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烟瘾(短篇小说)   金意峰   薛丽朵的哭声从五楼窗台上跌落下来时,老赵正可着劲儿在口袋里挖。没挖 出一根烟,倒是挖出两三条烟丝。烟丝金黄色,像婴儿卷曲的毛发。老赵把粘在 手指上的烟丝往鼻孔凑,脑海里不由一个激灵,仿佛听见周身的细胞开始欢乐地 叫唤起来。   他娘的,烟瘾又上来了。老赵无奈地咧了咧嘴。   不远处就是那家新开的喜盈盈超市,蛮好听的名字。来去也就一百多米路。 老赵想,赶紧跑一趟吧。   十五分钟以后,一支烟塞进嘴里,站在门口的老赵就开始变得气定神闲了。 有点找到方向感了。   当然,至少在半个小时之前,老赵可没这么自信。吃午饭时,老赵意外地跟 薛丽朵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简单得后来让老赵都有点后悔都有点 懒得回忆。相反,过程倒是显得轰轰烈烈。一番唇枪舌剑下来,老赵拍桌子了。 老赵记得他的拍桌声高亢,响亮,使孙子小明不由自主地投以惊惧的目光。小明 这孩子平时不服管,经常嬉皮笑脸地跟他闹,现在好了,感觉压力了。那压力通 过他警觉的眼神体现出来了。那一会儿,老赵心里是有点喜滋滋地,他需要这个 效果。可是,薛丽朵不卖他的账。这是让老赵头疼的地方。薛丽朵平时就是谁的 账也不卖,她只卖自己的账。这些年下来,他算是看清了,儿子懂礼在这个家的 威望指数低了去了,用港台剧里的台词说,是“一点地位也没有”。一个男人在 家一点地位也没有,那还能指望他在外面干出点什么名堂?老赵一直为此耿耿于 怀。他觉得赵懂礼这么多年也没出息过,根源就在此。想起这一点,老赵私底下 就替儿子感到心寒。   事实上,整个争吵过程,赵懂礼一直置若罔闻。或许赵懂礼也只会装糊涂。 装糊涂是赵懂礼平庸的生活策略之一。赵懂礼在卧室里挂了一幅书法作品,是多 年的一个狐朋狗友手书的。斗大的四个字“难得糊涂”。老赵曾津津有味地欣赏 过这四个字。他背着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直到脖子仰得都有点酸疼,老赵才开 了口。老赵对儿子说,字倒是写得不错,就是这话不中听,什么叫“难得糊涂”, 总不至于是让你去当糊涂虫?赵懂礼的脑袋立刻晃得像一个拨浪鼓,辩解说,非 也非也,这四个字可是至理名言,清朝的郑板桥,知道吗?人家在书斋里挂的就 是这“难得糊涂”四个字。老赵摇摇头,鼻子里气咻咻地哼出一声,你还敢跟人 家郑板桥比?郑板桥是郑板桥,你是你,没法比的。老赵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老赵不忍心打击赵懂礼莫名其妙的自信心。老赵想,连自己的老婆也降服不了的 男人,也配跟人说郑板桥?   老赵知道赵懂礼怕薛丽朵。但他没想到赵懂礼怕薛丽朵的程度,会像他的烟 瘾一样,一犯上来,居然会犯得那么深。尽管薛丽朵劈手夺走了赵懂礼的筷子, 还骂赵懂礼是猪,只知道吃吃吃。赵懂礼竟然仍正襟危坐一声不吭。老赵当时的 气就上来了。赵懂礼这段日子做水果生意刚好赔了钱,身子像日本人一样矮了半 截,说话比以前更加低声下气,但不管怎么说,你薛丽朵毕竟还是他老婆,也不 能这么侮辱一个男人的尊严呀。有话就不能好好说?老赵想,这不是欺负老实人 吗?老赵年轻那会儿就爱打抱不平,即使现在,年纪大了点,也依然保持着良好 的习惯。平日他经常自觉地翻报纸看电视,了解国家大事,还常常忍不住做义务 评论员,对发生在身边的大小新闻义愤填膺地臧否一番,今天骂某个贪官贪贿受 贿目无王法,明天埋怨物价上涨的速度直逼刘翔的百米跨栏,后天则免费为北京 奥运做广告。眼下,自己的家里出现了冤家错案,老赵怎么会咽下这口气?他在 心里埋怨赵懂礼,你装糊涂也不能装到这种程度,都让自己的老婆骂成猪了,再 这样下去怎么了得?老赵想,很可能儿子明天就只能被赶出家门喝西北风了。这 年头离婚的还少吗?依老赵的看法,那都是因为家庭地位严重失衡引起的。老赵 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老伴李金枝。