然而人们很快又懵了,虽然县上有几个人吃过“省宴”、“地区宴”,却没 人知道国宴规格究竟是什么讲究?国宴都是那些菜肴?有人说是熊掌、燕窝,有 人说是鱼翅、龙虾,有人说那都不对,应该是糖醋里脊、红烧排骨、虎皮辣椒, 就有人鄙夷地说“去!去!去!”至于几道菜才是国宴?更是众说纷纭。于是大 家都去请教县革委会食堂的胡大师。胡大师说:“没吃过猪的肉,也见过猪儿跑。 尽管把好吃的往上整,多多益善,就是国宴!这回看我露一手!”有人偷偷说, 国宴是北京人民大会堂里举办的宴会,小县城能举办国宴?闻所未闻。   胡大师曾经给莫高窟里的名人常书鸿做过饭,见过大世面,在S县城应该是 美食烹调界当之无愧的权威。据说当年他在莫高窟,有一回常书鸿宴请洋人,胡 大师掌勺做了几道菜,洋人甚是满意。不料正当他聚精会神地做又一道菜时,忽 然他被主人叫到席面上,当下常书鸿指着一盘菜里的一个可疑物,板着脸问他是 什么?胡大师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分明是一只蚰蜒!他想都没有想,马上用筷 子夹起蚰蜒送进嘴里,一口吞下,说:“大虾嘛,咋的啦?”常书鸿和洋人面面 相觑,于是觉得方才是自己眼花了。事情就这样遮掩过去。此事很难说明胡大师 的厨艺究竟怎样,不过从此沙州的厨子都对他脑子反应快、能一举消灭罪证佩服 得五体投地,他声名远扬。其实人们说他的拿手好菜是醋溜土豆丝,常书鸿最喜 欢他的这道小菜。   S县城的人们各怀心思翘首企盼国宴,像我似的希望趁机大快朵颐者也不在 少数。说话间,S县的国宴开张了。第一场当然是县革委会,自然要隆重到十二 万分。伙食科长专门请来肃州地区招待所的厨师掌勺。掌勺大师令胡大师主刀工, 胡大师不肯,也要掌勺。两位厨师龃龉不断。只负责剥葱削土豆皮的李大嘴两面 奉承,再三斡旋,为胡大师争得了三成掌勺权。在骂骂咧咧的气氛中,二十四道 大菜十二道冷菜新鲜出炉。   晚宴摆了十桌,县上的主任、政委、书记、部长、主席、委员、代表、模范、 标兵、指挥,以及各科室的头头脑脑,阿猫阿狗,公勤人员,倾巢而出。那年头 基层的等级没有改革开放后大腐败时代那样森严而且表面化,所以在县革委会喂 驴的、跑腿的、扫地的几个临时工也都能登大雅之堂,恭陪末席。饕餮客和美食 家们先是正襟危坐,待到千副政委和众人一一握过手,集体碰过杯,食客即如猛 虎下山、饿狼见羊,扑向清蒸驼峰、油汆熊掌、四喜丸子、虫草炖鸡、黄焖羊肉、 红烧鲤鱼、鱼香肉丝、宫爆鸡丁、糖醋排骨、麻辣鸡块、凉拌牛筋……。顿时饭 厅里热火朝天,猜拳豁令声此起彼伏、声震大地、响彻云霄。有人尖声叫着: “乎依勒毛零塔拉格兑呀(蒙语:两匹马呀)!五金魁修塔拉格兑呀(五子魁首 呀)!加,奇尼乌须(啊,你喝)!”有人嘶哑着嗓子喊:“螃蟹一呀,爪八个 呀,两头尖尖——这么大的壳呀,横着爬呀,竖着磨呀,夹夹儿紧呀,扯也扯不 脱呀!三星高照——都不喝呀!六高升呀——都不喝呀!八仙过海——该你喝 呀!”他的对手用太监似的嗓音同时喊出“我该喝呀!”有人边比划边瓮声瓮气 地叫嚷:“一只青蛙一张嘴呀,两个眼睛四条腿呀,扑通一声跳下水呀!两只青 蛙两张嘴呀,四个眼睛八条腿呀,扑通扑通跳下水呀!……三只青蛙三张嘴呀, 八个眼睛五条腿呀,——哎呀!输了!”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中,人人都和千副政委猜拳,又自己故意输掉,或有 人抢着为千副政委“挡拳”。千副政委略显矜持,尽量保持谦逊,含笑和各位碰 杯。平时和千副政委对着干的刘副部长和宋副政委,此时为争着替千副政委代拳 代酒,简直要打架。