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朗月寒星   李东文   周亚东推着自行车从单位里出来,扫描一下四周,看不到马丽芳的身影,暗 自松了口气。此时,夕阳西下,没有热度的阳光还在耀武扬威地把街上的人和景 物照射得斑驳陆离。令周亚东感到奇怪的是,看不到令他不自在的马丽芳的身影, 他似乎又有些许的失落。   “嘟嘟”,两声喇叭声把周亚东吓了一大跳,连忙躲到一旁,他把局长的车 堵住了。一辆公交车喷着黑烟从周亚东身边轰轰烈烈地开了过去。公交车过后, 马丽芳出现了,像公交车的尾巴一样出现在亚东面前。现在,这条公交车的尾巴 断了开来,重新变回了亚东的尾巴,像以往她一直都是亚东的尾巴一样。   马丽芳两条长腿撑在地上,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险,差点就把你丢掉 了。”   亚东的心跳稍快了点儿,觉得马丽芳的两条长腿在夕阳下尤其抢眼,但他不 敢把这欣赏带到脸上来,还把脸一寒,骑上车子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嘀咕,我要 再买一辆汽车,看你跟不跟得上!他有一辆海南马自达,他老婆何融生病后,他 心疼她,怕她上下班太辛苦,就给她开,自己骑自行车。何融上班的地方离家远, 上班时间也长。   马丽芳就像往常那样,尾巴般跟在亚东后面,距离是三米。这样的情形,差 不多每天都在发生,马丽芳变相成为英俊的已婚男人周亚东的免费保镖。周亚东 试过更改上下班的路线,但是没有用,马丽芳像在他身上装了个跟踪器似的,不 管他走哪条路,都甩不掉这条漂亮的尾巴。亚东不明白马丽芳的脑子到底是如何 构造的,她为什么总是做些奇怪的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呢?比如今天吧,中午才 轰轰烈烈地恩爱过,傍晚却又来十八相送。   总是被马丽芳变相跟踪,亚东后悔得要死,后悔把她安排在离自己的单位太 近的地方上班。当初是考虑到两个人中午相聚时方便,把她安排在隔一条街的公 司,现在看来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更要命的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因为给面 子亚东的关系,对马丽芳经常性的迟到早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亚东跟那老板说 马丽芳是自己的表妹。   上周,亚东再度忍无可忍时,板着脸孔让她管束一下自己,不要总是这样无 事瞎折腾。马丽芳眼角一垂,楚楚可怜地说:“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又没让你对 我怎么样,我只是跟你一起骑骑车……”   亚东无奈,还要说些什么,见到马丽芳委屈得像要掉眼泪的样子,只好把千 言万语收回心底,闭上眼睛,享受马丽芳全情投入的爱抚。他们在床上享受生活 时,很和谐,和谐得另一个人就像自己的影子般,但是,离开了床后,他们像来 自不同星球的两个人,不是没有情调地拌嘴就是半真半假地生气。   到了小区门口,亚东习惯性回头看一眼,见到马丽芳又是长腿撑地,以她独 特的姿态目送他进小区。亚东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亚东拿出锁匙开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以确认马丽芳这个自称爱自 己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没有跟上来。马丽芳有两次偷偷跟着亚东回家,第三次再 跟时,被亚东严厉警告了才不敢再做这么荒唐的事。亚东都有些杯弓蛇影了。   亚东进屋,换鞋、喝水、更衣、做饭。   每天都是这样的顺序,老婆儿子每天都会在他快把晚餐准备好的时候回到家 中。   正准备炒最后一道菜时,亚东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就关了炉火,给老婆 何融泡了杯灵芝茶。这时泡着,何融回到家里喝,不凉不热,温度正好。何融不 喜欢喝这种茶,如果不是亚东事先泡好,她自己是不会动手泡的。   两年了,这种每天下了班就回家做饭等老婆儿子回家吃的日子过了足足有两 年了。