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岭上   李津   雨,一直下。进入立夏就开始淋漓了,从白天到夜晚再从夜晚到白天,很有 耐性,没完没了,那雨紧一阵慢一阵下着,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变得空荡寂寥, 四周全是积水,雨点击打上去,翻起一圈圈涟漪。雨声似唱梆子的鼓点,有气无 力又没完没了,云层里的那些雨水,就像舞台上抬高脚迈小步哼哼呀呀的旦角, 一旦开始呀呀了,就得让他呀呀完了。   南街口外,路边的摊子都收了,老板们坐在自家店铺门口沉闷地吸烟,一辆 外来贩西瓜的卡车,孤零零留滞在街上,车上的西瓜已经谢了,原本圆鼓鼓的脑 壳瘪了,没气的皮球一样塌凹着,西瓜贩子光着脊梁在卡车上骂天,老天啊,你 咋专门和咱过不去啊。   啪!一个西瓜被砸在街上,瓜体顿时破裂,红色的瓜瓤刚一现身,很快被雨 水冲刷了个干干净净,摔迸的几瓣瓜皮爬在地上任雨水击打着脊背。外地汉子又 奋力地往地上摔西瓜,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没有人出来制止绝 望了的西瓜贩子,连孩子们都没出来拣人家不要了的西瓜。   县一中大门前的地面上,比南街低洼些,水流倒进来。已是汪洋一片,塑料 袋和花花绿绿的方便面袋子在水面上游动,一会儿西,一会儿又飘向了北。   天凉了,今年的秋,恐怕提前要来了。   黑兔兔哗哗地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过来,他披着一件透明的白塑料单子,裤腿 卷老高,露着一双麻秆腿,后座上空着,轮子卷着雨水船一样来了,看来今儿没 活,提前收工了。我把店里唯一的桌子上抹了,取出盆子给他调凉菜,黑兔兔把 三轮靠在门前的柳树下,进屋摘下雨披,挂在门褡上,抹着头甩水。   我给他端上一碟花生米,打了一扎啤酒,打火炒热豆腐,是送给他的配菜。 大家是一个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互相间有个照顾有个人情。路边那么多的饭店, 我的八平米小店能够坚持下去,也全凭了昔日工友们照顾,他们劳作一天后,都 喜欢来我这里坐坐,一是脸熟,能够敞开来随意聊天,二是价格便宜,一盘菜我 只卖三块钱,给工友们就只收两块的成本,坐上大半晚上也花不了几个钱。   黑兔兔不仅是昔日的工友,还是住集体宿舍的同伴,关系更密切些,他屁股 没沾板凳就说:最新消息,丙生要成神了!   丙生是我们厂的长跑冠军,在全县环城赛中拿过冠军。他能够马不停蹄转县 城跑三圈,两条长腿跑动起来,像沙漠里的鸵鸟,只见腿在动,不见脚落地,人 “飕飕”就过去了。   丙生在厂医院里穿白大褂,弟兄们想混个病号单什么的,得靠他来照应。厂 子红火那时期,加班加点没个星期天,过年都要开门红。小伙子们平日里想去约 会女朋友,除了混病假没别的辙。丙生自然就吃香了,求他的人多得海去了,不 过都不是瞧病,是为了泡张病假条。   丙生平常很少笑,穿上白大褂戴上听诊器就更医生味了,这里按按那里听听, 查不出病是绝不开病假条的。我们厂是新建的工厂,清一色的新机器清一色的新 工人,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出头,大家浑身的劲使都使不完呢,哪 里来的病,连感冒什么的都绕着走了。丙生按完了听完了,摘下听诊器严肃地说, 去,该干嘛干嘛去,没病!   就我和黑兔兔能拿到病假条,尽管我俩比牛犊子都壮实,那丙生有求我们哥 俩呀,原因倒不纯粹是他厚朋友。丙生家是农村的,他从小就立志要离开农村吃 上皇粮,别人家的孩子,念到初中毕业就下地了,丙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亲 也寄望丙生能够光宗耀祖,丙生念完了高中考上了医学院,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 凰,他吃上了梦寐以求的供应粮,毕业后分配到了咱的纺织厂。   丙生第二个奋斗目标是找个吃皇粮的女朋友,彻底改变他人生的命运,他的 大好年华都在学校度过,转眼就属大龄青年了,进了三十这个坎,就算是半老头, 谈恋爱就困难了。   我和黑兔兔在一线车间工作,那里是未婚女青年的集中地,厂里有规定,凡 新工入厂,先在一线车间里挡车,三年后方可转正定级。有了这个规定,我和黑 兔兔就幸福生活在了花丛中,我是团支部书记,还当着带班长,手下管着百把号 黄毛丫头。黑兔兔保养工,也是大权在握,织机出了毛病,都得去求黑兔兔。黑 兔兔牛呀,姑娘长得漂亮,起身跟你走,三下两下修好车,不耽误你产量,奖金 能够照样拿。长得丑些的丫头,黑兔兔不屑地扫上一眼,赖躺在工具箱上不起来, 姑娘得好说歹说,给他塞把糖块或者答应给他毛衣,黑兔兔才懒懒地跟去修车。 丙生要想谈对象,找到我们哥们做媒,等于走上了金光大道。   我先把牵经班的班花李莉鼓捣动心了,李莉身材修长,长像秀气,李莉答应 悄悄去看看,怎么个悄悄法呢,就是装病呗,可气的丙生手里捏着使不完的病假 条,就是不给李莉办,还说人家姑娘是装病混假条来的,把个李莉气得转身就走 事。我说丙生你这人怎么能这样,你就给她对付一两天病假不就走动开了,这下 没戏了吧。   后来黑兔兔又说动了打纬组的红莲,事先黑兔兔就蹦跶到医务室跟丙生一五 一十讲了,免得丙生再出差错。红莲刚进屋,丙生摁住姑娘肩膀就说,你有病, 别走,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真的有病。门帘外跟着几个偷窥的女工,忍不住哈 哈大笑起来,红莲羞红了脸,说你才有病呢,甩袖而去。黑兔兔指着丙生的鼻子 说,你真是个上得去下不来的货呀。   丙生把这些怪罪于那些跟在姑娘后面想沾光的女工,说结过婚的妇女舌头长, 没一个好东西。这下那些已婚女工就惨了,无论是谁,丙生一律板着脸往外轰, 出去,你们是没病装病,门也没有。   这下,丙生得罪人多了,我们前脚给他拉线,后脚就有人给他断桥,这个说 妹妹呀,丙生是农村来的,跟了他,收秋打夏还得下地呀。那个说妹子呀,医院 属于二线,没指标当先进,跟了他一辈子也风光不了。还有妇女撇着嘴说,丫头 们,别看他读了几年大学,装知识分子净拽普通话,他呀,说满三句就露馅,岭 上味的北京话。   那年月,师徒感情如母女呀,别看车间女师傅比女徒弟大不了几岁,不过早 进厂一二年,可人家是师徒,徒弟得跟师傅学档车,转正时还要师傅签字,这些 娘们说话比我们管用。   丙生家在一个叫岭上的小村,除了房前岭后的红果树,就是连绵起伏的丘陵。 岭上不通大路,外边很少来人,红果任孩子们吃个够,上学去时抓一把,放学回 来再抓上一把,生着吃煮着吃切开两瓣吃烤在火边干了吃,都可以尽兴吃个够。 即便是这样也吃不完,家家户户把熟透的红果用线穿成珠串,挂在屋檐下风干, 孩子们踩着凳子摘了,挂在脖子上当玩具,一边戏耍一边吃。许是这些因素吧, 在岭上长大的人说话,总带些酸味。丙生是大学生,说话更咬文嚼字些,一副酸 溜溜的小面孔,惹得姑娘们常常哄堂大笑。   那年月,姑娘们最腻味的最瞧不起的,就是小白脸。那时期流行的电影是 《追捕》,姑娘们找对象,都喜欢高仓键那种高大铁血冷漠型的,梳分头抹雪花 膏的男人,在电影里,不是汉奸就是叛徒。   丙生的形象活脱脱是个电影里的叛徒。他一年四季穿双涂了白鞋粉的白网鞋, 走几步抹下头发,回头再看看有没有姑娘注意他。就这倒霉形象,任他在篮球上 蹦得再高,在马路上跑得再快,也是白搭。   我和黑兔兔认为,有必要和丙午认真谈谈,他那身打扮和谈吐,是必须改变 的。当我俩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说出后,丙生说你俩真把我当朋友,实话实说没 藏着掖着,你们够朋友,我也不含糊,今后你俩就是天天闹病,我这里天天给开 病假条,哪怕有一天院长把我给开了,咱哥仨的友谊也不能断。   你瞧丙生,就是不会说人话,谁天天闹病呀,这不是咒人么,好在大家是好 朋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吧。   丙生老实厚道,遇事没主见,我们这样一说,丙生立竿见影,很快就换了模 样,原本每天必洗的白大褂穿成黑的,打篮球脏了手不去洗。丙生以为这就工人 阶级了,与大家打成一片了。没想到更坏了,别说有姑娘主动去找他注意他了, 连正眼都不瞧他了,唧唧喳喳一群小鸽子说,瞧那脏样,还医生呢。   丙午急速过了二十九岁,离三十转眼工夫了。他真急了,天天站在职工医院 门口盯着姑娘看,职工医院是工人们进厂区的必经之地,女工们上下班都得路过, 丙生站在门口,从放汽笛上班看到放汽笛下班,挨个盯着看,目不转睛像头狼似 的,他越这样,姑娘们就躲得他越远,一到职工医院门口就手拉手,小母鸡们避 老鹰一样,低头小跑着躲避开痴痴的丙生。   抓耳挠腮的丙生三番两次请我和黑兔兔喝酒,说你们快点给我介绍啊,我就 要成小老头了。黑兔兔乐得有酒喝有罐头吃,只顾大吃二喝。我试探着说,丙生 不行你就找个农村姑娘吧。丙生说我好不容易参加了工作,如果找个农村姑娘, 生下孩子又是农民了。丙生黯然说我吃够苦了,要找就在供应粮里找,丙生说宁 肯找个吃供应粮的二婚头,也不回去找村姑。弄得我和黑兔兔都不好意思下筷子 了,可就算我们说破了天,再也没有姑娘愿意和丙生来往。   正当我们彻底失望的时候,丙生却闪电般有了对象,是职工医院新分配来的 化验员。   那天下班后,我在宿舍里钉书架,用车间的边角废料做成的,参照杂志里的 样子做的,上下五层,最上头放新华字典和五金手册,第二层放我订阅的《辽宁 青年》,三层放茶缸饭盒,最下层可以当写字板,我得意地吹着口哨,吆喝黑兔 兔拖地扫床单,我说这回甲等宿舍非咱莫属了。   丙生领着化验员来了,指着我们说,我的哥们,好朋友。丙生的女朋友长得 鸭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上下匀称,她主动伸出手说,我叫雅萍,刚进厂的新工, 请多关照。我们大吃一惊,吃惊的不是丙生介绍女朋友的豪迈口气,而是雅萍的 美丽,她的脸上藏着一丝淡淡的说不透幽怨,举止大方却透着些落寞,绝对正版 的林黛玉。   丙生很快就要结婚了,雅萍家人似乎更迫切,娅萍妈妈知道把女儿耽误了, 眼看着闺女二十八了,又受过心灵上的创伤,急着给闺女成亲,老太太送亚萍去 医院报道,一眼就相中了高个子的丙生,一打听尚未婚配,又是有学问的大学生, 老太太就上心了,把丙生请回家里与老头子喝了一场酒,军人家庭讲究麻利,丙 生的女婿很快就内定了。   雅萍妈妈站在丙生的立场上说,丙生你老大不小了,不成家怎么立业呢。把 个丙生感动得当场就喊岳母,亚萍妈妈纠正说,喊妈妈,这孩子。   