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井然有序的夜晚   彭栋   一   秋后下了十多天的雨,较之往年,算是个不寻常的天气。这村子叫郑家坡底, 十有九旱的地界,连续的阴雨,倒让人不知所措起来。   地里下不去脚,花生多半收不上来,白白地沤了,收上来的作物,尚不及晒, 也生出些白的绿的霉来。支书董汝江有两亩玉茭,雨前偷了个懒,没掰尽,如今 也只有懊悔的份儿。站在泥泞的地里往四周望去,远的近的,都是些忿忿然的村 民。   村子远处,一团淡淡的轻雾,罩在青云寺顶端,仿佛缭绕的香火。这寺有两 百多年的历史,据传真有几分灵验,郑家坡底的人但凡跟外界提起,都信誓旦旦 地指认自家村子是受了这寺的保佑,两百年来不曾染过兵戈,就连奇奇怪怪的事 也很少发生。近些年,村子里生财有道的人日渐增多,对于香火上的事倒格外在 意起来,宝刹难得清静,迎来送往,终日一派兴隆之象。   早起,支书董汝江悄悄进寺拜罢佛,炉中敬了三枝香,心里依旧觉得老大一 团阴霾。   几年前老婆尿毒症死了,临走撇下两个半截子娃,大的林海,小的林涛。汝 江含辛茹苦,总算将孩子们熬扯到大,却又双双不争气,初中一毕业,弟兄两个 便都闲在家了,邻近的石料厂干过,铸造厂也干过,呆不过一个月,相跟着就跑 了回来,说受不下那骡马罪。汝江骂也骂了,打也打得不轻,这兄弟俩烂泥不上 墙,成天揣着盒云烟东游西逛、我行我素。   昨夜因为争骑摩托,林海要去邻村找同学,林涛要去镇里网吧,弟兄俩互不 相让,说着说着动起了手,二的把大的掼出了鼻血。汝江气不过,提了铁锹满院 子追,林涛翻墙跑了,踩塌了猪圈,声言再不回来。汝江拄了锹把,望着地上泛 黑的血迹,深感教子乏术。   这些年,似乎是共性,哪家的孩子都不好管束。村中大道上,流里流气的后 生们满眼皆是,染着发,骑四个排气孔的摩托车,衣服上到处是拉锁。汝江看着 不解,回想自己年轻时,虽也格格不入过几年,却还不至于如此张狂。村里上些 岁数的人见了,则说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人心怕是要坏下去。   田边大道紧挨的是村主任郑保升的家,一溜七间房。往常,保升总是中午才 回来,据说城里的棋牌室管吃管住,他媳妇又总在自家水泥厂料理,这院子就留 保升爸一个人看着。今儿有些奇怪,保升那辆黑色本田早早地就停在院门口。许 是有啥事呢?汝江撇了玉茭袋子,往保升家走。   一个村民从院子里跑出来,见了汝江,慌里慌张道:“支书,快进去看看吧, 保升正找你呢,他爸象是被人害了。”   院子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保升蹴在地上一个劲地掐他爸的人中,连哭带喊。   汝江上前从保升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120,又拨了个110。在次序上本有 些懵懂,忽而见保升爸仿佛还有股活气,便也释然。   “胸口一个泥脚印子,象是被人踏过。”保升的儿子小增凶着脸站在一旁, 这孩子也有十八九了,类其父,悍名方圆十几里都有耳闻。   “你爷怀里咋还抱个瓷瓶子?”汝江纳闷道。   “前几日从梁家滩收上来的,是个乾隆五彩官窑,我爷爷拿它当镇宅宝器, 平时都舍不得见光。”小增一拍大腿,“说不定就是这梅瓶惹来的祸呢?”   “瓶子不还在这吗?”汝江望一眼小增,自己也觉得蹊跷。   说的也是,那瓶子捂在保升爸怀里,连个口沿也未伤着。这村子本是个古村, 瓶瓶罐罐之类的古董原先俯拾即是,保升爸早些年入了这行,很有点私藏,文物 贩子时常在村里走动,这老汉也算得上一方名人,家里家外,颇聚了些浮财。   却又不象是失过窃,保升回屋查了个遍,几件贵重瓷器都还在,放存折的抽 屉也好端端地上着锁,老汉上衣口袋里装着几百块现金,也根本没被翻动过。事 情越发地离奇,不是盗窃便是有了仇家,既是仇家上门,那跟这件梅瓶又有什么 关系呢?   120呜啦呜啦地来了,说是脑出血,胸口这一脚伤及肋肌,并不致命。   “支书,有人诚心要毁我哩。”村主任保升擤了把鼻涕,帮护着将他爹移入 急救车里,恶狠狠地丢了一句。