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树无言(短篇小说)   ◇方晓蕾   张树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地头看那棵核桃树。   那树自然还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立在地角。沿着树往下有一条笔直的沟,将 一块平整的沙土地分成的大小不等的两块,小的一块曾经种的是小麦,小麦已经 收割了,留下深浅不一的麦茬,张树就站在麦茬子里,定定的注视着那树,那树 也看着他。风刮过时,树叶哗哗作响,还没成熟的青涩核桃随着风的方向来回摇 晃着,摇晃着,有点欢笑的意思。张树向前走了几步,麦茬子刺着裤脚“呲呲” 地发响。对面的一大块地种的是早玉米,此时已有半人高了,伸向天空的部分已 伸出了手指般的穗,粉粉的,像幼儿粉嘟嘟的手指,也像女孩子染过指甲的指头, 煞是好看。在绿绿的、巨大的玉米叶间,藏着的是已开始饱满的玉米穗子,穗子 上飘着嫩嫩的“胡须”,再过几个月,玉米就会成熟了。这块种玉米的地是邻居 张高家的。张树看着张高家的地,心间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呆呆地看了 一会儿,就沿着两块地间的分界壕沟向地角的核桃树走去。   农历五月底的阳光已经开始热烈了,张树在阳光下这么站了一会儿,身上开 始燥热,额头上开始有汗珠滚动着。虽然有风,但风也是热的。可是当张树走近 核桃树时,顿时感觉到了巨大的凉意。核桃树硕大的树冠将地角遮住了很大的一 块,仿佛一把大伞撑在天空上,将燥热的太阳抵挡在外面。张树身上的汗霎时没 了踪影。核桃树树干有四个人合抱那样粗大,皮肤粗粗糙糙的。张树抚摸着它的 皮肤,想:这真是一个老人的皮肤了,它有多少岁了?是呀它有多少岁了呢?张 树使劲地想,但他想不明白,自打他记事起,核桃树就这么大了,听说,爷爷小 时它也是这么大,爷爷特别喜欢这株树,说它是神树,所以,当爷爷一发了财, 开始置办土地时,他买的第一块土地,就是有这株核桃树的二等地。如今,爷爷 都去世十几年了,这株核桃树想来该有几百岁了吧。几百岁的老树,历经沧桑, 该是见证了多少人间事啊。丑的,美的;好的,坏的……世态炎凉,人情世故…… 核桃树见的太多了,可核桃树默默无言,冷眼旁观,一句话也不说。张树抚摸着 核桃树,心里生出了许多感慨。   回到家,娘已经把饭菜摆在桌子上了,可大家都没有动筷子。大家在等着他。 张树有些不习惯了,这种不习惯其实从他考上大学就开始有了。四年前,上大学 的第一年寒假回家,一家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娘是那个样子,过去特别依赖 他的两个妹妹也是那个样子,尤其是父亲,过去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可突然间 和他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了,每说一句话都要看他一眼,家里的大小事都要问他: 树,你说咋办?你说这种感觉难受不?张树感觉怪怪的,本来还是不管事的半大 小子,人人都把你当小孩看,可是突然间,就因为他进了大学,所有的人都把你 当成大人了,而且是看着你的脸色,这让张树一时适应不了了。   怎么都不吃饭?张树明知道大家都在等他,可他还是问了一句。   等你呢,饿坏了吧,快来吃,娘边招呼他,边让小妹张草给哥倒水洗手。娘 知道自己的树儿已经是城里人了,有了洗手的习惯。   洗完手,张树想坐在大妹张花的身边,可父亲招呼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来树 儿,坐这,我们俩喝一杯。父亲已经把酒倒好了,酒是这次张树带回来的五粮液。 张树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工作了,单位也定了,心情挺舒畅的,他知道父亲好酒, 可从来没喝过好酒,就给父亲买了两瓶好酒。见父亲招呼自己,他迟疑了一下, 还是过去坐下了。在饭桌上,他从来没和父亲坐的这么近过,更不用说与父亲喝 酒了。在陕南张树的老家这儿,一个人在没长大成人前,或者说他在世人的眼里 还没有成为大人前,是不能和自己的父亲喝酒的。现在父亲喊自己坐在身边,要 自己和父亲一样举着杯子,那说明自己在父亲的眼里是一个大人了,张树一想到 自己长大了,心里就有沉甸甸的感觉,那种要负责任的感觉总是很重的。   刚才村长来过了……你等会儿是不是过去看看?父亲用询问的口气问他,他 也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探询。   算了,有啥子好看的?张树不耐烦的说。什么玩意儿?你现在来看,当年干 啥的去了?那么多人欺负我家,你村长不但不制止,还狗眼看人低,张树在心里 愤愤不平。   