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老程店   作者 米佳   一   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子中餐馆特有的烂菜帮儿味儿。我不喜欢这种味儿, 禁不住皱了皱眉头。没人招呼我,我就站在门边等着,四处打量。餐馆很小,一 共七张桌子,分左右两排摆着,中间有一条过道,从厨房通到门口,也可通到一 墙之隔的杂货店。桌子上铺着塑料布,上面油迹斑斑的,桌角上摆着假花、糖、 盐、芥末和我后来知道叫甜酸酱的佐料。地板是国内那种叫地板革似的材料铺的, 看上去不大干净,有些地方都破了。一缕日光从窗户上射进来,洒在米黄色地板 上,使它看上去色彩斑斓、斑斑驳驳的。右边墙上挂了一张杨贵妃沐浴的画,丰 腴的杨贵妃含情脉脉地俯视着空荡的餐馆。在通往杂货店的拱门两侧挂了一幅对 联,上联为:瑞气滔滔至,下联是:财源滚滚来,横批:招财进宝。在厨房前的 桌子上,摆着一个半旧的录音机,邓丽君正伊伊呀呀唱着歌。   “呜,够简陋的!”我想。这时厨房的门开了, 出来一个矮敦敦的五十来 岁的男人。他架副很厚的眼镜,穿着发污的白色梯恤衫、黑裤子和黑布鞋,脸颊 和下颌上布满黑白相间的短胡须。我猜想他就是程老板,禁不住紧张地向前挪了 两步。他却好象并没有看见我,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在厨房门口的 台子上抓起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抹了把脸,嗑了嗑嗓子,又把眼镜戴回去。这 回他好象看见我了,冲我点了点头,招呼道:“哈罗!几位?”顺手抄起一张菜 谱向我走来。他背微驼,鞋踢踢踏踏地擦着地板,吃力地喘息着,向我走来。   “噢,不,我,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工作的。” 意识到他是把我当 成了顾客,我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地。我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来吃饭的,我 是听说他这儿在找招待,来试试运气的。   “噢!那你以前干过吗?”他已经走到我跟前,稍稍顿了一下,问道,眼睛 并没看着我。   “没有。”我声音颤抖地回答,等待着被趋赶出门的命运。可是,没有,程 老板没有象小城里其它几家中餐馆的老板一样,一听说我没经验,就叫我走路。 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比如来美国多久了,想干几天,英语怎么样等等,然后给我 介绍了餐馆情况。餐馆开了大半年了,经营的是美式中餐,目前有一叫赵丽梅的 小姐,兼作餐馆招待和餐馆及杂货店的收银,有些顾不过来。我听到这儿,心里 有了底儿,知道他是留下我了,便又打量了一下店里,这回儿眼神里带了一点儿 挑剔了。这时,我听程老板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餐馆简陋了点儿,现在生意不 大好,但希望将来会好!”我便谢了他。   门开了,进来一个穿白上衣、黑裤子,系领结招待打扮的女人。“嗨,老 板!”她跟程老板打着招呼,朝我也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刚跟你说的赵丽梅,”程老板作了介绍,“你今天先跟赵丽梅学 学吧!─她干得很好。”说完就转身踢踢踏踏踩着地板,又回厨房了。   二   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落英缤纷时节,我落脚在美国南方的小城A市。 在那 里,我开始了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在餐馆做一名招待。这活和我先前在国内的 工作毫无干系。我是学中文的,大学毕业就留校当了辅导员。本来日子过得还算 平静,可周围的人都在闹出国,我心里也慌起来,也跟着坑坑吃吃地学起英语, 可因为底子太差,考试通过的希望渺茫。而这时,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发生了,我 的运气来了。那天吃过晚饭,我被一个出国发烧友拉去学校的英语角,在那儿我 碰到了改变我命运的披着卷曲的金发、红鼻子蓝眼睛的凯瑟琳。那天在昏暗的路 灯下,我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介绍了自己,凯瑟琳则用动听的英语告诉我,她是美 国G校的本科生,在中国学习一年,再回到G校继续完成学业。大半个晚上,在旁 人嫉妒的目光下,我俩一直粘在一起。临走,我把她娇嫩的小手捏在自己的手心 里,那一刻我觉得我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三个月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伴着黄埔江的潮水声,我向凯瑟琳求婚了。半年后,凯瑟琳完成学业回国,我俩 结了婚,我就跟了来。来了以后,兴奋了一个礼拜,我开始考虑该怎么办的问题, 这才意识到,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除了凯瑟琳外)。我想读书,可英语太差,一 半会儿考不过GRE,在家里靠洋老婆养着,我不自在,于是我就开始找中餐馆的 活,却因为没有经验,被一家家地拒绝着。有好心人告诉我,小城里还有一家物 理博士程老板开的小店,听说在招人,不如到那儿试试运气,于是我便来到了这 里。   程老板把我交给赵丽梅,就钻进了厨房,许久没出来。   “你把桌子收一下!”赵丽梅吩咐我,我就连跑带颠地把脏盘子脏碗一趟趟 往厨房里运。   “这样太慢了! 给你用这个!”赵丽梅从厨房里拎出一个大筐甩给我。   “给客人加点水!”赵丽梅拿着客人点菜的单子往厨房里冲,看也没看我一 眼。   我不知道她指哪个客人,站那儿不动。她一把夺过去我手上的水罐,朝窗边 的那个顾客走过去,倒完水把水罐还给我,没 好气地说:“动作快点儿,这会 儿没时间磨洋工!”   我朝她后背狠狠地剜了一眼。