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少女的祈祷   拉撒路   1   等人是件叫人晦气的事。每次与别人约出来见面,我总不愿意让人晦气。我 准时到达,然而晦气的往往是我。这么着,我又一次默默等待。   倒不至于寂寞,往下望去是漂浮在江面上的渔船。船里亮起微弱的灯火,随 着河中心悠悠而来的波浪忽上忽下。生养我之地的码头,我从没有这等空闲好好 看清楚。虽说是码头,船却是不多,稀疏的呆在岸边。记忆中,这河道曾经有浑 身奶白色的快速客运船飞驰其上。远望去,那船仿佛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病 床,而今已销声匿迹。   “近日,上游多个地区连降暴雨,以至本地河段水位急剧上涨,但仍未超越 警戒线,民众暂时无需担心。”——地方新闻   抬眼望去,因水涨的缘故,江对面的沙滩了无踪迹。那沙滩是个烧烤的好地 方。不少人还喜欢到那去放烟花,特别是晚上,耀眼的花火让对岸观看的人也感 到高兴。要到沙滩去,需下码头雇一艘小船。马达的达达声,摇晃着船身,船身 划出的浪的弧线向两边扩散。   到沙滩去的人少了,船也少了。   夏天夜晚的河堤是凉爽的。我看看周遭,三三两两的人以固有的慢节奏在我 身边往来。只有我是孤独一人。看多了人,我又看回江面的夜景。   缓和的风掠过浑浊的江面,爬上防波堤,停留在我身边。我能尝到某种咸味, 毕竟,阳光炙烤过的江河,就像一锅海鲜汤。带着这种咸味到处兜风,走一些从 未走过的小路,说不定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有人从后而来拍了一下我的背,是K。   我仍旧凝望着脚下的河,用手示意他坐到旁边来。K利索地坐到我身旁的铁 栏杆上。两个老大不小的男孩并排坐在河堤边的铁栏杆上,想必是个滑稽的场面。 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出奇的瘦,四肢正如超级市场出售的脱水冰鲜肉。我不禁 “啊”的喊了一声,随即掂起他的手臂,举到街灯下审视一番,几乎透明了。手 臂里面的血管与骨骼也消失,像一块陈年琥珀。   K把手抽回,慢慢点燃一根烟,说:“三天没有吃东西,只喝水,接到上帝 的指示。”   “什么指示?”   “有空再说吧。”   “没有人管?”   “一直都这个样子嘛!”   我怕他虚弱的身体随后会像面条一样滑到江里,于是把他揪到靠里面的凉亭。 我扶着他走时,感觉我不过扶着一株夏末的常春藤。   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孱弱,依旧一副自若的样子,潇洒地抽烟:“约 我出来可有去处?”   “想要走走从未走过的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就在附近。”   K忽然神经质地猛然扭过头来盯住我,手指夹着的香烟也停留在半空:“莫 非你也感到上帝的召唤?”   我摇摇头,耸耸肩:“我跟他不熟。”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侦探小说里面垂 死的被杀者得知凶手是谁的一幕。他疯了。   2   一切接近者,于近处已远   十多天前我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中不期然地想出这句话,当时我正在看荷尔德 林的《返乡》。究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说不清,或者根本没有了解的 价值。   当时车上水泄不通,各地方言层出不穷。青蓝色玻璃关得严严实实,冷气却 处于半休眠状态。司机大叔跟随电台播放的音乐肆无忌惮地高声唱歌,往往跑调 与不合节奏,活像不知屠宰将至的猪。然而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天生是个冷漠的 人。我窝在靠窗的位置上,借着从窗帘缝中透射进来的光,懒洋洋地看随手拿起 的书。   约莫两个世纪前,一个备受上帝宠爱的天才诗人,带着让他心碎的爱人的死 讯,拖着疲惫的身躯,徒步横穿迷茫的法兰西大地,返回德国的故乡。荷尔德林 明白家的意义,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是个流浪者,又并不单纯是流浪者,他背负 着全人类无家可归之痛。   被迫流浪的人,为生活,为爱情,为尊严,漂泊异乡,颠沛流离,饱尝离家 的苦涩与寂寞。直到他有一天发现“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他领悟到求索之 物的本性,亦就是家。   然而接近家与到达家是两个令人混淆的概念。荷尔德林在返乡之后的诗歌中 并没有写他到达了家,而是接近。然而越要接近却发现越不可接近,因为那是一 种误解,一种野蛮,一种亵渎。“到达”是不可企及,不可想象的愚笨行为。在 家的背后的不可命名的东西,才是归宿。   话说回来,我既非诗人,亦非流浪者,当然无从了解荷尔德林。但我当时也 正在归家,并未感到归家的可贵与悲壮。相反,归程的舟车劳顿使我厌烦。有时 我会无端地想,若然俄底修斯死在返乡的旅途中,现在的哲学界会是怎么一个模 样呢?然而,人总要睡觉,生命延续,时间流逝。这个时代拥有足以令全人类迷 醉的速度。公路铁路与互联网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把世界包裹得密不透风。   我的归途的里程与荷尔德林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正如徒步的他的速度与我 所乘坐汽车的速度一样。然而他是越走越近,我却越走越远。总有一些东西无声 无息地离我而去。如果有机会,我倒愿意学荷尔德林徒步返乡。   一切接近者,于近处已远。我重复一次这句毫无意义的话。   荷尔德林是个先知,他早就预言人类无家可归的不幸。返乡的他写下不少明 澈心灵的诗歌,五年后他疯了。大概这个世界不舍得让他清醒地活下去吧。在精 神错乱的黑夜存活三十六个春秋之后,1843年,他返回上帝赐予的诗意的栖居之 地。   命运并不理解   莱茵河的愿望   但最为盲目的   还算是神的儿子   人类知道自己的住所   鸟兽也懂得在哪里建窝   而他们却不知何去何从   ——荷尔德林   3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K的后面,当他虚脱而倒下时,至少可以扶一下。然而他 走得相当稳健,精神很好,没有胡言乱语,偶尔还可以说些生活琐事。我们沿着 防波堤走了烦闷的一段。人逐渐稀少,船里的灯火也逐个熄灭。天变成更厚重的 黑蓝,简直要把人的血液也染上它的颜色。   “现在可以说说神的指示了吧?”鉴于烦闷的气氛,我毫不在意地向他问起。   “自从那天之后,好像一下子衰老很多。每逢见到玩耍的小孩都禁不住羡慕, 想起小时候我们根本就不会累,现在想想,若然有当初的身体,我敢说跑步横跨 西藏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每过一天就像一年。”随后他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他的话很可笑,而且笑出来了,于是说:“这跟神的指示有何关系?”   “还不想说,因为你的态度。我实在地告诉你吧,这确实有关系。”   “莫非你衰老得离死亡不远?”   “不,不!暂时还不能,不能,暂时。”他急忙回答,似乎在自言自语。   同时,我引领他走入了一条没有灯光的道路。我从未走过这条小道,以前见 过,仅此而已。水泥路面保存着零星水迹,两边不规则分布着若干瓦房。所有房 子都黑洞洞且悄然无声,门户紧闭,令人怀疑里面是否存在着人。我脑海浮出一 幅画面,一波海啸势不可挡地吞没了所有瓦房……封闭的瓦房内的人的生命在睡 梦中被带走……一个寂静跟随着另一个寂静。   黑暗使我觉得安全,而陌生的道路充满神秘感。   “你说的那天是指哪一天?”   “往上数,第四天。”   我盘算一下,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东西离我而去,一段时间过去,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引导我,不可阻挡 的,虽然有选择,但必须遵从。那时我正反反复复的听着一首阴冷的歌,然后忽 然感受到了。不单是眼耳口鼻,连皮肤毛发血管性器官也有感觉。然而这感觉却 舒服极了,像整个人都被不可抵抗的东西保护着,不存在任何危险,可以自由地 游玩。”   “我相信离你而去的东西必定对你非常重要,不然你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错 觉。”   “非常重要……嗯,不是错觉!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感到他在引导我,与你 一起,走这条不三不四的小道。”   “可知这条路通向哪里?”   “从未走过。”   我失望地叹口气:“亏你在这里活了那么长时间。”   “你一样嘛,”他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收敛笑容,“或许也算不上长。”   眼睛适应了这小道的黑暗之后,眼前的东西逐渐开朗起来。我能辨别前面不 远处有一颗将要枯死的老树。K说他还看到屋顶上有只未眠的猫。K瘦弱的身躯又 一次清楚地让我目睹,这才令我记起他已经拖着这不堪的身体走了很久。这简直 就是一个垂死的老头,然而灵魂却年轻,仿佛是承载着癫狂的信仰而老去的。   我久久地端详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的灵魂像久置于空气中的醇酒,尚可 使人沉醉,但时间无可奈何地削弱它的芬芳,终有一天消失殆尽。”   “胡言乱语!”   “嗯,处身黑暗就喜欢这样说话。可看过《日落在西伯利亚》?”   “没有。”   “讲述一个为探索终极问题而独居于西伯利亚冰天雪地的哲学家的故事。”   “结局如何?”   “哲学家的身体被冰封了,永不改变。但他仍能继续思考,直到永远。”   “若我将我的酒瓶冰封,不给时间任何可乘之机,香气说不定也能长留。”   “想听听我的见解?”   “洗耳恭听。”   “时间这东西还真说不准,长还是短。有一天,天还没入黑我便躺倒床上, 实在太累,却翻来覆去没有入睡,大概是喝了大量咖啡的缘故。精疲力竭却不能 入睡的滋味挺难受的,你也尝过吧?又焦躁又胡思乱想,于是我便赌气似的一直 盯着房间的窗户。我看见天色慢慢泛黄,然后昏暗,直到黑暗。那夜没有清莹的 月光,当然也没有开灯,房间异常漆黑,我根本分不清自己的眼睛究竟是睁开还 是闭合,模模糊糊,连估算一秒的能力也仿佛失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概 四五个小时,也或许两三秒钟。窗户的轮廓逐渐明朗,泛起一层层水蓝,到鱼肚 白,到清新的亮白。就这样,黑暗与光明交替地降临我的房间,我的身体,我的 灵魂。我当时目瞪口呆,感慨万分,世间最美的女孩也无法令我如此心动,生命 的神秘就这样明澈了。光与暗在一个神奇的过程中揭示了他们水乳交融的本质, 这就是生命,在一个时间无法企及的维度里。简直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单纯 是概念的东西吗?当然不是,衰老就是证据……人类发明计时器用以量度时间确 实无聊之极……生命与时间到底有如何暧昧的关系?我确切感受到的只有生命, 渺小而悲哀,但却使人超脱了生命本身。生命使人超脱生命,这是多么可笑的谬 论!而这就是真相!   然而时间是如何工作的,如何向人们显露它的性质的,如何令人产生歪曲它 本身的欲望的,这些让人发疯的问题我相信在那一刹那我没有思考,这并不重要。 我不由自主地用全身去感受这个……这个事实,这个真理,你能懂?我想说,上 帝让人必须睡大觉,大概就是害怕人知识了这个神秘的过程。”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是我回家以来第一次说那么多,在黑暗中我才敢说那么 多。我知道K很细心听,因为在我说话的时候我们都走得很慢,相当于停下来。 我为此感到满足,略感遗憾的是我使用了一个乏力的结尾。   K单手掩着嘴巴,闭上双眼,刚想说话,又打住了,再度合上双眼。形态槁 瘦的他,沉思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魅力,仿佛思考了几个世纪的哲人。我异想天 开地认为即使他下一秒就死去,大概是没有遗憾的了。“思考着死去”是他以前 的口头禅。   4   “啪啪啪啪啪……”不远处响起一番掌声。我与被震惊的K同时循着声音望 去,见到三个冷飕飕的人影。个子不高,但突如其来的出现令我大吃一惊,不要 是怨灵才好。   “精彩精彩!”人影向我们走来,一个声音说:“假以时日,你或许能成为 中国的培根吧!”我听得出声音包含着愚弄之感。   他们走到跟前我才看见是三个流连街头的青年。我联想起一些不知所谓的流 行音乐三人组合,歌曲歌词里面夹杂着大量不雅成分。我警惕起来,我见K也摆 出不礼让的架势。   走在中间的一个,也许就是他们的头头,亦就是刚才说话的人,煞有介事地 思考一番之后继续说:“对,我就喜欢那一句,生命使人超越生命,这多么可笑, 然而这就是真相。哦,多么令人惊叹的句子啊,哈,妙极了!”他装腔作势模仿 刚才的我,然后拍拍他左边伙伴的手臂,问:“喂,你还记得其他美妙的句子 吗?”   左边那家伙于是像在葬礼上面忍不住悲伤的牧羊犬(他的脸让我想起牧羊犬) 一样,绘声绘色地说:“我记得那家伙说,筋疲力尽而不能睡觉是很痛苦的,于 是我赌气似的盯着电视播放的顶级片,不知过了四五个小时,还是两三秒钟,那 女人终于把长筒袜给脱了,随后内衣裤也被扒掉,这样,激烈的叫床声交替降临 到我的房间,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哈哈……是这样吧?没错,我记得还有一 句,这才叫妙!说,人类发明尺子来量度阳具的长短简直无聊之极啊……哈哈, 是这样的,无聊之极,他说无聊之极,哈哈……”他笑得像只患气管炎的猪。三 个人都笑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却不知所措。我用眼角瞥一下K,他依然保持沉思, 俨然昏睡状态。   中间那人向我们欠欠身,颇有绅士风度,以蚯蚓爬行的速度说:“两位,我 也不想浪费你们宝贵的时间,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长还是短。若然不介意的话, 请尽快将身上所有的贵重物品交到我手上。注意,这并不是抢劫,我只要你们主 动把那些罪恶的东西交出。当然,如果你们执迷不悟,我们是会实施某些制裁的。 我老实地告诉你们吧,如果你们是合作的话,时间会过得很快,一点痛苦也没有, 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当然是我们所希望的。哈哈……”他的舌头绕着嘴唇 转了几圈,得意地笑着。三人组合同时从背后抽出一根手臂长的铁管,并不断摆 弄。铁管在空中盘旋,像潜水艇的涡轮,带一丝寒气。旁边两人做作地附和着笑, 仿佛他们将这个套路演练过千百遍,已经厌烦了。我可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早 听说近来治安不好,不料恰恰碰上了……给他吧,不舍得,不给,又怕受损伤, 毕竟别人带家伙……   中间那人挨了一拳,重重的一拳。半秒之间他倒下去,脸的形状让我想起刚 出锅的煎饼。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仿佛叙事的节奏也改变了。右边那个人的脸 与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我向下看去才发现K给了他一脚。待我头转过来时,K的手 抓住一根向我劈来的铁管。我的心被挤压到原来的二分之一,同时我迅速地模仿 K实实在在一脚踢向他下体。直到他感觉到痛,我才意识到我是如何出脚的。   三个人躺倒在水泥地上,活像缺水的鳝鱼。“走!”K拍拍我的屁股,随即 跑起来。我还是恍恍惚惚的,只好跟着跑。6秒之前的惊慌失措就像笨重的地铁, 已然高速开走,不留半点痕迹。这令我觉得一切都是幻觉。   K跑在我前面,跑得很快。我望着他背影,觉得永远无法超越。我们仿佛在 西藏的大草原上面奔跑,远处的风划过蜿蜒的小丘,带着牛羊恬静的叫声,柔和 的阳光从地平线流溢蔓延,锋利的长草割破我们的皮肤,血液厚重地流到地上, 成为绝佳的养料,附近的青草蓬勃成长,长草淹没了我们。但我们无法停下来, 不存在终点,直到血液流光,我们就伏倒在地,失去知觉,像黄昏一样昏睡过 去……   “你可以令时间加速,或者减慢,甚至停止,但你永远不可能让时间倒流。”   然而我们回到了小道上,K的身躯似乎还在一点一滴地消瘦,已经瘦得无以 复加。两边死寂的房屋飞快地被扯向身后,就像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们继 续无休止的逃离……   5   “啊……哦……”逃到空旷有灯光的地方之后,我们随即长长地呼啸一声, 听起来像蒸汽火车的汽笛。气喘得要命,胃部也像熔岩一般翻滚,然而还是不顾 一切地喊叫着,要把全身气力耗尽才善罢甘休。恐惧虽被抛到三万光年之外,但 静寂的瓦房给我的印象依然强烈,在我看来,这跟棺木一模一样。   我俯着腰,双手按在膝盖上,稍稍缓过气来,侧着脸对K说:“没见过你打 人啊,出手那么狠,哈哈!”   “不想被人打,没办法。”他干脆蹲下来,“而且只不过是防守反击罢了, 合情合理。”   我琢磨一下“防守反击”的意味,确实无可厚非,然后试探性的问:“没有 其他办法?”   “当然,你可以选择乖乖合作,交出自己的钱包手机女朋友照片,然后让他 们无声无息地在你喉咙上开一道口子。”   “不至于吧!”   K没有作声。