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孟什维克 作者:逢云   不能给他一个名字,这样的故事还是用一个泛指比较好,可以让故事本身显 得更虚幻一些。就用“孩子”来指代他好了,虽然这样他或许会不高兴,刚刚跨 过成人门槛的年纪里,会是多么抵触这样一种称呼。但我经不起过多的推敲了, 只想尽快选择一个方式将这个故事说清楚,仅此而已。      当初经过介绍见到了孩子的母亲,从她的口中听闻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坏孩子 的白描,告知只要能让他考上大学,就有丰厚的回报。若是能考上第一批的本科, 便是要辆车子都送给我。   物的诱惑一直难以刺激我的兴趣,但还是应了下来。那段时间的我就如一如 既往地漂泊生活一样,找不到任何冠冕的名称来美其名曰。一下子被叫作“老 师”,还真有种平步青云的感觉。他的家里我去过几次,他的母亲很热情,时而 一两句“老师辛苦了”,加上些寒暄,再加上她并不老的年龄,弄得我有过几次 没边的思考。思考到底儿朝天的时候便决定不去他家了,之后都择了附近的几所 大学教室,在那里为孩子辅导。   孩子并没有最初预料的那样坏,起码是烟酒不沾的,弄得我都不好当他面来 抽烟。小伙子长得很精神,也没见他和同学们讨论些追求女生之类的事,似乎比 十余年前的自己更像是好学生。   “就是贪玩!”他的母亲这样说,“成天跟那帮伴儿到处瞎玩,就是不学习。 老抱着个球出去打,头年高二的时候就和一帮高三的玩,我说你看着了吧,那帮 人什么样你以后就什么样!现在那帮孩子好多都没考上大学。他现在倒好,高三 了,成天人家都忙着好好复习,他又跟那帮高一高二的成天打球去。哎呀,急死 人了……”她的话,再加上些寒暄,再加上她并不老的年龄,让我心中生出一种 使命感,一定要帮她提高这个孩的成绩。      我们找到了一间基本上属于自己的教室,可以大声交流。每每有学生探头看 见交流中的我们,也都不再走进打扰,留这样一间专用教室给我俩。而我们也专 门憋着要交流的话等有人探头的时候再交流。这教室就给我们专用了,我充当一 个老师的角色,不被任何人看见。   孩子不笨,基本上知识点一点就通。遇见稍微困难点的数理问题,也没表现 出退缩的样子,都是拿着笔写画着外加思考着,直到在我的辅助之下将问题一个 一个弄通。   我虽然以前也当过家教,却也都是类似的经熟人介绍的,没有那种职业性的 方法指导。起初的认为就是,学生有问题,老师就给他解答了,好比编程序时, 编译器抱怨就让它闭嘴一样。就这样,几次的辅导中,孩子的问题先多后少,到 最后越来越少到几乎没有。某次他专门弄了一篇都是难题的卷子,一道又一道问 了个够。我也被他吓住了,以为是专门考验我来的。好在自己装神弄鬼背后还算 有两把小刷子,对付这些问题动动脑子也应付下来了。   那次之后他笑了,我也笑了;他笑了之后接着笑,我也随着继续笑;他随后 笑到出了怪声,我随后便不笑了。“老师,我没问题了吧?”他问我。我不知道 自己的回答是否对了他的路子,我说:“没问题了,至少我能懂的不比你懂的多 了。”“不,您客气。”他微笑着,是那种充满自豪感的微笑。我说:“说真的, 我想象不到你这样的学生是需要家教的。至少我的水平明显不够了。”“不,您 客气,您真的客气了。”他说,“您以前,我妈已经给我找过两个了。头一个装 模做样,后来碰见几道难题都被考住了。第二个是个女大学生……”往下他不说 了,我也没看到他的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猜不到他想用沉默说明什么。我问: “你不会是韬光养晦呢吧?”   他没有明白我话中成语的意思,竟然让我等待,随后翻着词典查了那个成语, 而后笑着说:“不是,绝不是!老师您可折杀我也!韬光养晦……万一高考考到 这词,您又让我多拿了两分,两分就是区别开几百上千人呢!谢谢您了!”我想 莫不是孩子的母亲望子成龙心气太高了,便问他先前的成绩怎样,他说:“不怎 么样,每次都倒数几名。要不我妈也不至于请您来。”我质疑,说我心中的想法, 我说他问过的几道问题,相当多的人或许到死也不会明白的。他笑了,说:“还 好,我是少数吧。俄语里面多数叫布尔什维克,伟大导师列宁领导的那个;还有 个少数派叫孟什维克的,都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就是那没人知 道的少数吧?你头脑这么灵活,为什么以前成绩不好?”他回答:“不知道,也 好好学了。不是我妈说的那样,把我说得什么似的……可能是不太努力。马上要 高考了,现在班里人都红眼了。牲口越来越多,您知道什么叫牲口吧?”牲口指 得是那些才华出众异于常人的同学,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当然知道这些含义。 他说:“我也是刚用心,我妈就看我打球出去玩了,我一耗老半夜抱着卷子练习 册跟那啃啃啃她看不见。当家长都这样,老师您有孩子么?”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接着说:“我妈那和人一叨叨,人家谁谁谁怎么样了,谁谁谁怎么样了,道听 途说进了耳朵里成参数了,脑子里顺序选择循环一阵,算出结果:孩子贪玩,给 你找个家教看着你!驴唇不对马嘴的!”   听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驴唇还是马嘴,不过想想他那热情的,爱和人 寒暄的,年龄不算老的母亲,这孩子的词汇安她身上着实不雅,因此情愿自己两 样都是了。   他随后说:“老师,您教得挺好的,真的,比先前那两个要好。