打小没受过这样的气。学校里因为成绩好,是 大家学习的榜样,大学上名牌,上班当辅导员,虽不是什么高级活,但也还受人 尊重。到了美国,我什么也不是,一个长脸女人都敢欺负我,这使我很灰心。   “你好!两位?”赵丽梅迎上去,声音温柔得跟吃了蜜似地。哼! 她就是对 我凶,对客人却温柔得可怕。尤其对美国人,一有人进来,她就支扭着身子迎到 门口,娇滴滴地打着招呼,如果来人是熟客,她简直就要扑上去咬一口。客人吃 饭时,她也不断地问寒问暖,声音娇嫩得都快化了。这对比太明显了,我不由得 对她就有些看法。   中午也就忙那么一阵子。过了一点,就明显慢下来,一点半以后餐馆里基本 上就没人了。赵丽梅给最后一桌客人上 好了菜,就在靠窗的一个桌子旁坐下来。 我也想歇会儿,可我不敢坐。我眼睛不断地瞄着客人,生怕忘了给他们添水。   “嗨!别老杵那儿,坐下歇会儿。多累呀!”赵丽梅招呼我。   我松了一口气,就在她对面坐下来。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地板和饭桌上,低缓 的音乐流淌着,店里呈现出打过大仗后的平静。哎,累了半天,能坐下来歇会儿, 感觉真好。   “你真能干!”我讨好地说。   “嗨!”她撇撇嘴回答,“被逼无奈!”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这一口长气把我和她拉近了。我琢磨着,她也是个苦命人,跟我一样。于是, 便小心地问:“你干多久了?”   “快两年了。”她打着哈欠说,“刚来三天,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我老公就 逼我打工。开始在‘帝国饭店’干,你知道那家店吧?特辛苦,老板也很凶,老 骂人,干了一年多,实在干不动了,就到这里来了。这儿挣钱少点,但老板人 还不错,有点抠,但从不骂人。”   “那你以前在国内干什么?”我问。   “坐办公室!”她平淡地回答。   “噢!”我惊讶道,“那你甘愿这么打工?”   “嗨!此一时彼一时,”她摆摆手,叹口气,“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人换 种活法,也没什么不好。以前整天喝茶看报纸嚼舌头的日子也没啥值得怀念的。 再说这也是暂时的,等攒够了钱,我就去读书,拿学位,将来找个好工作。”   程老板从厨房出来了。中午这一阵子忙活,他也累得不轻。他脚步更沉重了, 脸上沾满了油花。他朝我们这边瞅瞅,喘着粗气向收银台踱去。赵丽梅赶紧站起 来,到里间抱了一叠餐巾来。   “铺开,对角折,再这样拽一拽, 然后再折……”她一边叠给我看,一边 解说。虽说是在示范,她的动作依旧很快,我跟着学了两下,没学会,她倒把餐 巾都折完了。   “客人来了,要先迎上去,带到座位上,然后把菜谱给他们,再问要不要饮 料……”她边说边到厨房边的台子上抓了几个幸运饼(Fortune Cookie),也扔给 我两个。她三下两下剥开一个,拿出纸条看了看,把它放在一边,苦笑着说: “我倒是想休息一下,可谁给我钱呢?”   我拿起字条看了看,上面写着:Need some adventure and enjoyment? Take a vacation。(需要一些冒险和享受吗?休休假吧。) 她又剥开一个,看 完字条,递给我,我们讨论起该怎么翻译上面的话。这时,门铃响了,进来一个 穿牛仔裤,戴鸭舌帽,脸色红润的美国人。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丽梅,见她 没站起来的意思,便迎上去。   “嗨!要吃饭吗?”我说。   “噢,嗨,理查德!还是猪肉炒饭?”赵丽梅如梦初醒,起身招呼。   “老板,猪炒饭又来了。”赵丽梅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一瞧,原来这么会儿 功夫,程老板就在收银员的座位上打起盹来,还起了轻微的鼾声。   “老板!”赵丽梅又叫了一声。   “嗯!嗯!”程老板一个激灵,醒了,闹清楚是猪炒饭又来了,他擦了把脸, 又下了厨房。   我和赵丽梅望着他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客人们都走后,我和赵丽梅又聊了会儿。她告诉我,本来店里有个大厨,两 个礼拜前,那人嫌这儿挣钱少走人了,现在程老板只好亲自下厨。她本来只管餐 馆这边,清b在程老板一进厨房,她就得两边都顾,忙不过来,所以程老板才决 定再招一个人。   “听说,这老板是个博士?”我想探探程老板倒底怎样。   “嗨,博士不博士的,都一样,天下乌鸦 一般黑,老板就是老板。”赵丽 梅回答。   总算熬到了下班时间。程老板从收银机里抽出二十元钱给我,这是我一天的 收入,我在美国的第一笔收入,一辈子我都忘不了它。   我的凯瑟琳来接我了。她一出清b,就把店里的人给震了。程老板和赵丽梅 争着向她献殷勤,并时不时意味深长地瞪我一眼。我知道,他们是纳闷我怎么这 么大本事,勾引了一个年轻漂亮的美国姑娘?我心里挺得意,把头扬得高高的。   门“支拗”又开了,进来的是个中国人,个不高,穿了件立领毛衣,脖子缩 在里面,脸色阴沉,跟正和谁生气似的。赵丽梅嗲嗲地叫了声“老公!”, 迎 了上去。   赵丽梅把缩脖老公介绍给我和凯瑟琳,他脸抖动着,对我们假笑了一下。   三   我在老程店呆了下来,一周干四天。老程店只中午忙一阵儿,平时不大忙, 可一天下来我还是腰酸背痛。不光是体力上的消耗,还有精神上的折磨。和赵丽 梅熟了些,她对我不再吆五喝六的了,可老是让我干杂活,还总把不好的桌子给 我做,所以我的小费总不好。我提醒自己是男子汉,不跟她小女子计较,可心里 很不痛快。程老板虽不骂人,可他整天愁眉苦脸的,叫人看了就紧张。每当我出 个错,比如上错菜啦,或者忘了在午饭套餐里加春卷啦什么的,他的脸就拉得更 长了,叹息声也更重了。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度日。   我闹过好几次笑话。好象是我打工的第二天吧,来了一对年轻人。记得男人 长一瘦溜个儿,脸颊洼陷得厉害,女孩儿挺胖,下巴壳偏大,跟嘴里含了块石头 似的。当时赵丽梅在忙别的桌子,她吩咐我去接待他们。我学着赵丽梅的样儿, 对他们点头哈腰了一翻,就开始点菜。对菜单不熟,英语也不好,我光瞧着那女 孩儿两片红唇上下翻飞,愣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Pardon?”