我想象一下被人割喉之后不能呼救只有等待死亡的痛苦,心里 才生出令人腿软的恐惧,而且真的腿软了,和K蹲在一起。我们就像吞服阿司匹 林之后等待出汗的孩子。   “这种死法确实无趣。”我硬是从嘴里挤出这句话,好久之后再说:“有空 我想与他们谈谈生命的意义,这群无知的孩子,哈……”   “哈,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死亡不过是一块果酱面包罢了。”K快意地回答。   “这态度接近死神了吧。”   “差远啦!我的生命还是掌握在神的手里会比较好。毕竟神是不会死的。”   “每天赐予别人的自己却得不到……或许死神也想尝尝死亡的滋味吧。”   K深深喘了几口气之后,压低声调说:“欸,其实我懂!”   “懂什么?”   “你刚才说的一大段有关时间与生命的废话,我懂。”   我点点头。   抬头才发现不少人好奇地看着我们,偶尔一两辆国产小车傲气地疾驰而过, 路灯将稀落的墨绿色树叶染成昏黄,熟悉的流行歌歌声由远及近散播开来……我 们回来了,至少有人的世界。我舒心地笑了,从来未觉得纷扰的街道如此可爱。   “走吧,”K拍拍我背脊,“吃点东西。我饿了!”   “好啊。”   桌上挤满一大堆杂乱无章的食物,如湖面疯长的恶性水草,而K像一个爱岗 敬业的环境保护人员,正动用重型机器不遗余力地进行大扫除。这种场面,我是 不好打扰的,所以要了罐啤酒安静地喝起来。啤酒铝罐的涂装十年如一日,比自 己的家还容易辨认。   由于刚才的经验,我们选择一家灯火通明的食店,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到靠柜 台的位置。我细细将店铺打量一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铺面,竟然有大大小小照 明工具五十多个(包括柜式冰箱里面的灯),而电压不足是其硬伤,致使那些灯 具仿如闯进热带丛林的企鹅,终日郁郁寡欢。装修总体来说是吸引青年男女的格 调,顾客也如其所愿地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女。而我对玻璃门两侧摆放的两颗万年 青颇为不满,一是因其惹来不少蚊虫,二是花盆中塞满烟蒂。   我对刚才是否如此接近死亡久久不能释怀,而想尽快遗忘,于是开展另一个 话题:“终于觉得饿了吧?上帝的启示到此为止?”   K把口中咀嚼的食物一把吞下,然后说:“这也是启示的一部分,他要我先 吃东西,活下去。因为我已经领略到他要我领略的东西了,接下来是要充分利用 时间来思考。”接着又埋头在食物堆中。   “在咽喉割开一道口子,真能感觉凉风从那里吹进来?”我还是忍不住问。   “你这人,说话颠三倒四……应该可以吧,说不出话是肯定的……我在吃东 西呢,嗯嗯……牛肉炒意粉很不错,不尝尝?……何必想太多?”   “确实有人就这样无缘无故死去的吧?”   “嗯,前几天听说游泳池附近就有,两三个夜归少女,被人抢劫之后割喉了, 还强奸过。”   我素来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所以对施暴者不带侥幸心理。但死者确实可怜, 可怜得无可奈何:“事情就这样了结?”   “人已经死了,算得上是了结。”   “死的是你,怎么办?”   “好歹化为厉鬼,缠死他们。”   “可算得上防守反击?”   “当然咯!”   我被击倒,无言呆在原地。   6   我做了一个梦。   我与K与一个不知名人物站在池塘面前,望着远山。山上黑压压的埃塞俄比 亚吸血野鸭(梦中清楚这个名字,醒后依然记得)正酝酿一波毁灭性进攻。我环 视四周,视野中的人们全部躲进水泥钢筋砖头混合而成的屋子里,门窗紧闭。他 们透过窗视察外面情况。这时埃塞俄比亚吸血野鸭群已经铺天盖地飞来,白昼瞬 间成黑夜。我也没有多想,牵着K与无名氏一齐跳入池塘中,潜到水里。我深信 这样做能躲过野鸭群攻击,事实正是如此。当我在水底看见上面恢复光亮,我随 即浮到水面上来。再环视一下,发现一切如故。野鸭群无影无踪,守在窗边的人 们依然一脸恐惧。之后第二波埃塞俄比亚吸血野鸭群攻击忽然而至。与第一波相 比,这波更为声势浩大,光是野鸭的叫声足以把池塘水震荡得七零八落。这时我 从口袋抽出干洁的手机(何以如此,不能明白),发现有短信,说镇子之外有个 绝对安全之处。于是我不顾一切逃亡,只看见路面从水泥变成煤渣,之后变成黄 土,道路两旁是无边的杂草。K与无名氏早就失散但我无暇顾及我找到了所谓安 全之处我认定其是个废弃的天文气象观测站其实只是个仅能容下一个人的茅庐我 蜷缩在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久好久我又收到一条短信说一切已经恢 复正常完好如初我满怀欣喜之情沿着来路跑回镇子却发现街道上布满大大小小款 式相同的棺木连天空中也悬挂着许多许多……   “啪”……我惊醒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恐惧与冷汗,我试图寻找人, 但房间里显然没有。我甚至想大喊母亲让她赶来看我,但终于制止住。我简直有 哭出来的冲动,于是赶紧把被子埋过头。我确认我躺在我的床上,一切熟悉的东 西变得完全陌生。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在记忆中寻找到周围事物曾经的身影。 现实与记忆就像两个齿轮互相紧密地咬合之后,我确信安全,露出脸来,抓过枕 边的《图解鸟类大全》,足有完全版的《唐吉珂德》那么厚。我按目录寻找埃塞 俄比亚吸血野鸭,令人泄气的没有找到,只好代之以相近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斑 嘴野鸭。该野鸭所在的563页有一幅集体彩色照,背景是北欧小镇的秋天,我认 真地点数所有鸭头,78只。于是我继续埋头睡大觉。   7   我们继续华丽而无聊的冒险之旅,像电子游戏里面的剧情一样。双脚走在路 上。   何以成为冒险之旅,我说不明白。是K提出的,他说我们应该寻求一些更加 刺激的,一觉醒来还能记起的东西。我心有余悸,没有附和,而且两罐啤酒让我 的世界开始自转。K吃完最后一口龟苓膏,兴致勃勃地问我,在底线回对方一个 大角度深球之后应该做什么。我说当然是上网进攻。他赞同,说,防守已经告一 段落,机会来临,反击正式开始。我不忍心打击精神饱满的K,只好尾随其后。 我心里有个疑问,我们的对手究竟是谁。   从食店走出的三分钟内,K迅速变为一个正常体格的人。我的意思是,他的 肌肉恢复正常状态,饱满有弹性,让人想到一针扎下去会有红色的液体喷出。他 不可思议地完全回复正常。刚才在食店里他还遭受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仿佛他是 从抽象派画作里跳出来的人物,而现在他是一个正常人了。黑夜遮掩了这奇迹般 的变化。我怀疑他的身体是上帝依照气球改装而成的。   “嘿,真高兴,你的身体恢复正常。”我衷心喊出来。   “别大惊小怪,我是接受上帝旨意的人,已经与其他人不一样了。我早清楚 这状况,才会吃东西的。”   “就凭这状况,你会被抓去做科学研究的,甚至可能被解剖。”   “他们发现不了任何东西。”K颇为得意地说,“我觉得我现在像充满电的 电动玩具一般,就等待一些东西来引导我打开开关了,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K伸出双臂,细细打量一番,像越狱的囚犯。   “大不了是爆炸!”   诚然,K决不是当代摩西,向他发布旨意的也未必是上帝。K眼中的攻击性使 我做出这个判断。我反而想起某个神话里的怪物。据记载,那个怪物睡眠时温驯 可爱,醒来之后凶残之极,到处烧杀抢掠。多想也无谓,反正我是个刻薄的人。 但若然接到上帝通知的是我,恐怕向他祷告让我多长高五六厘米还是有可能的。   我们又走回黑暗的道路中。   途中经过镇上的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图书馆,我却从来没 有进去过。在它旁边经过的时候,总免不了惬意地看它一眼。十多年来,镇长换 了不下七八个,名字记不清,全是一些新年期间煞有介事地偕同本镇领导班子在 电视上向全县人民拜年的货色,图书馆却依然如故。“如故”是针对大体来说的, 没变高,没变大,也没变厚,细看还能发现风吹锈蚀磨损等衰老的痕迹。好几次 我想入内参观一番,但都不开放,于是我死心了。所谓图书馆就是一个关闭时间 比开放时间长得多的地方。听说近来图书馆二楼改装成不伦不类的网吧,原来二 楼的藏书只好塞到别的地方去。   K在拐弯处的矮树前停下来,并用手示意我暂停。   K饶有兴味地看着图书馆不远处一字排开的长椅,是那种高分子化学物质材 料合成却偏要漆上木纹的长椅,一股死鱼的味道。我循着K目光看去,在长椅上 纠缠着两个人影,与我们刚才遇到的小混混一样身材。想必两人是力比多分泌过 度而寻求解决的办法,没有什么好奇怪的。K一直面带微笑盯着看,像观看电视 播放的政治丑闻新闻。   长椅上的两人在接吻。虽然黑暗,但可以想象得出。两个头笨拙地聚拢,又 分开,再聚拢,又分开,如此循环往复共计十一回合。