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兵团少年   作者:阿三   我年轻时的生命犹如一朵鲜花,当和煦的春风来到她门口乞求之时,她从充 裕的花瓣中慷慨地解下一片两片,从未感觉到这是损失。   ——— 泰戈尔   目 录   1 密谋   2 打药   3 偶遇   4 孔雀   5 野游   6 送别   7 浇水   8 洗澡   9 赔钱   10 打工   11 盖房   12 寻亲   13 搓麻   14 偷鸡   15 生日   16 遭打   17 围攻   18 聚餐   19 拾棉   20 中秋   21 月夜   22 醉酒   23 游戏   24 寻仇   25 跳楼   26 自盗   27 欲火   28 城市   29 自虐   30 独舞   31 伤逝   0 新生   1 密谋   黄昏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   我家住在房头,屋后有大片田地,几公里远的地方是戈壁滩,遍地芦苇和梭 梭柴,盐碱泛起,红柳杂生。我坐在房顶上,视野开阔,目光越过几百亩翠绿的 棉花地、渠道两侧旺盛的白杨树,眺望着天边。沙尘暴最容易在这时袭来,暮色 苍茫,血红斜阳忽然失去颜色,只见黄沙滚滚,从西到东,犹如一道不断向前翻 滚的黄色大幕,毫无阻挡,被人拉扯、抖动着向连队扑来。我被妈妈从房顶上喊 下来,急忙忙地压草、牵牛、关门关窗。   黄沙来临时颇为壮观。它夹杂怒气,席卷沙石,漫天遍野,呼啸而来。黄沙 迅速地从地平线铺满天幕,势不可当,瞬间袭向了整个连队,大粒沙子落下,空 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沙土味。我们一家人躲在房间里瞅着窗外,看着黄风肆虐,干 草被抛在空中,大门被吹得乒乓乱响,家禽吓得咯咯乱叫。还好,我那头黑白花 牛老实地站在院子里的牛棚下,睁眼望着天空,不作一声。   不到半个小时,黄沙急急而来,滚滚而去,留下黄色的尘埃,不见了踪影。 院子里绿油油的白菜上、凉棚上、房顶上、干草堆上,还有地面上都是细细的沙 粒。爸爸说,现在的大黄风越来越少了,以前更为频繁,兵团的天气总是这样。   黄沙过后,趁着萧然停顿的气氛,我仍旧跑到屋顶东张西望,不顾妈妈在院 子中担心地喊,跑那么高干嘛。黄沙处处残留下灰蒙蒙,黄秃秃的痕迹,屋后棉 花地也尽是斑斑色彩。我站在高处被尚有力量的西风吹拂身躯,顿觉萧然,不禁 想到,如果和李文革他们在一起,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李文革定会裂开大嘴,露出满嘴的黄牙,嬉皮笑脸说,我靠,这黄风真他妈 的大啊,把老子都刮跑了。他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说“我靠”,总是一副漫不 经心,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使得他嘴角的一颗黑痣尤为明显。因为在他微笑之前, 那颗痣先动起来,扯动他的嘴角。   想想第二天能去团部见到他们,我又变得高兴起来,连忙跳下房顶,帮妈妈 干活。第二天一大早,妈妈走进我的房间,轻轻摇晃我说,小三,起床,起床。 我睡眼朦胧,早听见她推门进来的声音,但是不想回答,眯着眼睛看到她朦胧的 身影又闭上。妈妈见我没有任何反映,接着说,你不是昨天答应了吗?我这才揉 揉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一会就起床。妈妈催促说,那你快起来吃饭吧。她转身走 出房间。   我睁开眼睛,望着铺满报纸的顶棚发一阵呆,这才逐渐清醒。这是早晨9点 左右,爸爸妈妈围坐在凉棚下的高板凳上吃饭。夏季早晨凉爽,树枝搭成的凉棚 漏下斑驳的光影打在他们身上。我迷迷糊糊得经过他们身旁去厨房洗脸刷牙,坐 下来吃饭。爸爸说配种站很容易找到,在汪洋家不远,那是一家私人的兽医站。 我听着他们说话,吃下一个馒头。妈妈让我多吃一点。我说吃饱了,如果饿,到 汪洋家再吃饭。   妈妈去收拾碗筷,爸爸把50元钱放在我的口袋中,嘱咐说以前配种都是30元 钱,再怎么涨价50元钱也够了。我们来到院子外的牛棚中,那头黑白花牛正埋头 吃料,见到我们,抬起长下巴望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在牛槽里拱着。爸爸说早晨 添加了精饲料,路上要带它在渠道里喝水。完事后去菜市场找些烂白菜梆子喂它。 他上前拿着一把小抓犁轻轻给牛搔痒。   爸爸解开缰绳递到我手中,又叮嘱说别担心它到处拉屎撒尿,到团部之前, 让它到路边吃点草,它会先排泄一阵。我牵过缰绳,一口口答应着知道了,知道 了,拉着牛走出牛棚。妈妈从房子中追出来,把一顶草帽扣在我头上,又给我斜 跨了水壶说,早点回来。   我拉着牛走出很远,妈妈还站在门前望着我。她身材不高,站在大门前的屋 檐下更显得矮小。我扭头说回家吧,我很快回来。妈妈又朝我挥手,大声说早去 早回啊。   这头黑白花牛是今年春天买的。爸爸早晨揣着几百元外出,黄昏时他牵着这 头牛回来,让我喜出望外。我当时在厨房内烧火做晚饭,往炉膛里捅着煤炭。炉 火熊熊,正在蒸馒头的铝笼冒着蒸汽。门外传来的骚动声,我连忙跳出门去,一 打眼看到了这头牛。这是一头不大的黑白花奶牛,顶着短而粗的角,两只覆盖着 长睫毛、黝黑发亮的大眼睛,宽阔的额头分布着光滑黑亮的汗毛,额头中心是一 小撮白毛。它被栓在柱子前,瞪着大眼好奇地望着四周,时不时低着头扯着地下 青草。爸爸、妈妈和邻居站在四周说着话。我一下子喜欢上这头牛了,不过还不 敢直接过去抚摸它,生怕它踢我。   几天之后,我和这头牛熟悉起来,经常跑到它的旁边为它瘙痒,拍蚊蝇。自 从养牛之后,不管我是否愿意,喂牛成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每天要拉着牛去 渠道旁饮水,或者去机井压水给它喝。这头牛个头不大,但一口气能喝一大桶水。 在这个夏天,中午太阳最火辣的时候,大多数人家沉浸在午休中,我常常顶着太 阳,牵着牛到处找水喝,因为自来水每天只放水两个小时,总不够用。   才半年时间,这头牛已经到了交配的时候。我不知道给牛配种是怎么回事, 更不好意思问家里人。本想找王军同去,没想到他去了三营的地里。我去汪洋家 的路上,还在琢磨这事。   早晨10点正是大好时光,多数人在地里劳动。我牵着牛,出了连队,顺着大 道一路朝东,沿着田埂,走在白杨树的阴凉之处。牛很老实,迈着步子跟随在身 后,时不时用嘴拽着路旁青草。如果青草旺盛,我也会停下来,让牛扯着草咀嚼 一阵。我牵着牛慢慢腾腾走了1个多小时到柏油路口。这条柏油路叫“团结路”, 我以为这条道路被中间的花坛分为了一来一回的两条道路,所以叫做“团结路”。 实际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   我生怕牛在柏油路上拉屎撒尿,让牛在路口停留了10多分钟。这头牛不明白 为何站在那里,它望着我,抬抬腿,甩甩尾巴驱赶蚊虫,我只好牵着牛走在柏油 路旁的树林带里。团结路上车辆稀少。我透过草帽檐望着太阳。日头开始发热。 我喝水,又倒出水洒在牛背上。牛欢快地摇着尾巴望着我。   汪洋刚起床,还没吃饭。他爸爸妈妈又出去打麻将。我说明来意,他说总之 没事,喝一碗粥后陪我去兽医站。从汪洋家去兽医站,需要经过团部中心的商品 楼。这头牛显然没有来过这么繁华的地方,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商品楼散发出早 晨的勃勃生气。几个大音响播放着流行歌曲,孟庭苇的歌声在里面缠缠绵绵,混 杂着电子麻将的声音,更有录像厅的声音。花花绿绿的色彩和吵杂喧嚣的声音让 这头牛很惊吓,它没办法挣脱缰绳,被我死拽着向前。刚走到商品楼一半的时候, 不知道谁家的音响换成崔健的摇滚,忽然放大了声音,“轰”地一下,把我们吓 一大跳。转身看牛时,它翘起尾巴开始拉屎,大滩大滩的牛粪直落在柏油路上, 溅开四周。我很难为情,觉得市场中不少人盯着我们,我连忙拉着牛靠边走。汪 洋却一点不在乎,他汲着拖鞋,穿着大裤衩,抬着头对我说这有什么,谁家牛不 拉屎啊?在蒙古,牛粪还是一种燃料呢。   兽医站没人。我去四周问了问,他们说兽医出诊,估计中午回来。我们只好 拉着牛回到商品楼前坐着。商品楼是团部的必经之路,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 往来人流。汪洋跑到农贸市场捡烂菜叶子、西红柿和茄子喂牛。他告诉我,暑假 又看了一遍《东周列国故事》。里面的人傻乎乎地一天到晚打来打去。他说要是 他生在当时,运气好的话是个王宫贵族,那么多妃子也享受不过来,哪有心思派 兵打仗啊?运气不好隐名埋姓,随便找个没有开发的山水藏起来,谁知道呢?   他去附近的书店租书。我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牛吃烂叶子。早晨渐渐 过去,太阳越发地热起来,我随着阴影挪动几次位置,藏在一排商品楼的拐角处。 附近是水果摊、卖配料的、修鞋的、卖冰棒的。他们支起了白色的棚布,把四角 的绳子用三角铁钉在土地上。一个中年汉子钉三角铁的时候问我卖牛啊,多少钱。 我慌忙说不卖不卖,给牛配种。那个中年汉子留着胡子,眯着眼睛看着牛,“哦” 了一声之后说,这是头好牛啊。多少钱买的?我回答说不知道。他又看了牛,扭 头继续支起棚布。   汪洋手里揣着两本书,跑过来说饿了,去吃凉皮。我们把牛拴在一根树桩上, 走进十字路口的塑料棚吃凉皮。我很久没吃这东西,要了很浓的大蒜汤汁和芫荽, 稀里哗啦,连汤也喝干净了。正要付账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们的名字。   一回头看见李文革横跨在一辆女式自行车上,叼着一根烟笑眯眯望着我们。 他是烟不离口,大黄牙就是如此被熏出来的。他又喜欢招摇,骑着孔雀新买的自 行车得意洋洋。他说,出来买菜,家里来了亲戚。在新疆大学读书的哥哥也放暑 假回来了。刚放假这几天,在家里呆着特别无聊,整天和哥哥在家看书,总想找 些事情。这不,家里来了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女亲戚,长得白白胖胖,细皮嫩 肉,要不是住自己家里,不方便动手,他早就把好事给做了。想来想去,肥水不 流外人田,索性让给哥们吧,他倒是可助一臂之力。   正说着,余德立出来买菜,拎着菜篮子经过这里。我大喊他的名字,他一抬 脸看到我们,也笑着走到凉皮摊下坐下,要了一盘凉皮。他个头不高,黑瘦如碳, 头大如盖,大脑袋过早地呈现秃顶的模样,零星地散下一圈头发。不过他两眼内 隐藏着狡黠的目光。汪洋常常说他这是农民的本性。   李文革继续推销表妹,说她美如西施、貌似貂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不 糟蹋可惜了。他极力让余德立试验一下,否则白看那么多A片了,总要操练的时 候吧。他加重了“操”这个词,随后笑眯眯地看着余德立。余德立倒是不脸红, 讪讪笑一声,说明年都要高三了,这几天刚放假抓紧时间学习呢,他爸爸在家也 催得紧。   汪洋满不在乎地说学习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按照余德立一如既往的品质 和学习态度,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呢?只怕到时候大学有更好的女生等着他呢。汪 洋在下午已经湿透了背心,他太胖了,圆滚滚的身材活像一个肉球,两只眼睛挤 在一圈肥肉之下,小而有神。   李文革不耐烦地说就这么定了,罗嗦什么?什么学习不学习的,这和泡妞没 什么关系。等他把表妹给解决了,这一样是个好事,滋阴补阳帮助余德立考上大 学。他又说,等孔雀过几天回来了,要是能找机会把她上了,这才叫美事呢。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孔雀和他们从小玩到大,关系良好,李文革总是以男朋 友自居,常常带着孔雀闲逛。余德立也早对孔雀有意思,两人明争暗斗也有几年, 眼看到了高三,不由都想加把劲,和孔雀考上同一所大学,比翼双飞。这估计也 是李文革极力推销表妹的原因,如果成就好事,余德立也不会惦记孔雀了。   余德立说后天家里棉花地打药,让我们帮忙。李文革说一定去一定去,顺便 把表妹带来让他验货过目,合适了拿走。汪洋又是嘲笑李文革不尊重女性,说怎 么也要给一个手续费吧。在我们的笑声中, 李文革和余德立去买菜,我和汪洋 又牵着牛来到了配种站。一路上,汪洋兴高采烈,他刚借了一套《天龙八部》, 说要拿回去复习一下,这些故事实在精彩。我要一本,他说不着急,等过两天给 余德立家打农药的时候,他看完借给我。一天租金五毛钱一本,两本就是一天一 块钱。他说赶紧看完还书。   配种站的兽医穿着白大褂,眼睛也不看我们,随便问一些关于牛的问题。我 可什么都不知道。兽医再也多问,他让我把牛牵到四个油光锃亮的桩子之间,拿 粗绳子绑住牛的四条腿。我们正在惊讶之时,兽医走出房间,他右手带着橡胶手 套,左手拿着一个罐子——罐子刚从冷库里拿出来,正往外冒着寒气。兽医把罐 子放在一块木板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夹出三颗白色的小圆球,就像三个小钢珠 那么大。我们站在旁边看着,疑惑不解,也不问兽医为什么。兽医不理睬我们, 做自己的事情。他把三颗白色的小圆球放到右手中,张开手,敏捷地伸入牛后体 内,又迅速拿出来。他一边把罐子送回去,一边对我说配种结束,35元钱。   我们离开兽医站后在猜测为什么要人工受精?如果是自然受精又是如何?那 么大的牛该如何爬到这么大的一头牛身上?我们总也搞不明白。我又牵着牛,慢 腾腾地走回家,告诉爸爸配种花了40元钱,我们吃了两碗凉皮,没剩下多少钱。 爸爸也不要剩下的几块钱,他详细问了问配种的过程。妈妈只是问我一句,凉皮 好吃吗?   2 打药   第二天我和爸爸妈妈去割草。如果我不去,自己很难再出去玩,否则爸爸又 要说我,叫你干什么你不干,狐朋狗友一叫你,你就来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 这样,只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充满乐趣,虽然大部分时间我不爱说话。   夜里下了阵雷雨,早晨地皮湿漉漉的,中午11点我们出门。我赶着牛车,爸 爸妈妈坐在后面,牛车上放着镰刀、铁锹和花兜。所谓牛车,就是改良后的架子 车,请人打了一副牛缰绳,套在牛身上。又把架子车的两个车臂加长,钉上铆钉, 正好配上牛套。老牛很听话,顺从地听我的指挥。不过,我不喜欢它永远不紧不 慢的节奏。   这些年兵团对放养管得越来越严,我们也很少拉着牛放牧。也许由于施农药 的原因,地里越来越少见成片的长草。这对于我们这些养牛养羊的家庭可不是好 事。我们割草也越跑越远,渐渐地都跑到戈壁滩的边缘。那里雨后会长出茂盛的 野草。碰到运气好,会找到齐腰长的野草,一束束水灵灵地藏在麦子地中,只要 镰刀斜向上用力一拉,青草被割断,散发出刈倒的味道。   爸爸把架子车停好,他们去地里割草。我把牛拽到青草窝的地方,钉下铁橛 子,让牛自由自在吃草,也随之去割草。我喜欢在一大把草中混上几株麦子,再 用镰刀割倒。我也不敢多割麦子,这被爸爸看见了又要指责我,他可是老实人。 妈妈可不这么想,她有时候和我在外面割草,还鼓励我大把大把地割麦子,但不 要我成片成片地割倒麦子,说这样太容易被人发现,被人发现了可要罚款的。   太阳又变得毒辣。我觉得割草满一车了,有点累,变得不耐烦,不愿意好好 干活,跑去给牛梳背,挠痒痒。我看见爸爸妈妈的身影在麦草丛中若隐若现,他 们相隔不远,一起一伏割着青草,我有些惭愧,不再和牛玩,又跑进麦地把他们 放倒的草整理好,抱上车。   准备回家之前,我拉着牛在戈壁滩上找水。它连续喝干好几个水坑,还大口 喘着热气,宽舌头时不时卷在肥阔的鼻孔上,发出“哞”的一声。我背手持缰, 一声不吭。牛被牵引,低头走在身后。我们套上了牛车,拉着草,在烈日炎炎的 太阳下回家。爸爸敞开衬衣,拿着草帽扇风。妈妈走在牛车旁边,挎着花兜。   吃完中午饭,我说去余德立家打农药,爸爸“哦”一声同意了。妈妈问余德 立是不是那个高高瘦瘦,大眼睛,嘴上有黑痣的人?我说那是李文革,他们家开 商店的,没有包地。余德立是经常来我们家的,又黑又瘦又矮的那个,他爸爸是 初中数学老师。妈妈还想问我更多,我已经跨上自行车飞奔出门。   余德立和汪洋站在棉花地的渠道旁,躲在树荫下灌农药。余德立穿着灰色的 长裤,套着干净T恤,刚理发过,显得整个人非常精神。他本来就瘦,这一理发 之后,更显得脸颊深陷,颧骨突出,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着。头发被剪去一部分, 更显得稀少,觉得整个脑袋太大,活像一个大头娃娃。汪洋说他是个大头娃娃, 头重脚轻腹中空,怎么就长这么大了?不过余德立可不是“腹中空”,他从小到 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自诩是继承了爸爸优良的聪明基因。   他家境不算好,母亲早亡,一直和爸爸相依为命。学校为了救助他家,让他 爸爸包了20多亩棉花地。他爸爸总能找到关系好的学生帮助干活,平时用不上我 们。但在暑假,学生放假不在学校,他爸爸忙着做家教,正碰到棉花该打药了, 余德立只好把我们喊来。   余德立一边往药壶里倒着农药,一边嘀咕着文革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要早 点来吗?汪洋从渠道旁提了半桶水过来,笑着说这是惦记他家表妹吧,你怎么会 惦记李文革呢?如果没有他家表妹,你也惦记着李文革旁边的女人——孔雀吧? 余德立又是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孔雀,谁知道她是谁啊?   正说着,老远听见李文革大声喊着,德立德立,我家表妹来啦。随后传来他 夸张的大笑。他的这种笑是学习周星驰的,我们曾经在今年元旦大礼堂时看过周 星驰的电影《武状元》,里面就有这种接连不断,提高嗓音的假笑。我们站起身, 张望远方,只见李文革长发飘飘,仍旧骑着孔雀的女式自行车。这时还看不到后 座上表妹的模样,只是看到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拽着李文革腰间的衬衣。   等靠近了,表妹从后座上跳下来,这使得我们眼前一亮。这个女孩穿着宽大 裙子,看不出腰以下部分是肥是瘦。她个头不高,圆脸,显得有些胖,但是很可 爱,大概20出头,比我们都大。她两靥含笑,提着裙边,踮着脚尖,摇摆着向我 们走来。她显然是个城市女孩,而非兵团女孩,她走在田埂上不适应,身子一斜, 差点崴脚。这时,余德立脱口而出“小心”,他扔掉喷壶要往前冲。那女孩腼腆 一下,说谢谢你,没事。我们几个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余德立也觉得自己失 态,忙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文革说这是他家什么什么亲戚的亲戚,他也不大记得。