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家乡的味道   方达明   傍晚,天忽然黑下来,成群的老鼠贴着路牙子望北飞奔,大老鼠昂首在前, 小老鼠们一只叼紧另一只的尾巴,拖成一串,浩浩荡荡,不管不顾。抬眼望去, 乌云堆满了整座城的天空,云脚踩着了高楼的顶,雷声阵阵,像鼓,快要敲破了。 城和云脚之间,一线白,努力地亮着。雷声一起,街巷之间惊叫不断。路过临时 市场时,雨滴三三两两砸下,霸道,不讲道理,想起儿子小宝还没放学,高明海 脚下不由得有些慌乱,心扯上来。正要加紧脚步,突见二妇人拉开架势斗架,神 色皆投入,嘴型极尽夸张,其中一位高呼:“让你天天来月经!”其呼声太高, 把雷声都镇住了。他忍不住笑了,把心放回胸腔里。   高明海来省城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他一次也没回过老家,虽然只 要花上七八个小时穿过几条高高低低的山梁和一片丘陵就可以看到那片海,那片 防风林,可是,他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再次踏上那片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他发现, 自己是在竭力忘却那块地方。他的努力是很有成效的,时间一长,那块地方在梦 里逐渐模糊了,彩色变成了黑白,连那里空气的气味也忘了个精光,偶尔不经意 想起,也如短线穿针眼,想起,随即又忘了。   但是上午9点多的一个电话,让他的胸口陡然难受起来,徒劳,干涩,疼痛, 如砂贝划过脚底。   电话说:“是明海兄吗?我是阿标啊,阿雪的弟弟阿标啊……”   阿标在电话里说,他们在通往省城的车上,刚刚上的车。   明海住在城北新区,这里是大学城,交通不是很方便,小区周围有好几间大 学,都大而无当,特别是大门。家里就他和儿子大小两条光棍,他睡书房,儿子 小宝睡主卧。小宝刚上小学二年级,懂事得很。他有过老婆,不过这是两年多前 的事了。前妻是个业余诗人,有远大理想,让一位长得像狮子狗的老诗人一逗, 就上北京去了,到天安门广场上歌颂清晨的第一道阳光和大好河山。她走的时候 揣着一个绿本子,有点像出国护照,叫离婚证。前妻说,她怕憋死。她说,这里 离北京太远了,一潭死水。不过当儿子说妈妈再见时她还是不分手心手背地抹开 了眼睛。   带着小宝刚刚走到自家楼下,风雨大作。树都急得差点把根拔起来跑路。   楼下站着三个人,男的,脚下大包小包。两个三十多岁,一矮胖一瘦高,肤 色暗黑,和海口的滩涂一般颜色,那不是太阳晒出来的黑,是熬夜熬出来的,潮 湿,粘手。另一个不到二十,瓷娃娃似的,清秀可人,眼光碰上明海,脸红了红, 低头浅浅一笑,仿佛一朵半开半闭的水莲花,高明海的心悄悄颤抖一下。   瘦的那位有点驼背,背弯如猫,面颊凹陷,两片脸皮好像要在口腔里亲嘴, 手里抓着一只密码箱。明海觉得有些眼熟,脑子里却一时都是外边的风和雨,想 不起人家是谁。瘦子眼睛一亮,箱子塞给胖子扑上来双手握住他的手掌使劲摇: “哎呀,明海哥!你跟二十年前没啥两样!”   他就是阿标,阿雪的弟弟,他跟二十年前完全两个样。矮胖的是龙尾,现任 村治安委员。小的叫粉仔,阿雪的表弟,粉仔的脸恍恍惚惚就是二十年前的阿雪。   他们一在厅里坐下来,空气咸了,明海甚至闻到了淡淡的海腥味,牡蛎壳的 腥味。他一下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堆满窗后的牡蛎壳,想起了浸着牡蛎壳的海水, 想起了满滩的咸草,想起了细雨里望不到边的红树林,想起了牛鹭把身子绷作 “一”字一趟一趟横过江口的浪花,想起了闽南话。   眼睛不由得湿了,嘴里咸咸的,好像舌尖舔着海瓜子。   老家在闽南之南,说的闽南话都带了潮汕味,咸咸的,黏黏的,发苦。   明海突然发现,自己平日里嘴上都是普通话,但想东西时心里永远用的是闽 南话。   老家叫田厝湾,全称田厝湾生产大队,三千多口人围着一个海湾住着,背后 就是县城。奇怪的是全村人家都姓田,除了高明海一家。在村里来来往往的风, 有股淡淡的腥味。小时候明海经常坐在水田边看人犁田,人家一边抽打牛屁股一 边大声吆喝:“喝!喝喝!”