期间夜鸟凄鸣,风摇影动, 月出东山,水波摇曳,当然还有夜游醉酒分子在防波堤墙角下小便。十二回合正 要进行时,两人发觉似乎有不妥之处,便商谈一番,而且商谈话语声量与他们愚 蠢程度一样高,以至我们可以清楚听到以下内容:   ——觉得有什么快感?   ——说不清,很安全,总想搂在一起,将皮肤紧贴分不开才舒服。   ——那把衣服脱了罢。   ——不行,不行,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行。   ——那我将手伸进去好了。   ——这,你这人……嗯,好了。   ——听人说接吻要把舌头伸进对方口里才算正确。   ——是这样吗?   ——姑且尝试一下吧。   “哈哈哈哈……”这时在我耳边爆发出一股狂笑。K终于忍不住了,笑得气 喘,头快要撞到地上。我虽也觉得可笑,但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回头看那对长 椅男女,恰似被枪声惊吓得动弹不得的雀鸟,而且瑟瑟发抖。我生出怜悯之情。 他们像中世纪的科学家,隐秘地研究自然的奥秘,却突然传来宗教的声音,说要 将他们烧死。   K大踏步地向他们走去。我也只好跟上,即使这有点过分。   走过去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对女酷儿(Queer音译词,意为同性恋),我吃了 一惊,像背后被人捅一刀。想必K也惊讶,没有说话。她们大概十五六,从服装 穿戴可以明显看出性别取向。   “走开!”担任男角色的酷儿冷冰冰的说,佯装冷静。另一个紧紧拉着她手 臂,咬紧下唇,默默颔首。   K坐到她身边,用富有挑逗性质的声调说:“小朋友,天这么黑出来玩,还 挑了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真坏啊!”   “他”不甘示弱:“大叔,干你什么事,这是我们的自由。”   “哦,很好很好,这确实是你们的自由。你们还有很多自由,比如可以喜欢 同性,做一对拥有伟大爱情的同性恋者,像现在这样,哈哈……”   “神经病,流氓。”“他”故作不屑地说,然后准备站起来走人。   但K重重把“他”按了下来,说:“跟你说话呢,中途想走,真没礼貌啊。”   我看着另一个“她”,很想看看她的眼睛,但看不见,只看见她嘴唇断断续 续地开合,却听不见声音,想必是咒骂我与K。   K接着说:“别以为我要奚落你们,那你错了,我不但不鄙视酷儿,而且十 分认同,用我的直肠发誓,这是真的。那些满嘴说人人生而平等的人,背地里却 常常说你们不是,败坏风俗,有伤风化。让那些人见鬼去吧,哪有生而平等?死 了才能平等罢!人真的无聊到喜欢自己的同性都不行?人真的无聊到喜欢自己喜 欢的人都不行?啊……”K歇斯底里地长啸一声,接着把“他”按倒在长椅上, 发狂似的吻“他”摸“他”。   我们都对这情况始料未及。只见“他”是极力反抗,拳打脚踢,但显得软弱 无力。“她”是直接哭了出来,一边推打K,像拍蚊子一般。嘴里不停喊:“不 要啊,对不起,不要!”   我想女孩哭泣的眼必定很美,就像童年里某个闲适的星期天,午后慵懒的阳 光透过云层洒在我阳台的月桂上。我愿意时间先停留一会,让我可以听到她眼泪 落地的声音,摒除一切,只有我和她。事实上,我不由自主地蹲下来,仰望她的 脸庞,抓紧她双手。她设法挣脱开,我不允许。我微笑着轻轻的对她说:“放心, 没事的。”她刹那的眼神隐含恐惧疑惑不安羞涩惊讶解脱……我全都了然于胸…… 我觉得体内的脏腑全被掏空,高压电流势不可挡地蔓延全身。   我抓起K的衣领,不容分说,往他脸上狠狠的一拳。他倒在地上,滚了两圈 后,仰面躺着,对着月光。   我难以压抑心中的满足感,是因为那女孩,我觉得仿佛蒙受圣母的眷顾,我 保持微笑,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刚才在祈祷嘛?”   两人惊魂未定,等了一阵。她说:“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这一句我不 知在心里祈祷了多少千万次。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说着,两人都哭起来。 其实我想看她的微笑。   “好了,你们走吧,小心!”我心里很难过。   8   某月日年,清晨,K穿越大街小巷,向左向右全凭直觉。天空浑然一片薄薄 的白。街上只有几个晨运的老者,与房屋外墙剥落的石灰一样老。晨雾将稀疏的 个体隔开,像是医院里的白色屏风。   K一夜未眠,某种力量使他无法入睡。天亮使他豁然开朗,必需有所作为。   他急促的敲着一扇门。门上红油漆已黯淡,略显灰黑,两个铜环锈迹斑斑。 门开了,门后缓缓现出女子苍白的脸。   “你能相信?”   “先说来听听。”   “我知道这样没头没脑的被一时冲动支配自己当然不好,但总是控制不了。 前思后想必定难以解决问题,随着感觉得出结论对我来说,就像打开开关电灯亮 了一样自然,未尝不值得一试。我要说的是:我们结婚吧。”   “哦?”   “我们结婚吧,来不及了。”   “屋里有牛奶,来一点?”   “也好,但结婚吧。”   “等我刷牙洗脸之后再想一下。我不否认是个好主意。”   “不用想,时间无多。”   “莫非世界末日?”   “更糟!”   “可以详细说明吧。”   “不行,解析不了,而且费时间。”   “那赶快行动吧!”女孩转身回屋。“嘣”一声,门倏地封闭,再没有打开 过。   门关上后,K失去了安全的冒险园地。至此之后,K逐渐失却对安全的记忆。   我当然要扶他起来,怕他着凉感冒。但他粗鲁地拨开我的手。于是为了对图 书馆负责任,我再次执起他衣领,俯身给他一拳。坦白说,图书馆弄成这个样子, 我总觉得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刚才用右手打他右边脸,这次用左手打他左边 脸,因此应该没刚才痛。   一来二去,大家都冷静下来,能听到夜鸟的悲鸣。   “很奇怪吧,我竟然会想起结婚了。”K释怀地苦笑一下。   “你以前常说结婚比死还难受。”   “但当时就只能想到那样东西,而且很幸福。我也觉得奇怪。”   “是个怎么样的女孩?”   “只有一个印象罢了。和我吃过仅有的一次夜宵,相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   “何以想起这个女孩?”   “结婚这个概念闪起后,就想起她来了。那时有个念头,不能失去她啊!”   “我明白,蠢事一般富有诗意。”   “看天黑就不知不觉失去蓝天,看天明就不知不觉失去黑夜。有所察觉时已 后悔莫及,但也无能为力。”   “相恋三年的女孩怎么办?”   “说真的,那时没有想起她。”   “哈,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三年啊?”   “极无聊的问题!时间不放过任何人。如果可以,我倒愿意折了那三年的寿 命。”   “这样的话,你就不能成为你啦。”   “鬼知道。”   “这就是你失去的东西?”   “大概吧。说到底是我的错。”   我明白,K从来没有爱任何人。   9   山上从前有所小木屋。   很小的时候,木屋已经残旧不堪,荒废已久,总是充斥一股木头腐朽的气味。 尤其到了梅雨时节,朽木仿佛要随着雨水一齐流下来。周围的花草树木长得不错, 虽谈不上茂盛葱郁,但却不留缝隙地掩盖住小屋,使之不为外人所见。   我与K从小就喜欢到这无人的木屋中消遣。所谓消遣,我们通常将自己困到 屋子里面,高声乱喊乱叫,顺带手舞足蹈,有时两人不明就里狠狠地摔打一场, 或是将原有的桌子椅子等家具破坏殆尽。直至精疲力竭,甚至遍体鳞伤,然后开 门走出屋子,背靠背,箕踞而坐,也不说也不动,听听鸟语虫鸣,伸开手指让林 间风穿过身体,抚摸野草与土地的柔软,在迷离之际缓缓入睡。   那时我们都很怕大雨,怕大雨会将小屋冲走。于是每次大雨之后,我与K总 是不约而同地跑到山上看小屋是否仍在。我们守护小屋足有七年。说是守护,只 不过是偶尔惶恐不安地检查它的存在。当时我与K似乎都认为小屋没有消失的可 能,或者我们都没有承受这个可能的准备。小屋消失日子将如何,我们都没有想 过。从这个意义上,也许说小屋守护了我们七年比较准确。   最后一次看见小屋是三年前。我与K因某种无聊的理由要分离,于是两个人 默不作声在屋外坐了几个小时。那时我们已不常到小屋去了,人长大便是这副模 样。虽然当时没有明说,但我俩都明白,小屋总会毁于大雨的。   我们用尽口袋的货币在山下杂货铺买了些啤酒与花生。啤酒显然存放一段长 时间,易拉罐涂装显著褪色。花生细小干瘪,活像一个个患末期癌症的蜗牛。我 有点恋物癖,但当然,对于这样的啤酒花生,我是不介意的。   这个美妙的夜晚,若没有见到小木屋,终究是不完整的。K这样说。我赞成, 但心里面有不祥的预感。   倘若小木屋被毁了,彻底消失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了,那么上山的憧憬究竟 会变得如何可笑?如影随形的回忆究竟只能成为在甲板上活蹦乱跳的悲哀的沙丁 鱼了。可笑得令人不禁想哭。我只希望是我多虑,小木屋没有想象中软弱。