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推荐(中篇小说)   作者:唐宝洪   在我的家乡,农家子弟要想摆脱父辈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脱谷壳吃 米”(这是我家乡俗语,意谓跳出农村户口成为吃商品粮领月薪的人),大都只有 一条出路:读书。父辈厚望我们做的,最关紧要的除了读书之外还是读书。读书, 把书读好,读出名堂考出去,既为自己日后谋个铁碗饭,又能为家族争些门面风 光风光。因此,农家子弟出身的莘莘学子大都不敢也不愿辜负父辈厚望,而刻苦 攻读,孜孜以求科班出身。就说七年前吧,我们村十六个应届高中毕业生,除一 个差一分半落榜外,其他十五人都如愿以偿考入大学,其中,我各科总分居全县 文史类第二,和同村九位学友撞进了各自填报的重点大学校门,一时间,我们这 个村的美名飞扬邻近各县。   今年,我堂弟高中毕业。向来,我堂弟的学习成绩波动很大,学习状况也不 能令人满意,很令叔父叔母担心。眼看高考一天天来临,我堂弟忧心忡忡,急得 象热锅上的蚂蚁。俗话说,狗急跳墙,人急生智,堂弟冥思苦索,忽然一拍脑门, 疙瘩脑瓜就开窍了,有了主意。他满怀信心,迫不及待地找上我那当县教育局局 长的姑表兄,直截了当地要求表兄活动活动,让学校把他定为向某重点大学推荐 的对象,同时,堂弟还要姑表兄打通一些关节,向同乡的某重点大学名教授(解 放初期的全国理科高考状元)托个人情,谁知表兄铁了心,没门。堂弟强咽心头 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央求表兄照拂照拂,又迂又犟的表兄横竖不答应, 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苦口婆心地劝说堂弟自强自立。   “表哥,你的良心叫狗吃了?表哥,说句得罪你的话,当年,要不是我大伯 和我父亲,你能有今天吗?表哥,你翅膀硬了,忘、本、了、吗?”堂弟忍无可忍, 怒气冲冲地指着表兄的鼻根叱责,脸红脖子粗,瞪眼。   表兄一听这怵人心肠的话,大吃—惊,脸色忽地一沉,阴阴如翳,一又黑亮 的眼睛逼视着我堂弟,我堂弟稚嫩,心里掠过一丝惶惑。   “有能耐你自己去考,少在我面前罗嗦!你,考给人家看看,唐尚文的后代 是不是狗熊蛋?你今年要是考不上,回校补习,我给你联系!学费,我出!”表兄 猛敲桌子,朝我堂弟吼。我堂弟一时目瞪口呆,愣立了半刻,被震落在地的一瓶 碳素墨水破盖而出,沾了他一裤一脚,他却还不知觉。好一会儿,我堂弟回过神 来,定定地看了表兄足有三分钟,狠狠地跺了跺脚,从心肺里推出带浪夹礁的气 话:“表哥,你光荣你伟大你英明你正确你廉洁!我算佩服你了!好一个铁面无私 的教育局长,走着瞧,我要是考不上重点大学就不是你的表弟!”   “也愧为唐尚文的后代!”表兄立即补充。堂弟不理他,气呼呼地往外走, 一回家,就向我父亲、叔父及我姑姑等长辈告了表兄一状,诸长辈摇头叹气,都 怨表兄的不近人情。也许是表兄的话极大地刺激了我堂弟的好胜心和自尊心,激 发了他破釜沉舟拼搏进取以求一逞的劲头,堂弟在高考场上竞技特佳,最大限度 地发挥了他的优势,竟以全县第八的成绩考进了他梦寐以求的某重点大学,一时 间竟被乡人瞩目。   “唐尚文的后代,啧,没说的!”人们赞叹不已,又说起了唐尚文。   唐尚文就是我的祖父。我出世时,祖父已去世多年,无缘面见祖父,但祖父 在我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我祖父的父亲即我曾祖父做过教谕、知县,因生性耿直得罪上司,被削职为 民,郁郁成疾,竟在我祖父六岁那年见孔夫子去了。在曾祖母的训导下,我祖父 效古人苦读之法,十五岁即中了秀才,二十余岁时又中了光绪年的举人,很有些 作为,在地方上很有些声誉。我祖父鄙薄仕途经济,多次拒绝出仕,却好吟诗结 社,曾编写了几本古诗词集,另外,还主持编撰了县志、府志。   祖父清高自负,却好为人师,桃李满天下,民国廿一年秋,祖父率地方志士, 创办了全县第一所私立中学。祖父亲自担任校长,把校名定为“东山中学”。据 老一辈人讲,东山中学造福子子孙孙,培养出不少贤人,在邻近各县享有盛誉。 我也曾查过地方志,发现县志、府志甚至省志都记载了东山中学人才辈出的盛况。   我父亲和叔父都是东山中学的学子。解放那年,我父亲毕业于厦门大学国文 系。为避战乱,父亲听从家命,回到地方上求职。同年,我叔父毕业于国立美专。 之后的几年,父亲在省立中学教授语文,叔父则在东山中学任教,而祖父在省参 议局挂职。   反“右”那阵子,叔父被扣上“右”派帽子,被遣送到新疆劳动改造,直到 八年后才戴“帽”回乡。叔父出事后,祖父很为叔父不平,曾多次向有关部门反 映情况,结果无济于事。后来反“右”再扩大,多亏祖父一向乐善好施,在乡里 邻间积了厚德,没有民愤,也总算有惊无险、平安而过了,但祖父的许多得意门 生包括那位高考状元都被打成“右”派,不少人含冤而死。祖父十分愤激、忧郁、 苦闷,染上了不治之症,在一九六一年闹饥荒那关头,贫病交加,终于在一个凄 风苦雨的夜晚撒下一大堆遗恨撒下挚爱他的亲人而归天了。祖父过世不久,一向 把祖父奉若神明的祖母也相继下世,和祖父作伴去了。   以后的日子不堪描述。这里要提及的只是,翌年十月,贫病交加的父亲,虽 有教绩,但还是被迫打报告,按党组织的指示,戴着硕大的红花光荣地回乡支援 农业生产。按当时条文,父亲决不是精简的对象,但还是给人一脚踢开了,至今 还是个地道的农民。再后是一场浩劫,虽然我祖上的“书香”还薰沐着家院的每 个角落,渗进了我们家族的每一个细胞,但我姐我兄及我堂姐堂兄都只被允许念 完初中,回家做活拿工分。   “唐尚文的后代,就这么完了?”   一向敬重我祖父的乡人叹息着。   “麻布袋,草布袋,唐尚文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也有个别人幸灾乐祸地 窃窃私语。   当历史翻到一九七五年的时候,我知书识礼的姑姑——她的独子——我表兄 却沾了我祖上书香的光,幸运地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脱谷壳吃米”了。   这事,还颇有戏剧味哩!   一   七月流火。盛夏的太阳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喘息着,呵出些许闷热的气流, 令人难受。人们脸上的汗珠在炎炎的烈日下闪闪发亮,挥发着种田的社员几多辛 劳几多结晶。在这群疲于农活的人中间,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无精打采地做 着极机械的动作,厌烦极了。当劳累一天的人们如鸟归巢扛着夕阳把一担担金灿 灿的稻谷挑回仓后,整个田野就只遗下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十八九岁的后生。   稻谷金黄,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狼藉,如同激战后的沙场,遍地躺满了横七竖 八的稻草尸体。那些还没被割倒的稻谷,如一群群等待宰割的发育良好的少女, 在微风中惊乱地起伏,哀艳地面对逼杀而来的毁灭。当高高的、瘦瘦的、穿着一 身打着很显眼的补丁的学生装的年轻人走过来的时候,这些稻谷又如多情善感的 金发女郎在生命垂危之际遇上白马王子一样,排起整齐多彩的队伍,和着微风的 节拍,翩翩起舞,那婀娜的身段,那超然的风姿,诱醉了斜阳,而学生装却对此 情此景视而不见。   在斜晖的圈套中,学生装踩在稻尸上,心里微微地疼,也微微地抖。他眼前 的世界,残阳衰微,如一个负伤的人在滴血在垂死挣扎;田间荒芜,如一片埋葬 着青春年华的裸天坟场;风儿悠悠,似一个多病的老人在呻吟着一种无边无际的 痛楚与落寞。   犬们的吠声吠走了白日的喧闹,残阳如违心而嫁的新婚少妇,娇慵困倦,红 着脸,趿着碎步,无奈地走进并不美丽的黄昏般的爱情坟墓。袅袅炊烟升腾起农 家女子哀怨的梦呓,点点灶星飞迸,点燃了她们目光中那斑斑驳驳的希求之后, 散落为斑斑点点的泪光。在如血染的天穹里,一只大雁发出凄厉悲怆的叫声,扑 打着翅,在苦苦盘旋,又苦苦寻觅。雁声颤颤,徐徐飘落,那掷地的雁声传遍深 情的大地。猛然,残阳摇摇晃晃,摔死在苍茫的西山,残阳的碎片迸射出火样的 血花和最后的余热,把天空涂抹得辉煌壮丽悲凉如远古荒无漠地。地面上,薄雾 如纱如幔,迷迷蒙蒙,蒙住天的眼睛,把一种郁闷一种酷热驱进静寂的田间。田 间,散满了阳光的碎片。这一地的碎片,如小镜子,如一只只惊恐地睁圆了眼睛, 如一片片刀刃。   学生装迷惘地走着,一种昏黑的影子牢牢地控制了他。他如野鬼,似闲魂, 孤零零地在如同惨杀的收割过后的田野漫无目的地游荡,把麻乱的思绪胡乱地抛 在身前身后。   当众星把尊贵的月亮高高地捧上天庭的时候,学生装已躺在地上,一任冷冰 冰的月光挥动凉嗖嗖的银辉肢解他的身躯肢解他的梦想,一任苍白的空想把他迷 茫的双眼掩住,也一任冷幽幽的抚摸把他的思绪压得零零碎碎。他一动不动地躺 着,闭着眼睛,躺着。   正当他头脑晕昏沉沉,万念皆灰时,从河上吹过来的一首山歌流进了他的耳 膜:   杉树斫了根还在,   言语有了音还在,   杉树叶叶都是针(真),   言语是饭当须蒸(真)。   我的家乡地处闽西山区,几乎人人都会唱几首山歌,几乎年年都举行山歌比 赛。我家乡的祖公太爷太婆们唱山歌唱出了名,我们家乡也就被冠以“山歌之乡” 的美称。   学生装时常听人唱山歌,听山歌如同家常便饭,他听到“杉树斫了根还在” 这一句时,还无动于衷,听而不闻,闲静地躺;听到第二句时,他猛地睁开了眼 睛,兴奋起来了,立即竖起耳朵注意听;“杉树叶叶都是针”这句歌声飞过来时, 他已清楚地分辨出这熟悉的嗓音,极敏感极敏捷地捕捉到了歌者借歌声所传达的 情意;第四句还没听完,他倦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滚,挺了起来。   “海默,你来了?”学生装刚站定,一个轻轻的、柔柔的声音就在问他了。   “嗯!”学生装重重地应了一声,一扫浸入骨髓的疲倦与厌烦,迅捷得赛过 猴子,走近来人面前,木然不语。   海默就是我姑表兄。表兄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二天(客家风俗称“十二朝”), 我祖父就给他这唯一的外孙子取名为“海默”。“海默”这名字究竟有何奥秘, 人们议论纷纷,我祖父却缄默如瓶从不让人尝出浓蕴在“海默”这两个汉字里的 芬芳与醇意,以致引发了大相径庭的各种玄乎其玄的猜测。但不管怎样,“海默” 无疑成了我表兄的代号,人们大都叫我表兄“海默”——亲友也常亲昵地叫他 “默仔”——对他没有好感的人却喊他“默佬”。   “海默,我……没……”来人欲言又止,几近哽咽,泪光莹莹,大有“梨花 一枝春带雨”之容,很能撩起海默对她的怜爱。   海默关切地望着她,默然良久,才用兄长式的口吻安慰对方:“苹梅,凭你 的才干和容貌,再加上有个当贫协主席的好爸爸,你上大学是十拿九稳的了。”   海默把沉重的、苍白的安慰贴在苹梅的心窝里。苹梅是海默同窗十年的学友, 跟海默同一个村,但隔一条河,和我同一个生产队。   听海默这么一说,苹梅凄然一笑,颇幽怨地说:“海默,你别哄我了,你应 该知晓的,我冇希望上大学了。”   “不是说,名额已定给了你吗?”海默急切地问。苹梅黯然伤神,垂下眼睑, 涩涩地应道:“海默,我不骗你,我不如人家,冇指望了,海默,这是真的。” 苹梅的低诉之间夹杂着沉重的忧伤和郁悒。、“你哪点不如人家呢?”海默为苹 梅抱不平,愤慨极了。   苹梅苦笑了一下,悲戚地说:“我还刚从学校毕业,身上还多多少少带有资 产阶级小姐那样这样的缺点,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劳动中好好改造, 好好锻炼。大队党支部研究过了,我……留……下。”   “你爸在会上持什么态度呢?会后又怎样呢?”海默问。   “嗯——我全告诉你,不过你得替我保密。我爸在会上为我的事争得脸红脖 子粗,散会后回到家时就指桑骂槐,还不讲情理地痛打了我妈,昨夜,爸对我说, 他要是个公社里的什么人物,事情就好办多了。”苹梅如实相告,没去注意对方 脸色的变化。   “那名额定给了谁呢?”   “抢走我名额的土匪还会有谁呢?”苹梅怨愤地道,“我早就猜到,有人糊 弄我,把我当猴耍!”   “大队干部的子弟上大学的上大学,招工的招工,参军的参军,真亏了我们 这些人,心比天高,路比脚短,一辈子受苦受罪。”海默颇有感触地把潜在意识 深处的深沉的郁愤及感喟从嘴中泻了出来。   “上不了大学也好,和你作个伴。”苹梅强作笑颜,说。   “我比不得你,你还是贫协主席的千金嘛,今年没上,明年就轮到你上。” 海默把话捅她。这话如一把匕首直捅苹梅心窝,苹梅幽恨地瞪了对方一眼,赌气 地说:“我知道你从心里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靠当大队干部的爸爸图安乐。海默, 我知道你有能耐,为什么不毛遂自荐去上工农兵大学呢?”   “我凭什么敢毛遂自荐呢?即使我敢毛遂自荐,我又凭什么能上工农兵大学呢? 象我一样的平头百姓的子女能被推荐上吗?人家是什么?大队干部的子女,土皇帝 的太子!”海默激愤起来,就很容易冲动,口气撞倒墙。   显然,海默的话极大地刺伤了苹梅。她背过脸,鼻子酸酸的,哀伤地说: “求求你,海默,莫激我,好吗?别人不知,而你——总该知我心里有多么伤心 和痛苦。”   “我不该伤你,苹梅,宽恕我吧!”海默觉察到自己的过分,话就柔了起来, 想了一下,又问,“苹梅,没上大学,你打算……”   “前任文书招到煤矿当钻工了,支部想让我接这个担子。海默,我这么年轻, 能行吗?”   “你一向是挺能干的呀!”   “你别来挖苦我了,我已经够苦了。”   “你会胜任这份工作的,自信些!”   “可我还不想干呢!大队文书大大小小也算是相当于大队干部。海默,你是 知道的,我讨厌当官的,更不愿做官!”苹梅剖白自己。   “那你就争取明年的名额上大学吧!”   “也只好如此了。”苹梅蹙眉沉思,又道:“你比我强多了,该上大学的是 你呀!”   “笑话,天大的笑话!我能被推荐上大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大队干 部全死绝了!”海默调侃,自觉失口,忙打住话,偷看了苹梅一眼。苹梅没有责 备对方的失口,只是连说了好几个“可惜”。   “唉…”海默发出一声沉重的长叹。   海默、苹梅叹息着,捱过了闷热的盛厦。   立秋过后,苹梅果真当上了大队文书。这时,天微微着凉,而海默的心越来 越凉。   当农家女子还在不倦地唱“薅田薅到太阳落,你我河边同洗脚,心中开出莲 花朵,脸上笑出酒杯窝”之类的情歌时,苹梅在幢憬着她自己设计的未来,而海 默却和父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辛勤地劳作,总以为上大学对他来说好 比小尼姑看嫁妆——今世无缘。   时至今日,海默还常感慨不已地说:“那时节,一般人家的子弟要想被推荐 上工农兵大学,还不是飞机上聊天——空谈?我被推荐上大学了,真是鬼晒太阳 ——稀奇无影。唉,那年头,天上裂了缝,日月难过,人们熬得太苦了!”   表兄海默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那年头,我还是个穿开裆裤且目不识丁的伢 孩,才六岁,不经事。但自初晓人事起,我已陆陆续续听说了有关这方面的一些 传闻。   表兄海默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这件事大有蹊跷之处,如今事隔多年,说说无 妨。   海默随生产队长进了一间简易平房。这平房是用黄泥垒起来的,栋梁搭得很 松垮,看上去随时都要塌崩的样子。新上任的生产队长带海默来清点生产队上的 财产。海默进了简易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墙壁上有一条条长短 不一走向不一的裂缝,似一条条被乱挖乱掘而成的壕沟;地面高低不平,皆是坑 坑洼洼,象是遍布弹洞;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凌乱地堆放的东西;四周屋 椽,辛勤的蜘蛛婆织上了横七竖八的网。   两人动手将屋里的东西收拾一番,之后,生产队长冲海默笑笑:“这是你的 临时办公室,真委屈你了。”海默亦笑笑,却不言语。   生产队长叫福根,比海默早投胎四年,前三年被推荐去参军,不久前因和团 部首长有抵触情绪而提干无望,就退伍了。福根在部队当过炮兵班长,立过个人 三等功,得了党票,一复员就被大队支部任命为生产队长兼大队民兵连连长。福 根和海默很投契,有事没事总爱凑在一起。正因如此,福根抓住了原任会计的把 柄,撸了他的职,让海默接了生产队上的会计。   “海默,你想不想上大学,当兵?”福根忽然想起了什么,很是挚诚地试探。   “想!做梦都想!可你不想想,我怎么能上大学,当兵?”海默满脸恚恨,气 呼呼的。   “上大学,当兵,也不见得一定是须谁家的种!上大学,当兵又有什么了不起? 推荐的嘛,到底是不是料,难说。”福根不恼,只是一本正经地掏海默的话, “我不说这个,我问你,你想不想入党?”   “我够格吗?”   “够格,也可说不够格。”   “这我晓得。有些事在某些人手腕中行也不行,不行也行。”   “哈,海默,你这话神了!”福根擂了海默一拳,把自己在部队上原本被定 为推荐上军校却最终只好溜之大吉的事,竭力当作一个似乎无关自身痛痒的故事 抖了出来。   “你太正直了,总得罪人。”   “即使我没得罪人,我福根在部队首长中没个撑腰的能算老几?”   “那我海默在大队支部里没个你这样的体己人又能算老几?想入党?臭美!”   “话不能说得太绝。这样吧,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你写入党申请书吧。”   海默无语,默然而立。   “海默,争取入党吧!人了党,再争取上大学。”福根很是恳切地、推心置 腹地劝。他忽然间想起一件顶要紧机密的事,出于对友人的爱,他毫无保留地将 这顶机密的事漏了出来:“今年我们村有两个工农兵学员的额,有人已经活动开 了,想跳龙门。海默,我看你也试试吧!”   “有哪些人想试呢?”   “嗯,有苹梅、富山、银生、平才他们,他们都争得有眉有目。”   “我哪能争过人家呢?”海默还有自知之明,就这么表白。他嘴上这么说心 里头却炸开了,乱纷纷,迷茫茫,又暗沉沉。   “难说,这要看谁运气好。”   海默思索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逼视着生产队长,把带刺的话亮了出来: “你想去试试运气吗尸福根略略犹豫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他人所无法察觉的惊 慌,很快就鼓足勇气,以军人的坦诚把话挑明:“大队党支部要把我培养培养, 让我争取争取。”   “那好!”海默的嘴角掠过一比不易觉察的冷笑,脸色庄重得   令五大三粗的福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也争取争取”海默接着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那好哇!”生产队长极赞同。   海默握了握好友的手,低低地、有力地说:“我、要、和、你、争!我们俩 要和他、们、争,见个高低!”   福根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笑完,就心平心和地说:“争吧。”   “祝你走运!”   “祝你也走运!”   他俩相互扶着肩,说说笑笑,没提防,在出门时差点都被门槛绊了跤。   “别忘了,抓紧时间写入党申请书,这对你很重要!”福根临走,握着好友 的手,郑重地叮咛。   海默不语,望天。   ——时候已是初春了,虽还是冷酷的季节,但毕竟春的气息浓了,绿的希望 泛了。   后来,表兄海默万分侥幸地争取到了被推荐的资格,又出乎意料地上了工农 兵大学。   事隔多年之后,当那些对表兄海默抱有成见的“红眼睛阿义们”指着我表兄 的鼻根斥他是托“四人帮”的福才上大学要么还不是一个蹩货一个乡巴佬时,我 表兄不屑一听,更不屑一辩,或气极了,上火了,忍无可忍,就大发雷霆了,指 天划地,吼;“你他妈的客厅里挂狗皮,说的象什么话!你鬼头鬼脑的,左看右 看横看竖看都不是人!是猪,是狗!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罗海默托了‘四人帮’ 的福吗?那时节,天狗吞吃日头,有今个没明个,死不死,活不活的,活受煎熬, 你懂吗?”我表兄平素寡言少语,但一震怒起来,话就成了燃烧着愤怒的炮火, 杀伤力和威慑力都大,十人见了九人畏,以致受过他炮火轰炸的“红眼睛阿义们” 立即哑口无言,噤若寒蝉,偷偷地夹着兔子尾巴,溜,溜过之后,就再也没胆量 当面顶撞表兄,只在人前背后暗地里说些中伤他的话。有鉴于我表兄的刚烈、正 直、勇猛、强韧,有人给他起了个挺有味的绰号:海豹。   “海豹就海豹嘛。”表兄释然。   海豹在生活的海洋里搏险风斗恶浪的时候,给周围的人留下了一个感人至深 的印象:正直、刚毅、执着、有韧劲,有些迂,犟极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 行,敢和歪门邪理斗个你死我活。   当年雨暴风狂,表兄海默正是凭着这些在深沉浩渺的大海里默默挣扎,不甘 沉沦,不甘没顶。   二   “文革”的十年,大队支部书记是克树。   克树肠胃功能特佳,据说一九六O年饥荒成灾的年月,他不论吃草汁还是喝 树皮烫,都极易消化,安然无恙。饥荒过后,当时的民兵连长克树竟发起福来, 微微隆起了肚腹,以致他穿的中山装要特别宽大些才好套上他那躯体。   粗一看去,大队支书克树肥肥胖胖,一块肉一块肉堆得极结实,气色与肉色 均十分良好。细一打量,人们就很容易发现:他的脸下半部,双颊及下额的部分 已向外隆起成“发达地区”;他的口硕大,常流油似的光滑粘酥,嘴唇肥厚宽阔, 口腔如无底之洞,吞吐量非一般人可比;他的骨盆宽大,随便往哪一放,就成了 大磐石;他的肩膀浑圆,比重比一般人的肌肉要大得多。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克 树书记无疑十分适宜做商场经理或宾馆老板。当时,就有人暗地里戏称克树书记 是不开饭馆但吃遍家家户户的老板。   一个急雨暴袭的夜里,克树书记挺神秘地敲响了我的家门。克树是我祖母的 姨侄,按辈分克树该叫我父亲为姨表兄,我兄、我姐及堂兄、堂姐当时都称克树 为叔,不叫书记。解放前,克树一家穷得常上顿吃了没下顿,衣不蔽体,饥寒交 迫,多亏了我祖父的接济才勉勉强强支撑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克树很感激我家, 祖父死后,我家大不如当年,败得很惨,克树常思报答,但我父亲是犟性子,不 要人家的报答,常抱万事不求人的态度,因此,克树苦于找不到机会报答。这次 克树叔漏夜上门,肯定有大事亟待相商。果然,片刻的闲言碎语之后,父亲就催 我兄我姐早些歇息。那时我坐在母亲的膝上玩纸船,年纪尚幼,无意插足大人的 事,也就没去注意大人们说了些什么。不过,我隐隐约约地记得,父亲他们那夜 一脸严肃,好象有什么至关重大的事亟需决定下来。   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我曾漫不经心地提及表兄海默被推荐上大学一事, 问父亲那夜克树叔冒雨上门有何贵干,父亲淡淡地说:“都是陈年旧事了,没什 么好谈的。”父亲越是轻描淡写,我越是想打破这个谜团,父亲拗不过我,就断 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下面这些情况。   克树叔上门,先是问家常琐事,叙叙亲戚之间的情谊,后才转入正题。   克树叔呷了一口浓茶,略略把身子向前倾,一脸庄重,加重语音,说:“大 哥,你的孩子都蹲在田里捏泥——做种田人怪可惜的。今年我们公社要推荐二人 上大学,推荐一人上大专,推荐二人读中专。大哥,我想让你家的孩子争取争取, 也不枉姨丈对我家的大恩。”   母亲的脸上不禁显出惊喜之色,父亲却很沉静,脸色不露出一丝变化。克树 叔期待着我父亲的表态,我父亲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抽他自己捆的喇叭型纸筒土烟, 闷闷不语。于是,桌面上出现了长时间的静寂,每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克树 叔坐烦了,也抽起他爱抽的“大前门”。烟圈渺渺,化作一个又一个圆,团团地 萦绕在桌面上,久久不散。   良久,父亲磕去烟烬,打破静寂:“克树弟,难得你这样看重我,对我一片 好心。”   “大哥说哪里话?别见外,啊,大哥!”克树叔摆摆手,边说边喷出一丝烟末 儿。   “克树弟,我也多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自家的孩子坏了前程。既然你今天开 了贵口,我和你嫂子就拜托了。”   “不敢当,不敢当。孩子们一生一世的事,我一定凭良心去做。”克树叔情 绪略有激动,筋上的脉筋凸现出来了。父亲并不因此而脸露喜色。他很不情愿把 难以办成的事托人去做,就放慢口气,试探:“克树弟,你姨丈家要出工农兵学 员,难哪!你是支书,应该清楚现在的政策,还是慎重些好!”   “难归难,但总不能白白地放弃这个机会呀!再说,姨丈在天之灵也会保佑 他的子孙的。”克树叔想着想着,忽然扼了扼他那肥厚的手指节,象是下了决心, 表白。   夜色一层一层地浸渍了各人的心思,父亲和克树叔默默相对多时。最后,父 亲轻轻弹了弹烟灰,轻轻地拍了拍克树叔的手腕,征询对方:“就这么定了, 啊?”   “就这么定。”   “好,就这么定。”   “大哥,那我过三天再来一趟。”克树叔起身时,就这么撂下一句话。   父亲送了克树叔一程,归来即凶猛地抽烟,一夜辗转难眠,默默不语。   第二天,我母亲过河去请了我姑来我家坐坐,我父亲,我叔、我母亲、我叔 母及我姑姑五人长谈了一夜。那夜,我因为白天玩命抓“特务”,倦极了,一吃 完饭就吵着去睡了,所以对长辈们这次谈话的情况没有耳闻目睹,也就不甚了解 其中详情。   克树叔不食言,第三天夜里果然来了,母亲满面笑容地招呼他,替他倒茶递 烟,过后,就到厨房里忙开了。   克树叔和父亲慢慢地喝着很苦的茶,慢慢地吸着很呛味的烟,谁都不想随便 开口。这点,直到我长大以后才破译,父亲他们这一辈人说话落地有声,丁是丁, 卯是卯,分量重,得在肚里把话炖得熟而又熟了,才吐出言语。   “克树弟,”父亲终于扔掉烟屁股,打破了沉默,“真麻烦你了。”   “大哥,”克树叔很快就接话,“一家子不说客套话,你别折损我了,有话 直说,不用绕弯子。”   说话间,母亲已摆上碗筷、酒菜。   “克树弟,边喝酒边拉话,啊?”父亲很自然很大方地建议。   “好哩,很久没和大哥一起喝了。今天,我们两个喝个痛快!”   “好……”父亲说完,就先给克树叔斟满一碗自家酿的糯米酒,再自筛一碗。   “干,为了子孙的出息!”父亲提议。   “干!”克树叔积极响应。   于是,两人一连对了三碗。三碗酒下肚,壮胆,肚里的话就畅快地涌出喉管。   父亲微侧上身,略带笑容,说:“老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不当讲?”   “说吧,大哥,我一定尽力而为。”克树叔把端到下巴的酒碗又放下,急急 表白情义。   “老弟的话金贵,我说!”父亲挺直身子,不正眼看别人,说,“我的孩子 要想当工农兵学员,还不是飞机上放鞭炮——空想?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不让 你白费这个心了。”父亲这一说,使克树叔误以为我父亲怨他嘴巴子甜而骨子里 冷,办事不热心,拖拖拉拉。他一脸惶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冲着我父亲的脸, 刚开口说了句“大哥,我……”,就被我父亲的眼色制止了。   “支书弟,”母亲很准确地抓住时机插进话来,“你大哥想好了,我家成分 不好,又有个五类分子,没法和人家争,就死了让孩子上工农兵大学这份心。不 过——”母亲打住话茧,给客人添酒。   乘着酒性正浓,父亲立即把母亲要说的下文续上:“我姐夫去得早,我姐一 家日子难熬,我外甥的出路也很成问题。克树弟,是不是麻烦你费费心——”   “这……”大队书记惊愕地望着主人。   “就算是大哥我求你吧。”父亲很沉重地说,猛喝了一大口酒。父亲一向不 求人办事,这次破了惯例,真难为他了。   看大队书记还沉吟不决,母亲就帮腔了:“克树书记,就算是我孩子他爸求 你吧!”母亲这话说得极辛酸。她很爱她的孩子,也渴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但 她明白这是天上的月光光,就也为我表兄求情。多少年过去了,左邻右舍还一再 称说我母亲明大义,识时务,肚量大,很服事理,一言一行都极有分寸,。   话说到这分上,克树叔不能不表态了。他剔着牙,嘴里“啧——呃”连打几 个饱嗝,然后才吐出酒意袭人的话来:“大哥既然开了尊口,小弟就是死也值得 去谋划谋划。”   为了尽量打消对方的忧虑,我父亲尽量把口气放得平和些:“克树弟,我深 知你重情义,所以才敢撕破脸皮斗胆拜托你这件棘手的事。我外甥的事,就算是 你在为我家孩子谋划谋划。”母亲也满面带笑,趁热打铁,把话说得很柔又很圆: “克树书记,这事成不成,你大哥你嫂子不会怪罪你的。你有那份好心、真心, 就够了。哎,你也该晓得你大哥脾性,性子直,刚烈,很伤人,你大哥把话说重 了,你就不必计较了。克树弟,这事就这么定了,啊?”   “好嘞,就这么定了。”克树叔倒也爽快,应承下来。   忽然,我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气吁吁的,激动地对大队书记说:“克树叔, 我替默仔哥拜谢你了。”   我哥的出现,使在座的人大惊失色。母亲柔声而又不失力度地责备:“刚才 商量的事,你听到了?你怎么可以偷听长辈的谈话?”   “嗯。”哥低声应道。哥一抬头,就碰上了父亲那威严的目光,窘了起来。   “还是让默仔哥去争吧。”哥咬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一听这话, 母亲鼻子一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怕控制不住,就背过身去。克树叔望望在 座的人,他显然受了感动,大步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我哥那瘦削的肩膀,由衷地 叹:“好样的!”   父亲不愿让哥插进来议事,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哥:“这里没你的事, 你走开!”   于是,哥感情复杂地扫了三位长辈一眼,垂着脑袋,走了开去。   克树叔很是过意不去,在为我哥惋惜。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就急急忙忙的 把话掏了出来:“我们大队还差一个赤脚医生,最近刚好有名额,要派人去接受 为期半年的医疗培训。这样吧,大哥,这个额你就让我为你家争取争取吧!”   “那敢情好,好嘞!”母亲又惊又喜。还是父亲稳重,极有分寸地把话摆明: “克树弟,这事能办就办,办不成就别强求。话说回来,还是我外甥的事重要。”   “那是,那是。”克树叔边应喏边起步走了出去。克树叔走远了,父亲长长 地吁了一口气,而母亲则不住地叹息。   后来的事,就按这次商定的结果,办了。   在克树叔的鼎力相助下,我哥较顺利地过关斩将,争得了医疗培训的额。哥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父亲从腰带里勒出一些钱来,办了一桌在当时看来还很丰盛 的酒席。父亲、母亲分头去请克树书记、大队革委会主任林山、贫协主席即苹梅 爸、大队里的副书记,大队里的副主任、大队会计兼出纳“马怪”、大队治保主 任兼民兵连长福根、大队文书苹梅等穿中山装的。另外,父亲吩咐哥把海默也叫 来。   桌是大圆桌,坐陪的有我父亲、我叔父、我哥、我表兄海默,加上八位贵客, 入席的共有十二人。   起初,我哥殷勤向各位长辈敬酒,接着,在我父亲的数次暗示下,海默强打 起精神,很不情愿地为客人倒酒,向客人敬酒。轮到向大队文书敬酒时,海默心 里很不是滋味,而苹梅却一个劲暗自抿着嘴笑,调皮地向海默挤眉弄眼。   “林山主任,这是我外甥,叫海默。”喝酒喝了一个点分上,父亲就瞅个空 儿,介绍。   “噢,噢。呃,今年几岁了?”   “十九嘞。”海默有点局促,答。   “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毕业。”   “现在做什么工作?”   “生产队上的会计。”   “嗯,会计,这工作要好好干,不能出差错。”林山主任两眼放光如镭,目 光中夹杂着一定程度的傲慢、威严和杀伤力。   “还请林山主任和诸位多多担待,我外甥稚嫩,日后的路长着哩,还要靠干 部扶嘛。”父亲干笑着,站起来打圆场。父亲这一着,克树叔看在眼里,笑而不 语。   为了不使酒面冷场,我哥又频频劝酒劝菜。在场的人中,我叔父因是戴帽 “右”派,属五类分子之列,不便多言,一直闷闷地喝酒,只是偶而勉强陪笑而 已。   海默只顾闷头喝酒,不敢正眼看我父亲,不愿触碰上苹梅的视线。父亲心里 憋得难受,几次欲把要紧的话摆上桌面,又几次强咽回肚里,犹犹豫豫,只得强 作欢颜,进酒。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父亲终于顾不得斯文,道;“克树书记,林山主任, 我外甥回乡参加农业生产一年来,在党组织的关怀和教育下,在贫下中农的再教 育下,思想进步很快。最近,他写了入党申请书。”   既然我父亲已硬着头皮上阵,海默也就不敢怠慢,只得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 谨慎地从怀里掏出入党申请书,放平,叠好,双手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呈奉上 去。做着这些的时候,海默的脸色呈死猪色,心里很难受,而苹梅那溢满善意的 笑的目光又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肺撕成片片碎布。   