老赵和李金枝恩爱了大半辈子,很少红过脸, 彼此相敬如宾,很大缘故是因为老赵在家里牢牢占据了主导地位,李金枝肯听他 的话,而老赵在满足虚荣之际也感激地投桃报李。老赵多么希望这一优良传统能 够遗传给下一代,甚至发扬光大。   换句话说,老赵不允许薛丽朵或者儿子无视这种传统。   但是老赵也看出来了,如今这个时代什么都在变。变得太快了。变得都让每 个人的耳朵鼻子眼睛什么的有点找不到北了。以至于面对薛丽朵的骂声,赵懂礼 只能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装糊涂,好像他此刻不是在吃饭,而是在聆听薛丽朵做 激情演讲。   老赵拍了桌子。老赵显然缺乏赵懂礼那么惊人的忍耐力。可是老赵拍了桌子 以后就知道自己拍错了地方。薛丽朵的咒骂声立刻像催泪弹发射后产生的烟雾一 样扩散开来。   后来,老赵就听见了一串咏叹调一般的刺耳的高音。那是碗碟坠地的令人惊 心动魄的碎裂声。薛丽朵抹了桌子。   老赵想,这饭是吃不成了。   老赵站在路边认真思考了片刻,很快向左转,沿着一条鹅卵石甬道拐进了路 旁的一个街心公园。正午的公园里人影寥落。老赵一屁股坐到一把长条石凳上, 狠狠地吸了口烟。老赵有点拿不定主意。老赵很想去二儿子家。因为李金枝住在 二儿子赵明志家。老赵现在心头乱,很想跟李金枝唠唠话,叹叹心中的苦。可是 老赵知道李金枝听了肯定又会埋怨他。关于薛丽朵和赵懂礼的事老赵跟李金枝聊 过多次。每次李金枝都劝他睁只眼闭只眼,真要管的话就管好他自己好了。李金 枝说,儿女的事儿女自己会操心的,老头子你把自己的身体管好就是对他们最大 的支持。李金枝甚至建议老赵多去公园做做徒手操多去练练太极。老赵对老伴的 说法很不满。他觉得李金枝和赵懂礼一样,都在装糊涂。他说这个世道我真是看 不懂了,连你都学会了装糊涂。李金枝冷笑一声说,不这样行吗?政府官员在腐 败,工人在下岗,医疗交通事故频频发生,你不装糊涂还能干啥?老赵说,别的 事我就不操心了,可这是赵懂礼家的事啊,我怎么能假装没看见?李金枝说,家 里的事和国家的事还不是一样,无非是大小不同而已,亏你活了那么多年,看了 那么多事,居然连这个道理也不懂。老赵低头想了想说,道理虽如此,但我还是 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就要伸张正义。李金枝就怜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的 头发差不多都白了,该休息休息了。老赵的豪情上来了。他说,我老吗?我觉得 我一点都不老啊。李金枝说,孙子都上小学五年级了,还不老?是不是要等他结 婚生子,你才说自己老了呢?   想起孙子小明,老赵的嘴角就浮出了一丝微笑。他太爱小明了。用儿子儿媳 的话说,是爱过头了。任何事过头了就不好,容易矫枉过正画蛇添足。小明这小 家伙没少给他爷爷添麻烦。都十一二岁的人了,还喜欢和爷爷一个枕头睡。爷爷 到场,就什么事都有了依赖,系鞋带差爷爷,背书包差爷爷,甚至走楼梯有时候 也挨着爷爷走,爷爷跨一步他才肯跨一步,急得爷爷牙根直发痒。可是,小家伙 心里是惦记着爷爷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给爷爷留一份。学校里发生什么 事都爱跟爷爷通个气。他不太爱跟在薛丽朵后面转。也许是因为薛丽朵比较严肃。 女人一旦严肃起来就不可爱了,非但不可爱,而且简直是可憎。这一点老赵和小 明有共鸣。小明在薛丽朵面前总是战战兢兢地,像全身装了弹簧一般紧张。薛丽 朵板脸孔的时候是多了点,那是因为前者达不到她的要求。薛丽朵多么希望自己 的儿子聪明伶俐,像她毛巾厂的同事陈慧芬的女儿陈洁。陈洁和小明一个班。不 同的是陈洁是班级的文娱委员,而小明是个普通同学。这一点与薛丽朵和陈慧芬 的关系非常类似。陈慧芬一直是毛纺厂的工会主席,而薛丽朵仅仅是下属的一位 普通干事。薛丽朵每每联想到这些,心中就很幽怨。她就会经常忍不住把小明和 陈洁作比较。她说,你怎么就比不过人家一个小丫头片子?她说,你也可以去跳 去唱啊,谁规定男孩子就不能当文娱委员?