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但见父亲不安的样子,张树就说:也行,等会过去看 看。   父亲听张树说这话,脸上马上有些笑意了,但这笑还是小心翼翼的,巴结的, 让张树心里一阵难受,不,也许是难过。见儿子看自己,父亲马上把目光投向了 地面。   张树的目光在父亲的脸上停顿了好一会儿,过去,他是很少这样看父亲的, 没有这个胆子,今天是他第一次这么久这么清晰的看自己的父亲。父亲真的老了, 脸和核桃树的皮一样了,疙疙瘩瘩皱皱褶褶的。张树看到这,心里泛起了一阵酸 水。在张树的印象里,或者说在张树的心里,父亲从来没有老过,而且是张树崇 拜的偶像,他一直是强大的,一生都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甚至与那棵核 桃树斗,他从没有停歇过。   张家是个外来户,甚至张树就根本不姓张,而是姓刘。当年爷爷刘三父母去 世后,兄弟分家,没有给他点滴产业,等于把他从家里撵走了。民国28年,天下 大旱,刘三在家里更没有活路了,就四处流浪,当他流浪到狮子口这个地方时, 实在走不动了,被张家收留了。张家是个大户,整个狮子口几百户全姓张,在狮 子口繁衍生息几百年了。收留爷爷的是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两个人没有儿子, 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这是个很老实的人家,户主叫张明山,耳朵有点背,人家 喊他张聋子,他们在这个张家大户人家中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家,处处低眉顺眼 的,不惹事,也不多事。再加上,又没有顶门立户的儿子,更加说不起话,在人 前抬不起头来。当看到流浪到这儿的刘三时,心里就有了想法,就留住了刘三, 当了上门女婿,条件是将来刘三有了儿子必须姓张。张树的爷爷那时已经流浪了 几年了,又看到狮子口这个地方好,土地肥沃,四通八达,张家有吃有喝的,还 给他一个老婆,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儿子将来不跟自己姓刘了,可那有什么紧要 的呢?总归还是自己的种子。种子是自己的,管它是花还是草?   爷爷就这么留在狮子口了,当了他的上门女婿。爷爷应该是个很活套的人, 要不也不会这么做了。当爷爷已经不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时,他的聪敏才智就发 挥出来了。他原先跟自己的爷爷读过一些书,还跟爷爷一起给牲口看过病,爷爷 还给留有一套老书《疗马经》呢,流浪这么多年都没有舍得丢掉,有此实在没有 饭吃了,有人愿意给几文钱买去,他差一点就拿去换了饭吃了,想想是自己的爷 爷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最终还是舍不得,刘三没事就爱翻翻,所以自己略通 医道,加上自己胆大,又喜欢摸索,便在狮子口给牲口看病。狮子口多大啊,人 口几百,牲口数千,却没有一个给牲口看病的人。过去牲口又什么三长两短了, 要么花高价到好远的柴坪请人,更请爷似的;要么就自己凭经验,弄些草药给牲 口,好了就好了,不好,牲口就死了,死了就吃肉,听天由命。虽说那个年代牲 口是一家的支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好了,有了爷爷给牲口看病,远路首 先不用跑了,还便宜,起初,大家还疑疑惑惑的,不相信这个流浪而来的男人, 可又一思量,看好就好了,看不好和过去一样,也不损失什么。   真正打动大家让大家相信的还是爷爷成功的治好媳妇亲叔叔家张明水的牛。 那此爷爷治好张明水的牛的事在狮子口引起了轰动。张明水是自己媳妇张枣花的 亲叔叔,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因为不会钻营,又没有本事,家里只靠几块薄 地过日子,日子并不富裕,家里的一头牛一头骡子就是这个家的命。可就是这头 要命的牛,有一天突然卧着那不起来了,喂什么都不吃。原因找不到,看着牛两 天都不进食了,又没钱去柴坪请兽医,这可把张明水急的。平时隔壁邻舍的,也 见过这个侄女婿给自己的牲口治好过小病,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让刘三过来看看。   张树的爷爷围着牛转了几圈,又扒开牛嘴看了看牛舌头,然后从随身带的一 个黄布袋里摸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张明水眼睛都不愿眨一下,他倒要看看他 这个侄女婿是如何折腾牛的。可迟迟不见刘三下手,只是伸出手在牛的头上轻轻 的抚摸着。   你是拿捏不准啊,张明水盯着刘三问。   刘三说,你这牛没大毛病,是吃坏了。   吃坏了?没吃啥东西啊。   不一定是人喂的,有可能是吃了啥不能吃的草了。