刚开始过这样的生活的时候,亚东有些急躁、不耐烦,现在则是完全习以 为常了。不仅习以为常,有时候在外面应酬,无法回家吃晚饭,甚至一家大小在 外面吃饭,不用他亲自在厨房里操劳,他反倒有些不习惯,他总是惦记着要为老 婆儿子做些什么但又没有太多的事情非要他亲力亲为不可。   儿子先回到家中。儿子周琪昌进屋,看到他老爸在泡灵芝茶,眉头一皱,勿 勿换了拖鞋回自己的房间。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与父母都不亲,他们的儿子也不 例外。   何融进屋,换鞋、更衣、洗脸、喝灵芝、吃饭。   晚饭后,何融洗碗、搞卫生,亚东陪儿子去上学。初一是要上晚自修的。对 于老爸陪自己去上晚自修这个恶习,周琪昌深恶痛绝,但是他的老爸对饭后的散 步像毒瘾一样,无论如何也戒不掉。饭后散步一小时的习惯,亚东已经坚持了有 十年了,他陪儿子去上学只是顺道而已。通常的情况是,儿子在前面,父亲在后 面跟着,一瘦一壮两个身影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相连,前面那个人走快了,后 面那个马上跟上,前面的放慢脚步,后面的人也走得悠闲。周末,儿子不用去上 学了,亚东也是这样,顺着儿子上学的路线,一路走到他的学校门外,假装儿子 已经走进学校了,他才折身返回。站在儿子就读的这间普通中学面前,亚东心里 有种在别处无法得到的满足感,感觉生活踏实而且充满了希望。   作为一位公务员,一位做了十年办公室主任的公务员,近期,亚东是悲伤的。   亚东悲伤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有人给他投毒。   当医生告诉亚东,他中的是一种罕见的毒时,他大感意外。医生说这是一种 专业性很强的毒,相当少见,生活中,不大可能中这样的毒,除非有人故意投毒。   三天前,亚东感觉头晕,手脚显得很笨重,他以为是近期操劳过度而且睡眠 不够造成的,就请假回家休息。   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感觉像腾云驾雾般飘在半空中。家中的药箱有不少药, 但亚东不知自己这算不算病,没敢乱吃。正当亚东在半睡半醒间思考着要不要到 医院去的时候,下属打电话来说省里领导去某处考察,顺道经过本市,问亚东能 不能出面招待。对于招待领导这项工作,亚东驾轻就熟,他也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但是,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亚东一听到领导要来了,心里突然涌起了无限的厌 恶,就交待下属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让下属自己去张罗。   打发了下属,亚东起来喝了一大杯水。自从头脑开始晕眩以后,他就不停地 感觉到口渴,一天喝十几大杯水还觉得喉咙不舒服。夜里也要起来喝两三次水。 喝水太多的后果是频繁地上厕所。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马丽芳。她在电话里追问亚东是不是为了躲避她而绕路 去上下班了。   亚东没好气地说病了,躺床上快要死了。马丽芳哪里肯信?昨天亚东还神气 活现地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今天怎么可能快要死了呢。亚东不理她,掐断电话闷 头睡。过了大约半小时,马丽芳又打电话来,咋咋呼呼地对亚东嘘寒问暖起来。 亚东心中疑惑,以为马丽芳这是在跟自己作此生最后的道别。亚东心中烦躁不安, 想找个理由快些结束通话的时候,脑里突然灵光一闪,猜到了马丽芳打电话到单 位去向他的同事证实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想到马丽芳打电话到办公室去,不 禁有些担心,马丽芳是冲动型的女人,亚东无法想象她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说 些什么样的话。   “你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去了是不是?”   “人家担心你。”   “现在你知道我真的生病了,你安心了吧?”   