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斗狗   (短篇小说)   文■胡破卷   一   看台黑压压一片,喊声快把房顶掀翻。押注就要结束。斗栏两端各摞着两沓 钱。属于我的那一沓高高耸起。它具象地表达出围观者对我的期待。我冷冷地乜 着对面的狗。一身黑色短毛,两眼烧成炭,它浑身上下都在运气:舌头抖动如蛇 信,后爪不停地向后刨蹬,臀部紧绷绷地翘着,两个睾丸提到阴囊顶端。我和它 之间保持着两个身子的距离,能挑衅对方却无法撕咬的距离。我能清晰地听见低 沉的咆哮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如果不是他的主人摁着它,它一定会像箭一样射过 来。   我知道此刻的我拥有同它一样的表情。我看着它,如同看着镜中的自己。只 等主人一松手,我就会飞跃而出,撞碎面前的虚幻之镜,扑向一腔沸腾的躯体。   哨声终于吹响。主人一松手,我立刻扑上前。撞力让我和它的后腿都直立起 来。我们腾跃扑咬,狂吠疾呼,竭尽全力想将对方按倒在地。碰撞的那一刹那, 我敏锐地察觉到它的前爪有旧伤。因此,它算不上一个太有威胁的对手。撕扯中, 我死死铆住了它的嘴部。这是我们的身体对疼痛最敏感的部位。它甩颈试图摆脱。 徒劳而已。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要知道我的咬力足以焊住一辆汽车。当这家伙痛 得肩颈耸动时,我开始用四肢扑打它的腹部。两边的主人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 拼命呐喊——“好样的摸虎!往死里咬!不要松口!”“马达,快翻身,翻,翻 啊!”   原来它叫马达。我想我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名字。手下败将没有必要存进记忆。 马达的牙龈开始大量出血,腹部也被我击打得鼓胀如球,四条腿急促地痉挛着。 它停止了挣扎,我却并没有松口。哪怕有压倒性的优势,不到最后一秒,我也绝 不会放弃。我不能让对手产生哪怕一丝反扑的妄想。   终场哨声提前吹响。兵不血刃的一场胜利。主人将我高高举起绕场一周。我 的嘴角滴落着对手的血,耳畔充斥着围观者幸福的叫喊:“摸虎!摸虎!”我从 来不曾叫他们失望。眼角余光中,马达的主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它黯然退场。这是 斗狗场永恒的悲喜剧。   同以往一样,战斗结束后主人抱着我走进镇口那家小酒馆。主人单独给我点 一份卤骨架,自己则伴着猪头肉下酒。   一大盘卤骨架很快进了肚子。我摇着尾巴,颠着步子在酒馆里跑跑停停、嗅 嗅咬咬,惬意地享受着获胜之后的快慰与轻松。主人将一只猪耳朵抛给我,我一 跃而起,接个正着。埋头咀嚼的时候,主人略弯下身子,摩挲着我的脖颈。“好 样的,摸虎!”我停止咀嚼,呜呜回应了两声。此刻的我温驯无比,和在斗场上 判若两狗。   酒足饭饱,该回家了。家在山那一边,要摸黑走半个时辰山路。主人似乎有 点醉,步伐都有些不稳,即使这样他也不舍得让我走这崎岖山路。他将我紧紧地 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婴儿。我贴着他的体温打个轻浅的盹。   这温暖的时刻,总是让我回忆起一些过往。   几年前,主人经过千挑万选,买下了我。进入主人家的第一天,我什么都吃 不下。我想念那些还在笼子里挤成一团的伙伴。第二天,主人给我带回来不少可 口的食物:鸡腿,牛肉,腊肠。食物消融了我最初的警惕。没过多久,我和主人 的关系就亲密起来。一天,主人对我说:“家里没钱买肉了。”我们一连吃了好 几天素。当幼小的我饿得眼冒金星时,主人把我套进石磨的木轭里,然后变戏法 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主人将鸡腿绑在木轭前的横栏上。那鸡腿油光发亮, 冒着阵阵香气。我拼命扑向它,石磨开始飞速旋转。一圈,又一圈。我跑得两眼 充血、涎水直滴,却始终距离那鸡腿有半步之遥。