你去弄一升黄豆磨碎,给 它弄成豆浆喝了。   管用吗?张明水不想去,怕自己这个侄女婿信口开河,牛治不好,还让自己 赔了一升黄豆。但他见刘三满有把握的样子,就磨磨蹭蹭的去了。他刚转身,张 树的爷爷就伸手将几个银针扎进了牛的几个穴位,随即,又抽出了银针,牛哼了 几哼,竟然站了起来。猛然站起来的牛,把张明水吓了一大跳,但随即是满心的 欢喜,他知道自己的牛好了。牛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如果卧着不起来,就一定不 行了。动物如果还能站着,就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张树的爷爷见张明水又站着不动了,就说:弄黄豆去啊。   不是好了啊,还要黄豆啊,张明水不情愿的说。   三叔,你又抠门了。是牛重要,还是黄豆值钱?牛几天没吃东西了,弄豆浆 一是给它洗胃,而是给它补一下。你没看到牛虽然站起来了,但还是晃晃倒?   见刘三这样说,张明水才一颠一颠的去了。牛喝了豆浆,就活蹦乱跳的好了。 村子里知道张明水的牛卧了几天不动的人,都等着吃牛肉呢,结果却见他家的牛 摇摇摆摆的上地了,一打听,才知道是张聋子上门女婿治好的。张树的爷爷会给 牲口看病的消息一下子在狮子口传开了。   张树的爷爷刘三就从这开始发家,真正撑起了本分人家张聋子家的门面了。 当张树的父亲张石出生时,张聋子家已是狮子口比较富裕的人家了,不,可以说 是首富了。那时,张聋子早死了,家里当家做主的是刘三。刘三早就是名满狮子 口的名医了,由此,他重修了两进9间大瓦房,还他了大量土地,有这个大核桃 树的二等地,就是张树爷爷首先置下的。这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事了。张树有 时想,爷爷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也和土财主一样呢?非要守着土地?那些土 地真是害死人了,解放后,就因为这些土地,爷爷头上就戴了一个“地主”高高 的帽子,。还不止这一顶,他把自己看牲口的经验写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叫什 么《方氏疗马新经》,好了,就因为这个新经,爷爷的头上又是“反动学术权威” 的帽子。张树又是又想,如果是父亲在那个时候,会不会和爷爷一样呢?其实, 这个问题不用回答,答案是肯定的,从父亲这么多年的行为来看,就看看父亲这 么多年来为了一棵核桃树和张家人斗来斗去,父亲比起爷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父亲不这么做又怎么办?爷爷创的家业,还没有辉煌十年,就是土改就是 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化为乌有了。那时留给张家这个当家人的是一无所有,一切 都得从头来。好在那个核桃树还是他们家的。50年代成立合作社,自己的除了自 留地,别的全是公家的了。有核桃树的这块地由于离村子近,被分给他们和张高 家,就以核桃树为界。   这么多年,父亲并没有弄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当张树考上名牌大学后,父亲 其实从心理上把振兴家门的重担交给了他,这点,张树是知道的。可是,张树的 心谁又知道呢?这个家实在太闷了,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就是张树的真实 的想法。但张树也不甘心啊,从小在邻里们的欺负下长大的,那时看到父母受人 的气受隔壁高家的欺负,张树就在心里暗暗的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报复,一定让 那些欺负了我家的人睁开他们的狗眼看看。没人知道张树心里的仇恨,只有那棵 核桃树知道。小的时候,张树最好的解压方式就是对着核桃树倾诉。核桃树多好 啊,不说话不多嘴,默默的立在那儿。   树啊,怎么不吃菜?娘的问话打断了张树的沉思。娘知道张树的酒量不行, 以为张树喝醉了,就回头埋怨自己的丈夫:老头子啊,你也真是的,树喝不了酒, 你还让他喝?   我…我这不是见树回来了开心吗?男人哪有不喝酒的?父亲诺诺的应答着母 亲的埋怨。   娘,我没事,你们大家都吃啊,张花张草你们也吃啊,张树见两个妹妹不敢 动筷子,就招呼她们。   张树很不情愿的拎着一瓶酒一条烟去村张家。酒是五粮液,是张树给父亲买 的,吃饭的时候开了一瓶,还有一瓶,父亲说啥都不准喝了,说是太贵了。烟也 是好烟,芙蓉王,也是张树带回来的,原准备自己抽,可父亲也要他拿给村长。 张树说,有酒就行了,还拿什么烟啊。   拿上拿上,人家村长自从你考上大学后,对我们很关照呢,以后还要求人家 办事的,父亲这是显示出了他的一贯作风,不由分说的把烟和酒装到了一个兜里, 递给张树说,去了,好好说话,不要以为自己是名牌大学生就有什么了不起了, 要谦虚点。   