亚东本想就此结束通话,他有些累,但马丽芳不让他消停,非要等亚东把症 状详细描述一番才肯掐断电话。亚东的病情也没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食欲不振、 浑身无力、口干舌燥、虚火上升,还有就是睡觉的时候像醒着,醒着的时候像在 睡觉……说了半天,亚东自己也有些奇怪: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听起来像是肾亏。”马丽芳说。   “哈,”亚东忍不住大笑,“发神经呀你?”   亚东把手机调成无声,扔在客厅里,又回到房间睡觉。虽然知道自己八成还 是无法入睡,但他还是执著地回到床上去。身体很沉,床很轻,头很沉,脚很轻, 身体往下坠,床在天上飘,头像是别人的,脚像没了血似的凉……脚板底有一块 硬硬的东西,似乎脚底中间有块皮肉坏死了,变成了木头一样……人不舒服的时 候大多会躺到床上去,虽然坐在客厅不会比躺在床上更难受,但一旦有病,床就 是最好的选择。   亚东对马丽芳说没什么事,躺一会,好好睡一觉,明天又可以跟她一起骑自 行车了。   在床上躺到傍晚时分,亚东想起来去买菜做饭,但刚一起床,脚就发软,一 头撞到门上去,“砰”的一声巨响。在床上半梦半醒地躺了几个小时后,病情反 倒加重了。   亚东跌坐在沙发上,养了半天神,才存够了给老婆泡一杯灵芝茶的力气。亚 东坐在餐桌旁边,用筷子搅着气味难闻的灵芝茶。   儿子开门进屋,闻到灵芝味道,又像往常那样皱眉。   亚东告诉儿子他不舒服,让儿子把冰箱里的鸡肉拿出来解冻,等妈妈回家后 做饭。   “你不舒服就不要做了。”儿子说完,拿起电话就打给某个快餐厅。   望着自作主张的儿子,亚东既甜蜜又酸涩。他想告诉儿子自己没胃口吃晚饭, 但当他回过神来后,儿子已经完成了叫餐事项掐断电话进房间去了。   亚东把自己摊开斜靠在餐椅上,像一只挂在树枝上的风筝。亚东睡着了,像 只断线的风筝那样瘫在椅子上睡着了。在舒服的床上挣扎了一整天都无法入睡, 没想到在这张用了十余年的旧椅子上一靠就睡着了。   亚东觉得自己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虽然他只是睡了一刻钟。他被下班回家 的老婆何融叫醒了。   天说黑就黑了。屋里已经黑得看不清五官的时候,何融回到家中,开了玄关 的灯,猛地看到亚东张大了嘴巴仰瘫在椅子上,脸冲着大门的方面,吓得双脚发 麻——她以为亚东死掉了。何融壮胆伸手在亚东的颈动脉上把了把,感觉还有脉 象,才松了口气。望着柔和灯光下的丈夫,何融难得地温柔了一会。她端起丈夫 为她泡的灵芝茶,掐着鼻子把还温温的茶喝下去,然后在丈夫面前蹲下,拉着丈 夫的双手。然而,亚东冰冻的手,又把何融吓了一跳。女人的直觉是敏感的,她 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早上上班前,她听到亚东说不舒服,要请假在家休息,以 为亚东只是感冒,现在看来,事情严重得多。   何融到厨房里转了转,看到炉灶是凉的,担心又加重了些。   快餐厅的饭菜送到,周琪昌出来跟妈妈说他订了餐,让妈妈付款。   打发了送餐员后,何融打开客厅的大吊灯。   何融和周琪昌一左一右站在亚东旁边。他们在观察亚东。   儿子拉起亚东的手问:“妈你看,我爸的手怎么这么黑?”   亚东十个手指头都是黑色的,像涂了酱油。何融以为亚东死了。在很短的时 间内第二次以为亚东死了。她使劲推了一下亚东的肩膀,差点把亚东连人带椅子 推翻在地,还好被儿子扶住了。   亚东醒了,揉搓着眼睛奇怪地看着母子俩。亚东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有些不对 劲。他的手麻了,关节像长了锈一样不灵活。   何融松了口气,招呼亚东和儿子吃饭。   “我的脚麻了。”亚东说。说完,他站了起来。他刚站起来,脚底下传来一 阵钻心的痛。脚底痛,臀部麻,头晕,胸闷……亚东刚一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天 旋地转,两眼一黑,摔倒在地。   母子两个,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把亚东搬到床上去。他们本来要打120求救, 被亚东阻止了。亚东的晕眩只是暂时的,他的神智很快就恢复清醒了。   在灯光下,亚东查看自己的脚板底。