不过我也说 实在的,到底高考时候怎么样,还得靠自己努力。我现在是真努力了,不知道晚 不晚,可也要对得起这传说的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我天天放学都得跟几头牲口做 题讨论,然后到点来这里跟您见面。我没告诉他们我妈给我找家教了,让人知道 非笑话死我。就和几个牲口说了,他们说我天天跑路到这边纯粹耽误工夫。我不 得不跟您说实话,我自己感觉也是。虽然您解决难题的水平我不怀疑,可在这, 现在真不如在学校效果好。”   看样子他是不需要我了,那种花俩小时装模做样就能骗到钱的好事没了。他 接着说:“我要跟我妈说现在自己学了,她应该也不说什么。不过……我不知道 自己能不能让您满意,您是不是惦记我妈答应那车呢。”我说那不过是开玩笑了, 只要他成绩真的好转起来,能让他母亲满意,需要不需要我都是次要的。“要 您!”孩子说,“要您!”他局促了一阵,把想说的话捋了捋,和我说:“我就 和您说实在的吧。过几天我就不来了,您别和我妈说。到时候辅导费还要她给您, 怎么样?”我说这样怎么可以,他这才说出了他真正的打算:“我也有个请求。 就是这之后几天,我妈给您的辅导费,您分一半给我吧。其实就是您白拿一半。” 他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似乎可以说服我内心的虚伪矛盾了,这样做,我也算 促进了资本的转移,也算有功才受禄了吧。事实上社会上的太多精英们受禄的功 劳也都是这样的。   孩子的急切不容我的虚伪予以表现,他说:“就这样了啊!您别心疼我妈, 她不缺钱!除了对我吝啬,大方着呢!估计您那车……就看我能不能了,我要真 争气了您到时候跟她较真一下她真能给您!”他背了书包走了。      随后的日子我们再没见面,他的母亲和我通过几个电话,我都撒谎骗过了她。 最后一次通电话的时候,我刚想撒谎说我们刚分开,他的母亲便将电话转给了身 边的他,他在电话里要我赶快去他家,第二天便是高考了。   那两天,我就在他家住过的。他的母亲忙碌着为我收拾出一个屋子来住,我 想动手她说:“我来就成了,这孩子那更需要您。”他真的需要我,一个又一个 问题问得我头晕目眩。第一晚辅导到深夜,我听他背诵了一百条名言警句之后实 在难以坚持了,他也满意了,就这样睡了。第二天一早,他的母亲塞给我钱,让 我带他乘出租车去考场。我把找得的零钱给了他,他笑说:“我妈那是给您的!” 我塞给了他,祝福他考试顺利。   头一天上午的考试后,在一堆充满感情的眼睛中,我看到走出的一脸轻松和 开心的他。我问他是不是考得不错,他说总算完了一门了,是死是活都是次要的。 中午我们在一间快餐店简单吃过饭之后,我等待他继续问我问题,他却什么都不 问了,只是趴在桌子上休息。指着周围一个又一个正在面对人生大考验的同学, 让我看他们的表情。他说:“老师,您看他们的表情。决定未来命运的,到底是 分数还是现在展现的这些表情?”他现在展现的表情是快乐和开心的。   下午的科目考完之后,我们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了他的家。他的母亲正在家下 厨房做饭,还抱歉说没有去接我们。后来他说:“她要接咱们肯定是求别人开车 接,一个来回就得塞人几张票子。人到了某些特定时候,平时熟悉的一些仨多俩 少的道理就全忘了。她能忘,我至少明天不能忘,您还得多费心了。”当天的饭 很丰盛,他的母亲没有像我想象中的过分多问,只是让孩子的笑脸感染到自己那 不老的脸上。她那时的笑容和平时对我呈现的有本质的不同。孩子也提到了: “妈妈这次笑得很孟什维克。”   饭后他便投入到问题当中,我一一解答。而他的母亲没有像前一天那么忙碌 着为我们准备饮料水果,似乎有别的事在忙碌。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在客厅里 来回来去走着接听,我没有从中听出她谈话的内容。她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清 脆的声响,随后意识到打搅了我们,忙向我笑着说对不起,而后便出去了。直到 深夜我们睡觉了也没有回来,我不便问,孩子也不提。   第二天一早起来,才知孩子的母亲已经回到了家里。她又塞给我钱,我说昨 天的路费还足够,她还是塞给了我,说:“您先带着他去,晚上把那些辅导的费 用都给您。”我虚伪着说不急,那场面被孩子看到了,他的微笑更自然了。那微 笑这两日一直浮现着,只有在他专注于问题的时候,会暂时遗忘掉。在他考试过 程中有没有遗忘掉我不清楚,只知道看他走进走出的考场时,微笑还都在脸上。   最后的一科考完后,我见到他后按约定给他母亲打了电话。后来在路边一辆 车子里找到她。那车子里面还坐着一个很老的男人,没等我胡乱猜测,她便告诉 我,那是孩子的外公。外公对我表示感激,又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候和祝福。孩子 母亲趁机把我拉到一边,一叠钞票塞到了我手中。不住地感谢,让我感到高尚荣 耀,更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暖以及她那并不老的年龄。那一天吃尽了山珍海味, 谈话的内容除了孩子的学业就是寒暄无他。之后孩子偷偷找到了我,我知道什么 意思。粗算了一下,抽出几张票子和他分赃。为了想起他并不老的母亲时良心和 别的一些情绪不至于太过不安,我多给了他几张,却被他精确的计算所发觉了。   “不用,只要这么多就够了!”他退给我钱时候说,“要是我想多要,就早 几天让您歇着了。”可以看出他要钱的目的性,我问了,他如实告诉我:“电 脑!”