看父亲这个样子,张树为他感到悲哀:村长是多大一个鸟啊,可在父亲的眼 里村长就是天了。张树就是想不通父亲,这么多年了一直对村长唯唯诺诺的,可 还是一直受村长的压榨欺负,怎么就不敢直起腰来呢?但他不敢说出来,怕父亲 发脾气。他也为自己悲哀。他实在不愿去村长家,就说:现在去啊,别人看到了 多不好,还是等着晚上去吧。   怕啥?就现在去,就要让那些人看看我们和村长家有来往,看他们还敢欺负 咱不?父亲恶狠狠的说。   张树拎着烟酒走在村子的土道上,许多人看见了,就问:大学生去村长家啊。 张树一听这话,脸“唰”的就红了,感觉到别别扭扭的,心里也就骂自己:什么 东西!还要给自己的仇人提东西。不舒服归不舒服,但张树还得咽下这口气,赔 着笑脸上人家的门。   村长叫张力,是张高的亲哥哥。按辈分,张树应该叫他伯伯。今年也是一大 把年纪了,和父亲差不多吧。张树进门时,村长正在大声训斥张高什么,虽说是 自己的弟弟,可那口气与训自己的孙子没两样。见张树来了,忙丢下张高,说: 哦,树来了。   张树红着脸说:力伯,这次回家也没啥给你带的,给你买了一点烟酒……   你看你这娃,花这钱做啥子……哦,不过,你娃大学毕业了,当官了,挣大 钱了。   哪儿呀,也没…没多少,一个月也就四五千块钱,张树既是谦虚也是得意地 说。其实,他的工资一个月不过两千来块钱,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让村里 这些人看看,备受他们欺负的张聋子家,不应该是刘三家,出了他张树这么个有 用的人。   这么多啊,比县长都多得海了去了,咱县李县长,也才一千来块呢,你娃当 的啥官啊,拿这多的钱?你老子说你大学一毕业当的是管县长的官?   也不是什么官,就是个记者。张树看见村长惊讶的样子,心里在暗自好笑: 果然见识短,不知道记者是个什么东西。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拿自己的工作在村子 里瞎吹牛,吓唬人。   哎,树,你说这记者到底是个啥级别的官?听说你回来,县长都要见你?我 看记者的级别不低,你不看那中央台的记者走到那儿,县长市长想见还不一定见 得到。还有那省长省委书记出门都带着记者呢。   那是中央台的记者啊,我们比不上人家。伯,你说的是“焦点访谈“的记者。 跟着领导走的,要么是大牌记者,要么是时政记者,我不是,我只是省报的文娱 记者。张树谦虚的说。   村长“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但看着是什么都懂的意思。看着张 力恍然大悟的样子,张树的心里觉得好笑:也就村长的素质吧。但他又不得不面 对这样的人,赔着笑脸,把不尽的屈辱隐藏在内心的深处。   这天,村长张力留张树在家吃了饭,饭间还喝了酒。饭菜还是挺丰盛的,酒 是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烧的苞谷酒,张树不喜欢,但还是喝了三盅,喝得脸红脖 子粗。   这次与村长的会面,怎么说呢?至少在张树看来是很成功的。张树完成了父 亲交待的任务,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让全村的人看看,我张树是个人物了,是 个村长都看得起的人物了。村长呢?张树就不好去想村长的心理了。但就张树感 觉,他张力张村长的感觉应该还是不错的。这从饭后,他送张树到很远的地方, 拉着张树的手摇着不停就能看出来了。不,也许从来留张树在家吃饭就能看出来 了。村长留吃饭啊,那是多高的荣誉?!   其实最高兴的是父亲。见儿子红着脸哈着一嘴的酒气回来了,他不仅没有责 怪,还亲自去倒了一杯茶,递到儿子的手上,还关切的说:喝一点茶,茶能解酒。 这让张树很诧异。知父莫若子,张树太了解自己的老子了。在自己的家人面前, 他何曾这样过?张树拿着茶水,和着酒气一口气喝下去了。虽然就他的知识而言, 他知道茶水是绝对不会解酒的。他之所以喝下去,他知道那是父亲的心意。   树啊,你喝不了酒就别逞能啊,母亲在旁边心疼的说。   去去去,女人家的晓得啥子?父亲见母亲在旁边说话就显得不耐烦。说完父 亲,他回头和张树说话:在村长家喝的?父亲后来和张树说话,从不叫张树的名 字。   张树点了点头。   和村长喝的?   张树心里说:这不是废话吗?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就你一个人?没有陪客?   有,就那个张高陪的。张树见父亲听到了张高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 没有了,但随即又恢复了。   村长送你出门了?   是啊,送了很远的。   村长拉着你的手不放?   嗯。   好多人都看到了?   是啊。爸,你不是都知道了啊,还问?张树有点不耐烦的说。   哥啊,爸这是高兴呢。,张花张草从外面回来,两个人齐声说。   为啥?张树明知故问。   为啥?你也不看看村长单独请过村子里谁吃过饭?