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骆驼城的黄昏   陈思侠   去年之前,我原来是有个计划的,写一本《行走在酒泉的周边》。计划大约 和柯老道说起过。那时候的心思,觉得干了10多年记者,北京、天津、兰州去过, 却没有机会见见邻居,看看人家的阡陌和沟渠里,开什么样的花,淌什么样的水。 酒泉的四周,仅去过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和内蒙古额济纳旗。东部的高台、肃南, 西边的新疆哈密,西南的青海德令哈,仍是翘首盼望的地方。最早计划去的是青 海的德令哈,从上大学时,我就反复读过海子那首脍炙人口的短诗“草原尽头我 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 凉的城 ” 每次念叨这首诗,就想去与酒泉隔邻隔居的德令哈,想去看看这座荒 漠上的孤城。有一段时间,我在一千二百万分之一的中国地图上,一遍遍寻找过 由敦煌通往那里的红线。   去酒泉的周边行走,写写酒泉的周边,在我的心里,那是一种温暖心灵的情 怀,一种近于固执的渴望。去年春天的时候,德令哈差点就要成行了,结果在敦 煌打了一个结,青海德令哈所属的海西州领导不在家,原本计划磋商敦煌至格尔 木铁路的事宜,只能再次择机而行。我们就在敦煌的戈壁上、肃北和阿克塞的大 山里一路铺着图纸转悠了3天。   转过年来的今年8月,民乐诗人王登学多次打来电话,邀请我去看油菜花, 说扁都口的油菜花都快黄过头了。这还不算,又给我发过来一张油菜花盛开的图 片。看着流溢金光的乡村,心里也就有些迫切,先去那儿看看。心里还想着,那 么好的一个地方,不能让柯老道一个人占着写啊。就约了肃北诗人马旭祖、河西 在线的林晚笑,一路狂奔过去了。骏马奔驰、笑声不晚,实实在在遇着了一个金 灿灿的花海。这回倒是路过了高台,透过车窗看看,就跟很多小城镇一般模样, 闻名河西的高台烈士陵园,也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就有些懊丧。错过了。   到高台去,是南华镇教师银开源先生促成的。已经约了三次,不去不行。时 值寒冬,别人总会说: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没甚看头吧。我倒不觉得,寒 冬木叶落尽,视野开阔,正是登高远望时。高台的文学作者,我知道银开源外, 还有一位教师蔡竹筠。这两位好像都是多面手,散文、小说、诗歌俱拎得上手来。 去的当天下午,就见着了,还有写小说的陈真,和银开源一起教学的马明老师。 这时候,蔡竹筠已经调到文联,编辑一本叫《大湖湾》的文学期刊,身份已经是 县作协主席了。闲聊几句,知道高台烈士陵园正在大面积维修,看不了,蔡竹筠 提议去骆驼城。心里想:心有灵犀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当地古文化遗址观 光、思古,向来对于今天的写作者,是最为崇高的礼遇了。来酒泉的朋友,也是 这样。可惜酒泉那一眼泉,已经弄得不晋汉、不明清,莫辩时代,让人难于出口 了。   骆驼城的方位,大约是在高台县城西南吧?我们乘坐的出租轿车是与祁连山 并行的,而且越来越近。穿过了好几座乡村,道路是柏油的,碎石路也有,大体 上平坦。整个村庄的树木,已经落尽了叶子,秃枝秃桠,看得真是很远。土坯的、 砖混的房舍,间杂逶迤、错落起伏,与酒泉乡村别无二致。路旁枯干的芦苇,密 集而高大,箭林一般立着,像是随时出征的猛士,摊开了沉沉的牛皮箭囊。沿路 遇到的农民,也是忙着往家里拉运玉米杆的,灰土土的脸上,展露着收获的那种 喜色。马明老师说,骆驼城不远啊,20来公里,我在那里生活了好些年呢。一个 在古城遗址旁生活了好多年的人,该是带了很厚重的文化风气的,我能够猜度的 我就相信,是因为小时候生活的村庄旁,就有一座烽火台。很高的烽火台,像一 艘旗舰,立在垛口上,再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就像大海里波浪在翻滚。从那 时候起,我就对脚下的泥土,有了一种敬畏。这块土地不但能游牧,不但能生长 出禾苗,还能够挺起一个人的胸膛和滔滔的热血。那些锈蚀的箭头、那些粗糙的 黑瓦片,总是让我想到骏马驰骋的沙场。   