宋副政委露着门牙、狗也似地笑着抱住千副政委的肩膀悄声 耳语:“我是个粗人,过去多有得罪,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咹? 我先干为敬!”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刘副部长双手接过千副政委一杯茅台酒,眉 开眼笑地说:“这是盅盅么?明明是海子么!好好,我认罚,我错了,我喝我 喝。”说着一甩头把酒倒进嘴里,又把头凑到千副政委耳边说:“哎呀,首长您 一定要在分区王司令跟前美言美言啊!”又回头对大家宣布:“我给千政委敬个 ‘尕老汉酒’!”说着,就载歌载舞地唱道:“一个尕老汉么哟哟,七十七呀么 哟哟,再加上四岁的叶子青呀么,八十一呀么哟哟!……”这《尕老汉》酒歌很 长,刘副部长一口气表演完,他把每一个唱词——弹琵琶、穿马褂、骑洋马、端 钢枪、打野狼等等,用动作惟妙惟肖地演示一番;唱词中隐藏着从一到十的数字, 他用最夸张的手势一一比划。他抓耳挠腮,挤眉弄眼,嬉皮笑脸,丑态百出。平 日里耀武扬威的刘副部长,此时完全成了一个小丑。明摆着他是要立功赎罪。   厨房里两个厨师仍旧在争吵不休,李大嘴又要劝架又急着要出去给千副政委 和每位领导敬酒碰杯,把他忙得不亦乐乎。   那时县委大院没有门卫保安把守,好事者都去站在食堂窗外看热闹,用鼻子 使劲吸着从里面飘溢出来的鸡鸭鱼肉香味,脸上是幸福和羡慕的神情。有人兴奋 地说:“千政委才二十八岁,就当了省级干部,将来一定是中央军委的元帅!” 另一个人说:“还是当政治局的军事部长有职权些!”年轻女子们望着千副政委 英俊的面孔,越看越爱,浮想联翩,大概面颊上早就泛起了潮红。   (三)   县城的国宴方兴未艾,逐日举行。接下来是武装部、城关公社。后面的单位 也已经排好了队。那些日子里,县上各机关单位忙得鸡飞狗跳。各单位都组成筹 备国宴的领导小组和工作班子,能干而且出身好、政治绝对可靠的干部工人当采 购员,有的下牧区买羊羔,有的去沙州买茄子辣椒黄瓜,有的去瓜州和A县活动 烟酒,有的赴肃州采购干贝、海带、鱿鱼、腐竹。县城跟前的城关公社的乡间小 道上,扛着半爿猪、拎着一筐鸡蛋、提着两只老母鸡、掮着一袋子白菜萝卜的主 任、科长、书记匆匆忙忙地走着,他们的脸上是无比庄严和幸福的神色。   中小学奉命合办国宴欢送千副政委,时间排在两个星期之后。县革委会国宴 一结束,中小学的丹增和李麻子两个校长就大忙起来。支部开会,成立了国宴领 导小组,挑选了工作人员,成立了工作班子,明确了任务,进行了分工。凡是进 入国宴工作班子的人,都是能人而且是政治可靠的党团员,他们立马神气凛然, 而又诚惶诚恐,仿佛当选了中央政治局委员,又仿佛接到圣旨要进中南海朝见皇 上。他们鼻子朝天,盛气凌人,我在他们面前很自卑。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又 呆头呆脑,根本无资格跻身其中。   丹增校长带了黄老师去戈壁滩上打黄羊,已经探得千副政委最喜欢吃烤全羊。 中学的小个子贾老师在田间地埂上发足狂奔,时时扶起滑到鼻子尖上的眼镜;他 急得快要哭了,因为城关公社所有六个生产队的老母鸡已经告罄,现在他必须跑 到西摊去,三队的羊倌在那里,听说他还有老母鸡;得快,因为县医院的刘医生 也在寻老母鸡。小学的周老师神通广大,他临危受命,去沙州活动两瓶茅台酒 (内部价九元一瓶)、一条甲级烟“牡丹”(时价七元)、三条乙级烟“大前门” (要上海烟厂的,时价五元五角)。