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中篇小说:   清明行   /蝈蝈   清明到了。我心上突然就一疼,这个疙瘩已经挽了很久,像化石一样压在心 上。我问自己,时间过去已经那么长了,为什么还放不下?天空表现出惊人的蓝, 我抬着脸,眼睛在蓝色里虚虚地晃荡,树伯父这时就像一块乌云,在天空中久久 徘徊。他穿着灰土布的褂子,面容模糊不清,一米八几的个子让他看上去更像一 棵漂泊不定的树。但他的眼睛是亮的,银亮银亮,刺着我的眼。我忽然就不敢看 他了,一低头,脚底下便坚实了,眼泪就是在这时候跌下来的,掉在脚边的地上, 转眼就不见了。   树伯父是柳河名声响亮的农民。   他的名声是由他的形象带来的。树伯父个子很大,一米八几,但偏瘦,像高 粱秆一般,好像一风吹倒的样子。关键的一点,树伯父长年流涎水,下巴底下四 季挂着清亮的涎水,这让他说起话来,嘴里唏溜唏溜的只顾了涎水,吐字就带了 恼人的杂音。有人问起郭树,大家都会说,知道,是那个长得像枪杆般的涎水包 儿。那年我们全家从河西回来,父亲领我和弟弟去树伯父家转亲戚。还没到他家 门口,老远就看见一个细高细高的人站在路边张望。父亲奔过去,两人摇着手干 张着嘴说不出话。父亲个子矮小,在树伯父跟前显得十分滑稽。那时候父亲还是 一副干部模样,与一辈子庄稼秆秆的树伯父相比,很是年轻,他们两个的会面就 像是父亲和儿子的见面。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树伯父走了过来,他的腰圈成九十多度,把头伸到的面 前问,你是海军?   我把脸伸向一边。他嘴里含着浓重的旱烟味儿,简直是臭气薰天。我说,我 不叫海军,我叫海兵。   树伯父直起腰笑了笑,哦,海兵,小兵娃子啊。这时候,我看到他的嘴角有 一股明亮的涎水流了下来,一丝银亮的线垂挂下来,在他胸前晃荡了几下,然后 便牢牢地贴在了他的胸前。我看到在他胸前的衣服上,颜色比周围亮了许多,像 是一层油在上面。树伯父好像没事人一样,只瘪着嘴把嘴角的一点涎水吸回了口 内。然后,树伯父将我们领进了他的家里。   要不是以后的长期接触,我会认为,树伯父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一个连 嘴角的涎水都弄不明白的人,能是一个好庄稼人吗?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跟着树伯父进了他的家门。门槛很高,几乎到了我的大腿 跟上。我费了老大力气才跨进门槛,一进门,眼前顿时一黑,屋子里十分阴暗, 像是猛然间进了牢房。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了。树伯父让我们坐,可 地上只摆了两个树墩,上面还布满了斧头印儿,显然是剁柴禾用的木墩。我和父 亲坐在了木墩上,屁股底下像是垫了块石头,坐得难受。我原想让树伯父坐木墩 子,但树伯父坚决推辞了,说那东西坐不惯,他习惯蹲着。说完,树伯父便蹲了 下来,后背靠在了门扇上。他蹲下来后仍然很高,像个大猴子一样。门扇吱呀咳 嗽了一声,树伯父便动了动身子。   父亲和树伯父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全都记不起来了。初到乡下,我对处在黑 暗里的屋子还充满了好奇,并没有想到自己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要住在这样的屋 子里。树伯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大,已经出嫁了,离娘家很远,一年 也来了了几回。三个儿子最小的也只比我小两岁,他们此刻都不知道去哪了。我 大娘也不在家里,树伯父说,她去街上赶集了,妇人家,爱热闹。我们三个人在 黑洞洞的屋子里坐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一直用眼睛四处乱看,正对门的墙壁上挂 着发黄的中堂,是一幅艳俗无比的牡丹图,两面是两条红底黑字的对联。墙壁的 其他地方便一无所有了,由于长期烟薰火燎,整个墙壁油黑发亮,从屋顶上吊下 来许多黑霉串儿,连挂在房梁上的玉米都成了黑黄色的。   树伯父和父亲说着话,他过一会儿就要吸溜一下嘴巴,让嘴角的涎水收回去。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树伯父的情景。   和父亲往回走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大伯是个识字人,手里有许多老书。   我很惊讶,我问父亲,他那个样子,还是个读书人?   你不要小看他,父亲说,他还是咱们队里的会计哩。   河滩上青草已经上来了,一排带刺的树站在路边,上面开满了芳香四溢的白 色花朵。我问父亲,那是个啥树,怎么浑身带着刺啊?   父亲说,那是洋槐树,花儿可以做疙瘩饭,甜哩。   回到家乡,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物扑面而来,让我时常措手不及。也有许多 各式各样的人扑面而来,他们和父亲打着招呼,也逗我玩。这是老家吗?我一路 走着,心里想不清楚自己将来的路是怎样的,看到树伯父的样子,我心里隐隐有 了恐惧感,我的将来,会是这个样子吗?   天很快就黑下了。柳峡彻底安静了,几只乌鸦远远叫着。奶奶叹了口气说, 唉,老天爷又要把谁收去了!   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我第二天就再次去了树伯父家里。我是冲着他的老书去 的。先天晚上,我睡在炕上想,老书是什么样的呢?线封了边,发黄,古旧,充 满霉味?里面也许还画着些穿着盔甲的小人儿,他们是秦叔宝和武松,扛着大刀 和哨棒,意气风发。所以,我很早就起床了,草草吃了奶奶烤的黄馍,便起身去 了树伯父家。   这个时候的乡村,还处在宁静之中。有几户人家屋顶上升起了淡淡的炊烟。 烟气儿缠绕着房屋四周的椿树、杨树,让那儿看上去有了些许仙气。仙人出没的 地方,也不过如此吧。   快到树伯父家时,一个比我大点的少年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定定地看了我一 阵子,让我心生不快。我操着一口普通话问他,你要干啥?这个少年嘿嘿笑了, 样子很傻。他问我,你是海军吗?   怎么又是一个搞错我名字的人?我愤愤地回答他说,我不叫海军,我叫海兵!   哦,是海兵,一个碎兵娃娃。这口气如此熟悉,只不过把一个“小”字改成 了“碎”字。碎,在方言里也是小的意思。我白了他一眼,你才碎兵娃娃呢,看 你的鼻涕!   少年已经十二三岁了,但鼻子底下却吊着亮晶晶的鼻涕虫。我哈哈大笑起来, 惹得少年脸色绯红。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鼻涕。然后,少年说,海兵,我领 你到屋里去。   你们家里,在哪儿啊?我站住了脚问他。   少年说,你昨天刚去过,今天就忘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个少年是树伯父的孩子。