我弯着腰问。女 孩儿脸“刷”地就红了。嘿,没想到这么难看的女孩子也会脸红!女孩儿低声重 复了一遍她要的菜,声音好好听耶,跟鸟唱歌似地。可是,上帝呀,我还是没听 懂。“Pardon again?”我又弯了弯腰,汗都快下来了。她瞟了我一眼,又瞧了 瞧坐对过儿的瘦溜男人,脸更红了,跟烧得正旺的木炭似地。我支起耳朵凝神静 听,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听明白。可是她咕哝了两句,竟然停了下来,把菜单 往桌上一撂,手抱着头,哭起来。那瘦溜男人用眼角扫了我一下,一把抓住她的 手。我慌了,心想,糟糕,惹祸了!“对,对不起!”我颤颤兢兢地说,不知如 何是好。危难之际,赵丽梅挺身而出,她一把推开我,满脸堆笑地说:“对不起, 他刚来……。”我松了口气。   另外一次的事儿就更滑稽了。那天,生意不错,挺忙。有个客人点了份“锅 巴鸡片汤”,我推开厨房门,慌慌张张地大叫:“鸡巴锅片汤!” 老板听罢, 愣了好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炒勺差点掉地上。赵丽梅随后进厨房,闹 明白了怎么回事,也笑得花肢乱颤。我闹了个大红脸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了这件事儿,我好几天都不自在。   我的打工生涯就这样在磕磕绊绊中度过着。我学得慢,但还是取得了进步。 几个月后,基本上能听懂客人的话了。点菜时,我也能顺畅地把“蘑菇鸡片”写 成“毛几”,“甜酸鸡”写成“田几”了,套餐基本不忘要带条春卷了。可是, 我的日子并没有好过些。我发现程老板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这些日子,生意明显 下降。程老板毕竟是读书人,从没下过厨房的,这回不仅下了厨房,还干上了大 厨。程老板做菜全凭自由掌握,既不参照前面厨师的配方,也没有自己固定的配 方,菜的味儿时常变化,且因心不在焉,做菜时缺油少盐的事时有发生。程老板 是实在人,给菜量很大,都快溢到盘子边上了,却影响了美观,讲究的美国人不 喜欢这样的。就这样,我来了两个来月,看到的不是程老板所期望的生意好起来, 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程老板更加沉默了,夜幕降临,心里苦闷,他常盯着窗外 来往的车辆,盼着顾客,半天不说一句话,那样子叫人瞧着真难受。   我时常琢磨程老板的事儿。比如他为什么拿了博士学位,却开了餐馆?看他 那样儿,就知道心里不痛快。一定很失落吧?有一天,我看到收银台上放了本物 理书,上面已沾满了灰尘。我来了之后,没见程老板看过书,想来是放了很久了 吧?我掸了掸上面的灰,翻了翻,看到里面都是些我不熟悉的物理公式定理什么 的,不由得就有些同情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物理,最后开起餐馆来,这也未免 太可惜了。   这一天,店里来了两个体面的客人。男的六十岁左右,头发灰白,穿了件笔 挺的西装。女人金黄头发,坚挺的鼻子,大眼睛,细白的皮肤。她穿了件杏红色 的薄毛衣,还披了披肩。我迎上去,领他们坐了,上水点菜。这时程老板从厨房 里出来,和客人大声寒暄了几句,又回到厨房里,抄起了炒勺。   汤里漂着油星和葱花,色香味俱全。程老板尝了尝,满意地说:“端吧!”   “可是,老板,客人没点馄饨汤!”我看了看菜单,犹豫地说。   “我送的。客人是我博士导师。”程老板回答。   我一惊,手晃了一下,端在手上的汤差点儿洒出来。我匆匆走出去。   “您看我做的菜怎么样?” 程老板从厨房里出来,擦了把脸,过来和他的 导师夫妇聊天儿。   “Delicious!(好吃!)”导师夫人咽下一小块牛肉说,导师也点了点头。程 老板就咧开掉了一颗牙的嘴笑了。   接下来,他们就聊起系里的情况,聊起他们的论文是否发表了。导师亲切地 叫着他的英文名大卫,问他餐馆生意怎么样,还问候他太太和儿子。导师很和气, 程老板对导师和夫人很客气,但没有低声下气的意思。最后走时,程老板执意要 请导师的客,可他们不肯,还是付了钱,并给了我很好的小费。   客人走光了,程老板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精神很好,给我们讲起他导师的 故事。他说史蒂文夫妇人很好,每年圣诞节都请他们到他家吃饭,儿子生日时还 送礼物。“有一次,程亮生日那天,收到一个特快专递,以为是什么玩艺呢,打 开一看,是史蒂文送来的一支冲锋枪,把那小子高兴得什么似的。”程老板眯着 眼笑了。   看他情绪好,我就斗胆问道:“您导师对您开尴5c馆怎么看呢?”   “他能理解。人总得吃饭吧。开业那天,他还来庆贺呢!”程老板说,“我 也并没有完全放弃我的研究。”说完,他好象很累似地长长舒了口气。   这天以后,我发现程老板有了些变化。胡子刮得勤了,叹气声少了,更深沉 了。人跟掉了魂似地,老出错菜,客人抱怨越来越多。 我还发现他开始看那本 积了灰尘的物理书了,只是常常没翻两下,人便打起盹来。他动不动长时间地沉 默,常常失神。有时候盯住什么物件,比如货架上的黄豆,窗外飞翔的小鸟,或 者店里污浊的空气,眼珠半天也不动一动。我顶怕他这样,因为不知他到底在想 什么。是在思考原子弹爆炸的原理吗?还是在为自己店里的生意发愁,或是沉浸 在失意里?这种时候,我和赵丽梅总是格外小心,不敢打搅他。要是有什么菜来, 赵丽梅就亲自下厨,把问题解决了。   四   “老头子呢?”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很凶,我便急匆匆地到厨房去找程老板。   “哎!哎!马上送到!”程老板好象在领军令似地,答应着,然后转身问我, 能不能帮忙把米饭送到他太太的餐馆,他得在厨房掌勺。二话不说,我就把刚做 好的一大锅米饭搬上了车,向金凤阁开去。   金凤阁是程老板名下的另一家店,由他太太打理。坊间传说,程老板是用他 太太在餐馆打工的钱外加贷款开的店。他气魄大,这餐馆不开则已,一开就开两 家。程老板心里有盘算,他想呀,这一家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只开一家店, 万一它生意不好怎么办?