我们 也是。毕竟是成年人了,能承受以前不能承受的东西。然而反向想一下,我可能 是希望见不到小屋的。毕竟小屋拖曳着我们的脚步,过往的幻象令人颓唐不前。 将来无法预测,过往亦并非实在。我们都是夹在两片烘面包之间的牛肉。回想一 下我们是如何料理汉堡包,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总而言之,无论小屋在与不在,我总有面对的态度。此刻我感谢受过的哲学 教育。哲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令人拥有面对一切东西的勇气。   我们边喝酒边走,接着远处路灯与头上月亮的微光,穿越一棵接一棵的不知 名树木及其影子。脚下是软乎乎的黄泥,我尽量将重心上提行走,以免鞋子陷入 太深,但这样走须得提防滑溜溜的青苔。喝光的啤酒罐就往背后扔,哐当哐当的 响声至少让我不感到那么寂寞。这路不好走,但方向总是有的,一直上山没有错。   “这里以前有个老人,可知道?”我问义无反顾走在前面的K。   “听人说过,是个可怜的老头。”   “听说他的墓就在这山上。”   “具体是怎样的人,不太了解。你可说说?难得无聊。”   我长舒一口气,为简单明了地讲个故事做准备,说:“从前有座小山,山上 有个孤寡老人,老人靠捡破烂吃野菜为生。老人活得很痛苦,但求来生能活得舒 服一点。于是他在生时在自己房子附近为自己掘了个墓。他每日除维持生计之外, 就是祭拜自己,时常还会在墓前为自己烧纸钱等等。他祈求终有一天寿终正寝之 时能睡到自己掘的墓里去,一觉醒来,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大可去死了!”   “人老了,死就没那么简单。”   “衰老真可怕,会令人恐惧死亡。我正在亲身经历,信我没有错。”   “你不怕?”   “也怕。但我是那老人,我确信我能活埋自己。”K毫无顾忌地说。   “还是在自己怕死之前解决自己好了,以免成了自己都容忍不了的人。”   “完全正确!所以不能结婚。”   “嘿!That’s your logic(这就是你的逻辑)!”我还忍不住说了句英文。   “你说他究竟是如何活下去的?”   “既然了无生趣,理所当然是结束生之状态。但结束之后紧接而来又是新生。 若然新生依旧痛苦,那上一生的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所以这一生无论死活赖 活,也要来生好过。是下一生的力量支持他活下去。”   “轮回!还有人相信轮回这个鬼玩意!轮回就是没有尽头。处于没有尽头的 东西之中,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若然真相是如此,我只好与操控生死轮回的神说: 我不玩了。”   “干嘛不玩?不是蛮好玩的嘛?”   “没意思!”K摇摇头,往后用力扔开一个空啤酒罐。   “有时候啊……会幻想世界末日。真想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K微笑着对我说:“还想听上帝的启示嘛?”   “当然!”   “那是……”K的声音霎时间停住了。像一个哑巴不小心掉进了无底深渊。   “是什么?”我接着问,欠过身来看看K究竟怎么回事。   即使夜色昏暗,我还是可以清楚见到眼前一方饱受风吹日晒的石头,上面刻 着几个隶书大字,漆上红漆,上头是一张小小的黑白人像照。照片看不清,估计 是个慈祥的老头。   一方墓碑。   10   或许应该谈一谈《只是近黄昏》。这本书对我与K的影响很大,若不谈它, 现在我着手的这篇文章势必只能沦为一个没有牛奶的冰箱,总是不完整的。   《只是近黄昏》,是作家弗莱德里希?比尔?皮纳德的自传性随笔集。这个作 家生平颇为神秘,现世作品也屈指可数。在任何文学史料上也难找到他的身影, 他只是个无名小辈。我们所知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这本书中得到的。然而我 们并不担心他是否诚实,这个并无关系,没人会对他感兴趣。   先此声明,敝人仅讲述以下内容,不予过多评论,谢谢。   《只是近黄昏》这本随笔集是皮纳德在隐居的日子里所写,内容与形式自由 多变,思维想象往往跨度巨大,令人费解。关于这点,他本人说:“文字只能记 录思维意识线条上的可怜的几个点,而这几个点并不能流动,你知道,人们习惯 从这几个点得出线条,然后惶恐不安地询问权威的意见,这是多么可笑的徒劳啊。 故此我只忠实于自己。”他对文字的态度是,“本人写作只为了让自己不要遗忘 符号的存在。”   大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全世界被笼罩在二战的硝烟之时,二十来岁的皮纳 德出版自己处女作《伊甸园》。内容远离当时战争热点,涉及克隆与伦理问题。 故事发生于某个北欧小镇,阴冷的诗人热切地爱上邻居挤牛奶女孩,但女孩嫁给 了酿酒的年轻人。诗人在绝望之际遇上了疯狂的流亡科学家。如此这般,科学家 为诗人制造一个挤牛奶女孩的克隆人。诗人迁居他处,抚养克隆人如其女儿一般。 待到女儿长大成人,诗人却对她暗生情愫。当时女孩与一个幼年丧母的男孩相恋 甚笃,而男孩的母亲正是当年诗人倾慕的挤牛奶女孩,诗人得知后矛盾之极,当 然百般阻挠,并打算带“女儿”出走。结果男孩忍无可忍,为了“解救在牢狱之 中的爱人与爱”,毒杀诗人。诗人在弥留之际,心中爆发一股强烈的“赎罪”感, 随后用刀杀死其“女儿”。故事结束。   对于这部作品,皮纳德本人说:“当然,《伊甸园》为我带来不小的名气, 毁誉参半,但相对于我执笔创作时的痛苦,这简直不值一提。这是个沉重的命题, 我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当时的我觉得每写一个单词,每一个字母,都必须肩负 起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稍一不慎便会成为泥土下的亡魂。我的兴趣并不在沉重, 我要的是游戏的生活。   如果你留心结局的话,你会发现这是个草草了事之举。原谅我,我在写结局 之时根本无法呼吸无法安心,只想完结就好,完结就好,仿佛我的生命都会在完 结的一刻随之终结。我想做的一切就是将这个问题彻底抛出去,不留一点痕迹。 但没有办法,没有可能,我倒愿意《伊甸园》从来未在我生命中出现过,正如我 期望我的生命从未在世上出现过一样。”   注意最后的一句话。   或者应该说明的是,在《伊》完稿的数月前,皮纳德心爱的女孩在阿拉曼被 蒙哥马利部队炮弹击中,身首异处,魂归天国。那女孩是个护士,追随她的爱— —一名少尉来到北非战场,并长留此地。少尉把她葬在地中海沿岸,自己继续追 随祖国与法西斯主义。皮纳德接到噩耗之后,悲痛欲绝,奔赴爱人身亡之所。而 等待他的只有一方无骸的坟墓。自此皮纳德相信生存再无意义。   “死,是日日夜夜都在想的问题,而当时竟与我如此接近。我很想抛开一切, 敞开双肩,投入他的怀抱。但我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无法做到。我的爱已牢牢被 他攫取,我不能重蹈覆辙。我的女孩啊,如今竟成为如此可笑的概念。死神拥有 了不起的幽默感。我被戏弄得无地自容,我想把他谋杀了。一切究竟是否确实发 生过?是否存在过,是否死亡过?我是不能死的,而且我感觉我永远不会死。”   如此这般,皮纳德成为一个积极厌世的人。如“我期望我的生命从未在世上 出现过”之类的话在《只是近黄昏》出现不下一千三百次。而数十年后他终究在 自己的庭院里拉响身上的烈性炸弹……   在目睹爱人的坟墓与残酷的战场之后,即完成《伊甸园》之后,皮纳德隐居 了,在地中海某个角落的海岛上,“以后都不想看见人”。   事与愿违。《伊甸园》给他带来许多麻烦,包括络绎不绝上门拜访的人,其 中有编辑,政客,青年作家,基因技术专家,甚至邪教组织高层。皮纳德一概拒 诸门外。虽然他们打扰皮纳德的清静,却也使他慢慢重新接受人。随后他请了佣 人,以便可以真正享受生活。但皮纳德始终不能接受第二个爱人。“我是一个得 了一场大病之后失去某种机能的病人。我不能再去爱了,也不能感受别人的爱。”   然而皮纳德是矛盾的。一件事令他重新理解了爱的涵义。   约摸在他六十岁之时,他差遣他的佣人与他一起花费将近一个月时间,在屋 后建起一堵高大的墙,并漆上平滑的白漆。一天早上,皮纳德请来了一支不知名 的英伦摇滚乐队,面对白墙,为他无间断演唱,而他则在白墙前面作画。   “一切都准备就绪。工具就在我脚下,粉刷画笔油漆颜料还有中国的墨,身 后是颓废而优雅的音乐。我用粉刷蘸满蓝色颜料,用力在墙上划了一下,墙上立 即出现一道飘逸的河流。我兴奋极了,随后立即添上红色跃动的火焰,灰色摇摇 欲坠的天空,紫色流动的乌鸦,褐色奔腾的骏马,黄色粘稠的黄昏……随后我不 知道是什么了,只是不停的画,手脚不停挥舞,完全没有章法,心中也没有形状。 我时而把脚伸进油漆桶里面然后对准墙壁猛踹,时而把沾满颜料的粉刷用力扔到 墙壁上,时而干脆整桶颜料往前泼。我已经筋疲力尽,但墙上空白的地方还有很 多,似乎直到死也填不完。但我坚持下去,我撕破自己的衣服(反正便宜货), 连裤子也脱了,我想割破自己的动脉让红色液体直接喷到墙上。