林山主任这牛角上抹油——又奸(尖)又滑的权术之辈,含意颇深地睥睨了海 默一眼,只笑不语,不正眼看海默捧过来的东西。幸亏克树叔当机立断,把海默 的入党申请书接了过来。——其间,贫协书记装聋作哑,摆出此事与他无干的样 子;苹梅则干着急,欲言又止;那个“马怪”则阴冷着脸,也斜着眼睛,眼角挂 着讥诮的笑意;而福根的目光给海默壮胆。   “海默,你这份申请书写得不错,字也漂亮。”克树书记笑眯眯地称赞。海 默立即涨红了脸,略低着头,垂手恭立。做这一切,他是太违心了。   我父亲让海默坐回原位,提议猜拳喝令。于是,酒杯里荡溢着“四季发”、 “五子登科”、“高升六”、“八福”、“九九长”、“满堂”之类的猜拳喝令 声。   在席的大部分人喝酒喝至八成——有些人已微醉了,父亲就让母亲、我姐把 桌面收拾干净,继又招呼大家喝茶。其间,我哥和海默极频繁地向贵客散带过滤 嘴的香烟。   众人散后,苹梅抿着嘴,对海默说:“你今夜的即兴表演可真有趣啦!”海 默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答:“别笑我了,苹梅,你再笑我就钻地缝了。”   “我偏要笑,你钻呀,钻呀!”任性的苹梅故意怄他,还果真“格格”地笑 出声来。   海默灵机一动,说:“我要死了,你就笑我了。今夜的晚餐是最后的晚餐, 你是犹太!”   “我可不是出卖你的犹太呵!”苹梅笑着,小跑开了。   第二天,我哥就上路,到一个小城市去参加为期半年的医疗培训了。   又过了些天,大队党支部开了会,提了四十多个工农兵学员人选。人选太多, 大队让贫协帮忙研究,初步定出了十六个待推荐人选。   海默,因了克树叔的提名和坚持,也进了这十六个人选之列,算是比较顺利 地进入“八分之一决赛”。   三   苹梅是这样一个少女:身材苗条,二条黑黑的、结实的发辫垂在肩上,密黑 的头发很自然很优美地铺散在神情开朗热烈的额角,长长的、浓浓的、深黑色的 眉毛弯成平湖秋月,月下是一双柔媚多情的无邪的眼睛,脸色嫩红,双颊鲜润, 双唇丰盛地摆着热烈,涨满了性感的胸脯惹人联想。   苹梅今晨起了个大早,心清气爽,愉悦极了,如一只欢娱的小鸟,在晨光里 低低地哼着曲儿。她那希望被命运钟爱被生活艳羡的心情,在她刚来“例假”的 时候就开始萌发,不自觉地日积月累。她越来越憧憬着那美好的未来,她那青春 的胴体不断地发育,几乎每天都要增添些令人耳目一新令人不思茶饭的柔美和魅 力。小伙子们私下曾评说过她,说她是十人见了十人爱的姑娘。——其实,苹梅 已经感觉到了自己是鹤立鸡群的那种女性,也感觉到有好些男人为她大献殷勤。   海默今晨也起了个大早,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但还是头脑胀得历宫。不知 从什么时候起,海默的眼膜里就染上了阴郁劣症,这种阴郁劣症一天比一天深地 浸入他骨髓,几乎遍布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使他变成了一个罕言罕语的青年。 他内心里总是郁积了沉重的、浓厚的大铁板似的忧伤,忧伤成癖了,人们便觉得 海默有些怪。   海默到河边走走,和提着桶去洗衣的苹梅不期而遇了。苹梅远远就看见了海 默,她拣一条僻静的小路走近海默。离海默只有几米远了,她那鹅蛋型的、红润 丰腴、清秀可人的脸忽然飞满红云,腓红得煞是可爱,象是一朵含苞怒放的红芍 药。她轻轻地撂了撂披在额上的丝丝光洁的黑头发,放轻步子,放慢步子,又匆 匆地在她那双秋水里放飞两只洁白的鸽子,一捂剧烈跳动的心,迎了上去,柔柔 地、甜甜地、脆脆地叫了一声:“海默。”   正在低头胡思乱想的海默听得有人唤他,刚一抬头,就看见有两只洁白的鸽 子从苹梅那美丽的眼睛飞快地飞向他的眼睛,看见她的眼睛含笑含情地望着他, 便手足无措,惊讶地问:“你——?”   早晨的风轻悠悠地飘来一种惬意的气息,飘进了苹梅的心坎。她很不自然地 把脸背了过去,却又偷偷地、飞快地投给海默少女那珍贵的一瞥,双手摆弄着衣 角,腼腆地说:“你早。”   “嗯——呃,你也早。”海默无精打采。   为了激励对方的士气,苹梅给对方以安慰和动力:“振作些,努力些,你是 有希望上工农兵大学的。”   “是吗?”海默仍没多大热情。   “我觉得是这样嘞!”   “你觉得是这样并不等于我一定能上啊?”海默打趣地笑。   “反正我觉得是这样。”苹梅比划着轻柔的手势。她的话音如水一般温柔、 明净,如风铃一样悦耳、清纯,总给人一适愉悦的感觉,教人越听越爱听,有事 没事总想和她拉上几句。   “我说呀,老同学,你才有希望上哩。我很为你高兴,你十有八九能争取到, 而我却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几乎等于零。”   “你会交好运的!”苹梅慰抚道。   海默无语。   海默能说什么呢?他的竞争对手是福根、苹梅、富山、银生、平才他们。他 们的家庭都有一定的背景,都比他更有优势更多把握。平素,他和他们无甚利害 冲突,彼此平安相处,甚至还有很深的交情,但这次为了能争取上工农兵大学, 却也不得不彼此之间明争暗夺,你防我,我防你,有了隔膜。   出于对苹梅的爱护,海默怕此情此景被人撞见怕惹上流言蜚语,急于脱身, 但苹梅的目光时紧时松有意或无意地牵住了他。她今天要把一些话递给他,却又 不愿随便说出,就磨磨蹭蹭。   “有话就快些说呵,老同学。”海默急了,真想脚底下抹油—— 一走了之。   片刻的静寂之后,河岸上响起了少女那“咯咯咯”的笑声,苹梅眨了几下眼, 说:“我看了你写的入党申请书。”海默一听,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哗然,心虚 地躲闪着对方,急切地辩白:“我,我是违心写的,你别笑我,我入党还不够 格。”海默的窘态逗得苹梅发出更大更快活的笑声。笑过之后,苹梅忽地把脸一 板,很严肃地说:“海默同志,要求入党,写入党申请书,是思想进步的表现嘛, 何必那么害羞!”   “你少来这一套官腔,尊敬的文书!”海默有点恼火了。苹梅却只管说: “海默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写得太棒了,很耐看,我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呢。你年岁轻轻的,就想在老同学面前扯胡子过河——谦虚(牵须)过度(渡)啦?”   “唉,你嘴巴子厉害,我,好男不跟女斗!”海默有点赌气地挂起挡箭牌。 这又惹得苹梅“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海默摆出天不怕地不怕任你苹梅笑任你苹梅骂的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概, 故意不理苹梅。苹梅涨红了脸,气嘟嘟地噘起了薄嫩的珠唇。海默觉得苹梅生气 的时候也有一种让人难以言状的美。他笑了,得意地冲文书眨眼。   “海默,”少女的羞涩促使她不敢耽误时机,就不得不摊出她的“牌”来: “我也写了入党申请书。昨天,我已被批准为预备党员了。”   “噢?你光荣你伟大你正确你是文化大革命的小将你永垂不朽!”海默假装初 识对方一样,把对方莫名其妙地看了又看之后,忽然象打机关枪一样地反唇相讥。   “你!”苹梅嗔怒地娇瞪了他一眼,掼下一句娇生生的话,“跟你说不清!”   “什么说不清?”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苹梅摊出了她的第二张好“牌”了:“我爸和县武装部 仇天贵副部长最近有了交情,来往一天天密切!据爸爸说,仇副部长要提拔我爸 爸当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哩。”   “苹梅,这事你可不能对人说!”海默正告她。她“嗯”了一声,感激地瞥 了他一眼,转过身,得得得地走了开去。这时,太阳露出淡红的笑脸,笑盈盈地 望着海默。显然,太阳躲在山背后,已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了。   海默往回走,草草吃了早饭,刚放下筷子,三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在富山的带 动下,神气活现地一字排开,端着刺刀面无表情地对着海默。富山这人是海默的 同班同学,八岁上就死了父亲,性格有点孤癖,很自尊,好斗,不好学,留过二 次的级,比海默大二岁。富山是荣山的妻舅子,新近当上大队民兵排长,是预备 党员。   “富山,来何贵干?”一丝惊愕慌乱之后,海默很快镇静下来,冷冷地问。 富山脸火辣辣地灼痛,他背过脸,很是难为情地看着地面,道:“我也没办法, 是大队让我带人来请你。我是预备党员,要听党的话。”   “老同学,我们还是以礼相待吧!不用你押,我自己走。”海默冷笑着,把 一副漫不在乎、无所畏惧的样子活生生地摆给富山看。   海默从从容容地来到大队部的时候,和大队文书苹梅碰了个对面。他们飞快 地交换了复杂的一眼,又形同陌路人一样一先一后走进大队部小会议室。   林山主任威风凛凛地坐在一把八成新的藤椅上,一双阴鸷的眼睛隐隐约约地 射出凶悍得足以让人战栗的利刃和毒腺。林山的旁边,伏着狼一样冷酷、狡猾、 凶残、贪婪的“马怪”——大队里的会计兼出纳。苹梅提着心坐下,脑袋滴溜溜 地转,猜度着眼前即将爆发的事。她很清楚,眼下的海默,必凶多吉少。   海默向来吃软不吃硬,一见这虚张的声势,心中倒踏实了几分。他内心很鄙 视在大队里权势显赫的林山主任,不过,他脸上还是挤出几丝很勉强的笑,以示 尊重,问:“林山主任,找我有事吗?”   僵硬和刻板密集在林山的脸部,林山脸部纹丝不动,没有一丁点儿表情,借 此表现他的高深莫测和尊严、威武。   “林山主任,生产队上还有事,你有事就说吧,要不,我先回去,办完了队 上的事再来。”海默抑制住情绪,还是笑着说。   林山那僵硬如钢板、刻板如沙丘的脸忽然一丝丝化开,他开始笑眯眯地看着 海默,看着前程捏在他手心的猎物,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权力的威严,咀嚼着一种 甘甜的满足,玩弄着权力这根魔棒的威力。   林山的笑,很快就使海默联想到“狞笑”、“奸笑”、“笑面虎”、“笑里 藏刀”、“恶笑”等词语。   神态沉静的海默把嘲讽的目光泼向林山,嘴角上挂着一丝丝轻蔑的冷笑,饶 有兴趣地勾勒这个小权贵来:粗短的脖子托着一颗硕大圆实的脑袋,脑袋上象是 趴了一顶小型的起皱褶的乌帽,粗看疑为憨厚,细瞧则很容易感觉出这颗乌龟脑 袋所包容的超出常人的精明与狡黠。   一场交锋剑拔弩张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到了!林山脸色铁青,狞视着海默;海 默倨傲而立,大有“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碗 豆”之气概,准备接受挑战;“马怪”的脸则烟硝弥漫,一片恐怖又一片杀机, 大队会计身后一字排开的四位民兵则如临大敌,全身心地监视着海默的一举一动。 担任记录员的苹梅的那双妩媚的眼睛久久地凝成两只雪亮的黑白相间的鸽子,鸽 子担忧地停落在海默的脸上;她如坐针毡,好几次想站起来,但少女的恬静、羞 涩和大队文书所需有的沉稳把她按捺住了。   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里的会计竟目无堂堂的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这太有损林 山的威严,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如泰山压顶,阴森森地、久久地逼视着海默,海 默却微笑着承受厄运。林山猛地一拳砸向桌案,小小的会议室里立即炸起了短促 而高亢的“嘭——吱”声——桌案裂开了一条缝。林山悖然大怒,厉声喝问: “罗海默,你给我,给我坦白交代!”   “我有什么好交代的?”海默昂然地抬起头,愤慨地反问。   太犟了,海默你太犟了;你顶撞领导,会吃亏,会坏事的;你还想不想上大 学?海默呵海默,你就不会忍忍吗?苹梅的心在十遍百遍地说,又在十遍百遍地为 海默祈求平安。通过半年多的文书工作,她已很清楚林山主任的脾性。她知道, 林山主任在公社有后台,做事强硬、蛮横、武断,顶撞水平高,连克树书记遇事 也让他三分。这次,海默触犯了林山,林山根本不容他的臣民对他有丝毫的放肆, 海默十有八九要穿小鞋了,弄得不好,还会……苹梅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罗海默,别发火嘛。有人揭发你贪污、挪用公款,你该老实向组织交代。” 会计“马怪”胁肩谄笑,一副屠伯嘴脸毕露无疑。   天!天地作证:我罗海默做了四个月生产队会计,帐目没有一点差错,没做 半件对不起大伙的事,也没占半点便宜,可竟有人诬我贪污,这人真卑劣无耻, 居心何毒!唉,这人太可恨了,会是谁呢?他惊诧极了,两道剑眉刷刷竖起,双眼 喷出束束欲燃的怒火,高声抗议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又不是我说的。哼,识相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会计“马怪”阴阴 阳阳,皮笑肉不笑道。   苹梅惊愕地看着海默,心里在说,海默呵海默你为什么要去贪污、挪用公款 呢?你果真挪用了吗?贪污了吗?不,不!你一向是磊落的人,老实的人。你没去贪 污,没去挪用,人家为什么会告你贪污,挪用呢?告你的人会是谁呢?唉,海默你 得罪了谁呢?她向他投去无条件的信任的目光,目光中还夹杂着一种柔柔的关怀, 海默很是感激地回望了一眼,便坦然地站着。   “罗海默!”林山声色俱厉地饬令:“从今天起,你的会计不要做了,大队 要查封你的帐本。”   “年轻人,你看着办吧!”会计“马怪”在一旁帮腔。   海默泰然一笑,当作没事。他想,真金不怕火炼,我是清白的,没事。   起身,坐下,又起身,又坐下,苹梅坐立不安,很想为海默说些什么,但最 终一句话都没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默被神气十足的民兵押走。她回到家里, 立即把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父亲,并向贫协主席表明她对表海默的信 任,贫协主席连连摇头叹息:“可惜,可惜,海默这年轻人才做会计没半年,就 出了这事。”——贫协主席精瘦,但脑子灵活好用,是全大队有名的算盘。   事发的当夜,社员们围坐在晒谷坪说笑调闹时,我父亲就站了出来,侃侃而 谈:“各位兄弟梓叔,各位叔婆伯母,我外甥默仔做人一向正,不做亏心事,请 大家别去听信那些烂嘴烂舌。”人们“是呀是呀”地表示赞同。父亲此举对抵制 谣言起了很大的作用。   也就是在事发当夜,生产队长福根召集他那个队的社员开了个热烈的会,让 人评说海默的人品。很多人尽拣好的说,几乎把所有的优点都慷慨大方地、夸装 地送给海默,福根将这一一摘记在小册子上,还让人按手印或盖印章,联名向大 队证明海默清白。   令福根懊恼的是,有些人胆小怕事,装聋作哑,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落井 下石,真是人上一百,七古八怪。   事出有因,父亲迫不及待地找上克树叔家,克树叔宽慰父亲打官腔:“大队 党支部不会放过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大哥你放心就是了。”克树叔对海默被 审一事不痛不痒,父亲只得怏怏而归,归来,老是紧锁双眉,茶饭不安。   以后的十来天,海默白天出工干活,晚上就由民兵押着,到大队部接受审查。 这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有一次,林山请来公社武装部干事,武装部干事把手 铐弄得叮叮发响,说是要把海默押到公社去办学习班。   我姑起初只是哭,哭得教人陪着掉泪,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下,才不乱哭。 只几天工夫,我姑消瘦多了,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有好几次,她对我父亲、我 叔父说:“默仔不做生产队上的会计,就不会出这事。唉,默仔哪里是上大学的 料呵?默仔不和别人争上大学,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了。我看,还是叫默仔别去和 别人争,安安分分守在家里算了。”每次,父亲、叔父都耐心地安慰我姑,并说, 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默仔还是要好好争取上大学。   我叔父在监狱呆过八年,在监狱里看到了许多微妙的事。他出了个点子,我 父亲、我姑都极为赞同。于是,我表姐常在工余时间,或顶着烈日,或披星戴月, 为大队书记克树家打柴枝、觅猪食、拾粪,而不要克树叔的一分报酬;我堂姐、 我亲姐则去为林山家干活——林山刚建房子,他那体弱多病的女人根本忙不过来 管家禽家畜——我堂姐、我亲姐在收工之后,不顾腰酸背疼,很不情愿但又十二 分殷勤地前往帮活;我堂兄的服务对象是贫协主席“算盘”,常为“算盘”家干 些脏活、累活、苦活。   