所以餐馆要开两家。东方店是小城里的第一家也是唯一 一家,想来生意差不了,于是,程老板就决定双管齐下。就这么着,物理博士程 天星摇身一变成了三家店的老板。   有一次,程老板把太太接到他这边店里。已是快收摊的时候,没有客人,我 们就陪程太太说话。□   '7b太太是北京人,嗓门大,说话有点象唱歌。她说:   “有天晚上,他就跟我说,这前后送了六十来封申请信,也没个音信,看来 找工作是没希望了。他问我能不能用我这五年在餐馆抓码的钱开个餐馆,我一听, 腿就软了,眼冒金星,虚汗也下来了。我一屁股跌在了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 哭上了:‘五年呢,五年!每天站十几个小时,受大师傅的气,受老板的气,好 不容易才攒了点钱……’”   我这一哭,老头儿就慌了。 ‘你看你!我这不是没办法嘛!’他喘着气, 把我扶到漏着棉花的沙发上,哆哆嗦嗦地说,‘你也看到了,我这工作找得不顺 利。英语不行,又没身分,没人要。你想回国,可亮亮咋整?中文读写一点儿不 会,肯定跟不上,回去把孩子给耽误了。再说,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不回去,好 马不吃回头草。办出国受的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 他只管这么说,我哪儿听得进去呀。我哭得更厉害了:‘我那辛苦钱呢, 血汗钱呢!’”   “‘噢,我的研究,我的事业呀!’老头儿也跟着嚎起来。他这一嚎,把我 给吓住了,我就不哭了。第二天,我就把这些年餐馆打工的钱都给了他。”   程太太说完,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眼睛望着一个角落,眼 光混浊而呆滞,看上去怪可怜的。   “这么大年纪了,还做餐馆,很累吧?”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赵丽梅问。   “可不是。累了去了,一天下来都要散架子了,回家擦把脸就睡,还没歇过 来呢,又到点了。”老太太回答,“哎,人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本来,我说咱回 去吧,可他不愿意,非留下来,留下来,又找不到工作,干餐馆,累不说,也不 挣钱呀。他这边生意不好,我那边倒还行,可菜卖得便宜,利薄呀,挣不着钱。” 老太太象祥林嫂似地一遍遍唠叨着,“挣不着钱,餐馆不是人干的,干不动了!”   这时,程老板从厨房出来了。我的凯瑟琳来接我了,我们便先走一步。在车 的后视镜里,我看见程老板和太太一前一后相跟着,朝他们的车走过去。此时被 白天的小雨打湿了的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蛙鸣忽高忽低,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地 上晃着两个短短的影子,这异乡里两位老人相依为命的画面,看了令人觉得孤独 又感动。   我送米饭到了金凤阁。金凤阁只有几张桌子,主要做外卖,接电话的是个美 国年轻人。他正在电话上,示意我把饭送到里面,我便进了厨房。透过厨房里的 油烟,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站在灶台前,正忙得热火朝天。她用胳膊肘抹 了一把汗,然后放水马马虎虎地刷一下锅,下油,放菜,加料,一盘蒙古牛就出 来了,动作麻利而机械。老太太嘴也不闲着,边炒菜边唠叨,说些啥倒听不大清 楚。   “米饭来了!”我吆喝了一声。   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瞅了我一下,大声说:“放下吧!”好象正和我赌气 似地。   “哼,我什么时候得罪她了?”正纳闷呢,就听老太太拉开嗓门问 ,“那 边生意又不好?”   没等我回答,她就嚷嚷起来:“这个老不死的,叫我在这儿受累,他在那边 享清福。真是倒了血霉了,嫁给他……”   在另一个灶上炒菜的大厨,冲我使个眼色,咧咧嘴。早听说了,老太太脾气 坏得很,经常一边炒菜一边骂老头儿,骂得很难听呢。也难为她了,这么大年纪 的,一天到晚站厨房,不容易呀。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她来美国这么多年了,不 会开车,不懂英文,甚至连钱都数不清楚,她也只能猫在厨房里呀。   我回到程老板这边店里,见他也正生气呢。原来,有人从他太太那儿叫的菜 退到他这边来了。他打开饭盒一看,是虾炒饭,里面有一半的虾。“这样怎么能 挣钱!” 他气坏了,嘟囔着,打开收银机,把钱退给了人家。   五   这天中午,生意不错,程老板心情挺好。等客人都走了,他和我们一块儿吃 午饭,聊起当年在北大的事来。他说当年他见过李敏和林立果。   “我有个老乡,和李敏同班。有一天他路上截住我,说:‘天星,你不是想 看看李敏吗?她现在正在图书馆看书呢。走!’我就跟他到了图书馆。‘就在那 儿!’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就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个女孩儿,很专心 地看着书。她梳俩抓揪,穿得也挺朴素,细看脑门特象毛主席。”程老板说。   我们听得新鲜,眼巴巴地瞧着他,他来了劲儿,咂咂嘴,接着说:“林立果 就在我们班上。很聪明,学习不错,不过人有点孤僻,跟林彪似地,阴阴的。老 是独来独往,从没见他和什么人交往过。”   没人在乎故事的真假,把它当作下饭的佐料倒是挺有滋味。程老板谈性好, 他嗑嗑嗓子,喝了口汤,又说起别的。   “我是我们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还上了北大,觉着很荣耀!”他说,“去 北京的时候,全村人都到村头儿送我。在学校里,没别的想法,光知道学习,想 以后为国家做贡献。我想搞原子弹,得诺贝尔奖。我记得那会儿每天早晨天不亮, 我就到操场跑步,然后到未名湖畔读书。未名湖,北大……”程老板眯起眼睛, 好象突然被什么想法迷住了似的,笑起来,“我和我太太就是那会儿认识的。我 得了肺结核,住在学校医院里,就在那儿认识了我太太。