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短篇小说:大旗   文/美华   福顺半上午就把两个畦的白菜出完,又根儿朝地头朝上在菜畦里码成一堆, 用早就备在畦边的干棒子秸盖个严实,便转身走出菜畦,急颠颠儿往家奔。刚拐 上村东街,灰沉的天上就落下零星的雪粒。雪粒硬实,掉进路边猪圈的食盆里, 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很开,雪粒骤了,等望见前面街边的家时,开始有雪片飘 逸着贴在福顺的脸上。他小跑,雪片跟着小跑,直打得他眯住双眼。这时,他听 到自家院井里婴儿的哭声。   哭声窜出院井,在飘雪里凌空回荡。福顺愣愣地停下脚步。   雪片迷乱地飘舞了,街上瞬时覆了一层浅白。福顺站在街上,失落地叹一声。 他记得大珍才怀孕时,就已经预测到在立冬前后的日子里生,可他还是始终暗存 了一个期望,过立冬两个多月生最好,到那时就是马年了,马年生,孩子就属马, 一匹小马。福顺不止一次美美地想象过一匹小马从他家门口欢快奔跑出来的情景。 可眼下是羊年,大珍生了,孩子就该属羊,还是一只冬天里的羊,雪天里的羊。   福顺十九岁,他本来怀疑村里人关于羊年生孩子的说法,可娘对他说,你大 哥属羊,你爹还不是四十多岁就没了。人活四十多岁就走了,实在有点蹊跷,可 爹是四年前被村里派到关屯镇给日本兵干活,被日本兵踢了一脚,回家躺了一个 月才死的。福顺认为这种死是偶然的,纯属人为造成。娘却说,总归是死了,父 母不全了。福顺无言,他有点相信了村里人的这种说法。   福顺迟疑着进了屋门,撩起东屋的门帘时,婴儿的哭声迎面撞来,他拧拧眉 头。炕头上躺着大珍,大珍的脸被窗台上的油灯映得忽暗忽白,怀里的一个小脑 袋在拼命晃动,一张小脸哭叫着,憋涨得像秋后丢弃在菜地里的茄包子。   福顺俯到炕沿上看,小脸细密的褶皱里透着深紫,两眼紧闭,小嘴拼命咧着 哭叫。他好奇地睁大眼睛,凑近一些,一只手随着摸出去。大珍慌着伸手挡住, 说,凉,你的手凉。福顺忙把手缩回,目光却呆呆地落在那张小脸上,忽地,他 耳朵里的哭声变得遥远,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接着流遍他的身体。他的眼角热 了一下。   好。他自言自语。大珍皱眉,问什么好。他咧嘴笑。大珍的眼里漫出欣慰的 水光。   窗帘是红色的,油灯的灯光蹦蹦跳跳。窗户外的雪下得密实了。   矮瘦的喜婶站在地上擦手,笑着对福顺说,恭喜大侄子,大珍头胎就生个大 胖小子。福顺咧嘴笑,说喜婶您受累了。喜婶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   娘盘着腿脚坐在炕后点着头。福顺喊一声娘,喊声混进孩子的哭声里,但娘 听到了,她的点头深了两下。   娘用发白的黑布条紧缠着小腿,用洗得褪了白色的白布裹住小脚,梳过的白 多于黑的发丝油亮放光,脑后被网住的那个髻圆小好看。在福顺眼里,娘干净利 落,沉默寡言的脸上不仅透着一股威严,并且永远是一副深谋远虑成竹在胸的神 情。娘坐在炕上总是这样的姿势,盘住腿脚,不停地点头,两只早就失去了丰韵 的手慢慢地相互摩挲。娘的双眼这两年看不清人了,她住在后院大哥屋里,很少 出屋来福顺屋里,每天,就以这种不变的姿势和神态安静地坐着。大哥病倒炕上 的前半年,娘去了很多地方找偏方抓药,大哥的病不见好,反而开始咳血,常常 出现昏迷的状况。娘拉着大哥的手,望着大哥,一望就一天,一望就一夜,一个 月后,娘不再一天一夜地望大哥,她望不清了,红血丝已经长满她的眼睛,黑黑 的头上也钻出几绺白发。娘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可耳朵好于从前了,每次福顺过 来,才进堂屋,娘都会听出他的脚步,她在西屋里喊一声老二,福顺应声而答, 娘说,先去看你大哥。娘将大哥叫儿子,喊他为老二。