这个非常时刻, 应该感谢音乐,那几个闭上眼睛陶醉在自己演奏中的年轻人让我活力无限。   我最终完成了,半点空白都没有留下,那时我已经累得倒在地上了。我看见 草地上悠哉游哉向前爬的蜗牛,我抓起它摔到墙上。我获得重生了!我望着墙上 的画面,仿佛面对我创造的世纪。我为我面前的世纪拜倒了,我跪倒在地,仰天 长叹。天上有她的灵魂啊!若然她,或是她的灵魂能与我分享这一刻,该是多么 美好啊!但这不可能了!我愤怒了,简直是狂怒。我走过庭园后面的工具房,抽 出石锤,向墙壁走回。我像个悲剧演员,但我清楚我自己在干什么,因为这个是 我自己!我用力锤在墙壁上,裂纹令油彩顿生毁灭的预兆。她已经看不到了,留 下来没有任何意义,破坏是唯一选择!我的坚持,我的信仰,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我继续拆除破坏这个世上的累赘,我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这让我无法继续运 力拆墙,我只好挨在墙边痛痛快快地哭。   我那时虽然旁若无人,但还是能察觉音乐停了。那几个一直闭上眼睛的年轻 人停止了,随即他们也倒在地上哭起来。他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手中的乐器砸向 画墙,他们也加入了破坏的行列。我不知他们为何而哭,正如他们不知我为何而 哭。人是为何会伤心而哭啊?他们的心中究竟有何种的哀伤?他们对生命究竟有 着怎样的思考体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他们,我爱我的兄弟,这个世界值 得我们去爱……即使我们承受无边伤痛,即使我们泪流满面……”   几天后,皮纳德享受了最后的黄昏,拉响终结的炸弹……他留下了一纸便条: “这个世界值得我们去爱!”……落款日期:1987年9月11日。   若对皮纳德有兴趣,我推荐阅读《只是近黄昏》。书名确实是他本人取的, 并非取巧的翻译。他对中国古诗颇有研究。   我读的那一本是从K的书柜里找到的,泛黄,如秋天落叶。我知道K看了很多 遍。   11   墓碑让我不寒而栗,或许脚下不远处就是森森白骨。生冷的碑石重新提醒我 关于鬼的存在。惊悚电影与故事中林林种种的鬼,忽然间从记忆中某个无名角落 蜂拥而来。我总疑心我后面有张鲜血淋漓且发青光的脸。小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一想到鬼就什么理性思维都短路。   “哇!”K站立良久,戏谑般的长啸一声,随即靠着碑石坐下来。   我拍一下他的头:“别傻了,快走吧!”   K像没感觉,只管喝酒,而且不断嬉笑。   大约一年前的半夜,街巷里锣鼓唢呐的响声惊醒床上熟睡的我。我知那是传 统的哀乐。附近有人死了。恐怖凄凉的乐音和着含糊不清的喃无,整整折磨我一 夜。惊慌与暴怒使我瑟瑟发抖,却不敢动弹。我尝试掩住我的耳朵,但还是隐约 听闻。那该死的声响就像精确的播音系统,有规律地响了停,停了响。我渴望总 有什么人来按下有正方形标志的按钮,彻底停止它才好。   终于等到响声久久地停了,我以为到此为止,稍稍舒心。谁料窗外竟火光一 片……天啊,他们竟然在这里把尸首连同棺木火化了,我想……我忍不住起身走 到窗边,撩起窗帘,看这惨淡的一幕。垃圾堆里一团大火,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响 声,将夜空燃得血红。周围的一圈人披麻戴孝,一动不动地看着火光。他们的影 子在月夜下不停跃动着,仿佛正举行着某个古老的狂欢仪式。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缩回被窝去。尽管是酷暑天气,我依旧将被子蒙过头。脑袋一片混乱……   如今想起,当时我并不是怕死去的人化作怨灵出现在我面前,而是想到众多 死去的灵魂也聚集在此地欢迎新同伴。这迷狂令我想起一大班人等待新生婴儿降 生的场景。   烈火中一切灰飞烟灭,但留给我一个惨淡的印象。关于死亡的传统,一直是 我不能忘却的东西。它给我恐怖与幻象,即鬼的存在。在一般情况下,灵魂们给 你的只有惊吓,而不会是交谈。便是如今,我也认为鬼是比死亡更加可怖的东西, 因为死亡终究是不可抗拒的。或者应该说,死亡在这个形成惊吓的过程中毫无用 处。   “我还以为你的故事只是个玩笑而已!哈哈!”K舒怀地笑起来,“想不到 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我也想不到真的会遇到啊。本来只是无意中说出来的。真想不到。喂……” 我突然间想到一些东西,背后一阵冷颤,“那小屋会不会是老人的房子?”   “不太可能,我们发现小屋时,它已荒废很久很久了,简直就像造出来的时 候就是这般荒废模样。”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老人就死了呢?”   “嘿,管他呢,反正死了就是死了罢!脚下就是曾经有过生之状态的同类, 不觉得是件惬意的事?”   “因为自己还活着?”   “不,因为终有一日也会变成这般模样!”   “唉,这般模样……究竟是何般模样啊?”我坐到K的身边,感觉还有另一 个人坐在我的身边,“可有别的去处?”   “当然有!不然何以那么多人急于求死?”K一副不屑的样子,“活着本来 就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总也怕死。”我试探性地说。   “变了,一切都变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K冷笑着摇头。   我看不惯K自以为是的态度,而且我不想再谈论下去。这注定是个无休止的 问题,一切解答尽为徒劳。我想起脚下的老头,感到十分可笑。而且我笑出来了, 忍不住说:“你确实十分可笑!”   K答道:“谁都这副德性!”   我笑得更欢,说:“我是说坐在我身边的人,但不是你。那个人像父亲一样 搭着我们的肩膀。”   “真的?”   我点点头。彼此沉默。   熬过两分钟之后,K奋而作起说:“那就动手吧!”说罢,K双手轮番扒开面 前松软的泥土。我发现他又变成最初的样子了,皮肉紧紧贴在一起,仿佛所有水 份都已流失,活脱脱一副能行走的干尸。我吃了一惊,呆在原地。我整个身子都 软了,只一味灌酒,苦得不得了。他的气力变得异常强大,就如旷野里的熊。 “快干起来嘛!”他回头对我嚷。   仿佛听到他叫我才恢复知觉,愤怒地喊:“别这样,别搞!”我第一反应是 必须阻止他。   “为什么?你不是很想知道下面的是什么模样吗?我也很好奇!”K还在继 续挖,越发狂烈。他大喊:“拉撒路,出来!拉撒路,出来!”   我上前拉开他,但怎么也拉不动。反而他右手随意向后一挥,就把我打倒在 地上了。我躺在泥土上,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木枝叶,仰望遥不可及的星星。我的 背感到泥土的柔软,迷离中觉得身子慢慢陷进去,成了一口井。或许是酒精的作 用,我无法动弹。身体与四肢好像沉沉睡去,任我如何呼唤都不醒来。我只剩下 坐井观天一般的视野,或者说,我成为了那个视野。我放弃了,阻止不了,一切 都是徒劳。我问:“若他真的走出来了又怎么样?”   “解开,让他走。”   “哈哈……”我忍不住笑出来,笑得掉眼泪。   “喂,现在他在哪儿?”   “谁?”   “搭着我们肩膀的那个。”   “一直在你身边嘛!”我还是不停地笑。在我身边的草丛中,泛起点点萤火。   12   我身体不能动弹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不能确定有多长,因为我再次失却了对 时间的估算能力。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深深的闭上眼,我以为当我张开眼的时候天 便会亮。然而天没有亮。我的视野被缩小成一个圆圈,圆圈之外是一片黑暗,之 内是夏夜,如人的心灵一般美好的夏夜。然而夏夜里的一切仿佛在一刻内停留了, 树叶不动了,萤火滞留在半空,蛙虫也沉默了……幸好,我耳边依然准确地传来 K挖掘中窸窸促促的声音。这声音成为我确定世界还在运动的唯一证据。我仿佛 变为在太古宇宙洪荒中漂流的一堆无形状的尘埃。   有一次我闭上眼睛,很久没有张开,因为我睡着了。我又梦到了埃塞俄比亚 吸血野鸭。但这次野鸭并不是铺天盖地残杀人类,而是成为了桌上盘中的烤鸭。 许多人围成一圈\约莫十多个\都是我不认识的脸孔\端坐在圆桌周围\桌上是一盘 烤鸭\鸭是埃塞俄比亚吸血野鸭\这准没错\这十几个人似乎是一家子\有老有少\ 融融恰恰\我是外人\多少有点不好意思\那时我肚子很饿\却不敢动筷\奇怪桌上 没有筷子\除了一盘烤鸭\什么都没有\这确实是埃塞俄比亚烤鸭\齐整地切成一块 一块\我肚子真的饿\我想吃\我说有什么事饭后再说吧\于是十多个人仿佛疯了似 的\用手抢盘中的鸭肉\和谐的气氛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很无奈\毕竟不能与 他们争夺\我坐在一旁\听K挖掘泥土的声音\想象K挖掘的洞\应该有一个小型炸弹 爆炸后留下的弹坑那么厉害\这一家子把抢夺过来的鸭肉乱丢\嘴里露出獠牙\嘴 角缓缓滴出红色液体\我没有害怕\我站起来\把椅子推开\转身走出来\   我就像饱餐的人离开餐桌一样坦然离开了自己的梦。