她叫李少霞,尽管 比李文革大,李文革还是要叫她表妹,说看起来比我们都小。这个表妹在乌鲁木 齐打工,做餐饮工作,好像是服务员。李文革也不关心。 他还说家里把这个女 孩接过来,看他喜欢不,如果合适,就纳入李家的媳妇。李文革撇撇嘴说谁要这 个来自老家的媳妇,又没有文化。虽然长得漂亮,比我家孔雀差得远呢。   余德立显然被李少霞的模样所吸引,他主动挨近李少霞旁边,问她什么时候 来的,做什么工作的,要在这里呆多久等等一连串的问题。李少霞站在渠道边, 用扇子遮住烈日,避开阳光笑着回答。我们几个在旁边忙着,相互使眼色嘲笑余 德立的性急样子。   李文革早就筹划着把表妹介绍给余德立,他猜测这是余德立喜欢的类型。果 然,按照今天的情景来看,余德立心猿意马,控制不了自己。他说话变得正经, 就如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字正腔圆,一嘴不标准的普通话,往往正说 着,就被我们满嘴的河南话拐回来了。   我配好药水,倒入农药壶内。汪洋从渠道里打上半桶水,也倒入农药壶中。 我和李文革帮着他背上药壶。汪洋起身,右手不停上下压着手柄,药壶右边的气 压罐里慢慢充满水。他左手持着长长的塑料喷嘴,对我们比划说,给你们消消毒, 尤其是黄毒。我们躲闪着跳开。余德立只顾得站在旁边和李少霞说话,偶尔拿着 眼睛看我们干活,仿佛这些活和他一点没关系。   农药壶灌满水很重,汪洋根本背不动。我们又倒下半壶水,重新帮汪洋放上 后背。汪洋一边走,一边压水,渐渐走到棉花地深处。他停止压水,把左手的喷 嘴打开,用手把着来回喷洒,身子随之左右扭动。喷洒的药水很快蔓延开。逆着 阳光,明显看到在他周围形成一片彩虹,瞬时又消失。   我们几个在渠道边,仍旧配药、打水。等汪洋打药两次之后,我换他,背着 药壶去地里继续打药。药壶很重,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我刚背上药壶,一个 趔趄,差点跌倒。   我戴上口罩,背着药壶进入棉花地。这一片棉花地低矮齐膝,结不少棉桃, 一个个沉甸甸地挂在棉花枝头。还有很多粉红色和白色的花,就像喇叭花那样藏 在棉花当中,远远望过去,绿色的棉花地中姹紫嫣红。我不停地喷洒农药,斜着 眼睛看到他们四个站在树荫下聊天,李文革更是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脸坏笑, 不停地说着什么。而我的耳朵中,只有药水洒在棉花叶子上沙沙的声音。   李少霞对这一切很好奇,提出了一大堆的问题。她揪住棉花杆,问为什么要 打顶尖,有什么好处。余德立耐心地做示范讲解。汪洋大声嚷嚷说打顶尖啊,就 是给棉花做阉割手术。想想啊,猫啊狗啊一到了春季都要乱咬家具,不阉割能行 吗?对了,还有肉猪也要阉割。我们要它长肉,不能让他当种猪乱哼哼,要不干 嘛给它喂那么多饲料,简直糟蹋。打顶尖就是给棉花阉割。你拿着棉花的生殖器, 用力揪掉,棉花自然只会开花结果。   汪洋的比喻引来我们的开怀大笑。李少霞有些害羞,站在地头的棉花行子中, 小声地问余德立怎么操作。余德立说棉花地早在一个月前就打完顶点了,还是这 帮朋友干的,没有他们,一个人干活多无聊。   李文革接话说是啊,一个人干多无聊。最好是两个人干才有意思。他朝着余 德立挤眉弄眼,两腿支地,两个手提起自行车前把,大声说就是这么干才过瘾呢。 大家又忍不住笑了。   李少霞瞟了她的表兄李文革一眼,很快不说话,又朝着余德立身边凑了凑。 我们也不在理睬她,自己说着闲话。李文革喜欢谈论孔雀,左一个孔雀,右一个 孔雀来回说着,让我们感觉到厌烦。但不说孔雀又能说什么呢?李文革说她回乌 鲁木齐了看妈妈了,再过几天改回来复习功课,到时候他们就是久别胜新婚,干 柴烈火。他陷入幻想之中,不禁习惯性地眯着眼睛瞅着棉花地。他的眼睛虽然大, 这么一咪着也仿佛没有了神采。   这个下午天仍旧热,我们站在树荫下燥热难当,更何况在烈日下干活。李少 霞的衣服也开始湿了,她的背后很明显勾勒出乳罩带子。李文革朝着那里偷偷地 努努嘴,嘿嘿地笑着。余德立很少抬着头和她说话,因为他比李少霞矮,一抬头 便看到李少霞的胸部,他会装作害臊的样子,侧着身子和李少霞说话。不过,他 趁着李少霞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着李少霞的胸部。   李文革私下里说,他很不喜欢李少霞这个表妹,尽管他妈妈很喜欢,他爸爸 很喜欢,他家里一家人都很喜欢。尽管李少霞看起来风韵十足,有着少妇的气质, 还有着一股性感的模样。在他眼里,莫名其妙出现的表妹就是一个普通女人,除 了性别上能有些吸引力,其余没有任何作用。要说感情,他总说心里有孔雀呢。   李少霞的确很性感,有着骄傲的大胸脯。尽管没腰,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赤 裸裸的肉欲和媚态。这个从大城市过来的姑娘,打扮举止和团场的孩子不一样, 带着所谓的洋气。她很会说话,知道在什么时间说什么话。在棉花地里,李文革 如此对她打趣,她绝对不会招惹他的,只是含着笑,装作对李文革的玩笑没听见。 她喜欢和余德立在一起,问些我们认为奇怪的问题。或者是说,她有意识地问一 些白痴问题,好让余德立有借口和她说话。果然,余德立很热心也很有耐心,一 一解答她的那些问题。而她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微笑着。余德立更卖命地 讲解农作物的基本知识,不知是紧张还是天气真的很热,大颗大颗的汗水流下来, 他满头大汗。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天气大变,西边的天边积些乌云。我们瞅着天气该凉爽 下来,预计还下不了大雨,加紧打药。汪洋背着药壶穿梭在棉花地中,我和李文 革轮流提水,配药,等着汪洋上来后,又轮流打药。余德立心不在焉,忘记了干 活,他和李少霞在树荫下专心致志聊天,偶尔和我们说一句,又不言语了。我们 说要在吃饭前把活干完。汪洋说千万别下雨,下雨了我们简直就是作了无用功。 西边的云层厚起来,一层层堆积上去,慢慢地朝着东边漂移。太阳早已失去了光 芒,从耀眼夺目的圆球变成圆乎乎的银盘,犹如月亮那样半隐在云层当中。   云层最终爬上了半个天幕,黑压压地盖住了整个天空的光亮。我们一看不由 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照着这样的情形看,免不了一场大雨。我们正在收拾东西, 狂风大作,棉花地两旁的树林被狂风吹地左右摇摆,树叶哗哗作响,以至于吓得 李少霞担心树枝被折断,树叶被吹掉。余德立安慰她说没事,这在新疆兵团特有 的风景。正说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到裸露的皮肤上生疼。李文 革才不管这些,他敞开衬衣,完全露出雄壮的胸膛,对着西边大雨的方向大吼到, 操你妈的雨,你来啊,来啊,来强奸我啊。   我们早已躲在树林下避雨。汪洋和我顶着水壶,哆哆嗦嗦缩成一团,尽量靠 近,相互取暖。余德立不好意思,抱着李少霞,藏在树桩后面。我们在暴雨的浇 灌下,冷得浑身鸡皮疙瘩,哪里像李文革那样,豪情万丈,自以为是在大雨下咆 哮,任凭大雨猛烈地打着他的身躯。他挺起胸膛,仰头长啸,在大雨中甩动长头 发,晃动脑袋,让雨柱直灌到嘴里。他又来回跳动在渠梗旁,大呼小叫说孔雀, 我爱你,孔雀啊。我爱你。李文革手舞足蹈,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活像是受到 某种蛊惑,装疯卖傻跳大神,泥巴乱溅,搞得他满身都是泥点子。   我们早已经对李文革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知道他一旦有机会表演,从来不 会错过机会。他说要挑战大自然,其实就是挑战自己,表现自己。汪洋一边躲雨 一边说,这就是傻X的行为,一个男人好好的不找个女人发泄,在露天搞什么大 自然,破坏意境。他浑身散发着热气,犹如热腾腾的大包子,我在旁边这才明白 胖有胖的好处。李少霞还是有些惊讶,她张大嘴巴发呆看着李文革的表演,雨水 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衣服往下流淌。她很快全身都湿透了,凸凹毕现,玲 珑标志,什么颜色的内衣裤看得一清二楚。余德立真有些按捺不住,尽量地远离 李少霞,可是他又感觉到寒冷。于是他不知所措的在李少霞旁边干着急,不知道 究竟为了保持温暖还是要远离李少霞。   3 偶遇   那场大雨把余德立的内心全部浇灌出来,我们知道余德立心存不轨,但又不 好下手。李文革大胆鼓励他,要求他经常去家里混着脸熟,经常约李少霞出来, 说日久生情,不知不觉也会产生一些想法,也许某天某夜成就了好事。这种玩笑 把余德立说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不过他嘴上还在说,什么和什么啊,他可是 大大的好学生,从小到大从来没喜欢过女生,更不知道性是什么东西。   汪洋说他就知道装,整一个大尾巴狼。不懂什么是性?半夜三更不回家,泡 在录像厅里看什么三级片和A片啊,每次回家后给爸爸说是去汪洋家住了,并没 有通宵录像,这让汪洋背了许多黑锅。   往往这时候,余德立也不好狡辩什么。他说不过汪洋,低头嘿嘿笑一下,把 话题朝我身上牵扯。他说刚放假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去给妈妈扫墓,让我陪同。 我正好去团部还书,来之前还被爸爸教育了一通。前几天,我拿着《天龙八部》 看得昏天昏地。早晨和爸爸妈妈出去割草,中午回来之后,一直捧着书看,直到 晚上12点。在睡梦中,我满脑子乔峰、虚竹和段誉,他们飞来飞去,持剑杀人, 弄得我一早起来又是兴奋,又是疲惫。   我说去团部还书。爸爸正准备出门割草,他拿着镰刀教训我说不好好干活, 到处跑着玩,这个暑假不能这么荒废过去。妈妈安慰他说没关系,小三能考一个 好学校的,比他两个姐姐强。我满脸不高兴地走出家门,把书放进挎包,一路飞 奔来到团部,去书店还书,拿回汪洋借书押的身份证,到他家没找到他。我又去 余德立家,这才找到汪洋,把身份证还给他。   我们三个聊天到中午2点,在余德立家做饭。正在吃饭时间,余德立爸爸做 家教回来,他和我们打声招呼,吃过饭,躺在床上睡觉休息,他下午还要继续做 家教。我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吃饭、洗锅刷碗,忙完之后,汪洋回家,继续租书看。 我和余德立反锁门,骑着车去三营。   三营在团部的另一个方向,我们很少去。据说那里深入到沙漠边缘。我和余 德立在夏日高大的白杨树影下飞快地骑车。柏油路干净、整洁,车辆也不多。我 们一前一后,基本不说话,比赛看谁的速度快。余德立发了狠,他猫着腰,抬起 屁股,两只脚踩在脚踏板上用力,由于他比较矮小,活像一个黑瘦的猴子踩着巨 大的28自行车上,滑稽可笑。我也猫腰踩着脚踏板,一边侧脸瞅着余德立,生怕 他超过我。我们一路你追我赶,满头大汗,两脚发酸,掠过长满芦苇的树林旁, 路过几个连队的道路入口,赶上了几群羊群,经过了1个半小时来到王军家,顿 时长喘一口气。   王军和我同连队,我们也是从小到大,都在同一个年级。不过初中毕业后, 我去读了高中,他到职高上学。今年他家在三营承包几百亩荒地,要连续种上三 年,所以他在暑假很少回家。   他家承包的荒地偏僻,处于沙包边缘,再走几步就是起伏的沙丘。王军见到 我们特别高兴,连忙给我们砸西瓜吃。他家今年种了不少西瓜地。王军妈妈在临 时搭建的瓜棚里说,这里有些西瓜,你们吃这些吧,总之也卖不了几个钱。王军 劝阻说这些西瓜放了好几天,不新鲜,摘新鲜的。我和余德立没有劝下,看见他 去地里又很快返回,双手抱着两个大西瓜。   王军切开西瓜,递给我们一人一半,又给我们拿了勺子。我和余德立的确很 渴,拿起大勺子挖着西瓜往嘴里送,狼吞虎咽,西瓜汁直往下流。王军说夏天刚 刚开始,西瓜卖得还不错,他尽量在这个时候,多摘一些西瓜卖掉。我们来的正 是时候,下午帮他背瓜。   这片土地原来是荒地,现在被划分了几块。在绿油油的地里,星星点点,尽 是圆滚滚的绿西瓜。翠绿西瓜藏在锯齿般的巨大西瓜叶子下,四处蔓延着瓜藤。 地头种了些豆角、黄瓜和西红柿,还搭建了一个棚子,里面有床、被褥以及做饭 用的灶具。在地另外一侧,还有几个瓜棚。王军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分别住在三 个瓜棚里看瓜。夜晚蚊子多,嗡嗡乱叫,叮咬他,让他睡不着觉,很烦。于是他 晚上爬起来,一手抚摸着狗肚子,一手驱赶蚊子,望着夜色下的瓜田,等到天快 亮的时候睡一会。正说着,那条黑背狗过来,对着王军摇头晃尾,对我们则是狂 吠不止。王军把狗拴到最远处的瓜棚,从地里摘一个西瓜,摔开后放到狗面前。 狗两只爪子扒开西瓜,伸出长舌头舔着鲜红的瓜瓤,把西瓜咬碎,含在嘴里咀嚼。   王军说,因为地方比较偏僻,四周是沙丘和荒滩,距离连队太远,所以很少 有人偷瓜,。不过,他也说有天晚上,狗叫得厉害,一家三口拿起马灯、棍子赶 过去,看见人影消失玉米地里,他们不去追了。王军说如果碰到太蛮横的,他们 要被敲黑棍,不划算,毕竟他们不是当地人,犯不着和偷瓜贼计较。   一下午背瓜,我们三个累趴了。王军爸爸不在地里,他开着小四轮去团部卖 瓜。他妈妈在地里摘好西瓜放在田埂旁,我们把西瓜一个个装到尼龙口袋里,背 到路旁。西瓜很硬,扛在肩头上,在尼龙口袋里咯得后背生疼,活像一个个小钢 球顶着后背。我们弯腰驼背,手从脖子后伸出去,抓住身后尼龙袋的两个角,另 外一只手托在尼龙口袋下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动。同时,还需要注意渠道,稍 不小心,就容易崴脚,不能走得太快。天快黑时,我们把地边的西瓜全部背出来 了,大概有一千公斤。王军妈妈说幸好你们几个来了,要让我们背,还不知道干 到什么时候,余德立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他很会说话, 总是讨人喜欢。我们背瓜之后,累得躺在地上不动,他妈妈做饭。地方偏僻,也 没有买到肉,只好在地里摘一些蔬菜炒了。我们太饿了,他妈妈炒了一大盆的西 红柿炒豆角,我们拌上干面条,满嘴生津,一连吃了两锅。他妈妈惊讶说真能吃。 到了半夜,他爸爸才回来,一脸疲惫。他妈妈又重新给他做饭,我们则在四处溜 达。   王军说这几天他在学开小四轮,很简单,挂上档,踩上油门,满沙包摊乱跑, 根本不用担心会撞到树上啊,行人啊。就是这种宽阔的地方,他很容易学会了驾 驶小四轮,以后大概就要自己开小四轮去团部卖瓜了。我们说着话上了沙包顶, 看着斜阳从连绵起伏的沙丘中落下,金灿灿地闪耀着光芒。王军感叹说还是大家 在一起好玩,一个人怎么也不觉得这个落日好看。我们躺在沙丘上,懒得说话, 手抓一把沙子,对着斜阳看着沙粒一点点漏下。等到天黑透了,沙丘上还有余热。 我们仍旧躺在沙丘顶,在夜色下驱赶着蚊子,看天上流星。夜色呢喃,轻风吹拂, 田地间传来瓜果味道。远处连队偶尔传来狗吠的声音,好似狼嚎。我们脚下的狗 安静地趴着,两只爪子向前,抬头向外张望,一动不动听我们聊天。我们轻声细 语,慢慢讲述过去发生的故事,描绘美好的未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悠闲说着话。地里也没多少话可干,我和余德立要回 团部,王军依依不舍,非要我们带一些瓜。我和余德立随便挑选了几个放在后座 上。王军拿了尼龙袋,让我们装几个大个的,送我们到路口,挥手道别。我们骑 着自行车走在柏油路上,清晨清凉,白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就像一个 个精灵的眼,不停眨动。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片墓地。余德立说该去给妈妈扫墓。这一片墓地本 来是荒地,泛起的盐碱发白,浮肿,华而不实。在这几百亩的盐碱地上,毫无规 则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坟头,好像一个个年久失修的干馒头。许多坟墓没 人管理,上面刻得字已经看不清楚,坟头上荒草丛生,经年累月之后,被雨打风 吹后,摧残成虚软的土随风飘扬,墓碑前还摆放着若干年前尚未烧尽的纸屑、失 去颜色的花环以及各类祭祀品。而还有被刚刚打扫过,四周干净、摆放着水果、 酒。   我们进入墓地,骑自行车绕行了一阵,在大大小小的坟墓中寻找半天,才找 到余德立妈妈的坟墓。余德立说差点找不到了,现在的墓碑越来越多。他进入墓 碑群之后,一直沉默不语。我们停下自行车,把他妈妈墓碑四周的虚土清理干净, 拔去新长出的野草。余德立又拿出一个西瓜,捧到墓碑前,摔成几块。他静静地 站在坟头,看着鲜艳的瓜瓤和四处流淌的瓜汁水。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轻微晃动。   过了好久,余德立说走吧,他叹了一口气。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出墓地。余德 立说以前经常一个人跑过来上坟,整理一下墓碑。他很小见过妈妈,现在记忆中 越来越模糊,听到这里,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我们并肩骑着自行车,放慢速度。也许是余德立刚刚扫墓,心情还处在平静 之中,他说最近和李文革就是疯玩,整天去吃夜市、唱卡拉OK和看录像,其实和 李少霞没有一点关系,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也不可能发生什么的。在他内心中, 还是有孔雀的影子。他也等着孔雀回来,在暑假增加感情。   我听到他说孔雀准确回来的日期,不由心中一惊。余德立说,他每天都给孔 雀写信,也知道孔雀回来的时间,每天在做什么,他想着在不伤害李文革的情况 下,尽量把孔雀吸引过来,两个人好齐头并进,考上好大学,毕竟只有一年的时 间了。他看我一眼补充说,别让李文革他们知道啊,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毕 竟,现在被他知道不好。我只好闭嘴,看着沿途的沙枣树一棵棵后退着。   有一个少女骑着自行车超过我们。从背影看,她长发、细腰、绿色T恤衫。 长发披在身后,经风一吹,顿时扬起,越发显得腰际仟细,绿色衣服色明亮、鲜 艳。她骑着一辆红色女式自行车,很小巧,配上她的身段和衣服,更觉得完美。   我对余德立说,好像在学校里见过这个女生。正说着,那个女孩在前面停下 了,她的自行车出问题了。她前手扶着车把,弯腰看了看链条盒,又蹬几下脚踏 板,链条盒发出几声喀喇喇的声音,好像还没有正常。她站直身子,戴着黑墨镜 的面孔朝着我们看了看。好像是很为难的样子。   我们车速很慢,要赶上她的时候,余德立刹车问,需要帮忙吗?那个女孩一 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摘下黑墨镜说,链条掉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情。我们立即下 车。余德立双手叉腰说让他看看。他走过去,从女孩手里接过自行车,也是来回 转动了几下脚踏板,没怎么动。