当我彻底抬不起腿,瘫倒在地 时,主人将鸡腿取下,放在我的嘴边。我想我一定是啃得丑态毕露,因此主人才 会看得哈哈大笑。   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要经历一次这种永无止境的奔跑。我渐渐明白我是永 远不可能追上眼前的美味的,主人其实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训练我的耐力和爆发力。 在日复一日的奔跑中,我长大了。我变得身形矫健、肌肉结实。当有一天我的前 爪可以搭到主人腰际时,主人开始给我加餐。这一餐比鸡腿更加隆重,是半只烤 乳猪!主人对我说,想加餐就得多付出。从此,每天我都要叼住挂在房梁上的皮 带,一吊就是一个小时。我不能松口,必须死死咬住,因为我的身下是一块插满 铁钉的木板,如果不慎落下,我将变成一个蜂巢。这样吊了几个月,我发现自己 已然可以轻松将猪骨咬成碎末。终于有一天,主人拍拍我的头说:“摸虎,是时 候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一次出场。矗立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声名远扬的常胜 将军。它的名字叫霸王。霸王身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句标语:“伤疤就是它们的勋 章。”浑身挂满勋章的霸王一看见我就开始狂吠,那声音中气十足,经久不息。 它长得威武壮硕,脖子、肩膀、腰和臀布满鼓凸的肌肉。如果不是被它的主人死 死按住,我相信它可以在瞬间将我撕成碎片。它的目光和叫嚣令我不寒而栗,我 一个劲儿地往后缩。主人拦住了我,他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摸虎,不要怕!使 出自己最厉害的招数!赢了就有肉吃,输了咱俩都得饿肚子!你能行的!”主人 的话让我回过神来。我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   看台上人声鼎沸,上前押注的人络绎不绝。押在对方身边的筹码越来越多, 而我这边少得可怜。主人拍拍我的脖子,哼着冷气:“你要争气。就把它当成一 只烧鸡,一口狠狠咬死它!”被人轻视的恨意和证明自己的冲动,像一团团火, 将我的斗志烧得滚烫。   但霸王显然比我更有经验。哨声一响,它就从主人胯下弹了出来,而我迟疑 了一下——就这一下,让我从一开始就处在下风。霸王率先咬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被它扯掉了。它凭借重力和四肢的力量狠狠压制着我,我 无法翻身。第一回合我输得很惨。我惊魂甫定地站在斗场一端,等待第二个回合 的开始。霸王毫发未损,神情倨傲地注视着我,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血淋 淋的我。   第二个回合开始了。这一回我吸取了教训。在霸王扑过来时,我巧妙地侧了 一下身,它扑了个空。当它恼羞成怒地转头时,我顺势狠狠咬住了它的脖子。它 的身子愤怒地掀摆着,这时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有足够的力量遏制住它的身 子。这一回合我还以它一个血红的颜色。我们扯平了。甚至心态都平起平坐了。 我有了信心——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或者说,我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我们依旧平分秋色。霸王的助威团声势浩大,但他们大 概都没有想到初出茅庐的我会给霸王制造这么多麻烦。第八个回合结束时,我和 霸王都已没了狗型。我们站在斗场两端,就是两摊模糊的血肉。此时只有我知道, 霸王的体力有些不支了。他毕竟出道比我早这么多年,尽管经验丰富技巧娴熟, 但这种耗损体力的拉锯战对他非常不利。