而我这时才想起去他家那么多次,竟然一件电脑的零件都没有看见。他说: “原来有台文物级别的,让我妈给砸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我难以想象 他的母亲会有如此粗暴的一面。他说:“电脑耽误孩子学习……刚上高中的时候 第一次考试我全班倒数第二,她就砸了。”我问他:“你现在要买吗?这点儿钱 够吗?”“够了!”他说:“二手的足够了。显示器当时砸坏扔了,还有块硬盘 能用。其他的……二手的够了!我不惦记玩游戏,上大学前练练编程。我想考计 算机的!”“祝你好运!”我一边将他退还给我的钱塞入口袋,一边说出临别的 祝福,这动作真潇洒。      此后我又接到了他母亲的电话,问我填报志愿的问题。我实在给不了合适的 建议,于是她要我去她家里。我去了,孩子和母亲都在家,我看到一台很旧的二 手计算机摆放在孩子房间里的书桌上,没有开机,静静的,就像孩子和母亲两个 人一样。我问成绩是否出来了,孩子点头,或许我的问题本不该问,可我又问了 不该问的,问他分数是多少。“不错了。”他告诉我之后小声地说,母亲也说: “已经不错了,他能考这样,放几个月前想都不敢想了。老师,这里面您的功劳 不小。您就帮到底吧,帮着参谋参谋怎么填志愿。”   我于是就帮孩子参谋,他笑着说:“对不起老师,您那车没了。”母亲听到 了他的话,忽而一惊,走到窗子边向下望去,边望边说:“怎么老师,您是开车 来的么?车丢了?当心啊,这几天小区里丢过几辆车了。”我忙澄清误会,孩子 笑了,笑声中充斥了某种情绪,说道:“不至于神经兮兮了吧!”母亲很尴尬, 似乎要发怒,孩子却先提高声调说:“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你儿子在填志愿 呢,关系到你儿子一辈子!知道不知道!”母亲听到这话之后,忽而愣住了,双 眼死盯着孩子。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僵持着,我在一边很尴尬不知所措。母亲开口 了:“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孩子听后冷笑两声,站起身,将手上的笔狠狠往 地上一摔,指着母亲大叫:“你给我出去,出去,出去!”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 了下来。母亲那一张充满怨气和伤心的并不老的脸上,一双眼也湿润了。她转身 走出了孩子的房间,对我说:“对不起,您多操点心,帮着他看看填好了。”说 完之后,她穿上那双能走出声响的鞋子,在镜子前整理了一阵衣衫,推门出去了。   母亲一走,孩子也变得平静了,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笑说:“病猫 不趴下,真以为我是老虎啊!”随后他展开那本大学专业名册,手指在上面指着 一个又一个知名的一批大学,嘴里一个又一个念叨着,眼中的泪水也在一个劲地 下落。终于他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说着:“我真的努力了,就是晚了点儿,努 力得还不够……我真的努力了!”我没有打搅他,等他哭够了对我说:“对不起 老师,您那车让我弄没了。”我劝了他,告诉他不必难过。努力永远不晚,而且 他的成绩也已经强过很多人了,大学不过是另一个起点,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此类废话回想自己当初听到时所抱有的都是反感,因此我也没说更多。只想尽快 打消他的伤心难过,帮他填好了剩下的志愿。随后我们都很认真,很客观地权衡 着各种方案。他的成绩仅比重点本科的录取线低上几分,在第二批本科段来说是 高的,选择面非常广。在填报的过程中,他的心情恢复过来。但愿这是他成熟的 表现,大学究竟怎么样,待他明了的时候就会发现当初的一些小情绪是如何可笑 浅薄了。      帮完了这个忙之后,我希望再听到是他被录取的信息,那应该算是一个喜讯。 我对他的未来是肯定的,接触的几个月里,我见到的是一个青春少年的奋起过程。 不管那起点是什么,这都预示着他的明天是充满光明的。可随后等来的电话让我 着实惊讶了。   是孩子母亲打来的电话,我一接,电话那边便怒喝道:“是你啊,你知道自 己是谁么?”“你怎么了?”从声调中很好判断她当时的失态。我问过之后,她 在电话里叫道:“我就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那电脑是不是你给他的钱买的?”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非是他利用电脑看些不好的东西被母亲发现,气怒 了?我支吾两声谎说不知,她在电话中接着叫道:“你凭什么给他钱啊?你是他 什么人?你以为你是他爹吗?”我惊讶了,这样的话难以想象是那样一个平日里 和我寒暄的,不算老的母亲说出来的。那声音在继续,近乎歇斯底里:“你是他 爹吗你?我问你呢,说话啊!只有爹给儿子花钱才是天经地义呢!你不是他爹你 干嘛给他钱?啊?你说啊……”随后的电话那边,出现了一阵杂乱的声响,其中 可以听闻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二人在争夺着电话,再一阵电话便被挂断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再次拨打她的电话,无人应答。此后我便焦急地等待, 等待她能回电。