他挠挠头说,这有些困难,估计要打开链条盒。   余德立把自行车支起来,我蹲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把链条盒打开。余德 立对女孩介绍说我住一营,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经常修理自行车,保管没事。女 孩一边听一边蹲下来看着我修理自行车。余德立继续说我们上高二,好像在哪里 见过你呢。女孩回答说她上高三,不过已经毕业了,等着发榜呢。刚刚去同学家 玩了,出门的时候自行车还好好的。我蹲在那里,已经把链条盒打开一个口,说 没事,链条卡住了,一会就好。   我从路旁拾起一根粗木棍,试着拨着链条。不过,木棍太粗,不够灵活,好 几次都被链条铰断。我让余德立侧着自行车,掌握好平衡。我右手慢慢转动脚踏 板,左手摆弄着链条。女孩说还是用树枝吧,别弄得你们满手都是油。我回答说 没事,很快就好。   链条合缝,从起伏不平立即变成平滑顺畅,我又飞快地转动了几下脚踏板, 看着链条滚滚向前之后,抬起头对女孩说好了。我盖上链条盒,又补充说,慢慢 骑没事的。女孩看着我黑乎乎的左手几个指头说,把你手搞脏了。太谢谢你们了。   余德立说没事没事,我们一起回团部吧。后来,在聊天中得知,她叫涂利, 家住团部。   4 孔雀   汪洋这几天没人玩,他找不到余德立和李文革。李文革帮家里去石河子上货, 说是等到开学的时候,进一些文体用品混在商店里,说不定也能赚一笔。李文革 提到城市便有了精神,他每次与父母同去,独自回,帮他们把货物搬运到车上之 后,自己留出一两个小时到石河子转悠,总是搭乘末班车而归。   汪洋光着上背躺着看书,翘起二郎腿晃悠。他把租书的地方淘遍,也没找出 来几本像样的书。就连色情小说也没有新书,过来过去仍旧是几本日本变态色情 小说,加上几本雪米莉的擦边小说,越来越看进去。他父母又出去打牌了,他在 家里无聊透顶,打开电视也没太多意思,只好重新躺在床上看书。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的老房子里还有一批书籍,不由兴冲冲地跳下床,套上 皱巴巴的衬衣,穿着拖鞋,锁上门骑着自行车飞奔老房子。他家原来也在连队, 后来他爸爸调动到机关工作,这前后不过两三年时间。   夏日很热,汪洋丝毫没有被这热浪阻止。他一路狂奔,半小时之后来到以前 连队。这里仍旧保持旧模样,连房子都不曾变化。他进入连队,四周静悄悄的, 只有老人和几条狗在马路口坐着,老人胳臂上别着红袖章。雪白的墙上印刷着新 鲜红字“谁敢偷盗棉花 叫他家破人亡”,在这条幅之下,有一个老人坐在马扎 下昏昏欲睡,一条狗也睁不开眼睛。汪洋骑着自行车飞快经过这些人,心里感叹 一切如旧。   汪洋气喘吁吁,后背湿透。他在门前站立一会,拿出钥匙开门。屋里只有几 个柜子,落满尘埃。汪洋四周望一下,试图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进门是一张桌子, 两旁是三个矮脚板凳,一家人趴在这里吃饭。他也经常在这里写作业。右手进去 是里屋,里面仍旧是黑乎乎的,窗户早已封死。床下有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书, 那是他几年存下来的书本。他小心翼翼吹开上面的灰尘,拿起几本翻翻又放下。   他感觉渴,去旁边的邻居家要水。邻居有一个老太太在家,口齿不灵,见到 汪洋咧着嘴笑,用手指指汪洋要说什么,含糊其辞。汪洋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 人说,嗯,我就是洋洋,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你身体还好吧。老太太也嗯 嗯地答应着。汪洋不理睬她,直接到厨房拿起一瓢水,鼓咚咚喝完。老人站在旁 边看着他,示意再来一瓢。汪洋说喝好了。   他坐在门前看书。房间里凉爽,门前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投在昏暗的屋内。在 这道光线中,汪洋肥硕的身子一动不动,他聚精会神盯着书本,有所思考。偶尔 停下来,合上书本,盯着某处休息一会,又继续看书。日渐西斜,汪洋看了几个 钟头书,不由站起来,挑选了几本书,装进花兜,绑在后座上。他用手拽拽绳子, 很牢固。   在他路过加工厂的时候,自行车慢慢地没气了。汪洋估计是自行车在太阳下 暴晒了几小时,气门芯被晒坏,或者被扎坏了。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加工厂路旁的 过磅间修理自行车,那里正在修理过磅间,几个师傅一手拿电焊枪,一手拿面罩, 刺啦啦焊着铁块,高压线搭在他们身旁。汪洋坐在旁边看着铁块上火花四溅,旁 边的修车师傅把自行车倒立,拿出黑色的内胎在补带。   忽然间,汪洋直觉眼前电光一闪,一位师傅大喊一声,瞬间被高压线击倒, 那里冒出一缕缕烧焦的青烟。谁都不知道发生什么,汪洋和修车师傅不安地站起 身来,朝那边张望。另外一个电焊师傅大喊到,别过来,漏电了,快去把总电源 关闭。修车师傅连忙跑到过磅间的一侧拉下电闸。   众人围在被击倒的师傅面前,只见他脸色发青,浑身扭曲,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还在一手持着电焊枪,下体湿透。另外一个师傅过去摸摸他的鼻孔说没气了。 周围聚集了一些人,大家在讨论这件事,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都在感叹人生 无常。   汪洋站在人群外给惊呆了。他并没有挤进人群看着死者,更没有听那些人讨 论这是谁,会怎样怎么样。他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讶,一时还接受不了, 脸上尽是惊恐表情。过一会,修车师傅从人群中出来,对他说修好车了,这人没 了,我们还是要继续生活啊。   汪洋慢慢从惶恐中恢复,他跨上自行车,心里发紧,加快速度,从几个连队 门前的马路上飞驰而过。暮色开始降临,喇叭里播放着本团新闻,他超越小四轮 和拖拉机、钻进厚重的灰尘中,又在灰尘中钻出来,两只脚替换地使劲。等他到 家之后,顿时觉得又惊又怕,恐惧和不安就如一道帷幕从上而下落下,他像一袋 无人扶持的胖麻袋那样,无力地瘫倒在自行车前。   就在这几天,孔雀在乌鲁木齐想着回团场的事情。她在城市的嘈杂声中又一 次醒来。她看看手表,才早晨7点。城市里太吵。孔雀再次怀念团场的日子。在 那里,她和爷爷奶奶住,自己独自一间房屋。房屋虽说比乌鲁木齐这个家简单, 但被她布置得温馨。床上铺着鹅黄色的床单,还有淡黄色的毛巾被,墙纸也是略 显红色彩,整个房间呈现女孩子房间特有的温馨感。当然,还有淡淡的香味。   孔雀喜欢在夏天的时候独自在房屋中,可以做作业,看书,或者听听音乐。 这段时间她迷恋孟庭苇,《谁的眼泪在飞》,她随口能哼出来,她也买了不少孟 庭苇的磁带,还买了一些郑钧和唐朝乐队的磁带,李文革喜欢听这样的。兵团的 家里让她安静。更何况,在床上有一只巨大的狗熊玩偶,咧着嘴,一脸憨像,毛 茸茸地招人喜爱。孔雀经常晚上抱着狗熊入睡。可在乌鲁木齐这个家,虽说有玩 偶,虽说和那只狗熊一样可爱,但她还是不喜欢。   那只狗熊是李文革在去年她过生日时送的。李文革说这高中三年中,每年要 送一只狗熊。再过一个月,她又要过生日了,李文革会不会再送狗熊呢?她想到 这里,不由笑起来。但想到生日,李文革和余德立要约自己出去,她不禁皱皱眉 头,一个人坐在床头呆呆发愣。   妈妈敲敲门,问起来了?孔雀应一声。妈妈继续说,和爸爸去市场,一会你 自己吃早餐吧。吃完早餐好好写作业,下午到市场让表哥带你去玩,我们先走了 啊。孔雀不高兴地说,又让表哥带我玩啊,你能不能抽空陪我呢?她说着拉开房 门,只见妈妈的身影刚刚迈出门前,她回头关门时,微笑着冲着孔雀说,自己在 家要乖啊。门“哐”地一声关紧。   孔雀不禁恼起来,她“啪”地把房间的门关上,转身朝窗外望去。她看见爸 爸妈妈走出楼道,转个弯进入车库取车,随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小区门前驶出, 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视野。她知道,爸爸妈妈又要忙市场的生意,也怪不得他们。 但又想到自己在乌鲁木齐一星期以来,他们很少陪自己,又不禁有些生气。   今年还没放假,妈妈提前说让她回乌鲁木齐,还说现在生意不忙了,有空陪 她。结果,头几天还陪着她逛街看电影,过几天让她自己玩。偶尔让她那个和她 差不多一样大的表哥陪着她。那个表哥是南方人,初中还没毕业来到乌鲁木齐做 事。他们家族一大帮人做商品批发的,有几户人在批发城,还有几户开零售店面。 自然,在南方也有亲戚家在那边张罗生意,互通有无。那个表哥穿衣打扮仍旧是 南方人的味道,夏天穿着花花绿绿的薄衬衣,脖颈上挂着大而粗的黄金项链,细 皮嫩肉,说话轻声慢语,不易动怒。孔雀曾嘲讽过他几次。他们小时候经常在一 起玩,长大之后,差别越来越明显。   她起身洗脸刷牙,在这过程中,又慢慢地消气了。再过几天,她又要回团场, 回到正常的生活,她不由高兴起来,心情愉悦地对着镜子细细地化妆,精心打扮 之后去吃早点。   出了小区,转一个弯,有一排临街的店面。那些店面矮小、拥挤,略显陈旧, 有理发店、食品店、商店和小吃店。在早市,照例有卖豆浆、油条的,还有卖新 鲜的馕、马奶的。孔雀喜欢去一家马奶店面,那里是一个维族小女孩和她的妈妈 在忙碌。小女孩不大,顶多12、3岁,手脚麻利,普通话流利,扎着马尾巴。她 的妈妈身体发福,套着花色长裙,头上裹着花头巾,腰前束着油渍斑驳的围裙, 时常用手在上面擦拭着。   吃过早餐,孔雀和小姑娘挥手告别,小姑娘照例是笑着说再见。孔雀总是在 这个时候,感觉到心情欢愉。她上楼,在书页中翻出来余德立的来信,又读了一 便,铺开信纸,打算写回信。她一落笔就写成“文革”两个字,直到下一行“你 好”之后,孔雀才意识到原本要给余德立写信的。   她又愣住了,扯去信纸,放到一旁。她重新写“德立”两个字,觉得不妥, 又扯去了,在新的一页信纸顶格写下“余德立”三个字。她停笔望着空白的信纸, 忽然不知道写什么,只好又扯去这页信纸。   如此折腾一早晨,孔雀还是没写成信。她索性把信纸收起来,写一会暑假作 业,看一会书,其中又朗读了半个小时的英语课本。她总记得妈妈说,以后等毕 业了,去国外读书。   快到中午1点时分,她出门打车去市场和妈妈爸爸一起吃饭。爸爸在市场中 守着,妈妈和她来到附近的餐馆吃饭,顺便叫上表哥。表哥仍旧穿着轻薄的花衬 衣,手里攥着手机,刚洗过头,油光粉面。表哥在吃饭的时候说晚上要应酬,让 孔雀一起去吧。孔雀不愿意去,妈妈劝着说去吧,看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什么,多 接触一下社会也好,免得读书成书呆子。有表哥在,那怕什么。孔雀对表哥撇撇 嘴说,那些朋友也不认识,你们一见面就谈生意,也插不上话,去了也不知道说 什么。表哥说就去吧,就算过去吃饭。总之你在家也没事。他随手给孔雀100元 钱说,下午逛街买点文具用品吧,算是今天晚上赔偿给你时间钱。孔雀接过钱说, 表哥真小气啊,才给100元钱。妈妈说这孩子,要钱干嘛?孔雀笑着吐吐舌头。   孔雀在市场中呆到4点。市场里不通风,过来过去尽是人流和吵杂声,她觉 得有些头晕。有些人拎着黑色塑料袋子,探头探脑张望一番,一个个仔细打量着 商品,和爸爸妈妈砍价。孔雀呆烦了,她说出去逛街,随便走走。表哥一再叮嘱 她,晚上去哪里哪里吃饭,别忘记。   下午还不算热,街道上繁华,有巴郎子穿着民族服装推车卖馕,欢歌笑语招 揽生意。还有推车卖葡萄、水果的,在街道中来回窜着。街道两侧卖各种小玩意。 孔雀在地摊上看到有卖石头的,她蹲下来看着。在这一大堆的石头中,她找到了 “立立”,还找到了一块“良良”,这是她表哥的名字。她的手继续翻着石头, 几乎要翻遍了。摊主蹲下身子,用手拨拉着那些石头不耐烦说,叫什么,我帮你 找。孔雀不好意思地说,“文革”你这里没有吧。摊主从自行车挂着的布口袋中 掏出红色的石头,又递过来一只笔说,你可以写啊。孔雀把石头放到红色的布上, 右手捏着笔,像是写信那样,大大方方,一笔一划地在石头上写下“文革”两个 字。这两个字,显得比其余石头上写的字都要大。   等她转了一圈,算算时间也该吃饭了。她打车去了饭店,正看见表哥在门前 等着她。她把石头系在了红绳上送给了表哥,表哥连说好看。他们进入包间,5、 6个人正在点菜,见到表哥和她热情地打招呼。表哥介绍她之后,大家说着话, 吃菜喝酒。   这些年轻人和表哥差不多大,都是家族里的一员。显然,他们都在学做生意, 大部分商讨和生意有关系的事情,偶尔说一下最近的娱乐项目,也偶尔问问孔雀。 孔雀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听,她把买来的两块石头捂在双手中,上上下下相互碰 撞着,转着,看着哪个最终露出有字的一面。   5 野游   孔雀回来之后,李文革计划着一次野游。在这之前,他诡异的笑着,说要给 余德立普及一下生理卫生知识,好让余德立“临危不惧”。我们四个神秘莫测, 着急地冲进厕所,见四周无人,李文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盖住商标,让我 们猜猜是什么?我们都说不知道。李文革高兴起来,骂我们是土鳖。他露出商标, 原来是一大盒避孕套。我们第一次看到这东西,彼此传阅着,十分惊奇,反反复 复看着图案和使用说明书。李文革又是得意洋洋,满脸笑着,他那颗黑痣要从他 脸上跑下来了。他神情骄傲地说,这个东西,只有他才有胆量去买,也只有他知 道什么是未雨绸缪,事先演习,自己操练操练。   前不久他去石河子市和家里人进货的时候自己偷偷买的,自己也在家拆开了 试用了一下,终于了解了这个塑料用品的用途。他掏出一只往余德立的口袋里塞, 并说他一定要在表妹身上用啊。这个说法引来汪洋的猥亵大笑,汪洋喜欢看余德 立受到欺负的样子,更喜欢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对他而言,生活总是充满意想 不到的事情,不过,这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总是变得越来越糟。就拿勾引李少霞来 说吧,汪洋嘴里说着要怎么怎么,实际上,要是余德立当真了,一切也没意思了, 总不能把别人家亲戚上了,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开学后上课吧。 李文革说余 德立一定不会用,他要好为人师,主动教授一下。他用食指正反面弹了弹包装, 撕开包装,嘴里嘟囔着他是无师自通,天生的一把手。他拿起塑料用品,抬到我 们眼前说,看好正反,别搞错了。余德立又是脸红脖子粗,不亚于看三级片时的 状态,他有些神情迷茫。汪洋则是嘻嘻哈哈,开心地催促说快点快点。李文革拿 着那东西,吹了一口气说,竖起来,竖起来。避孕套充满气体胀大,又很快扁下 去。李文革说这东西可真大,成人用的,我们的小弟弟还在发育呢。   他看好正反之后,把避孕套往自己的生殖器上套去。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小弟弟松软地浮在裤裆前,活像一条小蚯蚓。汪洋笑话说他就知道吹牛,别 看个头挺大,某些地方不成比例。李文革也不辩解,继续把避孕套往上套去,弄 得他一手油,只好做罢。李文革扔掉避孕套,低头摆弄他的那个玩意说,这里可 是有一颗痣,和他嘴边的位置一模一样。汪洋往外走着说,他可真恶心,自己没 事老玩自己。以后强奸人了,女的就说,就是那里有痣的家伙,一逮一准,谁让 你的作案武器上还有明显标志啊?李文革露出大黄牙笑着说他才不会去强奸,只 能是女人送上门来。他又塞给余德立两个避孕套说,回家自己演练一下,我们等 着你的好消息。我们几个又不怀好意地笑着。   李少霞要离开兵团,继续去乌鲁木齐打工。在临行前的几天,李文革撺掇李 少霞去四周看看风景,比如梭梭柴、沙包什么的。李文革爸爸妈妈也希望李少霞 四处看看,让这个城市的孩子见见兵团的真实模样。   李文革找来余德立和孔雀,两男两女,骑着两辆自行车,在下午时分出去走 走。李文革早对余德立说好,让他们先走,他带着孔雀慢慢溜达。果然,走着走 着,两辆自行车渐渐拉开距离,余德立带着表妹越走越远,而李文革则和孔雀不 紧不慢地走着。   李少霞坐在车后,看到戈壁滩后,一惊一乍,对周围的景物充满好奇。她发 出感叹说,芦苇遥弋的身影实在好看。她看到成片的沙枣林,也是觉得很了不起, 更何况看到在沙滩上,干燥的土地中生长的梭梭柴了。那些用力扭曲的纹路,就 如青年男子的胳膊,青筋暴起,力量感十足。纤细的红柳带着绿芽,一个个巨大 的老鼠洞出现在戈壁滩上,都令她惊奇。   兵团的孩子对这些司空见惯,不觉什么新鲜。余德立听着李少霞的说话,心 里暗自想着,芦苇如此讨厌,飘在鼻孔里很痒,要是收割了,粉碎当饲料还不错。 沙枣林不美观,全身上下都是刺,这可是自行车的大敌。而梭梭柴,用来烧火也 不值当,很难劈开,扭曲变形,没有纹路。红柳适合烧柴,青翠就能燃烧,噼里 啪啦烧起来很过瘾。这个表妹只懂得好看,不懂得实用,谁让她是城市的女孩呢?   过了很久,余德立也不见李文革他们跟上,他也不说什么,又很老实地带着 李少霞回家。虽然这短短几天接触,他一开始还有新鲜感觉,认为李少霞具有与 众不同的气质,能够谈得来,说得上话,还能出来游戏,但时间久了,也没有太 多意思。主要是生活环境不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没太多意思,更何况,他还 要节约时间复习,或者把时间用在孔雀身上,这可是有回报的行为,而不像对李 少霞那样,玩着玩着索然无味,反而成了负担。   李文革心里高兴,他大概有10天没见到孔雀了。两人有说有笑,他逐渐忘记 了余德立他们。在这宽阔的大道中,孔雀靠在他的身后随意说着话,也不看周围 景色。她从后面抱住李文革的腰,抚摸着他的皮带扣,说以后没事可以经常出来 玩,人多了才有意思。李文革回答她,和她开玩笑。他高兴了,半个身子扭过去, 右手持把,左手搂着她钻过来的脑袋,轻轻地拍打她的脸。她的面颊很干净,涂 抹点粉底,油光可鉴。这种姿势让李文革很自豪,半个身子纠缠在一起。孔雀搂 着挠着他的肚子,如果再往下,装在裤子口袋里的避孕套就要被她摸到了。   他们停下自行车,拉着手坐在沙枣林中。下午时分,太阳不是很强烈,透过 沙枣林直射他们。这是一片开阔的沙枣林,在这个林带中,凋落不少枯干的沙枣 枝。沙枣树的皮是暗褐色,一块块裂开,但仍旧是细腻光滑。顺着这些沙枣树皮 的纹路,有蚂蚁搬家,密密匝匝地运输着。还有些沙枣树扭曲成一个舞者的样子, 撑开了五、六只手臂,徒劳地伸向天空。有树枝上建有麻雀窝,树下都是白色的 鸟粪,哩啦到树干上。间或有成群麻雀飞过,呼地一声,叽叽喳喳掠过头顶,又 归于平静。   李文革和孔雀并肩坐在渠道旁,太阳光把层层叠叠的沙枣林影子印在了他们 身上。李文革心里激动,想着如何去引诱孔雀,他扭着头看着孔雀,双手握住她 的小手,抚摸着她洁白,细腻的手掌,还有白皙,稚嫩的手背。他很耐心地抚摸 着,尽管没太多感觉。他想着,三级片都是这么做的,一遍遍地抚摸,要给女人 快感。李文革的手指很轻柔,划过她的手掌,感到温柔。