大队对海默一连审了半个月,却没审出半点令林山主任满意的收获。海默任 凭人家软硬兼施,只是一直保持沉默,使“马怪”他们无计可施,对海默的审查 也无多大成效。不过,成效还是有的:他们发现海默记帐用的作业簿原有三十页, 而现在只有二十七页了,还有三页不是被海默贪污去了吗?他们还发现,海默的 帐本上,给一个富农分子加算了零点三个工分,却给一位老贫农少算了零点一个 工分,这里面有很多文章可做。   此次,克树书记站出来讲公道话了。他说,那三页白纸是海默占了,但海默 不是占小便宜,而是十分激动,在这三页纸上写下了入党申请书,这事福根可以 作证。贫协主席也说,关于加算、少算工分的事,海默事先征得人家同意,而且, 算工分本来也是四舍五进嘛!大队支部书记和贫协主席这么一说,其余的人也就 不好再在所谓“帐本纸被贪污三页”和所谓“加算少算工分”这两点上大做文章 了。   在我父亲的催促下,克树叔适时地召集人马开了党支部扩大会议——福根、 苹梅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克树叔提议表决:海默激动地在帐本上写下整整 三页的入党申请书算不算贪污。于是,众人表决,表决决果,四票说算贪污,五 票说不算贪污,另有一人弃权。克树叔书记宣布表决结果后,说,罗海默同志在 帐本上写入党申请书不算贪污,但是很不应该,他应该用自己的纸来写。会散后, 大队播音员苹梅兴奋地广播了大队对海默的审查结果:海默是清白的。   “当初宣布对你审查是对的,现在宣布你清白无辜也是对的。”   林山一脸严肃,点着手指,对海默说。海默默然。   海默终于安然无恙,对海默素有好感的苹梅舒眉一笑,我父亲、我叔父及福 根等人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掉了,松了一口长气。   海默自己却笑得很涩,他料到,麻烦会接踵而至的。我姑则一直担惊受怕而 心有余悸,很想让海默别去和人家争上工农兵大学了。   果然,一波刚平,又有人在兴风作浪。他们不甘罢休,或公开揭发,或暗地 传播,或写大字报,或上寄材料,短短一时间,海默的身上就枷着这样那样令人 啼笑皆非的罪名:什么什么他只重学习,搞白专,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严重啦;什 么他津津有味地偷看“毒草”暗地传播西方空气啦;什么在学校里和XXX女同学 关系不正常啦;什么他为外祖父这类地主歌功颂德啦;什么他反对“批林批孔” 啦;什么……啦!甚至还有人郑重其事地写大字报,写罗海默在某年某月某日某 时某分,在前往虚场的路上,在第几级石级上旁的某棵树下,拾到一颗直径为某 某毫米某某颜色且缺了一小边孤的纽扣,他至今还没把这颗纽扣上交。海默看到 这张没署名的大字报,一眼就认出了笔迹,心里浩然长叹:原来如此……   “全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啊!”我父亲、我姑关照海默,“言多必有失呀!”   海默默然,无话可说。   四   我姑丈是我父亲小学时的同班好友,因家境贫寒,得了我祖父的资助,勉强 读完了简易师范,毕业后即当小学教师。姑丈长期劳累,积劳成疾。“文革”开 始那年,姑丈病情恶化,在贫病交加手头每况日下的情况下,在人与人之间的关 系日趋虚伪日益紧张的情况下,在一个凄风苦雨呻吟的夜晚,撇下妻小,去见我 祖父了。那年,海默刚十岁。   海默小时天资聪慧,学习刻苦,又有姑丈督导点化,学习成绩特别好,是得 奖机器,很为老师们所器重,很令苹梅她们羡慕,也招来平才等人的妒嫉。姑丈 临终前,叮嘱海默要刻苦攻读,奋发进取,以图日后有所作为。姑丈去世后,海 默变得寡言少语起来,阴郁起来,渐渐和那些“革命学生”疏远了。在那“读书 无用”的年代,他苦读语录,成了全校学毛著积极分子,另外,他还读数理化, 也读被列为“毒草”的书刊。苹梅受了他的影响,也就一边参加劳动锻炼,一边 参加学校宣传队,搞“批林批孔”,一边也学些数理化和ABC,用她的话说,就 是:“一边干革命一边学文化”。   说来可悲,当年我祖父含辛茹苦创办了东山中学,可在上中学都得经大队批 准的疯狂年代,我哥、我姐、我堂哥、我堂姐都是因家庭成分不好,只被允许念 完初中,我表兄海默家庭成份是下中农,就念了高中。当年,他能被推荐上工农 兵大学,实在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至今还有人提及这件事,并把这件事添 枝加叶,讹了开去。   曙色苍茫。   公鸡的啼叫此起彼伏,浓浓的雾蔼袅如蒙纱仙女,时疾时缓地在空中飘舞, 把半明半昧的星星采撷。村庄,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中。黑沉沉的大地屏声静气。 微微的轻风悄悄地渗进浓雾笼罩的村庄,轻轻拂动无形的手,将雾一层一层地拨 开。   海默就在这样的时刻,和遥远的一颗明亮的晨星相互凝视,感觉到了光明的 召唤,也感觉到了父辈们的厚望,心中涌起一阵阵遐想。   当这最后一颗晨星渐渐消逝在苍茫曙光中时,海默闭上了渴睡的眼。他知道, 这些天,推荐人选又要筛掉一些。   福根祖祖辈辈是贫下中农,成分好,又是复员军人、党员、生产队长、大队 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大队党支部对这个人选很满意,一致通过了政审。   苹梅在东山中学(文革中改称“东方红中学”)时很活跃,是学校团总支宣传 委员,也是学校文艺宣传队队长、学毛著积极分子。她爱唱爱跳,笛子吹得有板 有样,二胡拉得悠扬顿挫,跳舞跳得翩翩欲飞。每每演戏,她总是表演出色,赢 得不少掌声,也得过不少奖状,是大名鼎鼎芳名远扬的得奖机器。苹梅人出落得 标致,心地好,人们都喜欢她。在政治上,她本人是大队文书兼播音员,预备党 员;在家庭成分上,她家是贫农;更为重要的,她家是地下党的接头户,她祖父 是老地下交通员,是解放后的首任村长,在一次剿匪战斗中,被黑枪打中,追悼 会开得相当隆重——连县长、解放军某团团长等人都来参加了;在社会关系中, 她父亲是贫协主席、大队支部委员。大队党支部在讨论对苹梅的政审时一点争论 都没有就获通过。   富山、银生、平才等人因了亲友的权势或钞票的铺路,也轻而易举地过了政 审这一关。唯独海默在过这一关时,颇费一番周折。   最先发难的是林山,他竖起关卡,说是稗草开不出稻花,上大学、参军、招 工应让贫下中农子弟去争取。“马怪”随声附和,发表了一通高谈阔论,说是贫 下中农对海默意见很大,支部要考虑考虑。   居高临下地环视一下在座的支部委员,夸装地吐匀一口长长的烟圈,克树书 记就丢掉烟蒂,先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挥挥手,说:“同志们要 清楚,现在还不是一槌定音,大家尽说无妨。”虽说“无妨”,但在座的人不能 不“有防”——大队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话中的弦外之音已被他们听个明白, 他们左右为难。   没有人发言,会议室里的气氛很僵硬,那无形的僵硬的鞭子如吐着信子的蛇 一样盘在人们的脖颈上,人们只好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打盹的打盹,看报 的看报,看似逍遥自在,实则各自拨打自己的算盘。这些支部委员都是中间派人 物,都恪守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的古训,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官当稳最要 紧,能升官则更好。   骑虎难下,克树只得向贫协主席投去求援的眼色。这些年,克树叔常和苹梅 爸彼此心照不宣联袂牵制林山,交情日见其深。但如今在这个时刻,贫协主席却 把头垂下来,把肩膀垂下来,只顾狠狠地吸烟,喷出一团又一团浓浓的烟雾,没 有半点“配合”的表示。其实,克树心里有底;贫协主席心里有把算盘,一肚子 加减乘除,珠算能力强,擅长见风使舵。   无奈,克树叔只得亲自披挂上阵,提醒各位:“有一点要明白的是,罗海默 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克树叔刚说一句,林山就讪笑着,抢着插话:“我补充 提醒一下,罗海默的外祖父——”   “是地主。”克树叔及时地把话如倒豆子一样地倒出来,“大家都知道,上 头也知道,罗海默的外祖父是地主,而且是个很有声望的地主。大家心里在看好 称星,一称知晓,他外祖父不是恶霸地主,而是开明绅土。大家都该明白,东方 红中学的前身东山中学是谁创办的,也该明白东山中学造福子孙,培养了一批又 一批人才,是有功德的。呃,他外祖父还是省政协委员呢,省里有不少首长都给 他外祖父很高评价。呃,我知道不多,还是大家说说吧。”   人们如木偶被理智被利害关系的塞子赌住了嘴巴,僵默着。克树叔被迫点将: “你家是老接头户,知道一些情况,说说看嘛。”   不看僧面看佛面,贫协主席被迫“配合”克树叔,说了下面这些话:我祖父 唐尚文是地主,但对革命是有功的。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他不和红军作对,赞赏、 拥护红军的政策,和苏维埃政府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时常帮忙买药品买粮食;抗 战时,他又把大半家产捐出来打日本鬼子,并送我的大伯即我父亲的哥哥到火线 (民国县志上有记载,我大伯死在抗日沙场上时,是中校团副),一批热血青年学 生在我祖父的激发和资助下,怀着“黄龙取,金殴补”的信心和壮志,“争先赴, 从军旅”,用血肉之躯捍卫民族的生存。他们中的几个人几经千难万险到了延安, 成为党的干部。打老蒋那阵,我祖父暗中支持学生运动,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 保护被国民党政府通缉的学生。土改时,他一方名士率先垂范,交出土地,贡献 不小。   “至于罗海默本人,他是要求进步的。”克树叔卖嘴了,“在学校,他站在 革命师生行列,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在农村,他站在贫下中农行列,虚心接受贫 下中农的再教育,工作尺职尽责。最近,他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不就 是个例证吗?哎,还是大家议议,人多话多。”   支部委员们明了克树书记和林山主任之间的貌合神离,很不愿插足其间。当 克树叔让人表决时,贫协主席提议暂时不要急于表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时,刚好有电话打来,克树书记接话回来后,便让散会。   林山主任有意从中作梗,事情就不那么顺利了。海默招术有限,威力有限. 哪里是林山主任的对手。海默觉得希望很渺茫,只有亿分之一,难以成事。   父亲不甘就此罢休,不愿眼睁睁地看外甥默仔就这样白白被毁了前程。父亲 已很不好意思去找克树叔,但在力不从心之际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硬着头皮去找克 树叔。克树叔手中没尚方宝剑,很难让林山一伙退让。   好几个不眠的夜晚熬过去了。父亲的后脑勺上过早地出现了一丝丝白发。   就来也巧,大队的妇女主任——公社食品站站长的女人——平才的妈妈—— 一个肚脐眼放屁妖(腰)气十足的女人,有一次泼妇骂街,漏出了林山贪污公款一 事,虽一鳞半爪,还是被我叔父听出了其中的要害。我叔父、我父亲私下一合计, 林山盖房刷房打家具,起码要一千二百块钱,而林山一家挣的工分及副业收入一 年最多三百块,其中的差额八百块钱来自……我父、我叔深挖细节,在酝酿着一 个逼林山主任让步的行动计划。   计划拟好了,但疑难的症结又出现了。你说林山主任贪污八百块,证据在哪? 从哪里挖证据呢?冥思苦想中,父亲的头上又增添了一丝丝白发,令海默深受触 动而感激不已而黯然伤神。幸亏我叔父日有思夜有所梦,想了一个大胆的点子。 经我叔父这一点拨,父亲那暗沉沉的脑海忽然亮了起来:哦,有了……!   于是,父亲、叔父在一个夜晚极秘密地授给海默一个绝招。   海默归去即想了一夜,反覆未定。当柔和的阳光伸出闪光的胳膊拥抱他时, 他已把一个念头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事不宜迟,三天后的夜里,表兄海默极秘密地上了我的家门。   我悄悄地把父亲交代的话递给苹梅,苹梅一听,就巧妙地瞒过家人瞒过邻居 来到我家。海默在着急地等她。   由于考虑到具体的问题,父亲、母亲、姐都自觉地避了开去,唯有六岁的我 赖着不走,呆在一边等表哥讲故事。表哥却不讲故事,只是闷闷地抽烟——尽管 他从没吸过烟,被呛出了泪水。   “海默,有什么事快说呀!”苹梅心急,内心里象是有一条小兔在直扑跳。 海默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默然不语。苹梅怔怔地望着海默,她不知海默究竟 找她有什么事,一直在心里在胡猜瞎想,忐忑不安。   海默猛地扯下烟,揉碎,扔了。烟嘴在地上还一明一灭地对他挤眉弄眼,他 悻恼地踩上一脚,把烟头踩灭,接着,双手抱头,把声音压得很低:“苹梅,我 想求你一件事。”   苹梅的眼中飞出丝丝柔情,双颊泛起羞涩的红晕。她不假思索,就把身子略 略往前一倾,斩钉截铁地说:“相信我,海默!”   “我、相、信、你!”海默的眼睛忽然亮了百倍,他瞪着对方的脸足有三份 钟,才一字一板地说。苹梅一时被对方瞪得心慌意乱,如受惊的小鹿,惊惶地躲 闪着对方那炯炯有神使她很难挣脱的眼睛,但还是忍俊不住地看了对方那气宇轩 昂的脸一眼。   “苹梅,这事要冒险,你——”   “我不怕,就是要割脑袋,我也不怕。”   “做这事要果断、机智、沉着。”   “我尽力而为,相信不会让你失望。”   “唉!”我真不忍心让你冒这个险,万一 ——”   “我心甘情愿冒这个险,即使发生了万一,我不会怨你,也不出卖你。”   “这事不能发生万一,只能成,不能败!”   “坚决完成任务!”苹梅学着演戏时的军人动作,起身,立正,敬礼,答话。 看她那神色,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返”那种慷慨悲歌之壮气,大 有为了海默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决心。   海默见苹梅如此这般,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觉得心里头沉甸甸地积压 着一种辛酸一种负罪感。他从怀里掏出带有他体温的折叠得很严实很精致的小纸 条,先在手心里捏了捏,才郑重地把它慢慢地、轻轻地放进苹梅的手中。苹梅双 手掬着这不同寻常的小纸条,象是在神圣地捧着一颗珍重的心,一颗沉重的钻石。   “苹梅,现在你别看这纸条。”海默竭力保持镇定,嘱道。   苹梅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好,轻轻地把小纸条连同海默对她的信任放进她心 爱的小荷包里,又把荷包放进怀中贴衣的口兜里,然后双手托腮,认真而甜蜜地 看着海默。   海默伸出食指,苹梅心领神会,也伸出了食指。他们搬用小时候约定俗成的 发誓法,郑重地勾了手指。在触碰到苹梅手指的那一瞬间,海默如遭从没有过的 电触,惊悸地把手指缩了来回,断了“电源”,默默地、惊慌地看了苹梅那布满 潮红的姣美的脸一眼,心里头似有什么东西在突突突地奔撞。他匆匆地说:“谢 谢你!我走了!”说完,就匆匆离去,苹梅也匆匆跟着出去。   送海默出门的时候,月色很是惨淡,一种无垠的悲寂笼罩了一切。   送走海默,苹梅捂着剧烈的心跳,三步并作两步,借着夜色的掩护,潜回了 自己的睡房。   把窗户关严,把纱帐放下,苹梅就久久地凝视着荷包,急切地想打开来,但 又迟疑着不敢拉开。最后,她咬咬牙,闭着眼睛,轻轻地、慢慢地拉开荷包,把 小纸条抓牢,平平地展开,心里一个劲儿地说,纸条上写着什么呢?写着什么呢? 海默要我办什么事呢?海默呵海默,你要我办什么事呢?她把纸条放到唇边轻吻一 下,细嫩纤巧的手指把纸条摸了又摸,执意要摸出纸条上的内容来。她终于睁开、 睁大、睁亮眼睛,迫不及待地把纸条看了好几遍。   啊……?!   苹梅大惊失色,只觉得床板在微微地颤动,纱帐也在徐徐地飘落,她的身子 也在抽搐着。过了好久,她才渐渐屏住声息。纸条上没有写那些情呀想呀之类的 暖心话,却潜伏着一场大风险:海默托她办的事足以令她震粟,她不敢想象自己 该怎么来办这件若声场出去会使她身败名裂的事。   这夜,苹梅翻来覆去总无法安睡,眼前总是浮现着海默那忧郁而炯炯有神的 眼睛,枕畔总是萦绕着海默那极有分量的声音:“我、相、信、你!”她转念一 想,默默地说,海默呵海默你该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海默呵海默愿天保佑 我们这事做事天衣无缝做得得心应手,海默呵海默你会……苹梅动情地想着,流 泪了。泪水很多,很多,打湿了小纸条;泪水也很烫,很烫,烙痛了她的眼睛和 想法。   第二天,苹梅微微红肿着眼,略略迟了些,照例去大队部坐办公室。