我想往孩子家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却担心让可能原本并不知情的 孩子为母亲焦急。正当我没头绪的时候,电话终于又打来了,是孩子母亲的。我 一接电话,便尽量调制出一副关切的口气,轻声呵护般问候着:“你怎么了,到 底怎么了?平静,平静下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那边的传来柔弱无助的 声音:“不,不麻烦你了,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疑惑那样的话不 是有意难道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吗?我继续问:“你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帮上些什 么。”那声音说:“不,和你没有关系的。你不必管了……”听她的声音,我眼 前又浮现了那并不老的容颜,难以想象这样悲戚的声音和那样的模样是同一个人 给出的。我于是问:“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好吗?”“不必了,对不起, 不必了!”她说着挂上了电话。      随后我的脑子乱转,期待某种解释能够说通问题,却一无所获。终于,她的 一条短信发来,上面只是简单地写了她所在的地方。那是一间饮酒喝茶的雅致地 方,我很快赶到了,没有费力地找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我到的时 候她正拿着一支化装用的笔打理着自己的睫毛。我走到她的近前,她才发现我, 慌忙收拾起桌上一些女人的小器具到随身的小包里面。等她将那涂抹得浓重的嘴 唇展开成笑容投向我时,我才注意到她一身的穿着打扮和以往是多么不同。那不 再是一个身为一个即将上大学的孩子的母亲的穿着,更像是她的孩子一辈人的样 式。那微笑也不像是一个孩子考得好成绩时母亲所有的笑容,而是另一种年轻得 多的,不老的笑。   “你还真的来了。”她说,“坐下吧,要喝些什么?”随后我随意要了点什 么,边喝边对望着不算老的她。她说:“对不起,刚才电话里太失礼了。”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低头苦涩地笑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有什 么可以对我说的吗?”她只是摇头苦笑不开口,如此沉默许久,她才打破了沉默, 说:“谢谢你为了孩子操的心。”她是要用这样无关主题的话题逐步引入主题吗? 我在思考着,回答她:“没什么,他很聪明,给他辅导的过程也很轻松。”她说: “是吗,老师也说他不笨的。就是,就是太贪玩了……”我说:“不,他很勤奋, 很用功的。”“是吗?”她说,“是你把他教好了。”我说:“哪里,他本身就 是个好孩子。”她说:“是,没错……你知道,平日里没有人管教他,就我一个。 他……没人管教他了。他不像别的孩子,家里有父母俩人管教……他,从小就是 我一个人带大的,没别人管教了……就我一个人……”   我听着她的话,看着她逐渐忧郁起来的眼神,感觉身上有些颤抖。我不明白 她的话要表达什么意思,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身不老的穿着下的不老 的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也发觉自己的忧郁,故意笑了笑自我解嘲,接着 说:“你不知道,他老念叨你好了。说你比先前那俩老师强多了。你之前就给他 找过俩家教,都是大学生,先是一男的后是女的,都管不住他。”我说他有告诉 过我,她笑了,说:“是吧,他什么话都不瞒着你的。他,他可喜欢你了。我家, 就连他同学都没在我家住过。除了他外公,这么多年你是唯一在我家住过的男的 了……呵呵,看我说的。”我用“嗯”“啊”来应付着,不知道她还会说出些什 么来。   她接着说:“都跟我说,说我一个人不容易。确实是!孩子从那么点儿拉扯 到这么大,也真不容易,可我也没觉得累过。只想看到孩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好。 都说,说……”她说到这里,变得异常羞涩,低着头眼睛望着面前的水杯,不住 地湣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忽然变得镇定,继续说出下面的话:“都 说一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可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坚持下来了,只盼着孩子有出 息,孩子长大了就是家里男人了。到时候学好了,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媳妇儿。 日子过好了,我也就能歇着了……”她说到这里很自然地笑了起来,这种笑容如 此自然,就像她的孩子说的那种“孟什维克”的笑容。   笑容中的她忽然问我:“你在听我说吗?”“在听,在听!”我忙回答,她 于是又一笑说:“看我在说什么……孩子就老嫌我爱唠叨,孩子大了,我也就老 了……你说,我老么?”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如此急切想知道答案,我于是给了她 真切的答案:“不老,你一点儿也不老!”“是,是吗?”