孔雀也是轻轻地回敬他 的抚摸,用手拍打着他的手背。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李文革早就没有心思听孔雀在说些什么,他不 断地哼哈嗯的应酬着孔雀。他口干舌燥,欲望在升腾。这个午后,一切如此凉爽, 李文革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他舔舔嘴唇,艰涩地说要她。孔雀并不同意。 李文革可不管这么多,把她按到在田埂上,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性感,轻 薄地散发着幽香。她半推半就,用手阻挡着李文革的身子,还用嘴唇触摸他的嘴 唇。他们嘴唇合并在一起的时候,李文革激动万分,想着,如果她会用舌头深入 他的口腔中,那是如此的刺激啊。但是孔雀有些羞涩,李文革只好用力伸出舌头, 深入对方嘴里,孔雀还是把嘴唇紧紧闭住,不让李文革深入。李文革可顾不了这 么多,他用力拽住孔雀的后脑勺,嘴对嘴的紧贴着。   这种直截了当的情欲太刺激,李文革从来没有这样接触过异性。他有些硬了, 硬邦邦地抵在她的身上。他按捺不住,想要脱她的衣服,被她制止。她面带潮红, 轻声说,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李文革涨红两眼,回答,嗯,我很喜欢你。孔 雀说,既然喜欢我,就不要伤害我,行吗。李文革只好点头。她把李文革的手轻 轻地捉住,放在她的乳房上说,这里,可以碰一碰,但不要脱我的衣服。李文革 只好把手掌扣在她的乳房上,隔着一层衣服,感觉着她乳罩的硬度。不过,李文 革心里失意着,他原本的计划破产,没有得逞。他的手按在孔雀的乳房上,稍微 用力的揉搓着。   孔雀的手按在李文革的手上面,她感觉到他手的力度,身体轻微的颤动了几 下,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呻吟。这又是刺激了李文革,他的手也有些颤抖,用劲 按在她的乳房上。斑驳的阳光渐渐地斜了,秋日的午后明显的增加了凉意。太阳 沉下去一分,热度也自然衰减一分。   过了一会,孔雀轻轻停住李文革的手说,我们该回家了。她站起来整理衣服。 李文革也很不好意思,他面红耳赤,还带着燃烧的情欲。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尽 量让自己平静,仍旧驮着她回团部。在路上,两个人都不在谈这个事情,仿佛从 来没有发生过。孔雀仍旧搂着李文革的腰,在后面轻轻唱着《谁的眼泪在飞》: 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   晚上,李文革去找了汪洋喝酒,余德立和李少霞也在。他们先去唱歌,吃东 西,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李文革拎着啤酒瓶子,咋着嘴,有说有笑。余德立喝 啤酒,不过很少说话。他喝酒不行,一旦喝多了,就要胡说八道。还不到一个小 时,余德立已经晕晕乎乎,不知南北,只是手紧紧抓住李少霞的胳膊,精神恍惚 地说,你要走了,记住我们,记住我们。他们或坐或站,开着余德立的玩笑。余 德立含糊其辞,支支吾吾,像是回答他们。他们说着黄色笑话,李少霞很害羞, 恨不得跑掉。但是,余德立如同长在她的身上,甩也甩不掉。她着急,没人能帮 助她。李文革说,你是我表妹,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亲戚,除非不是亲戚,比 如余德立就不是你的亲戚,他可不管这种血缘关系。余德立茫然地点头。李少霞 转过头说,你怎么这么傻呢。她又摇动余德立的脑袋说不行就不行。余德立的脑 袋随之左右晃动。她又说这才是乖孩子。李文革他们都哈哈地大笑,说这就是一 个傻孩子。   天色已晚,路灯早已经亮起来,唱歌的人渐渐散去,烧烤摊子旁还有人高声 说话。夏日夜晚,清冷的路面反射出路灯的幽光,李文革他们也坐不住了,来回 地踱着步子,影子在路灯下拉长又变短,附在晃动的身体左右。李文革说喝了酒, 夜里竟然还有些太冷,提议去看录像。他们摸摸口袋,只够2个人的钱。李少霞 又掏出钱,他们奔向录像厅,余德立混在其中,面色惨白,神情恍惚,被他们夹 杂着进入录像厅。   进入录像厅是在晚上1点。和老板讲价之后,掏了三个人的钱。老板见有女 生,把最后一排躺倒睡觉的人赶走,让他们坐到黑乎乎的最后一排。余德立半趴 在李少霞的身上睡觉,眼睛半睁着,看看她,又看看屏幕。李文革坐在最里面, 他挨着李少霞。录像厅按照常规在夜里播放了三级片,顿时整个录像厅里弥漫着 情欲的味道,就如余德立死死抓住李少霞的手腕那样。屏幕上一片白花花的大腿 和胸脯,男人和女人的躯体难以分辨,屏幕中不断晃动着软绵绵的乳房,好像要 撞击出画面。汪洋端正坐着,同上课那样认真,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生怕放 过了关键内容,对他而言,周围发生的一切已不存在。他无意中听到有蠕动的声 音,扭过看过去,在黑夜中,看见李少霞有些不安,呼吸加重,身体微微地颤抖 着,好像三级片中调情的女人。他很快扭过脸正视电视。汪洋坐在余德立的右边, 敲打迷糊中的余德立后背,小声说,爱情武打片啊。李连杰啊,成龙啊,快来看 啊。余德立哼哼地回答到,睁开眼又闭上。   余德立半趴在李少霞的肩头,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听到啊啊啊的录像声音。 他的脑袋很疼,这是喝酒多的后遗症。他只觉得有什么在撞击太阳穴,和三级片 上演的撞击差不多,富有节奏。在他脑海里,那些是不可理喻的,简单的活塞运 动,根本不具有任何情绪的撩拨。余德立抓紧李少霞的手,下意识地摸着她一个 个胖胖的手窝窝,想着快睡去吧,睡去就好了。李少霞身体轻微地在抖动,余德 立怎么也找不到她另外一只手了。后来,他闻到一股垃圾发馊,变质的味道,好 像是某个巨大的垃圾场所传来的,他闻了闻,嘟嘟囔囔说,怎么这个怪味。   录像厅中闷热难闻。架在最前面的电视画面仍旧花花绿绿地转换着画面。观 看录像的人们伸长了脖子睁大眼睛瞅着画面。前面有人抽烟,烟雾缭绕,散在空 间徐徐上升。中间有人在睡觉,舒服地打着鼾。在最后一排,汪洋、余德立、李 少霞和李文革各怀心事,眼睛朝着电视画面看去,而在黑暗中,汪洋双手摸索着 香烟,他正想抽支烟提神,更好地看清楚电视画面,脖子探出去一大节。余德立 醉眼朦胧,半睁半闭,歪斜靠在李少霞身上,他抓住李少霞的一只手,仿佛是一 根救命稻草。而李少霞面露忸怩,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仿佛将要逃离录像厅, 只有李文革一个人在轻微的蠕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丝丝痛快的呻吟。   6 送别   没过几天,李少霞终于要回乌鲁木齐了,余德立很不愿意送她,但迫于面子 又不得不去。李文革嘲笑他说,给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他没有把握好,虽然没做 什么,总要表示一下吧。在这种压力之下,余德立毕竟装作腼腆的模样,买了不 少吃的、喝的送给李少霞,并答应早晨送她上班车。就在那一天,我也要去车站, 送赵姐去深圳。   赵姐是我小学同学,比我大3岁。小学4年级之后她辍学在家,也没有包地, 也没有进入团部工厂工作,毕竟年龄还是太小。从小到大,她学习不太好,虽然 用功,但是排名总是在后,这些年我才知道,有些人就是考试不行,即使费力学 习,半夜三更点灯苦熬,可成绩单仍旧是血红一片,尽是红叉叉。这种事情谁遇 到也不会高兴,怨天尤人又有什么办法?   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学习成绩还过得去,单凭这一点,从小到大招人喜 欢,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也许是我内向的性格容易和她们接近。赵姐就是如此认 识我的。在三年级,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买冰棒、零食吃。她只有 一个妹妹,也许家里缺少男孩,她才和我关系不错。   如果我记得不错,有一件事情加快了她辍学速度。那年上数学课的是一位女 老师,她的脾气不好,经常骂人。有节课一道算术题很难,不少同学被提问后回 答不上来,尴尬地站着。这个女老师甚为恼怒,脸色阴沉,隐隐约约要发作,却 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她又重新提问,问了一道看似非常简单的问题。女老师站 在讲台前,拿着教鞭说,这道题如此简单,是个人都能做出来。她点名赵姐回答。 这明显是要让赵姐出丑。   正如她所料,赵姐果然说不出所以然。她站在最后一排座位内,羞愧地低下 头。女老师终于发作了,她拿教鞭乓乓敲打着讲桌,说赵姐太笨,她又快步走到 赵姐身旁,要检查她的作业。赵姐不愿意拿出作业本,老师又怒了,她让赵姐离 开座位,从她的书包里翻出来作业本,打开一看,尽是空白。这些老师可找到发 泄口,她对着赵姐的脸把作业本扯烂,用撕扯一半的作业本扇赵姐的耳光,并且 骂她像猪那么笨。我们坐在前排,胆战心惊地回过头看着,只听到啪啪两声响声, 赵姐的脸庞被打得通红。赵姐额头的头发垂下来,她不辩解,也不抬头看着老师, 垂着头,右手很自然地撩起发梢。老师站在旁边充满怒火,继续骂道像她这样的 人来学校干嘛,不如回家种地。赵姐始终一声不吭,低着头站在老师面前。全班 同学纷纷回头看着,一个个面容惊恐,不知所措,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   过了一个月,赵姐终于不来上学。她告诉我,年龄大懂得要面子了。学习不 好,不像以前不懂事,不会理会老师如何骂着。我听到这件事之后,怅然所失。 她让我叫她姐姐,说以后还带着我玩。后来,她领我去她家做饭,吃饺子,给我 零用钱。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没事会去她家坐坐。她给我讲身边发生的故事,问 我这问我那,但很少问我学习情况。她不像家长那样关心我的学习,但在这种闲 聊中,我感到放松。   这一年,她说年龄大了,在家里也不是事情。正好有亲戚在深圳,她要去那 边打工。我一听她要去深圳,心里有些惊慌,那里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电视 中总说深圳发达,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民间传说那里是腐烂的地方。她要坐早晨 的班车去乌鲁木齐,乘火车前往深圳。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和她的家里人一起, 去车站送送她。   最早的班车是在6点50分发车,我6点从家门出发,5点半要起床。摸着黑, 我去厨房洗脸。屋里灯亮了,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她问我怎么起床了?我回答说 早晨去送一个同学走。我很少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家里,他们虽然过问,我不 说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妈妈说吃点东西再走吧。我说去团部再吃,你们不用管我。 我的心情很不好。过一会,屋里灯灭了,妈妈也不再言语。我推着自行车走出家 门,又是飞快地骑车。   天还未亮透。我的心情郁闷,不知如何发泄,也不知为何低沉。赵姐的离开 给我很大刺激,但同时我又无可奈何。对于长大要发生什么事情和正在发生的事 情,我根本不知所措,更不知会如何处理。在这些事件当中,我只有被动的接受、 接受再接受。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或者说,我认不清周围人的面孔,不知道 他们想些什么,更无法判断是非分明。我只是被教育到:“人心叵测”,“人心 隔肚皮”这样简单的说教。   但我又想起李文革他们,这又给我一些温暖。没有他们,我的高中生活可能 极其无聊。还有一年要高考,这种无形的压力又会时不时地侵袭,提醒着我。我 头脑清醒,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越想越多,不知不觉到了团结路。   在路上,我精神为之一振,深怕赶不上车,加快骑自行车的速度,飞快赶到 客运站。在天色放光的时候,我在人群中找到赵姐,她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乘早 班车的人不多,她排队买票,我和她的父母站在旁边。她的行李不多,不像一个 外出远游的人。我站在行李旁,瞅着她在人群中排队向前,探出脑袋问窗口里价 格,递钱,拿回找的零钱等。她穿着一件淡色的衬衣,很随意梳着马尾巴。   她走过来说还有10分钟发车。我帮着她拎着行李,随她的父母进站。团场检 票进站是在车上,而非在检票口。她的父母上车,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叮嘱她 说话。我站在车下,一直抬头看着他们的身影晃动。这时有卖茶叶蛋的商贩上车 吆喝,要茶叶蛋吗,五毛一个。五毛一个茶叶蛋。我盯着看小贩看,他穿着破烂 的裤子和上衣,仿佛没洗脸的样子,端着的盆子里装满咧嘴的茶叶蛋,湿漉漉的。   她的父母在不断上车的人群中下车。我们站在车下望着她。她父母一直在说 话,不过是小心点、路上注意、到了要给家写信等等这类嘱咐的话。赵姐在窗口 听着,嘴里答应着知道啦知道啦。司机从前面下来,去后备箱看两眼又上车,发 动机始终在突突地响着,排气管抖动着。还有一些人和我们一样,站在车身旁, 仰着头和亲朋好友道别,说着差不多的话。   我始终没怎么说话,抬着头望着赵姐和父母道别。赵姐倒是给我说回去吧, 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别忘记告诉她。我用力点点头,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 来。她继续让父母唠叨着话。此时,检票员上车检票,端着铁皮夹子上的本子记 录,随后跳下车对车上的售票员说人数正好,准时发车。   发动机加剧轰鸣声,车尾冒出一股股黑烟。赵姐的神情失去我所见的平静, 她有些激动,但是她还是不说话。她的父母站在车下双眼红了,她妈妈开始抹眼 泪。赵姐说她走了,到了深圳给他们写信。她又望着我们。班车移动,加速飞快 地跑远了。   她的父母还站在原地望着班车的影子,她爸爸安慰着妈妈,又扭过头问我一 些问题,家住哪里,上几年级等等。我一一回答。他们穿过候车室回家。我坐在 候车室等着余德立。   售票窗口前,李文革、余德立和汪洋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李少霞和李文革的 妈妈在一旁。汪洋看见我一脸忧郁,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刚送走一个朋友去 乌鲁木齐。汪洋说,没事,别人去大城市赚钱,你难过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说,昨天他们几个又在录像厅呆到现在,赶过来送李少霞。他偷偷给我说,本 来我们都不想来,还有成龙的一个新片《白金龙》没看完呢,余德立一再说送送 就走,还可以回去看录像。出来后,他们哪有心思再回去看录像,太饿,想办法 找点吃点。   李文革妈妈在一旁数落李文革,说他也不瞧瞧自己模样,都多大年纪了,还 像个孩子闹腾,整天不回家,四处闲逛,昨天又去看录像了吧。早晚录像会毁了 他。瞧瞧表妹少霞,多知道听话,这么小出来赚钱,多不容易。她妈妈给李少霞 买不少吃的,李少霞双手拎不动,余德立在旁边拎着。李少霞连忙为李文革说好 话,说阿姨你放心,刚放假,让文革玩几天吧。他学习也不错,还有一帮好朋友, 去录像厅放松放松应该的。李文革妈妈又说,他学习哪有余德立好?看这孩子才 是好孩子,学习好,又不打架斗殴,还是家长管得严。   余德立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把李少霞送进检票口,汪洋和我坐着说话, 商量去哪里吃早餐。不一会,车开动远去了,李文革妈妈独自回家,余德立还在 车站里面张望。李文革骂他这么没出息,快点回来,车屁股已经看不到了。我们 几个笑起来,余德立顶着笑声走出车站。   时间太早,周围的店铺还没开门,早餐摊正在点火。我推着车子和他们来到 包子铺,老板让我们先坐着,说第一锅包子刚放在笼上,五分钟就好。李文革掏 出烟,汪洋和余德立摆摆手不要,说抽一晚上烟,舌头木了。李文革独自吞云吐 雾。汪洋笑着,看一宿录像一点事情没有,还是年轻好啊。余德立说,昨天成龙 在水底下和一群鲨鱼边打架,最后的那个结局是什么?怎么忘记了。汪洋用纸巾 擦着桌子说他一到三点睡得像是死猪,推了他几次都没反应。当然是没问题了, 以成龙的身手上天入地下海都无所谓啊。李文革有些疲惫,打着哈欠,说他们年 轻,他老了,困。   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来。我们吃包子。余德立吃太快,把舌头烫住,他嗷嗷叫 着。李文革继续骂他没出息。他扔掉香烟,想优雅地把包子掰开,结果用力过大, 包子掰成两瓣,里面的鸡蛋混着韭菜馅掉在裤子上,他跳起来骂着,这让我们很 开心。   包子很烫。我放在倒有醋的盘子上等着凉。街上已经有人走动,打着哈欠弯 着腰,也有人在开店铺,乒乓地响。在我们周围,一些人围在桌子坐下,要了包 子和豆浆。我拿一次性筷子插起小笼包子送到嘴里,一口口咬着。   我们吃完两笼包子。汪洋提议去学校看看。李文革不同意,说有什么看的, 不如回家睡觉,困地要死。余德立赞同,我没意见。汪洋说,难得这么早来看学 校,谁知道周日的早晨是什么样的?以后说不定没心情看。   李文革说,好吧好吧,反正回家要经过学校,到处走走。我们四个走在清晨 的大道上,四周无人,静悄悄的。学校大门紧闭,旁边的小门洞开,主路上也没 人走动。李文革笑呵呵地说,谁说老师勤快,哪有起来早的?余德立不服气地说 他爸爸肯定起来了。汪洋说,起来也不见得出来啊。你以为都像我们没事瞎溜达 啊。   余德立边走边说,这个旁边的小学是我们上学时盖的,这么多年了。以前写 作文总说,小鸟在身旁歌唱,我们蹦蹦跳跳跳来到校园。汪洋接下去说,校园多 么美,我们多高兴。李文革继续说,五星红旗在天空飘扬,我们是祖国的花朵。   我们相互看着都笑了。   余德立指着高大的教学楼说,这个地方是他们从小到大上学的楼,每年都要 往上搬一层,或者调换教室,等开学后我们所有人都能在最高层上课了。以前在 矮一点的教学楼上,经常看到高年级学生往下吐口水、泼水、倒垃圾等,苦不堪 言,等开学后他也要如此做。   李文革满不在乎地说余德立肯定不会干这些事,他顶多会趴在窗户外看着低 年级漂亮女生,暗地里打听别人的姓名。只有他——李文革才敢在楼上打口哨, 主动搭讪。他李文革英雄名声在外,众人皆知,谁又不认识他呢?   