能在村长家吃饭的人不是 领导就是有身份的人,村长请你吃饭,那就说明看得起你,看得起你,就是看得 起咱爸,看得起咱爸,就是看得起咱家,看得起咱家,那咱家就不会受村子里人 的欺负了,尤其不会受那个张高欺负了。张草的嘴来伶俐些,抢在了张花的前面, 一溜儿就说出来了。   张树笑着说:我怎么有这么大面子啊?   嘿嘿,这还不间单?你是名牌大学生,一工作就当了记者。你不见咱爸在外 面对人家吹:咱那个儿子张树啊,现在连县长都管呢。   张树正要说话,父亲就对妹妹吹胡子瞪眼睛的:滚给你妈帮忙去。   张草妹妹伸了伸舌头,一扭头,拉着张花跑了。见两个妹妹秀气的背影,还 有一扭一扭的浑圆的屁股,张树回过头来对父亲说:她们俩老这么呆在家里也不 是事啊。   唉,那怎么办?也在家帮不了多久的忙了,女儿总人人家的人。   听到这话,张树沉默了。当年家里穷,为了供他上大学,两个双胞胎妹妹就 这么耽搁了,没上完中学就回家帮父母了。如今他工作了,收入高了,两个妹妹 的年龄也大了,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是啊,在农村,姑娘别说过20岁,好的人 家十几岁的女娃,就有人上门提亲。两个妹妹比自己小三岁,如今都满21岁了, 大姑娘了,是该找婆家了。   见父亲也不说话,张树说:我出去走走。也不管父亲说什么,他径直走了出 去。他知道父亲不会管他的,他也知道父亲会知道他一定会走啊走,最终会走到 核桃树下的。   张树不知道核桃树是不是全家人的心结,但他知道,核桃树肯定是父亲,也 一定是自己的心结。   张树的名字其实就与核桃树有关。   经过土改,两次大没收,又是文化大革命,这个在狮子口永远是外来户的张 家,这个曾经是狮子口首户的张家,却是一无所有了。房,一间半;锅,一口, 漏的;碗,三只半;粮食,半袋苞谷,一堆烂红苕;筷子没有,吃饭时,掰树枝。 要说还有什么财富可言,就是那棵核桃树了。最后一次抄家是1968年8月份的事, 核桃树还是青皮,涩的,但没办法,就偷偷的摘去换苞谷和烂红苕。断断续续的 管了几个月,一直到地里的粮食开始有收成了。这个棵核桃树真是大啊,能打几 百斤干核桃。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年后张树的出生。张树生在冬天,核桃已 经收好利皮放在家里了。母亲问父亲给孩子起什么名字,父亲正在晒核桃,随口 说,就叫:核桃吧,张核桃。   母亲不同意,说什么名字啊,难听死了。父亲不服气地说:又什么不好?没 有核桃,别说没有他,就是我们全家就没有了。   母亲一想也是的,就不言语了,但他实在不想把自己的儿子叫张核桃这样的 怪名字,想想,没有上过多少学的母亲说:叫张核桃还不如叫张树呢。父亲算是 个知识分子,跟爷爷说了不少东西,见母亲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好名字也很兴奋, 一拍巴掌就这么定了。但这只是张树的大名,核桃就成了他的小名。但自他上中 学后,就没人叫他核桃了,到他上大学后,就更绝迹了。其实,张树很怀念他的 这个小名。核桃,多好啊。   那棵核桃树也是儿时张树的玩伴。他家庭成分不好,小孩和大人一样的势利, 从小就没人跟他玩,不仅没人和他玩,还欺负他:那些人成群结队的跟在他后面 打他,骂他是地主狗崽子。但核桃树不嫌弃他,接纳他,和他玩,不和他翻脸。 核桃树多大啊,夏天的时候,张树爬到核桃树上去,在宽大的树杈间躺着睡觉, 听蝉噪,听风声,甚至听不远处村子的吵闹声……核桃树是张树的天堂。   当然,这个核桃树也满载了张树全家的心酸史。张树的爷爷在世时,还好, 因为爷爷的为人低调谦和,后来又发家致富了,核桃树是自己爷爷置地时连地一 块买来的,谁眼红也没办法。但爷爷去世后,到了父亲的手上就不一样的。这也 与父亲的性格有关。他总是逞能,争强好胜,好跟人斗,所以眼红的人自然想法 设法的欺负他们。再加上世道后来一天不如一天了,人心不古,人们就乘着乱糟 糟的世道不仅仅欺负张树家的核桃树,还欺负他们家的大人小孩。   村子里的这么多人,做的最为过分的是邻居张高全家。狮子口要说有恶人, 张高就是一个,张高的父亲也是,父亲的父亲也是。原先他们家也不起眼,但张 高的爷爷是有名的恶人,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惹那个,抢占什么的全了,成了狮 子口的大户,这个老实巴结的张明山受尽了张高爷爷的欺负。你想想张高的爷爷 是个什么好货色?所以后来抽大烟迅速败家了,家里的几百亩土地逐渐变卖了。 反倒是张明山的上门女婿发家了,那棵那核桃树以及那块地本就是他们家的,没 办法后来才卖给张树爷爷的。所以张家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更咽不下的是,本来 看着张明山都快被他们欺负的完了的,但来了个刘三这个上门女婿,一下子就反 过来了,他们想不通啊。但历史或者说时间就是这么个怪东西,张高因为他的爷 爷败家子,却成全了他们全,五几年土改定成份时,他们因为什么都没有,却成 了正经的贫农。