霸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心想 尽快制服我,这使得它在第九个回合时进攻越来越急躁,破绽越来越多。我轻巧 地抓住这些破绽,不时给他尖利一击。这些新增的伤口令它更加焦灼。   最后一个回合开始了。霸王的体力已经快被我耗尽,他朝我扑来时的步伐甚 至都有些踉踉跄跄。而此时,我依然保留着旺盛的体力!决战的时刻到了!当霸 王又一次向我扑来时,我没有躲避,而是充满信心无所畏惧地一下咬住了他的嘴 部。前几个回合里,我也曾被霸王的利爪划伤过牙龈,我深知这里会带来最锐利 的疼痛。霸王果然被这摧枯拉朽的疼痛给燎伤了,他拼命摆动,两腋彻底暴露在 我的视线里,我用两只前爪狠狠摁住了它。在扭动了片刻后,霸王停止了挣扎。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霸王输了?   霸王输了!   “好样的摸虎!”主人的呐喊声中带了一丝哭腔。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一滴 滴滑落到霸王身上,霸王的眼睛里写满了痛楚、羞辱与悲怆。它的表情让我不忍 再看。我以为它已经认输了,于是松了口。我转身看看主人,眼神里只有四个字: 结束了吗?   这时我听见主人大喊一声“小心”!   晚了。刚才还状如死尸的霸王已经聚集起最后的力气,反咬住了我的脖子。 沉寂的人群重新沸腾起来。被压在身下的我,在霸王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迅即 而逝的狡黠。那一瞬间我想我是弄懂了一点什么。我开始明白这样的打斗是玩命 的。除非对方彻底无法动弹,这口杀气,你就得一直提在嗓子眼,直到最后一刻。   霸王狠狠噬咬着我,它不知道它的狡黠已经将我的血性全部激活。我狂吠一 声,使出最大力气愤然将它蹬开。它在空中翻身的时候,我骤然跃起,一下咬住 了他的嘴部,同时利爪狠狠刺进了它的眼睛。霸王想叫却叫不出,脸上蜿蜒流淌 着血液和眼眶里迸溅出来的稠黄液体。这次它是真的不行了。它痛得浑身抽搐。 可我再也不敢松口。一直到两边主人将竹板插进我的嘴里,撬开我的牙齿,霸王 才得以脱身。   那一天,我们两个的血把沙地都染红了。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毛、 皮瓣、碎肉到处都是,斗场惨不忍睹。主人抱着我,激动得涕泗横流。   我一战成名。这之后,我每个月出场一次。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成为这 斗场上的新霸主。我和主人过上了顿顿有肉的日子。主人对我更加关爱。他甚至 专门给我订做了一个舒适的小木床。只需在松软的棉絮里躺上一夜,所有的疲劳 便一扫而空。   二   快走到山头了。冬夜寒凉,我在主人温热的怀里几乎要睡着了。突然我听见 路边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我还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我警惕地 弓起身。“怎么了,摸虎?”主人关切地问,“不睡了吗?”这时三个黑影从路 边蹦了出来,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不许动!把钱掏出来!”   主人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我毫不犹豫地从主人怀里蹿了出去。   “摸虎,快咬!”主人大喝一声。   为首的歹人手还没举过头顶,我已经一跃而起,将他的手腕咬个正着。匕首 咣当落地,歹徒鬼哭狼嚎。另两人怔了一下,向我扑来,我松开牙,狂吠一声, 空山回音盘旋不绝。受伤男子狼狈地往树林里跑:“妈呀,好狠的狗!”另两人 尾随其后往林中逃逸。我余怒未息,正欲追赶,主人喝住了我。   回到家,主人用热水给我洗澡。“谢谢你啊摸虎,”主人擦干我的皮毛,揉 揉我的脖颈,“今天要不是你,老子的钱怕是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患难见真情。主人待我更好了。