说着说着,大家的困意渐渐上来,索性各自回家。我随着汪洋去他家睡觉。 他爸爸妈妈才起来生火做饭,我很有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之后,躺在汪洋床上睡 下,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才起床。汪洋又是和我去团部游戏厅呆着,我随便摸了 几把电子麻将,心里想着又快出来一天了,回家晚又要被爸爸说了,心生不安, 立即骑车回家。   7 浇水   果然,回到家中,爸爸又是说我这么晚才回来,耽误事情。妈妈说家里要浇 水了,这几天特别忙,让我不要再出去,可以到地里送饭。我暗自想着家里这么 多地,人手肯定不够用,不如找几个人帮忙。爸爸想想说也行,我又立即骑车飞 奔回团部,去找汪洋。汪洋和余德立都没意见,李文革说不如带孔雀一起去玩, 虽然她做不了什么事情,烧火做饭也行,重要的是让她陪着他,让他能够安心干 活。他拔腿去找孔雀,我们拦不住,只好随他去了。   我家包了400亩玉米地,就在房后。盛夏季节,玉米抽穗,空气中弥漫着玉 米成熟的味道。在望不到头绿葱葱的地中,数不清的玉米杆挺直身躯,怀抱玉米, 一层层玉米叶子自下而上,骄傲地贴在玉米杆上,发出碧绿碧绿的色调。玉米如 在襁褓中,舒舒服服地躺在包裹严实的外皮中,老成地往外吐着嫩黄的穗。等这 些穗越拖越长,颜色变暗,焦脆之时,玉米已经从包裹中探出了脑袋,露出几十 颗黄灿灿的玉米粒,这预计着丰收的季节来临。   在收割之前,不断浇水施肥,锄草杀虫,浇水最为头疼。400亩地,要钻在 高大的玉米地中,挖开渠道,计算流水覆盖面积,随后填补渠道,继续去下一片 面积浇灌。这么大片的玉米地,至少需要3-4人浇灌好几天。浇水要穿着长到膝 盖的胶筒。光溜溜的脚裹上几层布,伸入胶筒内,还觉得空而且冰凉。手持铁锹, 一步步走在泥水中,稍不注意,脚深陷入泥巴中可拔不出来。只能先拔出脚,一 只手支在铁锹旁,弯腰拔出胶筒。   汪洋说浇水这不就是卖力气吗?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浑身的力气。余德立 也说以前没浇过水,学一下就会。我带着他们去我家吃过晚饭,晚上又回到王军 家听录音机。第二天早晨,我们刚吃过早饭,李文革果然带着孔雀来了。   孔雀刚回到团场几天内,还能安心复习功课,时间久了,李文革老去找她玩, 这也让她心生不安。可她又想想明年考试,心里十分惊恐,生怕自己不能考好, 上一所知名的大学。在这种压力之下,什么李文革啊、余德立对她的感情,她也 是万分不能考虑的,更何况她家里说了,如果她考上一个好学校,明年带她去北 京玩,更可以出国发展。她本来不答应和李文革出来,经不过李文革的死缠烂打, 百般纠缠,只好出来。何况在前几天刚刚在沙枣林中发生了那些事情,并不能嘴 上说就当没发生过这么一回事情,那些事情就真的没有发生过。她也心中惊慌, 这种惊慌与考试压力的惊慌完全不同,是没有任何底细的惊慌,更害怕以后会发 生什么。   但在这么多熟人的情况下,她又渐渐地放了心,知道并不会发生太多事情, 何况汪洋能说会道,余德立小心谨慎,李文革粗犷豪放,这都能增加一些暑假的 乐趣,她还是跟李文革来浇水。她到我家嘴很甜,连着说阿姨叔叔好。爸爸妈妈 见这么会说话的同学,他们高兴,知道我有这些好朋友心里也放心,不用担心我 在学校被人欺负,更不用担心我没人玩。但是对干活这个事情,他们也知道这么 多学生只是图热闹,真正干活还要靠换工的人。   我家没太多胶筒和铁锹,问邻居借了,一个个装备起来,穿着同杂牌军,脚 上胶筒大小不一,有长有短,手里握的铁锹也是奇奇怪怪,还有歪着把子的,我 们相互看着直乐。我们进入玉米地,爸爸让我们靠近渠道边缘浇水。李文革虽然 个头高,英俊潇洒,但到了玉米地里一点没用。他太笨,在水里连走路都不会, 左右脚陷入水中,找不到支撑点,扑腾一下仆倒在水中,带倒一大片玉米杆。余 德立有力气,但是人太矮,穿梭在玉米地中瞬间见不到人,只见一片玉米杆在晃 动。他笨重地踩在水里,随时可能歪倒。汪洋肥胖有力,我也经常干活,习惯了 如何在水里行走。孔雀这个时候站在渠道边,她指着李文革开玩笑说,你们就是 溃败的杂牌军,虽然出力不少,流汗很多,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   我爸爸打发李文革和余德立去看主干渠,在那里来回走动,看有没有人偷水, 或者主干渠是否漏水。他们乐颠颠地去了,脚踩胶筒,肩扛铁锨,唱着歌,像模 像样,走在渠道两旁。中午吃过饭后,天气太热,玉米地里燥热难当。我们轮流 出去休息,站在阴凉的沙枣树下仍旧感到闷热。爸爸见我们不能吃苦,都让我们 出来休息。我们五个坐在渠道旁玩水,铲平渠道两侧的青草,浇老鼠洞,烧玉米 吃。   李文革见一株矮小的柳树分为两支叉,他说,你们看我能否一铁锹劈开这株 柳树?他扭头看孔雀。孔雀穿着凉鞋、短裤,戴着帽子,她抬起脸说,不要,这 是破坏树木。李文革可不管这些,他被关注,心中就有勇气,他抡起铁锹朝着柳 树分叉砍去,只听“咔嚓”一声,柳树的接口处被折裂,歪斜在一侧。李文革抬 头大笑说,自己的功力还不够。汪洋在旁边笑他,你就知道耍蛮劲。余德立让我 们躲开,他继续用铁锹劈,然后把劈掉的柳树枝扔到一旁说,兄弟齐心,其利断 金。汪洋夸奖余德立说暑假没有白用功。   下午天气渐凉,我和汪洋又重新回到玉米地中浇水,孔雀回家帮我妈妈做饭。 李文革他们继续巡视主干渠,边走边唱。我在玉米地中穿梭,穿着长袖避免玉米 叶子喇人。玉米叶宽而长,边缘是细微锯齿,上面沾有粉末,冷不丁地喇一下皮 肤,刺疼。我带着草帽,压低帽檐,歪着脑袋走在水中,生怕玉米叶尖伤害眼睛。 挖开毛渠口子之后,只见大水漫来,顺着渠道缓缓流过,淹过黄土,冲起干草, 覆盖住老鼠洞,一股股追赶向前。我追随水波的涌动,看水如何前扑后续,勇往 直前,我紧随其后,忙着挖口子填口子。   天慢慢暗下去,在晚上7点,我们仍旧在地里,还没吃饭。等着正心急,妈 妈和孔雀送来了热腾腾的馒头,有荷包蛋、豆角炒肉和稀饭。妈妈头裹围巾,一 手挎着篮子,上面盖有笼布,装满馒头,一手拎着马灯,沿着渠道顺流而上。她 时不时停下脚步,查看水情。孔雀在她身后小心翼翼走着,生怕崴脚走到渠道里, 即使这样,她鞋子上也沾满了泥巴。   很远我就听到妈妈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叫我们去渠道边吃饭。我答应着,也 喊着李文革他们的名字。不一会,我们聚拢在一起吃饭,孔雀随便和我们说着话。   我对妈妈说,让孔雀晚上别来了,回家睡觉。李文革他们也这么建议。孔雀 不听,她说难得到地里来,晚上又有我们陪着,她什么都不怕。余德立高兴说, 太好了,我们可以烧玉米吃,还能熏蚊子。汪洋白了他一眼说,就你鬼点子多, 他们家种点玉米全被你们吃了。我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还有400亩地呢。   妈妈拿着铁锹说干活。我不让她下地。她站在旁边问我们浇水多少了,情况 如何。我一一回答。等我们吃好打着饱嗝,妈妈又带着孔雀给爸爸他们送饭了, 在夜色中,妈妈的身躯越来越小,只见晃动的马灯发出微弱的光。   我重新拎着马灯进入玉米地,蝇虫飞舞,聚集在马灯周围,不断地往上扑, 一次次撞着马灯的玻璃罩子,有些往我身上乱撞。在玉米地中,听到汩汩的流水 声,还听到各种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鸣叫不止。当然还有癞蛤蟆的呱呱声, 听多了让人生厌。我忽然发现水变大了,水流太急,滚滚地冲向另外一侧的地头。 我找到跑水的渠道旁,慌忙把马灯挂在一株玉米杆上堵水。没想到毛渠的口子越 来越大,最终决开了,不断地冲击着我刚刚填上的泥巴。泥巴在水的激荡下不堪 一击。我慌了,从泥巴底下深深撬起几块坚硬的泥巴填补在口子边缘上也不行, 没停留几十秒,还是被冲跑了。口子越来越大,要赶上一个铁锹的长度了,我站 在水中,毫无办法,心中发慌,眼睁睁地看着流水哗哗而去,我的一次次努力付 之东流。   我高喊汪洋和李文革他们的名字,来回叫着。不过几分钟,汪洋趟水过来。 他距离我不远,说他那边的水怎么小了。我大喊着说跑水了跑水了,他大吃一惊, 说这也太脆弱了吧,就像女人的处女膜,来我们把它搞好,他自己先忍不住哈哈 大笑起来。   正说着,李文革先跑过来,他问怎么了,是不是跑水了?我说口子太宽了, 有一个铁锹那么长,很难堵。他说不着急,让余德立找些杂草。他高声喊着余德 立的名字,说明情况。余德立也急了,他跑到我们吃饭的渠道旁,把早晨砍下的 柳树条扛过来,递给李文革。   我和李文革一人一头站在长长的口子两侧,把铁锹横在水中间,又把柳树枝 条按在上面,余德立在外面不断运过来杂草,我们把这些杂草填补在柳树条的空 隙当中,用手按住。汪洋又到很远地方重新取泥,深深地挖下去一铁锹,重重地 覆盖住杂草上。我和李文革用手扶着泥巴,柳树条下用腿挡着水流。余德立继续 在找杂草扔到我们身边,让我们用手填上。   夜晚的水很凉,我们全身是汗,又粘又脏的贴在身上。我们需要齐心协力才 能把口子填补。这时候,汪洋也不说笑话了,他一脸严肃,在水里趟来趟去取泥 巴,余德立也是神情紧张,在渠道边用铁锹铲着杂草。我和李文革说着怎么按住 杂草,别让水冲跑。   渠水冰凉地灌入胶筒中。我们的胶筒内灌满了水,哐当哐当地响。我们脚陷 入泥中,用手和铁锹,掘起地下的泥,护在杂草上。水急急而过,试图冲走泥巴, 并已经带走了一些泥巴,那些泥巴光滑,被水冲击着,稀释着,向着边缘滑去。 余德立终于找到大而粗的杂草,他站在水渠中间,和我们面对面的站着,两手抓 住杂草,不停地用手护着泥巴,叫汪洋不断地放上泥巴。我和李文革左右脚陷入 泥坑,左脚拔起,右脚又深深地陷入,两只脚要不间断地交替着,否则越陷越深, 很快会没过膝盖。在我们配合之下,我们眼看着口子慢慢地收拢,流水减弱,我 们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渠道边,孔雀在喊着我们的名字,说你们都跑到哪里了?她回家拿了一些衣 服送过来。我们四个很累,坐在渠道边喝水休息,彼此看着对方的花脸夸张的大 笑。孔雀见到我们还是吓了一大跳,说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模样?全身脏兮兮的。 李文革随手从身上摘一块泥巴投向她说还不是去堵水,太累了。余德立也说是啊, 好久没这么累过了。   李文革生火,我去掰了几个玉米棒。我们五个坐在渠道边烤火吃玉米。玉米 的香气传得很远。李文革疲倦地说,在农场干活可真累,他有些困,歪倒睡去了。 余德立和孔雀坐在地上,勉强的说着话,也打着瞌睡。我和汪洋也疲惫不堪,走 在主干渠上巡视水情。   经过一晚上的辛苦,天快要亮了,星星越来越少。我和汪洋站在渠道旁,又 倦又累,眺望东方,还时不时走动看着流水。李文革和余德立睡醒了,他们披着 衣服,歪倒在草丛中,勉强睁开眼,看着天边。在他们身边是点燃的马灯和插在 地上的铁锹,马灯忽亮忽明,快没油了。孔雀站起来,面色苍白,伸着懒腰,望 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里,出现了一道白色的朝霞,犹如太阳的前锋,照亮了 夜晚的天空,转变成黎明。天空泛白,一点点显露亮光。一卷卷白云被扯淡成一 股股细线,横贯整个地平线。它们越来越单薄,正在等待太阳的到来。圆球的太 阳小心地探出红彤彤的一抹弧度,这道亮光太强烈,照亮了整个玉米地,把我们 每个人身上点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就如刚从泥堆里爬 起来,还来不及收拾身上,就被这层金色的光芒所固定住姿势,衣服皱皱巴巴, 眼圈发黑,或站或卧,在漫长的黑夜中终于等来了黎明,一个个目不转睛,迫不 及待地迎接着朝阳。   8 洗澡   趁着清晨凉爽,我们回到王军家,一头扎倒睡去,直到中午才醒,顿觉饥肠 辘辘。妈妈又叫我们吃饭,说浇水结束,自己玩吧。我们回到王军家打几圈麻将 之后,汪洋提议去洗澡。   所谓洗澡,就是去大渠游泳。由于灌溉需要,兵团修建了几条大渠,渠渠相 连,直通上游的主干渠,再往上走,据说能走到天山。那里的雪水浇灌了整个兵 团,经久不衰。每年到灌溉时节,开闸放水,滚滚雪水顺着渠道顺流而下,经过 我们营部时,少见清澈,通常翻滚着污浊,夹杂黑色羊屎蛋和沙土。   汪洋喜欢洗澡,他说,泡在水里的感觉比在陆地上的感觉要好。这也许是他 胖的缘故。他每次到了水底如同一个大河马,露出脑袋来,对着我们喷水。他的 提议很快得到同意。李文革让孔雀在家继续睡觉,等晚上大家做饭,好好吃一顿, 犒赏自己。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出门外。   走出门外,立即感觉到太阳光白晃晃刺眼。王军家的院墙内是一个滚烫的世 界,连空气中也在散发着热气。由于他家久无人烟,院中的虚土被暴晒,浮起, 向上散发着虚无的热光线。余德立走出去一步,立即说不想去了,太热。李文革 推着他后背说,不行,不能让你单独和孔雀呆在一起。我和汪洋笑了。   中午三点,四周看不到人影,正是睡午觉的时候。天空干巴巴地热着。热风 有气无力地吹佛柳条,轻轻扫动,如同人对着柳条哈了一口热气,热气的重量凝 结在柳条末端,柳条好像是晃动了一下,又静止不动,完全被层层热气包裹着, 丝毫没有动力。   这么热烈的空气活像一个大热笼。我们在大路上,无法躲藏,就同进入了燃 烧的大地中。汪洋说,热啊热啊。他吐着舌头,身上发汗,湿漉漉的。余德立叫 苦不迭,汪洋安慰他说,坚持坚持,一会跳到水里舒服了。没有付出,怎么享受 洗澡的乐趣?   李文革带着我,汪洋和余德立各自骑着单自15分钟后来到大渠。余德立骑着 孔雀的女式自行车,说轻便简单,还不让汪洋带着他。这条大渠3米宽,近2米高, 水不满的情况下,正好没过我的头顶。以前洗澡时,我和余德立经常手拉手在水 里行走,否则一个人早被冲走。大渠内侧贴着石灰板,沥青勾缝,石灰板铺地。 在大渠两侧堆满沙子,这些沙子是每年清淤挖出来的。当然,清淤还会甩出两岸 上有袜子、塑料拖鞋、短裤等等。据说还有死人骨头,这个据说,我们都不相信。   大渠上光秃秃地发着热量,毫无遮挡。远处热气淼淼,把绿色庄稼、树木都 虚化晃动,活像海市蜃楼。我们在阴凉处停下自行车,快步跑到桥头。汪洋早已 按捺不住,他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赤身裸体,精白发胖,活像一条肥猪。他站 在桥头,望着滚滚逝去的渠道水做动作。他怕抽筋,身子左右扭动,弯腰摸地, 活动筋骨。他做好动作说,下水啦。你们这些胆小鬼。他举起双臂,双手合十, 纵身跳入大渠中,噗通一声,渠水泛起浪花,汪洋的身子被淹没了。   我们站在岸边,看着他的身子没入水中上下浮动。他的猛子扎得够远,过一 会,他冒出头大喊,赶快下来,真舒服啊。他双手狗刨,向前划去。我们都怕凉, 穿着裤衩,热得满头大汗,就不愿意跳下去,你推我攘的,挤在桥头。汪洋从前 方水中爬上来走回来说,怕什么凉啊,你们这些胆小鬼。他往我们身上甩水,我 们躲着他,用沙子往他身上扔。他又一下跑到桥上说看他优美的姿势,扑通又栽 进去。   李文革随后跟上去,也在桥头比划半天,用凉水拍打身上关节,上蹦下跳, 抬腿弯脚,左扭右转,抬头仰头。他运动开之后,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在太阳 下尽情流淌。他想着汪洋的样子,举起手纵身跳下,不过在接触水面的一霎那, 身子直直地仆倒,就如砸向一面镜子。水面被他的身子划开后,边缘两侧刺向他 的身体。他赶紧踩在脚底的石板,用力顶出水面,爬到岸边,感觉肋骨火辣辣地 疼,这一侧全红了。   余德立笑话李文革太笨,他冲上桥头,看都不看跳进水中。谁知不一会,他 又立即冒出水面,高声喊着,快拉我,我的脚好像被划伤。我们几个连忙到他身 边,以为他受了伤,七拽八拽拉他上来,他不停地喊着,哎哟,疼死我了,疼啊。 他坐在沙子上,仔细看着脚趾头,原来是他的脚大拇指被划伤,定是刚才跳下的 时候,被尖锐的石头片子刮着。那一大块皮被揭开,血肉模糊,被划成一片贝壳 的形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肉皮,里面尽是细碎的沙子。他疼得哇哇叫说, 在水里,这片肉皮忽闪忽闪地晃动,直钻心疼。李文革骂他没有技术含量。余德 立只好蹲在桥下的阴影旁洗衣服,而我们一个个钻进水里游泳,顺势而上。   我一向小心,不敢跳水,从桥下顺着水滑下去,嘴里说着,假如发生什么意 外,怎么向家里人交代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滑下水,顺着水势仰泳。余德 立拿沙子打我的脸,他知道我在嘲笑他。我见沙子过来,一翻身沉到水底。   汪洋又游了一个来回,他左右开弓,划动手臂,奋力拨水。他要游到前面, 追上我们几个。李文革每次从水里钻出来之后,单腿跳动,斜着脑袋,用手掌连 续叩动耳朵,说这样不会让耳膜进水,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们在水里面继续 打闹,说着话,喷着水。游出去很远之后,我们上岸往回走。大渠沿岸的沙子烫 得我们脚底板生疼。我们尖叫着,跳跃着跑回来。余德立洗好衣服,打湿了身体, 带着墨墨镜藏在沙堆里晒太阳。我们每次经过他的身边,都用身上的水甩到他的 墨镜上,他大声喊着说烦死啦。   我们一次次去游泳,身子洗得发白,晒得发红,于是在水里往身上打肥皂, 搓起泡沫。随后,我们洗好衣服,累了,喝水之后躺在沙丘上聊天。湿漉漉的身 体一碰到滚烫的沙子,立即变干,我们埋在沙堆下,藏起来手和腿,用沙子撒到 腿上,看着沙子慢慢地滑落,一边细细数着汗毛。   余德立又想起期末作弊被抓的事情。李文革说,多大的事情啊,不就是作弊 吗?他满脸不在乎,不断往身上抛起沙子。余德立也不在乎,他好像觉得那场考 试被抓,是李文革欠他的,而非是他欠李文革的。   那次考试时,李文革坐在余德立后面鬼鬼祟祟。他早给余德立打好招呼,要 余德立把做好的试题通过纸条传递过来。余德立端正坐在前面答题。他写好字条, 塞在身后,李文革接过来抄写。   没想到在第二轮答题的时候,正好有老师走过窗口,很明显看到他们两个相 互递着条子。老师走进教室,让他们站起来,摊开手掌。李文革手中什么都没有, 他看人影走过窗口,立即把纸条塞到嘴里吞下,而余德立还在耐心地抄着纸条。 他们两个被叫到前排,另外一名老师在试卷上记载什么,把两个人赶出了考场。   李文革一脸不屑地说,还不是余德立太笨,否则怎么会抓住?再说,如果余 德立聪明一点,被抓后也不说出名字,又怎么牵连到他呢?李文革倒是不会内疚。 他闭着眼说总之都过去了,大家以后作弊小心一点,舒舒服服考上大学这才是正 经事情。   余德立对他这种知错不改的腔调尤为生气,但他又不好反驳,只得说总之作 弊不好,以后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千万别找他了。李文革骂他就是一个胆小鬼,没 种的男人,连作弊都要怕的男人,难怪连他表妹都搞不定,还好意思说出来?他 说和余德立混在一起就是耻辱。   我和汪洋趴在沙子内,听他们无聊的说话,胳膊垫在脑袋上,闭目养神,朦 朦胧胧睡去。大渠内的流水哗哗直响,仿佛穿越我们的梦境,带着我们到了另外 一个世界。