她说,妈妈厂里有个男的,他做的针 线活比女人还讲究还精细呢?她说,即便你当不成文娱委员,你也可以当劳动委 员嘛,你的力气总该比她大吧。可能是薛丽朵的话多少有点刺耳,连爱装糊涂的 赵懂礼也忍不住了。赵懂礼说,你就不要再为难儿子了,当人民群众也没什么不 好。薛丽朵立刻调整枪口,对准了赵懂礼。她说赵懂礼我还没说你呢,赵懂礼你 自己不学好,竟敢唆使我儿子也不学好。她说赵懂礼啊赵懂礼,要是你有钱有权, 赵小明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赵小明现在应该坐在贵族小学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唱 英文歌。她说,我们小明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爸爸。   每逢此时,赵懂礼他们就不好说话了。大家默默地各自散开做自己的事。小 明会变得特别乖。小明坐在小方桌上,摊开作业本认真地写字。老赵就无聊地坐 在他的旁边看他。他看见小明仿佛把刚才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此刻正勾着头, 稚嫩的小腰向桌子拧过去拧过去。老赵的心中就会升起酸涩的感觉。他的手就不 由自主地会去掏口袋。但是口袋里空空地,没有一支烟,他这才想起他曾向李金 枝许下的承诺,为了自己的身体,也为了孩子们的家,慢慢地让烟从他的生活中 消失。   想到烟,老赵迟疑地看了看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它们安静地卧倒在一起,休 戚相关的样子。在它们的夹缝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来。老赵的手指突 然灼烧了一般,感觉有点疼痛。他的手就抖了抖,那个烟头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倏 地掉了下去,掉在一块泥地里。   还是戒了吧。老赵把身子放下来,仰躺在石凳上想。   关于老赵的烟瘾,其实不光是李金枝有想法,大家都有想法。其中以薛丽朵 最为激烈。她在私下里曾多次和赵懂礼沟通过,她甚至还认真地动员过小明。   这些,老赵都知道,但他就是假装没听见。老赵想到这一点心中总是浮出一 片悲凉。老赵的烟民生涯不多不少差不多有三十多年了。老赵承认,抽烟对身体 不好,问题是,抽烟仅仅是对身体不好,除此之外,抽烟在他的生活中其实发挥 着多么重大的作用。仔细追忆一下,老赵的大半辈子,有许多重要的决策,都是 在烟雾的缭绕中决定的。比如很多年前跑到城里买房,那是老赵家新根据地的开 创,是老赵从农村向城市转移的一个重要战略。又比如说,前几年老赵左思右想 才决定出险招,自己提前内退,让待业的二儿子明志到铁路部门顶职,已被证实 有先见之明,同样,这些年,老赵精打细算运筹帷幄,逐渐退出房奴的队伍,靠 的还是手指缝里的一支烟。为了这个家,不容易啊。   可是,眼下,就这么和多年来劳苦功高的烟瘾告别,老赵想到这里就多少有 点不忍。老赵可不是一个容易忘本的人。平时看到那些老旧的东西,譬如小城一 些被拆迁的老弄堂老建筑,譬如央视六台播出的那些老影片,他都特别关注特别 怀念。老赵最看不惯那些抛弃传统追附时尚的人。岂止是看不惯,简直就是看不 起。但是,毫无疑问,当下的时代,是一个多么喜新厌旧的时代啊。人们的眼睛 从来只是向前看,而把美好的过去无情地抛之脑后。老赵想起自己的家人竟然也 是如此,心中的苍凉就多了一层。   两个月前,为了让老赵戒烟,薛丽朵曾经诚恳地和他做过一次交谈。   平日里,薛丽朵说话一贯是单刀直入,体现出工会干事强硬的外交风格。可 是,那一次薛丽朵却把话说得婉转得体入情入理。她说,爸,你不会喜欢我们这 个家过得不好吗?老赵点点头。薛丽朵说,你看,我们家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薛丽朵作了一番分析。