她神态 疲倦,内心忐忑不安,不敢望别人一眼,也不想跟人搭话消闲。这种时候,她十 分需要镇静,才不致被人窥破她内心那不可告人的心事。   “苹梅,”会计“马怪”媚笑着,挨过身子,很是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 吗?”   “马怪”那淫邪的目光垂涎欲滴地望着苹梅,似乎要把苹梅剥得一丝不挂, 好好抚弄抚弄她那诱人的胴体。苹梅从内心里极厌恶此人,但还是忍着强作微笑: “没,没,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林山主任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啊?” 会计“马怪”继续关照,又把身子往苹梅那边挨近了半个屁股。苹梅感觉到了对 方那不怀好意的举动,就起身躲开对方,在远些的椅子上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翻报 纸。“马怪”见状,怏怏而退。   这时,林山亲切地唤苹梅,待苹梅应了,就问苹梅今年多大啦,生活还愉快 啦,工作怎么啦,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啦等一大堆,苹梅草草地应答,真想脱身。   “公社新来了一个武装部长。”林山忽然把话题一转,颇费心机地绕弯抹角 把话说给苹梅听,“这部长姓曲,在部队是营级干部,原先是福根那个连队的连 长,和福根很对脾胃。曲部长政治资本高,又有后台,今年二十六、七,真是很 有奔头啊!”林山的话中不无妒羡之意不无自叹拂如之意,但更多的是试探。   果然,林山忍耐不住,以长者的口吻关心下辈:“苹梅,我为你做个媒,怎 样?”   苹梅惊跳起来,连连摆手,嘴里语无伦次地说:“别……别,不……不的。”   “苹梅别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林山笑矜矜地说。   苹梅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抑制住慌乱情绪,说:“我不敢高攀,再说我还 太年轻,不愿太早就考虑个人的事。”   “哎,该考虑了,你爸爸都应了这门亲事,就等你一句话呢。”林山又笑眯 眯地说。   “谁愿嫁他谁就去嫁他哎,反正我不去嫁他嘿。有人逼我,我没法了,就去 见马克思,向马克思告状。”苹梅不知哪来的胆识,杏眼圆睁,决然而然地说。   林山自觉没趣,就嘀咕了一句,走了开去,暗自叹气:看来这个大媒做不成 了,曲部长又要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我给他的第一印象就太糟了。   晌午了,人们陆续离开的时候,苹梅向“马怪”借自行车,“马怪”眉开眼 笑,殷勤地从裤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讨好地说:“你随便用,用坏了我自己会 修。”   苹梅一吃午饭,就躲进自己的房间。从她的房里不时飞出“嘁嘁——咕咕” 的声音,好奇的我蹑手脚地靠近她的房间,把眼睛对准门缝,往里一瞧,只见苹 梅正汗如雨下,急促地按着钢挫,不时在挫着什么。当时的我觉得这没什么看头, 就走开去找小伙伴玩游戏了。   下午,苹梅又回到大队部坐办公室。她很不自然地把钥匙还给“马怪”, “马怪”猥亵地捏了她手皮一下,招来了她愠怒的一眼。   整个下午,苹梅都是在惊惧中捱过的。到了傍晚,待大队干部们陆续回家后, 苹梅最后环视了一下角落,才心情紧张地离去。   晚上,恰好是大队里的副主任的老母做六十一的大寿,大队干部全都被请去 喝寿酒了。这次寿宴一直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克树、林山已喝得不能走路了,由 人扶着拖着回家睡了。“马怪”也喝得醉薰薰的,但还是挣扎着,踉踉跄跄地回 大队部值班室过夜。   苹梅因要事在即,只喝了二杯酒,头脑还清醒得很。   深夜,月亮象是着了迷似的,在夜幕上逸雅地飘舞,微笑着看着人间。月光 下,天空、树木、小河、稻田都蒙着一块银白的面纱,静默着,象是睁着眼睛在 睡觉。奇妙的空气在微微飘流,把不甘寂寞的夏虫的吆吆声送过河去,又带过河 来。朦胧中,一座座房子不被风所拂动所诱惑,都披着苍白痛苦的期望,默默地 站着,望那遥遥的星星。在这么一个静夜里,整个村落都伏在河的两岸睡得很熟 了,唯独苹梅那间房里的灯一点也睡不着。灯下,一张迷人的脸正对着窗口。   忽然传来“喀的咕——喀的咕”的唤声,苹梅立即从楼上抛下“吱伯——吱 伯”的应声,未久,在通往大队部的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慢慢地、轻轻地贴近大队部后,海默在苹梅的指点下,蹑手蹑脚地攀着墙柱, 依靠着系大钟的绳索,翻到大队部楼上,然后把苹梅接应上楼。为了不致发出响 声,他们都赤脚上。   上得楼来,海默先打量了一下各个角落,晃着手电,发现一切正常,才拉着 苹梅的手走近大队部办公室。   苹梅用钥匙开了锁,海默轻轻地推门进去,苹梅也小心地踅身进门。在这个 时候,她觉得有许多双隐藏在暗中的眼睛在密切地狞视着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害怕得厉害,但马到崖前收缰晚,她已顾不得什么危险了。不过,她的呼吸还 是极艰难短促,她的心跳剧烈加快。   中午配好了钥匙,行动进展得还比较顺利。但是,“马怪”此人不愧为“马 怪”,竟狡黠地加了一把小锁。   在手电的光束里,海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螺丝板手,一下,两下,三下…… 小心翼翼地旋动螺丝,拧转部件。苹梅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太大了,海默旋动螺丝 的声音也太大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跳声也太大了,这些声响,在很大程度上 威胁着她和他。   “苹梅……钥匙……,……不要……要……走……不要……”忽然,从隔壁 的值班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败事了!这声音不啻是滚天炸响的惊雷,更是危险的信号!苹梅一时懵了,象 是被什么摄去了魂魄,只觉得自己置身于死亡的幽谷,而海默则立即停止动作, 屏住气息,只觉得从四壁里露出许多闪着寒光的刀尖,他如踩刀丛,寸步难行了。   没顶之灾来了!海默绷着脸,准备拚个鱼死网破了!苹梅惊得几乎要晕厥过 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隔壁值班室久久没有动静,只传来沉沉的、响亮的打 鼾声。险情解除了,苹梅、海默都觉得自己已走出死亡幽谷,全身轻松多了。他 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憋久了的长气,彼此对照了一眼,蓦然觉得自己的全身已 被冷汗湿透,皮肤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去。   在苹梅的配合下,海默很快就把螺丝旋开了。他们轻轻地拉开抽屉,轻轻地 把一大叠帐本和发票、条据叠进书包,然后轻轻地背上书包,轻轻地下楼,轻轻 地打门,潜行在夜色中。   我父亲、我叔父、我母亲、我叔母、我姐、我堂姐、我堂兄等人都聚在我家 焦急地等着,当苹梅、海默匆匆归来时,一直在外了望放哨的我姑也回来。我姑 上前抓住苹梅的手,淌着泪,说不出话来。我父亲等人却用目光默默表达深深的 谢意。   刻不容缓,父亲等人立即紧张而有序地对这一叠帐本、发票、条据进行查核。 苹梅也顾不上休息,帮起忙来。经过三个多小时的紧张查核,人们立即掌握了第 一手的材料:林山经手的一千四百块公款去向不明,林山还挪用了八百多块公款; 而“马怪”也吞吃了五百来块公款。   “硕鼠!”父亲愤怒地咒骂,差点把拳头擂在桌上。   最惊诧的还是苹梅。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堂堂的、道貌岸然的林山主任竟是 一只贪婪地偷吃农民血汗钱的大老鼠!   天将放晓,海默、苹梅争分夺秒地把“盗”出的帐本、发票、条据按原样放 回原处,上好螺丝,落好锁,关严门,不露痕迹,不露马脚。   往回走的路上,海默、苹梅手拉着手,默默地膛着月光。苹梅的手好烫,软 绵绵的……   证据在手,父亲就开始实施预定的方案。   于是,海默极秘密地和福根长谈了一个大半夜……   接着,福根大大方方地去公社找他的老战友——武装部曲部长……   几天后的一天早晨,大队部的古钟忽然凄厉激烈刚昂地长鸣。   成千上百的男女老少赶来时,公社武装部的人正把还睡眼惺忪却已被五花大 绑的大队会计兼出纳“马怪”押了出来。   正当人们七嘴八舌地猜度、评说、笑骂时,喇叭里传出了苹梅的广播声: “原大队会计兼出纳是混进大队党支部的反革命分子,多次偷收敌台,搞资产阶 级生活方式,还大肆侵吞公款……”人们听了广播,如解天机,一副恍然大悟的 样子,而海默却在冷笑:“马怪”这替罪羊,倒也冤枉。当天,此人舍己救林山, 把林山涉嫌贪污挪用的钱财都揽到自己身上,在夜里触电死了。   又过了几天,大队党支部召开了党员大会。会上,海默的入党申请被通过— —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克树和福根。会上还增选福根为大队支部委员,分管民兵工 作。最后,由克树书记提议,原则上通过了一条决议:海默代理大队会计兼出纳。   “五一”那天,大部党支部和贫下中农协会的代表开了个联席会议,决定福 根、苹梅、富山、平才、海默、银生等六人为待推荐人选,再由这六人中选出两 人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   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海默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五   五月,梅雨绵绵,阴愁愁惨嘘唏的,教人难受。   海默只不过是听说而已:本县某公社有一个想上工农兵大学的年轻人因在树 下避雨,被雷电击中,而倒在树干下,死了。海默对这道听途说置之一笑,而我 姑却提心吊胆,随时提防着灾祸的来临,也随时准备豁出一把老命来呵护默仔。   危险如毒蛇一样暗伏着伺机袭击海默。有一天晚上,月色很黯淡,海默独自 一人到大队部值班过夜的路上,有二个蒙面人一前一后截住海默,挥舞着寒光闪 闪的匕首,向海默逼去。海默临危不惧,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我们是受人之托。”一个歹徒说。   “难道非放我的血吗?”   “这要看你自己了。如果你识相点,声明放弃这次上大学的机会,我们就不 要你的命了。”另一个歹徒恶狠狠地说。   有人搞暗算,妈的!海默义愤填膺,决心拚死抗争,挫败他人阴谋。他以迅 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从地上抓起一撮烂稠的牛粪,奋臂一挥,扔向挡住正路的 歹徒的眼,在歹徒杀猪的惨叫声和东倒西歪中冲了过去,闪进了密集的农舍,边 跑边喊:“来人啊!抓——反——革——命——喽!”   许多人或拿着扁担,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斧子,或背着火铳,闻声赶来,到 处搜索歹徒的踪影,但只找到了两块黑布——歹徒不知是逃之夭夭了,还是混匿 于人群中而贼喊捉贼了。   五月,危机四伏的五月,人心惶惶的。   本不信神信仙的我姑偷偷地在家中摆了香案,设了香炉,几乎每天半夜都起 来捧烛进愿,喃喃轻呢,祈求诸神和列祖列宗保佑赐福。海默默默地看着母亲, 觉得母亲的两鬓又增添了一根根银丝,母亲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了,密了。 母亲过早地衰老了。每逢这时,我表哥总是很哀伤。   我姑一连烧了半个月的香,海默终于数番化险为夷。我姑很是兴奋,执意要 带海默上坟。   在一个偏僻的乡村某个角旮,蹲着一座坟茔。坟茔的外表凄凉惨寂,隆起的 土堆里爬满了杂乱无章的丛生杂草。丛生杂草象是被严重践踏过,歪歪斜斜地伸 着,似乎随时准备卧倒,以躲避风雨的奔袭和莫名来临的肆掠、摧残。半圆的坟 地上,蒿草凄凄,瑟瑟地摇摆着无声的惨痛,似乎在悲愤地述说死者生前身后的 遭遇。坟包,象一个僵卧的死者,肢残体解,有好几处破窟窿煞是显眼,看去如 同创伤——这是早些年,林山带了一帮人用锄头铁镐在坟包上敲打撬砸的成绩和 后遗症。这座坟墓的墓碑特别长,有六尺六,但被撬了底,歪歪斜斜地倚在一截 树桩上;墓碑是青岗石,坚硬极了,但也布满了圆巴巴的敲打捶砸的伤痕;墓碑 上原本刻有很深显的碑文,但在那风阴雨晦的年月,却只能依稀辨出几个字:   光绪XX年举子,XXXX世祖XXXXXXX,XXXX之墓。   XXX学立   XX年X月   碑文漫灭,好不凄凉!   没有人来的时候,有一只大雁常伫立在墓碑上,发出惨烈、悲亢、凄厉的叫 声,叫声弘然扩散,久久回荡在坟场,足令人回胸荡气,耳不忍闻。有人说,这 只大雁是埋在这里的死者的精灵所化而来的。   我祖父唐尚文这一方名士这一颗天上文曲星下凡的举子就躺在这被毁得百孔 千疮的墓包里。世事沧桑,如今政府拨了专款,老百姓也自动募资,把我祖父的 坟地修整一新,每到祖父忌辰,来这地凭吊的人络绎不绝。特别触动人心的人是, 在异国他乡定居的我祖父当年的学生也寻访到这里,一把扑在墓碑上而老泪纵横 地失声痛哭。   姑带着海默,避开他人视线,专拣僻静幽深的小路走,穿行于阳光照射不到 的幽暗之地。   乡村墓地多么沉寂。天热、气闷,树梢稀稀拉拉地交头接臂,露出菜灰色的 苦相,老是发苶。天空也灰不溜湫地恶着脸,一声不吭。一阵幽幽的阴冷的风如 一群看不见摸不着的死鬼气息,在坟与坟之间飘过来又飘过去,树梢惊悸地悚动 着,几乎摇摇欲坠,在丛草上投下黯淡的、游移的阴影。这个场景足令人毛骨悚 然,但姑不怕,海默则无所谓怕不怕。   对着斜倒的石碑,姑扑通跪下,一脸虔诚地磕了九个响头。海默也默默地半 跪下去,把头沉重地低下!   姑复起身,俯着身子把凄凄坟草拔去。草片叶尖划破了她的手指,但她还是 不歇,一心一意地拔草拔铁芒箕。海默觉得母亲老了,起身俯腰大不如先前那样 灵便了,他不敢怠慢,也默默地拔草,象是拔去自己心中那片荒凉、贫瘠的土地 上所生长出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坟草,每拔一下,心就隐隐作疼一下,心灵的伤 口也就滴一滴血。   拔尽了草后,姑点燃了香、烛,盛上酒,摆上“福”字粉团,先双手缀着点 燃了的三柱香,大幅度地弯腰又起身,对着坟位连敬三下,接着把这三柱香连同 一对烛放在坟包前的小神龛里,最后还烧了些纸钱给她父亲享用享用。姑做这一 切的时候是那么专注,那么虔诚,海默肃立一旁,黯然伤神。   “默仔,把碑石弄干净。”姑说。海默于是上前,把碑石上的黄黑泥巴拍落, 抠出,磕掉,抹下,擦成粉末,直至姑满意为止。   “默仔,把碑石扶正。”姑又说。海默不忍拂母亲之心,但哪里扶得动。这 碑石长大,长有六尺六,宽有三尺,厚有八寸,太重了。   姑凄凄切切、悲悲戚戚地哭了一场。她尺量压低声音,唏嘘嘤嘤,抽咽着, 以免万一被人听见,坏了大事,殃及死死生生的亲人。海默想起他外祖父生前发 达死后却零落的境遇,也不禁默默地扶着碑石,潸然泪下。那截树桩也成了树林 的墓碑,四周的大树小树都默默垂首,叶片与叶片之间传递着难以诉尽的哀怆。   余晖淡淡地洒了下来,墓地上笼罩着一片安祥温和,树草们都簌簌地发出慈 和的絮语。夕阳奇妙地在西天描朱绘丹,累得喘起气来。   这时候,一大堆奇妙的、大胆的幻想不住地在海默的灵魂深处滋滋地渗出来, 飘向高空。他似乎看见他的外祖父正从冥冥之苍穹伸下瘦骨嶙峋的、油酱色的手 指把他的神经根脉轻轻摩挲,脸色疲惫而嗒然,形容枯槁,干巴巴的嘴唇翕动着, 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默仔,”姑啜泣着,哽咽地说,“给,给你外祖父,磕,磕个头,许…… 许个愿,对他老人家,说,说,保佑你上,上大学……”于是,海默就跪下磕头, 动了真情地说:“爷爷,保佑我上大学吧。”说这话时,热泪在海默脸上滚烫, 他的心在津津淌血。   姑惨然一笑,唤起海默,走出墓林,把化不开的心事搁给了她父亲的在天之 灵。海默蓦然回首,依稀看见他外祖父那衰弱不堪的躯壳正倚在一棵古松下,一 双黑黝黝的眼睛却歉疚地凝视着他;隔了一会,他又似乎听见他外祖父那悲郁哀 戚的话语:“默仔,你爷爷保佑不了你,保佑不了呵!”   海默不忍再看再听,就转过身,匆匆加快步子。刚走到了个三岔路口,一丛 红色从草垛蓬里闪跳出来,挡在路中,娇声嗲气地诘问:“罗海默,你往哪走!”   姑大惊,心凉了半截,说不出话来,翻着两眼,等待厄运的来临。姑愣过片 刻,看清了来者是谁,就急忙跑上几步,慌慌张张地跪下双膝,悲凄地摇舞摆着 双手哀哀相求:“苹梅文书,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家默仔吧!