福顺被娘这样吩咐着,后 来不用吩咐,他也习惯先去看东屋躺在炕上的大哥,然后再过来看娘。他和大哥 开始总是谈论病情,后来大哥懒得谈论了,说没治了,就等那一天吧,说完,眼 睛就无神地对着屋顶。福顺从大哥的眼睛里看到了大哥的内心,大哥不能起炕了, 可大哥的心还在剧烈的动,说不准都动到了前二十年,动到了后二十年。看着大 哥的样子,福顺心里为大哥悲哀,可他没办法,几个大夫都说,痨病,不好办了。 有时,他不忍看大哥绝望的眼神,想抬腿逃出屋去,可他不敢,他孝顺娘,怕娘, 娘对他私下说过,咱这家要完整,即使你大哥走了,也要完整,你要担起责任保 住这个家,眼下,你要尽到兄弟的情谊。   喜婶吩咐福顺一些要做的事,说要回家帮家人出白菜。这时,大嫂绣芸撩帘 进屋,手里端着一个碗,碗上用一块干净的沾布遮着。福顺叫声大嫂,把碗接过 来,绣芸说,我熬的小米粥,快让二婶喝了暖暖身。说完,撩帘到堂屋拍打身上 的雪。   坐在炕后的娘突然叫,绣芸,你过来。   绣芸在堂屋脆生生哎着回到屋,走向娘。娘递过一个红纸包,绣芸伸手接了, 看看,跟着就瞅向福顺,娘说,你给喜婶。   福顺看着绣芸把红纸包给喜婶,喜婶把手缩起,说,老姐,咱们就免俗吧。 娘说这是喜气儿,这个俗可不能免。   喜婶笑呵呵接了红包,又趴俯下身子,伸手摸孩子的小脸,说瞧这劲儿,包 准跟他爹一样长成个大个子。   送走喜婶,福顺回屋,大珍朝他使眼色,福顺没有明白,大珍用手指指孩子。 绣芸见了,对福顺说,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福顺才领悟,说,娘,您给孩子起 个名字吧。   娘不动声色地点着头,半天,她挪动着下炕,说,绣芸,先扶我回屋。   雪黑天时停了,覆盖了雪的村子在月光下仿佛一面晶莹剔透的镜子,惹出几 声零碎的狗的吠叫。福顺夜里起身几次,到院里抱柴火,往堂屋灶里烧火。炕头 始终热着。福顺搂着大珍,大珍偎着福顺,孩子安静地睡了。福顺不时地去摸孩 子圆嘟嘟的小脸,心想,这就是我的儿子,十八岁的大珍给我生的第一个儿子。   第二天一早,绣芸过来告诉福顺和大珍,奶奶说,孩子的小名就叫立冬。福 顺和大珍对望一眼,绣芸问,二哥二婶觉这名字不好吗。福顺忙说,好好,娘给 起的都好,就叫立冬。   绣芸俯在炕上看一会儿睡觉的立冬,说要回去告诉奶奶你们对名字都满意。   估计绣芸已走出院子,大珍说,娘昨天怎么把红包让她给喜婶。   福顺说,这有什么。   大珍说,该娘亲自给,要不也该你给我给。   福顺想大珍说的也对。他说,大嫂嘛,让她给也有道理。   农历1943年是羊年,这年二十四节气中的立冬日,立冬降生到杏村的柳家。 杏村人说,十羊就不全,冬天的羊没草吃,意思是十个出生在羊年里的孩子会有 九个遭遇父母不能双全,羊年冬天降生的孩子命里会缺吃少穿。   菜窖在介于院门和东街的一块空地上,是福顺秋后挖好的。雪化了,太阳连 续好时,福顺用手推车把白菜弄回家,摊在院外晾晒了几天,就入了窖。福顺每 天继续到后院屋里看两次娘和大哥,回来就和大珍守在屋里看立冬。立冬的头发 呈现出稀疏的黑色,额头上细密的皱褶在渐渐消失,深紫的小脸也透出一种白来。 立冬不再声嘶力竭地哭叫,偶尔的几声哭闹在福顺听来好似雨后的青蛙以断续的 哇鸣与田野进行的欢畅交融。看着哭闹的立冬,福顺和大珍的目光里是一幅不知 所措的神情,而心内却溢满了幸福的滋味。有时,立冬烁动着清澈的眸子,蹬着 小腿,舞动着小胳膊,福顺就把食指伸进他抓挠的手心,立冬小手一甩,根本不 想抓福顺的手。大珍的奶水足,立冬嫩红的小嘴咬住大珍的奶头,一吃就是好半 天,吃饱了,小嘴慢慢离开奶头,就睡了,大珍就小心地把他放在炕头的小褥子 上。被立冬吸吮过的奶头鲜红的像一朵灿烂的喇叭花,两只丰满的乳房白花花雪 山一样突起挺立。大珍发现福顺呆呆的眼神,羞涩着把上衣放下。后来,福顺的 目光仍然会被鲜红的奶头吸引,大珍挺过乳房说,给,你吃。福顺就捧住大珍的 乳房。大珍说,孩子长大了,我就告诉他小时候他爸爸跟他抢吃我的奶水。