骆驼城很静默。它在历史的深处,酣睡着。我们由南门进去,也许不是过去 的南门了,因为没有门楼,门道也不是笔直的,拐了一个很直接的弯道,看上去, 像是一块没有切利落的砍瓜。也许是某个时候,被人为的折断了城墙吧。但是这 城墙,却是很宽厚的,从现在的断裂处,可以清楚看出至少有三层明显的纵向断 裂层,也就是说,它是经过了很多次加固的。但是再厚的城墙,也会断裂。连万 里长城都会被一个弱女子哭倒,区区一座边塞小城,又能够抵御多少战火的戕害 呢?况且,西北的风沙,足以让一座失去水源的城市毁灭。黄土不生庄稼,就得 承受血火,这些坚硬的泥土上,布满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风窝,像一张张呻吟的 嘴唇,凝固了遥远的厮杀和征战。现在,我们正一步步走近它,走进它。   在历史上,高台曾经是酒泉的一个部分。这样说的意思,只是说明有一种血 缘关系,地域血缘关系。我不知道现在的大学,地理上该不该设置这样的一个科 目,因为河西的历史,不仅仅是一部区域裂变史,也是一部移民史,历代都在移 民,这是一个研究起来颇费力的庞大体系。有史可查的是,自西汉武帝将河西走 廊纳入汉王朝起,高台就成了酒泉郡的一部分。近些看,1949年高台解放后,隶 属张掖分区;1950年5月,张掖分区撤销,高台隶属酒泉专区,1955年又划归张 掖。不论是因为战乱抑或后来的行政区域划分因素,应了那句中国评书的开场白: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高台地上的骆驼城,在这样的合并、撕 裂中,竟然也是硬挺挺的一个郡!不可动摇地锲入了历史的卷轴。骆驼城始建于 东晋陲安元年,随后又是后凉建康郡太守段业另立年号建立的北凉国国都。据 《重修肃州新志》记载,骆驼城不但是北凉初建时的国都,而且是汉代乐涫县、 唐代建康军的故址。这么看,我们眼中就不只剩下那一截残破的城墙了,而是一 个皇家大院。不,是一个皇城。洋洋汤汤地流露出了建筑鳞次栉比,市井车水马 龙的都市气象。将军仗剑行,宫娥舒广袖。暮鼓晨钟里,歌舞升平里,这座边塞 皇城,在黑河的臂弯里,像一条丰腴、壮硕的游鱼,弄潮做浪,纵游八极,很是 不凡。这座城池对于后来的高台,恰似黑河游鱼的鱼眼,点活了几千年的历史。   与河西很多古城遗址一样,骆驼城也是内外城池俱全。这是军事、民居统筹 的典型建筑。专家们从遗存分析,骆驼城前部城垣东、西、南三面各开一门并筑 有瓮城,内城南垣正中辟门并筑瓮城与外城相通。这与瓜洲锁阳城大有异工同趣 之妙。锁阳城除主城外,也有4个瓮城,城的四周还筑有若干用以加固城郭的马 面,像拳头一样凸出了城墙的基准线。锁阳城虽说久已废弃,但城垣全为黄土夯 筑而成,十分坚固,因而城廓依旧显得完整。骆驼城和锁阳城还有两个共同之处, 其一是都依靠河流,一个黑河,一个疏勒河,这两条发源于祁连山的庞大的内陆 河流,给了这两座城池足够的活力和生机;其二都是地处大漠深处,南面祁连雪 峰皑皑,北边地势平坦,一马平川的草地田野。整个古城周围天阔地广,苍茫幽 远,一派边塞风光尽收眼底。   汉唐时代的河西,就像它承运的丝绸一样华丽。这条走廊上也就留下了名人 雅士的足印。张骞一定是到过骆驼城的。在与匈奴接触之前,这个形意踌躇、志 在必得的大使,带着浩浩荡荡的团队,烟尘起出,俱是华盖和宝辇。到得清末林 则徐,西去路漫漫,两头瘦驴,一腔悲愤,已是愁云惨淡万里凝。这些,都不过 是一个瞬间的注脚。但是明代走遍河西的诗人沈青崖,钟情于骆驼城:“榆木山 前古建康,南郭风景绘屯庄。两行高柳沙汀暗,一派平湖水稻香。紫燕泥穿曲巷, 白鸥冲雨过横塘。当年画舸中流处,谈笑行兵寄羽觞。”道出了骆驼城往昔的繁 华景象,以及周边水清树茂,阡陌纵横的美丽田野风光。   我们踏进骆驼城,已是黄昏光景。淡薄的云层,让太阳没有了赤烈的火性, 倒有一层淡淡的愁云,紧锁在骆驼城的上空。我们来了,穿过厚厚的城墙豁口, 城内是白泥样抹平的土地。那些野草,此刻已经安眠了花色和芬芳,仅留下枯瘦 的骨架。哦,古城,这群冒昧的拜访者,正步行穿越你的心脏。泥土仍旧是那么 坚实,暴雨冲刷过,黄沙掩埋过,而你像被焙烤过的活字坯,留下了自然的、原 生态的脸孔。我们不是考古学家,只有挖掘才能看清你的身躯;我们不是画家, 靠浓墨重彩才能还原你的容貌。我们是行者,思考的行者。