我家默仔的前程 全由你处置了,你就发发慈悲,放过他这一次吧!他下次再也不敢了!苹梅文书, 你饶过他这一次吧,我给你磕头,谢你的大恩大德。”   这来得太突然了,苹梅吓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倒是海默还算镇定,尴尬 着说:“妈,还不快起来呀?”但姑仍不起身,只是把头抬起,望着苹梅,央求: “苹梅文书,你答应我不把刚才的事张扬出去,我才起身。”   “姑!”苹梅急得几乎要哭,“我哪里会张扬出去呢。我答应你,你快起来 呀,给人看见了多不好。”苹梅和我同辈,叫我姑也跟我一样叫,这是农村的宗 族习俗。   姑破涕为笑,起身,拍去沾在衣上的泥土,对苹梅千恩万谢。   苹梅有点腻烦,就找话搪塞我姑:“我找海默有大队上的事,姑你先回去吧。 哎,别被人看见了。”   姑步子有点踉跄,走了,远了。   “你来干什么?”海默赧然,问。   “抓特务!”苹梅一脸严肃,严肃得差点令海默笑出声来。   “一个姑娘家还能抓到特务?你抓呀!”海默逗她,说完撒腿就跑。苹梅把辫 子一甩,追了上去,但怎么追也抓不到“特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香汗淋漓, 脸色红扑扑的。海默存心怄她,走走停停,跟她若即若离。   苹梅知道硬追不上,就灵机一动,张嘴大喊:“海默,你妈在唤你哩!”海 默驻足谛听,苹梅就看准机会,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海默的头发,“咯咯咯”地 笑个不停,说:“你坏,你坏,搞封建迷信给死魂灵三叩九拜!特务,我看你往 哪跑呀!”   海默转过身来,冲苹梅扮个鬼脸,嘻然一笑。苹梅那丰满的胸脯如大海一样 地起伏,又如山峰一样地秀丽迷人,诱发了海默无究的、美妙的想象,海默痴痴 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苹梅感受到了海默那火辣辣的眼光,就杏眼娇瞠,嗔:“别闹,人家找你有 事呢。”   “什么事,苹梅?”海默醒过神来,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说。   “也没什么事。我们公社最近要举行一次戏剧汇演,说是县上有人来观看, 每大队都要有节目。下午,大队开了支部会,决定成立临时剧组,定我这个文书 滥竽充数先充任组长。现在我手头没有现成的脚本,我要你在十天内写出剧本, 你就答应了我吧。”   苹梅兴奋地比划着手势,道。   “你自己写吧。”海默故作推诿,将她。   “枪毙我我也写不出剧本。”苹梅笑笑说。说毕,柔情似水地望着海默。她 那双眼睛脉脉含情。哦,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它明亮、清澈、深邃、妩媚、 恬静而热烈,该饱含了多少美丽、温柔、真诚、善良、娴雅,是多么的善解人意! 海默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头脑忽然撞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只一闪,就象 一颗流星似的殒落了,令他百般沮丧。   “怎么,不肯帮忙?”苹梅莞尔一笑。   “苹梅,我——”海默呼吸急促,躲闪着苹梅的眼睛和微笑,不知怎么说才 好。   “那好,1——6(拉倒)算了。”苹梅眼里流出黏糊糊的伤感和稠兮兮的幽恨, 生气地说,拔腿欲走。   “那好,我写!”为留住苹梅的脚步,海默只得顺水推舟。正迈出小半步的 苹梅惊喜地收住脚步,转过身,含情凝睇,嫣然一笑,柔柔地、甜甜地说:“海 默,我送你一件东西,你好好写。”说完,她犹犹豫豫地掏出一支钢笔,攥紧了, 以手遮脸,抖抖地把钢笔放在同样在抖的另一个人的手上,羞怯万分,仓惶而逃。   海默看着苹梅远去的背影,凝思良久。   他把眼光收回,端详起苹梅送给他的钢笔,细细思忖,忽然发现笔帽杆上刻 着一个令他耳红心跳令他魂思梦萦的名字:苹梅。   他抬头搜寻那熟悉的身影,但她已无影无踪,他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灰暗色 正阴沉沉地往下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支普通却又非同一般的钢笔,隐隐约约 地走进了苹梅那心灵的小径,从而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轻轻拧开笔帽, 轻轻地一抖,笔帽里就露出一个小小的纸团。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小纸团,憋住气, 慢慢地把纸团舒展开,惊喜万分而如获至宝地看见纸上坐满了女性那娟秀的字体: 海默。   一阵颤栗猛地袭遍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他无比兴奋,激动得几乎无法自制, 飘回家门。   在无比激动无比兴奋的日子里,海默浑身都充满了劲,每根手指都遒劲有力, 才思也特别敏捷,只用了五天,就写出了一个不落窠臼的剧本。他这几天连续挑 灯写稿,身体消瘦了些,眼睛略略陷进眼眶,苹梅心里隐隐生痛,常拿话劝他要 保重身子。   在苹梅的鼓动下,海默一鼓作气,又连续几夜挑灯苦战,将剧本改为可以上 演的脚本。海默如期把脚本呈送大队党支部审阅,大队党支部一致通过了这个剧 本:《黄金麦地》。克树叔为此在群众大会上夸海默政治觉悟高,政策水平高, 笔杆子硬。   接下来是排练,编导是海默、福根,演戏的是苹梅、银生、平才等人。演出 的日子到了,克树书记和林山主任就带着剧组的一班人马,分乘二条船,走了二 十来里水路,到公社礼堂汇演。苹梅照例演得很出色,前来观看演出的县武装部 仇天贵副部长给予她很高评价。在仇副部长的热心张罗下,苹梅的剧组还被接到 县城去演出了两场。苹梅演技发挥较好,从观众手掌里捧取了热烈的、经久不息 的掌声,从前来观看演出的县领导手中接过大红大红的奖状,而且,县领导还依 次和她握手,祝她取得更大进步。   仇天贵和她握手的手势特别紧,时间也特别长,那狼一样的目光贪婪地、淫 猥地在她身上的敏感部位打转,几乎要把她剥个精光。   苹梅不寒而粟。   苹梅回到村里,一个阴谋跟踪而来。   一天,公社武装部的曲部长专程下到大队,找苹梅谈话,说是县里有指示, 要调她到县剧团发挥她的才干,让她好好准备准备。   进县剧团,这是苹梅梦寐以求的事。她蹦蹦跳跳地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海默, 却没料到海默泼了冷水:“我早就看出那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猪狗养的仇 副部长对你不怀好意,你不要自投罗网!”   “海默,你知道我爱演戏,进县剧团对我来说,是一个多年的愿望。我看, 你也争取争取,也进县剧团吧!”苹梅低着头,脚趾轻搔着地面,双手摆弄着衣 角,仍不死心,说。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海默冷冷地杀出一句怵人的话。他的脸越绷越 紧,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在忍着。   苹梅被他这话一怵,眼眶里立即蹲上了两颗清亮的泪珠。她含着眼泪,复杂 地瞥了海默一眼,伤心地走了开去。   一连几天,苹梅都不睬海默,并且尽量躲着他。海默的心好难受。他已明显 地感觉到,苹梅这些天是寝食不安,陷入极度的矛盾中。   “爸,我不要进县剧团,我想上大学。”苹梅在反复权衡之后,向她爸爸诉 说。贫协主席吃惊地看着女儿,仔细掂量掂量女儿的话,把肚里的算盘拨了又拨, 最后才苦笑着说:“你不去县剧团也得去!组织上决定的事,谁也没办法变谱。”   “我不进就不进,谁能把我怎样?”苹梅噘着嘴唇,顶。人望幸福树望春, 苹梅憧憬着幸福,跟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姑娘们也同样憧憬着幸福。   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克树叔又踏进了我的家门。这次,他神色诡秘,和我父 亲低低地咕噜了好大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离去。   送克树叔归来,父亲即闷闷地喝酒,又闷闷地抽烟。母亲好纳闷,但又不想 撩问。母亲深谙父亲脾气,这种时候千万别去讨骂。   漏夜,父亲还是去了姑家。   把外甥子外甥女打发走后,父亲就硬着头皮,把声音压得极低,向姑转达了 克树叔的意思。姑木然地望着一豆残灯,萎然无语。   “我看,这事不同儿戏,还是由孩子自己定吧。”父亲叹了口气,建议。   于是,姑叫来表姐、表哥,十分委婉地把克树叔的意思说了。   聪颖的表姐很敏感地捕捉了我姑话意的实质内容,心里头猛浪若奔,鼓捣不 止。表姐人长得端庄秀气,心灵手巧,人品亦佳,是姑娘群中的佼佼者,很引入 注目,已有好几个媒婆暗暗上门说媒了。现在……表姐蹙眉了。   “我不上大学了!我不愿姐做我上大学的牺牲品。”海默昂起头,发急地说。   “默仔,你一定要争取上大学,要不,又会有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胡吣什 么唐尚文的后代是麻布袋草布袋—— 一代不如一代。至于你姐的事,是要慎重 些,你妈也不会胡来,你放心这个。现在你各方面表现还要好些,多给各级领导 些好印象,其它你少管。”   父亲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外甥。他外甥急急地争辩:“事情已明摆着,他这是 卖布不带尺——存心不良呀!我们不能不防啊!   “默仔,”姑叹了口气,说,“大队里没人为你出力,就好比灯盏里无油, 枉费心(芯)哪!唉,我们这样人家,冇啥能耐!”   “还是让杏琪自己拿主意吧。”父亲心里难受,但还是说话了。杏琪是我表 姐的名字,小名杏妮。   表姐杏琪承受不了我姑目光里的那分沉重的期待,她忽然“呜”的一声,伏 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她哭得伤心至极,双肩不住地耸动着,她的哭使人微微地发 颤,也几乎使楼板微微地颤。姑抹着眼泪,上前劝她,她拨开姑的手,跑开了。   第二天,表姐红肿着眼,抽抽嗒嗒地对姑说:“妈,我认了。”   “认了?”姑又惊又喜,且忧且悲,轻声地问。表姐把头靠在姑的身上,轻 声地“呣”了一声。   姑拢着表姐的肩,又说:“小伙子家是富农,你知不?”   “富农就富农,呒啥要紧。只要小伙子模样周正,不缺鼻缺眼,不少胳膊少 脚,心地好,有些能耐,能凑合着过就行了。”表姐泪如泉涌,答话。姑一听, 眼泪也扑簌簌地流,愧疚地摸着她女儿的头,说:“是妈不好,害你一辈子了。”   表姐受了触动,忙把脸背开,饮泣无语。   姑毕竟是个识大体,通世情,察人心的人。她皱了皱眉,缓缓地说:“买锅 要敲打敲打,对象要了解了解,这事还是不要太早决断为好。这样吧,你先和小 伙子见个面,再摸摸小伙子的性格和为人怎样,啊?”   表姐听从姑的话,就选了一个赶集日,让我姑、我姐陪着。在集上卖针头线 脑的摊上和克树叔的外甥见了面。   谁也没料到,自打见面起,表姐就暗暗地喜欢上这个小伙子。要订亲了,小 伙子就实话相告:“我家是富农,你不怕?”   “不怕。”表姐决然地说。   于是,小伙子家送来了一百九十九元彩礼、和我表姐汀了亲、我表兄海默一 进大学,我表姐就出嫁了。婚后,她丈夫各方面都反映极好,后来还靠种植果树 致富,发了,得了“致富能人”的称号。   这是后话,在此就不赘述了。   六   “海默,最后的关头到了,我们一也不能放松。你该知道,最有希望被推荐 上大学的是你和我,最无希望的也是你和我,我们得建立统一战线!”福根神情 冷峻,说。   海默近乎麻木,默然而立,怔怔地望着灰白的天空—— 一块浸了太多臊味 的尿布。   “海默,我字写得不端正,文章也蹩脚,我想请你代我填表,代我写自我鉴 定。”福根耿耿不二,说。海默爽快地答应了他。   “海默,别那么阴郁,打起精神来。”福根轻轻地擂了海默一拳。   “我阴郁得快要死了。”   “这样下去不行。从今天起,我带你去捉鱼,好不?”   “我要是不去,不是太对不起你了吗?”海默笑笑,打个手势,道。   放工后,福根就邀海默去捉鱼。论抓鱼,海默根本不能和福根比,但他好逞 强,胆子忒大,贪心不足,常差点误入漩涡,或误把水蛇当鱼来捉,每次都多亏 福根才化险为夷。   每次捕鱼归来,海默就不太好意思。鱼大多是福根捉到的,但福根执意要将 鱼平分。他俩争执不下,就达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协议:把鱼三份开,全数送给克 树书记、林山主任及贫协主席“算盘”。   一天,福根、海默又去捕鱼,路上遇见—只大母猪带了十只猪崽仔在欢快地 拱草。福根问:“谁家的猪崽?红彤彤的。逗人,有养头,抵很多钱哪!”   “是我克树叔的。”海默很轻易地辨认出来,就立即告诉福根。   “叔个屁!我操他娘的!”福根粗野地骂骂咧咧。骂毕,他双睁圆眼,怒视奶 猪崽,从眼里射出越来越强烈的愤怒与敌意。他红着眼,攸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 势扑向猪崽,左右两手各逮了一只,象扔手榴弹一样,奋臂一抛,只听“叭叭” 两声,两只尖声地绝望嚎哭的猪崽仔已落进河水中,没及挣扎,就没了。在几秒 钟之间就搞了这漂亮的一手,福根很是惬意。   “福根,你?”海默大惑不解,问。   “克树吃了我多少的鱼,我才损他二只猪崽仔,还算便宜他了。”福根愤愤 然,边说边飞起一脚踹了大母猪一脚。大母猪负疼干嚎,仓惶而逃。   海默瞠目结舌,停下步子。   “克树家的猪崽仔吃了那么多鱼,也该让鱼尝尝他家的猪崽仔的滋味,这是 公平交换,没什么好奇怪的。”福根舒展了脸部的肌肉,嗤笑着说。   海默闷笑:这福根,还真鬼出格呢。   “海默,别看我送了那么多鱼给林山,但我恨死他了!前天夜里,我用馒头 钓了他心爱的大黄狗,把那狗炖了,味道还不错呢!”福根不打自招,说毕还纵 情大笑。   “呣,真看不出你还这么恨当官的。”海默哑然失笑。   “哼,当官的有几个好的!脸皮不厚,心肺不黑,是当不了官的,当了也当 不长久。”福根很有见解地剖析,“当官在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另一方面 也意味着后患无穷。”福根这话后来灵验了。有一年夏天,克树书记乘船去公社 开会,河水暴涨,船翻了,克树叔也就再没上岸来,连尸首也没找到。当时,不 少人奔走相告,拍手称快,说是克树叔害人不浅,遭了报应了。克树叔死后,林 山兼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一手遮天,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造了不少孽,于是有 人说还是克树好,也有人说谁当书记还都不一样。再后来,大队改村,村干部要 民主选举产生,林山落了选,成了过街老鼠,还被检察院起诉,要不是有后台拉 一把,也早就蹲班房了。   “福根,你送鱼给贫协主席时是怎么想的?”海默很经意地问。   福根没去注意海默面部的表情,依然快活地吐舌:“他收了我送的鱼,要是 他和我过不去,我就操他宝贝女儿!”   海默觉得受了极大的轻蔑和侮辱,一股怒火蹿了上来。他青筋暴起,铁着脸, 目光咄咄逼人,怒视福根,斥:“你想欺负苹梅?”   “不,不!我,我——真喜欢她。”福根语无伦次地说。话中,泄露了天机。   为了避免让福根不自觉成为单恋者成为不受欢迎的情敌,海默也就口气和缓, 面对面地道出了个中原委。   “哦……?”福根如遭雷击,顿时萎了半截,愣成一截树桩,半晌才嘘出一 口气。他无限沮丧无限复杂地对海默说:“这些天我想静静,不想打鱼了。”说 毕,就猝然走开,步子趔趄,似乎受了内伤。   据克树叔透露,大队党支部里的某些人私下窜通一气,说因工作需要,海默 还是留在大队当会计兼出纳。海默的推荐资格,很可能会被人刷掉。   父亲知道,一块肥肉,大家都想争,为了争到一块肥肉,有些人会不择手段。 欲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海默正处在一种极微妙的危险之中。背阴李子酸 透心,不少人(贫协主席乃是一个)人前一面鼓,人后一面锣,有权有势砍嫩树, 居心叵测。福根是贫农,成分好,又是复退军人、党员、支部委员,又当了大队 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有政治资本,再说,他家人缘极好,他本人又有些战友在 各级部门掌大权,他不打点打点别人也不敢把他怎样。   有迹象表明,平才和银生家已给各关节下重礼了!林山也正忙着为他妻舅拉 资本拉靠山。   “趁现在身上还有一点钱,我们也狠下心,抓紧时间给人家下礼呢。”姑找 我父亲商量。父亲沉吟半刻,才喟然作声:“我们日挣日地过日子,赚钱要命换, 一分钱要掰作两半用,难哪!这回,要破财了,就权当喂狗了吧!”   “就是把家产卖了,也要争取让默仔上大学。”