她说,你都看见了,我们家懂礼自从下岗后,两天打鱼三 天晒网,一年来做过保安,学过家电修理,摆过地摊,卖过水果,做哪样哪样不 如意,现在还是漂着,我呢,在毛巾厂做个破干事,跑跑腿耍耍嘴皮子,累个半 死,工资还没人家陈慧芬的三分之二,小明呢,也没读上重点小学,成绩还不好 不坏,你呢,年纪也大了,还在为我们家发挥余热。事到如今,别的不敢想,我 就指望着家里的人身子骨都硬朗一点,别出什么岔子,健康是福,你说是不是? 老赵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薛丽朵笑笑,放低了声音说,我也没别的想法,就一 个,您能不能把您的烟给戒了?   老赵半天没吱声。老赵的嘴张得老大,愣了。半晌老赵才慢悠悠地说,这么 说,你们是合计好了,连支烟也不让它进家门了?你不记得你刚嫁给懂礼那会儿 是怎么说的?我记得你好像还给我买来两条烟,牌子我还记得,是上海产的“红 双喜”,你还跟我说,爸,你爱抽这口,爱抽就抽吧,人活一世,没点爱好可不 行。老赵的声音有点凄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转眼,你就和你婆婆一样,支使 起我来了。薛丽朵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换成了工会干事冷若冰霜的表情,我这不 是为您好吗?好心就没有好报?老赵把头扭开,冷笑一声,说,恐怕还不止这个 原因吧?   老赵说,我早就听小明说了,说他妈妈最看不惯爷爷吐痰的样子,说痰里有 着千军万马般的细菌,这道理我懂,我吐痰哪回都吐到马桶里,然后冲掉。老赵 咳了一声继续说,赵懂礼也说了,说他老婆嫌弃我吐出的那一阵子烟雾,其实我 抽烟是很自觉的,每次我都站到窗台门口抽,抽完了就掀开窗排空气。老赵说, 这些,我都懒得提,但是既然你说到了,我就只好跟你申明一下。   那一次的谈话,显然是不欢而散的。   事后老赵曾反省过,他觉得那天自己的确带了一点情绪,做戏做过头了。   不管怎么说,老赵后来确实收敛了不少。抽烟的次数有所减少,实在憋不住, 他就出去转一转,到超市买包烟,很自觉地在外面呆个半天。   老赵后来就在石条凳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老赵是被一阵轻柔的拍击声惊醒的。那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是在床上被李金 枝拍醒的。由于二儿子家在另一个小区,和大儿子懂礼家隔了一条江,老赵和李 金枝实际上就成了牛郎织女。他俩平时见面不是非常多。见个面也得事先在电话 里约好。可是,有时候老赵送小明到学校后,急急忙忙赶过去找,李金枝通常已 带着孙女小玲到别处串门去了。所以老赵经常埋怨李金枝乱走,使他白跑那么多 的路。李金枝却轻轻一笑说,是你自己忘了事先打个电话过来。老赵就无言以对 了。不管怎么说,老赵很贪恋和李金枝在一起的时光。但是老赵感觉精力没有以 前那么旺盛了。每一次他在李金枝身上趴一会就下来了,滚到一边就浑然睡着了, 嘴角挂着一条白亮的涎水。所以老赵被拍醒的那一刻真的以为是在李金枝的床上, 等揉了揉睡眼睁开后,他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拍他的人是一个小伙子。戴着眼镜, 长得很秀气。   小伙子的嘴很甜,看见他醒来了,就喊他赵伯伯。他说,赵伯伯,你还记得 我吗?我就是顺德医药公司的那个小李。他说,赵伯伯,我们真是有缘,对了, 你现在的身体好吗,有没有失眠?平时的胃口好吗?还抽烟吗?他说,咦,你怎 么睡在这里?要着凉的,老年人要注意身体啊。   老赵仔细地看了对方半天,才想起这个自称小李的年轻人。记起来了,他是 在几个月前认识小李的。用小李的话说,那是缘分。几个月前的一天,老赵去逛 街,正好看见小李他们几个年轻人在市电影院门口搞促销活动。老赵看见一大群 老头老太正在围观。老赵就感到很好奇。老赵年轻时就喜欢看热闹,现在年纪大 了点,但是依然不改初衷。老赵踱着步就过去了。