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声嚣   塞壬   那些声音即便是在梦中也无法消散。我分明已关好了窗,拉严了窗帘。我在 退避,在萎缩。它们循着我的气味追逐着我,最后进入了梦境,它们杂芜,狰狞, 像一道道利器。我看见自己被那些声音照亮,一张疲惫的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仓皇的身影,还有瞳孔深处的哀伤。是的,我在退避和躲闪,广州、深圳或者东 莞,我不断地游走,游走在这巨大的声嚣之中,它致密,像寂寞那样深厚,我无 从逃离,它将我长久地覆盖。我曾用尽力气尖叫,踢腾,以图撕裂这可怕的、致 密的声嚣,但它无法穿越,以绝对地、强硬的气势将那些尖叫一声一声地逼落到 我身上,而后来的一段时光,我被淹没,没有人能听见我喊了些什么。再后来, 我慢慢变成一个哑者,紧闭双唇,垂下眼睑,惯于黯淡。某种声音是有形的,像 有体积的实物,它们都长着锋利的锥子。某种声音是无形的,但它有一个场。当 我说起两个词,刺或者挤压,肉体本原的反应:疼。我失声地喊出来。   然后是痛。我大喊大叫地醒在床上。我听见自己在梦里的呼喊,悲伤、绝望。 那一幕又在梦中再次重现,它如此清晰,反复折磨着我:一辆摩托车从我后面悄 无声息地驶来,摩托车后座的人伸手抢我肩上的包,我被掼倒在地,紧紧拽着包 不放,那摩托车一路拖着我飞奔十几米,,,,,,血,骨头,刺痛,喊 叫,,,,,,,而后来的啜泣摊晾着悲伤。白天,在忙于生计的纷扰中,我能 不去记起这些,但是它们总会如期出现在梦中,让我再次受伤,那样的喊叫一直 响彻在我未来的命运里,它不停地响起,它照亮我整个的生命表情:阴郁,慌乱, 落迫,散发着动荡不安的气味。我是一个对摩托车的声音极为敏感的人,只要它 的发动机呜呜呜地响起,那声音一声猛似一声,呜呜呜,呜呜呜————紧张, 胁迫,无端的恐惧和慌乱将我攫住,那一瞬间,我又听见自己来自命运深处那悲 伤的喊叫。仿佛巨鹰将可怕的翅影投到地面上,一场猎杀即将来临。而弱者的命 运是那样一览无余、清澈如水。   这触目的一幕像影像一样常在我面前晃动,这内心的暗疾,这顽癣般的恶梦 让我致幻。抢劫,一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词,它五次出现在我南方的漂泊生涯中。 我当然不能把它看成一个偶然的独立事件,我总是将它与我的命运连在一起。摩 托车的呜呜声,我的喊叫,在我内心形成一种尖利的声嚣,它们时常照见我一览 无余的命运,薄薄的身子骨,倒在地上就一小堆。当事件过去后,这样的声嚣频 频向我施暴,我只能选择悲伤和沉默。办公室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被抢劫的经 历,有的经历更加可怖。她们有时展示身体受到伤害的部位,她们的表情是娱乐 的,是消遣的,她们在比谁比谁的被抢经历更加可怕。这样血淋淋的场景,作为 一种谈资,用这样快活的语气描述出来——我相信,遭遇的普遍性让很多人没有 了痛感,是的,生活让我们都没有了痛感。有一个女孩子说,抢我的包,我马上 撒手,让他们抢走;被掼倒在地上,我一咕碌就快速爬起来,,,,,,,我细 细体味着那个词:一咕碌。多么麻利、老到的应对手段,漂亮到有一股自鸣得意 的味道。而这背后,深藏的况味多么令人心酸。我似乎不能像别人那样轻松地谈 起它,这并非我的经历我的伤痛更为惨烈——我总是学不会遗忘。我不知道那些 影像是否会出现在她们的梦里,是否像我一样慢慢长成一个心病,郁结成一个肿 块。时间没有治愈这一切,啊,我总是学不会遗忘。   2001年冬天,我住在广州的石牌。那些巷子阴暗,潮湿,密集的楼群住满了 打工者、小贩、学生、民工、妓女、歹徒、骗子、吸毒者、混混以及各色人等, 把这些罗列出来,它们挨在一起,一个“脏”字马上蹦出来,还散发出混乱、危 险、动荡但又充满诱惑的气味,有肮脏的活力。