这都是特供,不走后门根本搞不上;小周的 姐夫在沙州民贸公司当主任,他自然是最佳人选,何况他是共产党员、三代贫农 出身。丙级烟“草原”(时价三元二角一条)和丁级烟“铁塔”(时价二元一条) 和西凤酒(每瓶四元)、金徽酒(每瓶二元七角)也是凭票供应,就由小学伙夫 兼喂驴的赵瞎子(眼睛高度近视)去和他的连襟“陈不批”想办法。这“陈不 批”,是民贸公司的陈主任。在物资匮乏、一切副食和日用品凭票供应年代,谁 敢不巴结陈主任?若要求他批个条子,买几斤肉、几盒烟、或是一辆自行车,多 半要遭到拒绝,所以人称“陈不批”。小学的伙夫兼喂驴的赵瞎子跟他沾亲带故, 求他没有多大问题,何况举办国宴是全县的头等大事呢!   中小学的祝酒辞已经写到三稿,领导小组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字斟句酌,力求 表达出师生员工们的激动心情和幸福荣耀。人人都在屁颠屁颠的忙,连出身不好 的张老师郭老师也给派了布置国宴餐厅(一间教室)的差事。中学唯独我和汪老 师只被叫去抬过一回八仙桌,擦过“国宴厅”的玻璃窗,再也没有受到重用。可 能张郭二位占了“重在表现”的优势,他们都在积极申请入党,隔三间五向支部 书记汇报思想。我呢,始终对书记敬而远之,惹不起,躲得起,党支部一直认为 我是落后分子。筹办国宴,我自然靠边站。我感到失落、自卑、可怜,我百无聊 懒、多愁善感、向隅而泣。   除了我很郁闷之外,居然还另有人竟愤怒不已。原来胡大师已经同意为中小 学掌勺制作国宴,他说他只要城关公社的李大嘴和林业站的王寡妇当帮手就行了。 这使中学食堂的苏驼子和小学的伙夫兼喂驴的赵瞎子怒不可遏。他们联袂去找两 个校长,质问为什么要请外单位的人做国宴?胡某不过是一个敢吃蚰蜒的人,凭 什么让他做?领导看不起我们吗?不行就现场比试比试嘛!苏驼子说难道我的红 烧狮子头比不上他老胡的炒洋芋?伙夫兼喂驴的赵瞎子说我的干炸里脊差了什么?   (四)   中小学的国宴一天一天的临近。一连下了几天雨,那天从后半夜又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一直到次日下午五六点钟才终于收住。我正在屋里枯坐,外面有人喊: “好美啊!”我跳了出来,一眼看见东南山一带奇妙的美景,不禁怔住了。   一直隐晦的天此时亮了些,只有西天开了一道云隙,太阳正在那里徘徊,霞 光万道。这时还飘着雨丝,正对着太阳,一道绚丽无比的虹出现在偏东方,清楚 极了,连地面上的部分也十分鲜明,颜色纯正。细看仅有四种颜色:红黄绿紫, 更妙的是,虹外不远,隐隐约约平行着另外一道虹,持续了五六分钟,才消失。 不久,又出现了两头插地,中间却断了的两截虹。   我呆呆地凝望着大自然。天上的云海向东方退去。夕阳正在及时地向山峦倾 吐霞光。连绵的雪白的云环绕山峦,向山峰簇拥,那么白,像新鲜的棉花弹的棉 絮,松软极了。乳白色的柔和的浓云像飘带一样环绕着黛青色的山峦,妩媚而轻 盈,而在一分钟以前,洁白温柔的云带下面的山坡和荒滩披着火红的金光,雨水 洗涤过的大地笼罩在神秘的美丽之中。如飘带似的白云之上,山峦的顶端白雪皑 皑。校园墙外,一排排笔直耸立的白杨树,安静地期待着夜幕的降临,墨绿色的 树叶仿佛羞怯的少女那样沉思在爱情的长河之中。   我一时心血来潮,推出自行车一跃而上,顺大街飞驰。我要去大原野上尽情 欣赏一下戈壁草原上如此难得的绝妙的风光,要将积郁在胸口的闷气抛向野外。 车子在笔直的湿漉漉的公路上飞跑,泥沙在车轱辘下愉快的呻吟着,路上一洼洼 积水明亮地闪着;房屋,行人,噪杂的声音远离了我。