这时小李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瞄 准了他。小李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他喊,老伯伯,欢迎你星期天来我们公司 办事处听健康讲座。老赵怔了一下,他说,该不是又来骗我们的钱?说完这句话, 老赵还深为自己洞悉某种内幕而得意。他进一步揭发说,小伙子,我吃过的饭比 你吃过的盐还多,你就少蒙人了,谁不知道,你们这么做是为了骗我们腰包里的 钱?老赵的话马上得到周围群众的积极响应。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就是这个理。 小李看来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所以面对老赵的诘难,他不慌不忙地笑笑。小李说, 老伯啊,你真是误会我们了。小李说,其实,我们今天来只是想为社会做点公益 事业,星期天的健康讲座我们就是不收费的,完全开放。听他这么一讲,众人就 七嘴八舌地猜疑起来。老赵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问,你的意思,听讲座是免 费的?小李大义凛然得像个烈士,他说,当然免费。他说,而且,开设讲座的是 一位享受国务院津贴的医学博士,响当当的专家。老赵说,是吗?老赵喃喃地说, 如果是这样,你们的确是为我们老人做了一件好事。   老赵后来就知道小伙子叫小李。其实,星期天去听讲座的人都叫小伙子小李。   那个星期天,老赵向赵懂礼告了假,一大早地就去了指定的东风旅馆。一位 模样俏丽的年轻女子在旅馆一楼发给老赵一张入场卡,说除了听讲座,还可以凭 此卡摸奖。老赵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对方抿着嘴冲他一笑。老赵慌忙也笑了一 下。   老赵慢慢地爬上了四楼。在老赵的印象中,这个旅馆和他记忆中的旅馆不太 一样。老赵上一次去旅馆是在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老赵还是壮年。老赵记得那 个旅馆远在台州。那一次好像是因为出了一趟差,才临时选了个旅馆住下。印象 中那个台州旅馆很脏很黑,走廊上还飘荡着一股尿臊味,后来老赵才发现原来走 廊的尽头有一间厕所。那个厕所好像很久没有人清理了。老赵从此对旅馆产生了 不好的偏见。每次听赵懂礼说要出公差,他就在心里替赵懂礼难受,他有点同情 赵懂礼。他的眼前不时又晃动着台州那个又脏又黑的走廊,还有从走廊尽头飘出 的尿臊味。可是当老赵爬上东风旅馆的四楼,他的眼睛就瞪大了,二十多年前所 有不良的印象突然在一瞬间被修正了。他看到走廊清洁明亮,铺地的瓷砖泛着清 凉的光泽。老赵小心翼翼地提鼻子闻了闻,没闻见什么尿臊味,倒是在闻的时候, 意外地听到了一连串热烈的掌声。   老赵后来就走进了那个发出掌声的房间。说准确一点,那其实是个会场。老 赵在电视里看过。领导讲话一般都在那个地方。老赵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 老赵心中的神圣感在此刻突如其来。老赵看见主席台上,一名戴眼镜的斯文男子 正侃侃而谈,声音抑扬顿挫,双手像小提琴指挥家一样上下错落。台下的观众已 经不少了,约莫三十多位,大多头发发白或者将要发白。他们整齐地坐在一起。 有的凝神观望,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看手上的保健小册。   老赵悄悄地走了过去,挑了个偏僻的位置。老赵不想惊动别人。这是最起码 的礼貌问题。在这种场合,老赵觉得更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在静心听讲之 前,老赵还是用眼光逡巡了一番。但他没有找到小李。老赵很纳闷,他想,小李 呢?小李上哪儿去了?   老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天会那么狼狈。