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除去十个脚 趾跟十个手指一样像涂了一层酱油外,脚心处还有一个铜钱大小的黑色淤血。刚 才那钻心的痛就是来自那淤血处。亚东用手指推了推那淤血,痛得眼泪都滴了出 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何融在外面听得不对劲,进来,看到这情景,身上涌起 了鸡皮疙瘩。   母子二人合力把亚东送到医院。在路上,何融用手机跟相熟的医生说明了来 意,那医生虽然已经下班了,但还是答应过去看看。   两年前,何融在医院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也还定期到医院去检查,长 期的接触,令她跟医生护士们亲若朋友。   医生说亚东中毒了。   事后,亚东与何融讨论此事时,认为有人给亚东投毒。何融说:“你们那是 什么单位?居然连毒都敢投,毫无人性可言。”亚东苦笑:“其实我应该庆幸, 那个人用的是慢性毒药,如果他用的是砒霜,我命都没有了。”   亚东做手术切除了脚底下已经坏死了的组织。现在,亚东的脚下有两个可怕 的坑。何融扶亚东去上厕所,感觉很吃力,就说:“你看上去也不算胖,怎么我 觉得你这么重?”亚东说:“因为我是一条上了岸的鱼。”何融骂道:“神经。” 亚东补充说:“我是一条上了岸的美人鱼,每一步都像走利刃上……”何融心想: “有没有这么夸张?”想过后,就说:“别撒娇了美人鱼,乖,好好走路。”   何融的工作有些忙,岗位也重要,只能请到两天假。亚东说:“你放心去上 班吧,我又没什么事,实在不行了,我就请个护工。”   亚东本来不想让马丽芳知道自己住院的消息,但架不住她每隔半小时就给自 己打一次电话的疯狂劲,还是告诉了她。   马丽芳马上请了假在医院里全程陪着周亚东同志。亚东对何融说,马丽芳是 他请的看护,40元一天。何融说:“老公你真是个好色的男人,护工也请这么漂 亮的。”   马丽芳太在意亚东了,以至于把自己的儿子寄放在姐姐家里,全天守候在亚 东身边。亚东很清楚马丽芳的个性,知道劝她离开是不可能的事,也就安心享受 这齐人之福了。   周末,何融不用上班,早上煲了龙骨霸王花汤送到医院去。何融本来就不爱 在厨房折腾,加上这两年,厨房里的事都让亚东包揽了,所以做起汤来,很不自 信,原本只想做给全家三个人喝,做出来后,足够六个人喝的份,水放多了。何 融尝了尝,感觉味道很淡,跟亚东平时做的汤相差太远了。   当何融硬着头皮送汤到医院去的时候,马丽芳也给亚东准备了老火汤,是虫 草花煲老鸭。   何融在病房门外站住了,嘀咕一声“自己又不是没有手,为什么还要人家喂” 后返身就走。她看到马丽芳正在给亚东喂汤。走出医院大门,何融深呼吸,然后 打电话给亚东,告诉他今天她有事,有上级部门的领导过来指导工作,她被抽调 去做三陪了,说好了给他做汤,也没时间做了。   虽然何融对于亚东和马丽芳的关系早已经了然于胸,但铁板钉钉的事实摆在 她的面前时,她还是被震撼了。挂断电话后,她回到医院大厅,在一张椅子上坐 下来,慢条斯理地喝自己带来的汤。味道也还不错,清清的,淡淡的,因为加了 红萝卜、马蒂和蜜枣的缘故,口感清爽、甘甜。   “神经病!为什么要人家喂他喝汤?”何融想,“他的手又没什么事。”   医生把亚东的十个手指上的黑血放了后,他的手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问题 比较严重的是脚心的地方,两块铜钱大小的烂肉挖出来后,他的两边脚心处就有 了两个坑。马丽芳把这两个坑称之为宇宙黑洞。   亚东出院,是何融开车来接的,顺带把儿子周琪昌也叫了去。马丽芳扮演负 责任的护工,一直把亚东一家人送到医院大门外。   上了车,拐过一条街后,亚东问何融有没有按时泡灵芝茶喝。   “有,我天天都喝。”何融说。   周琪昌说:“妈妈撒谎,她一次也没有喝过。”   “明天上班,我让同事再买些。医生说我这段时间也要喝些清热解毒的饮料, 我体内的毒素还有一些。”亚东轻声说。   周琪昌说:“那么难喝的东西,你们真的爱喝吗?”   何融笑笑,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致。亚东顺着何融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穿一 身黑衣服的少年用一辆20寸的折叠自行车带着一个女孩在招摇过市,女孩头上扎 着条彩带,很显眼,像有几只蝴蝶在她的头顶翩翩起舞。