她笑得灿烂,用手抚 了抚自己的脸,眼神不离桌上的水杯,“都这么说,谁知道是真心话还是逗我开 心的。”我忙说:“是真心话。”她说:“是就好……其实不是也好,至少还有 人惦记着逗我开心……”随后她似乎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 回答才好,只好如此望着她,望着那个望着杯子的不老的她。      泪水就这样慢慢出现在那没有苦痛的脸上,她去擦拭,随后苦笑,随后无法 保持笑意,悲戚地哭了两声,再随后又刻意地苦笑……我只有望着她,只有望着 不算老的她。我接下来打算的问话是:“你想说些什么?”随后思考的是带着怎 样的表情或肢体语言来说出这样的问话。而这个时候,一个变故的出现,打乱了 我的计划。她的孩子,那个几个月来喊我老师的孩子,忽然从门口大步走进,走 到了我们身边。孩子的双眼睁得老大,盯着自己那不老的母亲,始终不向一旁偏 一下,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本来很尴尬的局面由于他对我的漠视,反而让我的心 很快轻松下来。   孩子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大声叫着:“妈,你跟我回家!”不老的母亲一瞬 间回归到母亲的角色定位,摆脱了孩子的手叫着:“你来做什么?快点走开!” 我正不知如何解围时,忽然,一个一直坐在旁边桌位上的男人走了过来,一把拉 住了孩子的手,说着:“你来了,我正想见你呢,你听我说,好好听我说!”那 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很得体,一身西服正装。他刚才就一直坐在一边,我没有留 意他具体在干什么。这时他忽然拉住孩子的手说话,我有些蒙了。而孩子接下来 的举动更让我惊诧,他甩开男人的手,指着他怒声大吼:“滚开!不许你碰我妈! 妈,我们快走!”孩子的言语中还是没有我的存在。   那男人并没有被吓退,他一脸焦急,嘴角不停颤动着,念道:“你,什么话。 我和你妈在说话呢,你要听话,你……”“你滚!”孩子大声地叫骂着打断男人 的话,“赶紧滚!”骂声让室内的客人和服务者的眼光都投了过来。而孩子的眼 中没有这些人,就像没有我一样。他指着男人叫:“让你滚你不滚是吧,好,你 等着!”孩子眼神在桌子上巡视过,随后顺手抓起了母亲面前的水杯,举起就要 砸向那个男人。“放肆!”不老的母亲站了起来,夺过了那杯子,“回家去!这 不是你该来的!”孩子和母亲争夺着杯子,那不老的妈妈也不肯服输,最终的结 果便是孩子将母亲不小心推到了,母亲手上的杯子摔碎,扎破了手指。   “妈妈!”孩子后悔地望着妈妈。“回去!”妈妈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自 己流血的手指。那个男人也瞪大了眼睛,上前去关怀,母亲既不迎合也不排斥这 个男人。孩子愤怒地喘了几声粗气,指着那个男人道:“好,你等着,你等着!” 随后转身就出门了。   我一头雾水,浑然不知道事实是怎样。这时店中的服务员过来清理打扫,我 急忙赔不是,孩子的母亲也不住念着道歉的话。那个男人却只关心这个不老的母 亲,问着:“你没事吧,没事吧!”“我没事,不用你管!”孩子的母亲终于对 这个男人做出了拒绝的动作,随后召唤我坐到她的身边,并让服务员和其他顾客 莫再予以注意。      不老的她,一头躺在我的肩膀上,受伤的手贴在我的胸前,鲜血沾在我的外 衣上。我的意识霎时一片空白,头脑已经无法支配肢体的举动。好在这些不听话 的四肢没有做出让我背负罪名的事来。它们不听我的使唤,却也不敢自己轻举妄 动。   她说:“你都看到了吧。”这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那男人不停地摇头,说: “不,不对!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他,他那么小,比我们的孩子大不了多 少。不可能的!”她说:“有什么不可能?我愿意!你这回死心了吧!”她竟然 不征询我是否愿意……而如果她真的征询了,我会怎样回答?   那个男人局促得很,他的手指做着推动眼镜的动作,而他的并没有戴眼镜。 他说:“不可能的!你在开玩笑!你要乐意找男人就找,我也没拦着你。可你在 骗自己,你这样下去不好,会把精神弄崩溃的!”她笑了,头从我的肩膀上抬起 来,笑对着男人说:“你还好意思说我精神崩溃?这里确实有一个精神崩溃的! 哈哈哈!”她大笑着又把头塞进我的怀中。我如同一个卸去电池的木偶,一动不 动,任由她将我当作这一幕戏的道具。   男人不停地摇头,手指着女人,又指着我,颤抖着说:“你,你迟早会精神 崩溃的。你别这样!你……我就是关心孩子,你愿意找男人就找去,我不拦着你, 可我是孩子父亲。我有责任抚养他,你不能剥夺我的权力和义务啊。”   父亲,这个男人就是孩子和她这个如今投入我怀中的不老的母亲从未提及的 那个父亲吗?孩子的妈妈笑了,让这个自称是孩子父亲的男人更加不安。她在我 的怀中探出了头,望着我的双眼说:“孩子都需要有父亲。我的孩子,他是不是 很聪明……”“是,没错。”我回答得问心无愧。“那……你就当他的父亲 吧……”她不等我回答,就像我已同意了一般,再次将头贴在我的胸前,闭上眼 睛说:“这下好了,他终于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了爹了。”   木偶,我只有继续做我的木偶,没有也不期盼有人给我安上电池。“你精神 崩溃了,你一定是精神崩溃了!这人最多做他哥哥还差不多,你给孩子找爹没有 这么找的,你……”男人刚说到这里,房间的大门忽然又开了。