这样说吧,我并不觉得 这是梦,而是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的非同寻常的世界。我知道这不是我最后的晚餐。 生活,在这两个世界中不断切换,随之而来的是思维想象语言方式统统改头换面。 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陌生人。   我觉得自己很陌生,有时平常一觉醒来,发现手脚都变了。好像有个人在睡 眠中已经去世,逃离了这个悲惨世界。另一个人继承了“他”的记忆,继续活下 去。但其他所有人都认得“我”还是“我”,这就证明是我多心了。我曾经惶恐 不安地问K,觉得我有什么改变。他说还是那个人。我感到很舒服,从此没有问 同样的问题。我害怕有不同的答案。   或者我是个健忘的人,很多人这样说,我常常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于是我不 经常问别人的名字。有趣的是,对遗忘的经历熟悉之后,你看待世界便往往带上 一种好奇感。你想知道许多东西,罂粟花的形状与味道如何,女性是如何生育, 子弹的速度有多快,头骨与卡夫拉纤维何者较硬,甚至宇宙是如何形成的,你都 想知道。但又不免凄凉,因为你很容易会遗忘。想想你忘记了多少英语单词和哲 人的名字及其名言,你就大概能理解这种凄凉了。我的忠告是:若然你健忘,就 不要太好奇。   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确信我要动起来了。我告诉自己要动,于是就能动, 然后整个世界又动起来。树木被风吹动,沙沙作响;萤火一闪一闪,流向天际; 蛙声虫鸣此起彼伏。我坐起来,见到K经已停手,挨着碑石在抽烟,将烟喷向空 中。他身边有个大洞,确实有小型炸弹爆炸弹坑的光景。借着月光,在我这边看 过去,看不到大洞的底。圣城耶路撒冷附近想必满布这种大洞。   “不赖嘛!”对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K冷冷地说:“还好啦!”之后不再言语。   我欠身过去窥视一下大洞,竟亦没有看到底端。我问:“有何发现?”   “空无一物!晦气……”K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禁唏嘘:“不知他现在在何方?”   “夏威夷海岛或者西伯利亚冰原,有可能在波斯湾油田……谁管得着?然而 是孤零零地客死异乡,这个肯定。”   我舒心地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于老人来说,只有墓碑前的三尺黄土 可以称得上是家,别的地方都是异乡。“若然他有耐性的话,静静地在这里等待 就好了。”   “可惜他没有!几十年都这样过了,竟然没等到这几个小时!”K把手掌放 到了墓碑上面,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亲切地拍了几下,“可怜这石碑就这样孤零零 地留在这里啦!本还以为可以有个伴……”说着说着,竟抽噎起来,话也说不清 了。最后索性蹲下来放声大哭。   我被他搞糊涂了。不知为何而哭,而且我向来看见人哭就手足无措。哭得那 么大声,那么尽情,骚扰到别人总是不好的。虽然周围没有人被我们骚扰,但破 坏宁静也是一种罪过吧。我只好劝他:“哎呀,哎呀,怎么无端端哭起来了…… 今天晚上尽是这样……刚才遇见两个女孩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哎……”我 拉拉杂杂说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一提起刚才,我又想起那个女孩, 我鼓起勇气来,照着K的脸,一拳挥过去。当然,我是向着大坑的反方向打的, 否则一不小心把他打落大坑里,他可能就完了。   他不哭了,坐起来,擦擦眼泪:“完了!那小屋一定完了!”   “那也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嘛!”   “我不想死在别的地方啊!”   “你没有耐性,只好这样子。若有耐性,一切好办。好好活下去,直到死的 一刻。古希腊还是古印度,唉,记不清了,总之是古代,不是有人说过,想要活 下去,准备去死!这样想就对了,准没错,谁都急不来。防守反击纯属虚构嘛!” 我被他搞得失去了逻辑,正在胡言乱语。   “好!留个纪念吧!”他说罢站起来,面对大坑拉下裤子,“刚好啤酒要排 泄。”   “哎,哎呀,不要,不要在这里……”我拼命摆手,“不安全,不安全……” 我没有很完整地说出我想要说的话。   他明白了,赶紧拉起裤子,惶恐地东张西望:“他还在?”   我点点头,缓慢但肯定地。   “那别耽搁了,上去吧!”   “正好!可以说说你要说的话吧。”   “不打算说了,或者还不是时候……”K欲言又止。   “噢!”我失望地叫了一声。   K回头惊慌地瞥了我一眼,故意压低声调:“上去吧,希望能赶上。”   我不再言语。   他与我们同行,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13   hidden track   耶稣快到耶路撒冷看见城,就为他哀哭,   说,巴不得你在这日子,知道关系你平安的事。无奈这事现在是隐藏的,叫 你的眼看不出来。   因为日子将到,你的仇敌必筑起土垒,周围环绕你,四面困住你,   并要扫灭你,和你里头的儿女,连一块石头也不留在石头上。因你不知道眷 顾你的时候。   ——《新约 路加福音》第十九章   14   为了一扫刚才的颓势,我决定唱歌。我唱Suede的。 唱到一半忘记歌词,唱不下去。于是改唱Coldplay的。K像聋了 一般,任我唱得如何走音都没有反应,只顾仰着头向山上走去。我颇为不满,本 以为他会跟我一起唱的。我尝试到处寻找“他”的踪影,但不见。“他”消失了, 我感到一丝失落。   回想起来,我倒是没有太清楚的看见“他”。朦胧中只记得“他”的身影与 我们同龄人相仿,全身蒙在黑袍中。“他”时而站立,用手轻抚我与K,时而坐 下,埋头沉思。   快要接近小木屋时,我们听到山上一阵喧闹声。至少三个人,有男有女。喧 闹声极为嘈杂混乱,像森林大火中树木的爆裂声。发出喧嚣的人群歇斯底里地呼 喊,像遇见极可怖的事情,又像失去理智地沉湎于狂欢。然而这股喧嚣声并不嘹 亮,似乎是被某种柔软的物质隔离了。我确定是在小木屋里面发出的。   “走吧,快!”K坚定地边说边跑起来。我停止唱歌,紧跟在后面。   K的呼吸变得急促浑厚,似乎追逐着永远无法接近的风。我又再次陷入西藏 大草原的幻想。两个不知疲倦的少年,飞奔着穿越与天空连接在一起的草原。我 没到过西藏,也没看过草原。长草继续划割着我的身体,身上的伤痕默默地渗血, 慢慢汇集成一滴,沿着肌肤的纹理下滑,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最终跑到草 原与天分离的地平线。我们看到了一条孤独的灰黑色长蛇,向左看,看不到它的 尾,向右看,看不到它的头。我大胆地摸摸它的身子,冰冷得就像西伯利亚的铁 矿。我与K决定横卧在它身体上。瞬间,一声长长的呼啸携风雨而来,长蛇的身 子迅猛地蜷缩成一团。我被压得骨肉分离,看看自己的惨状,狂笑不止。   我狂笑不止。K也跟着笑起来,说:“我早有预感小木屋有事发生。”   “这是个奇妙的夜晚啊,至少让我明白了世界是何等的荒诞!”   “荒诞的活着就是奇妙的。想象一下看到明天的晨曦吧!”   “定然恍如隔世!”我信心满满地说。   我们终于来到小木屋门前。门紧闭着,里面的嘈杂声越发刺耳。我心里既恐 惧又兴奋,无法清晰地分析下一步该怎么办。小木屋一如当初,大雨没有将它摧 毁啊!里面有微弱的昏黄灯光,想必是油灯。来不及多想了,我一脚把门踹开。   我们都让里面的画面震惊了。三男两女。就是刚才那三个不知所谓的街头青 年与那对女酷儿。三个街头青年赤身裸体,把那两个酷儿按到地上,手上都拿着 小刀,正在撕扯她们的衣服。那两个酷儿看见我们,先是呆了一下,然后大喊救 命。我看到她们腿上都是淤青的伤痕,裤子被脱到膝盖上。   我的头脑里浮现刚才与她们相遇的一幕——她们说过的愚蠢的话,我为她们 痛打了K,以及是女方酷儿哭诉的泪眼,令我挥之不去。我暴怒了。若然我手上 有枪,我定然不假思索便把那三个流氓射杀了。我再次看到她的泪眼,是那样无 助与恐怖,似乎这个世上没有可以信赖与依靠的东西。其实我想看见的是她的微 笑,我当时想搂着她,温柔地,至少让她不在颤抖。但首先,我要把那三个混蛋 流氓他妈的给收拾了。   那三个混蛋显然被我们突然破门而入搞昏了,一直嚷嚷“别过来别过来,站 在那边”,一边用小刀指着我们,看看我们又看看那对酷儿,活像一堆生体癣而 奇痒难当的野猪。   K在我旁边咬牙切齿,浑身气愤得颤抖,一字一顿地对他们说:“你们这群 畜生,我以主的名义起誓,决不让你们活着走出这门!”