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越来越微弱的说话声,他们也渐 渐地睡去了。我在梦中仍旧见到很多水,包围着我们身边,并且把我们漂浮起来, 冲开了沙滩上的沙粒,越涨越高。我们四个在水上并不慌张,以现在的姿态继续 躺着,偶尔坐起来,拿铁锹划水。我们身下空无一物,水是透明清澈的,承载着 我们继续漫无目的的漂流。这种轻盈、舒适和温暖的梦幻让我很放松,劳累渐渐 地被释放,身心舒畅。但是这水并没停止,忽然大起来,仿佛要把我们几个掀翻, 李文革和余德立在水上争吵起来,我要被水打翻。   我被尿憋醒了,感觉身下的某个器官又硬起来,直撅撅地暴露在太阳下面。 李文革和余德立两个还在继续拌嘴,你说我不行,我说你糟糕,相互抖落着对方 的缺点。我神志还不清醒,朦胧地站起来去撒尿,李文革也站起来,说要晒晒小 弟弟。他对着太阳拨拉着自己的玩意,继续寻找那一颗痣。余德立浑身赤裸,跳 跃着,继续抖落身体沙子,他把汪洋吵醒。 汪洋在余德立的影下眯着眼睛,强 烈的太阳光直射他的眼睛,他不由把眼睛闭上,对着余德立的影子说搞什么啊。   我们四个一字排开,两腿分叉,赤裸裸的站在沙堆上,各自把着,用力朝杂 草丛生的沙坡上撒尿。从背后,一定能看出我们四个光滑有力的臀部,高高矮矮 的身躯,岔开两腿之间弧形、并且抖动的尿路。我们身躯左右摇摆着,弧形尿也 随之晃动,相互交叉,比试着谁尿的最高。最后我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剧烈地哆嗦 着,李文革说这样的哆嗦最为舒服,并且他撒尿是最远。   在我们对面,是一大片防护带,我们把自行车停在其中。这片防护林大部分 种的是沙枣树,其间有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胡乱生长着红柳、梭梭柴、芦苇等植 被。很少有人去管这些植被。以前这里也种过树木,由于干旱或者盐碱太旺,成 活率不高,很难成片长大。   李文革继续嘲笑余德立说,他什么都不行,连撒尿也不行,又低又细,简直 就是小孩的尿,这样的人永远长不大,永远也找不到女人。余德立反驳说,你什 么都行也不见你做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就知道吹牛说大话,别以为自己长得又 高又大,顶多就是骡子的生殖器,大而粗有用吗,还不会繁殖,一样是废物。他 先把自己逗乐了。   李文革倒是不生气,他满条斯文地说,要做事情还不容易?小三连队到处都 是鸡,我们回去打一只鸡如何?知道你没胆量,这绝对把你吓坏了。余德立立即 说谁怕呢,不就是打鸡吗,他可从来不知道怕过。李文革说打鸡好啊,正好孔雀 在这里,让她看看余德立究竟是什么样子。李文革以前偷鸡摸狗习惯了,他也不 觉的这有什么不妥。而余德立则是乖巧的好学生,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李文革 试图刺激他,让他知难而退。谁都没想到,余德立再睡醒之后,勇气大增,觉得 自己也像李文革那样,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了,更何况在这种气氛之下,他 很容易被哥们义气和强烈的表现欲望所驱使,答应要和李文革回去打鸡,给孔雀 一个惊喜,大伙美餐一顿。   汪洋以为他们说笑话,也在一旁煽风点火,看这个事情越来越成真之后,他 说别胡闹,逮住了可不闹着玩的。李文革说他偷东西什么时候失手过?何况还有 英勇无敌、智勇双全的余德立陪着呢。余德立也说就是就是,有更加智勇双全、 更加英勇无敌的李文革领路,我们什么都不怕。   我们浑身发热,皮肤干燥泛白,肩膀被晒脱皮,我们又扎进大渠中洗澡,穿 上洗干净的背心、汗衫和短裤,准备回去。在路上,我们看到一辆轿车陷入泥坑 中,司机很着急,他让我们帮助推车。李文革建议帮忙,我们穿着拖鞋赤着脚踏 进泥坑推出小车,由于感谢,司机送给李文革一包香烟。   9 赔钱   王军家院子宽阔,左边有两三间房屋,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右边是一 个菜园子,种着蔬菜,有黄瓜、豆角和西红柿。由于很久没人管理,菜园内的小 葱干旱发黄,蔫耷着。我们推开大门时,看见孔雀正在给蔬菜浇灌,她额头有汗, 一手拿着红色的塑料水瓢望着我们微笑,另外一只手擦汗。她的脚下是一小桶水。   李文革把自行车停在阴影下,走上前说别浇了,瞧你热的。孔雀说没什么, 这菜干渴得快要死了。李文革望着蔬菜说,没事,总之没有人过来。他帮孔雀把 水桶灌满说,一会让小三和你摘菜,我和余德立出去一下。   孔雀关心地问,你们去干嘛?李文革哈哈一笑说我们去买两只鸡回来做饭。 孔雀沉下脸,她看到余德立也过来说,你们又去打鸡,这样不好,又不是你们连 队。余德立笑着说,有我们两个在,还有什么干不成的。你们好好择菜吧。说完, 他们推门走出去。   汪洋在厨房收拾,他把王军家的录音机开大,放着赵传的歌曲,自己随之摇 头晃脑。他对我们说,他们两个真是能啊,劝都劝不住。瞧瞧,两个人相互攀比, 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进入菜园子,手里端着盆子摘豆角,说希望他们没什么事 情。孔雀这时候也不方便说什么,她在菜园里耐心摘西红柿。   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们并没有问我该去哪里找鸡?就算问我,我 又怎么回答呢?我对这些不太多清楚,更不愿意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做如此危险的 事情。万一有事情,我怎么向家里人说?我不由频频张望院口大门,希望他们能 早点回来。汪洋打开窗户,听着音乐,随着节拍摇头晃脑。孔雀看我紧张,对我 说没事的,他们快回来,我们回去准备做饭。   李文革和余德立出门之后,两个人带着紧张和兴奋,尤其是李文革,他觉得 可以炫耀自己。天气仍旧很热,他们走在树荫下,一步步朝着连队的边缘走去。 李文革判断说,那里人少,荒芜,在那里打鸡容易下手。余德立敷衍着说话,随 着李文革往连队边缘走,他有些不安,因为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更何况在白 天,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   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走到一片荒地之中。他们看见树阴影下有几只鸡在芦 苇丛中挠食。李文革给余德立示意眼神,轻轻说别出声,他悄声走过去。这时, 余德立心跳厉害,感觉太阳忽然变得炎热,穿过树荫直射脑门。他又紧张,两条 腿有点哆嗦,瞟了李文革一眼,原地站住。   李文革蹑手蹑脚往前走一段停下,他已经站在芦苇当中。他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连呼吸都停止。在他前面的芦苇丛中,那几只鸡低头啄食,叽叽咕咕,时不 时抬头望着他。李文革还是静止在芦苇中,但是他的身子慢慢弯下去,两只眼睛 盯着最近的一只鸡,做出想要前扑的姿势。   余德立站在不远处望着李文革,他心里暗自捏着一把汗。这时候,他有些后 悔来到这个地方,后悔和李文革捉鸡。他知道李文革的下一步就要猛扑过去,随 后鸡飞人跳,这么大的声音,怎么能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扭着头望着四周, 在热天中,一切都是静止的,他甚至感到心跳加剧,听到猛烈的心跳声,嗵嗵嗵 地锤个不停。   就在这时,只见李文革的身子越垂越底,两个手臂快要碰到膝盖,双眼仍旧 死死盯着前面的一只鸡。那只鸡有些警觉,低头啄食后抬起脑袋望着李文革,鸡 冠子抖动几下,脖子有节奏的晃着,它好像察觉到危险。李文革忽然朝前扑过, 他一把抓住那只鸡的腿,迅速摸到鸡脖子,用劲一扭,还没等这只鸡反应过来, 发出叫声,它已经被李文革扭断了脖子。   其余几只母鸡被惊吓住了,它们扑腾着,咯咯嗒高声尖叫着,抖动翅膀从芦 苇中四处惊跑。余德立一颗心还没安定下来,就像那群被吓跑的鸡那样,还在无 助惊吓着。李文革随手把鸡塞在肚皮里,他很高兴,又是笑哈哈的。当两个人走 过一户人家时,透过虚掩的门缝,余德立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走廊阴影下缝补衣 服,他的心忽然更加紧张,有了不详的预感。   两人回来之后,余德立不作声地帮助我们做饭,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那 种预感。李文革则兴奋地说刚才如何如何,他满不在乎地说,万一有人来找鸡, 我们不承认就行,对方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他把鸡藏起来,等晚上再吃。在做 饭的时候,汪洋说了一声,有人晃过了门前。我丝毫不在意地说,也许看看是不 是有人,因为王军家长期都没人烟。我们五个兴致高昂,觉得一切顺利。大家凑 钱,我骑着孔雀崭新的自行车去商店买几瓶啤酒、一瓶白酒和熟食,一路上心情 畅快,感觉她的自行车轻便好骑,难怪李文革经常骑她的自行车四处炫耀。   我把啤酒、大豆和花生米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大门忽然打开,几个彪形大汉 闯了进来,我一看这形势,心里想着坏了,他们定是来找鸡。我偷偷对李文革说, 他们几个都是当地流氓,要小心一点。   为首的是陈大军,我们连队有名的痞子,他20多岁,混在团部,经常看见他 打台球,吃夜市,晃着膀子打架,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贾大鹏,他是职高的学生, 我们在学校也时常看到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敞开衬衣,故意露出长满肌肉的胸膛。 他也经常打架斗殴,王军告诉过我好几次,千万别惹到这些人。没想到今天会在 这里碰到。我心里发毛。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混子。还没等我开口,陈大军 对我说,你们谁偷我们家鸡?老实点拿出来。小三,我们一个连队的,你最好说 出来是谁。   我面露为难,陈大军走近我,拎起我的衣领威胁说,你好好说,大家都别伤 了和气,知道你也干不了这事情。我还没张嘴,他扇了我一巴掌,松开我,走近 余德立,做出要打他的动作说,是不是你干的?刚才看到你站在那里。余德立嘴 唇颤抖着,吓得说不出话来。   汪洋和李文革都惊呆了,站到前面想要劝阻。孔雀正在厨房里,听到声音, 连菜刀也没顾得放下跑出来,这把她给惊吓住,失去平时镇定的脸色。   贾大鹏靠近陈大军谄媚地说,表哥,这些高中的小孩可真不得了,竟然敢偷 你们家的鸡啊,真是在土地爷身上动土,非要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他一边说一 边比划着李文革说,这个家伙看起来很傲,先把他收拾收拾。陈大军一边点头, 一边盯着李文革看。   李文革这才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他拦着那几个四处搜看的流氓说,我们没偷 鸡,凭什么让你们搜?陈大军走近他,指着他的鼻子说,最好老实一点,否则让 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家丢了三只鸡,你们乖乖地拿出来,一切好说。他阴沉着 脸,面对李文革,做出随时要打架的姿势。   余德立沉不住气,他开始喊,哪里是三只鸡,我们就打了一只鸡。陈大军听 到这句话,他转向余德立就是一拳,打在他小腹上,疼得他捂着肚子蹲下,陈大 军说偷鸡你还有理了?   李文革大吼一声,他挥拳朝着陈大军舞去,陈大军没想到李文革会出拳,他 的肩膀被打中,疼得他后撤了一步。他发火说,你竟然动手,上。他们这四个流 氓把我们五个围成一团,一个个面露凶光。   我也捏紧了拳头,想着抵挡,汪洋在我旁边,他也是面色紧张地望着对方。 孔雀站在我们身后,她说不出话来。贾大鹏去踢李文革,李文革没地方躲,他挨 了一脚。李文革的脸色变红,两眼通红,他一把夺过孔雀手里的菜刀,怒火冲天 对着贾大鹏吼着,看你们哪个敢来?   陈大军根本没有把我们这些小孩看在眼里。他哈哈大笑,说不得了。他抓起 桌子上的一个啤酒,朝着桌面磕下去,啤酒瓶顿时爆裂。陈大军拿起啤酒瓶子的 破裂岔,抵着旁边的余德立的喉咙说,你们还想和我动手,还嫩一些。黄色液体 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泡沫流了一地。   大家这时都惊呆了,一个个站着不动,李文革更是惶恐,他拿着菜刀不停晃 动,深怕伤了谁。余德立面色发白,身子轻轻颤抖,惊恐地看着对方。他的喉结 上下滚动,好像有唾液在喉头,想要说话却说不上来,大颗大颗的汗水滚动下来。   汪洋赶紧在一旁说,别搞大了,我们给你们赔钱,赔钱。他拿下了李文革的 菜刀。又走到陈大军面前掏出香烟说,这位大哥你抽烟,是我们不对,我们赔钱。 我也跟上去说好话。陈大军这时脸色才缓和过来。他把啤酒瓶子砸到地下,砰地 一声脆,玻璃渣四处迸溅。他接过汪洋递过来的烟,点燃后说,你们啊,干什么 不好,还要偷我们家的鸡。要不是看小三和我一个连队,早就动手了。你们看怎 么赔吧。   孔雀把菜刀拿到厨房,她躲在里面不出来。李文革还呆站着,很不服气地看 着贾大鹏。我和汪洋连忙拉着凳子让他们坐下。陈大军教育贾大鹏说,这个是我 们连队的小三,他们都是同学,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以后你再有什么麻烦,单 独和他们算,今天可不能动手,要不然我怎么向小三家里说。   贾大鹏媚笑说,表哥说的对,等以后再找他们麻烦。陈大军吐着烟圈说三只 鸡就赔一百元钱吧,你们也别说狠,要是换了别人,一只鸡非要赔50元钱,算他 倒霉,认识熟人。李文革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两只眼睛瞪得很大。汪洋 说好好,我们赔,我们赔。   我站在陈大军的面前,为难地说哪有100元钱,去哪里凑?陈大军当作没听 见,他悠闲地抽烟,吐着烟圈。那些烟圈在他面前喷出去很远,很快消失了。其 余几个流氓也站在他的周围吞云吐雾,好像和他们一点没关系。我们难为情地想 着钱的事情,气氛一时尴尬。我想破头都不知道如何找钱,心里特别难受。这时, 贾大鹏的眼珠咕噜噜转了转,说没钱没关系,看院子里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就 算吃亏,推走算了。   李文革一听急了,他噌地站起来,冲着贾大鹏喊道你敢。余德立连忙按住他 说,好商量好商量。陈大军冲着贾大鹏说,就知道你鬼点子多,主意不错嘛,能 推走自行车,这个事情就算了。他扔掉烟头,手放在桌子上轻轻拍打着节奏,桌 子上几瓶啤酒微微颤抖着。   孔雀在厨房里小声叫着余德立的名字。余德立走进去。她的脸色不安,低声 说,让他们推走吧,一辆自行车也不值钱,免得让他们在这里纠缠。余德立点头 走出来说,能不能过两天给你们钱?   陈大军站起来,用力一拍桌子,一瓶啤酒“啪”地掉在地下摔碎,泡沫四溅, 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他提高嗓门冲着我们喊,还敢对我讨价还价?你们也不打听 一下我是谁?你们要是现在把钱拿出来,自行车就不推了。你们有吗?他冲着李 文革说,没本事别出来混,拿着菜刀吓唬人啊,装什么英雄好汉,赶紧滚回家去。   余德立连忙说好好,你们推你们推。李文革拽着余德立的胳臂说别让他们推 孔雀的自行车。余德立甩开他的胳膊,不理睬李文革,而是把脑袋转向陈大军说, 陈大哥,你别生气,我们错了,自行车赔给你了。   陈大军鼻子“哼”了一声说,告诉你们,自行车我今天推定了。你们走到哪 里告都没用。我可是派出所的。你们有本事偷鸡,就没本事赔钱吗?一群小混混。 这句话他朝着李文革说的。贾大鹏在旁边点头哈腰说就是就是,都是一群窝囊废, 活该。他的眼睛得意地望着我们。   我们觉得羞愧难当,尤其是李文革,他的心里更是难受。他坐在板凳上,捏 紧了拳头,两眼发出怒火,恨不得站起来把对方撕裂。陈大军站起来指着他鼻子 说,你别不服气,有本事你找我。贾大鹏也说,有本事到学校来找我啊,如果你 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你呢。说完他又看一眼陈大军,仿佛得到他的支持后更加得 意。   他们扬长而去。我和余德立跟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孔雀的自行车被推走, 不由地心中难受,坐在院子里沉默。余德立从他们走之后,立即抱怨自己,为什 么要打鸡而不是买鸡?这么多钱可以买好多鸡啊,现在好了,孔雀的自行车被推 走。他气愤地踢啤酒瓶子,大声说你们就混吧,一点都不老实。汪洋坐在那里不 说话,心情难受,眼睛肿胀,面如死灰,盯着余德立的脸,又去看满地的啤酒渣 滓。孔雀也不说什么,她拿出扫把,一点点的扫着啤酒渣,并且把窗户和门都打 开,闷热的空气进来之后,一扫这室内的紧张气氛。   10 打工   晚上,李文革独自坐在院子内抽烟喝酒,我们看出他的难受,但也无法安慰 他。汪洋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陪着他坐在院子里。过一会,汪洋又离开,因为李 文革说要自己安静一下,好好想想这件事情。   李文革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他常常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以 大哥的姿势出现。他有资本,也有胆识。人又帅,个头又高,经常鸡鸣狗盗,打 架斗殴,至今未吃过亏,这让他洋洋得意。他和孔雀关系良好,成双出入,也够 他炫耀。而一般事情他都能够处理,想出完美的解决方法,很少吃亏,丢脸。但 这次偷鸡失利、打架吃亏、让孔雀受损失,加上余德立的软弱无能,都让他气恼, 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折腾一晚上之后,没人记起那只断了脖子的鸡,它被藏在草丛中,无人提及。 我和汪洋坐在桌子前自斟自饮,拼命喝酒,听着录音机里赵传忧伤的歌曲,一遍 遍唱着,我是一只小小小鸟…小小鸟…飞不高…飞不高…孔雀早早睡去,她实在 熬不住这种尴尬、苦闷的局面。她本想对李文革说些安慰的话,看到他一脸苦闷, 不愿搭理的模样,也胆怯地最终没有开口,而是把这些话说给了余德立。他们趴 在录音机旁,说着说着孔雀支撑不住睡去了。   在菜园子旁,李文革身旁摆了一排空啤酒瓶。他在黑暗中默默喝酒,香烟一 明一暗。在这种光照下,偶尔看到他的侧面,阴森可怕。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愤怒, 不再是犀利的怒火,而是从激昂的恼怒转变成深沉的怨恨,越藏越深,这是从未 看过的模样。   我和汪洋一瓶一瓶灌下,都喝多了。