适才的悲情已从他脸上褪去,昔日的剽悍又浮现 上来。   汝江接不住话,只得含混地摇摇头,莫名其妙地心底竟油然而生一种快感。 他在这村里当一把手十好几年,凭着行事公允、负责树立了威信,自保升去年当 上村主任以来,自己这一把手在好些事上竟做不得主。保升是个浑人,又有钱, 不三不四的外路朋友能招一堆,村里人都惧他三分,此人做事也向来无所顾忌, 根本不把他这一把手放在眼里。   但凡局面安定的村子,要么支书与村主任相互制衡,要么两名主干团结一致, 象郑家坡底这两千多人的大村子,完全由村主任一人掌控,倒也不多见。汝江一 度想撇了这职务,图个省心,却又扔不下那细枝末节的种种好处,如每月报销的 电话费、隔三岔五走了村账上的汽油钱,家里请个客也能算成是公务接待等等。   每逢想到这些,他对保升便愈发宽容起来,管他呢!终究自己的日子要好过 一般村民,保升这路横货也总有人会出来治他,一物降一物,唐僧奈何不了孙悟 空,观音菩萨不就给猴子弄了个紧箍咒吗?   现在,终于有人站出来治了保升一把,汝江确信那是保升结的另一个仇家, 只是这位朋友的手段有些离谱,居然在保升爸身上下手,多少有点下三滥的感觉。   110也来了,又是拍照又是取样,对那件留有脚印的上衣格外关注。“这儿 还有对帽筒!”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大家把目光聚过去,果然在大门旁的 炭堆上丢着两个青花瓷罐。刑警队的人警觉起来,招呼人们往后撤,一名警员捧 了相机,将湿地上留下的两串脚印拍了。   二   距此前一晚,郑家坡底的村主任郑保升确是在城里过的夜。他本人有许多爱 好,比如车,比如酒,比如打牌。有时也去按摩院、洗头房逛逛,则是种余兴了。   早些年,他做包工头,日子过的也香辣,后来发现建材行业更能赚钱,于是 在村里投资兴建了水泥厂和砖窑。据说成功人士都有一种共性,叫狼性,保升很 喜欢这种评价,狼嘛,狠毒,食肉动物。   他并不知道狼还群居,有时也孤独。   在棋牌馆打了半夜麻将,本想喝点酒歇了,儿子小增进屋说村治保主任曹青 山来了。   曹青山相跟着他儿,一人手里提个头盔,是骑了半小时摩托车从村里赶过来 的。   为了石灰窑的事。   青山在村里有两眼灰窑,这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营生,差不多除了烧 石灰就是粉石料,只是规模不同而己。前些时,县环保局下发文件,责令关停重 污染企业,私烧石灰也在禁止之列,全村的大小窑口基本都停了下来。青山是个 认死理的人,他觉得既是排查污染源,村主任郑保升的水泥厂也该关停,既然水 泥厂相安无事,那就说明村干部还是有一定特权的,既然村干部有一定特权,那 他这个治保主任大小也算是个基层村干,他的灰窑也就停不得。   保升在棋牌馆里叫了一小桌菜,青山推诿着不肯就座,说吃过晚饭了。保升 剜他一眼,先就厌恶了。   还是那番话,辘轱来辘轱去,先前就说过两回,保升没当回事,觉得没人敢 跟自己较这个真,可曹青山竟然追到他城里,他困了,曹青山霸住门不让他走, 非要讨个说法,保升一下就火了。   “老子的水泥厂就能开,你的灰窑就不能开,要咋地?”   “你能开,我就能开。”   “你开一个试试,全村谁也能开,就你不能开。”   “开了你能咬老子逑?”这句刚一出口,青山就知道麻烦来了,他本是想磨 他,磨到他耐不住的关口,说不定一松嘴就应了。保升是何许人?自己哪敢在他 面前充横,然而始料未及,真正就祸从口出,悔之晚矣。   保升泼了他一脸的尖椒肉丝,朦朦胧胧青山眨巴了两下被呛迷的眼,他看见 儿子小光将一盘麻婆豆腐扣在了保升脸上,随后,一阵骚动,保升的儿子小增叫 了几个保安模样的人进来,这些人手里都提着根镐把,很职业化的打法,他和小 光屁滚尿流地被打出了店门。   清点身上的淤伤,曹青山感到很失败,不光架败,整个灰窑的事也没指望了。 心痛的还有那两顶头盔,白白地搭了进去。人前人后,怎么跟人解释这事?   小光却不依不饶,从摩托车的工具箱里拎了把改锥在手,要往里冲,青山硬 拽住了他,儿啊,你不让我活了,这一下攮进去还有个救吗?这时他反倒清醒了。   悻悻然地回到家,老婆骂他没脑子,连个赔赚都不知,郑保升可是个吃硬火 烧的?