孩子气冲冲地走 进来了,随后跟进的是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孩子指着男人叫着:“就是他,就 是他!”男人呆住了,望着孩子和身后跟进的警察,全身在颤抖。“你,你怎 么……”男人对着孩子的指头话不成话。不老的母亲也脱离了我的胸怀和肩膀, 站起身,迎着孩子身后的几个警察,惊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谁把你们请 来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警察问。不老的母亲回答:“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的手怎么破了?”警察的眼睛是敏锐的。不老的母亲回答:“没什么,是我 不小心弄的。”孩子不理会自己的母亲和木偶一般的我,怒气冲冲指着男人大叫: “就是这个疯子,到我家把我电脑砸了!刚才在这欺负我妈,把我妈手都打破了。 你们把他抓起来!”   什么?那孩子和我合伙骗到的一台电脑被这个貌似斯文的男人给砸了?如此 说来倒是和他那不老的妈妈般配得很。几个警察犹豫着,尚未举动。孩子的母亲 忙上前解释说:“你们不要听他的,孩子乱说。这里面……这里面是我们的家务 事。孩子,快别闹了!”那个男人也说:“是,这是我们的家的是,你们……” 没人打断他的话,他却没有说完,面对着眼前的几个警察,他显得很胆怯。几个 警察已经明了眼前的局面,没有对任何人实施强制行为的意图。孩子看不过去了, 恳求道:“你们抓他啊,这个疯子,把他抓了!”警察回答:“你们自己家的事 我们也不好管,不过把人家店铺弄成这样了。”孩子母亲忙说:“我们会赔的, 会赔的。只是打碎个杯子,我们赔!”孩子听到这里,忽然冲到我身边,抓住了 我面前的杯子说:“那就再多赔一个!”说完,狠狠砸向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 人。杯子正砸在他的额头上,鲜血汩汩流出。   喊来警察的孩子成了警察针对的对象。男人似乎要说明自己伤势不重,请求 警察放人。而不老的母亲拦住了他,说:“你还是少掺和吧,快点走,快点走!” 她又转向我,不住地道歉,她这时焦急的表情完全是一个担心孩子的母亲应有的 表情。孩子被抓到外面的警车里面,依旧难以按奈波动的情绪。望着外面走出的 男人大喊:“你这神经病!你不要再骚扰我妈!你不是我爹,你不配!我妈那么 漂亮,我不缺爹!”   我不知道孩子的话和我有没有关系,随后他的母亲给他的一记耳光让他清醒 了。清醒中的他迎来了母亲的第二个耳光。母亲和他一起上了警车,去向官方做 解释。只留下我和那个男人站在店门口。那男人望着我,良久,说:“是你给他 买的电脑吗?”我说:“是他母亲出钱买的。”男人手指着我,眼中充满了莫名 的愤怒,却不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声:“不许再这样!不许害我的孩子!”随后 他便走了。我完全不明白他话的意思,就像我不明白这整个过程一样。      时间冲刷记忆的速度是惊人的,那天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没有追问,也没 有解释,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孩子和他不老的妈妈和我都有联系,像最初的 那种寒暄信息。不再是寒暄的通话,来自孩子知道自己被录取的时候。“老师, 过几天你一定过来,我要好好庆祝。”他对我说,“还有就是,这也是我生日, 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有重要意义的。我于是做了一个决定。孩子十 八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是一套全新的电脑主机。那是我托了几个熟人打听 了若干种最低价格后,自己再到陌生的摊位一个件一个件砍价拼凑来的,显示卡 集成在主板上,总共不到一千元。比起从他母亲那里收到的家教薪水来说,还完 全可以富裕出一台足够大的品牌液晶显示器。若牙再咬一下,脚再跺两下,或许 真的一并买下来了作为他的礼物了。那薪水我拿得是有愧的,无功受禄的感觉实 在不舒服,这也正是我难以像许多其他昔日同窗旧好们那样在社会上游刃有余的 原因。   那一天他的母亲没有到,到场的除了我都是他那即将奔赴天涯海角求学深造 的同学们。这情景我也有过,能体会他那按奈不住的激动。我的礼物也让他的激 动更热火了。那一天,天南海北的畅想成了他们谈话的主题。对于我来说许多这 样的主题,都被现实的生活给了不曾预期的答案。但我没有忍心将自己的答案拿 来和这帮青春意志正浓的少年来分享,我更期望他们能让我看到那无数可能性中 的另外答案。   其间,孩子收到了不少未能到场的同学的电话。从其接电话的话语中,我知 道里间没有他母亲的。却是一个电话他接得与众不同。当时欢娱的脸色一下沉闷 了起来,可他还是接下了那电话,“嗯”“啊”地应付着。他的几个同学相互对 望议论,猜测着打来电话之人。有人的猜测和我的猜测吻合,我才知道一些东西 他并没有当作秘密。打完电话之后,他假作无事的面孔没能骗过大家,但那些同 窗们可以问出我不好问出的问话。   “是他打来的吗?”有人问他,他点头承认。另外的同学说:“别多想,毕 竟……他也是盼望你好的。”他说:“知道了,别说他了。”可还有同学偏偏要 再问:“他知道你已经被录取了么?”他的回答让我知道这里面还有些难以理解 的事情,他说:“知道,我告诉他已经考上了。他……好像歇斯底里了……好玩, 什么事都有!”   