我租的房子有一个长长的过道, 两边都是出租房,大概有二十来间,住着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我的左边是一对广 东本地的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营生,男的很粗短, 黑黑的皮肤,挽起的裤脚,我能看见他结实的、球状的小腿肚子;女的面色腊黄, 头发蓬乱,总垂着眼,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在屋里走着叭嗒叭嗒地响,他们像是 活在暗影里,不,他们的整个生命表情是灰暗的。他们从来不唱歌,甚至很少笑。 我的右边住着三个妖艳的女子,她们都在深夜涂很深的眼影,穿着暴露,叼着烟, 经常在凌晨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不停地打手机,不停地娇笑,我不愿意去猜测她 们的职业。正对面住着几个小青年,都很年轻,一回来就敞开门,大声地说话, 把音乐打开,脸盆哐啷地响,进进出出,还能听见他们哼着歌子。   白天我去广告公司上班,傍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睡眠,是生活唯一可以 享受的事情。沉沉地睡去,沉迷美梦和理想,沉迷爱情和奇遇,沉迷于春天和童 年。把世界关在外面,回到内心,无边的安宁是治疗烦躁、恐惧、慌乱的良方。 把身体交给干净的床,交给舒适,让睡眠更加彻底,让安宁渗透内心。但是,我 总是会被急促的踢门声惊醒,那一定是穿着一双坚硬的靴子的脚踢的,它粗暴、 蛮横,那声音还摆出一幅强硬的态度来:你必须开门,而且还要快。这个无理的 插曲有着强烈的入侵感,让人恐慌,胸口顿时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即使如我般善 良、守法的小民,也好像是干了坏事败露了,就要被抓一样。听到这样的踢门声, 没来由的,第一个反应是:躲起来。是查暂住证的。石牌是一个非常乱的地方, 我的隔壁就住着三个妓女,治安队经常在夜间查暂住证,门外喧哗一片,租户都 被吵醒了,没有暂住证的都要进行登记,还有一些人被带走,辩白、咒骂、乞求、 喝斥,乱作一团。我把脑袋探出门外,怯怯地把暂住证从门缝塞给他们让他们过 目,我是抗拒的,不允许这些人进我的屋子,有一个人拿着手电往里面照,我挪 了挪身子去挡。完了之后,我久久不能恢复平静,像受到了惊吓,有点哆嗦,胸 口还是狂跳个不住,脑子里还是那可怕的踹门声,嗵嗵嗵,嗵嗵嗵,我抱紧自己 的身体,希望能赶快平静下来,但是我依然听到的是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那对年轻的夫妇跟我一墙之隔,我的床头大概也抵着他们的床,我时常被床 头笃笃笃的声音惊醒。他们在做爱,剧烈地动作,木架子床摇动起来,有节奏地 敲击着墙壁。我醒了。我清晰地听见疯狂的喘息和娇柔的呻吟,他们更猛了,那 笃笃笃的声音急促地、一下一下地撞击到我心里,我感到墙壁晃动起来,地板也 跟着晃动起来,我的背脊冰凉冰凉的,口干舌燥,我想喝水,但躺在那里一动也 不敢动。我甚至听到他们弄垮了木架子床,男人大吼一声,女的发出细弱的喊叫, 一声一声,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像这些声音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控制着不去想 像,却饱受想像的折磨。但这些声音在向我施暴,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狂欢在向 我施暴。它打扰了我这个安静的人,不,它伤害了我,让我感到自己孤独伶仃, 硕大无朋,被遗忘,被丢弃,在角落里,阴暗,并自生自灭。那样的夜晚被忧伤 浸透。我知道,对于贫困的夫妻来说,性爱是最丰盛的晚餐,面对生活的艰难, 那个粗壮的广东男人和他的妻子肆无忌惮地享受肉体之欢,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那声音一声一声撞击着墙壁,撞击着孤独而忧伤的人, 黑夜就此沉浮,直奔黎明。