车子很快来到芦草湾大坡 上,我的面前展现出一望无际的青绿的戈壁;地平线之上,晚霞的余晖正在燃烧 着,西半天薄薄的鳞状的云彩,被晚霞映照得简直是壮丽的金色的波浪翻滚的云 海;而正北的一大片浓淡不匀的云彩上出现了山峦,平原,村庄,河流的清晰的 轮廓。景色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各种美丽的胭脂在天上任意描染千百种迷人的色 调。大自然的美丽是言语所不能表达的。宁静的夜晚,只有小水渠丁冬的流水声, 婉转快活的鸟鸣声从小树林里传出来。   在此刻,我的心灵不再纷扰,获得了安静,我暗暗想,以后要关注天空,无 视人间。   (五)   忽然又接到通知,应千副政委的再三要求,包括中小学在内的后面的国宴一 律改为座谈会。想想也是,千副政委虽然年轻力壮,也招架不住如此频繁的马拉 松式的国宴。他实在吃不动了,喝不成了,尤其每场宴会拥挤成一团的人群向他 献媚同时眼神里夹杂着暧昧的渴求,令他不寒而栗,形成巨大压力。他一再恳求 县上的书记和政委、主任给他减负,但是他们却坚持要对群众盛情欢送继续升温。 千副政委只好向肃州地区的领导诉苦、告饶,肃州不敢自作主张,向兰州的省军 区请示。千副政委也直接向省军区司令诉说苦衷,最后总算得了删繁就简的回复。 千副政委如逢大赦。于是在接连吃了十一场国宴之后,欢送改换为茶话座谈形式。   中小学忙活了大半个月的人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如何 在国宴上与千副政委攀谈,一定要给千副政委留下深刻印象,为日后自己的前途 做好铺垫,这一下子全部泡汤。他们埋怨县领导不公,凭啥把几个公社排在前面? 凭啥县医院是国宴,到中小学就成了座谈会?狗眼看人低么?有人公然骂起娘来。   叨叨归叨叨,牢骚归牢骚,事情还得另起炉灶。鸡鸭鱼肉赶紧退货,或者作 价处理——那时领导是不敢私分的。于是重新调兵遣将,准备烟酒糖茶,桃子、 梨子、大枣、黑瓜子、葵花子。八仙桌换成长条桌,铺洁白的床单。领导班子又 加班加点地讨论茶话会致辞,还请县革委会的秘书王大秀才给润色。一时间又是 人仰马翻。   轮到中小学欢送千副政委的一天终于到了。晚上六时半,中小学全体教职员 工约莫三十几人进了布置好的教室。大家在课桌摆成的两排座位上俨然地坐下, 我也十分荣幸地忝列末座。一个个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面前的桃子果子、香烟瓜 子上扫来扫去,好在没有人敢造次,只在心里盘算着。忽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 声,校长教员们如同弹簧似的蹦起来,眼睛都向门口瞅着。千副政委在书记主任 部长政委七八个人的陪同下鱼贯而入,我们使劲拍手。一身崭新的绿军装、红五 星和红领章熠熠生辉的千副政委也拍手,还含笑望着大家。他虽然英姿飒爽,却 也掩饰不住疲惫的神色。他没有落座,而是在众领导的簇拥下和在场的人一一握 手。于是大家继续哗啦啦地鼓掌,一个一个谦卑地伸出手,千副政委和蔼可亲、 虚怀若谷,微笑着接过手摇晃。   千副政委来到我面前。论年纪我还长他一岁,可是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 在紧缩,收缩成一只甲虫,而他在我面前越来越放大,成了巍峨的高山,我感受 到泰山压顶的威力。在中国,对权势的畏惧和向往是与生俱来的禀性。