没人再追问那好玩的深意,之后的欢乐不被打扰,年轻人们再次投入到自己 的欢乐中来。那一天他们庆祝得尽兴,那种尽兴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多少还能体 会到。他们没有将我排斥在外,这让我因为他那不老的母亲,原本犹豫中的对自 我年龄的定位又重新偏向年轻的一边了。      那天后,孩子的母亲又打电话给我,不再是上次那样没头绪的骂声,而是合 情理的感谢。这感谢让我心中的某些情绪得寸进尺,决定要给那上进心很强的孩 子最后的惊喜。计算机相关的产品都是在购买完成的一瞬间贬值一半以上的,我 权衡了很久,终于在咬牙和跺脚之后,买了一台足够体面的品牌液晶显示器。这 算是我对孩子最后的问候吧,一段让我成为高尚的老师角色的关系的结束……我 没期盼别的什么关系,应该没有。      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没有做这个决定会是怎样,或许此后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段 时间不联系,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了。此后的生活就再无交集,直到多年后的巧遇 或者道听途说再回忆起。可我竟然是带着这用以完善一份礼物的东西到了他的家, 看到那原本铺垫给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后知晓了再扼腕感伤叹息的一切。   我到的时候,事情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人们聚集在他家所在单元的门口。一 辆救护车刚刚开走,我听到声音的时候还在路上,不知道那声音和他的关系。单 元的门口有警察把手,已经不让人进了。随后,一个双手被铐起的男人被警察押 解着推了下来。他就是那个声称是男孩父亲的,事实上也正是他父亲的人。他的 衣服上面沾满了血。他依旧穿着一身西装,可面貌上全没了斯文的踪影。他狂笑 着,俨然疯癫了。他向人们高声大叫:“哈哈,你们想害我的儿子,别想了,你 们害不了他了!”“老实点,快点儿进车!”一个警察愤怒地将他从台阶上推下 来,似乎故意要将他摔倒,而他却没有倒。那警察愤怒地叫着:“虎毒不食子, 你真是畜生都不如!”他只是哈哈大笑,说着疯话:“儿子,你不叫我爸爸,我 却不能不认你啊!我不能让你受我受过的委屈的!哈哈哈!这回他们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那个愤怒的警察举起警棍想要打他,被另外的警察拦住了:“算了, 他疯了你没见吗?想打也别在这里啊!”   人群议论纷纷,我心中一片茫然。男人被推向警车,他抬头向着楼上的房子, 而后扭动身子,侧着腰,似乎要将衣服抬起来把腰露出来,却因为身手被束缚住 做不到。他向楼上高叫:“收好那钱!够你和孩子用一阵了!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可也别说我没尽力了!要是花完了,别怕,告诉我,我这边的肾还没卖呢!还有 角膜,我眼神变好了,眼镜都不戴了,你瞧啊!肯定值钱的!”一个警察上前, 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进警车。他放声大笑:“来吧,我不怕!看你们还能怎么折 磨我,哈哈,我孩子不用怕受罪了!你们别想折磨他了!”      男人被塞进警车拉走了。许久之后,楼道中,众人搀扶孩子的母亲走了下来。 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惊恐和悲戚,泪水也已经哭干,表情完全呆滞了。一个老年 男人在一旁搀扶着她,那正是孩子的外公。老人泣不成声,却还在安慰着自己呆 滞的女儿,那不老的母亲。   他们认出了我,我抱着显示器,说明了来意。不老的母亲说:“啊,是吗, 孩子喜欢这个。他等着呢。”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警察允许我将那东西放上 去。我于是上了楼,看到孩子家房门敞开着,里面有几个警察正在守护着。他们 听我说明来意,一个说:“你来得还好,早来点儿估计这个也砸了。”另一个说: “先放这里吧,没别的事先下去,这里我们还没调查完呢。那孩子送医院去了, 要看人去医院吧。”我放下东西走出去了,只看到室内一片狼藉,那太电脑主机 箱被砸变了形……再就是地上的一片血迹。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没有问出来,下了楼。再看,那个不老的母亲已经 不见了,而孩子的外公还在。他想开车送孩子的母亲去医院,有人担心他也在过 度伤痛之中,开车不安全,便有邻居好心人送那不老的母亲去见孩子了。其他人 还在安慰着这个老人。   而后,我听到一些七嘴八舌的议论:   “把手砍了,好像说脖子也砍了两刀。”   “不,就砍手了。那疯子是孩子他亲爹,平时从来没见过。”   “是啊,我也听说孩子爹还在。说是在监狱呢,也说早就放出来了。”   “放出来又进去了……”      上次见面时,那男人看我的眼神这刻又浮现起来,在人们的议论声中,那眼 神变得越来越恐怖。   “我苦命的孩子啊!”孩子的外公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瘫倒在地上。他的 手捂着心脏,似乎有些难以支撑了。于是,我和几个人一起将他也送进了医院。   