进了树伯父家后,我知 道了他的名字,叫磊强,名字很怪,是树伯父的二儿子。我还知道他的名字占了 他哥和他弟两个人的名字。他哥叫磊磊,他弟叫小强。   树伯父还是昨天的样子,蹲在门边,靠着门扇,嘴里吸溜吸溜地响。他对我 的到来没有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样子,他只是抬头冲着我笑了笑,然后就去抽他的 老旱烟了。一锅烟终了,他突然问我,海兵,你来做啥呀?   他突然一问,倒让我措手不及。他怎么能这样问人呀,我虽小,但也是他家 亲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嗫嚅着嘴巴,小心地问,我想借您的书看。   树伯父嘿嘿笑了。他抬起袖子将嘴边一丝明亮的涎水擦去,然后站起身,像 移动的树一样,出了房门。我想,这下没戏了。但过了大约一分钟,树伯父扛着 一个磨得明亮光滑的梯子进来了。他把梯子搭在顶棚边沿,然后瘦长着身子出溜 上棚了。我心里一阵狂喜,树伯父大概是给我拿书去了。棚上发出了悉悉簌簌的 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树伯父才从棚上下来。他的手里拿了一本发黄的书,我正 要从他手里拿书,树伯父忽然把手缩了回去。他高高大大地站着,我像看一棵树 一样,抬着头仰望着他。树伯父说,一回只能拿一本,看完了来换。我心里砰砰 直跳,从他手里接过书,像宝贝一般抱上就跑。树伯父大声说,把书保护好,不 要弄烂了!   下到河岸边,我才住了脚。我从怀里取出书一看,原来是单田芳的评书《杨 家将》。我从收音机里听过一点,着实喜欢。看来,这回真的没白来。   我从树伯父手里一共借过十多回书。每去一回,树伯父都要搬来梯子,上了 棚去,一本本地给我翻捡他认为我能看的书。每回借书,他也不问我究竟看了些 啥,只是像只大猴子一样,上下梯子给我取书。这个过程让我着迷。直到树伯父 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我向他借书的生涯方才结束。那是在我十二岁那 年冬天,我照例去树伯父家借书。刚一进门,我就发现树伯父和他一家人有些不 大对劲。他们全都黑着个脸,没有人说话,屋子里沉闷不堪,像是一摊泥巴糊在 了心上。我一看这个架势,想把书放下就走。但树伯父还是利索地出门抬来梯子, 搭在了顶棚边沿。他手里拿着我还回来的书,一步步往棚上蹬。他往上爬的时候, 我没有注意到他似乎有些神情恍惚。大娘和他的三个儿子也都各干各的事,没人 理睬我们。   突然间,树伯父就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声音巨大,把满屋子的人都吓呆了。 我当时正在四处张望,猛一回头,就看见树伯父像一把折尺一般,从梯子上弯折 下来,嗵的一声落了地。我慌忙奔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但树伯父用痛苦的声音 把我制止了。他说,不要动,我的胳膊伤了。大娘立刻吵了起来,把你老不死的, 你天天钻上爬下的,终有一天要丧了命!我吓坏了,站起身来匆匆逃离。身后传 来大娘的哭叫,那声音简直就是在唱戏,整个柳峡都回荡着她高亢的声音。   再见到树伯父,他的胳膊上已经打上了石膏,白色的绷带显得十分刺目。我 不敢抬头看他,树伯父说,怕啥哩,我又没死!后来,我从娘嘴里知道,树伯父 家那天正好遭了贼,五尿素袋子麦让人连夜偷走了,还是在树伯父睡觉的牛圈里 让人偷去的。那天白天,树伯父去上庄一个亲戚家里喝喜酒,我父亲也去了。树 伯父好酒,这在柳河一带像他的涎水一样出名。人们都说,郭树一喝酒,就成了 柳河的义务巡逻兵,要在黑地里转上一半夜方才罢休。那晚,树伯父借着酒劲儿, 在柳河边高声唱着秦腔。他一步三摇,嘴里的秦腔也拐弯抹角。在小生意人收鸡 蛋的地方,他坐了下来,也许顺势就睡了下来,嘴里呜哇呜哇地搅了一阵子,便 睡着了。冬天的夜晚,河水汩汩流淌,寒冷盖在树伯父身上,让他睡了大概一个 小时后便醒了。他活动着几近僵硬的身体,摇晃着回家了。他打开牛圈的门,一 头就栽倒在炕上,梦起了周公。涎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打湿了枕头。   第二天一早,树伯父眼睛一睁,就发现堆在门后的五袋子准备淘了磨面的麦 子不见了。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真的是不见了。他忽的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 咣的一声,头就碰在了顶棚横梁上。他跳下炕去,仔细看了一圈,发现丢的仅仅 是这五袋子麦,黄牛和别的东西都还在。   树伯父颓然坐在牛圈的门槛上,抽起了旱烟。   之后,大娘和全家人就知道了这事。我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在为麦的事 生气。树伯父因一顿酒弄丢了五袋子麦,首当其冲成了靶子。这样一来,我就真 成了凶手,让树伯父蒙受了一次折骨之痛。   树伯父当天就去镇上接了骨,打上了石膏。他把石膏打上后,让磊磊去派出 所案。磊磊回来说,派出所人说了,这事让我们平时注意,一啥线索就去报告。 他们还说,要是案子有了眉目,会通知我们去录口供。树伯父听后没有言语。他 估计这事已经没了下文了,也就是说,自己的五袋子麦弄不回来了。   树伯父把家里人召集起来,他吸溜着嘴巴说,这事,我看跑不了还是门上人 干的,你看王家那几个儿子,哪能个不是叼着吃的。   磊磊也说,肯定是王家娃干的,派出所连查都不查,这麦,权当是味了狗了!   大娘不愿意了。她红着眼说,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几个娃都听 好,平时长点心眼,没有不露风的墙,听到啥,赶紧报告派出所,我就不信那贼 娃子敢和派出所斗。   树伯父说的王家,是他们家邻居。王家在屁股大小的柳峡算是大户,从曾祖 父开始,就分了好几家,到现在越分越多,人丁兴旺。我们郭家不行。在二十世 纪二十年代,因避战乱,曾祖父带领全家从镇子上搬到了柳峡,沿河而居,倒也 清静。但曾祖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因出天花在十多岁时便死了,另一个也就是 我祖父,用本地话说,是个蔫棒子。他跟我曾祖父一样,生了两个儿子,树伯父 和我父亲。还有一个女儿嫁给杨家河人,生了一儿一女后,她也就是我姑妈便因 病而逝。因此,我们郭家人烟稀少,直到父亲这一辈,才渐渐有了起色。比起王 家,我们只能算作小家小户。   王家现在最有势力的就是树伯父家的邻居王万全一家人。王万全念过几天私 塾,嘴里好放些文屁,但他却实足一个武人。他时常扛了一杆土枪,去山里头打 猎。时不时会弄几只野兔、野鸡之类回家解馋,偶尔还能干掉一头野猪,让一大 家子人吃上一两个月。他们家人多地广,劳力众多,庄稼也就种得有声有色。五 个儿子成家后,王万全便把他们一窝蜂赶了出去单过,只留了老五在自己身边。 庄稼种得好,在村子里便抬得起头,说得起话。王万全就有了地主的派头,好指 点江山,唾液横飞。   王万全的几个儿子里,数老三最为精明。这是我后来看出来的。