威风得紧。他发现别人的爸爸都可以犁田,就他爸 爸不可以。他问爸爸为什么?爸爸只是摇摇头,僵着脸笑了一下。明海不明白, 跑回田边问生产队长田蟹,田蟹说,我们祖上是田横。田蟹说,五百壮士你懂不 懂啊?田蟹还说,你们是外来人懂不懂啊?监督劳动你懂不懂啊?   最后一点明海很快就懂了。明海书读得好,没人比得上,可就是到了三年级 还戴不上红领巾,后来因为要到县里参加数学竞赛,校长才在他的脖子上勒了一 条。因为高明海得了第一名,校长也就忘了把红领巾要回去,还在他上台领奖前 顺手往他右上臂扎了一个白牌子,上面画着一个“三”,红殷殷,齐斩斩。那时 所有学校的大门口都有一副对联:“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横批倒是没有。   大家都知道明海是个数学天才,所以除了红领巾等几件小事外,他在学校里 过得还是很愉快的,同学们都很尊重他的脑袋,在抄完他的作业后大家都会热情 地邀请他参加各种游戏,特别是阿雪。阿雪带他到海岸边手把着手教他捉方蟹。 方蟹也叫红钳狮,四四方方,比拇指盖大一点,没事就舞了两只大红钳子,吐泡 泡,气势凶猛。方蟹动作灵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空手根本拿它没办法。但 阿雪有办法:近的,用狗尾巴草逗,方蟹生气了,钳子一夹,就被她提到牙缸里, 要是狗尾巴草不够长,她就拿细线扎上咸菜丝,钓。装满一牙缸回家洗净用石臼 舂破,或者使菜刀拍碎,细海盐腌上,隔几天打开下稀饭或煮面条,味道美得一 提起小肠就受不了。因此他渐渐地忘了自己不姓田,也不再去想为什么爸爸不可 以昂首挺胸地在牛屁股后边吆喝:“喝!喝喝!”。那时全国都在“向科学进 军”,老师们都说,高明海长大了肯定会被关进中国科学院。明海不知道他们为 什么要使用“关进”这个词,但心里还是很受用。   问题是四年级时外面转来了一个同学,该同学一进教室就和明海坐在了一起。 这位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姓田。他妈妈是老师,教三年级语文,见了高明海就笑, 笑得明海心里暖洋洋的,她还邀请明海到家里和小田一块做作业。阿雪叫她堂姑。 小田同学的胸脯总是挺得高高的好似充满了浩然正气,听说非常聪明,从来没考 过第二名。可是见了明海后,他每次都是第二,第一名当然是明海,明海数学第 一,语文也第一,明海上四年级时作文就传到中学里去了,当范文。小田当然不 高兴,小田一不高兴他妈妈也不冲明海笑了。   这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没人和明海玩了,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没头没脑地来 找明海吵架。还好,阿雪还是和原来一样。好几年后明海才知道,原来,小田私 底下找每个同学交流思想,说明海在背后骂他们,骂他们父母骂他们祖宗,骂得 极难听,而且骂的内容极丰富,从外形到脑子的灵光程度,每个人各有侧重点。 开始有人不信,小田说,他那么聪明,什么坏主意想不出来!于是忍不住就信了。 每次谈话结束前小田都要加重语气说,再说,再说他姓高。明海听了,心想,小 田真聪明啊,可以写小说啊,可惜。   更麻烦的是老师也侧了眼看他,临毕业前数学老师甚至天天叫他起来站壁。 数学老师是小田的三叔,亲的。那时正好学到如何求圆的周长,老师说,就是 3.14乘以直径。老师没说为什么要3.14。明海知道圆的周长是直径的大约3.14倍, 可老师不说,他心里就不舒服。他站起身要老师把为什么是3.14跟同学们说清楚。 老师当场变了脸色:“3.14就是3.14,没有为什么!你背下来就完了,毕业考要 考的!”明海赶紧坐下来,仔细欣赏起坐在自己前面的阿雪的脖子,当时阿雪已 经长开了,脖子白白长长的,嫩,像天上飞过的鹅。阿雪身上有股香味,轻飘飘 的,骨里肉里渗出来,跟香皂没关系。老师受不了了,跳到明海面前,一把薅住 胸口将他揪到墙根去。老师说,大家要好好向小田学习,要听话,谁不听话,高 明海就是榜样。从此明海每节数学课都竖立在墙根充当榜样。小田很开心,老师 一转身他就冲明海做鬼脸。   