老人并无大碍,不久清醒后,在人的劝慰中渐渐平静了。时而老泪会涌出, 可自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了。医生和我们说:“老人没什么事了,他孙子……外 孙那边伤得重……还有他那女儿,精神状态严重不佳,也得住院了。你们……还 是先别和老人说呢。”老人此刻只是一个劲地哭诉:“我苦命的孩子们啊,我苦 命的孩子们啊……”      后来警察有找到我了解信息,我只如实提供了那一次见面的经过。他们说这 些已经从同事那边了解到了。我没能给他们更多的信息,却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一 些。据说那天男人向孩子行凶之前,两人先友善地谈论了很久。内容是关于孩子 上学的志愿问题的。那父亲好像反对孩子所填报的专业,后来孩子说自己已经被 大学录取了,那父亲便精神失控。将孩子的电脑主机箱砸了,随后和孩子扭打起 来。后来精神失常的父亲便去厨房抓起菜刀砍孩子的手。“至少砍了十刀……” 一个到过现场的警察说,“我也说不准,没十刀砍不成那样,等听法医的了。”      我看望孩子的时候是空手去的,思索了许久之后还是空手。病房外,几个他 要好的伙伴已经坐了一天一夜。我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入睡了。医生说他的那只断 手能够接上,却无法再用了。他的伙伴问我所知道的,我把能说的都说了,不能 说的,没有说。从那几个孩子们口中,我知晓到那男人是他的父亲无疑。   “后来他们都和好了,那人和他还见过。”一个同学说,“那男的一看就不 正常。劝他说绝对不能报考计算机,要他考个什么……什么不惹事的专业。”另 一同学说:“对,那时候他应付他爸……就是他爸,就说自己没报计算机,胡说 了个什么专业糊弄过去了。”   除了和神经病有关外,我没有更多的理解了。同学们告诉我,孩子睡觉之前 哭嚎了一整天。或许是害怕听到他的哭嚎,我没有等他醒来便走开了,以看望他 的外公为借口,留下几个孩子继续在病房外守护着他们的同伴。   孩子的外公已经无恙,他在看望他的外孙之前,先关注了他的女儿……孩子 那不老的母亲。她直接被人送到医院,别人骗她孩子就在那医院里,而事实上迎 接她的是为她治疗的大夫。数片氯丙嗪安定服下后,原本就不闹的她更加安静起 来。   “休养,休养些日子应该就没事了。”医生和孩子的外公这样说。这时他的 女儿还没有睡,她也说:“对,我休养一阵就没事了。”于是医生叫离了我们, 让她好好休养。我得以从孩子外公那里了解到另外的一些事。   “我女儿命苦……这孩子也和他妈妈一样!那孩子他爹……我那女儿等了他 十多年!”老人边说边用手帕去擦拭眼睛,而这时他的眼中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继续说:“我那女儿就等他回来这天呢。打他刚进去就等。先是说两年就 出来了,后来他在里面又不知出了什么事,再一出来就是八年了……那次出来, 他都没见着孩子的面。一家子还等着欢迎他呢,谁知道,他就是不服气,觉得自 己进去的冤屈。一出来就说去找说法,就这样又出事了,再一进去就是又是将近 十年……可怜我那傻女儿啊,就是这么等着他。她人品模样本都没问题,多少人 都劝她另找个,为她自己也为孩子,她就是不听。后来人终于出来了,也变得神 经病了。她开始硬要拉着那疯癫的男的,让儿子认爹。是我坚决反对才没那么 做……也怪我啊,我干嘛管着她啊。丫头打小就任性,这么多年都惯着了,这时 候倒瞎管起来了。我说那孩子他爹精神失常了,谁知道就这么几年,把这傻丫头 也带得不正常了……我苦命的孩子们啊!”   老人干哭没有泪,太过激动咳嗽起来。我上前为他拍胸捶背,他渐渐回复平 静,接着说:“孩子他爹。不是坏人,真不是坏人啊!我那时候的学生,最有出 息的就是他了。可谁知道,谁知道啊……他那时候就学这电子什么的,知道的比 我可多啊,结了婚之后反给我当老师了。那时候会打个字的没几个人,谁有点儿 什么都求他。我都让他帮忙输入个卷子什么的。可就这样惹事了,不知道谁印了 个什么,出事了。说是诈骗,把孩子他爹也给扯进去。说是从犯,头一审要判五 年。当时谁都说冤枉啊,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抓就抓了。孩子不服上诉,二 审的时候说了,这案子没他成不了。他那罪是免不了的,还好给减了几年……傻 孩子啊,说得好好的,两年就出来,踏实过日子了,可谁知道,谁知道啊……”   老人说着又悲痛了起来,我用一些只能算是敷衍的话安慰着他。过了一阵, 一个护士来见了我们,向老人叫道:“大爷,您那……那女的是您……”老人急 切地问:“我女儿,怎么了?”那护士微笑着说:“哦,没事,您女儿已经睡了。 她这样的我们见过很多,就是一时刺激造成的。休养几天就会好。您不用担心了, 也回家休息去吧。”“哦,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老人频频点头致谢, 似乎一颗心已经放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个护士怎么要问那么一句。她是看不出那个女人是老人的女儿吗? 那还会是什么?那不老的母亲的形象又在我眼前飘过,莫非和那护士刚才看到的 有些出入吗?   这不是我胡思乱想的时刻。我带着老人走出医院,只想尽快将他送到家中能 让他好好休息。我不敢提他的外孙,也希望他暂时不要想起来。 (完) 写于2008年12月31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