生活平静地周而复始。我每个月出场一次, 继续保持着全胜的记录。每次获胜后,主人都要兴高采烈地在小酒馆里好好吃一 顿,然后买上一大堆肉和骨头犒劳我。   一天,我和一只黄皮狗交锋。它负隅顽抗,我被它激得兴起,死咬住它的脖 子不放。偏偏黄皮狗的主人一直不肯放弃,我也就无法停止封喉。不一会儿,我 听见咕隆一声,一大汪血涌进我的嘴里。坏了,我想,怕是把它的脖子咬断了。 我松了口,黄皮狗蜷在地上剧烈抽搐着,它的喉咙一个劲地往外冒血泡,汩汩声 不断。它的喉咙被我咬断了。   浮在血泊里的黄皮狗可怜巴巴地瞅着我,鼻腔发出凄楚的嘤嘤声。它眼中的 凶狠暴戾已经全部褪去,只剩下乞求无助。泪水顺着鼻翼流下来,竟是通红的。 它的样子让我好难受。我真想上前舔舔它汩汩冒血的伤口,可是主人及时抱走了 我。   斗场外,主人专注地点着刚刚到手的赌注。我环顾四周,看见黄皮狗的主人 骂骂咧咧地倒拎着它往河边走。黄皮狗还未死,我又看见了它黯然苍凉的眼神。 我悲伤地跟过去。我本意并不想咬断它的喉咙的。这时我看见黄皮狗的主人将它 一把抛进了河水,他的样子像在丢弃一件烂衣衫。水花溅起,黄红斑驳的身影被 河水一口吞没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会不会也是我的结局?   我第一次对无休止的打斗产生了怀疑。   在小酒馆里,主人照例为我买了一大盘酱骨架。可我吃不下,我满脑子都是 黄皮狗哀恸绝望的眼神。主人,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我带给你的荣誉与财富? 我舔了舔主人的脚踝,歪着脑袋看着他。主人没有理我,他专注地喝着酒吃着肉。   我有了心事,训练有些懈怠。主人问我是不是病了。我不愿看他。我沉默地 趴在棉絮里,黄皮狗的身影一次次浮现在眼前。   下一场比赛到来时,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让所有围观者都大跌 眼镜。他们全都押错了宝。他们没想到久经沙场的摸虎会败给一个默默无名的对 手。   其实我是故意输的。没有斗志的斗犬必输无疑。我就是想看看主人会是怎样 的反应。他会殴打我吗?他会抛弃我吗?他会像丢弃一件烂衫一样将我丢进河水 里吗?我怕这样的结局,可越怕,我就越是想知道到底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主人并没有怪我。   小酒馆里,主人同以往一样,给我买了整整一盘猪骨头,他自己却只喝了一 碗粥。“摸虎啊,我知道你很累。”主人用筷子蘸了几滴酒抹到我的舌头上,辣 得我呼哧直喘,“好好吃一顿,回家好好睡一觉。”主人的话让我心里一暖。   回到家,主人帮我擦拭伤口:“摸虎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会输给这么弱的对 手?都怪我不好,应该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我误解主人了。主人对我这么好,我该加倍努力回报他的爱才是。   从此我定了心。我重新回到斗场上。我再无败绩。我成了斗场上最受人追捧 的明星。   三   流年交替。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体力渐渐不再充沛。原来打斗一场,只需 好好睡上一夜,第二天我就可以跟着主人四处游逛了。而现在打完一场,我总是 感觉非常疲惫,有时要休息一个星期才能恢复状态。   一次,我艰难地赢了一个出道不久的小公狗。我的腿被它咬伤了。休息了一 夜,我还是觉得全身无力。主人出门买肉,我很渴,于是踱到水槽边饮水。我看 见了水中的一条黑狗。它毛发蓬乱,腿伤处的毛发被干结的血痂束成一缕一缕。 它的双眼黯然无神,看上去憔悴萎顿。我被那个影子吓了一跳。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就是现在的我。   主人精心烹制的鸡骨架在我面前溢出香气,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缩回窝 里,身子盘成一圈,尾巴耷拉在一边。