毕业考最后一题果然是求圆的周长,14分。明海用五分钟就把其它题目做完 了,查一遍,没毛病,安下心来求圆的周长。他不用3.14,他从正方形开始推导, 一直推到正64边形,想想差不多了,把主要推导过程和答案写下来,顺便用3.14 验算了一下,不差毫分。   可是成绩一出来,他的数学只有86分,也就是那题没得分,语文倒是不低, 只是竟然比小田少了半分。那段时间小田很兴奋,到处进出,而且他进出次数最 多的是阿雪的家。阿雪跟明海说,小田告诉他,语文卷子是他妈批的,本来想把 明海的成绩压得再低一点,可是怕别人闲话,忍住了。阿雪学着小田的语气说: “跟我斗,没门!”明海觉得这很荒唐,忍不住笑得蹲在了地上。唉,小田也没 考成全县第一啊,他第二,阿雪第三,明海第五。   没想到中学要读政治,更想不到高一时中学校长田柴板会来教他们数学。明 海觉得政治对人的身心健康没有半点益处,容易诱发人格分裂,坚决不读。小田 政治就读得好。凑巧的是,高一刚开学小田又和明海坐在了一起。这不要紧,因 为顶多不要总分第一嘛。要命的是校长田柴板。   田柴板是田厝湾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田柴板个子瘦小,体重不到八十斤, 眉毛稀疏眼睛三角,脸和所有的成年田厝男子一样,黧黑,滩涂一般的黑。田柴 板作风很好,不近女色,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碰,不像别的领导,一点也不猪哥。 田柴板教学能力很强,喜欢辅导男生,不计报酬,家长们都很感激。明海上初二 时就被主席台上的田柴板盯上了,田柴板一看到明海,眼睛放出光来。那天放学, 明海因为政治交了白卷,被班主任狠狠批了一顿,心中干燥得紧,埋头紧走,正 要经过校长办公室门口,田柴板冲出来喊住了他。田柴板拉着他在门口的台阶上 坐下来,田柴板左手搭在他的肩上,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田柴板邀请明海进 校长办公室去,准备辅导他数学。明海一听,忍不住呵呵呵呵大笑,站起身来。 明海无意中发现,田柴板的中指食指正在走向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好像在给空气 挠痒痒。明海觉得很奇怪,于是就留了心眼。明海发现,田柴板一望见长得漂亮 的小男生,嘴巴就张大了,手打裤兜伸进去,在裤裆里使劲,眼里水汪汪。明海 一下明白了,吓出一身的汗。从此明海在校内行走时很注意自己的行动轨迹,尽 量避免和田柴板面对面。   高一开学第一节竟然是数学课!田柴板在讲台上刚讲了两句,突然脖子一长, 眼睛就直了。他随手在黑板上写两个题目叫学生们认真思考,粉笔一扔,猴急猴 急地就跑到明海身边,挨在椅子边上,两只三角眼水汪汪的,屁股一点一点挤过 来,坐稳了,长出食指和中指,顺着明海的大腿内侧一点一点轻轻挠到裤裆来, 身子跟着压过来。明海侧身一让,田柴板的手滑到同桌小田的裤裆上,因为失去 平衡,田柴板的爪子猛地攥了起来。明海看到小田嘴巴张大了,牙龈暴了出来, 同时,小田的胸腔里“呀”一声怪叫,沉闷,如滚雷。奇怪的是,小田竟然紫了 滩涂一般颜色的小脸凝视着田柴板的三角眼,目光如水波荡漾,缓缓地微笑开了。   隔天一上课,田柴板又急急忙忙地冲下来重复昨天的动作。明海受不了了, 虎起身,右手如戟直直戳向讲台:“你,给我滚上去!”明海起身时动作太猛, 一下把田柴板带翻在地。田柴板面白如纸,半天才翻起身来。田柴板一边往讲台 小跑一边咬牙:“姓高的,你等着!你别想读数学!”隔天明海就被班主任请到 全年段最差的班级去了,那个班级上课时气氛热烈自由,可以阅读黄色手抄本或 者武侠小说。明海抬眼看自己原来的老师,可他们都别了脸,埋头贴着墙脚紧走, 步伐碎乱,如在躲避散落一地的木棉花。   小田经常到校长办公室让田柴板辅导功课,所以小田的数学特别棒,各方面 表现都很出色,不久就成了学生会主席,经常站在麦克风前吊嗓子,练习闽南腔 的普通话。   可惜,小田高考成绩还是全县第二,千年老二,本来他的成绩上清华、北大 都有节余,可他的第一志愿是厦大,为什么?――厦大近,好找人。他入学不久 就进了校学生会。从此顺风顺水,前两年就已经是老家人的父母了。