方才我清 楚地听到几位握手者谄媚地问千副政委“首长好!”要知道,只有手握生杀予夺 大权的人物才配得上如此的称谓,捷足先登地如此称呼,分明是谄媚。尽管我向 来内心鄙视长官,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几乎是本能地对这位年轻的解放军军级干 部献上殷勤的笑,我是否也应该说一声“首长好!”太肉麻了吧?就和大多数人 一样说“政委好”罢,然而当千副政委向我伸出手时,我嘴里嗫嚅出来的却是 “加散般诺(蒙语:您好)!”我觉得他微微一怔,听他淡淡地答道“散,散 (好,好)!”。这是我第二次和千副政委握手,几年前的握手喜剧霎时又浮现 在我的脑海。心里又升腾起对自己卑躬屈膝德性的厌恶和愧恨。   (六)   握手完毕,千副政委却没有落座的意思。只见陪同的张政委说:“千副政委 有一个紧急的会必须参加,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啊?”众人愕然,马屁虫们 满脸沮丧。千副政委边挥手边往门外走,书记政委部长主任紧随其后,中小学的 人都身不由己地出门送客。   我们拥挤在教室门口目送千副政委向大门走去,他回头向人们挥手,校长教 员伙夫们一面恭敬地挥手,一面形迹可疑地向教室里面退。当千副政委最后面的 跟屁虫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外时,忽然发生骚乱:在门口的教员们反转身往教室里 面挤,我落后了,心里着急,赶紧尾随而入。一进教室,众人不由分说,哄抢一 通。个个人脸上虽有几秒钟的羞怯和难为情,手底下却一个比一个麻利,目光也 忽然锐利如锥子。李麻子想阻止,阻止不住,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眼疾手快地抓 了一盒牡丹,霎时间牡丹烟全没了,大前门也纷纷名花有主,桃子也是抢手货, S县不产水果,小孩子们平常把萝卜当苹果吃,这桃子果子难得见到,机会难得, 此时不抢,更待何时?呜呼!诗被人嫌只为多,人不要脸皆因穷啊!在买啥都得 凭票证的年头,这些烟酒糖果,太稀罕呀!   场面大乱,老张一举逮了三盒牡丹,最大的桃子落入老郭之手,赵瞎子一手 抓大前门,一手抓果子,苏驼子手忙脚乱地往兜里装瓜子,小周、老刘同时抓住 一条草原,各不相让,就二一添作五。手里有糖果、大前门烟的老黄和老郭围起 老张逼他拿出一盒牡丹分赃。丹增校长气得浑身发抖,他手里的欢送致辞刷拉拉 的响。看着斯文扫地的情景,他痛心疾首,索性破口大骂:“什么样子嘛!人民 教师是这个样子的么?啊?简直是土匪!土匪!”没人听他嚷嚷,都在紧张地把 瓜子和水果糖往自己的兜里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快!再快!   丹增校长气急败坏是有原因的。那么呕心沥血、搜肠刮肚写成的茶话会致辞, 是千载难逢的出风头的大好机会,就这么打水漂了?那可是文采斑斓、字字珠玑 的文章啊!而且是和李麻子、张副校长、刘书记勾心斗角,才弄到自己手里的。 他妈妈的,娘希匹!   我也抢到一只桃子,一盒草原烟,嘴上还叼了向老张讨要来的一支牡丹。比 张郭黄刘诸人虽然不足,比起丹增校长那是绰绰有余,何况要是论功行赏的话, 我这是无功受禄哩!因此沾沾自喜,摇头晃脑一番。   千副政委走马观花,花了二十几天应付了所有的国宴和茶话会,匆匆走马上 任去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