汪洋目光呆滞,呆呆地坐在院子中仰望 满天的星星,偶尔自言自语,无奈地挠头说,怎么会这样。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乌 七八糟的事情,从来不喜欢胡作非为。他天性乐观,淡薄名利,总是能带给我们 无穷的欢乐。这次,他只能以无可奈何和无为来表现他的情绪。   我摇摇晃晃走到李文革身旁,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看着紧闭的大门。我胃里翻江倒海,实在忍受不了,趴在菜园旁,尽情呕吐。李 文革在我的旁边既不躲避,也不安慰,他仍旧沉默抽烟。我躺在地上,望着天上 的星星璀璨,闪着光芒,不由地滴下眼泪来。   第二天早晨,他们收拾房间后回家。我也是一脸疲惫回家。妈妈问我,昨天 偷鸡的事情怎么解决的?我很惊讶,这么一点点事情立即传到她的耳朵,我含糊 其辞,低头不语。她也不再详问,知道我很老实,不会出什么大麻烦。   在早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李文革把我们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昨天他想了很 久,才想着趁着假期没有结束,他要打工赚钱给孔雀买新自行车。本来他也想继 续偷东西,但是风险太大,而且不容易一下子找到这么多钱,不如打工赚钱,大 家要帮着他。他神情黯然地说这个事情要偷偷摸摸去做,不能让孔雀知道。我和 汪洋都支持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也抓紧时间找活,人多力量大,一起凑钱 买自行车。   没过几天,余德立告诉我们,他能找到活干。他家邻居有一位付师傅,河南 人,常年穿着皱巴巴,布满泥点的衬衣。因为脏,裤子早已分辨不出来颜色。付 师傅个头不高,干瘦如柴,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眼睛小而有神,大嘴巴里面的牙 齿全黄了。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而一旦谈论钱的问题, 就会掰着指头一五一十的谈论,不急不慌,胸有成竹。   这位付师傅来新疆十多年,一直给别人盖房子,打家具,四处揽活。他以前 做过小工,一步步做到大师傅之后,自己找了几个河南老乡拉活,不再别人手下 干活。他的手艺好,人缘好,除了抠门之外,简直就是包工头中的楷模。   由于余德立家境不好,付师傅常常找余德立干活,最常见就是拉草、拉土和 搬砖,这些琐碎的活找余德立干最合适,两家住的距离不远,余德立能随叫随到, 所干的活并无太多技术含量,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行。   余德立说,每次他们出去干活,付师傅都让余德立自己带水,从来没有给余 德立买过西瓜。如果碰到有熟人在,付师傅会买西瓜请对方吃,而算账的时候付 师傅会说,今天买西瓜的钱平摊。夏天兵团西瓜很便宜,一公斤2毛钱,一个大 西瓜也就3-4元钱,余德立吃一次西瓜少2元钱,他有时候干活一天才拿7块钱啊, 余德立也说,不吃西瓜,自带有水。   今年夏天,付师傅接有盖房子的活。没想到工程到了一半,出现一些小麻烦, 原本的小工卷钱跑回老家,临走时还报复性地用水泡烂了一些土块。小工是付师 傅的老乡,平时也不抽烟喝酒,但总说钱不够花,后来知道他打电子麻将上瘾, 全扔到游戏厅了。付师傅教育他几次,也不见他顶嘴,以为事情过去。最近小工 借口说,老家奶奶病了,需要钱,问付师傅借钱。付师傅本来是小气的人,但看 在老乡的情谊上把工资提前支付,谁知道出现了这种事情,一下子把工期进程打 乱。他找到余德立说,需要两三个可靠的人干活,一个继续在工地当小工,一天 15元,其余是机动的活,可能要拉麦草,还需要一千块土块,问余德立能不能找 到人干?   余德立二话不说把活揽下,他带着我们几个去见付师傅,说这些活都能干。 付师傅觉得我们都是高中生,一开始并不满意。李文革说虽然我们年龄小,都是 农场孩子,干活多,前几天还帮助小三家浇水。他指着自己的块头夸到自己当小 工吧,一点都没问题。他又说汪洋块头大,胖是胖了点,但很有力气。说我和余 德立个头小,机灵聪明,干活勤快。在他的这番说辞之下,付师傅同意我们干活, 不过他强调说,干什么都是最后付款,不准借钱。李文革拍着胸脯说放心好了。   我们太需要这笔钱。李文革第二天就和汪洋打土块去了,说让我、余德立和 付师傅拉麦草。付师傅眯着眼睛同意,他算了算工期说,等土块供应上,麦草有 了,工程也很快结束,正好赶上你们开学。而李文革在算计,他当小工,打土块 能赚多少钱。   第二天我去了余德立家,等到快12点,付师傅才开着小四轮来。他解释说, 这正是快要吃饭的时间,现在赶到地里,正好没多少人。我和余德立跳上后车斗, 小四轮冒着浓烟,一路颠簸,走了半小时后,突突地进入收割过的麦地。   还没装满第一车麦草,有连队的人过来阻止,说我们不是连队的人,不让拉 草。他站在小四轮前,拒不走开。付师傅好言好语,又是递烟,有时低头哈腰, 那人依然站着不走。付师傅对我们使眼色,让我们跑到其余地方挑麦草。等我们 跑过去,聚成一小堆一小堆麦草时,又有人跑过来阻止我们。我们就如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不过,付师傅自然有办法,他稳住这头,说去那头挑麦草。等那边的 人过来了,他又说去这头挑麦草。他开着小四轮,在麦地里来回跑动,弯弯曲曲 走着“之”字形,这可把我们累坏了,不得不追随着车跑,气喘吁吁。   我和余德立围着车斗从四周挑草,把麦草高举过头顶,扔到车上。付师傅站 在车斗上,把我们挑上去的草用叉子接过去,踩实在脚底下。他越踩越高,高高 在上指挥着我们,同时还四处张望,生怕有人过来赶我们走。越踩越高,渐渐见 到尖之后,付师傅越贪心,总怕装车不够,要让我们再挑一些草。他站在草垛上 摇摇晃晃,我们害怕他要掉下车,连说装满了装满了,可付师傅不管,仍旧叫我 们挑草,以至于加宽的车斗上装得太满,最终一根稻草再无法再抛到车斗上。付 师傅连说可惜,他招呼我们用绳子杀好车斗,自己拽着绳子下来。   一下午时间,我们来回才装了2车麦草。第一车很瓷实,第二车我们没心思 干了,又渴又累,附近连队的人又在嚷嚷,我们装了半车不得不拉回去。一车7 块钱,付师傅说,按照三车的钱给我们两个,也就是我们两个一共赚了21元钱。   劳累一天,我们回到余德立家捧着西瓜吃,感慨赚钱太累。余德立说恨不得 立即买辆自行车给孔雀,好让她忘记那件事。我面色忧郁说,要买也要一起买, 要不李文革会怎么想?余德立正在埋头吃西瓜,他抬起脸,满脸瓜瓤说只想让孔 雀高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专心啃着西瓜。   我们吃过晚饭,去汪洋家,他妈妈说他还没回来,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 下等他回来。这一天,李文革和汪洋制造了1000块土块,两人浑身上下都是泥点, 累得他们腰酸腿疼。在收工的时候,趁着太阳还暖和,汪洋说他要去洗澡。李文 革不想去,他太累,需要回家休息,明天要去工地。汪洋说服不了他,独自骑着 自行车,顺着大渠,沿着杨柳岸,骑了很远才找到洗澡的地方。大渠足有10米宽 阔,他冲下去游泳,又爬上来搓澡,又冲下去。几个来回之后,他感觉到水里温 暖,裸露在外面很冷。他抖干净身上水柱,坐在杨柳下洗衣服。随后,他把衣服 晒在杨柳枝条上,穿着短裤,光着身子,长久地站在大坝旁,看着大坝下不断被 冲击、翻滚的水柱。   这是黄昏时候,太阳正收回暖洋洋的温度。就在汪洋的脚下,滚滚的水柱不 断从大坝缝隙中泄露出,它们冲上一定高度,又重重摔下来。几十股水柱都如此 这般宣泄,不断咆哮着,怒吼着,翻滚着。汪洋一直看着那些水柱的变化。看到 它们如何蕴含了力量抛起来,又如何伴随着大量水珠跌下来,消失了能量摔在一 起,又聚合在跌宕起伏的水中滚滚向前。他总觉这水柱中具有神秘力量,主宰着 一切。这种不可预知的力量让他痴迷。他爱看浪花形成的样子,爱看白色泡沫泛 滥的模样,爱看变化的水柱。他看着看着,就觉身处异地,刚刚在打土块的生活 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何要发生。   天凉了,汪洋还舍不得离去。他挥动手臂赶着飞舞的蚊子仍旧盯着大坝中飞 溅的水花发呆。生活好像就如浪花,总是变幻莫测,说不清楚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前不久所看到的过磅间电击死人事情也是如此,人生无常,充满无奈。要不是偷 鸡被抓,他又怎么会在这里洗衣服,看大坝的水呢?他想到这些黯然销魂,怆然 凄凉,唯有这翻滚不止,奔腾向前的流水带给他一些活力和安慰。   他心中一阵阵难受,不知道这种情感从何而来,便觉自己渺小孤独,所做得 事情无聊,无论偷鸡摸狗还是上学,都觉得没太多意思。但是他又不能不回家, 他累了饿了,只好悲伤地骑着自行车慢腾腾地回来。   他给我们叙述时,仿佛在他的面前仍旧横着大坝,浪花飞溅,而他一脸悲呛 地站立在对面,仿佛和这个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又仿佛要融入这个世界中。他 又仿佛已经纵身跳入喧腾不止的大坝,一切随之停止,他的生命随之永恒。在这 种叙述中,某种东西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就像眼前的葡萄架那样,它的根深深地 扎在地下,地面尽管繁华一片,不过是表面的风光。那些根蓬勃旺盛,四处寻找 养料。汪洋难道也如此?他尽情地乐观,盲目快乐,寻找快乐,而他内在的空虚, 无聊,不也在悄然成长吗?   夜色朦胧,葡萄架下清凉无比,似乎在对应天上无限的银河。我们三个围成 圈坐在小藤椅上,听汪洋说今天打土块之后洗澡的感觉。我和余德立听他面无表 情的说话,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11 盖房   李文革从午休中醒来,洗把脸,穿上勉强看出白色的衬衣,走出门去。他的 父母还在午休中,他静悄悄地带上门,行走在树荫下,走过邮电大楼和银行大楼, 听着干燥空气中电子麻将的声音,实在感到烦躁。商品楼道中的每个人,一个个 无精打采。等走过商品楼,进入居民区,在阴凉之下,无人之处,李文革又变得 安静。   工地的大工叫万师傅,有些胖,他不怎么抽烟,可耳朵两侧总夹着烟,或者 夹着铅笔。他比付师傅还要大,脸上皱纹交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干活认 真,每天计划着进度,对李文革也很和善,问他累不累,可以慢一点干活。他不 会让李文革休息,李文革要是真休息了,谁来干活呢?让他休息的话也只有付师 傅才能说,因为他是包工头。   另外一个大工,他们都叫他小李,也是一个河南人。相貌和付师傅差不多, 瘦而且矮。据说他是带着老婆孩子偷跑到新疆的,没有户口。什么原因不可而知。 他和付师傅开着玩笑,往往说着说着又朝女人裤裆的说去了。随后他们笑完就会 说,注意点啊,可是有学生在这里,别把他教坏了。李文革在他们面前,从来不 抽烟、不说脏话,只是腼腆地微笑,努力干活。本来,这里也没有他发言的地方。   他每天要在大铁锅里和上2大锅泥巴。头天下班的时候,他把大锅填一半土, 中间挖出一个小坑,浇上水。第二天早晨,再撒上几层土,顺着锅边搅动,一锅 泥巴便和好。用铁锨轻轻顺起,感觉到无多大阻力的顺畅,说明这锅泥巴和成功。 和泥需要技巧,干湿适中,要偏软。太干了不好粘合,太湿了又容易滑土块。红 砖要稀泥,土块要干一点的泥巴,没几天,李文革就是和泥高手。   这个早晨正好上房梁。看热闹的人很多,户主家也来不少人,这是他家为儿 子盖的新房。儿子留着寸头,大脸,满身肥胖。媳妇是纱厂工人,一个普通家庭 妇女的模样。父亲、母亲都很矮。他们熬绿豆粥,给每个人发瓶啤酒和一盒香烟, 兴致高昂地说话。李文革立着铁锹站在铁锅旁,随时等着师傅们的吩咐供应泥巴。   几个大师傅和大脸儿子正在墙头上吊着大梁。一根一人粗的大梁上绑着红绸 缎,还垂下来一挂鞭炮。大家喜气洋洋地等待大梁放好,点燃鞭炮庆祝,更有几 个年轻人耐不住性子,把啤酒打开,等着欢呼。不熟悉的街坊邻居稀稀拉拉地站 在高低不等的土块上看热闹。   李文革伸着脖子正在看如何摆放大梁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 看到孔雀,她穿着长裙子,提着宽裙边,亭亭玉立站在满是碎土块、泥巴的工地 上朝他微笑。李文革这时才有些不好意思。他以前从来不会不好意思,这不是他 的风格。他主要觉得身上脏的时候被孔雀看见,很难为情。   孔雀说过来看看他,没有别的事情。李文革笑了,他的脸很黑,又脏,映衬 着他的黄牙齿反而白了不少,乱发蓬松,满头泥斑点。他说这里脏,站开一点。 孔雀说没事,问他还要干几天。李文革仰着头望着将要点燃的鞭炮说,差不多要 结束了。孔雀走过来,并排站在他的旁边,侧头说要开学了,希望早点完工。   师傅们用绳子把大梁吊高放正后,爬下墙头。房主的大脸儿子点燃了一截木 棍,他和老婆双手握住木棍去点燃大梁上的鞭炮。周围人在喝彩。电光一闪,鞭 炮噼里啪啦响起来,火药味伴随着一缕缕青烟随之弥漫四周,鞭炮在不断掉下的 过程中爆炸,粉碎,电光纷闪,纸屑翻飞。所有人欢呼拍掌,户主一家更是油光 满面。   不少碎红的纸屑迸溅到李文革和孔雀面前,在他们中间飘扬落下,还有一些 碎纸屑落在了孔雀的头上。在这纷扰的鞭炮声中,李文革透过飘落的鞭炮屑看到 孔雀,他觉得这乍响的鞭炮中蕴藏着喜庆,孔雀头上的红纸屑仿佛是新娘的头花。 他想说出来,但鞭炮噼啪乱响,震耳欲聋,李文革还是没张口,孔雀感觉到什么, 她侧着脸微笑。   鞭炮响了很久停下来,红白相间的纸屑落满一地,硝烟味慢慢退去。有几个 小孩跑上前捡鞭炮。户主拎着啤酒和付师傅几个碰杯,说他们辛苦。付师傅喊李 文革去喝酒,李文革说不会。付师傅说喜庆日子怎么能不喝酒?李文革看了孔雀 一眼说,真不会喝酒。万师傅劝付师傅说,学生不会喝酒算了,他塞给李文革一 包烟。   喝酒抽烟之后,日头高照,他们继续盖房子,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孔 雀站在这里不方便,她说中午请李文革吃饭,让他收工后去餐馆找她,她先离去。 李文革看着她的背影,手握着一块砖头忘记扔上去,小李师傅笑嘻嘻地说,文革 喜欢上这好看姑娘了。李文革这才醒过味来,把手里的砖头准确无误地抛到房梁 上小李师傅的手中。   下班后,李文革去餐厅吃饭。他狼吞虎咽,吃了一盘拌面,中间又加了两次 面。孔雀只要一盘丁丁炒面。她说自行车的事情不怪李文革,劝李文革不要为这 件事情生气。她还说,听余德立说,大家要凑钱给她买自行车,她认为不合适, 她又不缺这两个钱。   李文革听到这话,筷子插到炒面中,捎带怒气说,谁都不缺这两个钱,我必 须给你买自行车,在开学之前。孔雀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说别生气,大家别为 这个事情伤害自己了。李文革也不辩解,他埋着头继续吃面,也不管自己举止粗 鲁。   孔雀见他没话说,也不说话了。两个人不再交谈,安静吃饭。孔雀心里也不 好受。为了自行车的事情,她向家里撒谎说丢了,家里倒是不介意。她反而心里 内疚,觉得自己不诚实。那件事情给她很大恐慌,好几天存在阴影。她有时怨恨 李文革的莽撞,又在担心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有时候想,少和李文革交往,有 时候又想,李文革为人爽快,对自己还不错,交往下去还可以,怎么为了这点小 事而失去这个朋友?她迷迷糊糊想不通。   吃饭后,李文革直接回家睡午觉,他需要保持精力,下午还要干活,他没有 送孔雀回家,孔雀一脸无奈。   李文革下午又是提前来到工地,静悄悄地还没人到。墙壁内乱糟糟的,都是 半截红砖、土块,碎泥巴,凳子、脚手架、绳子,还有水桶、茶叶杯、铁锹等。 他在阴影下坐着,抽一支烟,不由自主想起吃饭时孔雀说的话,心里想什么叫不 缺这两个钱,难道只用钱来衡量吗?他哼了哼,把烟蒂扔到鞭炮的碎屑中,用脚 踩着。李文革把白衬衣的下摆系在一起,露出几块腹肌,围绕立起来的房屋转转, 心里感慨着,这样高大的房屋盖起来了啊。他虽说从半截参与建设,也学到不少 东西。万师傅细致小心地让他递土块,小李师傅教他和泥,付师傅也不停的让他 干这干那,短短五六天,他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小工了,又不怕吃苦,而且积极主 动,付师傅说还是余德立推荐的人靠得住。   其实,李文革在想,要不是为了每天15元钱,他能会这么积极主动干活吗? 不会。想想要买自行车的时间越来越快了,他不由一阵高兴,跑到破铁锅里和泥。   下午干活顺利而且开心。由于上梁,大家很高兴,这意味着房子要完工。万 师傅哼着小曲。他不爱说话,拿出瓦刀测量距离垒着房头。小李师傅在另一端蹲 着,他要把墙头砌出来,明天好放椽子。付师傅在墙上走着,他负责给上面供应 泥巴和土块,指挥李文革在下面供应材料。墙越盖越高,已经不能用铁锹甩上泥 巴。他们用铁锹接力的方式甩墙泥,后来实在太累,就用塑料袋做成泥兜子,塑 料袋四角用绳子捆死。李文革把泥巴放入泥兜子内,付师傅拽上去,倒在墙头上, 足够小李师傅用一阵。他们又跑到万师傅那里供应泥巴,甩土块。不管多高的墙, 只要用巧劲,土块还是可以甩上去。李文革半蹲身,捏着土块,看好准头,一起 立,身子站直,双手往外推送,土块飞了出去,付师傅双手轻轻一接,不差丝毫 力气。   他们在干活期间,小李师傅又说黄色笑话。李文革忍不住笑着,他觉得这些 笑话一点都不可笑,不如在学校里说的笑话有意思。付师傅又说小李师傅,别把 学生教坏。他们休息的时候,从来不给李文革发烟,李文革也不要,他一直在他 们面前保持一个简单的学生形象。   快要收工时候,余德立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到工地。他说晚上去柳江家喝酒, 要是李文革没事一起去吧。柳江是他们高中同学,毕业后去了纱厂上班。平时没 时间走动,在暑假中,余德立也偶尔去找他玩。以余德立的观点看,像柳江这种 不好好学习的人,尽量少交往,但也要随时保持联系,也许随时有用得到的时候。   余德立干干净净,白衬衣束进到灰色裤子中,骑着一辆自行车,仿佛几天前 李文革的样子,悠闲有派。他站在房屋前聊了一会,害怕搞脏他的衣服,再三叮 嘱李文革收工后找他,离开了。付师傅笑着余德立说,怎么越来越像一个吃饱了 没事干的阔少爷?李文革也不辩解,只是笑笑。   下班后,他在工地随意洗洗去了余德立家。汪洋、余德立和柳江他们一个个 都穿着鲜艳,就他灰头土脸,头发上时不时掉下来一大块泥巴。李文革才不管这 些,和他们抽烟聊天,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搞得沙发脏兮兮的,余德立不得 不赶他下来。天黑之后,他们到四周瞎转,去唱卡拉OK。这时李文革才觉得没有 太多精力,不想活动。他在人群旁边站着,默不作声。等到夜市时候,他毫不客 气地喝酒,吃烤串,只张嘴吃东西而不说话。   吃烤串之后,他们趁着酒劲在马路上瞎逛,勾肩搭背。