话就不能软着说?捎带手连儿子小光也数落了一回,不知道劝解,反倒火 上泼油,小增那黑乌牛,动起手来你能摁得住他?   青山在一旁激辩,到底有些不服,认的还是那条死理。小光闷声不响地坐在 杌子上,这夫妇俩谁也没觉察到儿子的迥异。到半夜,体乏嘴干,这一家人终于 歇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觉醒来,小光回想晚间的事,越咂磨越觉得咽不下。这窝 囊气受的,日后见了郑保升父子还不得躲着走?眼看到了说媳妇的年纪,方边邻 村要传开了这事,自己的颜面岂不打了折扣?小增还不把他笑话死?   门旮旯里提了杆炉钎,小光悄悄地出了门,他不知道郑保升夜不归宿,估摸 着这父子俩正睡大觉呢,他想砸了他家的门窗,继而敲断小增的胳膊,再往后呢, 他没多想,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往上涌,眼里呼呼冒着火。   也就片刻功夫,郑家宅院已近在咫尺,透过门缝望去,正屋里居然亮着灯, 电视还开着,小光翻过院墙,双手握住炉钎,径直向屋内扑去。   可是,没人,一个人也没有,难道是摆了空城计?自己一出门便被一群人呼 啦围上?这推断自己也觉得离奇,小光出了屋,在院当间站了片刻,甚至还低声 喊了一嗓子,依旧没有回应,他想回了,脚步逐渐移到大门口,突然就觉得下面 一软,凝神看,原来踩在了一个人身子上,这人是小增他爷爷,右臂弯里还抱着 个瓷瓶。小光立马慌了,飞快地攀上院墙,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复仇之事,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三   中午陪刑警队的人吃过饭,支书董汝江晕头胀脑地往家走。   他不擅酒,却被灌了半瓶多,公安人员有五条禁令,工作期间不能喝酒,郑 保升父子敬警察的酒全让他一个人代劳了。   席间,模糊记得,那个中队长询问村里治安状况,又问及年轻人的就业形势, 他如实答了,村子大体太平,年轻人也还中规中矩。说这话时,他想起了二儿子 林涛,昨夜一棒子打出了门,现在着家没?这操蛋玩意会不会跟昨晚的事有牵连?   越想,心里就越紧,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疾疾往家奔,进了屋子,见林涛 捂着被蓬头垢面地缩在床上,汝江一把拎他起来。“说,昨晚上哪儿了?”   “镇上网吧打通宵。”   “甚时回来的?”   “刚进门。”林涛睡眼腥松地望着他,“爸,我两顿饭没吃了!”   这孩子居然跟他撒起娇来,汝江煽了他两把掌,悬着的心却已落稳,灶台前 捅火去了。   门帘一掀,进来个人,是梁家滩张宝成,他连襟。   “姐夫。”张宝成笑咪咪地跟他打招呼。   “你咋来了?”宝成是熟腿儿,平常并不稀罕,是连寒喧也可以免的。   “听说保升家出了事?”   “嗯。”   “他爸被人害了?”   “嗯。”   “怀里还抱着个梅瓶?”   “你到底想问甚?”汝江停下手中的活儿,瞥了宝成一眼,这鬼怪精灵的家 伙像是有啥居心。   “没甚。”宝成笑笑,“我只想告你一声,那瓶子是我卖他的。”   “你说甚?”汝江一惊,他不大懂古玩,却听小增说那是件乾隆五彩官窑, 九万买到手的。张宝成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哪来这么一件宝物?这人平常也就弄 点仿古刀剑、红木插屏之类的玩玩,重器从来没沾过手。   “是个假的。”宝成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原来,宝成伙同邻村的一个人设了个套,买了件高仿藏在一所老宅的炕洞里, 谎称这户人家祖上是京官,家里老人死前曾留过话,说屋里有好东西。近期,这 家人要拆炕,指不定会拆出啥珍稀物。宝成游说了保升他爸,让他界时瞅一眼, 自己则卖个巧,装作实力不济,若成功,只赚个中介费云云。   行内话,这叫“埋地雷”。   保升爸那天真就去了,锤击钎凿地也真就折腾出这么件古董来,其可信度不 亚于出土文物。