我那时根本 不知道里面的曲曲弯弯,很多事都江堰市是听村里人说的。王老三长着四方脸, 见人就笑,极易迷惑人。他也是柳峡最早进入小康的人,自己弄了一台二的拖拉 机,靠给人运石头发了家。我上学时,走在路上,会时常碰见王老三开着拖拉机 突突而过,他坐在驾驶坐上,冲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那时梦想当一名拖拉 机驾驶员,手臂左右挥舞,神气极了。   就是这个王万全一家人,和树伯父家矛盾不断,面和心不和。说来说去,也 只是为了屁股大的一点地界。   事情果然不出树伯父所料,过了大约十天,柳峡便传出王老三偷麦的事。说 的人挤眉弄眼压着声音讲,王老三,已经把社娃子、刘亮几个弄到手边了,专门 偷人,还要上交啥管理费。   树伯父一听就坐不住了。他没有和家里人商议,便私自去了王老三家。   树伯父一进王老三家门,就吸溜着嘴巴问,老三,你把麦给我还过点。   王老三正坐在一张古旧的八仙桌前抽烟,这让他看上去比他老爹王万全还像 地主。王老三把烟灰弹了一下说,你在说啥我听不明白。   树伯父一愣,你派人干的事,你还装洋相?   王老三呵呵一笑。他反问道,我说郭树,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你也不看 我王老三是个啥人,我会叫人去祸害你?   王老三不容树伯父质问,他把手往八仙桌上一拍,把树伯父吓了一跳。王老 三说,郭树,你要是嘴里再胡乱编排,你就别想在柳峡混了!   树伯父读过很多老书,他心里想,这哪是人说的话,这简直就是土匪说的吗。 树伯父说,王老三,你不认也没关系,派出所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事情总得有个 说法。   王老三哈哈狂笑起来,我说郭树啊,你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派出所那是你 家开的,你说咋就咋?   树伯父一脸愤怒地离开了王老三家。他往出走的时候,王老三说,郭树,咱 们是邻居,有啥话说到当面,不要听别人的闲话,那样你会吃亏的。   树伯父一张脸可真是没处放了,他愤愤地说,这话用得着你教我吗?   我现在慢慢对树伯父有了更深了理解。他读过老书,还当过队里的会计,他 很要脸面,认为自己在柳峡也算明白人,没想到叫乳臭未干的王老三给奚落了一 通。回家后,树伯父胡乱吃了口饭,便早早上了牛圈里头他的炕上。他想,我守 着牛圈,看你王老三还有啥能耐?   这件事最终和磊磊说的一样,从此没了下文。   大娘每在树伯父发火的当口,就会大哭着说,麦啊,麦,你连个麦都守不住, 还来欺负我啊!树伯父一听这话,立刻就蔫了下来,不言语了。   时间洗掉了一切。   我在柳峡像一棵孤独的树一般慢慢长大。在这期间,我把生活投向广阔的校 园,柳峡这样屁大的地方像耳边风一样,所有的事儿都随风刮了过去。树伯父一 家再也没有发生过丢麦的事。他们像所有农户一样,种粮食,收粮食,卖粮食, 像仇人一般和粮食不停地较量着。有一年夏天,树伯父家的大犍牛从坡上滚了下 来,成了残废,最后卖给了城里北关的回民。树伯父为此大哭了一场,这件事挺 出人意外的,柳峡所有的人都说,郭树对牛动了感情,这个枪杆一样的人,还这 么不经事啊。我也弄不清楚树伯父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每天忙于关注热门的学校, 对这类事只是听到就过。但这事却和我家有着密切关系。犍牛高大威武,力气很 足,一头牛就可以拉着犁健步如飞,比起那些雌牛,一顶俩还有余。这头犍牛不 仅管着树伯父家的活儿,还管着我家的活儿。到农忙季节,父亲就跑到树伯父家 借牛,借来后,父亲很当回事,给牛割草、拌面,忙得不亦乐乎,黑天半夜还得 背上一大背篓草,把牛赶回树伯父家牛圈。每次去,树伯父都会问父亲,今儿没 累着吧?父亲在外当兵多年,对种地的事情不是很在行,树伯父是怕他驾驭不住 犍牛。父亲哑着嗓子说,没事,只是我割得草少了些。两人便蹲在一起抽烟。   犍牛滚坡后,父亲和树伯父都在发愁。牛是土地的神,没了它,庄稼地就成 了哑巴,父亲和树伯父就得像老鸦一样,在地边上徘徊。过了大约两个月,树伯 父从外乡买回一头雌牛。雌牛看上去毛色不错,但它跟着高粱秆般的树伯父走, 显得矮了许多,比不得死去的犍牛。后来,雌牛下了崽,它和它的儿子重新承担 起我们两家的活儿。   这期间真正算得上柳峡的大事的,是王老三当上了柳峡的社长。   村里人谁都想不到王老三会当上社长。这时候小队已经改称社了,树伯父也 早就不是会计了。王老三这几年靠他的“突突突”挣了些钱,话头子也就大了。 便村里人都说,王老三真正发家,是靠他手底下的几个“喽罗”,要是没有社娃 子、刘亮给他跑腿,他是不会走到今天的。人们所说的跑腿,我了解了一下,原 来是给王老三去坑蒙拐骗偷。除了偷过树伯父家的麦以外,他们一伙还偷过本村 其他人家的麦计十多次。人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王老三养的几个人,却是连 窝边草都不放过,能偷则偷,毫不脸红。我经常去学校的路上碰见王老三,他始 终保持着一脸笑意,看不出他贼头的样子。母亲说过,装得越像的人,越是大家 伙。我想,王老三就是大家伙。但这个大家伙却一路红火,最后竟成了柳峡的社 长。   王老三当上社长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建了一座磷肥厂。建厂之初,村子 里到处洋溢着得意的气氛。因为这个厂子引来了一位老板的投资,给工人们发的 工资比种庄稼好多了。村里的许多青壮年都涎着脸去找王老三。他们的目的十分 明确,就是想挣这份工资。家门口挣工资,干活和打工两不误,这等好事到哪找 去?王老三倒也爽快,来者基本不拒,便也有拒的绝,比如瘸着一条腿的刘旺生, 刘旺生是刘亮他爹,刘亮为这事曾骂过王老三,但很快他们就合好如初。   树伯父压根就没想去王老三的厂子。小强也就是树伯父的三儿子当时闹着要 去,被树伯父披头盖脸骂了一顿。树伯父说,你才几岁呀,身上毛都没褪净,就 去下河游泳啊?小强当时正上小学五年级,但他已经十四岁了。小强一脸执拗, 他立在树伯父跟前,显得十分矮小。他的个子跟了大娘,三寸丁一个。小强说, 你能,你个子大,你把家里的破书都念尽了,我的事你莫管,反正厂里我去定了。   树伯父愣了半天。他没想到小强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真正感到一只毛儿理不 顺的娃在自家出现了。   小强最终还是去了磷肥厂。树伯父那段时间蔫了下来。大娘说,娃想去就叫 去,你一个大人家挡他干啥?树伯父说,毛都硬了,想去哪飞我也管不着,哪怕 去坐监也和我没关系。   王老三的厂子建起后,一下就把柳峡变成了天堂。大人小孩脸上全都亮着笑 容,见面就问,厂子里今天有啥新鲜事啊?回答的人说,咱们厂里今天拉了硫酸, 手不敢动,一动就成了光骨头。第二天又说,造磷肥的味道太难闻了,可这是钱 的味道,不能不闻。   王老三的拖拉机也不开了,转给他弟老五了。王老三是老板,整天坐在办公 室里头看电视,偶尔出来喊两嗓子,让大家鼓劲干,别把事情做坏喽。柳峡的人 都说,王老三这回干了件像样的事。而王老三偷鸡摸狗的那些勾当,也就被人们 放在了马勺背后,不管了。   