女孩站在自行车的后座 上,双手搭在男孩的肩上。   “哇噻。帅!”周琪昌感叹。   出院的第三天,亚东去上班。   刚一上班,亚东就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电话给亚东的是马丽芳的老 板,亚东的一位关系不远也不算太近的朋友。他告诉亚东,由于受到金融风暴的 影响,公司生意不好,逼于无奈,只好裁减一部分人,马丽芳也在被裁减的人员 之内。   放下电话,亚东越想越气愤,在金融风暴的高压下,马丽芳这个没有一技之 长的人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谈何容易?他宁愿自己的老婆何融失业也不愿意马 丽芳失业。何融失业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养她,让她在家里做做家务,调养身 体。马丽芳就不同了,先不说他不习惯拿钱给马丽芳用,就是马丽芳自己,也是 自尊得要死,说什么也不会花亚东的钱,她总是说,她要的只是亚东这个人,而 不是钱,拿亚东的东西,让她有种卖身的感觉。   想到这里,亚东的心暖了一下,毕竟,马丽芳是个身材好、样貌好的青年女 子。   亚东打电话给马丽芳,想安慰她几句。马丽芳却在电话那头风风火火地说, 现在很忙,正跟老乡商量着非常重要的事情,回头再打电话给他。   放下电话,亚东发了会呆。   十来天没上班,工作堆得亚东满脑子都是,但他没什么心思做,闭上眼睛, 想休息一会。似乎只休息了一会,下班时间就到了。病后第一天上班,什么事情 也没有做,就又回家了。   令亚东悲伤的第二个原因是他病好回去上班的第二天,被通知去档案室管档 案。在他生病期间,他办公室主任的交椅已经易主。   知道这个消息后,亚东恨不得自己现在还是个病人,最好病得一直住在医院 里。悲伤和愤怒令他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他在心里反复叨念着一句话: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正当亚东自怜自怨的时候,马丽芳打电话过来,让亚东今晚务必要到她家里 去,下班后不要回家,直接到她家去。   昨天,马丽芳说忙完后给亚东打电话,亚东从放下电话后一直在等,但她一 直都没有打过来,害得亚东准备好的那一卡车安慰她的话都没机会说。   亚东是个仔细的人,虽然这个时候心境极度混乱,但他还是平静地问马丽芳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他今晚过去不可。在以往,在亚东没有中毒前身体 很好的时候,马丽芳如果像下命令一样对亚东说“今晚你一定要到我家来”,唯 一的理由是,她要与亚东在她家的床上欢度半个晚上。   亚东今晚不想见到马丽芳。亚东说:“你知道,我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   “你想到哪里去了?”马丽芳打断了亚东犹犹豫豫的话,“我是要跟你谈正 经事,有重要的事要跟你一起分享!”   从马丽芳那里亚东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失业者应该有的低调和悲伤。在 亚东面前,马丽芳向来都是兴高采烈的。   放下电话,亚东坐在椅子上笑。在马丽芳这个狂热地热爱生活的人面前,所 有的艰苦和辛酸,都无足轻重。   马丽芳其实也挺难的,为了躲避吸毒丈夫的纠缠,把一份好好的工作辞掉, 带着儿子租了间小房子住,独力抚养儿子。她在遇到亚东前,一直都是靠打散工 维持生计。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婚,但是,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跟家大财旺的丈 夫的家族抗衡?丈夫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生的都是女儿,她的儿子,一出生 就被家族中所有长辈当成了宝贝。她的丈夫,原本是做点小本生意的,由于脾气 不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设局染上了毒瘾。