瓶底有款,是“大清乾隆年制”。老汉当即就开价,一番口舌, 九万块钱成交。   突然有了这么个插曲,董汝江大感意外,寻思自己平日里小觑了这个连襟, 往后对他该多留些心才好。继而又有几分艳羡,人家一年到头油光水滑的,稍许 动动脑筋,大几万就挪进了家,不像自己,割了桃黍掰玉茭,半亩花生沤到地里 还气堵了一整天。人跟人比,小品里讲话:差距咋这么大呢?   可宝成来这一回就为了跟他抖露这些吗?汝江不解,随即问了宝成的来意。 宝成干着脸笑笑,“我就想打听打听,那件梅瓶碎没?要碎了,露出瓷胎,谎就 穿帮了。我惹不起郑保升,到时只能往外躲。”   里屋林涛在催饭,这俩人只好收住了声。汝江磨蹭半天,将自己所见最终告 知宝成,那件梅瓶完好无损,连个口沿也没碰着。宝成喜逐颜开,称谢做辞,临 走,桌上扔下两条“软云”并一张500元的农家超市购物卡。   “姐夫,日后有啥周转不开的尽管言声。”很洒脱地,宝成钻进他那辆QQ 里,一冒烟走了。   汝江返回屋,望着桌上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对于适才的事,他 摸不准宝成是不是犯法?只听说淘换古董经常有打眼的时候。而除了那件梅瓶, 汝江忽然想起事发现场还出现了一对帽筒,这帽筒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林涛又在催饭,声调越发不象样,汝江慌忙转回灶台,把个面砧板使的吱吱 呀呀,嘴里骂道:“急个甚?狗日的。”   四   那一夜,林涛没去网吧。   被他爸提着锹杆撵出了院子,他径直去了梁家滩同学家。同学家有电脑,正 好可以玩个通宵,大不了陪上几根烟,早起,说不定还能混顿饭吃。   这样的日子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自打升入初三以后,他便习惯于这 种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打瞌睡,一入夜,精神头便十足。学校附近的网吧里, 他是常客,cs的功夫可称得上炉火纯青,独孤求败。而且也只有坐在电脑前, 进入到那一个个可以任意切换的场景里,他才会找回一些自信,体味成功者居高 临下的那种满足。   新近,他玩了一款网络游戏,在游戏里,他给自己取名“坡底散人”,很有 些超脱的意味,仿佛已出离红尘之外。   农村生活对他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父辈这些人,日出而作,在林涛看来, 是很低级的一种生活。只有那些不费力就能挣来大钱的人才真正算得上楷模。他 功课了了,却对一句古文印象深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因而, 初中毕业后,无论是石料厂还是铸造厂,他都干不到一星期,稍一觉累,便撒腿 撤了。   未来会怎样?这样的设想或许在他脑海中停留过那么一刻,但从来就不是什 么关键词。他相信机缘,如同游戏中所设置的那样,不经意间就能得到一件极品 的装备,靠的是运气,靠的是巧合。有时,还需具备一定的胆量,比如本村的小 增一家,这些年之所以富甲一方,还不是因为郑保升的胆子大,敢干?   在同学家碰了个钉子,那家大人说刚在水泥厂找了份工,上的是夜班。林涛 只得悻悻然往回走,他原本想去网吧,一摸兜才发觉把点卡落在家了。玩网游要 点卡,一张卡是15块,他身上只装着打通宵的几块钱。   家又不愿回,跟他爸沤着气,虽然,只要他进了家门,爸还会给他做饭,给 他焐被。但他诚心要气气他,这些年,妈过世以后,爸对他兄弟俩可以说越来越 溺爱了。这一点,他是能感觉到的,但他却格外地反感起这个家来,不知出于哪 方面的缘由,他总是想离开它,走得越远越好。   四处漆黑一团,远远地,只有青云寺方向还有一星亮光。已经深夜了,林涛 觉得有点困,他爬上山坡,倚着寺前的那棵老槐歇下身,没多大会儿功夫,竟然 睡着了。   后半夜,他被冻醒,瑟瑟发抖,止都止不住。也不知道几点了,他想找个暖 和地方避避,哪怕花钱去网吧坐坐呢?   再出村时路过郑保升家,奇怪,那屋子里竟还亮着灯。   