而张树的爷爷呢?因为置了几院房置了几百亩土地,却成了地主。 历史就这么好玩儿,一下子又翻了个儿。   那个时代,贫农是掌握话语权的,不,是掌握着“地主反右坏分子”的生杀 大权的。所以,张高兄弟那时威风极了。他们兄弟多,张力是老大,那时是村贫 协主席;老二张高是村民兵连长;老三老四都是积极分子;还有老五,在人前也 是吆五喝六的。张树出生晚,当然看不到那时张家这几个活宝是怎么折腾村里人 的。张树所知道的爷爷被整的经历和场面,都是听别人说的,也有娘给他讲的, 还有的是后来父亲对别人讲,他听到了的。每次他听到别人讲爷爷挨整的场面, 他的脑海里都有出现各种各样的情景。每次,他都想哭。   爷爷那时留着很长的胡子,白白的胡须是爷爷的标志,但也是爷爷的灾难。 他每次挨批斗时,以张高为首的那些人总是先是对爷爷等“四类分子”拳打脚踢 一阵子,然后就冲上去揪爷爷的白胡子,一揪一大把,把爷爷的下颌吧揪得血淋 淋的。每次还要给爷爷的脖子上挂一个大牌子,那牌子用细细的铁丝穿着,也不 知是谁想出的缺德的主意,用那种很细很细的铁丝。一个重几十斤的木板,用很 细的铁丝挂在人的脖子上,一挂就几十十几个小时,细细的铁丝慢慢的嵌进人的 肉里。张树没见过这种场面,但他一闭上眼睛就见爷爷的脖子有很深的勒痕,露 出了红凄凄的肉白花花的骨头。这种场面让张树一阵炫晕。   核桃树虽然和爷爷的出身不一样,但遭受的罪和爷爷没有两样。因为核桃树 被爷爷精心护养过几年,所以它也成了“四类分子”的一类了。爷爷挨批斗就在 离核桃树不远的场子上,每次他都能坚持下来,全是因为核桃树的缘故。别人打 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一言不发,目光注视着核桃树。核桃树也在看着爷爷。 树和人就这么默默无语的相望着。如果爷爷挨斗的季节正好是秋季,核桃成熟了, 张高们就换了花样折磨爷爷,先是让爷爷爬上那又粗又大的核桃树上摘核桃,摘 完核桃又让爷爷一背篓一背篓的往村上的仓库里背,仓库就设在张力家,是张力 家的两间大房子改的,张力又是民兵连长,正好兼着仓库保管员,安全。从核桃 树到仓库有一段距离,爷爷都七老八十了,却要背着满背篓的核桃步履蹒跚的来 回奔波,人老了,实在走不动了,有时一个趔趄,就会有许多核桃咕噜噜的滚出 背篓,张高们就用脚踢张树的爷爷,让他背着背篓,跪在地上把滚出的核桃捡起 来,有时拣了这个滚了那个……   张树的爷爷后来终于被这样折磨死了。张高家还不准埋人,张树的父亲一起 之下,在腰上捆了一个炸药包,说:谁家没有娘老子?谁家娘老子不死?哪个杂 种敢不让老子埋人,老子就连他全家炸死!这事闹大了,民兵连长带着人拿着抢 把张树的父亲抓起来了,后来还是公社一个书记看不下去,发话了:毛主席都说 了“四类分子” 也是人,是人民内部矛盾,要妥善解决。张家这才把张树的父 亲放了,让张树的父亲掩埋张树的爷爷。张树的父亲就背着自己的父亲,在大核 桃树不远处挖了坑把人埋了。   埋张树爷爷的哪个地方离核桃树不远,与核桃树遥遥相望。张树每次见到爷 爷的坟,总是要感慨一阵,心想:爷爷虽然受不尽了苦难,但总算还能与他最喜 欢的核桃树为邻了,算是葬得其所吧。爷爷的坟过去一直只是一个土堆,张树上 大四那年,父亲让张树写一个碑文,说是要给爷爷立一个碑。父亲对张树反复强 调,一定要把爷爷受的苦难和委屈写出来。张树琢磨了一个月,用心写了碑文, 写好了自己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话说得太过分了,说不定会伤人。他拿回去给父 亲看,父亲却是很满意,说:不愧是大学生,就要这么写。   张树当时担心地问:真立了,会把村子力姓张的人得罪完了。   怕什么?得罪就得罪了!大不了我们都改回姓刘,我们本来就姓刘。   张树还是小心地说:本来他们就欺负咱们,这么一弄,他们就更要欺负咱们 了。   父亲当时豪气地说:你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怕他们欺负?   见父亲这样坚决,张树就不敢言语了。给爷爷的碑在这一年的清明节就就立 了起来。张树每次回来,不仅看桃树看死去的爷爷,也一定或仔仔细细一遍又一 遍地看自己给爷爷写的碑文。那碑文,张树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了。   公讳继高,曾名三,鄂籍,思瑞公七世孙,民国元年生于陕西省镇安县西口 降驾沟,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六年五月二十八日仙于镇安县达仁狮子口瓦场,老屋 后百步余大核桃树旁,公之吉壤也。公生于乱世,少孤,兄弟众,公最幼,国乱 家散,九岁为一家之主,自耕自食。然西口无公立锥之地,流浪于狮子口,婿于 张氏枣花,居焉。然,公秉资笃厚,幼而歧黄,束修供应,力于垄田,持经而禾。 始文通六艺,武敌八人,弱冠之年学杏林术,救死扶伤于秦南荆北三十余年矣。 公品行端正,心诚行义,四乡闻之言之传之。