树伯父对这件事始终保持着敌意。他愤恨自己的三儿子小强,这个没骨头的 家伙,为了钱,连亲爹都撂一边了。小强在磷肥厂里干活,每月也不知道能挣多 少钱,他一分钱都没有拿回来过。但从树伯父家三个儿子看,小强当之无愧成了 少爷,身上的衣服像模像样,嘴里叼的烟比树伯父的老旱烟好多少倍,简直就是 人模狗样了。树伯父的脸色在小强出现的时候会突然阴一下,他心里有很多气不 能发出来。他有气,就发到了庄稼地里。耕地时,他狠劲把鞭子敲打在两头雌牛 身上,嘴里骂着,滚坡的!你们总有一天要滚坡卖了牛肉!他瘦高的身体弯曲着, 像一个大虾米一样跟在牛屁股后头,这景象,充满了令人发笑的辛酸。   磊磊十七八岁就结婚了。娶的媳妇是本村人,大手大脚,胖乎乎的。结婚后 不久,树伯父就和大娘商议,让磊磊和媳妇分出去另过。树伯父为这事已经想了 很久,他看出来磊磊媳妇不是平处卧的老虎,早过河早脚干,必须把他们两口子 分出去,否则必定会产生更大的矛盾。   大娘问,把他们分出去,让他们住哪儿?   树伯父低着脑袋,弯曲的身体更像只大虾了。他说,先把边里那间房腾给他 们,等情况好些了,帮他们再盖一座房。   大娘说,情况好?下辈子吧!   树伯父不言语了。盖一座房,先不说要搭上浑身的力气了,单单是现钱就得 一两万元。这个家,除了粮食,一穷二白,拿骨头盖房啊?   最后,树伯父还是向磊磊两口子摊牌了。树伯父说,磊磊和磊磊媳妇,不是 大人要把你们往出赶,家里情况太差,你们正年轻,可以凭力气过得好些,我们 不能成为你们的拖累,分出去对你们好。   磊磊和树伯父一样,言语比较短,磊磊媳妇就说,我们也不想撂下大人,但 你们既然这么提出来了,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但一家人该帮的时候还是要帮的。   磊磊媳妇意思很明白,即使分出去过,将来如果有类似盖房的事情,你们做 大人的说帮还得帮。就这样,磊磊和媳妇把四间瓦房边上的一间隔开住了进去, 并向磊磊媳妇娘家要钱,从房头上又续了一间房子做灶房,过起了小日子。   住了不到两年,磊磊媳妇怀了身孕。有了这个资本,磊磊媳妇便向树伯伯提 出盖房的事。而此时王老三的厂子已经红火起来了,外地一些农民都开着拖拉机 前来购买磷肥。柳峡每天都会响起突突突的声音,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耳朵里 磨出了茧子,内心也像当前的柳峡一样,热闹地喧嚣起来。磊磊媳妇就在了盖房 的想法。不是吗?你看人王家,靠个厂子弄得跟财东一样,凭啥呀,不就是有胆 吗?我们没有多大胆,可力气也有一把子,不信把房盖不起?磊磊媳妇给磊磊吹 着耳边风。磊磊也动心了,自己还年轻,折腾一下未必不可,守着这一间房,还 真比不得那些进厂的人。   树伯父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树上的果儿 还在镜子里照娃娃,手里攥的还不是钱,而是土腥十足的粮食。要盖房,难。   为盖房子的事,磊磊媳妇曾两三个月不到树伯父家里转悠。她甚至连照面都 不愿意和树伯父打。树伯父心知肚明,但也只是把牙打碎往肚子里咽。   树伯父对磊磊说,盖房迟早的事,但现在还不成,不是钱还挡着手吗?   磊磊也不回答,他盯着自己的门看,让树伯父心寒。他知道磊磊是看他媳妇 的脸色。   树伯父便说,你回去给说说,耽上一二年再盖,到时候我给你们帮衬。   磊磊媳妇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树伯父常会听到磊磊媳妇咒骂的声音,通常 是高音独唱,力量很足。   树伯父和大娘商量,主要还是树伯父的意思。树伯父说,借吧,让他们两口 子盖房去,免得天天受气。   从哪借,你是谁啊?大娘吊着脸说。   树伯父对大娘说,你去向娃他舅借两个,我在庄里想办法。   大娘口齿尖利地对树伯父说,你倒会安顿,娃他舅的钱是偷的?抢的?那么 容易啊?   直到把钱拿到手里,磊磊和他媳妇都还不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树伯父把 钱接到磊磊手里,钱被磊磊媳妇一把夺了,一张一张用指头沾了唾沫去数。临了, 磊磊媳妇说,你们的情我记着,不过,够不够现下还说不准,到时候可别说你们 没有啊!   树伯父沉着脸说,这话你先不要说,我们帮是我们的心意,不帮是我们的本 分,我还有老二老三要吃饭哩。   磊磊媳妇嘴巴一撇,嘴角的痣动了一下,算是回答了树伯父。   借钱,谈何容易。同村的人,钱只要进了口袋,要让他掏出来些,就好像是 从他圈里的猪身上割下一块肉。   树伯父先是向小强逼要工资,小强愤愤然说,老大盖房又轮不到我住,我凭 啥往进塞钱啊?   树伯父说,又不是跟你要,是向你借,算我欠你的,行不行?   小强喊了起来,那就真成了狼借猪娃子,有去无回了。   树伯父佝偻着身子靠在门板上,他把手里的烟把儿狠劲杵在了脚边的地上。 他盯着小强说,你把不要钱的饭吃了快二十年了,我跟你张口借钱还借出病了?   小强说,那不一样,你借钱是为老大盖房的事。况且,你生我就得养我,宪 法上讲的。   你个狼吃的还知道宪法啊?树伯父骂道。树伯父最伤心的是三个儿子没有一 个念成书的,都是小学没毕业就扛着书包回家了。   眼瞅着磊磊媳妇天天给磊磊摔碟子拌碗,树伯父真是坐不住了。他知道这些 个动静是冲着自己来的。树伯父终于下了决心,打算向王老三张口借钱。树伯父 知道,在柳峡借钱,没几个人会掏口袋的,穷怕了。王老三现在财大气粗,又是 社长,向他借钱应该不会碰钉子。一天晚上,树伯父弯着他的高粱秆身子进了王 老三的家门。出来后,树伯父怀里揣着两千块钱,他的脸上黑得像过了乌云。谁 也不知道树伯父怎样向王老三借钱的,大家只知道王老三把树伯父狠狠刷洗了一 顿,这个柳峡最大个儿的人,在王老三面前弯下了腰。树伯父拿着钱,径直进了 磊磊的房门,他把还带着自己身体气味的两千块钱交到磊磊手里时,磊磊媳妇脸 上的黑云一下子就散去了。树伯父沉着脸说,就这些了,先架势盖吧。磊磊手里 捏着钱,似乎想问一下钱的来路,但张了两下嘴后却又算了。   借了王老三的钱,树伯父原本挺直的腰慢慢弯了下来。他看上去就像个受了 打击的黑猩猩,处在一种缓慢、迟钝、孤僻的状态里了。他不和任何人搭话,进 门就等着吃,出门就干活,没事的时候就守在牛圈里看老书。人们都搞不懂树伯 父受了啥刺激,慢慢地也就没人理他了。这种状态保持了很久,直到开始给磊强 物色媳妇为止。   磊强眼看也长成枪杆了。他的个子跟了树伯父,成了家里的第二高度,但磊 强的性格却比树伯父更加孤僻。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还只十二三岁,并没有表 现出孤僻的性格。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每天面对黄土,早起晚回,磊强像变了个 人似的把自己牢牢锁了起来,成了一个与哑巴类似的人。尤其是见了女孩子,他 的脸立刻就会变成红布。   树伯父看着磊强的样子,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有一天,树伯父问磊强,磊强, 你也不小了,该给你瞅个媳妇了。   磊强咧着嘴嘿嘿一笑,就没了下文。   树伯父盯着磊强看了好一阵,才从嘴里冒出一声叹息。唉,这娃!   