而他们的孩子总会在凌晨五点发出尖锐的哭叫,那是 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凶狠、倔犟,那孩子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这样的哭喊, 余音收尾处还往返回复一下哽咽,像是在博命,隐隐渗着血,散发着悲惨的味道。 这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声音,如果长时间地持续这样的声音,一定会让人发疯,这 哭叫声里有种很扎人的东西,像一根倒刺,插在人心里,让人隐隐担心他们的命 运和处境。尽管被那两夫妻制止住,但在早晨五点被吵醒,是一件很窝火的事情。 它影响到我整整一天的心情,那渗血的哭喊,会萦绕我一整天。我会忘了带钥匙 或者手机,甚至忘掉工作计划,整天无精打采。有一次我见到了那孩子,他扶着 门框站着,有点颤颤地,大概三岁,苍白,瘦弱,小小的胳膊腿,还有他脚上小 小的鞋子。我打他跟前走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双很清亮的黑眼睛,几乎没 有长眉毛,他微张着嘴,想笑,但没有笑开,嘴角又恢复了原样。这么小的孩子, 孤独、悲伤的表情,他仿佛了解这人世间的很多事。他如何会有那么大的能量发 出那样尖利的哭喊,这让人觉得要断送他性命的哭喊,我害怕起来,我害怕一个 字,那个字,我不能说出。   我对那些高分贝的噪音可以孰视无睹。在星期天,对门的男孩子总是打开门, 把音乐声开得很大,那音乐有一股健康生活的味道,旋律阳光、激昂。尽管我喜 欢安静一些,但我一样能静心看我的书,或者睡觉,时间一长,我就适应了,沉 迷于内心,可以完全听不见那些音乐,是的,它们于我是不存在的。隔壁那三个 妖艳的女子也会在午夜发出各种声音,骂人、吵架、摔东西,这些声音丝毫影响 不到我,它们无法走进我的内心。我后来租住的地方附近在搞拆建,在夜间、在 黎明,那推土机发出的隆隆声仿佛就在头顶响彻,还有打桩的声音,一下一下, 一声比一声逼近,但我还是能把它当成环境的一个伴随物,融入其间,让它成为 夜晚的背景,仿佛它们一直都存在于那里,我睡得很安稳很香甜;即使是隔壁在 装修,那冲击钻迸发出的噪音直锥脑壳,让人烦燥,但我也能忍受。它们只是一 种纯物理性的声音,却不具备伤害性。有一类声音是低分贝的,但它形成一种场, 压迫、紧张,让人窒息,它跟那些充满暴力的声嚣一样,照见命运的表情,让我 再一次看见自己,瘦弱,慌张,战战兢兢,在生存场中博命,妥协,沉默,垂下 的眼睑,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我变成一个聋子和一个哑吧,像一个 巨大的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幸与不幸。   我至今记不得那家公司老板的样子,他的五官是抽象的,或者说,我从未看 清过他的脸。他的声音仿佛从他的胸腔发出,低沉,短促,残酷,像咯着一口痰, 不太清晰明朗,但语气不容置疑,充满了骄横、粗鄙的味道。公司所有的人都惧 怕这声音,这声音像阴影笼罩着空间,仿佛无处不在,让人惶惶。我相信,即使 离开了那家公司,那声音依然折磨着很多人:   “我说话不准打断,,,,,,,”   “我不听任何解释,,,,,,,”   “你们就像是小偷,在我这儿混工资,你们全是小偷,,,,,,,,,”   “马上滚,,,,,,,”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老板对一切都不满意。他永远是责备、 苛求、气急败坏。秘书小颜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天天挨骂。只要老板的电话 打过来,她就战战兢兢好半天,她说,老板的声音让她害怕,她都快疯掉了。从 他的办公室出来,被骂的事情无非是,老板突然发现刚送到的报纸好像被人打开 看过了,因为好像有被打开的痕迹,他不允许他的报纸被人先打开看,要不就是 他吩咐过这几天不喝普洱茶,为什么又给泡普洱茶,或者就是开会的时间改了, 为什么没有通知下去,,,,,,,,,林林总总,鸡零狗碎,所有的,一切的 一切,不能解释,不能辩白,只能承受那劈头盖脸式的辱骂和斥责。