最近明海常 在各种媒体上看到他的光辉形象,开始还不敢认,因为小田的小黑脸十几年下来 竟已养成了国字,白皙,非常正面。   明海高考数学不及格,政治更不用说。但好歹也考上了,再次证明了瘦死的 骆驼比马大。如今他在离住所百步开外的大学里当校医,每日发发感冒药、避孕 套,不时提醒一下新青年们要注意爱护身体,剩下的时间就和儿子人手一书,各 自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啃,天天睡得很踏实,梦几乎是不做的,偶尔回头看看过去 的日子,哭笑不得。   前妻已经再婚了,在北京,如今两人是朋友,可以说很多话的朋友。大前天, 前妻来电话,刚问了几句小宝的近况,突然就换了口气,她说她现在的丈夫高大 魁梧长头发,很会关心人,可就是喜欢睡沙发,天天睡沙发。她说,她说她已经 两年没过性生活了,不知会不会得什么病?明海脱口而出:“会得子宫癌。你不 要委屈自己。”这是常识,但诗人们是不懂的。明海一直想不通自己和前妻的关 系怎么会是这个样,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爱了就得恨到牙 根痒痒嘛。直到有天雷雨,无意中在抽屉的旮旯摸到了一粒雨花石,才明白过来。 那雨花石心形,苍白透明,里面夹着几滴红晕,像血不小心洒在那里,被时间紧 紧裹住了,逃不出来。明海当时就傻住了,仿佛被窗外的雷雷到了,噢,阿雪。   阿雪没有参加高考。自从能够填饱肚子后,天上的麻雀多了起来,田厝湾的 夜晚忽然就热闹了,咔咔咔,嚓嚓嚓,不时听到有人吊着嗓子喊:“碰!”仿佛 一夜之间回到了老人们嘴里的民国时代,家家户户关起门来打麻将。明海讨厌麻 将,第一太吵,吵得他看不下小说;第二是不卫生――一堆人围在那里捏来捏去, 整副麻将都捏出油来,远远就能闻到猫屎一般的臭味。可阿雪的爸爸喜欢,阿雪 的爸爸说,不赌钱的麻将不叫麻将,只能叫麻雀,让人瞧不起,男人玩麻雀,像 个什么话。阿雪的爸爸是全村第一高手,连村长都敢赢。没两年,阿雪家就翻起 了楼房,把全村的屋顶看在脚底。千日红的不是花,高考前两个月,来了一个香 港人,拎着密码箱。香港人比阿雪的爸爸还大两岁,姓田,祖上也是田厝湾的。 香港人一上岸直接去了阿雪家,身后跟着村长和副村长。他们一进门二话不说架 起桌子弹开密码箱,甩出一副象牙麻将,三搓两搓就开工了。他们一连搓了两天 三夜,结果,阿雪的爸爸瘫在椅子上喘粗气,不过进的少出的多,香港人却很精 神,眼白都放出光来――阿雪的爸爸把所有的东西都输光了,包括房子,包括讨 海的渔船,包括阿标新买的自行车。阿雪的爸爸不服,就是不服。于是又赌了一 局。这回他压上的是阿雪,说好了他赢了通吃,输了所有的东西还给他,但阿雪 得跟香港人走。香港人当时就笑了,连连说好。   阿雪把自己哭坏了。她爸爸却不耐烦了:“我们祖上是田横,五百壮士你懂 不懂啊?一诺千金你懂不懂啊?说话要算数!”   那天晚上天凉,风轻轻挤过木麻黄,月亮躲躲闪闪,海水一口接一口地吞着 海滩。阿雪趴在明海的怀里,头顶着明海的下巴,一抽一抽地哭,哭得明海的胸 口都是咸水。阿雪的头发里有一股轻飘飘的海盐味,若有若无,明海忍不住深深 吸了一口。阿雪突然翻转身攀着明海的脖子,紧闭了双眼吃他的嘴,不管不顾, 像一条扭扭摆摆的大鱼。明海的心噗噗跳,好像要蹿到外边来。月亮干脆躲到云 后面去了。   那些天阿标天天叼着棒棒糖,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那时本地没有棒棒糖, 香港才有棒棒糖。   阿雪的父亲决心把阿标培养成香港人那样的麻将高手,阿标很兴奋,不上学 了,天天猫着腰趴在麻将桌边,眼盯着麻将,不住地吸腮帮子,吸着吸着,猴样 子就出来了。   阿雪把那粒雨花石塞在明海的手心里。   阿雪他们在香港开了一家麻将馆,没养孩子,倒是养了几条狗,香港人太老 了,床上不行,但手劲还行,经常把阿雪拧得像青花瓷。明海哥,阿雪现在胖得 像一只酒瓮子,你见了肯定认不出来,阿标说。阿标说这些话时表情平静,好像 在谈论一个与自己全不相干的面团。   阿标说,知道不,小田哥出事了,上星期三刚给双规。小田哥很奇怪,小学 五年级就开始给我姐写情书,还说我姐是天上的月亮,我阿标是他的小太阳。