过了几天,我的腿伤好了,但我自己知道, 我的内伤还未痊愈。   又到斗狗的日子了。主人问我:“摸虎,你到底行不行?感觉不好千万不要 勉强。”   我看了主人一眼,主人眼神中的希冀让我无法拒绝。我不忍让他失望。我撑 起自己的身体,摇摇尾巴,示意自己还行。   这一次的贸然出场让我付出了沉重代价。尽管战胜了对方,但我的一只眼睛 被抓瞎了。而我恢复精力所需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现在我两个月才能出场一 次,而且制服对手所需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天,我看见主人在收拾东西,我知道又该出场了。主人过来问我行吗?我 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蔫着尾巴,趴在了地上。   主人叹了口气:“你再不出战,以后咱俩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我真想帮主人这个忙,他给我吃了那么多的肉和骨头,可我疲惫的双腿真的 支撑不起我的躯体了。   第二天,主人端来了一盘酱牛肉。“吃吧。”他亲密地揉揉我的脖子。家里 已经好几天闻不到肉味了。我大口嚼着香喷喷的牛肉,耳边传来主人呼噜呼噜喝 粥的声音。那声音把我的心都揉碎了。   吃完这盘酱牛肉,奇迹出现了。我好像一下子恢复了体力,亢奋无比,我欣 喜地跑到主人脚边,一口一口舔他的脚踝。   主人问我:“摸虎你怎么了?是不是感觉体力恢复了?”   我呜呜地回应着他,把尾巴摇得飞快。   只要体力能恢复,我就不怕任何对手。我的技巧、智慧和经验是其它狗无法 匹敌的。果然,这一次我又赢了。我又为主人赚来了一个月的肉。可是,胜利之 后的我,比往常更累,是一种体力透支的累。   快到新的出战日了,我的体力还未能恢复。主人又为我端来了酱牛肉,吃完 后我顿感精气旺盛。酱牛肉真是个好东西。   靠着这些神奇的酱牛肉,我又连续赢了几场。可战斗结束后,我累得连睁开 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主人抱着我回家,我在他温暖的怀里睡得像一滩烂泥。   这一天,主人又给我端来了香喷喷的酱牛肉,我知道又有战斗了。   这一次的对手是一只初次出场的小黑狗。它的神情有些胆怯,一个劲儿地往 主人双腿中间缩。他的主人不厌其烦地把他往前推,同时大声鼓励他:“钢炮不 要怕!使出你最大的力气!”   我在钢炮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完好无损的毛皮,微微颤抖的四肢,雪 白尖利的牙齿,粉红湿润的舌头,胆怯畏缩的眼神,都仿佛是昨天的我。   ——可是,一条斗狗,有必要去怜惜自己的过去吗?   随着裁判一声哨响,我率先扑了出去。它躲避不及,被我撞了一个趔趄。我 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它的耳朵,它痛苦地哀嚎着,四爪努力遮挡着我的进攻。   一来二去,我们斗了许多回合,每个回合都是我占据上风。我们的主人在一 旁为我们大声加油,他们的嗓子都喊劈了。   不祥的兆头是在第九个回合出现的。钢炮似乎如梦初醒。它发现了我左眼的 秘密。它察觉到那是一只瞎眼。果然,进入最后一个回合时,他开始频繁地用尖 爪扑向我右侧面颊。我本能地去阻挡。我不想再被弄瞎一只眼。两只眼都瞎了, 我就再也不能出现在斗场上了,那样谁来为主人赢得荣誉赢得每个月的肉钱呢?   钢炮抓住了我的软肋。它看出来我很在意右眼的安全,于是下手更加准确果 敢。我疲于招架,疏忽了对嘴部的防护。钢炮抓住可乘之机,狠狠咬住了我的牙 龈。痛,铺天盖地而来。我的口腔里灌满了血。腥,粘稠,苦。一起灌入我嘴里 的,还有翻滚的尘埃和无情的寒风。   我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失败。对手牢牢控制住了我的嘴巴,用它血气方 刚的利齿。我张不开嘴,四爪也被它狠狠压制住了。