就这样,磊强仍是一见女孩子就躲,躲不过去,脸就会唰一下子红成一片。 我大娘老是念叨,唉,我的磊强,是个瓜娃娃,面色太浅。   到磊强二十三岁的时候,他还是那种面色浅的性格。树伯父想,磊强这样子, 指望他自己瞅一个媳妇是不行了,还得我和他娘拖人给物色一个。树伯父和大娘 商量了一下,最后说定让大娘拖她娘家从山里头物色,有合适的就领上磊强去看。 大娘便抽了时间给娘家人通报了一声,让他们帮忙。大娘娘家很乐意,说这事就 包在他们身上了,让大娘放心回去。大娘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一进家门就对磊强 说,磊强,这段日子赶紧把自己弄利索些,等着看媳妇去。树伯父很高兴,蹲在 门扇跟前快乐地抽着烟。磊强嘿嘿一笑,嘴巴吧嗒吧嗒拌了两下,却什么话都没 说出来。   过了些日子,地里的活闲了许多,树伯父便让大娘给她娘家捎话,看磊强媳 妇的事有着落没。大娘娘家很快就回了话,让树伯父带着磊强去瞅媳妇。树伯父 立即收拾行装,穿上他那套稍微还像点样子的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并给磊强弄了 一身廉价的新衣服,提了礼物就往介绍人家去了。走的时候树伯父脸上漾着兴奋, 嘴角的涎水多了起来。他对大娘说,莫向庄里人说我们做啥去了,事情成不成还 说不上。   到第二天中午,树伯父和磊强一前一后进了门。两个高粱秆一样的男人,弯 折下来,各坐各的,就再没了响动。大娘一看,知道没戏,嘴里问着,咋回事, 弄成了没?   树伯父嘿嘿冷笑一声,你看你娘家人给磊强瞅的媳妇,纯粹二百五一个。见 了人只是笑,还嫌磊强瓜里瓜势。末了,树伯父又说,还嫌我吊涎水!   大娘一听,差点笑岔了气儿。就这样,一桩亲事就这样黄了。树伯父很伤心, 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管不住涎水呢?   给磊强说的第二门亲,是在邻县的一个山里头。说亲的人,是镇子上的一个 大夫。树伯父一家经常去他那儿看病,早就熟了。有一次大娘去抓药,大夫问, 给谁抓的?大娘说,还有谁,我那二儿子,媳妇找不下,病倒找来了。大夫便说, 你那娃实诚,我给物色个媳妇。大娘回来给树伯父说了,树伯父想,大夫天天坐 着看病,哪有闲功夫给人说亲?也就没当回事。谁知道过了时间不长,大夫就找 上门来,说他的亲戚在邻县,有个女儿也挺实在,就是一心想把娃娃嫁到外县, 他们那条件太差了。树伯父一听,立即答应了。第二天,树伯父和上次一样,领 着磊强出门了。这次,树伯父多了个心眼儿,他往口袋里装了条毛巾,嘴角一往 外流涎水,就掏出毛巾擦掉。   这次没有白跑。树伯父和磊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树伯父一进门就说,事情 成了!   就在树伯父火烧屁股一般匆匆忙忙给磊强说媳妇的时候,王老三突然找上门 了。   王老三已经成了柳峡新生的财主了。他轻易不会到某个村民家里去,那样显 得掉架子。王老三的心里,早就不把柳峡人当人看了,这些穷汉,咋能和自己平 起平坐咧?因此,王老三到树伯父家,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树伯父感到意外。他以为王老三是来向他讨要借的两千块钱。王老三进门后, 左瞧瞧,右瞅瞅,树伯父脸上挂不住,便对王老三说,老三,钱的事我记着哩, 手头宽展些了就还你。   王老三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唉呀,我说你个郭树啊,我向你提钱的事了?你 也不要猜了,我来真是有点事。   树伯父一听不是要钱,便放下心来。他吸溜着嘴巴问,老三,你有啥事尽管 说。   树伯父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他想不到王老三会打自己家那块平地的主意。 树伯父家在柳峡仅有的一片平坦的河谷地带有一片肥沃的土地,那片土地原来是 荒滩,树伯父开垦出来后,将里边埋藏的大量石块捡拾干净,放火烧了几年荒草, 还给里面投入了大量的猪粪,才弄成现在这块往出冒油的肥地。由于邻近柳河, 树伯父经常给地里浇水,这叫近水楼台,倒也给树伯父家里增添了些收成。   而现在,王老三看上这块地了。王老三接着树伯父的话说,老郭,有你这话, 我可真要求你了。王老三说,我看上你那块沙河坝里的薄地了。   树伯父一惊。他没听懂王老三的意思,用他流着涎水的嘴巴问了一句,啥薄 地?树伯父当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沙河坝的地已经成了肥地了。王老三故意这 样说,是要先发夺人,让树伯父没处说话。   王老三嘿嘿一笑,老郭,你不要装糊涂,就是你河坝里的那块地,我想用它 扩建厂子。   树伯父这下才确认了王老三的意思。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王老三了。 那块地,树伯父有很深的感情,不说投进去的力气了,仅只在那块地里落下的重 重叠叠的脚印,就已经让他牵肠挂肚了。树伯父收起了嘴边的涎水,他蹲在门边, 定定地盯着王老三说,老三,不是我小气,这块地是我的念想,我还真不能换给 你。   有啥念想啊?王老三哼哼笑着。你那块地我又不是不知道,打不下几斗子粮 食,我把山上的地换给你,你不一样种地吗?何况,我还会多换你的。   树伯父也不说别的,只是说,那不行,反正不行,你要其他地,我都可以考 虑,这块地,实在不能给你。   树伯父这时候要真像一头犟牛,他认定自己那块地是风水宝地,是能让他有 所依靠的宝地。想想看,磊磊已经分出去了,磊强也要订媳妇了,小强,那更是 靠不上,这块地,平整,肥沃,离家很近,务作起来十分方便。他现在已经老脚 巴手的了,该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树伯父就是不松口。   王老三的脸上挂上了乌云。他瘪着脸说,老郭,你不要不识抬举,你下来考 虑考虑,小强在我厂子里干活,你还欠着我两千块钱,这事,你掂量着办吧!   这几句话让树伯父感到了沉重的压力,王老三嘴里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 嗵嗵地砸在心上。他的眼前突然花了一下,王老三的脸像窝瓜一般模糊了。   中午,树伯父趁吃饭的功夫,开了个家庭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商量王老三 提出的换地的事。   树伯父说,这地,我弄了好些年,啥脾气我一清二楚,我不想让它在我手里 丢掉。   大娘的脸像苦瓜一样,她心里想的是妥协。不妥协咋办,王老三是社长,又 管着磷肥厂,具体来说管着小强的饭碗。要不把地换给他,还不知道结果会咋样 呢。大娘说,不行就换吧,那地也生不了金子。   树伯父脸阴了下来,你懂个屁,地本身就是金子,没地,你连屁都闻不着。   你已经想好了,还坐在这儿谈啥哩?大娘气愤地问。   小强说,我看换给王老三算球,那家伙,点子稠着哩。   树伯父不吭气了。他想不通家里为何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他看了看傻 坐在一边的磊强,磊强跟没事人一般,盯着墙上的画儿看个不停,看上去还饶有 兴趣。