她当时是医院的护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扎了两个小辫儿,眼睛特别亮,说一口好听的北京 话……”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眼睛望得很远,眸子亮了一下,又黯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低头吃饭。   餐馆里静了下来。我喝着程老板做的酸辣汤,想着他的故事,还有那个扎小 辫儿的女孩儿,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叫人感动又难过。我抬头看了程老 板一眼,想到他也有过青春和爱情,有过浪漫和美好,突然想哭。   程老板又讲起他在大学当教授的生活,说那会儿的日子多么轻松愉快,他的 地位多高,学生管他叫程教授,系主任对他很客气,连校长都叫得出他的名字。 说完这些,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也没什么,人总得过日子。”象是 对我们说,又象在自言自语。   “哎,想想过去的日子真是比现在的好。” 过了大约一分钟,赵丽梅接过 话头儿,“那会儿我下班没事儿,就和几个姐妹去轧马路逛大街。手上也没多少 钱。那会儿哪有钱呢,大学毕业工资才七十二块。就一家店一家店地蹭过去,看 得多买得少。我记得,有一次我买了一件栗色风衣,和一顶小红帽。两样儿配在 一起,特好看,感觉特好。”说着,赵丽梅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行头,白衬衫黑裤 子黑领结,还带一粉围裙,她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看了一眼赵丽梅。她长 得不好看,脸长,皮肤黑,左眼看上去有点斜睨,说话张牙舞爪的。可是,再想 象一下她穿风衣,带小红帽儿的模样儿,倒让人心生爱怜。   轮到我了,我回忆起在大学当辅导员的好时光,“我做辅导员时,学生都喜 欢我。我保护他们呀,系里有什么动静我就先透给我们班的学生。比如领导要查 夜不归宿的人,我就先把消息透到班上,说你们今晚不要晚归呀,领导要看你们 呀。他们一听就明白了,所以我带的班上,一次问题也没出过。”   我还说起带学生们去春游,和大家讨论诗歌小说电影什么的。说完了,又是 一阵沉默。大家只静静地吃着米饭和菜,都不想说话。我想他俩跟我一 样,都 在感叹吧。过去的日子原来那么好啊!可那会儿偏偏不觉得。就想走,想离开, 想过另外一种生活。那会儿,朋友在一块儿,就说出国的事儿,听说好多人出来 都要在餐馆打工。打工也行,给人提鞋都行,怎么着都行,只要能出去就好。现 在回头看看,那会儿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嗨,真的是失去的才觉得珍贵吗?这人 呢,折腾什么呢?!   程老板吃完饭就走了。赵丽梅收拾了碗筷,顺手拿几个幸运饼干,又坐回来。 我知道她又要唠叨了,怪害怕的。凭心说,赵丽梅有很多优点,她麻利能干,热 情,有理想。她对我也不象刚开始时那么凶了,看我忙不过来常帮把手,有一次 一个客人的帐单出了点问题,正巧被程老板瞧见,她忙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使 我免去了麻烦。可是,赵丽梅有一个让我不能容忍的毛病,她太爱说话,逮着空 就拉开话匣子,而且三句话不离她缩头老公。我受不了这个,我觉得那些话她该 跟闺中女友念叨才是。开始我还琢磨,嘿,跟我叨叨这些,她是不是爱上我了? 可是,很快地, 我就明白了,她只是需要个听众,她有倾诉的需要,而我正是 她最方便的选择。可我一个大男人,堕落到听一个女人的家长理短,心里烦。   “我老公这学期选了两门计算机课。学计算机现在很好找工作,听说一毕业 就能挣五万呢!”她剥着幸运饼,又开始了她老公的故事。   “嗯!”我毫无热情地敷衍着。   “我老公不喜欢到外面吃饭,他说太贵,不划算。有时被我闹烦了,他就带 我去吃自助餐。他说吃自助餐实惠。 他每次都吃得肚子溜圆,才离开。”说着,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谈起当年她老公怎么追求她的。冬日里的一个黄昏,她端个澡盆朝澡堂走 去,在澡堂门口被一个个不高、梳平头的男孩儿截住了。男孩儿倚着自行车,自 我介绍说他是清华学生,到她们学校来找一个朋友,没找到朋友,倒是碰到了她, 希望能跟她交个朋友。她把澡盆从右手换到左手上,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晚霞,又 看了看他,脸红了。他的目光滑过她手上的澡盆,继续说,他家国外有亲戚,他 正在办出国。这句话打动了她,但她很聪明,没有当时就答应他。后来,他就每 天到澡堂门口截她,她终于被他俘虏了,后来就跟他结了婚,出了国。   说这些话时,她脸上显出少女般幸福的红晕。可是,说完了,她却叹了口气, 气叹得很长,让人觉得那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哎,这男人呢!”她意味深 长地说。   接着,她开始看幸运饼上的字:“Life is a series of choices. Today yours are good ones.”(生活是一系列的选择,今天你的选择是好的。) 她把 纸条扔给我,说:“不知什么意思。是说我出国的选择是good one, 还是打工 挣钱上学的选择是good one?还是嫁给我老公的选择是good one?”   “你还真信这些?”我不耐烦地搭讪着。   “好玩呗。再说这上面的话让我觉得舒心。”她打了个 哈欠,把字条扔到 垃圾桶里。我们又开始干活。   六   一转眼,我到美国有半年多了。来时落英缤纷,现在却是红枫满地了。春去 秋来,我和美国的蜜月期也结束了。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照亮了房前的小树林, 鸟儿欢快地唱着歌,可我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了。我望着枫叶一片片落下来,心 里满是秋天的颜色。