那天老赵最后是落荒而逃的。老 赵感到自己的老脸都丢尽了。老赵没有听从医学博士的建议,现场购买神奇的 “清知源软胶囊”或者“好尔多糖初乳”。尽管在接下来的互动问答环节中,博 士明确地答复了老赵提出的问题。   老赵说,吃这种保健品对抑制我的烟瘾有用吗?博士的回答是,你可以不相 信我,但不能不相信科学。博士说,科学可以帮助我们人类克服各种顽症,包括 烟瘾。当然,博士微微一笑说,你可以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老赵的脸当时就红了。看见周围很多不屑的目光,老赵的心中着实委屈极了。 但是老赵不能张口分辩。老赵想,不是我不相信科学,而是我根本就没带钱。老 赵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傻。傻得可爱。原来除了他,几乎所有来听讲座的人都 带了钱。老赵看见他们一把一把地把票子从口袋里豪爽地掏出来,啪地一声放在 主席台上。   以后老赵碰见小李就觉得难为情,老赵就总是躲。可小李还像以前那么热情。 偶尔见面了就邀请老赵免费去听健康讲座。有时候,小李还打开随身带的血压计, 要给老赵好好测量测量。老赵都赶紧摇着手闪开了。但是小李热情不改,有几次 甚至提着血压计上门服务。有一次正好薛丽朵休假在家。薛丽朵就问老赵躲在门 后看什么。老赵的脸紧张地从门镜后面转过来。他朝着薛丽朵拼命地摇手。薛丽 朵就不再吱声。后来,一阵囔囔的脚步声下楼去了,老赵才长嘘一口气,一屁股 坐在沙发上对薛丽朵说,是小李,小李啊。薛丽朵疑惑地看着他,问,小李?哪 个小李?老赵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解释。薛丽朵就把头扭了过去,漫不经心 地说,小李?从没听说有个小李,该不是个骗子吧?老赵赶忙摇头,说,不像, 一点都不像,小李不可能是骗子。说着,老赵的眼前又浮现出小李客气的微笑。   老赵想,或许,自己与小李就是有缘。   小李挨着老赵坐下。现在,他把身边的血压计打开了。他对老赵说,我已去 你家几次了,可是你都不在。小李的声音轻轻地,一点都不像责怪老赵似的。可 是老赵却觉得羞愧无比。他像病人一般乖乖地伸出左臂,撸起衣袖,露出苍老的 皮肤。小李就帮他裹好布条,把探头塞进去,开始认真地挤压起来。   老赵的眼皮开始垂了下去。老赵莫名其妙地又有点瞌睡了。老赵想我这是怎 么了?小李走的时候,老赵还恍惚地呆坐在那里。他似乎记得小李跟他讲了健康 讲座的事,还讲到了那种叫清知源软胶囊的产品,好像还讲到了那个医学博士。 小李最后一句话好像是说,贵是贵了点,但是值得,身体好,就是为儿女省钱, 就是为儿女着想……想到这里,老赵豁然记起,来之前他还无所适从地坐在公园 里,那是因为他和儿媳薛丽朵吵了架,大约是由于许多烦心的琐事,包括他的永 远戒不掉的烟瘾。但是,烟瘾和清知源软胶囊有关系吗?他的脑海中一片迷茫。 他忽然想起那个医学博士振振有辞的话。他想,如果博士的话是对的,那么或许 这两者就有关系了。他记得博士是这么说的。博士说,“清知源软胶囊”是我国 研制的一种全能型药物。博士还有个诙谐的说法是,退一万步讲,你可以不要科 学,但不能不要健康。   老赵的身体突然激动起来,老赵突然无比地热爱自己的身体。他把口袋里的 烟挖出来,一支支地捻碎,还粘在手指间仔细地嗅了一下。当然是烟草的味道。 当然还是那种让周身细胞欢叫的感觉。但是老赵已经想好了。他于是从裤袋里坚 决地摸出小灵通,快速地按了几个键,他说,喂,你是小李吗?我有事找你呀。   新闻链接:新华网8月5日专电(记者倪香香)先以“免费体检”等为诱饵, 把老人诱至某一场所,通过夸大和虚构“药品”疗效诱使这些老人购买其“药 品”。近日,工商、公安部门查获一起“清知源软胶囊” 和“好尔多糖初乳” 的非法销售案。为此,药监部门提醒广大老年朋友,警惕不法商贩以“义诊”、 “健康讲座”等名义大肆违法推销药品。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