我几度试图翻身而起,但无 济于事。失血仍在继续,我的意识已有些模糊。结束哨声吹响的那一霎,我看见 穿着一身黄衫的主人闭着眼,痛苦地转过头去。   观众开始退场,纷纷埋怨押错了赌注。我浑身血污,躺在主人怀里。主人没 有像以往那样抚摩我的身体,他喃喃地感叹着:“摸虎,你真的老了。”   走进小酒馆,主人只买了一碗粥。我又累又饿。我看着主人,主人抱歉地看 着我。没有骨头。没有肉。我输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个失败者的落魄与绝望。   出了小酒馆,主人也不抱我,我恹恹地跟着他。到了山脚下,主人说:“摸 虎你等等,我去路边小个便。”   主人走进树丛,我趴在山路边的草地上等他。我的鼻子里充满了青草的气息, 夜露把我的下巴都打湿了。我闭着眼睛,就想快点回家,在自己的小窝里好好睡 上一觉。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主人回来了。我强打精神,努力想站起来。就在 这时,黑暗一把吞噬了我,我被套进了一个麻袋里。   黄皮狗的眼神突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有了不好的预感。一想到自己 即将被冰冷的河水所吞没,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麻袋被吊到了树上,接着木棍劈头盖脸地砸向了我。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挣扎着呜咽着,我无法相信主人会这样待我。可是 随着我的挣扎和呜咽,木棍的力气却越来越大。我听见主人一边喘气,一边骂我: “笨狗!瞎狗!给你吃了兴奋剂都斗不赢别个!我看你还是死了去球,浪费老子 的肉钱和药钱!今天杀了你,明天去买条新狗!”   我停止了挣扎。霸王、马达、黄皮狗……无数个被我打败的同类的身影在我 眼前一一滑过。其实我早该想到,这是我们命定的结局。我曾以为自己和别的斗 狗不一样,其实不过是殊途同归。我的身体被砸得很痛,心却已经麻木了。麻袋 被解开,奄奄一息的我摔落于地。主人将我倒挂在树上,像脱毛衣一样脱下了我 的皮。我看见地上的影子,血淋淋地流淌成一道瀑布。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的 眼里只剩下我那功勋累累的毛皮。   尾声   那个穿着黄衫的男人将装着狗肉的麻袋扛在肩上,继续往家赶。   回到家把狗肉劈成两半,他想,一半自己吃,一半卖给火锅店,然后用卖肉 的钱再买一条新斗狗。要挑个资质可以和摸虎相媲美的,这样才能有钱赚。挑选 良犬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   他翻过山头,走在下坡路上。树丛中突然蹦出三个人,匕首泛着寒光:“乖 乖掏钱!”   “摸虎!快咬!”男人本能地大喊一声。话音刚落,他才意识到摸虎已经变 成了一堆等待下锅的肉。   “妈的。”一个歹人认出了他,“前年就是这个杂种的狗差点把老子的手咬 断!”   “狗日的,果然是他!今天他没带狗,结果了他!”   呻吟求饶的回声在空山里跌跌撞撞。三个人打累了,围观起那个麻袋。领头 的一个用匕首割开了麻绳。“哈哈,是狗肉!”他们的笑声滴着口水,“明天有 狗肉火锅吃了!”   他乘三人不备,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跑。一个歹徒发现了,连忙追上去。下坡 路有些陡,两人都向前狠摔了一跤。“扑哧”一声,歹人发现手中的匕首扎进他 的后背,已经没了顶。   “大哥,”喊声惊慌失措,“这人是不是死了!”   另两个人聚过来。领头的探探他的鼻子:“慌个球,把他装进麻袋里,扔到 河里去!”   山路上走来三个人。两个扛着沉甸甸的麻袋,一个拎着一条被剥了皮的狗。   “一二三”。三人合力将麻袋丢进河里,如同丢弃一件破烂衣衫。水花溅起, 麻袋一下子就被河水吞没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