丈夫几进几出戒毒所,把家 里的钱都搭上了,毒瘾还未能断掉……丈夫终于成了一个性格暴戾、无法回头的 瘾君子……公公婆婆也放弃了拯救这个儿子了,他们同意马丽芳离婚的要求,还 主动提出给马丽芳一笔钱,让她以后有个依靠,他们这样做当然是有条件的,即 是马丽芳要放弃儿子的抚养权,把儿子留在老人身边,因为孙子是他们家的命根 子。   怎么能舍弃儿子?所以马丽芳拒绝了老人的“好意”。   自从马丽芳提出离婚后,她的丈夫对她的恶行就变本加厉,动辄拳脚相向, 不仅打她,也打儿子,有几次甚至扬言要把儿子卖了去换海洛因。   丈夫打断了她的一条胳膊和儿子的一根肋骨后,她带着儿子离家出走。   亚东去到马丽芳那里后,马丽芳去接儿子放学,还未回家。她儿子在附近一 间私人办的幼儿园上学。她儿子的学费,是亚东给的。这是亚东花了一个星期才 让马丽芳答应下来的。亚东说:“你的儿子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你就给我个机 会对他好一点吧。”“你的儿子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这句话,令到马丽芳大受 感动。   亚东开门进去。饭桌上摆了五六个五颜六色的还在冒热气的菜,外加一瓶苹 果醋。以前,在这里吃饭,马丽芳给亚东准备的是啤酒,现在换成了苹果醋。亚 东扶着椅背站了会,倒了杯苹果醋,顾自喝了起来。他本来肚子就有点饿,喝了 点醋后更饿了。他忍不住撕了个鸡腿,咬了起来。他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饿的 感觉了。偶尔饿一下,有利于健康。亚东这样想。   马丽芳开门进来的时候,亚东把半只鸡都吃完了,吃得满嘴都是油。   马丽芳站在玄关处,看着儿子扑进亚东的怀中。   当亚东抬头仔细看马丽芳时,发觉她满脸泪水。亚东连忙站起来,走到马丽 芳身旁。他看到马丽芳的脸不知被什么划伤了。她居然还有了黑眼圈。亚东的心 哆嗦了一下,问:“他找到你了?”马丽芳说:“什么也躲不过你的眼睛。”说 着扑进亚东的怀中。儿子抱住马丽芳的长腿,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妈妈。   马丽芳的丈夫不知从哪知道了她工作的地方,到单位去闹事,砸了些东西, 稍微伤害了一下马丽芳的身体,现在正在行政拘留中。马丽芳知道自己无法在这 个单位里做下去了,所以向老板辞职,她不想亚东担心自己,就求老板随便编个 辞退自己的理由。   “他既然能找得到我的单位,”马丽芳说,“就能找得到我住的地方,他很 快就要到这里来搞事了。”   在见到亚东前,马丽芳在心里编造了无数个理由来隐瞒此事,但是一见到亚 东,所有的谎言都化作东流水。   等马丽芳哭够了,亚东才慢慢把她推开。“你把我弄得累坏了,”亚东说, “我现在需要休息一下。你看我把手上的油都抹到你衣服上了。”“这你就累了? 不可能吧?人家还想小鸟依人一会呢。”马丽芳抹着眼泪说。“你也不看看你多 高,”亚东说,“你就算是鸟也是一只大大的鸵鸟。”他这话逗得马丽芳笑了起 来。她一边抹泪一边笑着打亚东。   “妈妈,羞羞,”小朋友仰着头说,“妈妈又哭又笑,羞羞。”   亚东蹲下来亲亲小朋友的脸蛋儿。   一个临时组建的家庭,围坐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灯光柔和,轻语呢喃。   小孩子吃饭总是不专心,这会,他看着窗外像发现了新奇的玩具般喊:“月 亮又大又圆。”两位大人一起扭头去看又大又圆的月亮。无言。墙上的挂钟在响, “滴答滴答”。   “遗憾是会呼吸的痛   它流在血液中来回滚动   后悔不贴心会痛   恨不懂你会痛   想见不能见最痛”   马丽芳正啃着鸡脚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铃声很好听,是梁静茹的《会呼吸 的痛》。她擦了擦手上的油,拿起电话看了眼,按了拒听键。“这个电话不重 要。”她说。   电话铃声扰乱了亚东的平静,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问马丽芳:“你 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马丽芳愣了一下,望着亚东不说话。   “你告诉我,”亚东说,“你是不是离开我?”   马丽芳转过头去对着窗外的月亮说:“我想离开这个城市。”   