福顺 嘿嘿着将手离开乳房,坐好,说可别,他看着雪山似的乳房说,这孩子能长成大 个子,看你这奶多足。大珍被这话感染,把乳房贴向福顺的脸,福顺用脸轻轻在 那乳房上摩挲。大珍说,福顺,我一定要把立冬奶得结结实实。福顺说着好,忽 就想起躺在炕上三年的大哥。大哥属羊,立冬也属羊。   眼看过了小雪时节,一天夜里,大哥福来突然大咳不止,吐出的东西里混着 浓重的血迹。福顺被惊惶的大嫂绣芸叫过去时,娘盘着腿脚坐在大哥身边,双手 紧握着大哥的一只手,侄女凤梅躲在窗台下,愣愣地看着爹。娘说,儿啊,怎么 也要挺过今年啊。福顺小跑着去找村里的马大夫,马大夫给福来把了脉,偷偷给 福顺使眼色。福顺和马大夫来到西屋,马大夫说,给你大哥准备后事吧。福顺还 要对马大夫说什么,马大夫说,寿命寿命,人的寿命是命中注定的,得了这种病, 这个年纪就走的有的是。   福顺送走马大夫,回到东屋,看到大哥已经安静下来,但脸色惨白,喘息微 弱。大嫂绣芸刚要拉福顺出屋问话,娘说,老二,把我扶到西屋歇会。   福顺知道娘听到了他和马大夫的动静。福顺把娘扶到西屋,娘刚爬上炕,就 把耳朵伸过来,福顺把马大夫的话轻轻告诉娘,娘刚抽泣一声,就止住了,低声 说,从明天开始准备料,找木匠,打材。杏村人把打造棺材叫打材。   福顺没敢回东屋,直接回了前院自己屋里,把马大夫和娘的话对大珍说了, 大珍愣呆了半天,说,一个大活人,说走就要走了,大哥真的走了,大嫂该怎么 办。   福顺没说话,大哥二十四岁,大嫂才二十二岁,还带着一个四岁的闺女,大 哥一旦走了,她和孩子该怎么办,带着孩子守寡,还是带着孩子改嫁。福顺还没 得及深想过这个问题。   大珍说,大嫂精心侍候了大哥三年,也算尽情意了,她要是提出改嫁,娘会 怎么说。   福顺说,谁知道。   院门才响,大嫂绣芸就进了屋,绣芸眼巴巴地看着福顺说,你大哥是一阵好 一阵坏,二叔,打材的事先别急,好吗。   福顺猜想是娘跟大嫂说了打材的事,他理解大嫂的心思,可娘既然发话了, 他就该照着去做,对大哥,准备棺材是早晚的事,不如早点做准备,他瞅一眼大 嫂期待的目光,没吭声。   大嫂默默地走了。大珍说,大嫂对大哥的病还抱着希望呢。   家里有两块完好的榆木,是大哥福来四年前买下为爹打棺材剩下的。福顺到 了后院,悄悄把两块榆木搬到自己院里,又到村里人家买了几块柳木。他去请北 面临村小王庄的李木匠。李木匠挑着工具来到福顺家,选了背风又可照见太阳的 西屋窗外摆开工具,他给福顺开了一个单子,让福顺去十六里外的官屯镇买材钉 黑漆之类。几块板材都是完好的整料,李木匠挥起斧头,拉开架势,开始按照棺 木的大盖、两帮、下底破料。福顺把暖水瓶给李木匠放在西屋窗台上,说,您早 饭在家吃,中饭晚饭在我家吃。李木匠说好好,不要太麻烦了。   福顺沿着村南向西的一条小路,弯弯绕绕,过了五个村子,来到官屯镇。官 屯镇是个小火车站,驻守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走在镇子的街上,福顺想起死去 的爹,爹死时,大哥哭得最厉害,把爹埋了,大哥的神情还总是恍惚,那时,福 顺还不知道人们关于十羊九不全的说法,后来,他知道了,大哥也病倒了。   在镇里一家杂品店里买齐了东西,刚出来,福顺看到三四个日本兵扛着大枪 从对面走来,他急忙加快脚步往东走,才走几步,听到身后哇啦啦一阵叫,他回 头看,一个日本兵在朝他叫喊,他听不懂,转身又走,才回身,就听到身后拉枪 栓的声音,他轮起手里的东西抬脚就跑,眼看前面有一家房子,他疾跑几步,刚 斜身要拐进房角,一声震耳的枪声响了。福顺直觉轮着东西的手被烫了一下,他 顾不得,拐进房角,就钻入一个胡同,他可着劲跑,看到又一个横胡同时,转身 拐进去。这时,他才感到右手开始疼,一边跑,一边把右手抬起看,发现手指间 在流血。他甩甩手,继续跑,一直跑出胡同,来到镇上的一条大路。回家的路就 在对面。   福顺在回家的路上跑了一阵,没有听到身后有人追。他停下来,望望后面, 路上空无一人。他坐到路边,察看手指,原来右手大拇指根上被子弹贴着骨头穿 掉一块肉,他把泛起的肉皮按住,觉大拇指的骨头在疼。