公医之余,善贾置业,家道由此兴 旺。然,人之才,天妒之。遇土改,遭合作社,厄运至也。然世道已然,天下莫 不如此。好光景不过十三年,文革至,噩运复来。家被抄,仅余一漏锅而已。冰 雪际天,搭蓬寄身。天作被,地为床。令公心寒不已,人心不古噫。那时节,兄 弟老死不相往来,故人投井下石,邻闾绕行于道。嗟夫!昔,公遍施药剂于方圆, 不论贫贱皆援手救之,无不辙效。然,挂白牌于公之胸者,戴尖帽于公之冠者, 揪公之白须者,唾公之面者,皆受公之惠者也。世态炎凉也。……   碑文果然惹祸了,也许不是碑文惹的祸,碑文只是个由头而已。那碑立了不 久,张树的父亲就发现被人泼了大粪。在狮子口,这种侮辱人的做法可是天大的 事,他心里想一定是张高他们的作为,因为张高他们明白,碑上那些事说的就是 他们。父亲就天天在自己的大门口指桑骂槐。父亲这样一骂,马上就有了回应, 先是张高的媳妇出来对骂,后来就是张高和他的兄弟出来骂父亲,再后来张高也 钻出来了。张力这时已经是村长了,自然不会出面,但他一定在幕后指挥。这样 骂了一阵子,张树的父亲就突然被张家那弟兄打了,母亲因为拉架,也被打了。 张树其时正在毕业找工作,和家里联系的少,家里也没有告诉他,所以他并不知 情。他只是奇怪,有几次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后来还是妹妹张花对他说了大概, 说父母都在县医院住院。   张树这时已经在省报上班了。他急忙回家。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他心里也很 气愤,年轻人火气大,心想自己都是记者了,还出不了这口气?他就用春秋的笔 法写了一篇记者来信,又给管版面的老师说了一声,想在舆论上打倒对方。稿子 也发了,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因为后来听父亲说,主管县长给乡长发话了:社 会主义社会是和谐的安定的社会,一定要主义和谐农村的建设。县长还说:一个 省报记者的家都能是这样,那别人的家怎么办?是不是农村存在恶霸?乡长也很 重视,立即让乡派出所的人去查?可这种事怎么查?邻里纠纷而已,你说你被人 打了,可没一个人出来为你作证,找不出打人的人,没有证据,结果自然不了了 之了。   张树咽不下这口气,后来又专门回来一回,直接找主管县长,把自己的记者 证也亮了。县长很是热情,又是请吃饭,又是用自己的车送张树回了狮子口,这 就是后来张力说的所谓的县长也怕记者的真相,其实,张树明白,那是县长看自 己是记者,给自己长脸,但话经过自己父亲的嘴一说出去就变样了。那此回来还 是没有什么结果。是啊,邻里之间,尤其是农村邻里之间的关系,全靠自己的为 人,县长也没办法用自己的权利让他变好,就是省长怕也不行吧。相反,因为张 树是坐着县长的车回来的,结果更糟,村子的人最见不得这种涨势的人,过去和 他家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反而疏远了,过去欺负他家的人更加欺负他家,就拿张 高的话说:县长怎么了?乡长能咬我的吊?虽然人际关系越来越糟,但父亲不仅 无所谓,还喜滋滋的,觉得儿子出息了,想想过去是个啥人家?如今却是和县长 都有来往了,他是逮住谁就给谁说,越说越夸大,越说越不着边际。   核桃收获的季节,张树的父母又被人打了。   这次是因为核桃,张树的母亲去打核桃,可去了以后,见张高的老婆领着几 个人已经把核桃收得差不多了。狮子口是陕南有名核桃产区,这儿的核桃白亮, 皮薄,没有夹壳,口感又好,所以价钱一路飚升,埋到十几块钱一斤了。张树家 的这棵核桃树,能产几百斤核桃,一年就这一书核桃就是几千块钱。   核桃树明明是自己家的,如今核桃却被张高家收了,母亲就气不过,和张高 的老婆吵,没吵几句,就开始推搡。张树的父亲赶来时,母亲已经被人推搡在地 上了。张树的父亲也加入到了核桃保卫站中来了,但他如何是张高家的对手?最 终是连他也被打了,额头被打了一个大洞。他想给儿子张树打电话,但想到自己 这么有理,核桃树过去虽然是张高家的,但后来是自己的父亲买地买来的,虽然 没有明约,但那是板上定钉的事。后来,土地虽然归公,但分自留地又分给了自 家,虽说这块地是和张高家分的,但核桃树在地界上啊。一想到这,他就没有给 张树打电话。有理走遍天下,根本就不用搬动县长了。张石也没有去找村长张力 说理。张力和张高是兄弟。自己打架都要父子兵,人家还不是兄弟互相维护?不 找也罢。   张树的父亲直接找的乡长。   乡长认得张石,知道是省报记者张树的老子,就很热情的接待了,问了事情 的经过,就让张石回去等结果,说一定秉公处理。乡长说话算数,第二天就带人 到村子里处理这事了。这事先是要确定核桃树的归属。可翻遍了档案,也没见提 到核桃树是谁的。倒是翻到了当年张树爷爷买地的记录,可那是买地,却没有提 到核桃树。所有的资料也无法证明核桃树是张树家的,当然也没有材料证明核桃 树是张高家的。   这种结果,是张树的父亲没想到的,也是张高没想到的,更是乡长没想到的。 怎么办?乡长傻眼了?他知道处理不好,是两边都得罪了。