丙生回岭上走了一趟,丙生爹挫着老树皮般般干裂的手说,儿啊,你为咱祖 上争气了。丙生娘掀起围裙擦眼角,说孩子这书总算没白念。丙生妹蹦跳着说, 我有嫂子了,出门有伴了。丙生爹说,丙生啊,咱家这样子是委屈人家闺女的, 厂里不给房子吗?丙生说,我和娅萍都属于晚婚晚育,厂里给一间房子的。丙生 爹说,那就好那就好,回去给娅萍父母带个好。丙生妹不高兴了,说哥哥结婚我 们去都不去吗。丙生爹说,人家是军干家庭,咱老农民去了,会给你哥丢人的。   丙生心里也不愿意家人参加他的婚礼,他要的是父母的同意两字。娅萍爸爸 很开明,直截了当当家作主说,我们是革命家庭,不搞资产阶级那一套!婚礼越 朴素越好,你们早点结婚早点安心工作吧。   感动得丙生把腰弯到了地面,是。爸爸。   丙生的婚礼说起来挺时尚的,在职工俱乐部举行集体婚礼,说是集体婚礼, 其实也就他们一对。集体是指团委组织我们小青年们集体参加。俱乐部宽大的大 厅里,灯光闪烁,彩旗飘扬,平时在五一五四才披的节日盛装,破例给了新婚的 丙生,厂乐队的小伙子们鼓起腮帮子,吹着洋号敲着洋鼓,他们穿着统一的灰黑 色燕尾服,摇着小屁股吹舞曲,丙生笨拙地搂着他的新娘转圈,丙生没有学过跳 舞,鬼子进村一样,笨拙的样子十分可笑。我们大家手拉手围着他们跳社会主义 好。新娘子一袭白裙气质不凡,大家的目光全在她身上,以前没见过呀,是哪个 车间的?从地里冒出的还是天上下凡的?   陌生的新娘子微笑着,白皙的肤色水汪汪的,脸上很纯净,没有农村女子特 有高原红,一副大城市里出来的大家闺秀。   新娘被丙生拖着前进或后退,脚步不乱,她身材轻盈,在舞池里旋转自如, 那落落大方的仪态和窈窕的舞姿,把我们这些准男人都看呆了。黑兔兔借着转圈 的机会,把鼻子伸到人家脸上死死地看,新娘嫣然一笑,没变脸没变色,那神小 态,真是漂亮极了,美丽极了。惹得看热闹的老工人都啧啧地说,郎才女貌,船 到桥头自然直,迟饭是好饭,硬让丙生给等着了。   婚礼结束后就是半夜了,我和黑兔兔去听丙生的房,这小子一下子弄来个仙 女,他们的夜生活是什么样?这是谜呀,我们哥俩蹑手蹑脚藏在丙生的窗户下, 想要听个究竟。   工厂人多房少,通常是四个人住一间集体宿舍,谁要是结了婚,就搬出去仨, 丙生的婚房是在排房,中间也就隔了八寸砖,窗帘挡不住风吹草动。   我俩从上半夜等到下半夜,没有想要听到的声音,我让黑兔兔蹲下去,踩着 他的肩膀靠近窗口,想要看个究竟。   我悄悄的扒住窗沿,用随身带着的细铁丝挑开窗帘,闭上一只眼睛往里瞄, 新房四壁用新报纸裱糊了,扬尘也用花花绿绿的塑料纸表了,中间粘贴着大红纸 做的灯笼,双人床的外边是一个三人沙发,中间用兰花碎布隔了布帘,新娘子已 经脱了衣服进了被窝,厂里最棒的织锦被面调皮地眨着眼睛,好像笑我来迟了, 最好看的好景没赶上。   丙生站在椅子边洗头,洗完了头,换了盆水洗脸,洗完了脸又换了盆水洗脚, 洗完这一切,丙生问:   娅萍,行了吗?   新娘没有说话,没说话就是没应允,没有应允就是不能上床。   丙生说该洗的我都洗了啊。   新娘依然没有说话。   丙生说没什么地方可洗了啊。   娅萍仍没说话。   我在心里笑着说,你下边还没洗呢。丙生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脱下红裤衩 洗屁股,洗完了前面洗后面,最后精赤赤地又问:   娅萍,现在总可以了吧!   一声蚊子般的叹息,新娘子算是默许了。   她为什么叹息呢?是舍不得她的处女之身吗?我虽然生活在花丛中,但那年 月讲究爱情柏拉图,双方即便确定了恋爱关系,关键的地方也不让碰。何况我还 没恋爱呢。正抓耳挠腮瞎分析呢,黑兔兔急了,蹲下去换班,让我扛着他上去, 我咬着黑兔兔的耳朵说,你小子看到什么了不许贪污。黑兔兔咬着我的耳朵说放 心吧哥们,保证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   我扛着黑兔兔上去了,黑兔兔学着我的样子瞄着看,刚看了一会就憋不住笑 起来,“噗嗤”喷出满嘴的唾沫,惊得里边的丙生一惊一诈,喊了声:妈呀,外 边有人!   我扔下黑兔兔就跑,黑兔兔一下子摔在窗户下的煤堆上,他打了个滚爬起来, 顾不上拍身上的灰,跟上我也跑。   我俩跑啊跑啊,跑出了生活区,跑到了一个小山丘上,再也跑不动了,累得 躺倒在地直喘气,回头望望,没人追来,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   我问黑兔兔,你看到了啥竟笑出了声,好戏让你给搅没了。黑兔兔说,哈哈, 你不知道啊,那呆子丙生他,他他他居然跪在了那里。   我说是跪着求爱吗?   黑兔兔说啥呀,他是跪着做爱。   我笑不起来了。可怜的丙午,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婆,好不容易到了洞房花烛 夜,居然还得跪着做那事。妈的,我说要是女人都这样,我宁愿打光棍。黑兔兔 说娅萍是八年工龄的化验员了,工资比丙生高,又是军干子女,丙生这辈子怕没 抬头的日子了。   我说太伤自尊心了,古书上都云男子膝下有黄金,堂堂男子汉怎么可以给女 人下跪呢。黑兔兔说,人不如畜生啊,畜生没有等级,你看人家鸡狗们,公鸡最 牛逼,想压哪只母鸡就压那只,没得商量,咬住母鸡的鸡冠就上,也没见鸡们开 个会制定个法律什么的,公狗虽然事前得闻闻母狗的屁股,拍拍马屁什么的,可 一旦干起事情来,那也爬在上边威威风风的啊。   那晚,我和黑兔兔击掌为誓,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去碰女人。   结婚后的丙生,早上长跑提前到了夜里四点钟,他得起早给娅平烧水做饭。 娅萍有洁癖,早上起床后,一盆水洗头一盆水洗脸一盆水洗脖子,丙生至少得烧 开三壶水。   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去打篮球的时候,丙生带上大草帽去捅火烧水做饭,我 们打完篮球回来时,丙生的小米稀粥熬得了,他一手抠着饭碗一手抠着菜碗往里 端,娅萍尖叫:呀,你怎么可以把指头伸进碗里,这饭不能吃了。   丙生那一瞬间定格了,头带大草帽,身穿白大褂,脚穿白网鞋,两只手端着 两只碗。然后是娅萍的画外音:你看看你的指甲缝里,全是细菌,大拇指怎么能 够伸进碗里呢!   娅平是医院化验员。   娅平的父亲是南下干部,十六岁在山上牧马时,山脚下过队伍,他连马带人 参加了队伍,南下到云南的时候,牧马娃就是连长了。一天在一个小学校里宿营, 连长喊通讯员去厨房给他弄点好吃的,通讯员去了半天,只端来些菜叶汤,连长 火了,要毙掉学校的炊事员,说好不容易进了学校,还给老子弄稀的喝。一位留 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站出来,说你是什么解放军,简直是土匪。连长说老子为你 们打天下,从山西打到了这里,说不定哪天就光荣了,炊事员有好吃的不给我, 不枪毙他枪毙谁?这小子没准是潜伏在学校的国民党特务!年轻的女教师说,你 手里的枪是用来打老师的吗?有本事去打土匪呀。一群教员围过来,连长你揭开 锅看看,学生们都吃得是什么?你再去教室看看,娃娃们都面黄肌瘦饿成啥样子 了!   连长将信将疑掀开了锅盖,锅里只有汤。   炊事员委屈地说,菜叶全捞到你的碗里了,还要枪毙我。连长去教室,孩子 们个个瘦的像萝卜头一样,脑袋大身子细,一双双眼睛盯望着他腰间的盒子炮。   连长大喊一声,全体集合!他带队抄了山寨上的土匪,把土匪们的存粮全部 拉到了学校。   胳膊挂着花的连长因没汇报请示,擅自行动被撤了职,那个齐耳短发的女教 师居然拦住了师长的吉普车,她代表全校师生为连长请功,说连长救了学校的教 职员工,应该为连长记功。   后来连长破格成了师里的后勤处长,女教师也破格成了处长夫人。再后来他 们生下了女儿娅萍,再后来长大后的娅平和又师长的小儿子谈上了恋爱,再后来 就是79年的百万大裁军,娅萍随着父母叶落归根回了山西老家,把师长小儿子连 同她美好的初恋,都扔在了云南。   娅萍恨哪,恨命运拆散了有情人,把自己一生的幸福给毁了。娅萍的老爸没 有那些感受,叶落归根回到老家,老头心中特高兴,这里看看那里转转,整天笑 声不断,县里重新给他安排了工作,职务是县一招的所长。娅萍妈妈当了县直机 关小学的校长,娅萍也被组织安排进了纺织厂,由军医成为职工医院的化验员。   心高气傲的娅萍内心看不上农村出来的丙生,他与师长的公子没法比,不在 一条起跑线上,一个是玉树临风的白马王子,一个是酸里吧唧的乡巴佬,摘了领 章帽徽仍然喜欢穿军装的娅萍,没正眼看过丙生一眼。可时过境迁事已至此,娅 萍也只好默默认命了。   丙生呢,天上掉下个公主来,岳父又是军干,自然是敬着让着,不但在自己 家里敬着让着娅萍,就是去了岳父家里,也是主动抢活干,为了表现,丙生会下 厨房会拿着拖布钻方桌拖脚地。老头老太太虽然夸丙生勤快。娅平却不屑地冷笑, 瞧那出息。   丙生一天到晚头带大草帽身穿白大褂,手里掂着火拄捅炉膛,跑进跑出洗菜 做饭,由一个快乐的单身汉变成了家庭妇男“模范丈夫”。我和黑兔兔看到眼里, 痛在心里,我们决定去造访丙生的新居,教训一下娅平,你牛什么呀牛,还当自 己是女军官呢,现如今和丙生一样了,二线的!我们得帮哥们出口气,为我们男 人争口气。   娅萍没给我们表演的机会。   她彬彬有礼把我们请进家,先让座,后又亲自倒水,光喝茶的茶杯,当着我 们俩的面就冲洗了三遍,最后用托盘端上来,两手敬到我们面前,弄得我和黑兔 兔面面相觑,不敢去端那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的水杯,生怕留下个黑爪子印。黑 兔兔没等屁股坐稳就先撤了,我告辞出来,娅萍送出门来,客气礼貌地说,再见, 说欢迎下次再来。   娅萍平常也这样训练丙生,要求丙生所有的言谈举止都必须彬彬有礼,就连 夜深人静夫妻上床,都不能开荤玩笑,更不能带出那些不文明的字眼,否则就会 被娅萍斥责为流氓、粗鲁、野蛮、没家教等。   丙生老想行使做丈夫的权利,每晚都想要,娅萍总是拒绝,说丙生你要学会 尊重别人,不能侵犯人权。可怜的丙生常常被隔离在沙发上,日子长了,实在说 不过去了,亚萍勉强答应一回,事前非要丙生千洗万涮的,好像他浑身上下都满 带着细菌。   丙生到我们宿舍哭诉,说我原来讲卫生吧,她们说我酸,我随意了,又说我 不干净,她们女人啊,到底是个啥东西啊!   丙生仰天长叹。   黑兔兔顿足。深表同情。   丙生悲愤地说,从小学到大学,政治语文物理化学,没有哪门能够难住我! 当了医生,什么病人坐在那里,我拿听诊器一听就知道有病没病!可你们说说这 女人,我咋就一点也看不透啊!   黑兔兔直叹息,说大老爷们活到这份上,悲愤呐悲惨呐。   我放下手中的杂志,说丙生你就不能不那个,不做那事不就不用求她了。   