我开始一遍遍思考我的前途,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看不见光 亮。我的心情越来越抑郁,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我对凯瑟琳的热情也降下来了。她对我是越来越不满意。她老是抱怨,嫌我 不够浪漫,过节不给她送花送礼物,周末不陪她看电影,回家只管看电视,连话 都不愿意跟她说。“人家等你一天了,想说说话,可 你一回来就钻进电视里, 对人家不理不睬的。”她撅起小嘴,抱住我问,是不是我不喜欢她了,我是不是 变心了。我向她保证我没有,只是太累了,忧虑前途,没有心情罢了。她说她理 解我,希望能帮助我。我推开她,说没人能帮得了我,她很沮丧,很生气,跑开 了。我觉得对不住她,可没心思安慰她。   我穿好打工服,照了照镜子,被里面的自己吓了一跳。白衬衫黑裤子小平头, 那人看上去跟监狱逃犯似的。更要命的是,那里面的人眼圈发黑,神情萎缩,一 点也没有了过去的精神劲儿。我被一阵恐慌感摄住了。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度过 吧?我的前途在哪里呢?一路上琢磨着这些问题,我匆匆赶到老程店,开始了一 天的打工生活。   老程店的生意是越来越差了,就连中午也不那么忙了。而到了下午,店里静 寂而空荡,太阳的影子在饭桌和地板间移来移去,日子就更难过了。这时候最盼 的是开门声,可是偏偏是连猪炒饭这种本来每日必到的客人也不来了。我有更多 的时间听赵丽梅唠叨和看程老板的脸色了。有时候,赵丽梅也说累了,每个人就 都闲着,望着墙角或饭桌发呆,都显得忧心冲冲。在这样的环境中,本来的烦恼 就越加严重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就特别盼老板的跛脚朋友老郑来逛逛。老郑据说曾是赵 子阳智囊团的,出来读了政治学博士,找不到工作,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好象和 程老板很熟,常来逛逛。他来了,程老板没事儿就陪他聊天儿。他们在一起大骂 过一个叫安培的女人,因为她写了一本名为<叫父亲太沉重>的书,玷污了周总理 的名声;他们管邓小平叫杀人犯,说他制造了六四惨案;还在一块儿议论克林顿, 骂他是花花公子,专会搞女人。两个人就这样东拉西扯,说些无聊的话题,扯完 了,就嘻嘻笑上一阵儿。程老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儿,忙时也叫他帮忙,碰到吃 饭,就拉他一块儿吃。两个人看上去很好,可有时他们也互相看不起,说对方的 坏话。有一次程老板在我们面前提到老郑,竟说他是可怜他,来了就给他口饭吃。 老郑也跟我们嘲笑过程老板,说他把生意做成这样儿,太笨。弄不明白他们是怎 么回事儿,不过我还是喜欢他来,他来了,店里会热闹些。   程老板的儿子程亮有时也到店里来。他来了,程老板的主意力都转到儿子身 上,心情要好些。程亮上高中了,长得又矮又粗,跟程老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他出来时已经八岁了,所以说得一口标准中文,可读写却一点儿也不会。他爱吃 麻婆豆腐,来到店里就叫师傅做一份给他吃。他嘴很甜,管我们叫叔叔阿姨,可 并不带着尊重的意思。相反,有时他拿出老板儿子的架式,对我们指手划脚的。 偶有碰到忙的时候,他也帮着收收银,程老板这时就照美国规矩按小时付给他钱。 对此,程老板抱怨说,这在美国长大的孩子真是没办法,有什么指望呢?可他又 说,好,从小就培养孩子对钱的意识,长大了生活会容易些。   这几天,店里比以往更安静了,老郑和程亮有日子没来逛了,就连赵丽梅也 蔫了。赵丽梅干活时没那么风风火火的了,闲着时唠叨也少了,人老是发呆,上 菜时还出过一次错。她唠叨我嫌烦,她静下来,倒让人不习惯。有次,闲下来了, 她眼睛望着窗外,幽幽地对我说:“嗨,你说你们男人是怎么回事儿?”我问她 怎么了,她却闭嘴不说了,只是摇头叹息。就这么着,没过几天,就出事儿了。   这天,我照例上班,赵丽梅却没出现。□   '7b老板起初很不高兴,嘟囔说,怎么有事也不吱一声?到了下午,还没见 人影,就给她家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傍晚时,她老公来了电话,问赵丽梅在不 在店里,我们回说她今天没来上班。他说了声糟了,就挂了电话。   后来的事儿,就是听来的啦。说是赵丽梅卷了自己和老公全部的钱逃走了。 这件事在小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发生了什么事呢?简单一句话说,就是那个缩头 乌龟有了外遇。据说,好久了,在赵丽梅来之前就开始了。起初,赵丽梅只是猜 测,后来有一天被她在床上逮了个正着,再后来,她就逃跑了。   我习惯性地抓起一个幸运饼干,剥着。这时,我想起赵丽梅来,琢磨着这件 事的前前后后,一会觉得这传说可信,一会觉得不可信,我都快被这件事憋疯了。 我老想着,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去哪儿了呢?她倒底有没有如愿去读书了呢? 她在时,店里有种生气,让人觉得生活还有希望。她这一走,店里就更死气沉沉 了,就算有生意也觉不着热闹了。我很怀念她。连程老板都时不时地念叨她,说 她在时外面的事儿他很省心,现在他是里里外外都要操着心,觉得缺了个臂膀。   我读着幸运饼的字条:“Flowers would brighten the day of your close friend tomorrow.”(鲜花会照亮你亲近的朋友的明天)。我望了望窗外,红枫飘 散,一片叶子悄然落地。我想,赵丽梅和我虽说算不上close friend,但终归异 乡里同病相怜共度过一段时光,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吧。但愿真象这幸运饼上 说的,花开时节,她的日子会明朗起来。   七   赵丽梅走后,店里的格局发生了些变化。 程老板请了位福建师傅,我不明 白这餐馆的生意如何养得起一个师傅,想来是程老板是把生意不好的原因都归于 自己,孤注一掷,寄希望于新师傅吧?新师傅来了以后,程老板重新坐到前台, 我负责□   '5c馆生意。