树伯父叹了口气。他说,你们这些人,只会盯着眼前看,却不知道啥叫守 业!   临了,树伯父对家里人说,你们听好,这地我坚决不换,他王老三再有本事, 该不会从我手里抢吧!   树伯父没有想到,他做出的这个决定,非但没能守住平地,而且付出了太多 的代价。   首先,小强被王老三开除出厂,说是小强工作没有魄力。王老三肚子里墨水 不多,亏他能想出魄力这个词。小强一气之下去了新疆,走的时候,他对树伯父 说,你守着破地过去吧,我的事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要管了。话一出口,树伯父立 刻感到心上像被砸开了缝,疼痛扩散开来,让蹲在地上的他几乎要坐下去了。小 强这一走,便杳无音信,直到现在,我们包括树伯父一家人都不知道小强的踪影。 小强不识字,从未给家里写过信,期间也从未回过一次家。他就像空气里的水一 般,蒸发了。   其次,王老三借口社员们的地不平衡,利用手里豆大的权力,将树伯父的那 块平地弄到了他兄弟老四的名下,但就在土地调整后不到一天时间里,王老三就 开始在那块地上修建厂房。这种情形树伯父怎能无动于衷,他采取了睡在那块地 里的办法,试图阻止王老三建厂。王老三才不理他这套,他叫了几个人将树伯父 抬了出去,扔在了大路上。在浅淡的阳光下面,树伯父单薄高大的身躯看上去那 么滑稽,像是一捆随便被谁扔在地上的玉米秆,搭拉着干枯的叶子。树伯父眼睁 睁地看着王老三在他辛辛苦苦务作出来的平地上修建厂房,内心无比痛苦。那段 时间里,他甚至产生了幻象。王老三的厂房还未建起来,就被大风连根拨起,像 死树一般翻倒在地;或者是王老三正在厂房里转磨儿,一块砖头撒开脚丫飞了下 来,正中王老三已经秃瓢的脑袋上,让他像破麻袋般轰然倒地。这些幻象被树伯 父无数遍地放大,有时竟跟真事一般在他眼前晃动。   再次,王老三提起了还账的事。他对树伯父说,老郭,你不仁,莫怪我不义, 借的钱你尽快还上,我办厂子还要用。树伯父想,那钱用来建厂子,还不是毛毛 雨啊,亏你王老三说得出口。磊磊的房子还没盖起,钱还差了些,顶子上的瓦暂 时没着落,磊磊还急着。算来这钱借来也才三个月多些,树伯父这时哪来两千块 钱还王老三啊。大娘在一边抱怨,破地一块,你换给他就是了,犟个啥劲?树伯 父抬不起头,也硬气不起来。他靠着门板,像门板一样单薄无助。   树伯父彻底败下阵来。他每天从地里回来之后,也不和家里人说话,跟机器 一样,他只做三件事,吃饭,看书,然后睡觉。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他给磊强 说媳妇。   有一天,树伯父去街上卖粮食,在街上碰见熟人老柴。老柴是个热肠子,喜 替人操心。他对树伯父说,你给磊强瞅下媳妇了么?树伯父嘿嘿一笑,涎水便掉 了下来。他对老柴说,磊强跟我一样,蔫棒子一个,谁家女子能瞅上他?老柴激 动起来,嘿,你咋不找我呀,前两天,刚有一个邻县亲戚让我帮他女子瞅个下嫁, 这叫缘分啊!老柴鼓动树伯父说,你赶快把磊强收拾一下,跟上我去瞅媳妇,瞅 不好咱也不吃亏,瞅好了,你给我弄二两酒喝就成。树伯父挺高兴,回去就把这 事和大娘、磊强说了。   第二天,树伯父揣了卖粮食所得的一百多块钱和箱子底压着的二百块钱带着 磊强去找老柴。老柴早就换好衣服在家等着,一看树伯父他们来了,给家里打了 招呼,领上树伯父和磊强前往临县,给磊强瞅媳妇。   树伯父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正一步步迈向深渊。老柴把他们领上去了邻 县他的亲戚家里。那个女子长相较丑,但还说得过去。树伯父一看那家,比自己 家里还要寒酸得多,真个成了三间房,两头炕,一个面柜上坡里放。在老柴的一 番鼓动下,两家意见形成了一致,彩礼呀,喝小酒(定亲)呀,喝大酒(出嫁) 呀,下来让老柴和两家串通着讲。吃毕酸菜面片,树伯父和磊强跟着老柴往回返。   老柴问磊强,这女子咋样啊?   磊强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好着哩。   啥叫好着哩,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老柴拍着磊强肩膀说。   就是长得不受看。树伯父吊着涎水对老柴说。   老柴哼哼着嘴巴说,我说老郭,给个蛮女子你莫嫌脚大。   树伯父嘿嘿笑着,不嫌脚大,不嫌脚大。   老柴取笑说,不嫌脚大,也不是给你看媳妇,你表起态来倒积极。   树伯父一脸尴尬,他也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错了。   事情说成就成。没几天,老柴就从街上给树伯父家捎话说,事情基本上成了, 让树伯父到街上和老柴商量事。树伯父吃过黑饭就去街上找老柴。   老柴正在坐在炕上看电视,一看树伯父来了,一脸得意地招呼他坐下,嘴里 说,老郭啊,我跑了几趟,事情基本上成了,现在就得抓紧了。   树伯父忙说,他柴爸,这事多亏你了,你就说吧,看人家女方都提了啥条件, 我也好去准备。   树伯父说这话时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女方会张多大的口,他正愁磊强接媳 妇的钱呢,连礼钱算上,没有一万多元,怕是拿不下来。   老柴哈哈一笑,唉哟老郭,没看出你还是个急性子人,看你平时蔫得连涎水 都顾不上擦,在这事上倒还忙起来了。   树伯父用的抹了一把涎水,等着老柴说下句。   老柴说,女方说了,看你家也不是啥好家,礼钱嘛,给个差不多就行了。我 和他们商量了一下,就给你压到两千八了。人家原本要四千八的。给娃买衣服的 钱,有了就多给些,没了就凑合一下算了。反正人家话也说得在理,给不给可就 是你的事了。   树伯父心里一盘算,这两千八虽不是个小数,但也还合理,比起同村一些娃 娃的礼钱要少得多。树伯父便对老柴说,成咧,这事还得麻烦你,我家就那样子, 多了也拿不出。   答应了老柴后,树伯父好几天都吃睡不香。两千八,那得五千多斤麦才能换 来。家里的麦算算虽说能够,但麦压在麦船里心里就踏实。要是麦船里没有麦子 了,就像是身上没了骨头。但事情逼到这,不卖粮食也不行了。树伯父叫来磊强, 把麦船里的麦挖进一个个尿素袋子里。五千斤麦,用架子车往街上拉,最少也得 三四回。一个早上,树伯父和磊强终于挖够大约五千斤麦,五六十袋麦子,像肥 猪一般摆得满院都是。树伯父对磊强说,这么些麦,只能给你换回来个媳妇。在 装麦的时候,树伯父眼前浮现出王老三那张阴狠的脸,他不禁打了个战,这钱, 还得赶快交到女方手里,让王老三知道,就没戏了。   麦子换回的钱,老柴带着树伯父和磊强去邻县交到了女方父亲手里。看着人 家当面哗哗地数钱,树伯父心里既难受又高兴。钱成了人家的,但女子眼看就要 成自家的了。   从邻县回来,王老三就找上门了。树伯父心里暗自庆幸,钱放在手里不是好 事,看来我还是有点脑子的。   王老三进门就说,老郭,那钱你看是不是该还了?   树伯父一脸苦相,他从茶罐子里倒出一杯炒茶递给王老三。接的时候,树伯 父说,老三,手头很紧张,你再宽限些日子,我准保还你。   王老三嘿嘿冷笑,老郭,你不是卖了麦吗,钱哪去了?   树伯父心里嗵地一下,他对王老三说,哪卖麦了呀,我是给人还麦去的,前 年借的娃他舅的麦。   