丙生说我何尝不想啊,丙生又说可我就是想啊。   黑兔兔说那你活该。   以前还只是在梦中想,现在身边躺着个白花花的身子,换你能不想吗!   黑兔兔说我就不想。   丙生说爹妈急着抱孙子呢,再说娅萍也快三十了,再不生,要出问题的。   黑兔兔说你要是这样没出息,那我们弟兄也没有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丙生说你们这是什么朋友,还兄弟呢,看着我在水深火热之中不管呀。   黑兔兔说,你的拳头是干啥用的?过来人不是常常说,娶来的新老婆三天不 打,就会上房揭瓦吗。   我劝丙生说,不能老让她老训练你呀,你也可以训练训练她啊,从姑娘到女 人,是个训练转变的过程。黑兔兔拍着手说,对,高瞻远瞩,女人不训练就成不 了老婆,这和学徒工要转正,一个道理。   丙生说我下不了手。   黑兔兔往床上一躺,那就继续你的水深火热吧。丙生说可我真的不能再忍受 了。黑兔兔从床上调转身体,在床下取出个玻璃瓶子:   拿去,必要的时候用得着。   黑兔兔递给丙生的是一瓶65度潞白酒。   丙生就跺了脚,既然说我钻桌子不是男子汉,如今我就成全你,也男人上一 回。黑兔兔说对喽,从此她就会改变对你看法了。   丙午用牙咬开瓶子,大口喝着酒回家去了,黑兔兔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们远 远跟着,见丙生雄赳赳气昂昂掀帘进屋,一会就有擀面杖给扔出来了,接着新枕 头也扔了出来,黑兔兔说,嘻嘻,丙生终于回归男人了。   房间里又有了“哎呀”的叫唤声,我让黑兔兔进去劝架,适可为止,娅萍是 江南女子,细皮嫩肉的,别被农村出身的丙生给打坏了。黑兔兔不去,说让丙生 彻底打掉娅萍的嚣张气焰吧,不然是翻不了身的。我急了,说黑兔兔你怎么一点 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呢,真要把娅萍打坏了,你去医院侍候呀。黑兔兔还没掀丙生 家的门帘呢,丙生抱头鼠窜出来,摇着打屁股跑得贼快。我们追上他,丙生捂住 脸蹲在地上不让我们看。黑兔兔硬拉开了他的手,妈呀,那小脸上全是血痕,不 消问,是被娅萍那细嫩玉手抓的。   丙生破例了,他给自己开了病假。“病”好后的丙生一肚子怨气,有意无意 疏远我们,像是埋怨我们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我说黑兔兔啊,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丙生家的事,不是我们尚未婚配之人 能够出谋划策的。   黑兔兔不放弃,他就不服气制服不了一个女的。   全车间女工都怕黑兔兔,她娅平又不是神仙。黑兔兔认为是没有知己知彼, 所以不能战无不胜。   黑兔兔迷上了听丙午的房,黑兔兔认为,只有在那个时刻,才是女人最放松 的时刻,也是最能够观察到女人底细的时刻。   黑兔兔坚持了一个冬天,每个深夜披上棉大衣去为丙生“把守”后窗,直到 来年春天,他也没有听到人家夫妻之间有多少交流的话语,能够见到的,只是娅 萍让丙午蜕皮似的洗呀洗,再就是娅萍深深的叹息声。黑兔兔能够看见的,只有 一个场景,就是丙生跪在娅萍的腿下做事情,黑兔兔说他听见了丙生边做边哭, 这是瞧不起人么。还有一回,丙生做到了半截,突然喊道,妈的,老子不做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就是娅萍收回双腿,说这可是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说 话要算数。   再往后的日子,娅萍和丙生各睡各的。日子一长,到底还是丙生熬不住,把 脚伸进娅平的被窝踢踢,娅萍裹住被窝,丙生伸出胳膊碰碰,娅萍说,你不是很 男人吗!   丙生不是痒痒地骂几句,罢手了事,要不就是依旧脱皮一样洗呀洗,然后跪 在那里叹息着做那事。   娅萍到底是个怎样的神态呢,黑兔兔看不到靠墙睡觉娅萍的脸,但黑兔兔能 够体察到娅萍一直在叹息,她不耐烦地催促着丙生快点完事,然后娅萍也蹲在地 上,把洁尔阴倒在脸盆里,用根管子吸上冲啊洗啊地洗自己的身体。   丙生在旁边骂,我那东西脏吗,你这样能有孩子吗。娅萍冷冷地回敬,农民, 披上白大褂,你也是个农民。   黑兔兔每夜都去,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沉浸在听窗户里。有一次黑兔兔去迟 了,摸黑里看见窗户下已经有人占据了他的地盘,脚踩着方凳,正往里张望呢, 黑兔兔以为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黑影的双腿抱住,说该我了。那人没说 话。黑兔兔感觉不对,他抱着的人,不是穿裤子的而是个穿裙子的,裙子下是一 副光溜溜的大腿,黑兔兔懵了,那人扭过头来一看,黑兔兔认识,是二车间的女 工郎草儿。   郎草儿伸出一只手,捂住黑兔兔要惊叫的嘴,一根手指头竖在自己的唇边, 嘘……   黑兔兔太熟悉郎草儿了,郎草儿长得一点也不草儿,她又矮又胖树一样粗, 郎草儿力气奇大,喜欢和小伙子们掰腕子,基本上属于常胜将军。那时候小伙子 们吃饱了没事干,喜欢拿着拉力器练胸肌,平常人也就能拉开三根弹簧,黑兔兔 力气小,只能勉强拽开两根,郎草儿能够拉开五根,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连 气拉上十几下,羞得厂里的小伙子们恨不得喊老郎大哥。   郎草儿是留守族,男人是海员,一年之中有半年不粘家,郎草儿老爱盯着别 人家的丈夫看,看愣了的时候就眼睛发瞟说话发嗲,其他女工给她起外号,叫她 浪草儿,见面就喊浪草儿上班呀,反正是谐音郎草儿也听不出来,郎草儿爱说爱 唱也爱跳,她喜欢赶时髦,什么流行过来马上武装什么,刚流行筒裤的时候她就 穿喇叭裤,而且比谁的都宽,连鞋子都看不见,夏天刚到,别的女工还没脱秋裤 呢,郎草儿已经穿上裙子了。郎草儿做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她喜欢别人叫她 浪潮儿,说这才是她的性格。   当时的场景非常尴尬,黑兔兔和郎草儿傻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大地静得出 奇,只有远处的旱蛤蟆,求偶交配的叫唤声彼此起伏,是一个骚动的春夜。窗帘 透出的微弱灯光下,郎草儿的眼睛仿佛在央求黑兔兔,我听窗户这事可不敢说出 去啊。黑兔兔的眼神也在乞求郎草儿,我还没对象呢,听窗户这事要是传开了, 我就完了。   俩人对视了片刻,郎草儿忽然撩起了裙子。   在郎草儿看来,这事只有这样做了,两人才会守口如瓶。郎草儿三角裤头也 不脱,用手往半边扒开说,来吧。   黑兔兔热血膨胀,长这么大,他只是小时候在厕所扔镜片,在镜子里模糊地 见过女人的屁股,现如今活生生一个女人躺着那里,大张着白花花的大腿,黑兔 兔哪里控制得住,忙不迭刚把长裤褪到膝盖,身体就压了上去,慌乱之中,黑兔 兔根本摸不着北。郎草儿笑了,说还是个雏呀。肉肉的手捏住黑兔兔去引导,黑 兔兔是第一次,刚挨住郎草儿的小森林就完蛋了,糨糊一样的东西喷了郎草儿双 腿。   郎草儿踹开黑兔兔,放下裙子走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丙生当上爸爸了,   丙生爹套了辆小平车,车上载着满满的,有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有从田里刨 出的土豆,有从田边新摘的毛豆角,上面坐着小脚的丙生娘,丙生娘怀里抱着一 簸箕红果。老俩的到来,让娅萍没了脸面,新房外拴了头黑乎乎的毛驴,拉了一 滩驴粪蛋。老头坐在沙发上,稀罕着摸下面的弹簧,说咋就这么软呢咋就这么软 呢,老太太要抱孩子,说俺娃真会生季节,奶奶给娃拉来一平车,够俺娃吃的了。 娅萍说您慢点,孩子小,又说这话说的,那么小的孩子能吃玉米棒子吗?   厂爱卫会的人找上门来了,说外边是谁的毛驴,怎么赶到厂里来了,快牵走。 娅萍赔了不是,交了罚款,前脚送走爱卫会的人,跟脚就说,您们不是来伺候我 月子的,是来给我们家找麻烦的,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就把毛驴赶来 了。丙生娘说,给你们满满拉了一车,没毛驴怎成。娅萍不稀罕,说,我们南方 人习惯吃大米炒菜。   丙生爹说话了,孩子啊,我们地里只长这些,它不长大米,我们平常吃面也 不炒菜,一辈子了,还不是过来了,还不是生了丙午。丙生爹自豪地看着儿子丙 生。   娅萍说行了行了,快别夸你们那宝贝儿子了,大学生在我们南方比要饭的都 多。   丙生爹上了气,拉着老婆子就走,说要不是顺着丙生,俺才不稀罕你们城市 的女子呢。   丙生见爹娘生了气,说娅萍你,举起了巴掌,娅萍把脸凑过去,好呀,仗着 你家来人了,打呀,你打呀。丙生娘赶紧圆场,训斥丙生说,你敢?我娃这么小, 你要是把我娃的奶激了,看我不死在你面前。   丙生就放下手,默默地送爹娘回岭上,丙生爹解开毛驴缰绳,招呼老伴坐好, 照着毛驴就是一鞭子,说我把你个畜生,我叫你随地拉屎。丙生娘说,回去吧, 回去给媳妇赔个不是,人家是南方来的,凡事得让着点。丙生说,娘来了,住都 没住一晚上。丙生娘说,这不怪媳妇,你们厂长挺大,这么房子跟火柴盒子似的, 再说你那沙发叫俺们怎么睡。丙生爹说,半夜弹簧刺了屁股。丙生娘说,快走吧 老头子,别这畜生一会又拉了。   我和黑兔兔升格做了叔叔,我们带着礼品去给孩子做满月,娅萍仍是让座敬 茶,当着我们的面一遍一遍洗杯子。丙生要按照岭上老家的习惯,冲红糖水给我 们喝,娅萍白了他一眼,给我们泡了西湖龙井,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冲糖水,真 农民。   我们凑到床边夸孩子漂亮,丙生的孩子确实很漂亮。小家伙头发是天生自然 卷,皮肤白眼睛大,像个漂亮的小洋人,说我们厂里最最漂亮的小男孩了。我们 由衷地夸孩子漂亮。娅萍脸上挂着做母亲的幸福,说我们南方人生的孩子,没有 不漂亮的。   丙生看看娅萍又看看我们,无话可说。   我们告辞后,丙生要送我们回宿舍,黑兔兔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突 然说找到娅平的弱点了,现在他有一手绝招,完全可以驯服娅平。我讽刺他,该 不会又是让丙生去打人吧,你就饶了丙生吧,他上得去下不来,动不得武。黑兔 兔说,不用动物,这回动嘴就行。我说这还差不多,君子动口不动手。丙生说动 口我没有问题,我会说着呐。   黑兔兔说,你光会说不行,得会骂。   黑兔兔看着发痴的丙生,继续说,我吃透了娅萍,他是军干子弟,从小受到 良好的教育,她不会骂人对不对?