说着就冲上前去。   我也被K震慑到了,我从来没看见K这个模样。他就这样冲上去是危险的,但 当时我也想把他们杀了,所以没有及时阻止K。   我正想随后冲上去,一堆血溅到地上。K被划了一刀,在手臂上。K没有退后, 就像没有感觉到痛楚与流血一般,继续冲前,一拳正正地打在了伤他的那个流氓 的眼上。我想他的眼珠肯定要爆了。他凄惨地长号倒在后面,双手掩着受伤的眼, 像条搁浅的鲫鱼一样弹来弹去,歇斯底里地叫着:“啊,好痛啊好痛啊,救命啊, 我的眼啊真的好痛啊……”   我看见另外一个正把刀子刺向K的腰部,我心里惊慌得像倒翻了冰水一样, 急忙出脚想把刀子踢开。但脚不够长,当我的腿伸向空中时,我发现我另一只脚 已经麻木了,我倒在木地板上。想要立即爬起来,但撑在地上的双手怎样也没有 力气。我忽然觉得腿上传来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喊叫起来,确实很痛。我知道我 被割了一刀,想看看汨汨流血的伤口却看不到,只是将脚不断乱踢。我向后挪动 到比较安全的地方,我看见地上的血迹。红色液体渗透到干枯的木板里面,慢慢 绽开,成为一朵朵荼蘼花。   我看见K枯瘦的身体不断地舞动,他的腰间也在涌血。但他仍然似乎毫无感 觉,疯也似的狂踢另一个倒在地上的流氓,就是那个割伤我腿的那个。“小心后 面。”我歇斯底里大喊。又有一个拿起刀向K后背刺去。“查”,刀子准确无误 地扎进K的背部,K向前倾下了。但他立即转身起来,手肘划了个半圆,重重地给 偷袭他的人毁灭性一击,这让我想起基建工地里打桩的情形。   我这时可以看到腿部的伤口了,在大腿上,很深,红色液体像地下水管爆裂 之后渗到地上一般缓缓冒出。我记起有部电影里面说人有种让自己止血的法术, 我希望我以前有学过,但没有,我不断地在心里喊:“妈的,止血!止血!快啊, 妈的!”我没有喊出口,我不敢喊出口,我坚信我当时已经哭了。   然而我看见了“他”。“他”蜷缩在油灯光芒没有到达的角落,满怀心事, 盯着附近地面的血迹。忽然间,一切好像都变缓慢了。我听见那两个酷儿的哀号 声:“不要啊,不要这样,会死的啊,不要啊!”然而她们的嘴却没有动。我听 见铺天盖地的叫喊:“呜啊……好痛啊!好痛啊!不要啊!要死的啊!不要死 啊!”   我彷徨地看着倒在这所小木屋里的七个人。他们似乎都看见了我没有看见的 东西,他们似乎说着我不知道的语言。我看着他们痛苦的脸,我惊恐万分。我继 续挪向安静的角落,我要远离这群悲惨的人群。但我也在痛,而且渐渐出现许多 幻觉。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啊?我看看角落里的“他”,还是一动不动。“他” 如何承受得了七个人的悲鸣啊?   我受不了,很痛。我回想起深夜我独自一个在房间里阅读的情景,那是个相 当安静的夜晚,玻璃杯在静止的空气中散发残留咖啡的香气,玻璃窗紧锁,窗帘 微微晃动,日光灯有节奏地闪烁着,读的是很久没有读过的诗词散文,每次读都 有初见的感觉,每一个字词都是如此陌生,安静地听红木立式老钟敲过每个正点 与半点,天在不知不觉间亮了。   而这里只有淋漓的鲜血与无辜的哀鸣。我们究竟犯下什么罪过了?就要在此 承受痛楚与流血。我不明白,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我从未料想到我生命中竟出 现这惨淡的一幕。我预想中的安稳而充实的生活已被鲜血洗刷得支离破碎。不, 不,不要想太遥远的事情,我只要活下去。我也不希望什么人死去。我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不要打了,不值得,不值得!”回想刚才不顾一切的勇气与 愤怒,在生命之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我只要活下去。   三个流氓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癫狂地大喊不止……他们抱着似乎快要爆裂的 头,他们疯狗似的夺门而去。倒在角落的K掩着伤口,有气无力地冲我喊……我 再看看另一角落的两个女孩,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孤苦地哭喊着……我完全听不 到他们的喊声,我的世界静寂了。我只看到他们的嘴巴在不停张张合合……三个 流氓跑的时候踏过我的胸膛,其中一个因此摔倒,又急忙爬起来,跑了……我的 胸膛疼痛不止,呼吸也停止了,我感觉我身体内的空气被挤出体外,肺部无法收 缩舒张。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默默祝福……我会死的,我要死了!我听到有 个脚步朝我走来,越来越接近……我的视线迷蒙了,但我还是设法抬头仰望…… 没错,是“他”。“他”视察着我的身子,非常仔细。我看到“他”脸上的悲悯 与苦痛,“救我,救我!”我喊。我听不见……   15   “他”走了。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他”走了。K坐在我的身旁。我们两人背靠墙壁并排着。 是那两个女孩扶我们坐起来的。她们之中“女”的一个愁容满面蹲在我俩面前, 双手合十,细声祈祷。另一个在门外踱来踱去,正通电话,大概是叫救护车。我 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我以为已经过了很久,不料只是片刻。我的精神好起来了,我看到我与K的 伤口周围散落着厚厚的纸巾,叠了好几层。我觉得很好笑,于是转头对K说: “兄弟,情况可好?”   K回应我一个真诚而苍白的笑脸,说:“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我笑了。面前女孩的泪痕让我想起落叶飘零的痕迹,我想伸手过去帮她擦干, 但动不了。   女孩开口说话了,面对K:“K,对不起,对不起!”   “别傻气了,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K费力地回答,“不过,这样 也好,我始终可以再见到你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没有跟你讲清楚!对不起啊,K!”   “哈,我也没想到啊!还傻冒地要和你提到结婚……哈哈,别放在心里啊…… 我不是认真的,反正……反正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不过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你时间!”   “时间啊……”K把头侧到一旁,苦笑着,片刻后说:“我一直有很多话要 跟你说,我也很想听你讲。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厌倦。但你总不听我说,也不 跟我说。两个人在一起但总是沉默,很可怕。所以我不敢与你在一起,我知道你 还在,过得好,这就够了。”K说着啜泣起来,“现在我也想跟你说,但我已经 没有力气了,也想听你讲,但已经听不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女孩哭着猛力摇头。   我看见K伤口附近的白纸巾再次被染红了。   屋外的女孩悄悄躲到一旁啜泣。我也想走到屋外去。想不到眼前的女孩竟就 是K口中的女孩。我刚才竟然还想看她的微笑,我这个终究孤独的人啊!屋外的 野草泛起一片紫色,我知道晨曦近了。   K哭得越发伤心,仿佛忽视了整个世界:“我不能死啊!我还有很多很多很 多东西要跟你说,还想听你说很多很多很多东西啊!很痛啊,痛啊!呜呜……”   女孩立刻紧紧地搂住K,把脸贴在K血迹斑斑的脸上,泣不成声。   山下浑然传来一阵惨叫,宛如猿猴夜半在深山悲鸣。我知道是那三个孩子发 出的。惨叫过后就寂然无声了。我猜想那三个孩子定是堕进了K挖的大洞里。那 个大洞竟真的就成了墓穴。我诚心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通过这个无底的洞穴, 到达另一个世界。   我可以看到女孩柔美的脸,我多么希望此刻被她搂住的人是我。我再看看K, 这个相识多年的兄弟,我爱这个兄弟。我的兄弟又恢复了当初英俊的模样,我感 受到他的幸福,我从未看见他如此安详的脸。那女孩呼唤着K的名字,从心里叫 出来,仿佛从太古宇宙便开始抑压着,而今在他迷离之际赐予他名字。K何以叫K, 何以成为K,只能从女孩口中确定了。我希望有人呼唤我的名,因为我已忘记。   K安详的脸已经倾下了。他道别了这个世界,在启示与怀抱中。灵魂重回本 源的状态,超越躯体、知觉、情感、记忆……一切属于人世的东西。他获得本初 的体验,在宇宙镜像面前重遇遗失的影子。他们合而为一,重获自由。   晨曦降临,一切都已明瞭,无悲也无喜,他的启示。我赞颂一切逝去者。   然而我正在死去,死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