伤着骨头了。他心里骂 一句狗操的小日本。福顺没见过日本兵,日本兵没去过杏村,但他知道日本兵枪 法很好,他今天命大,伤了手指,但保住了性命。   福顺抓一把干土敷在大拇指根上,用左手按住,继续往家走。一路上,他都 觉得刚才那一幕发生的太突然太玄乎,直让他眼下想来还心惊胆战。他想,今天 自己要是死在日本兵手里,大珍和立冬以后该怎么办,娘该怎么办,大珍会带着 立冬为自己守寡,还是带着立冬改嫁别的男人。过了一个村,又过一个村,直到 快看到自己的村子时,福顺还直觉刚才就像做了一个恶梦,恶梦醒来,自己还活 着。他庆幸自己遇到那家房子,要不日本兵的第二枪响时,他准保一个跟头扔出 去,就死了,自己一死,家里还要打第二口棺材,还要来镇上买材钉黑漆之类, 可谁来买,大珍还在月子里,娘瞎了,只有大嫂来,大嫂服侍了大哥三年,大哥 眼看就没了,大嫂还这么年轻,就要失去男人,失去男人的大嫂,为了给自己打 棺材,还要冒险来镇上买东西,她一旦再遇到日本兵怎么办,到那时,这一家子 不就全完了,娘还要什么这个家的完整。   福顺捏一下伤了的大拇指,疼得咧起嘴,心想,我还活着,大珍不可能带着 孩子守寡或者改嫁,大嫂也不必为我打棺材去镇上买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他突然又想到大哥,可大哥就要死了,大哥死了,大嫂怎么办,眼下谁最难最苦, 是大嫂啊。   李木匠接过福顺手里的东西,看到福顺伤的手指,福顺就把遇到日本兵的经 过说一遍。李木匠说,你这是差点用一条命送你大哥上路啊。福顺不在乎地说, 仅仅伤了一个手指。大嫂绣芸正站在身后,婆婆吩咐她过来看福顺是否回来,听 到李木匠和福顺的对话,她惊恐着跑过来,拿起福顺的手看。福顺看到大嫂细润 白净的手在颤,接着,一滴泪就滴到福顺的手背上。福顺觉到了那滴泪的热,那 热倏地流遍他的身体,他低声说,大嫂没事,就把手缩出大嫂的手。大嫂抬起脸 看他,他看到大嫂已经满脸泪水,嘴角还在不停地颤动。他赶紧低声说,没事大 嫂,真的没事,一点也不疼,千万别告诉娘。说着,背过身去,他突然也想哭。   进了屋,大珍瞪着惊惶的眼看福顺,福顺才把遇到日本兵的事轻描淡写地说 一遍,大珍直要看福顺的伤手,福顺只得把手伸过去让大珍看,大珍摸着福顺手 上的污迹,泪水就哗哗流了出来。   福顺要抱抱立冬。大珍知晓福顺的心思,就把睡着的立冬小心抱起来,递给 福顺。福顺把立冬抱好,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立冬的小脸上,立冬醒了,睁着一 双疑惑的眼睛瞧着福顺,突然,立冬大哭起来,福顺心里一阵难受,心里说,我 的儿子,你是个福星,是你保住了爹的命啊。   大雪节气的前日,李木匠把棺材打好了,也上了漆。棺材暂时放在西屋窗台 外面。福顺几步外端详那棺材,高头低脚,弧形大盖,油漆泛光,很显气派。他 听人说过,棺木最好用楠木檀木,或者樟木、杉木,那样的棺材埋在土里,上百 年上千年都不易腐朽,可杏村是北方一个百十户的小村,走出杏村百里都不会找 到那些种木材,即使找到,自己这样的家庭也买不起,大哥这几年看病吃药,几 乎把家里每年的一点积蓄都用光,大珍坐月子他都还没给大珍买点肉吃,幸亏大 珍的身体争气,喝小米粥棒子粥,就把奶水养得足足的,否则,立冬生下来就要 和他们一样喝粥。他付了李木匠工钱,说,我替我娘我大嫂谢谢您。李木匠已经 把工具收拾妥当,用欣赏的目光瞧着那副棺材,说,兵荒马乱的,有这么一口棺 材住已经不错了,等我死了,保不准用席子一卷就给埋了。   送走李木匠,福顺又去马大夫家给大拇指换药。走到南街,看到大嫂迎面走 来。大嫂手里抱着一包东西。大嫂说自己去取给你大哥准备的寿衣,是娘让前庄 的侯裁缝做的。说着,摊开那包让福顺看。福顺看到包里是一件蓝宁绸袍子,一 套洋绉棉袄棉裤,棉袄没有纽扣,只钉了几个带子。