丙生说她讽刺起人来,比骂还难受呢。黑兔兔 说,我还没说完呢,她们这号知识分子呀,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做什么都丢不 起脸面。丙生说,这倒让你说对了。黑兔兔说,知道了她的软肋,接下来的事情 就好办了。   丙生给黑兔兔上烟,要他快讲,别卖关子,黑兔兔说,丙生,娅萍再和你内 战时,你就跑出来。   我噗嗤一笑,跑啊,这样的办法不用你教,谁都会。   黑兔兔说不是跑,是撤出家门,然后站在马路上骂。   骂?   我和丙午互相看了一眼。   黑兔兔说,对!骂街会吧。   丙生说我是从农村长大的骂街那一套我听得多了。黑兔兔说,这就好,娅萍 再惹你,你就在外边跳着脚骂,高声骂,惊来街坊邻居,任务就完成了。   我说又是个馊主意。   丙生却若有所思地说,娅萍好面子怕丢人,说不定……   还别说,黑兔兔这招管用了,娅萍一讥讽丙生,丙生就跳出来骂,娅萍怕外 人笑话。赶紧闭口不言了。   高兴得丙生三天两头回请黑兔兔,拿出的都是商店里买不到的竹叶青。我见 他们俩口子不吵架了,去丙生家就勤了,我想看看娅萍屈服的样子,理由当然是 去看孩子,我是叔叔啊。很快,我发现了个秘密,他俩那个小洋人似的孩子有毛 病,快一岁了都不会啊啊学话,不能坐不能爬,躺着那里目不转睛地看天花板。   我说丙生你快想办法治疗啊。   娅萍说,他就是畸形人,他的孩子能够好到哪里去!   丙生说你才是畸形人呢,连家长都不知道孝顺。   我怕他们吵起来,说孩子这样的情况,计生委会批给二胎指标的,你们再生 一个吧。   丙生看着娅萍说,让我跪着做,还用管子抽上洁尔阴洗呀涮呀的,能生出好 孩子来吗。   娅萍的脸噌地红了,夫妻之间的隐私,居然让丙生当着她的面说出去了,这 样的事,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啊。羞得娅萍恨不得钻到床底下。   我的脸也红了,不能再呆下去了。丙生虽然不应该把夫妻之间的隐私说出来, 但娅萍也太蔑视人了。我在心里支持丙生。我想这事,换了哪个自尊心的男子汉 都受不了。   从丙生家走出来,一路听丙生的“豪言壮语”,丙生说他再也不妥协了,绝 不给女人下跪了。   而丙生战胜娅平的要诀,就是拿隐私要挟,俩口子只要一拌嘴,丙生就在外 边跳着脚骂,像农村妇女骂街一样数叨娅平的种种不是,专拿隐私要挟,娅萍呢, 自然不敢吭声,忍辱让步了事。   等围观的人群散了,娅平在房间呜呜地哭,我怎么嫁了个这样的男人呀。眼 泪哗哗直流。   丙生乐了,嘿嘿,你也有今天?你也会哭?   夫妻之间没有磕碰没有吵架是不可能的,很快,家里那点隐私全被丙生给骂 完了。也很快,娅萍掂起自己的行李毅然决然地走了,谁也留不住。   娅萍把先天型不足的孩子留给丙生,说这是你的杰作,我留给你。丙生呢, 事到临头还嘴硬。说谁愿意给你下跪你找谁去好了,我不稀罕。   娅萍与丙生离婚后,终生没再嫁。“欺负”男人的“臭名”远播后,没有哪 个男人敢以身试法步丙生的后尘,娅萍对当地的男人也死了心,天天看着初恋情 人的照片过日子。   丙生也没再娶,他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再没女人肯过门来,除了照顾弱 智的畸形儿外,再“享受”丙生的跳着脚骂街。   丙生孤身一个男人又要上班又要照看孩子,他做不到。托人回去请老人,来 的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妹,小妹说娘病了,爹下地来不了。妹妹心疼哥哥,在丙午 家一住就是两年,不肯找婆家不肯出嫁。   厂里三班倒,夜里十二点是交接班的时间,女工们下班后洗洗去睡了,郎草 儿睡不着,她习惯去听会儿壁脚再睡觉,那年月没电视机,收音机半夜只有一家 美国之声,那时候叫敌台,不能听。   郎草儿爱好就是听窗户,老公不在家,长夜漫漫寂寞难挨,郎草儿想,出去 遇到了黑兔兔等“坏蛋”,被人家就地正法一回,也属正常现象,不怪自己没守 住,再说又没少什么缺什么,二天上班,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郎草儿听窗户上瘾,天天去听,听到别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郎草儿听着上 火难受,于是就绕道丙生窗下,想遇见黑兔兔,再被他“强迫”一回。郎草儿凑 进丙生的窗户,半是听听兄妹两人说什么,半是等待黑兔兔。   丙生就一个单间,屋里没什么摆设,一张双人床一目了然,妹妹带着孩子就 睡里边,丙生睡外侧。这本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农村大炕上,躺一大家子人呢。 郎草儿什么也没听到,但第二天郎草儿忧心忡忡地说,丙生和他妹妹睡在一张床 上,这时间长了,会不会出点啥事?   几个女工再对其他女工说的时候,就没后半句了,只剩下了上半句:丙午和 他妹妹睡在一张床上。   然后就是越传越不像样子,什么兄妹通奸了乱伦了等等。郎草儿听到后说, 让我说着了吧,到底出问题了吧。郎草儿说,不能怪妹妹,她是在可怜她哥哥哩, 是做出了牺牲啊,不许你们背后说人家的坏话。   好话也好坏话也罢,子虚乌有的事被传说得比真的还真,没结婚姑娘们害羞, 不参与这些话题,郎草儿那帮已婚妇女们凑在一起就打听,有新闻没?   有些人为了得到第一手新闻,也去听丙生的窗户,这一来,丙生家窗户人特 多,有时候爬了一群人。连不相信丙生乱伦的,见到那么多的人听窗户,也信了。 要不是真的,你说那么多人爬在那里看什么。   白日里,看到丙生或者丙生妹妹过来了,一干妇女赶紧捂住嘴,等丙生或丙 生妹妹过去,指着人家背影说,喏,就是他们兄妹。   丙生的妹妹不是聋子,姑娘家无法忍受这样的流言蜚语,大哭一场后,放下 孩子回岭上了。   丙生疯了一样,到处找散布流言蜚语的人,扬言要揍死这些传播谣言的人。   这社会偏找始作俑者难。张三说是李四说的,李四说是听王麻子讲的。这社 会什么东西都可以捆住,包括马嘴和驴嘴,可就是人嘴捆不住。   有人四处乱说一气,你们可不敢说丙生和她妹妹好了,丙生要杀人了。   事情非但没止住,反而越传越大了,丙生又站在马路上开骂了,哪个狗日的 造的谣,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哪个“狗日的”会站出来呢。   既然周围没有搭腔的“狗日的”,丙生就把范围扩大化,先是生活区后是生 产区,走到哪里骂到哪里。丙生已经养成了习惯,他认为只要在大街上一骂,凡 事便销声灭迹了。丙生是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轮着骂,骂得人心惶惶,没人敢和 他对视,更怕丙生真的掏出把刀子。   厂长老牛皱了眉头,这丙生大夫是不是得神经病了?牛厂长先是严令门卫不 许丙生进入生产区,如果他要硬性闯入,保卫科必要时可以采取必要的手段。就 差说把丙生抓起来了。   丙生呢,站在生产区门口开骂,道上是上班的人群,道边是滔滔不绝的丙生, 虽然也像电影力的场面,但丙生不是说快板鼓励鼓励前进,而是骂:是哪个天杀 的造我的谣,让他祖宗八代全死光了。人群中有的摇头继续去了,大部分停下来 互相打听,谁呀,这么缺德。人群很快挤成了疙瘩,外边的人听不到,使劲往核 心挤,里边的人出不来,马蜂窝一样,保卫科长闻声拎着橡胶警棍跑过来,他姓 雷,因为长相凶恶,进厂后一直干保卫,刚要挽袖子动手,看见路边孤零零的婴 儿车,丙生的孩子望着天空正傻笑呢。保卫科长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居然 也骂上了,到底是哪个长舌头干得好事呀?   几个女工你推我我推你,互相看了看,跟着也骂开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 短,都是嚼舌头的呀,无聊。   丙生见来了效果,谁干的?站出来说清楚。   雷科长也想为丙生出出气,接着吼,说,到底是谁说的?他人本来就长得凶 神恶煞一般,再一举起警棒,表情就更吓人了,女工们纷纷往后退,但又不想走 掉,热闹没完呢,看看最后谁站出来。   人群一退,把个郎草儿露了出来,郎草儿个子小,在后面看不见,正使劲往 前面挤呢,别人退,她前挤,正好显露出来了。   雷科长说,好呀,总算有人站出来了。他了解郎草儿,知道厂子里就数她舌 头长,于是打算吓唬吓唬她,朝着郎草儿走过去,走,跟我到保卫科去!   郎草儿吓坏了,妈呀就往人群里钻。雷科长伸手要去拉,这时黑兔兔像个保 护群众的英雄,他拨开人群,大义凛然地走出来说,不要拽她,一切我都担着!   那夜黑兔兔与郎草儿苟合后,虽尚未形成事实,可在黑兔兔看来,草儿已经 是他黑兔兔的女人了,他是个大老爷们,关键时刻,有责任挺身而出。   雷科长退了好几步,伪军一样笑起来,哈哈,怎么会是你这只兔崽子。   黑兔兔神气地说,是我又怎么着。   黑兔兔心想,反正自己与丙生是朋友,谅也不能把他怎么着了。   丙生一听就炸了,嗷地冲上来,一把揪住了黑兔兔的细脖子,你?是你这个 王八蛋说的?   黑兔兔身材瘦小,被丙生一下子提留起来了,他在空中踢踏着脚,你听我说 啊,我只是听过你的窗户,没说过那种混账话啊。   许多人以为丙生会放了黑兔兔,我也没去劝架,他与黑兔兔不是一般的朋友, 可丙生一拳打过去,我把你个王八蛋。   黑兔兔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成了个熊猫眼。我没说啊,我真的没说啊。   旁边的人捂住嘴笑了,说黑兔兔够朋友,看都看了,听也听了,就是没说。   这不等于说,丙生就是和自己的妹妹干了啥了吗。   丙生的气又往上顶,他把脚踩在黑兔兔的肚皮上,说我跺死你。   这时候门卫喊丙生接电话,说丙生你快回岭上,你妈不行了。丙午啊了一声, 抱起婴儿车里的孩子就跑。   黑兔兔爬起来,丙生……我去送你。我骑车送你回去。丙生把刚爬起来的黑 兔兔推了个跟头,滚一边去!   岭上离纺织厂上百里地,县搁一天有一趟班车往返,丙生哪有心情等班车, 抱着孩子连走带跑,他心急如焚呀。厂子在盆地里,出了厂就是山连山岭连岭, 翻过五道山梁子,凹下去的地方有几排窑洞,就才是丙生的村庄。说是村子,也 就三五户人家。丙生从小走山道,百把里地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可他没想到怀 里的孩子,那先天性营养不足的孩子太弱,一天三顿全靠奶粉养着,丙生这一就 走,奶瓶奶粉没带,当孩子饿得哇哇哭的时候,他人已经上山了。几十里没人家 啊。没人家就没奶,甚至没有水,孩子本来体质就弱,这长途跋涉的颠簸,孩子 一口气没上来,去了。   