姑横下一条心,斩钉截铁地 表态。   “妈,如果要破产,干脆我不上大学了!”海默急切地说。   “不争气的东西!”姑瞪了海默一眼,辛酸地流下眼泪,喑哑着嗓子,说, “我不让你争取,哪对得起疼你的外祖父?哪对得起你早去的父亲?你说这话,是 想叫你妈不想活了?”海默颓丧地缄口沉默。   姑抖抖地翻出表姐订亲时男家送来的聘金一百九十九块,又抖抖地全数交到 父亲手中,父亲当着姑姑的面,包了五份礼,每份二十块。   在似乎毫无意义的日子里,姑把红包依次送到克树书记、林山主任、贫协主 席、副书记、副主任等人家中。送红包去的时候,夜深、人静、路黑,一路上阴 森森,夜气惨惨漠漠,似有许多鬼怪在潜伏在伺机奔袭。姑没到一个目的地,就 陪着笑脸说上一大堆好话,大队干部才半推半就地让家属收下礼金。只有两人例 外,不收。一是克树叔。克树叔满口答应帮忙到底,却横竖不要我姑的一个铜板, 直至我姑流着泪要下跪时,才勉强接了红包。姑破涕为笑,满含感激,磕磕绊绊 地走后,克树叔就把姑送的红包原封不动地经我父亲之手,还给我姑,姑很是感 动,对海默说:“默仔,你克树叔对我们家的恩情,你可别忘了,日后要好好报 答报答。”   海默内心悲苦,怅怅惘惘,无语。另一个不收我姑礼包的是林山主任。姑第 一次把礼包送去,挨了林山一顿狠批;第二次送礼过去,林山连门也不让姑进; 第三次,姑学乖了,不报自进,但林山避而不见;最后一次,姑忍痛将礼钱加了 一倍送去,林山坚决不收,但他那妖艳的女人倒是笑眯眯地收了,对我姑说: “难为你一片好心了!这钱就算我借的吧!”姑得了这话,既伤心又高兴,喜忧掺 半,回家了。   在姑送礼钱的那些天,我母亲、我叔母就利用工余时间到各家各户串门,拉 话聊天,联络感情,无形中使海默的形象在众人心目中更加美好。我母亲、我叔 母人缘极好,又能说会道,颇有能耐,表兄海默能被推荐上大学,也有她们的一 份功劳。   福根家、海默家、平才家、银生家、富山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为了稳获 “出线权”,都你争我夺,不惜彼此造谣中伤,彼此箭来枪往,“战场”上虽无 硝烟,但人人都全力以赴,去夺,去争,甚是激烈,交织着几多慷慨、几多艰辛, 几多阴谋,几多险象,令人眼花缭乱,如看一出出活生生的精彩的戏。这戏演到 后来,便有了眉目:大队党支部和贫下中农代表开了个联席会,决定福根、富山、 海默三人中选二人作为工农兵学员的推荐人选;还决定苹梅服从上级组织指示进 县剧团发挥才干,平才招工到大队供销站当集体所有制工人,银生调小学当民办 教师。   消息不胫而走。银生不服,说理:他家送人送了二百多块钱,他才弄个民办 教师当,很不值价,那二百块钱权当喂狗了。另外,他还在不该说话的场合说, 大队干部们的心肠太黑,太毒!这些话很快被添油加醋地吹进大队干部们的耳朵, 大队干部们就拢了起来开个会,一致决定狠狠批斗银生这个“妄图用金钱拉拢腐 蚀革命干部挖无产阶级墙角”的“蜕化变质分子”,同时,还决定,海默、苹梅 负责写大幅标语.并突击搞一个批判银生的黑板报。海默、苹梅违心地突击搞了 一期黑板报,林山看后,说海默、苹梅对银生的批判笔下留情,不深刻,要检讨。 海默、苹梅口头上说接受领导批评,但迟迟不写检讨。   批斗银生那天,富山带了一个排的民兵,全副武装,把银生的家围个里三层 外三层,然后率了几个骨干,勇猛地冲进银生的家,如饿狼扑羊,扑上去,将筛 糖似地搐动的银生按倒,反剪双手,然后雄纠纠气昂昂,把银生押上批斗台。批 斗会上,克树书记作了重要讲话,林山主任作了补充发言,贫协主席列举了“蜕 化变质分子闵银生”的罪状,福根则领大家振臂高呼口号。会后,平才给银生戴 了顶白纸糊粘的、二尺来长的圆锥形高帽子,接着又在银生脖子上挂上一块长三 尺、宽一尺、厚一寸的木匾,匾上写有“打倒蜕化变质分子闵银生”黑漆大字。 一切就绪了。富山用枪托打银生的屁股,喝道:“走!”银生双腿发抖,迈不开 步,却放了个很响的臭屁。平才大怒,抬腿猛踢了银生大腿,又向银生的脑袋擂 了一拳。银生的身子晃了一下,尖尖的高帽子被擂落在地。   “把高帽子拾起来!”林山暴怒地推了银生一下,威严地吆喝。   银生双手被反剪,根本无法拾帽子。他被推倒在地,被命令用嘴咬起高帽子, 他的眼里含着屈辱的眼泪。他已成了人家的猎物,他的命运已操纵在他人手里, 但他不敢反抗,也不存任何幻想。从得罪大队干部的那天起,他已逃脱不了做牛 做马的命运,只是被权势者一次又一次地无情鞭打而忍辱偷生。   “老实些,走!”富山命令道。银生果然极老实。他抬起沉重的似乎灌注了 太多铅水的腿,一步一挨,吃力地挪动着。他每走一步,心就好象被刀子捅一下, 痛苦极了。   锣鼓嘶扯着嗓子,喧闹着,和钹儿、管弦、唢呐、二胡等乐器一起演奏着很 有气魄很大度很有激情的“批斗进行曲”,把游街推向一个又一个浪涛。一路上, 看热闹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很多人踮起脚跟仰起脖颈看,不时有人指指戳戳, 不时有小孩或受人唆使或自发地向银生扔小泥团,泼污水,丢纸飞机,抛碎屑, 吐口液。   “闵银生,你这是干什么呀?话无根别瞎胡闹呀!”也有个别人上前落井下石, 幸灾乐祸地笑着,问。   “我……我……用……金钱……拉……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挖……挖……无产阶级的墙……墙……墙角。”银生把身子弯成九十度,嗫嚅着 说。   “大声些 !”林山叱咤着。   于是,银生把身子弯得更低,声嘶力竭地喊:“蜕化变质分子闵银生,妄图 用金钱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挖无产阶级的墙角!”   人们哄然大笑,发出刺耳的哗笑声。   游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银生被放回来时,脑壳上已起了好几个淤血的疙瘩, 颈上被粗糙的铁线勒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脊背上、臀部上、大腿上都血渍斑 斑,膝盖也磨破了皮,身上衣服被渍红了好几处。   银生被放回后,眼睛发花,双腿麻酸,胳膊发肿,身体很虚弱。他在家昏睡 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即冲出家门,又笑又哭,一遇上穿中山装的干部或背枪 的民兵,就极娴熟地、自觉地反剪双手,把身子弯到九十度,然后大声喊:“蜕 化变质分子闵银生,妄图用金钱拉拢腐蚀革命于部,挖无产阶级的墙角!”   “作孽呵!”人们暗暗叹息着,暗暗地流下了同情的泪。银生他爸是县松油 站的职工,妈是理家能手,奶奶是老交通员,家境丰裕,家底殷实,如果他不和 别人争上工农兵大学,不发大队干部的罗嗦,也就不至于这样惨了。   银生发了疯,海默、苹梅都觉得自己参与了对银生的迫害,犯了不可饶恕的 罪过,心里既惭愧又惶惑,一连几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怕遇上银生,怕被人 指着脊背唾骂。倒是富山、平才没事人一般,绘声绘色、不厌其烦地向人讲述捕 拿、批斗银生的细节,炫耀各自的战绩。   许多年之后,海默还忿忿地说:“当年,银生发些牢骚就惨遭游街批斗,他 的身心受到了致命的迫害!我对不起银生,我不该写批判他的大幅标语,不该出 批判他的黑板报。那时社会人吃人,我也参与了吃人,唉,唉!”   海默说这话时,银生已死去多年了。海默没亲眼所见,只是听人说,有一年, 村里敲锣打鼓欢送光荣应征的三位青年参军,银生跑到这仨青年面前,就跪下, 不停地磕头,喊着那已经被人听腻了的、没有任何新鲜意义的自我坦白,最终磕 破了头,血流了一地……   七   事情已非常明显,最后的竞争是在福根、富山、海默三人之间进行。在某种 角度来说,福根是稳操胜券,最后的竞争是在富山与海默之间进行。一次又一次 侥幸过关的海默深知这最后的角逐将异常白热化,稍有不慎,自己就会一败涂地, 后果不堪设想。   但凡事不可半途而废,何况又是临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了亲友的期望, 也为了苹梅的情义,他决不能坐等功亏一篑,而该来个舍命的、最后的冲刺。   为了让事情更加有把握,父亲隔三差五地去东山中学,找人说项。父亲的频 繁奔波,终于换来了东山中学对海默的支持。东山中学对海默的鉴定令父亲十分 满意,更令父亲满意的是,东山中学还向上级呈送了洋洋数千言的推荐书,列出 了海默德、智、体、劳各方面卓越的表现。父亲去东山中学找人说项,不带银根, 因为校长等人心里都有一张谱,时刻不忘东山中学是谁创办的。   麻烦在于如何争取公社的支持。姑先去试探了一回,问一个正在看报的干部: “公社干部同志哥,今年招收工农兵学员有什么新规定呀?”那干部抬起头,略 略打量了姑几眼,就很厌烦很鄙薄地摆摆手,示意我姑快滚。姑受了白眼,怏怏 而归。   “官僚!官僚!”父亲郁怒地用食指敲桌面,说。海默见状,就冲动地说: “舅,你的腰骨一向硬铮铮,不摧眉折腰,不屈膝求荣,很值我学。妈,那人他 当他的公社干部,我们做我们的。”   “默仔,这你不懂,别多嘴!”父亲抑止住海默的情绪。   “一个公社干部要包多少钱?”姑问。   “五十块。”父亲沉吟半晌,说出一个数。   “这……”姑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天哪,一个公社干部要送五十块, 那得花多少钱嘞!看姑惊讶茫然的样子,父亲就急忙解释:“我们只送公社书记、 公社主任和武装部长三个,一共要花一百五十块。”   “一百五十块?我们的钱还不够着一半,上哪儿去凑足这笔钱呀?”姑愁眉苦 脸,急得又要掉眼泪。   “不够部分,我几天内就会帮你筹好。”父亲宽慰他姐。   果然,几天之内,父亲变卖了家中一些较值钱的东西,另向人借了一笔款, 凑了七十五块钱。我叔手头实在捏不出一个铜板,借贷又无门,就去了县城医院, 卖血,得了二十五块钱。当姑接过这来之不易的一百块钱时,姑忍俊不住地哭了, 站在一旁的海默也泪如泉涌,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几天,公社里的书记、主任和武装部长到大队来“抓革命,促生产”, 海默通过克树叔、福根的关系,将三位贵客请到自己家里吃“便饭”——有鸡, 有鱼,有好酒,有好烟,这“便饭”规格是高的。   开始敬酒时,海默有点拘束,但到酒酣时分,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三位首 长酒酣耳热之际,很关心地问了一些情况,大大表扬了海默一番。姑受宠若惊, 忙让海默答谢。海默很不情愿,却又很热情地为客人添酒夹菜,还搜肠刮肚,拣 了一大堆美丽而实用的词藻,表面上将三位首长大大恭维歌颂了一番,心里头却 把这三个人骂作吸血鬼、螃蟹、王八蛋。   酒毕,海默又当着克树、福根的面,将三包“烟”一一送给客人。客人很客 气地接了“烟”,又客气地握海默的手,让他有事尽管可以找他们。   海默送走客人归来,就猛地摔破了空空如也的酒瓶子,然后抱头看着满桌狼 籍。他听见他母亲在叹:“一百五十块哪!……”   六月是美丽的,然而也是暴烈的。   在克树叔、福根两位入党介绍人的奔波下,海默被批准为预备党员。人了党, 这为海默争取了一个政治资本。   海默一入党,克树叔就趁热打铁,及时召开大队党支部和贫协联席会议。会 上经过激烈的唇枪舌战,最后表决,结果福根、海默都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的支持 而成为工农兵学员推荐人选。   石破天惊!富山做梦都预料不到自己会落选,会败在海默这个平常之辈身上。 白天,他见人就发脾气,大肆抨击海默走后门,破口大骂某些干部不讲公道,昧 着良心办事,扬言要上告。好几个晚上,他睁着血红的双眼,端着明晃晃、冷嗖 嗖的刺刀,歇斯底利地连喊几个令草靶子不寒而颤的“杀——”,着魔似的不顾 一切地冲上几步,拼尽全力地把刺刀捅进草靶子里;草靶子被捅得稀巴烂后,他 又向一棵梧桐树发起冲刺,把这棵树刺得遍体鳞伤,有了几十处深深的伤口—— 这些伤口不流血,梧桐树不断掉下伤心的泪滴——落叶。   富山已经愚狂了,暴烈得如一头凶猛的小豹子。他要发泄,他要报复,他用 刺刀捅死了一只生蛋鸡,还刺伤了一只老黄狗。   “富山恐怕要杀人了!”人们议论纷纷,有些好心的还劝福根、海默躲一躲, 别碰上富山这颗灾星。不过,也有人暗暗担心,争相传递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猜测: 富山可能要炸大队部,然后自杀。   为了控制事态,预防万一,克树和林山当机立断,派了几个精干民兵,收缴 了富山的枪支,把富山关了起来。   “放我出去!我没罪!我——没——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富山如一头暴怒的豹子,抡起铁拳,把门擂得“嘭!嘭!”发响,边擂边愤怒地狂 叫。没人理他,他就咆得更凶,用脚猛踢门板,并用肩膀猛撞门板,门板不堪如 此攻击,痛苦地发出“吱吱”的声音,并裂开了丝丝小缝。富山的“突围”,吵 得人没法安生,人们又好气又好笑,都巴望着富山创造“奇迹”。   恼羞成怒的林山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地走来,让民兵开了锁。富山正要冲出 门外,却颓然地萎了手脚,悍桀之心早飞到爪哇国去了。林山挡在正中,象老鹰 看小鸡一样,沉鸷着,逼视着富山,   林山暗暗把全身的力气和满腔的愤怒、嫉恨、悻恼、失落搬运到手掌上,忽 然如一只震怒的虎王吼叫着,气急败坏,劈手掌了富山一嘴。   一缕血丝从富山的嘴角流了出来,垂在下巴上。富山被这一粗暴蛮悍的耳光 打得狂意去了大半,怔怔地、畏葸地、惶惑地望着杀气腾腾的林山,接着,他双 膝一弯,跪了下来,向前趋近半步,一把抱住林山那粗壮敦实的大腿,刚喊一声 “姐夫”就哭了起来。富山的哭声高亢悲怆且壮烈,如千斤铁锤一下又一下地叩 击着林山的心。林山满脸歉疚,默默地俯下身子,扶起富山,并让人拿罐头来给 富山。富山饿极了,狼吞虎咽,把罐头吃了。   “富山,”林山紧紧地抓住富山的肩,眼睛涩涩地望着妻舅,很动感情地说, “都怪姐夫呒啥能耐,使你吃亏,让你受苦了。富山,姐夫对不起你,更对不起 你那早去的父亲呀!”林山说着说着,眼睛已湿了,那湿漉漉的痛愧呼之欲出。 富山受了感动,答:“姐夫,不能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太不争气,没有读大学 的命!姐夫,你骂我打我都可以,我实在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大姐 和你。”   “富山,别说了。我想好了,你是一个当兵的种,姐夫今年送你去当兵吃皇 粮。”林山黯然低首,说。   “真的?”富山顿时来了劲,惊喜地问。   富山果真在那年冬天穿上军装,成了广州军区某部的一名战土。富山参军前 已是预备党员和民兵排长,入伍后组织纪律性强,能刻苦训练,军事技术过硬, 很快就被连里树为骨干战土,在新兵中很有威望。   在富山当兵的那几年,林山每年两次到部队探望妻舅。每次到部队探亲,林 山总是不忘带上大批上等烟丝、上等花生、特制萝卜干、精制地瓜干等土特产, 分送给富山所在部队的营、连等各级首长;而且,他还言传身教给富山待人处世 之秘诀,不忘嘱咐富山要好好地干,为家乡父老争光。   几年后,富山提了排长,穿上了四个兜的军官服。提干不久,富山参加了对 越自卫还击战,在攻占某高地的战斗中,他的那个排为开辟后续部队冲锋的道路, 几乎都“光荣”了。富山“光荣”后,他所在的部队为他那个排追记了集体二等 功,为他个人追记了一等功,而他家乡的父老姐妹为他开了个隆重的追悼大会。   他的英名和英雄事迹在我们家乡流传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海默做 梦,梦见富山面带笑容,说起前些年他们那一辈人争当工农兵学员,争当兵吃皇 粮的事。   七月如火,七月流火,把苹梅那颗嫩笋似的心烫伤了。   七月的夜,月亮依旧冷冷漠漠,眉睫上挂着澹然的讥嘲,无动于衷近乎麻木 地听农家少女用血和泪编织成的、带着哭腔、印有伤胎的“松树林,松树林,松 树脚下定终身;松树千年不落叶,冤家百年不断情”这么痴情又这么坚贞的情歌。   一听到这类如此痴情、如此坚贞、如此哀婉的民歌,苹梅就感到无限的哀切 和忧愤,愁思着,一任那化不开的情结把她的心连同魂魄一起拖进乱纷纷又迷茫 茫的伊甸园,做起那又甜蜜又伤感的梦来。   浓浓的阴影越来越蛮横越来越凶残狡诈地逼压而来,苹梅的心几乎被压得零 零碎碎了。她对于自己的命运几乎把握不到一星半点,觉得自己宛如一片孤舟在 惊涛骇浪中航行,虽然努力朝金黄色的彼岸靠近,但总因舵把被别人掌握,又兼 浊浪排空,自己根本无法到达那金黄色的彼岸,希望渺茫,她这片孤舟很可能被 汹涌而来的浊浪那无休无止的攻击所击毁,被吞噬,或是被拖进那繁衍着耻辱和 罪恶的臭港而成为污浊的承载物。   前途渺茫,灾祸将临,但苹梅不能说些什么,也不能做些什么。   她太稚嫩,太弱小,人为刀俎,她沦为俎上鱼肉,这是很难改变的事。她很 清楚,她无力回天。前些天,刚荣升县武装部部长的仇开贵下到大队来蹲点,说 是要搞一个民兵模范连。