他一边看,一边想,娘真是 把什么事情都想在前做在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事呢,都十九了,都有儿子 了,还不能多替娘分担点事,娘自己已经习惯自作主张一些事,不与他商量,一 定觉的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问大嫂,什么时候买的布料。大嫂说,不是买 的,是娘自己的,是娘当年的嫁妆。福顺心里禁不住叹息一声。   福顺对马大夫说,自上次敷了药,肉皮见收口,可骨头里仍然疼,大拇指也 不能伸直,一伸就疼。马大夫拿起福顺的右手看大拇指,然后轻轻用手掰福顺的 大拇指,福顺哎哟着把手缩回。马大夫思忖着说,我这里只能外敷一些药,最好 你还是去官屯镇上的医院看看,要不日子久了,这块骨头有可能萎缩坏死,这个 大拇指就废了。福顺忙说,可别让我去那了,一想起那儿我就心跳的厉害,您就 凑合着给我治吧。马大夫给福顺的大拇指敷着黑乎乎的药膏,说,枪伤难治,尤 其伤了骨头。可别成一个瘸手,福顺说。马大夫说,没准的事。敷完药,福顺走 时,马大夫忽然说,听说你生了一个儿子。福顺高兴地说,是啊,儿子。马大夫 说,福顺,我多说一句你别怪,你找一块桃木削一个长方块。马大夫用大拇指和 无名指比划出一个大小,说,用根红绳儿穿了,挂在脖子上,绳儿要长,能到胸 口。福顺想问什么,忽然间自己就明白了。他说,我有个大的。他把两手张开, 比划一个婴儿那样的大小。   出了马大夫家,走在南街上,福顺觉得黑乎乎的敷药烧得大拇指里外生疼。 他活动大拇指,大拇指不听指挥,没有一点反应。他赌气地用左手要把大拇指掰 起来,更疼,他用嘴呼呼吹两下,又试着轻轻用左手把大拇指弯曲,一直弯曲到 右手心里,卧在手心里的大拇指没有了生疼的感觉,将四指蜷起把大拇指握在其 中时,他发现这个动作很像小时候玩弹球的姿势。   大哥就这种姿势弹球儿,后来他玩弹球儿时也用了这种姿势。   大哥是老大,他是老二,爷爷死时,作为独子的爹给爷爷打幡儿,大哥作为 长孙也给爷爷打幡儿,他也是爷爷的孙子,是二孙子,却没有给爷爷打幡儿的资 格。爹和大哥一人肩上扛一个幡儿,走在长长的送殡队伍的最前面,爹被人搀扶 着,大哥也被人搀扶着,从村里,到村外,再到村北咸水河桥,一路上,哭声连 天,幡旗飘扬,那情那景让走在大哥身后几岁的福顺产生了一种孤独和被遗弃的 感觉。爹死时,大哥扛着幡儿,被人搀扶着,走在前面,福顺走在大哥后面,大 哥的哭捶胸顿足似的,像要把心肝肺哭出来,福顺也在哭,闷闷地哭,连自己都 听不到,他也悲伤,也想像大哥一样的哭,可他就是哭不出那种样子。这两次经 历,福顺羡慕起大哥,佩服起大哥,大哥才是长子长孙,大哥有长子长孙的样子。 学玩弹球儿时,福顺自然就学了大哥的姿势。   大哥的球儿最多,多得装满整整一个纸盒子。那时,福顺跟在大哥屁股后面 去看大哥找伙伴们玩弹球儿。开始,大哥自己只有几个球儿。球儿是用泥巴团成 的,然后放在窗台上晾晒,直到晾晒得干干的,把球儿狠狠地砸在砖头上,球儿 都碎不了,有时或许会摔成两半,但就是不会碎成一片。大哥和伙伴们玩弹球儿 时,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来,不一会,就会赢伙伴两个球儿。大哥把赢的球儿放 进口袋,拿着自己的球儿继续玩儿。大哥弹球儿的姿势有点特别,别人把球儿稍 稍顶在大拇指和二拇指之间,然后,大拇指一用弹力,球儿就出去了,而大哥放 球儿的位置已经越过二拇指贴在中指上,这样一来,大拇指就需握进手心才能把 球儿顶上劲儿。大哥似是而非地蹲在地上,用目光紧紧地盯视过前面的球儿后, 才把握了球儿的手缓缓地置于地上,他将手背挨地,握起的手指朝上,没等伙伴 们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大哥手里的球儿已经从手心射出来,大哥的球儿不大,只 比窝头尖大一圈,但摆在一起看,都一样大小,都一样光滑如洗,格外整齐划一, 这样的球儿一看就是用心团成的,用整体的审美眼光取舍而成的,这在伙伴们看 来赢大哥一个球儿就非常值得,用两三个自己的球儿去赢大哥一个球儿都值。