丙生这个哭啊,他是哭着抱着断了气的孩子回到了家里,那边的老娘早咽了 气,妹妹看见丙生回来了,劈头盖脸地埋怨,哥呀,你还回来呀。   妹子去接丙生怀里的孩子,没想到孩子也死了,当下又去安慰哥哥,老天爷 呀,你干什么呀,诚心不让人活了呀。   丙生的院子里,原来停着一口大棺材,现在又添了个小棺材,丙生的爸爸在 棺材旁干嚎,无泪。   丙生在家办丧事期间,厂里在“破三铁”,也就是工人打破铁饭碗、触犯厂 规厂纪会被开除,干部打破铁交椅能上也能下,上则继续升下则当工人,全厂打 破铁工资,不再是月底按标准发放,效益不佳,工资就少发。工人中没有开除的, 个别小偷小摸的也就够上个开除察看,工资浮动人人都有份,黑兔兔最倒霉,他 和挡车工的工资拉了一大截,比平常少了十几块,黑兔兔蹦着去找厂办,厂办说 是对事不对人,保养工都这样,黑兔兔没辙了,满肚子牢骚,修车的积极性更低 了,有时漂亮女工来喊修车也不去,说你们不是工资高吗,有本事连档车带修车。   老外们也来凑热闹了。厂里的织锦被面在国外是抢手货,以前西欧不少国家 都来人参观。牛厂长总是带着大鼻子们到各车间转转。老外喜欢中国姑娘,哇啦 哇啦着要与女工们照相,牛厂长说停停停,你们不是来看织锦被面的吗,咱们去 展览室。老牛说老外们说翻脸就翻脸,现在联合抵制咱中国的纺织品出口了。   老牛最头痛的是改制,他在中层干部会上讲:原先咱只管完任务保质量,生 产多少国家就收购多少。现在国家要断奶了,我们除了生产外,自己得去找市场。 我这头牛呀。只晓得拉车,我不懂市场经济这些个新名词呀。牛厂长打了个比喻, 说你一下子被推到商海里,懵不懵?四蹄乱刨摸不着北呀。   娅萍的爸爸对老伴说,咱女儿得赶快辙了。   老俩一齐活动,娅萍爸找到牛厂长,带来两瓶茅台两条阿诗玛,要求牛厂长 放人。老牛摸着茅台说,酒是好酒啊,过去有人要进厂子,给我喝的是五粮液, 现在有人要出厂子,我老牛又能喝茅台了。娅萍爸说牛厂子想喝五粮液,我那里 也有,您放人盖章就成。牛厂子推开烟酒说,酒我就不喝了,风雨欲来风满楼, 谁有门路谁跳龙门去吧。娅萍调出工厂,重新分配到了政府机关。   厂长老牛抓生产抓质量是行家里手,遇到销售就干瞪眼,从前没干过呀,他 派人去审批出口权,没批下来。他把货赊销到了南方,账又要不回来。老牛说咱 有老底子,在天津、包头、太原、广州、西安、二连浩特各方面都建设销售部,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事情并不像牛厂长想象的乐观,销售部的经理和业务员都是从厂里调拨的, 老牛人善,改制后职工医院和子弟学校可以撤掉,老牛就把这些教书匠分配到了 门市部,说你们都是搞数理化的,卖东西亏不了本。可教员们也不熟悉销售业务, 而当时又时行被罩了,再好的被面也装在里面看不见,老牛天天给各门市部打电 话要款,都苦着脸说卖不出去,没钱。   老牛的头发,不到一年就花白了。连着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市场供大于求, 职工医院和子弟学校都做了库房,产品积压着就是卖不出去。全国纺织行业都不 景气,上级要求大的限产压锭,小的关停并转。   我们属于限产的企业,意味着得有百分之五十的工人下岗。老牛狠着心说, 就淘汰老弱病残的人员吧。   劳资科满打满算,老弱病残者不够,厂子是新厂,青年工人多。老牛让保卫 科列出有劣迹的青年,不够的份额,就让捣蛋鬼们补上。   雷科长表面凶恶内心慈和,小青年们捣蛋是捣蛋,年轻人哪有不犯点小错误 的,不能一棍子打死吧。   雷科长上交的名单上也没几个人。   老牛愁,又让工会推荐下岗人员名单。   工会主席恼了,说工会是推荐劳动模范的,怎么现在变成推荐下岗人员了。   老牛在厂门口设立了个小箱子,上面挂了锁,贴上封条,说大家认为谁该下 岗,就往里塞条子吧。   黑兔兔人懒,给女工们修车不积极,许多女工“推荐”他下岗,丙生人缘不 好,离了婚又骂街,整天神经兮兮的,又在二线,都是下岗对象。   工人们写条子时候,也曾经犹豫过,下一步是不是轮到自己了,塞条子的手 直哆嗦。转念一想,别人不下岗自己就得下岗。条子就塞进去了。   人那,在特殊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保住自己的饭碗再说。   张贴名单那天下着雨,工人们连伞都没撑,见名单上没自己的名字的,庆幸 自己还有口饭吃。至于工资发多少,发到几月份,问都不敢问了,已经是万幸了。   被宣布下岗的工人,像一下子抽去了脊梁骨,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有的要 去给老牛下跪求情,有的要去揍老牛一顿,而老牛在公布名单的头天就飞去广州, 说是去开订货会了。   丙生办完丧事回来了,见大家都沉默寡言的,脸像木刻一样没了表情,低着 头上班低着头下班,女工宿舍五层楼顶上的喇叭不响了,播音员下岗了,每天早 上必放的“年轻的朋友们,大家来相会……”也不唱了。   院长脚步沉重地走进丙生家,说职工医院停了,咱们都下岗了,工资发到春 节,年后交出房子就可以走人了。院长见丙生不抬头,说不要怪我,整个厂医院 都被裁掉了,我在家开了个小药铺。   丙生抱头蹲在地上不说话。院长说,回去吧,农村是个广阔天地,不像厂里, 小药铺就有五六家。   最后的那个春节,丙生自己写的春联,上联是:一畏二畏三畏谣言可畏,下 联是:一悲二悲三悲悲上加悲。横批是:雪上加霜。   大年初二,本是给丈母娘拜年的日子,往常工人们喜喜庆庆地带着礼品出厂, 丙生一根扁担担着行李,前面是被褥,后面是只梨筐,筐里放着锅盆碗罐,步行 着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岭上。   丙生爹看到儿子从窑洞里走出去又走了回来,默默无语,老汉接过丙生的担 子,取出一柄锄头说,孩子,认命吧。   丙生没接锄头,走进自己住过的小窑洞,看着满墙贴的各种奖状,爹都给他 保存着当荣誉呢,有学校的三好学生,有工厂的优秀医务工作者,正中间的镜框 里,全家福的旁边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毕业分配通知书。丙生打开箱子,取 出了他的非农户户口本,又翻出粮食供应证,他把这些象征着他的身份的,证明 他曾经是公家人的纸片,抱在院子里,一张张点火烧了。   丙生自言自语着,三好学生?过去的事情了;优秀工作者?没用了。非农户 口簿?起到没土地的作用吧。丙生三把两把撕着扔进了火里。早知今日,何必当 初啊。丙生撕着粮食供应证,你最没用,糊墙都费糨糊。   老汉在一边看着,老泪纵横,老伴过世了孙子没成人,这些老汉都挺住了, 现在是他最爱的儿子,儿子的全部希望都破碎了,做父亲的帮不上任何忙,连句 鼓励话都没有,亲爱的儿子的刻苦攻读,到头来,只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转了一圈 啊。   老汉用手背抹眼泪,不想让儿子看到他在哭,丙生的父亲圪蹴在院子想,烧 吧,烧掉这些,也许会对娃好一些,他就会死心塌地留在土地上耕作了。想到这 里,丙生爹咳嗽了一声,说没有口粮地不怕,岭上还能开荒的,咱庄户人的本份 没丢就饿不死人。   丙生烧完了代表着过去的纸张,仍没有去拿锄头,走出窑洞,去给母亲上坟, 给他孩子的小丘上献了奶粉和奶瓶。   做完这一切后,丙生上了岭,进了一座荒庙。那是一个破败的庙宇,原先供 奉着赤脚大仙,相传蓝采和在这里得道成仙了。蓝采和不穿履袜,被称为赤脚大 仙,民间传说蓝采和行为怪癖,老百姓去病,得子,金榜题名,逢求必应。多少 年来香火极盛。60年代破四旧,红卫兵把神像泥胎砸了,为防止迷信死灰复然, 连庙门板都卸了。没有了神像就没有了道士,小庙自然凄凉荒芜和破败了。   风,从没了窗户纸的窗棂吹进来,卷起了地上的纸屑,蜘蛛网上沾着虫子和 灰尘,随风飘摇起伏着。丙生把土炕上的稻草秆子抱走,几只老鼠没了隐身之所, 尖厉地四下逃去,丙生用稻草卷掩住门,拍拍身子,在土炕上躺了下去,他在庙 里安家了。   丙生爹来劝,丙生不说话,只好回家扛来一副门板,先给儿子挡住风吧。嫁 在山后的妹妹来了,丙生仍是不说话,妹妹哭着拽丙生的袖子,丙生不下山。   妹夫说,人到了这个份上,说什么也没用了,就让大哥在庙里住着吧。妹夫 留了些生活用品,拉着丙生妹出了小庙。丙生妹子不肯走,男人说,哥都成这样 子了,把人逼急了,会出人命的!男人又说,就让哥在庙里住着吧,总比没了人 强啊。   丙生在庙前开荒,种了一些中药材,过他离群索居的生活,大多的时间里, 丙生早晨看着太阳从岭下升起,晚上看着月亮从云层里冒出,他一动不动,像一 尊泥塑。   岭下的人看丙生一动不动地坐着,叹息又摇头,这家给送去些吃食,那家给 拿去点用品,然后默默退去。   一天,外乡来个算卦的,说他看出了迷端,丙生不是精神受了刺激,是在练 功呢,你看他盘着腿,那叫气沉丹田,你看他盯着太阳和月亮,那是在采日月之 灵气呢。   修炼也好隐居也罢,丙生一言不发,像一具活着的泥胎。   工厂裁员后,一片寂静。丙生走了,没新闻没人骂街没人围观。   黑兔兔坐在马路边说他心情特难受。我说想开些吧,你只是下了岗。丙生呢, 更可怜。黑兔兔说是他害丙生离了婚丧了子。黑兔兔哭着锤着自己的胸脯,是我 害了你呀丙生,要是你没离婚,起码有个家呀,是我这个王八蛋给你出的馊主意 呀,我是个浑球呀。   我安慰黑兔兔说,不能全怪你,他的婚姻本来就不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   黑兔兔说,这年头,鬼才相信有爱情呢。   我说,丙生的婚姻失败,有门不当户不对的因素吧。这不对等的婚姻,注定 是要失败的,丙生是娶错新娘了,假如当初娶了个农村女子,结局就不是今天的 样子了。   黑兔兔说,丙生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跳出农门,他好容易改变了身份,成了 城里人,换你,你会走回头路吗?   我说那又怎样?他还不是又成了农村的人。   黑兔兔说,不行,我得其岭上一趟。   黑兔兔在岭上的庙里,跟丙生住了三天,天天跟丙生赔不是,说是他害了丙 生。丙生不说话,眼睛看着太阳升,又看着月亮出。   黑兔兔说累了的时候,丙生会在他的园子里拽几把花草,然后扔在碗里,递 给黑兔兔解渴,黑兔兔喝完水,继续唠叨他的话,丙生则继续做他的“功课”。   黑兔兔见无法跟丙生沟通,再住下去也无效果,只好告辞。走时把口袋里的 钱全给丙生留下了。黑兔兔拖着一条不得劲的腿,硬是走着路回来了。黑兔兔说。 足足三四十里地啊,我走啊走啊走,头十里还凑合,中间的十里地就走不动了, 眼看着太阳要下山,我怕一个人在黑天野地里被狼吃了,咬着牙继续走,好不容 易过来一辆毛驴车,人家上面拉着满满的东西,坐不上人,黑兔兔说我就拖住毛 驴车的绳子,让毛驴拽着走,天大黑我才走了回来啊。   