我干得比赵丽梅差多了,但因为现在餐馆生意下降了很多,我 一个人基本上还能照应下来。只是程老板好象坐不住似地,老往外跑,他一走, 我就得照顾两边。虽说杂货店那头生意也不怎么样,可两项加起来,就很吃力。 我跟程老板说了我的困难,几天后,程老板又招了一个女孩儿,一周几次来帮帮 忙,专门负责收银和打理东方店,而他自己就成了甩手掌柜,在店里的时间越来 越少。后来听说,他现在又回到学校和他的老板合搞一个项目,常去做实验。   新来的小姑娘是马来西亚华裔,在G校念本科,人很文气,笑起来却丁铃铃 地,声音很脆,还露出一口白牙,特有感染力。她的到来给这个沉重的店增添了 不少灵气。   她一来上班,程老板、师傅和我三个人都特别高兴。我们有空就凑过去和她 聊天儿。有一次, 师傅用很重的福建腔问:“你人长得这么漂亮,还打工?” 她摇摇头,说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呀。才知道,她家在马来西亚做个小买卖,不是 很有钱的,家里供她出来读书也不容易,自己打点工多少是个补贴。我问她,功 课忙不忙?她说忙得很,一学期修四门课,一大堆书读也读不完的。程老板并不 和她聊家常,可老是盯着她看。自从她来了以后,他心情明显好多了,对我们也 和气多了。 渐渐地,我发现程老板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老是色眯眯地。 小姑娘开始不觉得,后来有一次在整理货架,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回头,要去 招呼客人,却迎上然b老板死鱼般的眼睛,她吓了一大跳。   有一次吃饭时,程老板把小姑娘叫了出去。她上了程老板的车,过了半个来 小时回来了。程老板没事似地在货架旁走来走去,给没贴标签的货物贴上标签, 把放乱的货物摆放整齐。在一包香菇面前,他突然站住了,声音沙哑地唱道: “观林海……” 然后,摇摇头笑了。   我闲得无聊,就逗小姑娘。嘿,老板叫你出去干什么呢?小姑娘脸略微红了 一下说,没什么了,就是去吃麦当劳。程老板请你去麦当劳?我笑起来。   程老板跟你说什么呢?我又问。没说什么,就问我上班累不累什么的,小姑 娘腼腆地回答。   后来,程老板又请小姑娘去了几次麦当劳。每次回来他都心情很好。可有一 天回来时,程老板却是脸色凝重,小姑娘呢,也没跟着回来。我心里犯嘀咕,哼,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发生了什么事吗?没人看见,不好说,但从人性和逻 辑的角度看,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但结果可能是未遂。我心里暗骂程老板是 色狼,竟然占起小姑娘的便宜了。   再说程老板回到店里,哀声叹气,整天皱着眉头,虎着脸,收钱出了差错,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想起来接。事情显然不对劲儿,但我不敢问,只是心里瞎琢磨, 小心地做着自己的份内事儿。到了傍晚,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我接的。“老头 子呢? ”老太太声音极其生硬, 我便急急地到厨房找老板。程老板听完电话, 就把大师傅派到了老太太那边儿帮忙。两个小时后,大师傅带来了惊人的消息, 说是老太太已经知道了程老板的事,一边炒菜一边大骂老头儿。从她断断续续的 哭诉里,可以猜出,她早就怀疑这件事儿了。至于她是怎么起的怀疑,她今天又 发现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大家都清楚老头儿老太太一定会有一场大战,程老 板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小姑娘再也没回到店里来。程老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只是比从前更显老 了,头发一下子白了不少,背更佝偻了,人变小了,看上去怪可怜的。从前,我 挺同情程太太,也同情马来西亚小姐,可现在倒有些同情程老板了。   八   我和凯瑟琳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凯瑟琳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我总是不冷不 热地打个招呼,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有一次过节,我们回到她父母家,那天来了 很多人,我象往常一样,和大家打了个照面,就上楼看了一晚上电视。过完节回 到家,凯瑟琳跟我大发脾气,说我太不给她面子。我说,我很累,没人拿我当回 事儿,我要硬撑着笑脸,我很累。她大叫,说我在逃避,叫我懦夫,还把我的护 照扔到我脸上,叫我滚回中国去。我气急了,抓起护照,就往外跑。我疯狂地隍 7d着车,稍稍平静下来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开往机场,而是到了老程店。远处, 我看见程老板窗口晃动的身影,眼泪涌了上来,我似乎把老程店当作我的家了。 我坐在车里,思考着该怎么办,这时凯瑟琳来敲我的窗户,她向我道了歉,请求 我的原谅。后来,我又跟她回了家。   接下来,我和凯瑟琳还是冲突不断。我的心情很坏,我还在老程店干活,不 能很尽心,好在这里不太忙,而餐馆的工作我已驾轻就熟,倒不大出什么差错。 程老板对我很信任,出门时就把店交给我,我便成了店里的主人,午饭叫大厨做 好吃的,冰淇淋一个接一个地吃,柜子上的沙丁鱼罐头也拿来吃,还有其他新鲜 的东西,舍不得买,老板在时,又不好意思吃的,现在都拿来尝尝。我还对收银 机发生了兴趣,有一次,我把收银机啪地打开,查了查,犹豫片刻,抽出两张十 块的,放在口袋里。 我不喜欢自己这样。我痛恨我的堕落,看不起自己,可是 又管不住我自己。我觉得我在悄悄地下坠。   程老板这阵儿不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常去亚特兰大,回来后也不跟我 们说什么,但他的瘸腿朋友老郑一来,他就和他嘀嘀咕咕的。后来,我闹明白了, 程老板是想在两个小时车程以外的亚特兰大买个新餐馆。