亚东叹了口气,把杯子里最后的苹果醋喝完,然后说:“离婚吧。不离婚, 你一辈子也摆脱不了他。”   “离婚也摆脱不了他,”马丽芳说,“他是是无赖,是个吸毒的人。”   “离吧,请律师帮你。律师费我出。”   “我怕的是婚还未离得成他就已经把我杀了。他不会跟我离婚的。他的父母 也不会让我把儿子带在身边的。听我姐姐说,他们家的人三天两头就去她那里打 听我和我儿子的下落。”   “不管他同不同意,只要你向法院得出了离婚请求,他就要跟你离婚。第一, 他是吸毒的,第二,你们分居已经超过两年。有这两个条件中的一个,你离婚的 事十拿九稳。你是受伤害的无过错方。”   “我想喝点白酒。”马丽芳说。   亚东说:“我也想喝,但还是不要喝了。”   亚东用温柔的声音对小朋友说:“你想不想叔叔做你的爸爸?”   “想,”小朋友想也不想就说,“叔叔就是爸爸,妈妈说的。”   亚东看了马丽芳一眼,把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之后,亚东抱着马丽芳,马丽芳抱着儿子,他们在看电视。他们安安静静地 坐着看电视。亚东没有说要离开,马丽芳也没有问。他们只是像一家人那样坐在 一起看电视。   儿子在马丽芳怀里睡着了。   马丽房抱儿子回房间。亚东去到厨房打电话给何融。他告诉何融,有个同学 喝高了,酒精中毒,正在医院里,他今晚可能回不去睡觉了。何融在电话里叮嘱 亚东不要太操劳了,他自己也是大病初愈。今天下午,他来见马丽芳前打电话给 何融说今天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可能要晚些才回家。   亚东的谎言漏洞百出,但何融乐于相信。所谓的理由,只是给有关联的人一 个体面的说法而已,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等马丽芳重新回到客厅,亚东已经在洗澡间里洗澡了。   马丽芳敲开了洗澡间的门。她拿了干净内衣来给亚东。亚东一只手接过衣服, 另一只手把马丽芳拉了进去。   这是亚东第一次留在马丽芳这里过夜。   温柔而缠绵悱恻的夜晚哪,是这么的稀少。   快天亮时,亚东醒了。他光着身子,光着脚,走在干净的地板上。外面,月 亮西垂,月光如水银泻地。阳台上晾着些衣服和床单,影影绰绰,在微风中轻轻 摇动。月光照在亚东微胖的身体上,让他的身体像涂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反光荧 光粉。   “寒星朗月温柔夜。”亚东的脑海里冒出了一句类似歌词的话。他笑了笑, 准备回去重新睡觉。他刚一转身,碰在什么东西上面。他吓坏了,以为有鬼,心 狂跳。他撞到的是马丽芳。马丽芳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好久了。他们在洒满月 光和露水的阳台上相拥、亲吻。   何融的病复发了。她的子宫都切除了,但还是在两年后复发。   做了两个疗程的化疗后,何融拒绝再到医院去,她不想再受那样的苦,她说 那是一种比死还要难受的痛苦。亚东和儿子苦苦哀求也无法改变何融已决的抉择。   “作为一个女人,我活着和死去,其实没什么不同。”何融这样对亚东讲。   亚东欲哭无泪。   在一个周末的黄昏,何融向亚东打听马丽芳。亚东把所有的一切与马丽芳有 关的讯息都告诉了她,像当初把何融的病情都告诉马丽芳那样,毫无保留地。   何融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用眼神对亚东表示嘉许。   “我早就想将一切都告诉你,但你什么也不问,所以我也没有办法讲出来。” 亚东说。   亚东拿出马丽芳的相片来给何融看。   “她的腿真长,”何融说,“你的运气不错,能遇到这样一个美人。”   这话让亚东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猜不透何融到底想讲什么。   何融拉着亚东的手,摩挲,再让亚东的手掌托着她削瘦的脸。亚东的心底涌 起一股强烈的温柔的感觉,继而是比温柔更有力量的责任感。他吻了他的女人, 然后把他的女人拥入怀中。   抚摸、拥抱、亲吻,多么熟悉而又多么遥远的感觉!   这种程度很轻的身体的接触,对亚东造成的感观冲击不亚于洞房花烛夜给予 他的震撼。