黑兔兔的右脚板有脚疾,生下来就长了个肉包包,因为那个肉包包,脚心是 突出的,走路时右脚不能太用力。黑兔兔走路就像只兔子,轮到右脚时,一点地 就赶紧换脚,他人长得又黑,大家就喊他黑兔兔了。   走路回来的黑兔兔,脚底上全是血泡,钻心的疼啊,他一口气吃了三碗面条, 饿坏了。睡了一天一夜,累坏了。他那受过这样的罪呀。   没有想到的是,休息过来的黑兔兔,居然不瘸了,脚底板的肉包包,竟奇迹 般地消失了。   黑兔兔高兴得疯狂,他大喊,是丙生!是他治好了我的病,丙生成了活神仙 了!   我说丙生本来就是学医的!他种植的花草肯定都是药材,给你喝的就是中药, 是药疏通了你的血管,你走路又走破了肉包包,腿自然就好了。   黑兔兔说我从小到大,喝的中药快淹满澡堂子了,也没见管用,丙生不是神 仙又是什么!他给我喝的是仙药!   我说是偶然现象,是叫你碰上了。   黑兔兔说,反正是丙生治好了我的病,他就是成仙了!   人就怕现身说法,大家都知道黑兔兔的情况,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   郎草儿也站出来说,丙生是成仙了。   郎草儿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丙生了,总想找机会去弥补一下,现在机会来了, 郎草儿说,她要将功补过。发挥她嘴巴长的特长,让丙生在岭上活下去。   丙生成仙了的消息,从郎草儿的嘴里,传遍了过去的工厂现在的公司又传播 到了县城。郎草儿像个讲解员,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不信我不能不信黑兔兔吧, 大活人摆在这里呢。   郎草儿脱掉黑兔兔的鞋子,扒了他的袜子,连发誓带赌咒,耳听为虚眼见为 实,大家来看,这是铁打的事实!   郎草儿摊开她短粗的双臂:为什么有病治不好呢?是因为现在的大夫们糟透 了,他们的良心都冲着钱去了!大家是冲着瞧病去的,可人家瞄准的是咱们口袋 里的钱,他们小病大治,大病不治,甚至没病治出了病乃至看错病出医疗事故, 这些都不新鲜吧!   旁边有人说,是啊,我的一个亲戚就是让大夫给治死了。另一个人说,我老 婆生孩子,得剖腹产,医院的大夫取出孩子,把纱布给缝进去了,害了我老婆半 条命,什么人民医院,狗屁。   有些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就去找了岭上,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   丙生的表现让郎草儿失望,非常的失望。丙生对郎草儿带来的一干人很冷漠, 一概拒绝,谁有病也不看。   郎草儿说大家伙不要生气,人家是仙不是大夫啊,不给咱看,是咱的心不诚 啊。   有的妇女为了表示诚心,就给丙生放下些鸡蛋什么的。丙生不要。郎草儿说,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人家成仙了嘛,哪有凡人不要钱的。   郎草儿加深了人们对丙生的可信度,纷纷给丙生留东西,丙生说你们都不易。 不收。郎草儿把来人带到岭下丙生的家,把东西留给丙生的父亲。   郎草儿碰见了丙生的妹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内心更是不遗余力了,一张 巧嘴鼓动给丙生家送东西,大家听我的没错,心诚仙才灵啊。   收下的人情多了,丙生就架不住也给人配点草药了。人群中混有郎草儿的 “死党”,她们没病装病,假装丙生治好了她的病,大声高喊,神仙呀!大仙呀! 一把鼻涕一把泪,蛮像那么回事儿。   后来听说,丙生给一个当官的看了前程,是个主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想当 正乡长,他给丙生拉了一车的米面油,副乡长说大仙你看看我的前程,这些东西 是小意思,我要是升了,一定给你重修山门。   丙生说,你的东西我收。   事后没多久,那人果然升了正职,当上乡长后,第一件事就是还愿,把丙生 居住的破庙给翻修了一新。   丙生仰天长啸,摸着乡长的头说,你可以当书记了。没出半年,书记调走了, 乡长就当上了书记。他这个激动啊,修了条从山下直达小庙的盘山公路,经常其 朝拜丙生。   这下丙生是声名远播了,通山公路上不仅是患者和陪同的家属,请求看前程 的和烧香许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香火都不亚于名山胜地了。   郎草儿起着劲吹捧丙生,和黑兔兔一样也是赎罪心理,她比谁都清楚,流言 蜚语正是从她那里起播的,郎草儿说者本无心,没想到越传越不像样子了,给丙 生的身心造成了伤害,郎草儿就想为丙生做点事前,算是补过吧,没想到岭上居 然火爆了,郎草儿本就是个浪潮儿,她感到岭上隐藏着商机,这个商机也许会改 变她的命运。郎草儿风风火火找到了老牛的总经理办公室,把一张辞职报告拍在 桌子上,自个申请下岗。   老牛正愁呢,他没有一天不发愁,破三铁也好限产压锭也罢,就是后来的改 制,都没有解决被面必须装进被罩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他的公司就不能 够起死回生。工资发不出,工人来闹,闹得没办法了,老牛就拿被面低工资,工 人们拿着出口的被面赶集,上百元的被面几十块就卖了,不卖不行呀,被面只能 做被子不能吃。再往后,工厂的空地方全部堆满了被面,购原材料的钱都没有, 老牛就决策成本处理被面,再往后就是低于成本甩卖……就这也有工人来闹,老 牛你说的可是下岗,是下岗就有上岗的一天,我们都待岗一年了,该我们上岗了 吧。   现在郎草儿主动要求下岗了,老牛揉眼不相信了。郎草儿说,俺知道你这艘 大船漏水了,你就是再裁员减负也走不多远了,与其跟着你沉底,还不如俺自己 去闯荡一番。浪潮儿威威风风炒了老牛的鱿鱼。   昂首阔步走出办公室。有人探头小声说,老郎你疯了吧?郎草儿轻松一笑, 背着手晃着身躯出了办公大楼。   上下所有的人,大眼瞪小眼,集体对老郎行注目礼,浪潮儿女英雄一样边走 边挥手,姐妹们,有一天你们下岗了,就到岭上找我去吧,有我草儿吃的,就有 你们大家吃的!   要不是老牛扒着窗户看,女工们不定会把浪潮儿举起来喊“乌拉”。她给女 工们壮了一次胆子。   郎草儿到了岭上,起初也没找到什么商机,她在丙生家借了把剪刀,找来些 硬纸片,用毛笔写上012、013的字样,到庙门口存车,自行车五毛,摩托车一块。 郎草儿能干,见来朝圣丙生的人很多,又支起铁锅卖肉丸,生意很红火。   郎草儿是个不安分的人,她发现外地来的人也不少,来了走不了住不下,郎 草儿就和丙生说,说她想修几间房子做旅馆。丙生早不记恨郎草儿了,他的“火” 是郎草儿给带来的,于是就给了郎草儿一笔钱,让妹子和妹夫帮郎草儿起了房子。   郎草儿又回到工厂,招募了几个年龄大的女工,她们的指关节硬了,打结的 速度上不去了,快挡不了车了。郎草儿说,与其等着下岗,不如跟着她去干,工 资比现在的多一倍。当下几个女工脱下围裙就跟郎草儿走了。   看到郎草儿春风得意的样子,黑兔兔起先也想去,但他受不了山里的寂寞, 好在脚疾没有了,买了辆三轮车,到县里拉客去了,但他的心在岭上,一有客人 坐车,黑兔兔就说,我跟您说啊大爷,岭上有个活神仙,我这脚疾就是他治好的, 他是活菩萨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 真让郎草儿说中了,公司资不抵债破产了。我们最后一 批人,在解除劳动关系的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各奔东西了。   我也是一步三回头离开工厂的,我在那里一干二十年,从小伙子二十刚出头, 到头发谢顶浑身毛病。心酸得只掉眼泪。我安慰自己说。不管怎样,现在有钱了, 干了半辈子的工人,头一回拿到那么多属于自己的钱,以前是十几块几十块的挣, 一下子领到了几万元,虽然这些钱有点像卖身契,不够交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 但毕竟是一笔钱了。经过这番变故,明天的事情就模糊了,谁能说准呢,老了以 后的事情,再说吧,眼前要紧。   我留下一半钱,得去租一间便宜的门市房做生意,另一半钱给丙生置办了粮 食、食油和日用品,从吃的用的直到刮胡子的剃刀,我听说丙生的头发比女人的 披肩发都长了,人家都去看过丙生了,我这个所谓的朋友一直没脱了身去看看他, 在我的脑海了,丙生是最可怜的,一个人住在破庙里。   我在公司(还是厂门口)喊了出租车。这些年圈子外的经济发展很快,一出 了那一亩三份地,视界就豁然开朗了,马路宽了,车辆多了,离厂越远,变化越 大,以前跑着自行车和牛马车的公路上,现在是熙熙攘攘的小车,最好的是大奔 呢,美国总统也坐那款车,这在开放前,只在参考消息上看过,说是资本主义国 家的腐朽生活方式。   路好车快,以前要走一天的时辰,两个小时就到了,上山的路上行人络绎不 绝,开车的师傅说,咱们来晚了,天没亮就排队等着呢。   从车窗往外看,许多车玻璃上放着的某某县委通行证和某某市委通行证的铜 牌牌,能够搞到这些特权,自然是官家人,或者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山门口置了栏杆,战争片子一样有带红箍的人检查车辆,一个粗胖的女子, 带着总指挥臂章在太阳伞下摇晃。我笑了,那不是浪潮儿嘛,什么时候也成领导 了。   我让司机径直把车开过去,司机说这不可能,那些带红袖章的人不让。我问 为什么?说是为了大师的安全。我说大师成了仙,难道还怕人吗。司机说,上次 我拉人来这,客人也是这么说的,那个总指挥说,不能骚扰大师的清净,大师住 的圣地,是禁止喧哗的。   我说你就照直开吧,总指挥我认识。   司机牛起来了,司机一路摁打着喇叭,他把嘴巴伸出窗外喊,让开让开让开, 让领导过去。   几个带红箍的妇女见这架势,闪开了,总指挥老郎蹦过来,伸开双臂拦下车, 停下,谁让你们过来的?把车停在山下的旅馆。   我说草儿不认识我啦。郎草儿见是我,张开嘴笑了,呀,是大领导呀,怎么 有空到我这山上来了。我说怎么成了你的山了?一个女工说,此一时彼一时啦, 咱们草儿现在是总经理啦。   说话的妇女我认识,也是厂里的下岗女工。我逗她,她是什么总经理呀,有 国家的委任状吗?郎草儿说你别听她瞎说,我不过在山下开了个旅馆,安排了些 下岗的姐妹们。我说那你也不能拦车呀,郎草儿说不拦车你肯住店呀,我们吃喝 什么?   我呵呵笑,我说看得出你发了。