我 姐当然不理他,我们是近亲啊,开什么玩笑。我姐说他人品不好,我觉得不会啊, 他经常买糖果饼干给我吃,从来没跟我要钱。小田哥能干,两年就把县城整得完 全变了样,天天有人来参观。小田哥说,谁影响本县一天,我就影响他一辈子! 气魄很大,很给田厝湾的人长面子。可小田哥运气不好,实在不好――隔壁村有 三个做假烟的,因为怕出事,于是合资三百万,作为活动资金,不想真的出事了, 被抓了两个,各判了四年,一天牢也没少坐。出来一问,三百万都用了,经手人 是小田哥,大怒,告,告到天上去,因为他们有的是钱。一查,小田哥浑身都是 事情,什么低价拍卖土地,什么私挖稀土资源,都有他的份。再一查,他身后竟 然也养了一串的女人,其中两个是血亲,一个同辈,一个小一辈,更好玩的是有 一个竟然是男的,长得跟我们粉仔一样缘投。   缘投就是好看。   粉仔确实缘投。粉仔才喝两杯啤酒就面如桃花,美得恍惚,迷离。高明海忍 不住晃了几下头,他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粉仔要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去年考一次了,没考上,这回上省城来,就是想 到大学城请明海哥帮忙找个好的辅导老师。粉仔对自己的前途很有信心,粉仔的 偶像是张国荣、陈坤和浦巴甲,粉仔有信心超越他们,的确,单从外形上看,粉 仔比他们任何一位都更具有观赏性,就是少年时期的梅兰芳也不如他养眼。   粉仔头晕了,想睡。睡哪里?明海说,你和小宝一起睡吧,小宝睡的是双人 床。小宝很懂事,吃完饭写了作业自己洗洗就上床看杂书去了。小宝房内开着空 调,凉爽宜人,这会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   雨说停就停了,没头没脑的。厅里闷,热,呼吸有点困难。明海起身把窗户 全推开了,风扇开到最高档,吹得厅里都是风。几只一次性纸杯不小心就飞到窗 外去了,似乎砸到了某只野狗的小腰,楼下传来几声狗吠,好像很不服气。明海 提提运动短裤的裤管:“喝,接着喝。”   又几杯啤酒下胃,阿标的话越来越多。   ――老家港深水阔,可以停巨型货轮,外商要建世界最大的农药厂,地征光 了,连木麻黄也买走了,一家补贴几十万。天上掉馅饼啊,大家都高兴。污染肯 定是会有的,不过不要紧啊,受不了可以搬家啊,搬远了,污染就跟我们没关系 了。当然也有不高兴的,主要是养殖大户,可他们毕竟是少数,再说他们挣钱也 没给过大家半个子,平日里脸色也不好,眼睛朝着天净用眼白瞅人,粗声大气, 好像钱可以撑死人。倒霉的是对岸岛上的,就隔了几百米,他们靠海过日子,如 今城里人都不肯买他们的鱼和虾了,可是,厂子又不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不高 兴也没有用啊。   刚发钱那几天,大伙把桌子拉到街面上,没日没夜地打麻将。以前警察经常 下来出成绩,大家在桌面铺好前都会记得顺手把大门闩结实,而且下赌的都是男 人。如今不管这些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赌,赌注尽可以下得大一点。嗨,从 来没过过如此舒心的日子,打起架来动作也放得开,反正赔得起。   小田哥头脑灵活点子多,决定举办麻将文化节,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扩大招 商引资规模。据小田哥组织的田厝湾麻将文化考查领导小组考证,明朝郑和下西 洋时,船上没啥娱乐设施,船上的将士只能以投掷骰子赌博作为消遣。在长时间 的航海中,将士们厌倦了,想家了,甚至有试图谋反的,郑和杀了他们。为了稳 定军心,郑和发明了一种娱乐工具。郑和发明的娱乐工具就是麻将,但刚发明出 来时不叫麻将,什么都不叫。   第一次玩的是郑和、副帅、大将军和郑和的夫人四个人。郑和是太监,但谁 说太监不可以有老婆,过过手瘾嘛,香港人都可以娶阿雪。哦,说岔了。确定了 游戏规则后,全船都开始玩这游戏。船上有个姓麻的将军,玩这个得心应手,老 赢,于是郑和将这游戏命名为“麻大将军牌”,后来嫌烦,干脆就叫“麻将”。   