我们丈量了你的胸襟, 那是刀在腰,弓在握的猛士纵情的驰马场!那是墨在胸、笔在心的文士文思的涌 泉口!这干硬的泥土,是昔日沙场上的利剑,是帐帷中的琴心。   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够读懂你。一座在纸上发黄的城邦,没有骆驼这性灵的低 嚎,有谁能够给我们引路呢?我们甚至找不到你的门槛和殿堂,敲不响你府衙前 的大鼓。我们是迷失在街巷里了吧?我们是被悬空在吊檐上了吧?也许,我们就 在一口古井的边沿上徘徊。这是危险的时候。你的睡眠总是被惊扰。流沙已经由 西北角爬上了你的胸口;那些野麻和碱蒿子,已经堵住了你的耳朵;那些就地起 洪的泥流,已经灌满了你的七窍。你应该得到安息。但是,文字的剑客来了,走 了,他们究竟能带走你的神韵,还是你的灵魂呢?我不知道。在回到高台县城的 傍晚,我甚至不能够听到这座城市嘈杂的声响,我被朋友们的真情灌醉了。就像 这一刻,我也沉醉了,为你的沉寂,为你的平坦,为你的残破。真正的历史,就 该是这样书写的。我为你鞠躬!   清寒的风气,贴地而来。枯草就像铁铸的一般,丝毫没有摇晃的意思。脚下 的灰白色的足印,顷刻就被抚平了。这一幅展开的历史长卷,站立在我们面的时 候,就像一位考古学的教授了。在教授面前,学生能够得到的就是启发。这幅长 卷是立体的、现实的,是任何一本教科书都不能够替代的。它的缄默,就是一本 厚重的典籍和宝卷。不加修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文过饰非。所有的历史, 本质上就该是这样的,就是一把泥土。   太阳低过城墙顶的时候,我定格了眼前的画面:渐渐凝重的云层、赫黄色的 城墙、赫黄色的流沙。这里面,那些风洞,像太阳的黑子,骄傲地布满了我的眼 睛。它们是活跃的,它们就像鼹鼠,能让一个平面变成蜂窝,最终陷于毁灭,归 于平静。这是自然力,这是最终的结局,谁也不能改变。但是我来了,我的心里 留存了眼前的面貌,思考了它的厚度,想象了它的锦绣江山。在我的胸怀里,它 夯实了我的文化块垒,织密了我的文化情结。这,不够吗?一个人,自由地踩踏 在一个皇城的肩头上;一个人,只回忆过去和反省历史;一个人,仅仅因为自己 的笔,就可以纵横在一个王朝的心脏,这,能不够吗?   我没有看到黑河在古城的哪一端。我没有登高,我一直在仰视这座古城池; 我也没有足够的资料来查证。这一切,都留给了想象的空间。我不知道是因为河 流改道,还是战火屠城的原因,人们消失了,屋子空了,然后塌陷,夷为平地。 不看到更好啊。不看到惨烈,会让我生发更多轻盈的想象。今天,骆驼城周围全 是村庄和麦田,人们容纳了这块空地——现实的、时空的、心灵的空地,这是这 个时代人的良心!骆驼城是有位置的。它不是只剩下了一截截残壁断垣,它剩下 的还有人们对于和平的渴望,人与自然和谐的教堂。进来过,你就不能不正视, 不能不去解读和诠释。我想握住一块泥土,这里面,由黎庶的情感,由军旅的徽 章,粘合成了今天的硬度。这泥土胜过了磁,胜过了瓦,胜过了黄金和白银,因 为它依旧可以长出茁壮的小麦、玉米,依旧能够被黑河水一次次滋润,依旧能够 被一代又一代文士吟唱大地的光明和美。   又一群观光客到了。小轿车、好奇的神色。这群闯入者攀爬上古城墙,岌岌 可危的城墙啊。他们肆意、夸张,就像在自己的后院里。这是一群不读历史的人, 不懂历史的人。这个时代,还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凭吊者呢?是城墙上这群在办公 室里拿着红戳发文件的人吗?骆驼城。我们要离开了,但是我们留下了记忆、思 想和情感。对于历史如此,对于朋友的家园如此,对于自己的人生如此。我们也 许不高尚,但是绝不卑微,因为我们尊重古城。几年前,我在锁阳城看到人工铺 筑的黑石子路,一个文物管理员自豪的眉飞色舞:我们争取了好几十万元项目, 铺筑观光大道。我就感到悲哀。这条大道的尽头,不是风景,也不是遗迹,而是 沙丘。历史不容篡改,历史遗迹也需要尊重。其实,你根本就不能改变它的一切, 它已经属于大自然了。   骆驼城,这是高台历史上的一个坐标。不因为它曾经是郡,只因为它曾养育 过一代又一代人,我们就不能不敬畏它。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