树伯父拙劣的表演让王老三面生怒色,老郭,你不要给我耍心眼儿了,你怕 是给磊强说媳妇去了吧?   树伯父,一个一米八几个子的男人,一个讲了大半辈子面子的男人,脸上突 然就红了。   王老三说,我也不逼你,再限你十天时间,过了十天,我可要算利息了。   树伯父知道,王老三给别人放过高利贷,利息几乎是本钱的十分之一了,那 样下来,不出一年,借王老三的钱就是把房子卖了,都还不清。树伯父嗯嗯答应 着,看着王老三像催命鬼一般,黑乎乎地从门里出去了。树伯父长叹一声,心想, 这日子,该咋过呀?   我从来对一些巧合的事情持怀疑态度。但树伯父的遭遇,却让我想到世事多 艰,人生多难。祸不单行这种唯心主义的说法在树伯父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让 我对生活产生了很深的怀疑,生活为什么要无端地欺凌一些弱小的人,而让小人 得志且没有遭报应的迹象?   树伯父的三千多块钱打了水漂。给磊强说的媳妇,用派出所人的说法,是放 飞的鸽子,回不来了。原来,老柴给磊强说的那个媳妇,虽是老柴的亲戚,但却 也是几个放飞鸽团伙的一员。他们去的那个邻县的村子,在当地是有名的放飞鸽 的基地,有好些人被骗得血本无归。树伯父他们这样的农民,怎么会想到这里面 的曲曲弯弯?两千八的彩礼连同头一次去的时候给的几百块见面礼、路费算上, 已经过了三千。三千多块钱,那可是五六千斤麦子的价啊,辛辛苦苦一年从地里 掂对出来的麦子,全部飞得不见影了。树伯父彻底绝望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得 罪了哪路神仙,让自己遭受这么大的灾难。他心里无比后悔,这钱,要是给王老 三还上,还能落个理直气壮,但现在,钱没了,帐还在。急火攻心,树伯父差点 就倒了下去。但他强撑着自己单薄的大个子,去派出所报了案。   在派出所里,一个小个子民警接待了他。听完树伯父的讲述,民警对他说, 这是典型的放飞鸽的案子,这里已经发了好几起了,这是刑事案子,得刑警队去 查,这样吧,你到刑警队报案去,我们这里落个底子就行了。刑警队在哪儿啊? 在县城。树伯父当然知道刑警队在哪。县上离这还有七十里路,一来一去就得一 天。   树伯父就是在这时候灵光一现的。一个人到了绝望的时刻,脑子里会突然闪 现灵光,这也许就是绝境逢生的本能吧。树伯父想到了我,一个在县公安局当差 的警察,他的侄子。树伯父想,海兵在公安局干事,找找他也许能帮点忙。在树 伯父心里,他是不愿求我这个侄子的,以前家里丢了麦子,他曾找过我父母亲, 让他们叫我去给派出所说说,管管偷人的家伙。他言下之意是看能不能帮他补偿 点损失。父母亲后来给我说了,我想,这点小事给派出所打招呼,划不来,况且 小偷小摸的案子没有证据一般是办不成的。我就把这事给搁到凉水盆子里了。事 后,树伯父见了我便有些不自在,他认为自己侄子在这件事上没有尽心。那时损 失的是几袋麦子,现在不同了,几千块钱呀,要是侄子再不帮忙,那就说不过去 了。树伯父心里盘算着。他此刻几乎就把这一宝全押到了我身上。   第二天,树伯父进城了。   临走的时候,他在街上买了十根麻花,事情办成办不成,权当走了回亲戚。 树伯父拎着十桶一捆的麻花上路了。镇子离县城七十里路,树伯父就顶着太阳迈 着长腿一步一步走进了城。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树伯父估计我这 会在家里,便找上了门。那时候我还住在单位上,一家三口住着一间狭小的房子, 屋子里挤满了杂乱无章的东西。我们一家正睡着午觉,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 我最烦有人敲门,尤其是在我这个简陋的蜗居里。   女儿下地开了门,然后她就大叫起来,爸爸,是我大爷爷。   树伯父像所有农村来的亲戚一样,拘谨地坐了下来。他手里拎着那捆被太阳 晒热的麻花,看着杂乱的茶几,不知道该往哪放。我接了过来,我对他说,大伯 你来就来,拿啥东西啊?大伯搓着手说,唉,没啥拿,几把麻花,让娃吃。   我们坐在一起,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没用的话。 我知道树伯父来找我,一定有要紧事。果然,树伯父吞吞吐吐地开口子。   海兵,有个事得麻烦你。   我笑着问,大伯,有啥事你就说,我能办的就给你办了。   树伯父说,这事,你办不了,我只是想叫你给操个心。   树伯父向我讲述了被骗去三千多块钱的经过。他讲得杂乱无序,好半天我才 听明白了。我问他,那家住的地方你知道吗?树伯父说他去了两回,知道路。我 说,这个事情牵扯了两个县的人,不太好办,我给你问着看吧。   按照树伯父的讲述,我写了一份报案材料,树伯父看后,说和他说的一样。 我感觉有点滑稽,这情形怎么跟记笔录一样古板啊。   树伯父走的时候对我说,海兵,你千万给操个心,钱能要回来些就再好不过 了。   我说,大伯你先回吧,等事情有眉目了,我捎话给你。   我没有想到,树伯父这次来,竟成了我们叔侄俩的最后一面。我看着他拖着 瘦高的个子下了楼,心里突然就紧了一下。我追了下去,给树伯父手里塞了十块 钱,我对他说,搭个车回去吧,不要再走了。树伯父推让了一会,就拿上了。他 嗫嚅着嘴巴说,这弄啥哩,我来看你们,倒叫你掏钱。   这天下午,我拿着报案材料去了刑警队,把它交给了刑警队长。他拿着材料 打趣说,你交办的事,得好好办啊。我说,你给操个心,案子办了我请你喝酒。   一个多月过去了。其间我向刑警队长问过两回,他不是说这几天手头案子多, 就是说还顾不上去。我有些愤怒了,同是警察,办事都这么难,普通老百姓该怎 么办?   就在我暗自愤怒的时候,家里打来电话让我回去一趟,说树伯父过世了。我 脑袋嗡地一下就木了。前些日子还来这里看我的树伯父,怎么会一下子就走了呢? 我脑子里回响着树伯父找我时对我说的话,海兵,三千多块钱,要买将近六千斤 麦子,那可是我们一家近两年的口粮啊,就这么算了,我实不甘心。树伯父说, 你要操个心,把我这六千斤麦子给我想办法弄回来呀。   回到家里,我问了树伯父的情况。母亲说,你大伯不知道是啥病,吃不成, 睡不下,没几日就不行了。   前几天我还去看过他,人瘦得不像样了,你大娘天天给喂凉水吊着命啊,最 终还是殁了。母亲叹着气说。   女儿在一旁歪着脑袋听着。她在我们回县城后,一直在嘴里念叨,我大爷爷 是让大婆用凉水灌死的。   给树伯父出丧时,我心里突然就生出一丝恐惧。树伯父在看着我们吗?我真 怕树伯父会突然从棺材里站出来质问我,我的六千斤麦你弄回来了没?他是带着 遗憾去世的,我坚信这点。他的身后,还有好多事悬在空中等他解决,他怎么能 甘心走呢?小强也不知道在哪里混日月去了,家里人找不到他,树伯父的葬礼上, 便少了一个孝子。   王老三也出现在了葬礼上。他带着厂里的几个人,在酒席上大吃二喝,这情 形仿佛是在庆贺树伯父终于和世界脱离了关系,给他们腾出了一条明亮的道路。 村里人看着他们拼酒,脸上都浮现着快乐,好像这里是一个快乐之所。没有人对 树伯父的死表示过一丁点悲伤,就连磊强也加入到喝酒的行列,通红的面颊上写 着满足。   我给树伯父上了柱香,然后便离开了。临走时,大娘问我,骗去的钱有着落 了没?   这个时候谈论这事,显得极不合时宜。我回答说,还没哩,等着看吧。大娘 脸上呈现出失望的表情。