扒着门缝往里瞧,屋门大开,屋中却不见人影,柜子顶端两件瓷器闪着幽幽 蓝光。林涛脑子里“嗡”地一下,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惊的他差点摔倒。   回过头定了定神,四处张望了一下,确信没有人,林涛拿定了主意,他要取 那两件东西出来,就像《仙剑奇侠传》里,李逍遥站在柜子前面,只要一按空格 键,物品栏里就会多出一样东西。   很轻易地,翻过院墙,蹑手蹑脚地进了屋,那两个瓷瓶他踮起脚尖就能够得 着。一切来得非常顺利,如同是在自己家里取了件东西。林涛很大方地出了屋, 就要翻墙时突然发现地上还躺着个人。   那人右臂弯里抱着个瓷瓶,仰天而卧,细看,是小增他爷爷。林涛立马慌了, 他不敢再往回返,手忙脚乱地将那两件瓷器丢在门口的炭堆上,越墙逃了。   五   在医院躺了三天,保升爸居然醒了。   最初,医生说脑出血这种病很难痊愈,治好了怕也是个植物人。开完颅,做 了手术,这老汉竟然清醒过来。医生说真是奇迹,连忙将这一医疗成果上报,准 备得来年的先进个人奖,竟聘心脑血管科主任一职。   隐隐约约,保升爸逐渐想起了那晚发生的一些事。   先是来了个北京客人,带着个瓷器专家,挑了他几样东西。傍晚,他在家招 待客人吃饭,席间取出那件梅瓶,本想炫耀一下,专家看了却沉默不语。   直至临出门,专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老哥,你那件东西不对,怕是收了 别人的高仿。”   他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自己玩古董这么多年,在这县里也能算是个土专家, 怎么能不对呢?于是,保升爸将这梅瓶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给那北京专家听。专 家听过,一拍大腿,——“那就更对了!北京就流行这样的玩法!”   心里一下凉彻底,送走了北京客人,保升爸把着瓶子翻来覆去的在灯下看, 越看越觉得像个赝品。悔不该当初,轻易就上了别人的圈套。这一行有个不成文 的规矩,买错东西只能认栽,几乎不会有人退货,打掉了牙往肚里咽,或者将计 就计,再去骗下一个买主。   突然觉得胸闷,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保升爸抱了瓶子往屋外走,在大门口踱 了两圈,想起那九万块钱厚厚一沓,可是货真价实的现钞啊!眼前猛地一黑,再 往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汉回村那一天,保升家门口是放了一通鞭炮的,有驱晦的意思。因为有一 件事保升始终不明白,就是那两组脚印以及丢在门口的一对帽筒。跟刑警队的人 讲过这事,前来查案的人说既然家里并没有失窃,人又是因脑出血昏迷过去的, 这事就不能算是一桩刑事案件,自然也就不能立案。保升听了,只得作罢。而这 事件也就像个千古之谜一样横亘在坡底村上空,茶余饭后,供人谈说。   久而久之,就有了这样一种传言,说郑保升行事一贯不端,终于就惹怒了青 云寺的众神灵,是菩萨作的法,专门惩戒他一下,以观后效。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有一回,保升路过青云寺,忽而就想起要拜拜佛。他捻 了香,不经意地与佛对视了一眼,立刻便感到一股威严,照出自己心底的好些腌 臜来,这样的感觉,先前倒是绝无仅有,尽管他先前也拜佛。   随后的几天,保升的水泥厂停产整改了,主要是配合县里的治排治污行动, 他本人,据说也不再频繁地往城里跑。这些变化,支书董汝江都看在眼里,年底 往镇上递报告,他写道:“郑家坡底村在村支书董汝江及村主任郑保升的带领下, 大步迈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道路,尤其是村主任郑保升工作思想和工作方法 的改进,正使得全村上下发生着一场深刻的变革。”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