大 哥弹射出的球儿闪着玻璃一样的光线,飞过一道平缓的弧线后,不偏不倚地落在 前面那个球儿的脸上,发出嘎的一声脆响,那个球儿往后骨碌几下,停下,而大 哥的球儿落在地上时,竟还在原地转个不停,半天,才缓缓稳稳地定在那里,不 动了。大哥蹭地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个球儿放进口袋。大哥把赢得球儿 回家都放在一个纸盒里,去玩时他抓几个再放进口袋。福顺发现大哥玩弹球时只 用自己的球儿,赢来的球儿一概不用,为此他很迷惑。福顺仅有一两次看到大哥 输球儿,大哥输了自己的球儿,脸上隐藏着一付不安的神情,等到最后散场时, 大哥就对赢他球儿的伙伴商量,他要用几个赢来的球儿换回自己输掉的一个球儿, 对方爱惜地恋恋不舍地摩挲着赢来的球儿,直摇头不同意,大哥就又从口袋里掏 出几个赢来的球儿,说,再给你加一个。对方瞅瞅大哥手里的球儿,又摇头。大 哥就说,再加俩总行了吧。对方的眼睛里放出一丝光来,他把大哥的球儿攥得紧 紧的,开始喘大气。大哥立时把手往前一伸,说,操,给你再加四个,八个了啊。 没等大哥话音落下,对方手一抖,就把大哥输掉的那球儿扔过来,大哥眯着眼得 意地笑一声,伸出胳膊,把八个球儿一个一个地掉在地上。夕阳落尽时,福顺和 大哥往家走,福顺憋不住,问大哥你干吗用八个球儿换一个,不上算。大哥嘿嘿 笑,不说话。福顺就站在原地不走,喊,你说啊。大哥走回来,摸摸他的脑袋, 说,因为那个球儿是我的。他疑惑着说,赢过来的球儿也是你的啊。大哥笑看着 他,说,对,赢来的球儿也是我的,可是,不一样。后来,福顺玩弹球时,大哥 就不玩儿了,大哥把一纸盒子球儿都给了福顺,福顺把纸盒子的球儿倒在地上, 竟没找到一个大哥自己团的球儿,他纳闷,可不好意思问大哥。福顺自己也胡乱 团了一些球儿,可他用大哥的姿势弹球儿,出去的球儿总是偏离他瞄好的方向, 他输掉自己团的球儿,一点也不心疼,根本没有过要用别的球儿换回来的想法, 直到他把所有球儿输光,不再玩弹球了。   大哥当年多鲜活,多沉着机智。福顺仍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大哥和大嫂结婚 那天的场面,大哥身板挺拔,一脸朝气,大嫂娇小玲珑,眉目清秀。那年,他和 娘住到后面的老院,把才盖的三间坯房给大哥大嫂作新房。新房东屋西屋堂屋站 满了看媳妇逗媳妇的人。他站在堂屋,开始,还能听到大嫂在轻声轻语地应酬着 人们,不时传来大嫂脆生生的笑声,后来,大嫂忽然就大喊大叫福来福来,大哥 不知哪里挤过福顺身边,到了东屋,福顺就听到大嫂说,你们问他,让他告诉你 们。大哥说,有什么话你们就问我吧。人们起哄笑,说没你的事,赶快一边去。 这时,福顺看到大嫂从东屋里跑出,直奔西屋。福顺才知道,西屋炕上坐着娘, 大嫂进了西屋,就上了炕,紧紧守着婆婆坐下,人们没敢追过来,就对大哥问了 很多话,大哥诙谐机灵地回答着,又有人问,你们头胎生闺女还是生小子,大哥 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大胖小子。立时,满屋里一阵大笑。后来,大哥大嫂生了 闺女,搬进了老院,去年,福顺和大珍在前院结婚,娘就搬过去和大哥同住。才 几年的光景,大哥躺下了,大嫂身上的欢乐消失了,生活忽地就变了模样。   明天是大雪节气,正好儿子立冬满月,福顺决定找娘商量能否买点肉,做两 个菜,全家吃一顿面,也算给她的孙子过个满月,也让大珍大嫂和侄女肚里进点 荤,满月的立冬可以裹得严实点,抱到后院,让大哥看看他的大侄子,立冬尽管 属羊,但保过他爹一条命,十羊九不全,立冬就是九之外的那只羊,是一只带了 福相的羊,带了福相的立冬与大哥见面,说不定大哥的病就起死回生了。   才进屋,福顺就听到娘的声音,老二。娘。他急忙应声。   娘盘着腿脚坐在炕后,两眼朝向刚进来的福顺,大嫂搂着凤梅坐在屋里的长 凳上,大珍在给立冬喂奶。   你坐。娘说。   