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凉,此刻谁还记得睡在棺材里的这个 人呢?   树伯父的死,在柳峡,就像是一块石头掉进水里,冒了几个水泡之后,便没 了声息。   树伯父死后,每年清明,我给祖父祖母上坟的时候,都会到树伯父坟上去, 给他烧两刀纸,上一柱香。我对树伯父的死抱有很深的遗憾或者愧疚,他的死, 或许和我有着间接的关系,我对自己没能帮他完成生前最后一件事而感到愧疚。 报案材料交到刑警队长手里后,我只在电话上问过他两次,没了下文之后,我也 没去怎么理会。在单位上,这种事见得很多了,你总不能去让一个刑警队长为了 你一家的事而扔下诸如杀人、抢劫之类的大案去吧。但在这件事上,我能肯定, 刑警队长根本就没当回事,因为直到现在,他们也没去调查过一次,也没给我或 者给树伯父家任何答复。我一想就来气,对我托办的事不当回事,就是对我不当 回事。此前,我曾多次帮刑警队搞过宣传,给队长或是民警脸上贴金,现在看来, 还真是贴金,金膜下面,也许是泥塑木胎,不成样子。   树伯父死后,他的家便破败了。磊磊已经搬进离树伯父家大约一里路远的新 房里了,小强外出没了踪迹,家里就只剩下磊强和大娘两个人,他们守着四间空 荡荡的房子,像两条僵卧的秋蚕。   大娘接替了树伯父的工作,继续给磊强瞅媳妇。瞅来瞅去,最终是竹篮打水。   磊强看来是没有娶媳妇的命了。大娘悲哀地对母亲说。   母亲给她宽心说,磊强又不傻,娶个媳妇还是能行的。   两年过去了,磊强的媳妇还是镜子里面的娃娃。大娘去找磊磊。磊磊一家生 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大娘去后,涎着脸给磊磊说,磊强眼看快四十了,媳妇 子看来是没门了,我看不成就把三女给磊强过继给,让他也有个照应。三女是磊 磊的三女儿,十岁过一点,正在上小学。磊磊低着头不言语,磊磊媳妇说,三女 还小,过两年再看吧。   大娘怏怏地回去了。家里冰锅冷灶的,没了人气儿。大娘想哭都没个人听。   王老三的厂子还在继续运转。他的野心一天天大了起来,不但把树伯父那片 好地弄去盖了厂房,还在村子上头廉价买了块地弄了个冶炼厂。这几年柳河上游 发现了铁矿,外乡来的衣着光鲜的人,在这里开起了铁矿。王老三抓住这个机会, 建起了冶炼厂。冶炼厂开工那天,王老三请来了县上、镇上各级领导,还有县上 电视台的记者前来录像。人们都说,王老三还真是能折腾。   冶炼厂的浓烟在柳峡上空升腾起来。它像猛兽一般,突然就在柳峡人面前肆 虐开来。人们还来不及调整思路,王老三的厂子里就已经出铁了,黝黑发亮的铁 锭码在冶炼厂院子里,王老三像张着大嘴的蛤蟆一般,领着一帮人围着铁锭转悠。 王老三说,想不到啊,我爸五六十年代在双旗沟大炼钢铁没弄出个啥名堂,我现 在倒弄成了。一帮人就附和说,是啊,老辈子人干不成的事,王社长带我们干成 了。   磷肥厂和冶炼厂效益好了起来。庄子里的人,有一多半都进了王老三的厂子, 这样做的结果是,好多人家的地都荒了。人们有了来钱的门路,还去费老劲儿务 地做啥,几亩薄地,再刨也刨不出花儿来。很少的几户人家还在种地,但不知咋 回事,麦子也像偷懒的人一样,长得蔫头搭脑,甚至像得了瘟疫般,集体自杀了。 先不说这些麦了,柳河也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大家都知道是磷肥厂和冶炼厂 造成了,比如,河水成了灰黑色的,没了以往清凌凌的样子,河床上也落满了黑 灰色的泥浆,一脚踩下去,脚便不成了样子。   面对这种情形,没有一个人出来表示一下。大家都拿着厂子里的工资,河水 不清了又不关自己的事,有钱使就成。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来,柳峡也依旧在混乱、喧嚣里一天天变得陈旧。   磊强也进了冶炼厂。媳妇娶不上,总不能不生活了吧。生活还得继续。磊强 别的没有,力气倒有一把。这时节,磊磊两口子已经答应了大娘的请求,只等三 女实践毕业,便让她到大娘家去,给磊强顶门子,养老。虽然磊强还不到四十, 但他的后半生总得有个人去照应。磊磊为这事,和媳妇干了一仗。在这事上,三 女没啥意见,倒是磊磊媳妇态度坚决。磊磊在大娘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下,终 究松了口,在做不通媳妇的工作后,和她干了一架后,将三女的身份变成了磊强 的女儿。在三女未来之前,磊强一直在厂子里干活,他的身体,成了王老三的机 器。   磊强得了癌症的消息,是在今年回家过年时知道的。   刚进家门,我屁股还没有坐稳当,母亲就说,磊强已经快要死掉了。我还没 有回过神儿,母亲又说,磊强得了癌症,有今儿没明儿的。我才明白过来。   我问母亲,母亲叹息着说,磊强得了淋巴癌,已经把老衣穿上了,院里棺材 都摆好了。   前天你大娘说,人不行了。第二天可还没有死。母亲说。   磊强得了癌症要死掉了,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兀,像是一个玩笑。   一米七几的个子,长了一张瓜兮兮的脸,但很朴实,说话有些大舌头,嘴边 和树伯父一样四季吊着些涎水。这就是磊强,一个将死的人。   听母亲说,大娘这些天精神都不行了,披头散发的,哭诉说,要死咋不赶紧 死啊!   这个苦人,她目睹了丈夫的死亡,经历了二儿子找媳妇的困难和三儿子外出 下落不明的苦痛,现在又要看着二儿子得了癌症死去。她精神不垮才怪。但磊强 听说现在精神反倒很好,我没有见,只听他比以前展脱了。我在黑暗中想像不出, 一个三十多岁便得知自己被命运判处了死刑的人,一个已经被家里人穿上了老衣 的人,心里会是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在这个年龄上,能想清楚死亡的事情的,应 该不会有几个人。   我们全家刚搬回小镇的时候,磊强也才只是个少年。他没有念过几天书,那 时早已呆在家里当劳力去了。他和我是两条线上成长的人,他的命运早就和大多 数辍学回家务农的娃娃一样,成了定局。修理地球,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慢慢 老去。而磊强的命运却添加了一点复杂成份。树伯父在世的时候,曾多次带着他 去相亲。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女子看了不少,但却没有一个说成的。我也 不知道他为何找不到媳妇,他并不是个瓜娃,只是性格有些蔫罢了,论长相、个 头也不算差。有些人家的女子大概是看树伯父家里家境不好,才不愿结亲吧。   就在回家过年的路上,女儿问我,我们的家乡怎么没有啥变化呀?   是啊,在柳峡,一切还都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河水灰黑,田地荒芜。变化 的是人和人心。一些人从世界上删除出去,一些人像丢进了大海,失去了消息。 而像磊强这样的,即将消失的人,却让人真切地感到生活的触目惊心。   用句家乡人的话说,人孽障(可怜)了,连年都过不去。磊强不知道能不能 把这年迈过去,在新年的炮竹声里悄悄消失呢?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