另外,苹梅还从父亲口中探知,大队里有不少人往上写 信,揭发海默这样那样“莫须有”的罪名,仇天贵部长此来是极秘密地调查海默 的问题。这,令她愤怒至极,担心至极!   更令苹梅愤怒得无法形容的是,姓仇的一蹲下来,就派他的亲信送来九百九 十九块聘金,她的爸爸却接下了这份厚礼。在当时,我家乡的待嫁姑娘的聘金一 般是一百九十九块,能上二百九十九块的极少;苹梅身价特高,姓仇的不惜许以 厚礼,并准备帮贫协主席捞上公社党委副书记一职。   “我不嫁他!”苹梅愤愤地表态。   贫协主席脸铁青着,阴沉着,成了一棵即将引发的炸弹。   见父亲执迷不悟,苹梅声泪俱下地哀叫:“爸,难道你忍心把自己的亲生女 儿送给野兽糟踏吗?难道你就这样忍心把我推入火坑吧。”   “仇部长是我们县的骄傲,很多人都说他好,他也好了许多人,他不是野兽, 你不要把他想象得那么坏。”贫协主席先为仇部长辩白,接着又推卸自己的责任, “他逼我收下聘金,你爸一个小小的大队贫协主席又有什么法子能违抗他?”   “爸!”苹梅摇着双手,苦苦哀求,“求求你用一切办法救救你唯一的女儿, 你就依了你唯一的女儿吧!”   “孩子,认命吧!”贫协主席颓丧地说。   “爸,我做女儿的被逼得无路可走,就是死了也不嫁那狗东西!”苹梅毅然 决然、愤然、惨然地说。说罢,她披头散发地号眺恸哭,直哭得柔肠寸断,死去 活来,令在场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也陪着掉泪。   她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和贫协主席这一家之长吵了起来,使出女人所精 通的推、拉、撕、扯、撞、扑、搅、胡、赖以及捶胸拍脚、哭喊无常、寻死觅活 等悉数功能,像一只疯了的母老虎,和贫协主席斗。贫协主席气急败坏地踢倒她, 趁势抄起他钟爱的祖传下来的算盘用力在桌上连拍几下,狂喊道:“仇部长说了, 不管怎样,苹梅都得嫁他,他活要得人,死得见尸!”   这样的恫吓吓不倒苹梅,苹梅斩钉截铁,硬梆梆地扔给她爸重磅级炸弹: “我活着,他休想得到我;我死了,他休想得到我的尸体!”苹梅这话剜割她爸 的心肺,她爸使出了最后的绝招,道:“你不嫁仇部长,嫁谁?仇部长说了,谁 敢娶你他就一枪崩了谁!”   “哼,他敢?”苹梅冷笑着。   “苹梅,你不要孩子气。你要是不嫁仇部长,上头就会开除你爸的党籍,撤 去你爸的职务,不准你嫁,而且——”贫协主席顿了一下,诡秘地笑了一下,对 苹梅观颜察色,伺机软硬兼施,直往自己女儿的痛处擢。   “你说呀!”苹梅追问。   “撤销海默工农兵学员的推荐资格,确认海默这样那样的罪名,判处海默五 年以上的徒刑。”贫协主席涎着脸,阴险地说。   正如贫协主席所料的那样,他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准确、更锋利、更致命地 刺中苹梅的要害。苹梅全身悸动着,脸色惨白,嘴唇冷紫,死戚戚地问:“那我 答应嫁那狗东西呢?”她爸一听,又诱逼道:“你若答应和仇部长结成亲密的革 命战友,那你就进县剧团当副团长,海默也照样上大学。”   “天!杀了我吧!”苹梅惨叫一声,很快就昏厥过去。狼们无休无止且越来越 猛地追杀而来,苹梅这只洁白的、美丽的、弱小的羔羊被逼得确实无路可走了。 一连十几天,她总做噩梦。噩梦醒来,苹梅总是被吓出一身涔涔冷汗,而绝望地、 哀伤地、痛楚地看着坟包似的坟帐项。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她想继续做梦,永远 不要醒来,醒来……   梦醒时分,她在日记中写道:   海默呵海默呵海默呵,为了你,我明知是地狱也不得不跳下去了,……   海默呵海默呵,我至亲至爱的海默呵,为了你,我将永远永远不会醒来,不 会醒来了……   也许是爱神的恩赐,也许是命运的惩罚,我们今生相逢,相交,相知,相爱 了,但我们今生有缘无份。海默呵海默,我们来世再……   为了海默,在贫协主席的精心安排下,苹梅和那只狼单独面对面地坐着,秘 密地进行了极艰苦极惊心动魄的谈判。谈判结束后,那只狼欲火难忍,想嬲一嬲 苹梅,苹梅严辞拒绝,并下了最后通牒,挫败了狼的阴谋,狼只好夹着尾巴而去。   海默全然不知仇天贵逼婚,也全然不知仇天贵和苹梅之间的谈判。为了能上 工农兵大学,他全力以赴,不惜焦头烂额。尽管这样,他还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 被推荐上,他知道,各大队推荐到公社的人选共有九人,全公社招生额只有五名, 最终还有四个人选要被淘汰。为此,他不能有丝毫放松。   为了不使前功尽弃,我父亲三番五次进出县城。在县城,我父亲几乎到处碰 壁。我父亲回到村里,在大队蹲点的仇天贵就让克树叔转告我父亲,说海默的事 全包在他身上。我父亲、我姑喜出望外,但又大觉蹊跷,莫名其妙:仇天贵怎么 会帮这个大忙呢?   事情进展得还算一帆风顺,福根当仁不让地成了工农兵大学招生对象,而海 默也幸运地成为招生对象。   我姑哭了……   在那不被人知的一隅,有一个人偷偷地哭,高兴而忧惧地哭,幸福而痛苦地 哭,快慰而忏悔地哭,含笑含泪含血含恨地哭——那就是躲着不敢见又极想见海 默的苹梅。   在深切的盼望中,入学通知书下来了。海默被招进师大中文系,而福根却被 招进体校,是中专。   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这等美事,照例是要请客。请客要钱,海默只好向信用 社贷了八十块钱,让我父亲去操办酒席。恰好,福根来找海默说,他俩同一个生 产队,共一个祖宗,靠得近路长哩,酒席合办好了。海默极表赞同。   宴席定在临上路的前一夜。福根和海默一次、二次、三次地去请大队干部和 公社三位主事的,又去请了蹲点的仇部长。我姑和海默的家人则去请本家兄弟子 叔。   客人只有六桌,一桌二十五块钱,这在当时我家乡算是极为丰盛。客散后, 克树叔拿出一个红纸包,对姑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姑慌了手脚,连连摆 手:“哪能呢?”   “能收,能收!”克树叔把红包儿塞进姑的手中,又转身对海默说,“默仔, 日后你出息了,发了,可别忘了你克树叔。”   “哪能呢?”海默僵笑着。   姑让海默扶喝酒过量的克树叔回家,海默回到自己家时,我姑正在数钱:罗 姓兄弟梓叔共送了三十六块,克树叔一人就送了十块。   海默不关心客人送钱的多少,他关心的只是苹梅。苹梅今晚没来,只托人送 了个红包儿。现在他脑子里全是问号:“苹梅怎么了?苹梅怎么了?苹梅怎么了? 苹梅……?”   海默再也呆不住了,就借口送我父亲回家。一到我家,他就拿一颗糖逗我, 说:“去把你苹梅姐唤来。”于是,我从他手中接过糖,以最快的速度悄悄唤来 了苹梅。   苹梅一见海默,还未开口说一句话,泪就象决堤的河水一样冲了出来,很快 地打湿了她的睫毛,淌过眼帘,顺着双颊,流入了她的唇里,或坠落在她的衣领 上。   只半个多月,苹梅憔悴得教海默惊骇教海默担忧,成了一个眼睛肿成蜜桃, 脸颊双陷成洼地,双唇冷紫的灰姑娘了。海默立即意识到了苹梅正在遭受血雨腥 风的暴烈摧残,意识到了不祥之兆,他的眼睛注满关切爱护,在不停地说,苹梅 苹梅你到底怎么了?苹梅苹梅你到底怎么了?   “海……默……”苹梅含泪的眼睛凝滞两颗晶莹含泪的星星,深情地、悲切 地、凄迷地、痛楚地看着海默,刚开口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 猛地把头伏在海默的肩上,咽泣着,一任热泪奔流,把海默的肩膀打湿成湿漉漉 的厚土。   海默伸出手来抚摸苹梅那一头秀发,像是在轻抚钢琴,无声地弹奏着安抚的 心曲,苹梅渐渐停止了咽泣。过了一会儿,海默扶起她,伸出双手去端苹梅的脸 蛋。他们四目默默地、长久地对视,苹梅含泪地笑了,幸福而感伤地微笑,她的 微笑是渐渐微漾开的涟漪,渐渐扩散着迷人的魅力。海默沉醉在她的微笑中,浴 在幸福的潜流中。他用手背轻轻地、慢慢地擦去苹梅眉毛上、脸颊上、人中、珠 唇上的泪珠,然后又轻轻地、亲亲地吻苹梅的眼睛、脸颊、双唇,像是怕吻疼了 苹梅。他们做着这一切,乐在其中,完全忽略了小小的我的存在。我忍俊不住, “呵呵”地憨笑了起来,惊得海默苹梅这一对人儿赶紧松开,正襟危坐。   苹梅娇羞而气恼地白了我一眼,海默就会意,象驱赶蚊子似地把我赶开,天 真无知的我跑远了,却又折回,从厢房的窗上探出小半个脑袋,极好奇地偷看偷 听。苹梅痛不欲生地把仇天贵逼嫁的事(她隐瞒了她和仇天贵之间那极艰苦极惊 心动魄的谈判)说了。望着心上人那痛不欲生的脸容,海默那潜在心沟沟的郁怒 和愤激一下子就如阴郁的大海翻滚起来,刮着黑色大风暴,澎湃着,势欲卷去一 切污秽。他冲动地站了起来,边拔腿边大吼:“我把他杀了!”   苹梅一把拉住海默的手,发急地说:“鸡蛋碰石头,你能杀了他吗?你不知 道你现在要多危险就有多危险,你想去杀他,可还不等你动手,人家就抢先把你 杀了。海默,即使你杀了他,我们远走高飞,我们的亲人能不受我们的牵连吗? 我们能逃出枪口吗?”   海默迟疑了一下,还想去找仇天贵,苹梅一把抱紧了海默,不说话,把脸贴 着海默的脸,把心对着海默的心,象蛇一样紧紧缠住海默——她怕万一松手,心 上人就会从她手中失去。   这样的拥抱,使两个青春胴体热血沸腾,生命滚烫,几乎难以自制。   “海默,我怕,我好怕。今夜你……”苹梅痴柔地、哀婉地说。   “苹梅,你?!”   “我……报答你!”   “不行,现在不行!”   “你不要辜负我!!你不能不报答我!!!”   “我不辜负你,我将报答你,我大学一毕业,就——”   “不!!!我要的是现在。你现在不,我会恨你的。”   “恨吧!”   “我恨你!!!活着恨你,死也恨你,来生还恨你。你,你害得我今生好苦啊! 冤家……”苹梅悲痛欲绝道。她杏眼泪雨淋漓,深情地、悲切地、痛楚地、凄迷 地、哀怨地望着心上人。这是一双多么深情,多么痴柔,多么悲切痛楚,多么凄 迷哀怨的美丽的眼哪!海默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受了震撼,无地自容。   ……苹梅最终哭着离去!   海默一回家,就立即把仇天贵逼嫁的事对我姑说了。姑说:“这畜牲,没有 好报!”   海默心急如焚,又找好友福根诉说。盛怒之下,福根仗着酒胆,贸然去找仇 天贵。   仇天贵住在平才家。福根风风火火地撞到仇天贵住房前时,已成了一匹暴怒 的狮子。他没去注意从门缝里传出的男人呼哧呼哧的粗重呼吸和床板“咯吱咯吱” 的痛苦呻吟,就飞起脚来“呼”地踢开房门,把手电直照进去。恰在这时,房里 响起一个女人尖叫。   借着手电光,福根惊诧地发现一个妖气十足的女人正赤裸全身,惊恐万状地 躲着手电光束。至此,福根酒意醒了大半,刚想退出,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恶狠 狠地对准了他,同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喝:“站住!不许动!”福根于是就 站住不动,并熄灭了手电。乘此机会,那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批了外衣,如一条受 惊的花蛇,溜了出去。   仇天贵一手拿枪,一手胡乱地披衣服(他连短裤都忘了穿上,也忘了把一条 女性穿的红色内裤移开),大喊:“来人哪!”福根不甘被擒,就把手电掷过去, 正好击落了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他转身就跑,但前脚刚迈出门槛,就被闻声赶来 的平才等人围住,终因寡不敌众,被人捆了,还被一条毛巾塞住了口。   当夜,仇天贵派平才等人去通知各大队干部到大队部紧急集合,他自己则到 大队部敲响了粗暴、蛮横的钟声。睡眼惺忪、呵欠连天的大队干部到齐后,仇天 贵就宣布开紧急会议。会议一开始,大队妇女主任就诉说福根借着醉意闯进她家 里,图谋强奸到她家走亲戚的表妹,多亏仇部长警惕性高,本领高,制服了歹徒, 她的表妹才幸免于被奸。接着,由仇天贵把持,大队党支部一致决定:立即派民 兵到公社通知曲部长速来押取人犯;立即派民兵去福根家抄拿福根的入学通知书。 一个小时后,平才等人拿了福根的入学通知书风风火火地奔进会议室,大队妇女 主任咬牙切齿地把这张非同一般的纸片撕成碎片,仇天贵则冷笑着,若无其事地 燃亮十丁火机,将纸片碎屑烧成灰烬。   第二天早饭后,大队组织社员们敲锣打鼓送工农兵学员上路。   在紧锣密鼓声中,海默依依来到岸边。河岸上人群如潮,欢送大会就即将在 此举行。   欢送大会还没开始,人群已出现了骚动。海默定睛一看,只见福根被五花大 绑,被公社里的曲部长——福根的亲密战友等人押着,推搡着,离河岸近了,近 了,近了……   海默惊诧极了,差一点想奔上前去为好友解开绳索,但被我父亲的眼色制止! 福根昂着头,默默地走过海默身旁时,极飞快地丢给海默一个眼色。这眼色好深 好杂,海默在认真地解读,似乎明白了一切。   福根的好形象被大队妇女主任撕碎,好运气也被仇部长烧毁。他没上体校, 反而因所谓“强奸未遂”而被关押了半年之久,还差一点被夺了党票——如果不 是他的战友曲部长等人据理力争的话,他是要被打进班房、免去党票的。福根在 家闷了八年,孤身一人到深圳特区,起初在建筑工地打工,接着做小包工头,然 后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几番打拼,目前是某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是全市赫赫 有名的企业家、慈善家。平才靠承包供销社的一个门市部成为暴发户,用赚来的 钱买通各种关系,先是以工代干,当上了乡供销社的副主任、主任,后来花钱买 了个大专文凭,又顺利地当上了县物资局的副局长,最后因索贿受贿而锒铛入狱, 死在劳改农场。海默的姐姐在村干部选举中,被选为该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村 长。她当村长这些年,村里的光景很是教人满意,她本人为此数次上了电视。那 个仇部长却官越做越小,最后在乡武装部干事任上被查出是“三种人”而被清除 出党。而海默师大中文毕业后,又考进省教育学院行政管理系,做了东山中学的 副校长、校长,后又升任为县教育局副局长、局长,现在是分管文化、教育、卫 生、体育等部门的副县长。这些全是后话,在此不想多罗嗦了。   海默眼睁睁地看着福根被押上船,心里头好沉重,清晨早起时的兴奋全碎散 了。   欢送大会开始了,先是大队干部讲话,后是贫下中农代表讲话,接着是海默 本人讲话。海默说他谢谢乡亲们,说毕业后一定好好报答政治的培养和推荐,好 好为人民服务。他讲话一完,无数双乡亲们的手森林般地举了起来,海啸般的呼 声响了起来,直冲云霄。   对于掌声和呼声,海默充耳不闻。他的眼睛在苦苦地、执拗地寻觅另一双眼 睛。   另一双眼睛迟迟没来,那失望、失落、失意的心绪如河水漫岸一样地淤积在 他的胸,把他那十九岁的心荡来漂去。   “她恨我了,恨我了……”海默痛苦地想。痛苦如海水一样地漫了开去,几 乎淹没了他。   上了船,海默又想:“要恨就让她恨吧,我会报答她的。”   押送“强奸未遂犯”福根的船和欢送工农兵学员海默的船船桨同时划动了, 河水荡漾,漫开了美丽的、痛苦的涟漪,另外还有几处的河水从岩石上跌宕而下, 殒身碎散后又合在一起,向前奔流。   这时,河水在溪岩上拳打脚踢,溪岩却纹丝不动;这时,风起了,大山默然 屹立。   岸上的人们挥起了那嫩白的手,结了茧的手,干瘦如柴的手,挥起了他们的 善意的祝愿。船开行不久,岸边传来苹梅血和泪编织成的的山歌声:   松树林,松树林,   松树脚下定终身。   松树千年不落叶,   冤家百年不断情!   苹梅躲在心上人看不见的角落,带着哭腔,一篇又一篇地唱着这首这么痴情 又这么坚贞的情歌。海默立在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家乡,家乡渐渐模糊了,但 从家乡传来的那熟悉的、凄切哀婉的山歌声时不时隐隐约约地闯进他的耳朵里, 伴他一路顺流而下,最后流逝在哗哗的水声里……   海默到师大报到,安顿下来后,就立即写了一封信给苹梅。这信寄出后,如 石沉大海……后来,他听人说,苹梅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在乡亲们欢送海默读大 学的那天清晨……   海默最终如愿地上了工农兵大学。全国恢复高考之后,他在一次酩酊大醉后 饱含深悲巨痛地说,他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是他人生的重大失误,对他是一个空 前的灾难。人们笑他怪,笑他狂,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随着岁数的增大,亲朋好友越来越急地催海默早点找对象早点结婚早点抱孩 子。他却说,他要等苹梅,一直苦苦地等下去。人们告诉他苹梅早已神秘地消失 了,他说没有。他多年来一直在苦苦地寻觅着她。   直到今天,海默依然珍藏着苹梅送给他的唯一信物—— 一支钢笔。   直到今天,海默依然是单身汉,但并不快乐,而是很阴郁,活得很苦很累。   人们说,海默这人清高,就是有点怪。   “怪就怪嘞!”海默笑笑,之后。海默不语,把湿漉漉的往事从眼睛里、从 心底倒出来,一任往事把他荡来漂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