那时田厝湾的祖上一百零八个叔伯兄弟就在船上,回来后见到我们村那个海 湾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就住了下来,发展繁衍,很快变成了一个旺族, 旺到不姓田的人家都搬得远远的,后来,这个海湾就改叫田厝湾了。为了缅怀郑 和的丰功伟绩,田厝人业余时间经常围在一起打麻将,极大地丰富了业余生活, 创造出了一套独特的麻将文化。   阿标说,要不是小田哥出了事麻将节下个月就开了,我也可以上去露一手。   明海插话:“小田太可惜了,他脑子挺好使的,本来可以做好许多事。”他 说的是真心话。   阿标的兴趣不在小田身上,在麻将。阿标两眼放光,根本就刹不住嘴。   ――通常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很爱赌,尤其是三人麻将,我可以从日落打 到日出,虽然会很累人,不过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再说爱打麻将的人不容易 得老年痴呆症,最起码在麻将桌上我们可以暂时把所有的烦恼放在一旁。昨天我 就跟朋友聚在一起搓到鸡叫。玩麻将一定要全神贯注地看着麻将牌,重要的是不 要把输赢看得很重。在麻将桌上很多时候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是怎样,他是一 个容易不耐烦的人吗?还是一个可以沉住气的人?或者是个输不起的人?这些都 可以一一的在麻将桌上看出来。   阿标说,他和龙尾这次是到省城来进货的,要进一大批的自动麻将桌,准备 将全村的麻将桌进行更新换代,提高文明程度,让全村的业余生活再上一个档次, 与时俱进。   麻将让明海肚子里的啤酒很反感,一直想冲到外面讨个说法。明海又闻到一 股猫屎的臭味了。不行,得转个话题:“田柴板还是校长吗?”   阿标一听,眼睛亮起来:“啊哈,还是还是,过两年才退休呢。县里想调他 去当教育局长都不去,他要为家乡的高考事业贡献毕生的精力。近十来年我们中 学的高考成绩非常突出,每年本科上线率几乎都是百分百,上清华北大的年年都 有十来个,家长们都很感激。要不是田校长想尽各种办法让大家放开了抄,哪能 有如此皆大欢喜的场面!我要不是年纪太大了,真想也去考个全国重点。”   明海问:“难道没人去告吗?”   阿标说,怎么没有!可田校长聪明,在全市大会现场放声大哭,哭得满胸口 都是鼻涕,边哭边喊:“嫉妒!嫉妒……”声音都喊哑了,把上级领导也感动了, 于是不了了之。   明海想说,去年他们学校就有一个田厝湾的女孩子跳楼自杀了,因为学校为 加强管理安了监控,考试不许作弊,作弊被抓到挂科,不许补考,不许补考就拿 不到毕业证书。那女孩子读的是数学系,硬梆梆的数学系,一学年下来挂了四科, 怎么看镜子里的自己都不顺眼,干脆,爬到中文系宿舍的十一楼楼顶,展开双臂 飞了下来,一张脸摔得跟一朵红牡丹没啥两样。明海听到消息飞奔到现场时,孩 子的灵魂已经到天上去了。有人看到明海,恍然大悟似的嚷嚷:“高医生,这孩 子是你老乡啊!可惜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   明海忍了忍,把话吞进胃里去,和啤酒搅和在一起。   这时,一直埋头喝酒的龙尾眉眼大动,一张黑里泛红的脸活了。龙尾说,田 校长管理学校很有一套。他从不处分男生,谁要是调皮捣蛋就会被叫到校长办公 室,掏出鸡鸡来,让他掐,轻重由他亲自拿捏,一般原则是犯的错越严重掐得越 狠,事后绝不再追究,男生们没有不服气的。龙尾说,有次我砸碎了老师办公室 的窗玻璃,还没撒腿跑开就被田柴板一把拎到校长办公室,关上门,叫我脱下裤 子,仔细瞅了半天后,手突然一闪就扣住了我的卵泡,狠狠一拧,我当时就疼得 晕了过去,后来,肿了一个多月!不过他很讲义气,没有开除我,连记过也没有。   明海腰间一凉,两膝盖下意识地往里一收。他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卧室的门: “田柴板没把粉仔怎样吧?”   阿标、龙尾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挤眉弄眼地笑。