郎草儿甩着头发说,发什么发,还不是为了 丙生,补偿他的,她居然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脚下踢石头子,低声说,我这人善, 欠他的就要还他。   草儿把头伸进我车里,说黑兔兔呢,没有和你一道来?我说在街上呢,就我 来看看丙生。郎草儿捂嘴笑了,你这傻帽,人家丙生现在什么没有,你给拉来几 袋面粉,你这是支援灾区呀,还是来笑话人的,没把过时的衣裳也带来吧。   我原以为这车的东西,足可以让丙生感激我后半生的,现在看这架势,竟然 是拿不出手了。   我对司机说,咱们回去吧,不上山了。   郎草儿说,别,我放你过去,你可以直接把车开到庙前,换别人可不成。草 儿网开一面的样子。   我说我又没病,不是来求医问药的,我也不是官,不算什么前程,我是担心 他,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   郎草儿说,既然是这样,你没事就回去吧,大师现在很忙,没事不要打扰他, 你要是用车或者修房子批地基什么的,尽管来找好了。郎草儿悄悄说,他的条子 可管用呢。   我说那他是真的成仙了,你转告他一声,就说我来过了。郎草儿红了脸,踢 着我的汽车轮胎说,我轻易都不敢打扰他。   车子掉头后,我对司机说,咱们到大师他爸家看看吧,看看老爷子,也算没 白来一趟。司机答应了一声,把车开进了岭上村,在一栋五层楼的新房前停了下 来,说这就是大师家了。我说不对吧,听说是窑洞房的啊,你是不是找错人家了。 司机笑话我,都什么年代了。大概他觉得话不中听,我毕竟是租车的上帝不是, 改变了语气说,您说得是从前的事了。   我说大师在山上,谁来盖的房?   司机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看外星人一样看我,大叔啊,您外行了吧,现 在大师这名气,用得着他自己动手吗,师傅挤眉弄眼地说,不是有句话说:有困 难找政府吗。   我明白了,一定是找丙生看前程的官员多了,这些人当中,哪个人随便说句 话,对村政府或者乡政府来说,都圣旨一样。   下车时,我特意从倒车镜里照了一下,看看我怎么突然就成大叔了。镜子里 是一张刻着松树皮样的脸,那就是我了?而这满脸的皱纹,是当得起人家喊大叔 的。我灰心极了,这是听丙生窗户的顽皮少年吗。   老人的院子很干净,全部用缸砖铺平整了,我招呼司机卸货,自己径直朝宽 敞的堂房走去,两个小女孩在阶台上玩耍,见有人来了,喊妈妈妈妈有人来了, 丙生的妹妹走了出来,她红光满面,看上去比以前更壮实了,愣了下认出了我, 热情地招呼我进屋,说你怎么来了,快屋里坐。   丙生妹招呼他男人帮司机卸货,把我让在八仙椅子上,喊,爸,我哥的好朋 友来了,又喊道,他外气着呢,来就来吧,还带着那么多的东西。   丙生的父亲也发福了,穿着崭新的衣服,带着一顶蓝色解放帽,上好呢子的。 老人拉着我的手拉家常,问东问西,让女婿去山上喊丙生。女婿在院子里答应着, 说大哥不肯下山,上次县上来了个局长,他都不见呢。   老人说呸,就说他的拜把子弟兄来了。就说是我让他下来的。老人强调着。   我说不用了大叔,我就是随便来转转,主要是来看看您老人家,没有事找丙 生。   我把没有事说得语气很重。我本来是来布施舍的,怎么搞得现在反倒像有求 人家了。   老人蹲在八仙椅子上抽旱烟,说,你有啥事跟咱说也中,修房批地基呀还是 亲戚结婚要小车,什么牌子的小车咱都能够搞上,言语一声就中。   看样子,许多事情不用丙生开口,老人出面都能解决,再看看外边做小生意 的邻居们,哪个又不是沾了丙生的光呢。路通了,外人来了,钞票自然也带来了。   客气一番后,我告别老人走出来,现在丙生的状况不用我担心了,见不见丙 生,已经没有了意义,见到丙生说什么呢,访贫问寒吗,笑话。   老人狐疑地望着我钻进车走人。来这里什么也不求的人,他的确很少见。在 丙生居住的神山上,现在随便一根小草,那都是值钱的。而我什么也没要,从哪 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在车上我一直笑,自己失业了,吃饭还没着落,这是来充那门子大头蒜啊。   司机吓得不说话。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我,像接了个精神病人。是啊,我这家 伙跑好远的路,没病也不求官去看什么大师,到了山下又改念去看大师的家人, 把下岗保命钱捐给富得流油的大师家,回来的路上又怪笑不已。   司机一直从倒车镜里关注着我,下意识伸过手来关紧了车门。不知道是怕我 跳车还是怕我赖账。   我说师傅多少钱,先付给你吧。   现在黑兔兔又来说丙生成神了,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连三岁的小孩子都 知道有那么个活大师。黑兔兔几杯酒下肚后,说你别忙活了,过来跟我喝几杯, 今天我请客。我说你说来说去,就是离不开个丙生。黑兔兔说,丙生是我的恩人, 没有丙生就没有我黑兔兔的今天。   也是,要不是丙生治好他的腿,他是不能够自食其力蹬三轮,更谈不到升级 换电动车了。黑兔兔说,你不知道啊,过去丙生只是成了仙,现在快成神了。   我说那还不一样,神呀仙呀的。   黑兔兔说你知道个啥呀,成仙了是在仙山里住,他仍然在人间不是,可成了 神,他就要飞天啦。   我说黑兔兔你又开始瞎说了,难道你想害死丙生不成。黑兔兔说你是真不知 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丙生真的要成神啦。黑兔兔喝了口酒,说前一阵子,从峨眉 山回来的香客说,人家那里的老道,在油锅里用手能抓起石头来,许多人就准备 专场去峨眉山朝拜了。丙生说他是赤脚大仙,比老道有法力,他能够在冬天雪地 里念经,光着脚不穿鞋。   我为丙生的聪明叫好,这样香火财源不至于流失,我又为丙生担心,到了冬 天他也赤脚吗?   黑兔兔说你别瞎操心了,人家丙生既然是赤脚大仙,就没什么可怕的。   我知道丙生从农村长大,光着脚走道不是问题,问题是在冬天,冻死鸡狗的 冬天,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说黑兔兔你去了也不知道劝劝丙生,这是往死路上走啊。黑兔兔哭丧着脸 说,见?丙生还是从前的丙午吗,善男信女把持了所有的进山路口,声称大师正 在闭关修炼,任何人不许进去打扰大师。   我说他们这是把丙生往死路上逼呀,咱们一定得去说服丙生。黑兔兔说没用, 老百姓对陌生人警惕的很,说不定把咱当成峨眉山的探子,白白给打死了。   我说不是还有你的草儿吗。   黑兔兔说,什么我的你的,我不过就是曾经粘了她一下,哦,那就是我的啦。 我打趣地问,后来你们没再那个?黑兔兔说,去去去,还哥呢,越说越没影子了。 我说依着郎草儿的性子,她会缠着你的。黑兔兔说,浪潮儿也耍大了,她现在看 上丙生了。   我说又胡说八道啊,丙生已是仙了,怎么还会儿女私情的。黑兔兔笑笑,你 不知道,浪潮儿自从丙生发迹以后,心就扑在他身上了,说是她害了丙生,让他 没了家庭,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了,她的海员老公在大城市找了个女大学生。浪潮 儿说要和丙生好呢。   我问丙生怎么说。   黑兔兔笑了,浪潮儿当然碰壁了。丙生说人间的私情就不要再提起了。   我说这还像个大师的样子。想想又说,要是她们成了一家子,那也不错。黑 兔兔说,丙生把她臭骂了一顿,说浪潮儿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去骚扰黑兔兔, 让黑兔兔好好找个对象过日子。丙生够朋友吧。   黑兔兔夹了颗花生米,得意的咀嚼着。   我说后来呢。   黑兔兔说,丙生把这话都说了,那浪潮儿还打肿脸充胖子,自己圆场说,丙 生是爱她,所以不要她去粘我,哎呀呸。我笑着打哈哈,老郎的嘴越发伶俐了。 黑兔兔说,一群臭不要脸婆娘,过去说丙生坏话的是她们,现在围在丙生身边的 吹捧的,也是她们。   我说你这嘴也快赶上浪潮儿了。   黑兔兔说,等到丙生成了神上了天,我看她浪潮儿也飞天不成。   我的心骤然紧了起来,等到那一天,丙生就死了。   从秋到冬,我无心做生意,透过连绵不断的秋雨,想着岭上的丙生。丙生, 你真的能够平安没事吗。   几只麻雀藏在屋檐下躲雨,我真想让他们给丙生捎个信去,这顶神仙的帽子, 不要也罢。   那场雨下罢,秋风就刮来了,大街上又下起来叶雨,漫天飞舞的都是枯叶, 夜里我梦见丙生了,他哭着说,他要走了。   第二天我就租了车,在店门上用粉笔写上“盘点”,拉了黑兔兔,直奔岭上。   路上我说,黑兔兔,丙生是你的恩人不是?   黑兔兔说,那还用说。   我说那你就听我的,咱们去说服他,不能让他继续了。黑兔兔说,神仙好呀, 大家供奉着,比当工人美死了。   我说,你只看眼前不看眼后,那丙生装神弄鬼下去,就要冻死了。   黑兔兔说,没那么可怕吧。   我说,要是一场雪,也没什么,问题丙生从此不再穿鞋子了,光着脚的他, 无论如何是捱不过冬天的。   黑兔兔紧张起来了。   在山下,我让司机把车开进旅馆,郎草儿正在炭火旁打麻将,我拉了她就走。 上山的路上,我把我的想法说了,郎草儿说这是好事,如果丙生返俗,她就嫁他, 和丙生一心一意经营旅馆。   黑兔兔呸了一口,与郎草儿拉开了距离。郎草儿没理他,让我一定说服丙生, 说她郎草儿愿意跟他。   小花开着,漫山遍野,只是有些黄了,还有些凋零了,几只野兔不时奔跑起 来,躲避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浪潮儿说,都是峨眉山老道折腾的,现在路上都 没人了。   丙生居住的小庙粉刷一新,他正在庙里扫落叶,他头发散落着,看上去分不 出是男还是女。见我们进来了,淡淡地说,里边坐吧。   黑兔兔说,见你一面,比见中央领导人还难啊。   丙生微微一笑,你们三个一起来,肯定有什么大事吧。   我说丙生咱开门见山,你不能光着脚在雪地里念经,那会要了你的小命。   丙生凄然一笑,咱们是好朋友,彼此知根知底,瞒了谁也瞒不了你们,你们 比我更清楚我有多大的本事,官场人满为患,没那么多位置等提拔;更多病人, 我根本就治不好的。丙生感激地看了一眼郎草儿,叹了口气,光靠草儿她们,是 坚持不了多久的。   所以你就要升级?用生命的代价来延续你头顶上的光环?我气愤地质问开了。   不这样,又能够怎样呢?   我说你这是以你的生命作为代价!你不能这样!   骑虎难下,已经说出去的话,收是收不回来了。丙生说。   黑兔兔说,那就云游出走吧。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动着急切的目光。   丙生摇头,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就干脆还俗,这大师的光环咱不要了!