福顺惊讶娘的这种神态。大嫂瞅福顺一眼,把脸低垂下。大珍也满脸疑惑着。 福顺小心坐到炕沿上,问,娘,您有事要说。   娘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头,或摩挲两只手。她说,你大哥眼看不行了。   嗯,我知道。福顺点头答着。   你大哥走的时候,理应有个给他扛大旗的,凤梅是闺女,不能扛大旗,对吧。 娘说。   福顺说是,话音才落,心里一怔,目光便滑向大珍怀里的立冬,大珍看到了 福顺目光里的惊惶,把抱着立冬的胳膊忽地紧了一下。福顺散散地把目光移向娘, 娘说的扛大旗就是给死了的大哥打幡儿,杏村人把打幡儿称为扛大旗。   我琢磨了,这大旗只有立冬来扛。娘说。   立冬还小,娘,他扛不了。福顺说着蹭地站起来。大嫂仍低垂着脸,把凤梅 搂紧怀里。大珍受惊似地把立冬紧紧抱住,奶头堵了立冬的小嘴,立冬挣扎着艰 难地咳了两声,大珍急忙松弛了胳膊,立冬的小嘴脱离了奶头,大声哭起来。   娘,立冬太小,天这么冷,他会冻坏的。福顺又说。   娘的脸不动声色,福顺直觉自己的话撞在一面不软不硬的墙上,又被弹回来。 立冬越哭越急,大珍匆匆将奶头放进他的小嘴,立冬的小嘴甩开奶头,继续大声 哭叫。   福顺心里一阵烦乱。   娘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扭脸对地上的大嫂说,绣芸,把孩子抱过来。   福顺愣眼看向大嫂,不知所措。大嫂抬起脸,说,娘,不要逼二叔二婶了, 凤梅也可以的,好多没儿的人家也都让走的人入土为安了,再说。   你想说什么。娘两只手拍在两个膝盖上。不等大嫂回答,娘又说,你就让他 这么走了,你有这个心,你现在就离开这个家,剩下我瞎老婆子一样送儿上路。   娘。福顺叫着,顿觉全身软塌下来,不要赶大嫂走,我们让立冬给大哥扛旗, 我抱着立冬,裹暖和了,我们同意,行不行。   娘说,你们两个媳妇都是好媳妇,你们的儿女我个个疼,可家里的大事还得 由你们的男人定,我下面的话只说给老二听,你们谁要反对,现在就可以离开这 个家。   福顺不知娘还要说什么,他无奈地看看大嫂大珍,说,娘您说,我听着。   娘倾身用手拍拍身前的炕,说,老二,你过来。福顺走过去,挨炕沿坐下。 娘的两只手摸索着抓住福顺的左手,摩挲着说,老二,没忘了我曾跟你说过的话 吧。福顺说,娘,我没忘。娘说,你是男人,以后这个家你要顶起来,不能让你 爹你大哥在那边放不下心。福顺的眼泪流出眼角,说,我会好好做,让娘少操心。 娘说,这就好这就好,我要把立冬过继给你大哥,他那边就完整了。   福顺觉浑身的气力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空,他要站起来,身体却顺着炕沿 慢慢地向下滑去,很快,双膝顺势就跪在地上,他听到大珍尖叫了一声娘,又听 大嫂喊叫了一声二婶,他顾不得身后发生的事,他仰着脸,一双泪眼呆呆地朝着 娘,说,娘,让立冬给大哥扛旗,让立冬给大哥当儿子,都行,你就让我和大珍 还养着立冬,我不能没有立冬,大珍不能没有立冬啊,行吗,娘。福顺说着脸就 趴在炕沿上,眼泪鼻涕一块流出来。娘说,老二啊,你爹走了,你大哥也要走, 娘就剩下你了,你却不想遂娘的愿了,我这个瞎子还能活出什么意思来。福顺脑 袋一片混沌,恍惚中,他大叫起来,娘,立冬可是属羊的,你这样做,更会害了 大哥,害了大嫂。娘挥手一巴掌,正打在福顺的脸上。福顺站起身,说,我大哥 不会同意的。娘冷笑一声,说,既然这么说,你去问你大哥,他不同意,就当我 刚才的话全是放屁。福顺一顿脚,回身跑出屋。   福顺推开后院的门,大喊着大哥大哥,进了东屋,他一把拉住大哥福来的手, 说,大哥,娘要把我儿子立冬过继给你,你同意吗,我只要你一句话。   大哥闭着眼,安静地躺着,半天,那只拉在福顺手里的手忽地颤动了一下, 嘴也在艰难地张开,张开后,跟着又慢慢地合上。福顺清楚地看到,大哥的嘴角 泛起了一丝由衷的笑意。   