可以理解的, 他那低沉、短促而残酷的声音,它刮着人的面皮,刺痛,耻辱,没有做人的尊严。 只要一想起这声音,我就打一个寒颤,一股阴冷的东西掠过全身,生存的场,如 此残酷,一把无形的柄,捏在别人手里。我开始并没有理解可怜的孩子“我快要 疯了”这句话的真正内涵。一个中午,我把一份文件拿去老板的办公室,我从不 在他在的时候送过去,我不愿意跟这样的人面对面,不愿意看见他,不愿意突然 被他挑出我的错,被他当场辱骂。他的办公室很大,装修得冷森,华丽,有两根 粗大的柱子立在两边,下一个深台阶,进入办公室的正厅,整个空间像一个地宫, 顶吊得很高,以致沙发、橱柜显得小小的,办公桌显得小小的,进去就看见一个 小小的人坐在桌前。气氛非常压抑,一丝一毫的响动都纤毫毕现,我一般会把呼 吸调得细而均匀,把心跳也调稳。那天我以为他是不在的,进入正厅也没见到人。 但我却听见隔间有人说话,啊,我听见那发出低沉、短促而残酷声音的人发出了 另一种腔调:小颜啊,我的小颜,你都快把我迷死了,我的小宝贝,小心 肝,,,,,,,,那声音如此轻快,暧昧,轻悄悄地溜出来的,带着鼻音,迫 不急待中有种丑陋的下流本性,极尽无耻,,,,,,令人作呕,我的头顿时轰 的一声,懵在那里动弹不得,我听见那孩子低低地哀求和啜泣,在退却,在躲避, 啊,她能躲得过吗?这仅仅是职场中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件,我当然能理 解她被无端辱骂的真正原因,对于一个弱者,一个小人物,她的抗拒和她的顺从 都不能改变什么,那淫威,那声音的恫吓,一定会进入她的梦中,让她备受折磨。 多年来,我在南方经历了很多家私人企业,这些企业一个最重要的特质就是,整 个公司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那个人的声音是最大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能够发出声 音,他的声音决定着别人的命运,他的声音制造出压力,一种场,它在我们内心 形成一种声嚣,伤害着我们的肉身和魂灵。而太多的人已慢慢不知道痛了,没有 悲伤,没有愤恨,惯于暗淡,有的只是长久的沉默,他们把悲伤深藏在内心,像 我,多么希望做一个真正的聋子和哑巴。对于可以相爱的人们,我愿意用眼睛交 流。绽放人世间最干净的笑容。   我曾和同事去一个大酒店里开会。那酒店坐落在一个半山腰,整个建筑气势 非常雄伟,下了车,我们看到一个巨大的台阶,长长的,一直通到正门,台阶周 边,一棵树也没有,只有石墩和保安。进入大厅后,只觉四处森然,令人压抑。 我的同事说,这里太安静了,静得可怕。我环顾四处,果真没有半点声息,仿佛 所有的声音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似的,不留一丝痕迹。这样的静,让人生疑和不安, 感觉到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同事说她感到有点害怕,我问她害怕什么, 她说不知道,就是觉得害怕。惯于嘈杂,惯于纷乱,惯于声嚣的场,当我们突然 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声音的地方,我们听见了内心的轰鸣,我们的心跳和呼吸声 被放大,我们真正感受到了另一种巨大的声嚣。我们害怕。   但那些声音总是会进入我的梦境,它们追逐着我气味追逐着我,我再一次被 那些声音照亮,我看见我生命的表情:惊魂未定,还有瞳孔深处的哀伤。我听见 我在喊叫,然后大喊大叫大汗淋漓地醒在床上。那一刻是宁静的,世界也好像是 刚刚醒来,干净得没有一点渣子。我这才把身体放松,尽量舒展开,这片刻的安 逸。我可以像一朵花一样,偷偷地开放一会。我需要这样的时刻,把双手压在突 突跳的胸口上,清醒地告诉自己,我丝毫未损,我还好好的。我需要在内心安静 地时刻确认这一点。然后起床,然后梳洗,然后赶车上班。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