郎草儿的眼睛闪着光。   丙生叹了口气,你说得轻巧,走上来容易走下去难啊。   我说你换是上得去下不来,脸面值多少钱呢?如今咱就不要脸了,又如何。   丙生说,这个世界可以不要脸,但是不能没有钱。   我叹了一气,看来,理也在他那一边,钱,如今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衡量 一切的天平,是成功与否的标尺了。   郎草儿说,没钱我也跟你。   丙生呵呵冷笑,笑话,一天两天可以,天天喝西北风成吗!米面夫妻米面夫 妻,没得米面就没得夫妻。   我说丙生,你也太看破红尘了吧,难道这世上只要装神弄鬼才能活下去?是 你懒惰了,是你丧失了做人的勇气!   我恨不得扬手给他一巴掌。   黑兔兔拉我的袖子,小声点,不能这样说他。   丙生哈哈大笑,装神弄鬼又什么不好,请问团支部书记同志,我倒是先做人 了,我努力了也奋斗了,结果怎么着,说下岗就下了!人生转了半辈子,还不是 从岭上又回到了岭上!丙午冷冷地看着我,鼻子哼了一声,这种话,也就你们当 干部的能说出口吧。   郎草儿低头悄声说,他也下岗了。   我正视着丙生,你错了,生活的道路不止一条,你看我们,照样过得去。   丙生也逼视着我,你的日子过得舒坦吗,有没有后顾之忧?我说先不要管以 后,先说眼前。丙生说,那好,我问你,你的小店能够赚多少钱,够不够买车修 房的,等你老了,你存的钱够不够养老?我说你别打岔,只说现在。丙生说,就 说现在,戴大沿帽的,找不找你要钱?有没有赖皮吃饭不给钱?物价一直上涨, 你的店又能够支撑多久?   我说起码我能够活下去。而你,你面临着将是生死抉择!你该醒醒了啊,我 的丙生。   丙生看着外边的天,不理我了。   我说丙生啊,我比任何都清楚你是人而不是仙,我更清楚你的升天之日就是 你的死亡之时!你得面对这一切啊。   黑兔兔说丙生,你就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丙生说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下山?   我说,对,回到人间去,过人间的日子。   丙生苦笑,现在,还是我一个人吗?   丙生指着庙外说,你们想过没有,我还了俗,那些人会觉得他们被愚弄了, 他们愤怒起来,会拆了我们家的房子,抢走我们家的一切,要知道,这些东西原 本就是他们的,也会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的。   丙生激动地说,还有我的父亲怎么办?我的妹妹怎么办?你们要我去连累他 们吗?   郎草儿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就带上草儿出走吧。   丙生说我说过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庙。   郎草儿说那咱们也不躲,大不了让他们把东西都拿去算了,咱们还有个旅馆 呢,足够过日子了。   旅馆?丙生哈哈大笑,我都还了俗,你那个旅馆还有人住吗。   ……   我们没话了。   望着山下的炊烟,我知道丙生说得没错,这已经不是他丙生一个人的生死安 危了,他的荣辱关系到了他的家族他的亲戚,关系到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 生意。一旦大师的面纱被撕破了,又会有许多人下岗,其中就包括郎草儿和厂里 来的姐妹们。   丙生说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要是还认我这个朋友,就请守口如瓶,什么 也不要出去乱说。   郎草儿哭了,你放心吧,打死我也不说的。   丙生惨然一笑,我升了天,这里的香火会更旺,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郎草儿说,你不会死呢,一定是升天的。   丙生庄严地昂起头,那就让我升天去吧。   丙生转过身去了,他虽然没有落泪,但我分明感到了他在哭,一副我不下地 狱谁下地狱的样子。   我们离开的时候,丙生尖里尖声地唱起了民谣:   正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待客忙。   待客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案板儿上。   二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洗衣忙。   洗衣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石头儿上。   三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犁地忙。   犁地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犁把儿上。   四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种谷忙。   种谷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耧斗儿上。   五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割麦子忙。   割麦子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麦穗儿上。   六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锄苗儿忙。   锄苗儿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锄头儿上。   七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收黍忙。   收黍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黍叶儿上。   八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割谷忙。   割谷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谷穗儿上。   九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腌菜忙。   腌菜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缸沿儿上。   十月里,去探娘,婆婆说来缝袄忙。   缝袄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线头儿上。   十一月,去探娘,婆婆说来磨面忙。   磨面忙,想起奴的娘,泪点儿滴在磨盘儿上。   十二月,月月忙,婆婆不让奴探娘。   想起娘,想断肠,年年只有泪汪汪。   2002年的冬天,像那个红得发紫的小男人唱得那样,比往年来的更晚些, 2002年的第一场雪,也比往年来的晚一些。雨下了,风刮了,雪虽然不愿意来, 最后还是来了。   从天气预报中得知要降雪了,我一个人又去了岭上,预报说,这场迟来的大 雪,比往年会更大一些。   到了岭上,往上望去,山上人群骤然多了起来,人群都是冲着丙生成神来的。 山上有炸油条的,有卖烧豆腐的,有卖肉丸的,摊煎饼的,有举着冰糖葫芦叫卖 的。岭上村的“大师牌”红果汁,一箱箱摆了一溜,本地的三轮和外地的卡车忙 着批发,场景像赶庙会一般。   夜里,起风了,这是变天的前奏,西北风刀子一样驱赶着地上的生灵,鸟飞 走了,羊归栏了,那朝圣的人群,丝毫没有退却,卖肉丸的做火了生意,成堆的 人搓着手蹲在那里吃,这拨人暖和了,那拨人接着来吃喝。为了看到早上丙生的 出现,他们要在这山上等上一夜。   早上没有太阳,是洋洋洒洒的雪花唤来了黎明,降雪了,大雪从人脖子哧溜 钻到肚皮上,透心的凉。   虔诚的人群,袖着手伸脖子,等待着心中的大师出现,大约七点钟,丙生终 于出现了,他披着一件单薄的长袍,居然还光着膀子。   我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把目光集中在他脚上,那丙生赤着一双脚,连袜 子都没穿。丙生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走一步郎草儿鱼念一声阿弥陀佛,人群 跪了下去,满山的人呼啦啦都跪倒了。   丙生没正视他的崇拜者,连句“起来吧”都没说,他的眼睛半微半闭,闪着 威严又冷漠的目光。   山崖边的空地上摆着草墩,香炉里早点燃了高香,氤氲的烟气渺渺而上,飘 向上空。   丙生在草墩上打坐了,他双手合拢,举在脸前,嘴里念念叨叨,山下的信徒 们也跟着念叨起来,声音响彻云霄。   一天过去了,丙生没吃也没喝,成为神仙的人是不能食人间烟火的。   傍晚时分,岭上点燃了松灯,雪下得更大了,棉絮大的雪花覆盖了整个岭上。   我感觉不妙,丙午的声音哑而颤了。   哑是念经念的,而颤就不妙了。   我注意到丙生的脚,那周围原是存不住雪的,雪花落到他脚上就化没了,而 现在,雪已经把他的脚淹没了。   我喊道,丙生,快下来。   我刚起身,有人在背后把我死死地压在了地上,人群炸了,他们好像捉到了 要去行刺领袖的刺客。   丙生的头上已经没有了热气,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大雪使丙生成了冰雕一 样。   我动弹不得。   山上山下,念经声更是彼此起伏,一声高过一声,我企图站起来,几个壮汉 更死力地压住我。   我在他们身下喊,丙生,快下来。   我的声音太弱了,压不住漫山遍野的念经声,更大更响的声音是:大师成神 了!大师成神了!大师成神了!大师成神了!   有人兴奋地说,这下好了,咱们的子孙后代将得到大师永远的保佑了。   我哽咽了,哭着说,你们杀了他啊,你们要杀了丙生啊。   一只大头皮鞋踩在我的头上,我的脸被翻过来,又一只棉手套堵住了我的嘴。   我呜呜着,再也说不出话来,而高昂的念经声,随着烟火直上云霄,岭上岭 下,欢声雷动。   那年的雪呀,下的真大,百年不遇。   2008年3月8日第一稿,4月修改。全文2.8万字。2008-11-18 修改,全文3万 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