他留下话:该看病的 看病,该回家的回家,我们回去研究研究,再给处理结果。说完,脚底抹油,一 溜了之。   张树是被他父亲叫回来的。他一回来,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只听了个大概, 他的头就大了。但他知道自己得拿主意。自从自己工作后,家里不敢说为他是瞻, 但他是主心骨。   见二老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想了想说:爸、娘,要不这样,反正花和草都 出去打工也不在家了,你们干脆和我到省城去住,我新买的房子大,够你们住的 了。   父亲不等张树把花说完,就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行,我们离不开这个地 方。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坚定,而且把母亲也代表了。张树只好把目光转向母亲, 希望得到母亲的支持,可母亲抿着嘴不说话,她显然是支持父亲的决定的。   张树急了,说:你看你们年龄都大了,在狮子口我也不放心。邻里关系又不 好,今天和这个斗,明天和那个斗,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是想挣口气。   爸,我想通了,挣气不是这个挣法,你们二老把我供出来了,随我风风光光 的到省城生活,不就是出了一口气?   那不一样。我也想了,我不仅不和你走,我还要重新盖房子,盖得气气派派 的,气死他们。   爸,张花张草将来都要嫁人的,我也不会回来住,你盖房子干吗?   盖房子怎么了?我就要气死他们,眼红他们!你别管,你只给我准备好钱就 行了。   娘……张树又寻求娘的支持,可他刚张开口,就被父亲打断了。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张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您非要这样做,我也同意,我就筹钱得了。 但,爸,你就别再和张高他们折腾了,那个核桃树就让给他们得了,我们也不在 乎那几个钱。   不行,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咋能在我手上轻易丢掉?父亲 斩钉截铁地说。   唉,也不能老这样啊,得想个办法,我真恨不得把核桃树砍了,一了百了。 张树叹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   好,好,砍了好,我早就让木匠砍了,那么大的核桃树足可以给我和你娘做 两副好棺材。   没想到父亲想到这,张树一下子不言语了,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肯定 也是经过熟思了的。是啊,父亲和娘年龄都大了,早该准备棺材了。早早的给自 己准备满意的棺材,是这个地方的风俗。百年核桃树是做棺材上好的料。   张树也有些心动了。   核桃树在一夜之间就倒下了,是张树带人砍的,害怕张高他们把树抢走,树 伐倒后,张树立即用大卡车拉走了,大卡车是他回来时带的,拉回来了一车盖房 用的水泥。他要拉到省城请最好的木匠做好棺材,然后拉成品回来,让张高他们 奈何不得。   然后是大张旗鼓的盖新房子。张树按父亲的要求,筹了十万块钱,还通过关 系弄了不少便宜的水泥、钢筋啊什么的。   几个月后,人们惊讶的看到:核桃树不见了,张树家气派的房子起来了。好 像就在一瞬间发生似的。更让人们惊讶的是,新房子起来后,张树拉回来了两副 -漆得锃亮的棺材回来了,就摆在新房子的屋檐下,光彩照人眼目。   春天来的时候,张树又回了一趟狮子口,他不得不回去:父亲去了。父亲虽 然年龄大了,但身体一直很好,住进新房子后,也一直很好很兴奋。父亲高兴是 理所当然的,房子是狮子口最漂亮的嘛,还有高高的院墙,这让他常常的吁了一 口气。更让他高兴的是,因为核桃树没有了,他和张高家也就没有什么矛盾了。 他终于取得了胜利。   但父亲却无缘无故的病倒了,也许是盖房子累了的缘故吧,也许不是?父亲 与人斗了一辈子,现在突然没有了对手,是不是就索然无味了呢?张树胡思乱想。   父亲如愿的躺进了用大核桃树做的棺材里了,埋在爷爷的旁边,与核桃树遥 遥相望。核桃树已经没有了。但葬父亲的时候,张树意外的发现,在大核桃树的 根部,又长出了许多小核桃树,也许再过几年几十年几百年,这又是一棵顶天立 地的大核桃树了,当时,张树就这样想,他仿佛看到了枝叶繁茂的大核桃树了。 但小树默默无语的看着他,不和他说话。   张树走时把娘接走了。娘恋恋不舍的,看了又看房子,看了又看余下那口孤 零零的锃亮的棺材,看了又看已经长出人高的小核桃树……娘终于恋恋不舍的随 张树走了。   狮子口张树的老家,只留下气派而又空荡荡的房子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