龙尾刚要张嘴,阿标 抬手甩了一下他的大腿,笑嘻嘻的:“田校长对粉仔最好了,怎么会掐他!田校 长经常叫粉仔到他办公室里一起午睡,知道粉仔家经济条件不好他还给粉仔钱呢, 让他买文具和新衣服。粉仔和田校长一样,也喜欢和小男孩一起……”   明海浑身一激灵,头发根根竖起。他跳起来,冲向儿子的卧室,把门撞开了。 他跳起时动作过猛,差点把桌子带翻了,害得阿标、龙尾手脚一阵忙乱。   儿子睡得正香呢。儿子窝在粉仔的怀里。   明海的眼睛大了,差点把眼眶胀破。他揪住粉仔的胸口,一把提起来。   明海咬着牙齿;“你摸没摸他?!”   粉仔眼睛大大的,都是眼白。   明海举起拳头:“你摸没摸小宝鸡鸡?!在他睡前摸还是睡后摸?!”   粉仔吓坏了,抖得像片树叶:“在,在他睡后,忍不住,摸了一下,就一下。 我再不敢了,不敢了。”   明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拳头放下了。高明海说,走,你不能在这里睡, 你得离开这里。   粉仔进了卫生间,旅行袋也拖了进去。   半小时后,卫生间的门开了,粉仔不见了,出来一个姑娘,吊带短裙,咬了 唇红,香肩全裸,胸口雪白。她长发披肩,看得出是假的,但比真的还动人。噢, 不,是粉仔,粉仔哭得两眼通红,不敢看明海,低着头双手绞在两腿之间,怯怯 地向门口挪去,仿佛一枝乱风拂过的柳条。经过明海身边时,他低眉轻轻一甩长 发,香水味把明海的鼻子醉了一下。   见他身姿柔软,明海想都没想就抓过行李袋。急匆匆来到楼下,天,天黑得 找不着自己的五个手指头。明海突然发现粉仔住哪里是个问题。小区周围都是大 学,大学边上没有旅馆,倒是有许多钟点房,那是专门为大学生服务的。你想啊, 现在的大学除了收钱和往学生脑子里灌屎,其它该有的功能一概没有,再不允许 他们随便交尾,岂不太不人道了,世界同此凉热,动物如今也讲福利啊。   明海掏出手机来:“你打的回去,到城里去住宾馆!”   找到的士专线的号码,打,占线,再打,还是占线。   空气湿润,明海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眼睛也渐渐习惯了黑暗,他看到了几 粒星星,看到了一棵大榕树的影子,他看到了粉仔的轮廓。粉仔就在自己身边一 步开外,绞手指,脚尖踩着脚尖。明海闻到了一股软绵绵的香味,心忽然一软。   前面围墙边有一盏路灯,孤零零的一盏路灯,灯光软绵绵的,只照亮了一块 笸箩大的地方。明海把粉仔带到围墙边,说,你看着行李袋,就站这里,路灯下, 别走远,等我。自己穿过黑暗摸到国道边,想试看看能不能拦到过路的士。   国道上车辆稀少,脚都站麻了,还是没拦到。看来,得想别的办法。低着头 往回走,边走边在脑子里过电影,电影里都是床铺,干净的能躺人的床铺。   咦,动静不对。气味也不对,一股劣质的白酒味。抬眼一看,两个壮男赤着 上身把粉仔挤到了墙上,一个将粉仔的两手掌紧紧压在头顶上,正努着力想用自 己的T恤捆住粉仔的双手,另一个蹲下身使了吃奶的力气往下撕扯粉仔的内裤, 忙手乱脚的。粉仔两条大腿夹作一条,身子左右扭摆,宛若一尾落网的大鲤鱼, 哼哼唧唧。粉仔的裙摆已被剥到了胸口。噢,我的天啊。明海大怒,也不嗻声, 咬着牙扑上去揪着一个挥拳就打。   两个壮男很团结,很男人,他们不用板砖,而是一齐转过身来,一个摆开架 势和明海对拳,另一个猫腰往前一扑,抱住明海的腿。明海火了,闭上眼随便薅 着一个的头发一拳一拳往肉里擀。这时,粉仔清醒过来了,挥起坤包想抽人,不 料被抱着明海大腿的壮男回头一吼,吓得尖叫一声闪进了黑里。高明海打啊,打 啊,拳头肿了,木了。手里的那袋肌肉终于瘫软下去。明海累了,没心思再对付 第二个了,心里说声:“对不住了!”顺手捞起一块木板,把腿上的那位也拍晕 了。   左看右望,没有粉仔。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后,直起腰,摇摇晃晃的四处 找粉仔。半天,没找着。竖起耳朵仔细一听,有虫叫,还有抽抽嗒嗒的声音,踩 着声音走进黑里去,果然,粉仔蹲在榕树根头的暗地里哭。一见明海,粉仔长嚎 一声扑入他的怀中,紧紧箍住了明海的腰。   明海心一乱,肩膀一松,忍不住搂住。明海轻轻拍着粉仔的背:不怕,不怕, 有我在,不怕。粉仔哭着哭着,肩膀渐渐平稳下来。