有一天,程老板不在, 老郑跑到店里来,吃中饭时他得意地对我们说,程老板到亚特兰大买新餐馆是他 的主意。他跟程老板说,亚特兰大大城市,人多,生意一定比这儿好做,开始程 老板没在意他的话,后来经过多次劝说,他终于开了窍,这不,正张罗着呢。可 是,他买了那边的□c馆,这里怎么办呢?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不明白他 为什么这样瞎折腾,把老太太挣的那点辛苦钱都折腾光了。   “他可以遥控呀,实在不行,这边我可以帮他看店呢!”老郑冲我神秘地挤 挤眼睛。   这天,程老板又去了亚城,回来后, 他气喘吁吁胡须颤抖地对正在餐馆里 玩儿的儿子程亮说,餐馆买下了,今天中午他就在新餐馆吃的面条。程亮忧愁地 说:“爸,你老这样开来开去的,多危险呢!”   可程老板信心十足地说:“没关系,这边的餐馆我可以卖掉,专管那边儿 的。”   九   半年后,我和凯瑟琳协议离婚。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再到老程店,觉得 好象到了家,感到温暖。可是有天吃饭时,程老板高兴地对我们说,餐馆总算卖 出去了,虽然亏了些钱,但总算甩掉了一个包袱。我的心咯登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这个家我也呆不住了。那天老郑也在店里,在一个桌上吃饭,说完话, 程老板朝他看了看,老郑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我才明白,原来老郑希望能帮程老 板看店,才这么起劲儿地窜动他买新店,没想到程老板忽悠了他。   多年以后,又是落英时节。我带着我的中国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回到小城。 细雨霏霏,粉红的樱花洒满了地。我驱车来到旧日的老程店,发现它现在已经改 成了一家干洗店,里面挂满了各式衣服,一个戴眼镜的越南人模样的男人在算账。 我走进店里,一时没人招呼我,我就随意地四处打量,这时我看见程老板向我走 来,他驼背弯腰,鼻息微动,气喘吁吁,顺手抄起一个菜单朝我走来,他踩着那 浅黄色斑驳陆离的地板,踢踢踏踏地迈着迟缓的步子朝我走来。这时往事如同细 碎的花瓣,向我飘洒而下,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你好 ,要洗衣服吗?”算账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睛。我蓦然惊醒,然b老板 晃动的身影不见了。   “爸爸,咱们走吧!”女儿不耐烦了,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向干洗店老板歉 然地笑了笑,出了店。我们又上路了。   “这儿有一家中餐馆,咱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车贻d到波克斯特街上, 太太说。我转头一看,吃惊地发现,金凤阁的红色牌子还在顽强地挺立着。   迎接我们的竟是程老板。多年不见,他老多了,人也瘦多了,胡子头发都白 了一大片,牙好象又掉了一个。他见了我们很高兴,亲自点菜上菜,还给我女儿 拿了个插在蛋糕上的红色小雨伞来玩儿。忙完了,他坐下来,和我们一叙别后情 形。   我问他亚特兰大那个餐馆怎么样了?他摇摇头回答:“早就卖了。哎,瞎折 腾!都是老郑,你还记得他吧?他知道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想做点事儿,就一 直在我耳根念叨,把我念昏了头,跑那儿买了个餐馆。不行,根本不现实。后来, 我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它卖掉。卖了以后,就和太太一块儿整金凤阁。生意还过 得去,勉强维持生活。”   我喝着程老板亲自端上的酸辣汤,告诉他,我在亚特兰大一家中国人开的律 师事务所碰到老郑,他在那儿帮忙。程老板叹道:“哎,他也不容易。我呢,作 为朋友,也想尽量帮他,可他跟我使心眼,想把我赶走,他来弄这边的店,好给 自己找个饭碗。我买下了那边的餐馆,才明白了他的想法。后来,他就走了,我 再也没见过他。”   我又问,程太太和程亮现在怎么样啦?程老板说,程太太现在还在店里干大 厨,不过一周干三四天,其他时间在家休息。“人老了,干不动了!”他感叹道。   说起程亮,程老板是既欣慰又遗憾,他说程亮就在G校上大学, “孩子很懂 事,可我们把他耽误了,本来有两所更好的学校要他,可他不想去,担心学费太 贵,又怕他走远了,我和他妈没人照顾,就没去。”他说着,眯起眼睛,眉头皱 起来,显出很老态的样子。   “这孩子真是懂事儿!他能这么想,你们一定很欣慰吧?”我安慰他。   “那是!那是!”他恢复了笑容,问起我的情况。   我告诉他,离开他的店后,我又到别处干了几年餐馆,再后来和朋友 一起 干起中国贸易。日子过得不容易,但我习惯了,在亚特兰大买了房子,也算安定 下来了。“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我指了指正吃春卷的女儿说。程老板就拿 了几个幸运饼给我女儿吃着玩儿。小姑娘打开了一个,央着我读里面的字条。我 读着字条,想起了赵丽梅,想起我们一块儿读幸运饼里字条的一段日子。我犹豫 着要不要向程老板打听一下赵丽梅和那个马来西亚女孩儿的情况,可我什么也没 说。我不愿意让他回想起一些他也许不愿意想起的日子,而且我猜想他也未必知 道她们现在的情形。那就这样吧,就在心里默默地为她们祝福吧!   程老板苍老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车在小雨中穿行,慢慢地驶出了小城, 我却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一片樱花的花瓣落在车窗上,雨刷将它轻轻扫去。 这时,我听见女儿稚嫩的声音:“Daddy,刚才那个人是谁?你的朋友吗?”   我落作停顿,答道:“应该算吧。爸爸刚来美国时,在他的餐馆里打过工。 他给了爸爸在美国的第一个饭碗,爸爸很感激他。”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