亚东的鼻子发酸,有想要狂呼乱喊的冲动,有泪水将要盈眶……   两年多以来,自从何融切除了子宫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他们的身体,像两条平行的直线,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多。   之后,何融让亚东坐着,她回到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箱子来。当箱子 在亚东的面前打开后,亚东大骇。箱子里,装满了相片,是马丽芳和她的儿子的, 还有马丽芳和亚东的,马丽芳上班、下班、工作中,马丽芳拉着儿子的手在街上 走,马丽芳骑着自行车跟在亚东后面,马丽芳与亚东逛街,马丽芳与亚东一起在 菜市场买菜……   这些,是私家侦探交给何融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马丽芳这个人,”何融说,“我找人去查她是想知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需要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待你的,我不在的话,她会不会 对我们儿子好……”   亚东站起来,又跌坐下去。亚东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现在,”亚东说,“现在你放心了没有?”亚话这话,说得颤颤悠悠,令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真实。   何融的思路转得很快,她说:“现在,他们离婚的事办成怎么样了?”   亚东说:“离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的丈夫,不仅是个吸毒的, 还是个无赖。”   “这事……”何融说,“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吧。”   “你要怎么处理?”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反正我会处理。”   三天后,何融把马丽芳的丈夫小许约到红茶馆。何融既然对马丽芳的一切了 如指掌,那么,要找她吸毒的丈夫也不在话下。   何融告诉小许,马丽芳近期在某超市门外卖栗子,如果他不想跟老婆离婚的 话,就去找她,好好跟她谈谈。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许问。他太瘦了,瘦得脸上只剩下一双大得出奇的 眼睛。   何融望着他,心里一个劲替他婉惜,这样的年轻人,如果没有沾染毒品,既 英俊,又有精神气!何融心里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心软。何融说:“我帮你, 也在帮自己,因为我老公也在跟我离婚,他要与你老婆结婚。”   何融交给小许一套裙子,让小许拿这个去给马丽芳做见面礼。   何融叫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东西刚刚上,何融就接到电话,她对小许说有急 事,要先走了。她结了账后,让小许把东西都吃了再走,免得浪费。   过了一会,小许刚刚走出红茶馆的大门,就被守在门外的便衣拦截住了。便 衣在小许拿着的裙子里找到50克4号海洛因和300克面粉。何融希望警察认为小许 打算把面粉和海洛因混在一起出售。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条: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 无论数量多少,都应当追究刑事责任,予以刑事处罚。   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无 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没收财产:   (一)走私、贩卖、运输、制造鸦片一千克以上、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五 十克以上或者其他毒品数量大……   2008-12-6   2008-12-9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