粉仔的头抵在高明海的下巴 上,粉仔的头发里有股淡淡的清香,那里头,夹着一丝轻飘飘的海盐味,若有若 无。明海忍不住埋下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明海猛然想起了海水声里的木麻黄,想 起了木麻黄背后躲躲闪闪的月亮,想起了阿雪。明海心中一惊,赶紧松开双手想 推开粉仔,不想被抱得更紧了。明海叹了一口气,搂住粉仔微微颤抖的躯体。   警车到了。车灯亮晃晃,扎眼珠子,把明海和粉仔以及两摊肌肉罩在灯光里。 明海眯起眼,警车背后,路灯的光亮遁进了墨汁一般的黑里。   下来两个警察,脸一白一黑,黑的不是纯黑,是滩涂一般的颜色,白的像面 团,细皮白肉,一脚踩着一脚地跟在黑脸警察的身后,看得出是个小雏警,还没 晒过几天日头。来到面前,两个警察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好像看到了外星人。 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然后约齐了似的转过头来,眼光越过明海的肩膀,直 愣愣地盯着高明海的身后。明海不解,回头一看,粉仔闪在自己的身后,粉仔的 假发反了,不像头发了,像拖把。不由得万分尴尬,盼望着脚下能出现一个或者 半个老鼠洞,好把自己整个塞进去。   黑脸的警察手一长:“身份证!”   就着车灯看了两眼,眉头卷起来,他把食指放到牙缝里啃了一下,嘴里“咝” 吸一声,抬眼瞄着粉仔:“嗯,男的?!”   侧过脸狠狠挖了明海一眼,爆出一句闽南话:“好死不死!”   明海知道如今警察都注意文明用语,是不骂人的,黑脸警察肯定以为他们听 不懂,毕竟闽南和省城之间,摆着几条高高低低的山梁和一片丘陵。   手铐一铐上,两摊肌肉都醒了过来。他们都说自己是好人,民工啊,还把身 份证、暂住证都摸了出来。黑脸警察问,为什么干这种事?!他们矮了身子低下 头:“心里烦。喝了两杯酒。”   白脸警察跨上一步大声说:“难道喝了酒就可以强奸别人吗?”   他们一齐仰起脸:“我们难受啊。出来打工这么久,都大半年没碰过老婆了, 憋得难过,一看妹子穿成那个样,实在受不了,胆子一下大了。”   明海心里一紧,眼皮酸起来,他上前握住黑脸警察的手:“警察同志,你看, 能不能把他们两个给放了?反正也没造成什么后果,他们两个也吃了苦头……”   黑脸警察的手使劲一甩,好像明海的手是两条清鼻涕:“干什么?法律面前 人人平等!我们按原则办事!决不徇私枉法。”   接着嘴里又轻轻嚼出那句话:“好死不死!”   警车哇哇叫着开远了,明海还愣在榕树下。那两个民工的哭声一直在夜色里 绕来绕去,他们是在被推进警车的瞬间突然哭开的,歇斯底里,不成腔调。   天上那几颗星又现出身来,明海这才知道自己满脸是水,咬进嘴里,又咸又 涩。明海干脆蹲下身来,把脸埋在两腿中间,让眼睛里的咸水尽情流了个够。   走到路灯下,明海发现粉仔的头发仍然像拖把,不由叹口气,伸手帮他戴端 正了。家就在马路斜对面,厅里的灯还亮着。突然想起楼上那二人一直没有动静, 楼下折腾成这样,难道他们真的听不到?   推开门一看,阿标他们已经把饭桌收拾好了,正在上面哗啦啦地搓麻将,象 牙麻将,玩三缺一。密码箱开着,像张呵欠的大嘴,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小 宝目光炯炯,手脚麻利。阿标刚要开口,龙尾抢着说:“啊呀,小宝太聪明了, 天才呀,一教就上手。”   明海眼前一黑,赶紧抓住小宝的椅背。小宝吃一惊,丢了手中的牌就摇明海, 摇了又摇,摇了又摇,终于把明海的眼睛摇回灯光里。明海深深吸了一口气,俯 下头贴着小宝的耳朵:“小宝乖,明天还要上学呢,赶紧睡。”   小宝点点头,钻进房内去了,嗒,关上了门。   阿标、龙尾见明海脸色不对,赶忙把麻将牌叠叠好,码进密码箱。   明海不看他们,他望着门外面无表情,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2008-9-23   台风“黑格比”扭扭捏捏,在城里丢了一些水。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