福顺拉着大哥的手大叫大哥,福来,又用手背贴在大哥的鼻孔上,大哥已经 鼻息全无。   大哥福来的灵棚扎在后院里。灵棚外,纸车纸马纸箱排成一行,对面的官吹 儿,号筒、官鼓、唢呐、跟锣、海笛等轮番奏起《苏武牧羊》、《孟姜女哭长 城》、《打新春》。灵棚内,绣芸一身重孝,跪地而坐,怀抱被一件破旧棉袄紧 紧裹着的立冬。立冬小脑袋上的白色孝帽悬挂着一个白色棉球,棉球在穿堂而过 的阵风里摇晃不停。凤梅披麻戴孝,跪在绣芸身边,浑身打着寒战,不时地偷看 对面的福顺和大珍。福顺搂着大珍,两双眼睛呆呆地望着立冬脑袋上的那个棉球, 合在一起的两身孝衣象月光下的一堆雪丘,静穆里透着寒伧。时而,屋里传来娘 的哀号,断断续续。   三天里,福顺大珍,绣芸和凤梅立冬,没有一人哭过福来,偶尔,怀里的立 冬才啼哭出声,绣芸紧颠几下,立冬的啼哭就立时止住,一会儿,便静静地睡去。   入殓时,福顺看到娘趴在棺材帮上,一边哭嚎,一边摸索着把一个小布包放 在福来脚下,他惊疑着过去摸一下,是邦邦硬的一些东西。多日之后,他才猛然 想起,那是一包球儿,大哥福来当年自己团的球儿。   出殡的上午,天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雪。灵柩出了院门,进了东街,一直向北。 绣芸抱着立冬,立冬被棉袄裹着,只露出戴白孝帽的小脑袋,一棵树秸秆靠在立 冬的脑袋上,秫秸杆顶端用糨子粘了长长的二十四张白纸条。立冬仿佛在睡着, 白纸条低垂在立冬的白孝帽上和绣芸的肩上。凤梅紧拽着绣芸的衣角,磕绊着脚 步出了院门。福顺搀着大珍默默地走在后面。   跟随出殡的人不多,看热闹的人却站满街边。出殡的队伍踏进东街时,雪片 忽地就密实起来,跟着,起风了。   立冬,要哭,要哭你爹啊。一声哀怜的嚎叫在人们身后传来。大嫂绣芸惊惧 着停下脚,福顺回头看,是娘站在门口。娘的双眼流露出乞怜和焦灼的光。福顺 心里一怔,说,你看,娘的眼睛。大珍懒懒地回过头,她看到娘的目光里果然有 了神。   哇的一声哭叫,把所有人的目光牵过去,接着,一个婴儿的哭声在前面无休 地响起。   哭声爆裂,哀怜,悲惨,孤独地在东街的飞雪里冲撞开来。   人们发现,那个低垂的幡儿开始迎着飞雪飘动。   福顺看到街边的人们在抹眼角的泪。   走出东街,走进通往咸水河桥的大路。大嫂抱紧立冬,面无表情地注视前面 的灵柩。立冬的哭叫仍在一声紧似一声,直到近于声嘶力竭。福顺的心隐隐疼起 来,搀着大珍的手在颤抖。大珍泪流满面,把身体拼命地靠向福顺。蓦地,一股 强烈的仇恨渐渐从福顺的心底升起,他咬牙切齿,把恼怒的目光落在几步外立冬 的小脸上。立冬的小脸在风雪里忽隐忽现。   立冬的哭叫时而带出些嘶哑,可他仍在不停地一声紧似一声的大哭。田野间 白茫茫一片,依偎在立冬白色孝帽上的幡儿被迷乱的雪片撕扯得哗啦啦作响。   当晚,大珍倚靠在炕头上闷闷地哭,福顺把立冬铺过的小褥子撕了扯,扯了 又撕,嘴里一个劲地骂。娘抱着立冬突然闯进屋,一把夺过福顺手里的烂布条, 大叫,快去找你大嫂,她和凤梅不见了。   福顺愣怔着盯视娘怀抱着的立冬,立冬的小脸红胀得像一团火,一双呆滞的 眼睛空洞而无神,他的心底哗啦响了一下,就要伸出双手去。娘瞪起眼睛又大叫 一声,快去。   福顺走出屋,走进院子,走在东街厚厚的积雪里。夜里的东街,雪后的东街, 恍恍惚惚一片白。福顺跌倒在夜幕下的一片白里,不禁暗笑,走了好,还是走了 的好啊。   立冬狠命地吸吮着大珍的奶头,大珍把自己的脸在那张滚烫的小脸上亲了又 亲,直到泪水沾湿了立冬的小脸。   娘默默地端详着眼前的母子,说,大珍,你和老二还可以生啊。   大珍抬起一双泪眼模糊的脸,哀怜地叫一声娘。娘的眼角汪着一滴泪,久久 没有掉下来。   娘抱着哭叫的立冬才走进院子,大珍就疯狂着追出屋来,她刚要叫声“我的 儿子'”,却听娘在院子里冷笑了一声,跟着,娘大喊道,绣芸,你有儿子了, 跑到哪儿都甭想改嫁!   2008年7月12日于津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