夜里有凉风,刮过树 林带。团部中心灯火璀璨,几个少年骑车而过,他们大声唱着歌:“明朝花会再 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李文革心中一动,第一听到这么好听的歌曲, 当他侧脸仔细倾听之时,那几个少年越来越远,歌声也渺茫不可听见。   不知不觉走到柳江家,他们精力旺盛,又喝酒聊天看电视。李文革又困又累, 想找地方睡觉。柳江搬来沙发床,支在院子中说先睡觉吧,明天还要干活。他找 半天没找到多余被子,只好安慰李文革说,晚上不会很凉。李文革倒头就睡,发 出呼噜声。不过,几个小时他被冻醒。周围归于安静,蟋蟀有气无力地鸣叫着, 凉风习习。李文革冻得蜷缩成一团,他翻身起来,在院子里又找不到毛毯什么的, 只好把衣服和裤子脱下来,尽量地盖在身上。可是还冷,还累。他的两条腿发涨, 伸出腿来很舒服,但是那样衣服又盖不上,很冷。蜷缩回去,有感觉酸胀,他不 知如何是好。李文革就这么折腾着迷迷糊糊到了天亮。   6点,天色刚刚放亮,他又困又累又饿,也顾不得和余德立他们打招呼就走 回家。他们正睡得香甜,在沙发上混成一团。李文革迎着凉风,双腿快走,两眼 发红,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家。他妈妈刚起床,他吃了两个冷馒头,喝很多水, 又去工地了。   12 寻亲   眼看就要开学,房子也盖好了,不再需要小工。李文革怀里揣着150元钱, 从付师傅家出来后,异常激动,直奔团部商品楼。这150元钱是他10天的工钱, 他心里盘算着,如果加上拉草的20元钱,还有打土块的20元钱,零七零八地计算 上,估计凑上250元钱不成问题,足够买一辆好的女式自行车。他兴高采烈跑去 自行车销售点,打算先看看。   店老板矮胖白净,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睛出奇地大。他见李文革在一排自行 车前徘徊,上前问他要什么价位的自行车。还没等李文革回答,店老板自言自语 推销说黑色的那种自行车结实耐用,用上几年没问题,大多数职工买这辆车,价 格又便宜。他见李文革摸着一辆银色的坤车车把,他立即走上前,拍了拍车座说 这种车型是兵团自己生产的,用料讲究,人见人爱...还没听他说完,李文革皱 眉头表示不满意。李文革家在这个附近开商店,他经常闲逛,知道这些店老板如 何做生意。这时店老板认出李文革,说他不是旁边开商店的,买自行车干嘛?团 场人少,谁家发生什么鸡皮零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李文革说,是帮同学买的, 过来看看。   店老板说既然是熟人,给他一个好价格。他从一大排自行车中推出一辆红色 坤车说,这是上海老凤凰原厂的,瞧瞧这个质量。李文革不相信,他摸着车把和 曲线的车梁反问,真有这么好?店老板一瞪眼,仿佛受到委屈的样子说不好能推 荐给吗?大家在一排楼房做生意的,卖不好他可以退回来。李文革看他急了,自 己先笑起来,蹲下继续敲打自行车。店老板又在介绍说,看这轮胎的橡胶和里面 的钢丝,都是好产品,平时卖地可火了,前两天还有一个小孩买了一辆。   李文革随口问到小孩买什么自行车,店老板就知道蒙人。店老板“哎”了一 声说怎么不相信呢,这辆车卖的就是火。那个小孩,店老板继续对李文革说,对 了,那个小孩好像是他的同学。他用手比划着说,那人黑瘦,头发稀少,矮小, 才到李文革的肩膀。李文革不由又问道,我同学?店老板说是啊,经常看你们在 这里玩,其中不是有一个胖子吗?除了那个胖子,他是你们三个中最瘦的。李文 革一惊,他知道说的是余德立,站起来又问,我知道是谁了,他买自行车干嘛?   店老板一边擦自行车一边说,他啊,好像和他什么叔叔、舅舅一起来的,说 给女朋友买,把她自行车搞丢了,赔她一辆。他们那天可真罗嗦,费老劲才卖一 辆,现在的小孩啊,不学好,这么小搞起对象,我说你怎么走了,这自行车你还 要不要?   李文革头也不回地说,等要了再过来。   余德立在这个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去了一趟乌鲁木齐,遵照爸爸的安排, 找一个从未谋面的舅舅。他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异常激动,觉得自己 长大成人,可以独自处理一些问题,更何况去乌鲁木齐这么遥远、繁华的地方, 只是想一想都让人高兴。别看新疆如此之大,他从未离开过团场,也从未独自出 行。   李文革的哥哥在新疆大学上学,他有时候回来,吹嘘着乌鲁木齐的壮美,石 河子的宁静和沿途看不完的美丽风景。对于兵团的孩子而言,城市永远具有原始 的想象力,城市里变幻的霓虹灯,灯红酒绿,人影晃动,奢侈糜烂或者充满激情 和梦想,这些想象来自廉价的录像中勾勒的色彩,正好符合青春期膨胀的欲望。 看得多了,讨论的多了,便觉得兵团破旧不堪,肮脏无序,哪能比的上城市中车 水马龙的热闹呢?   一大早,余德立爸爸叫他起床。还没等他开口,余德立已经说起来了,他满 脸充满兴奋。即使这样,爸爸还在说快点,收拾一下该去石河子了。余德立回答 着,他穿衣折被,刷牙洗漱。爸爸把早饭端在桌子上,催促他说天不早,快吃吧。   余德立家有棉花地,人手不够,每年秋季都要请人拾棉花。爸爸要上课或者 做家教,需要有人帮忙。余德立答应爸爸,无论如何要把舅舅找回来。这个舅舅 很少和家里联系,每年也不过写一封信。随着这一两年兵团形式大好,这个舅舅 不辞辛苦,从老家赶到新疆打工,干过很多活,比如去过沙漠挖大禹卖钱,去石 油鬼子那里打小工,就是不愿意踏实包地,他最近几年辗转在各个团场的建筑工 地干活。他最后一次留下的地址是在石河子,并说那里有几个老乡,就算他离开 也能找到他。   爸爸对余德立的办事能力放心。他把钱分成两份塞进他的书包和内衣中,灌 上一瓶水,送他出门。走出胡同,来到大路,他们在路旁等车。早晨路人稀少, 太阳已经发热,他们在阴影处看着远处的长途车驶过来。爸爸招手停下。余德立 上车,对爸爸说会把舅舅找回来,放心吧。   长途车在上高速路之前不断停车,载客上车。余德立第一次坐长途车,他亢 奋,完全不注意长途车停了多少次,他坐在窗户旁看着沿途的风景。兵团道路很 宽阔,高大的阔叶白杨树挺立在两侧的防风带中,那里种了不少沙枣树、榆树, 茂密旺盛。在这个夏日的清晨,大大小小的树叶在抖动,仿佛在欢迎余德立的到 来。   上高速路之后,长途车速度明显加快。余德立看着各种连队的外观,还有新 建设的小康房、一头被圈养的牛、几只张嘴叫的羊、奔跑的鸡、几个扛铁锹的人, 还有成堆的柴火垛、破旧不堪的围墙等。靠近石河子连队多起来,围墙上的标语 也随之增加,大多是各类保健品的口号。余德立看着车经过一个大转盘,他知道 要到车站了。   余德立打车说了地址,来到建筑工地。他看这个建筑工地刚刚成型,旁边还 有几栋临时板房没有拆,他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往那里走?在板房前,有一个吸 烟的老头疑惑地看着他。   余德立又转了转,终于鼓起勇气走近板房,对着老头说,大叔,这里还有人 吗?那个老头坐在门前,手里叼着烟卷,他的手指已经被熏黄。他抬起头看着余 德立,显现出满额头的皱纹说这里人都撤走了,工程完了。你找人?余德立说, 奥。找舅舅。他又把地址给老头看,说舅舅写信说在这里。老头不看信说不认识 字。舅舅叫什么?余德立说了舅舅的名字,他也蹲下,对着老头笑着。老头说是 他啊,瘦个子,四川人,很能干,是不是啊?余德立也不清楚舅舅的样子,说没 见过舅舅,只知道他名字。老头说,那肯定是他了,一个月前去了乌鲁木齐工地。 余德立又问老头要了地址,万分感谢后离开工地。   余德立有些灰心。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哪里?是继续坐车去乌鲁木齐还是在 石河子呆着,第二天去乌鲁木齐?万一找不到舅舅怎么办?他挠挠脑袋,想了想 也没想出结果,肚子叫唤,他去饭厅坐着。刚过12点,距离吃饭的时间还早,餐 厅没准备好营业,身子肥胖的老板娘很奇怪地看着余德立。他也顾不得别人奇怪 的眼神,要了抓饭,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放慢速度,慢慢啃着一块羊骨头, 盘算着该怎么办。他瞅着抓饭花花绿绿的颜色,只觉得嘴里骨头油腻,满嘴流油, 心里暗暗说好吃好吃。   等他花半个小时吃完饭之后,他拿定了主意,在石河子信步而走,明天再去 乌鲁木齐。他在林荫道中行走,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公园,抬头正看见王震雕像威 风凌凌地站立,吓他一大跳。他围绕雕像看了良久,心中想着这位将军的名声, 首次看到还是心中难以平静。他又看到那个著名的军垦第一犁的雕像,顿觉兵团 人不容易,自己凭添许多自豪感。华灯初上,他担心安全,急忙在夜市中吃点东 西,找录像厅进去。   第二天一早,天亮了很久,通宵录像才结束。他出门吃豆腐脑、油条,乘车 去乌鲁木齐。他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睡过去,到车站已是中午。他下车吃饭,向路 人打听工地在哪里,才知道如何坐公交车。他上了公交车,买票坐下。过了很多 站,公交车上没有几个人,售票员问他去哪里?他掏出地址说了站名。售票员说 他坐反了。他下一站下车,过马路,等车很久才来。他到了工地,带安全帽的门 卫不让进去,他死缠烂磨一会,门卫终于让他进去,一再叮嘱说要注意安全。   余德立的舅舅见到外甥喜出望外,他根本没想到余德立会来找他。他的身材 和余德立差不多,又黑又瘦,加上长期从事体力劳动,更显得矮小,两个颧骨高 高突出,全身只剩下结实的骨头架子。他把余德立安排在工地旁休息,下班后立 即和余德立吃饭喝酒,几个工友陪着。舅舅问余德立很多问题,生活好不好,那 里情况如何?余德立老实回答,他转告了父亲的意思,让他回家种地。还说,去 年他家种地收获了近2万元,这因为是学校的棉花,价格高,其余的费用低廉。 余德立舅舅说不管怎么样,先去团部看看,和余德立父亲商量商量再说。那天晚 上,他喝酒很多,把余德立吓着了,不知道这个舅舅如此能喝酒。   第二天,余德立说要回家,舅舅也不挽留他,塞给他100元钱,说在路上买 点吃的。余德立口口声声说着感谢的话,离开工地。他并没有回家,去找李少霞。 他又是转车几次,找到李少霞打工的餐厅,那里有人说,她换了地方。余德立又 重新问清楚路线,去找李少霞。   李少霞同样很高兴。余德立见了李少霞没太多变化,他忽然感觉异样,不知 道为什么要去找她,也许是弥补交往时不足,也许是断绝自己的欲望。他一直认 为愧对李少霞,却说不清楚为什么。李少霞晚上请他喝酒,他又喝多了,话很多, 絮絮叨叨告诉李少霞以前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他涨红着脸说,这一切都是李 文革授意,他不过顺水推舟。李少霞还是面露微笑,不过明显是僵硬的微笑,保 持礼貌的微笑,她为自己倒酒,默默看着消失的泡沫,又望着喝多的余德立说, 你喝多了。过去的事情还说它干嘛,来,我们喝了这杯酒,回家睡觉。   余德立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餐厅后堂中,厨师们还在睡觉。李少霞在门前 等他。他们一起吃早餐。李少霞给他买了不少吃的,把他送到公交车,并祝他一 路平安,转身离去。余德立到了石河子之后,坐上发往团场的长途车之后,他才 感觉重回故里。但同时又感觉神情恍惚,仿佛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如梦中,更不 知道自己为何去找李少霞,又说了什么。他有些后悔,气恼,不知不觉想起孔雀 的好来,心中暗自想,再过一年将要高考,尽量在这一年中把孔雀从李文革那里 夺过来。他暗自捏紧了拳头,眼睛不眨地盯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发狠。   13 搓麻   终于开学了。我背着暑假作业,带着爸爸妈妈的叮嘱,书包里藏着学费报名。 班主任坐在讲桌前登记花名册、收学费和检查暑假作业。我很早把暑假作业做完, 更是多写了几篇作文。班主任翻看我的作业说,这个暑假过的不错吧?我低头小 声回答说还可以。她把学费点清楚,收到抽屉里,在我的名字旁划了一个红色的 对勾,抬起头说,今年可要努力啊,明年要高考了。我有些脸红,没有直接回答 她,冲着她用力点点头。   汪洋和我一个班,他还没来,他做什么事情一向喜欢晚来,这是他的性格。 我老实地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眼睛盯着外面看。同桌马莉已经登记完毕,坐在那 里看着一本新教材。还有几个同学坐在靠近窗户旁的课桌上,闲聊着看着外面。 我不大喜欢说话,更不喜欢扎堆,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   班主任身后的黑板上写着通知:下午集体打扫卫生,明天正式上课。已经有 几个女同学用脸盆端水,拿着抹布擦桌子。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最后一排。 汪洋夹着两本王朔的小说从后门进来,不紧不慢,还对我说来这么早干什么,不 嫌热吗?   我拿着他的两本书随便翻着,看到这两本书已经被翻烂,发黄,竟然还有用 钢笔划线的痕迹,可见这本书多么受人欢迎。汪洋坐在最后一排,因为个头高, 人又胖,很容易遮挡住同学的视线。和他并排坐的有老牛和马文举,一个家住砖 厂,一个是石河子市人。马文举家里为了让他好好学习才送他到团场读书,据说 他在石河子市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一点都不用心学习。   老牛也是一个大块头,报名之后回家了,他素来独来独往,很少和人聊天。 我正看着书,偷着乐时,李文革从后门溜进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来,给你看 个宝贝。他瞅了瞅四周,确定没有其余同学注意我们,他偷偷地把手伸进自己口 袋,攥紧了放到我的面前说,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   我瞪大眼睛,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头,无奈他很用力,没办法掰开。我说,这 能是什么呢,还不是孔雀给你的什么破烂玩意。李文革根本不理睬我的说法,他 自己很高兴,对我神秘一笑说,这是孔雀给我的定情礼物。我不去碰他的拳头, 免得助长他嚣张的气氛,装作冷漠的样子说,是个项链什么的吧。李文革自己高 兴地说,你真聪明。他慢慢摊开手掌,一颗刻有他名字的石头赫然显露在手掌中。   他得意地吹嘘说,刚才去找孔雀,她装作不和我说话,却悄悄地把这个送给 我。她还不大方,嘿嘿。看吧,这个姑娘几天没见,越来越有心了。我把那块石 头拿起来,掂量了一下说,这个东西不值钱,也就一两块钱。汪洋从前面走过来, 接着我的话茬说,什么一两块钱,也就几毛钱,写个破字而已。你要啊,我赶明 儿给你写一堆。当然了,你不给钱我写他干嘛?   李文革从我手中夺回石头,严厉地对汪洋说,你懂什么?你这个情商低廉的 家伙,不懂爱情。这是爱情,你知道不?汪洋笑着说,就你懂?说不定余德立还 有一块呢。李文革回击说,我才不信。就算他有,那又怎样?   正说着,余德立也从后门走进来,他说出去玩。李文革说玩什么,你不好好 学习天天向上了?你不是买了自行车讨好某人了?你不是继续放任自由,所心所 欲了?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把我和汪洋惊呆了,谁知道他又抽风胡说什么。余德立 倒也不反驳,听着笑嘻嘻的,活泼泼的像个无赖被抓住丢丑的事情那副表情。   李文革说话大声,引得班主任在前面朝我们喊着,你们几个干嘛呢,要打扫 卫生了。汪洋小声嘀咕着,就你事情多,走,我们出去说。   我们出了教室,顺着楼梯往楼下走。来来往往的新生真多,他们穿着军训的 墨绿色服装,一脸羞涩地跑上楼梯,楼道中传来巨大的回响。李文革说几年前我 们也是这样,什么都不懂,军训7天才结束。这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谁知道明 年我们能去哪里?正说着,余德立忽然想起什么,他问我上次在路上碰到的女孩 是不是叫涂利,据说没考上大学,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走出教学楼,走在通往校门的甬道上。在报名这天,气象万新,学 生欢呼跳跃,处处扬尘洒水打扫卫生,学校喇叭也播放着欢跃的音乐,夹杂一个 学生的声音,无非是什么欢迎新同学,开学典礼什么的。汪洋照例说嗡嗡嗡地讨 厌,不如回家打麻将过瘾。我们向来不喜欢扎堆,喜欢四个人招摇往来。甬道上 那些打扫卫生的低年级学生停止挥舞扫把,躲避着我们。   正在大摇大摆走出校门之际,我忽然见到涂利,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学校,撞 见了我之后,还是一愣。我打招呼说你是涂利吧。她倒是笑了,不过笑得有些勉 强,说报名了吧。我点点头,她又说今年要复读,有空可以找她玩。还没等我回 复,她快步离开了。我有些惊讶的站着发呆。李文革拍着我的肩膀说,走吧,再 怎么看也没用,早晚都是你的,着急什么。汪洋说她可真笨,连石河子大学都没 考上,长这么漂亮又有什么用?不过呢,也许是她心高气傲,不愿意上这个杂牌 石河子大学而已。所谓杂牌的意思是说,今年石河子大学是刚刚成立的,是第一 年招新生,许多人对此抱有怀疑态度。   余德立安慰我说,复读自然垂头丧气,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值得炫耀,等有 机会,等她心情好了再去找她吧。我也觉得无所谓,总觉得一个漂亮女生应该在 什么时候都该充满活力。   我们穿过商品楼,走过几排平房,来到汪洋家。他爸爸妈妈在家,和我们打 招呼,说一个暑假没见面,都长大了。我们拉开桌子,铺上桌布,拿出麻将盒, 噼里啪啦把麻将倒出来。这时候,气氛最为活跃。汪洋妈妈看一会我们打麻将, 随后烧水。她把暖瓶提到面前说,有开水,你们喝水。   我们连忙满嘴说着谢谢阿姨谢谢阿姨。谁都去碰开水,一心一意地打着麻将, 说着笑话。李文革打麻将直来直去,他扣倒13张牌,趴在桌子上支起下巴摸牌, 嘴里喊着,东南西北中发白,一饼九饼你快来。汪洋又笑他只知道摸,不知道胡 牌。   汪洋爸爸喝酒刚回来,他好像喝多了,满脸通红,坐在汪洋身后指点打牌。 好几次,汪洋听了指挥后,打错牌,还放了炮。汪洋不由恼怒起来,转头说烦不 烦啊,技术又不行,又喜欢瞎指挥。汪洋一向如此和爸爸这样说话。   他妈妈走过来斥责汪洋说,告诉你打麻将你可以不听啊。她把汪洋爸爸拉起 来说,你掺和小孩打牌干嘛,自己喝多了没人爱理睬了吧。睡觉去。汪洋打出一 张牌不满地说,自己酒量不行,还喜欢喝酒,这下喝高了吧。   老子被儿子和老伴讥讽之后,很难为情地站起来。他以前是一名老革命,现 在退休在家,一副老相。他年过60,脸上长满了褐色老年斑。这些斑点在他的脸 上被收拾得干净发亮。不过,他还没有一头白发,脸上的皱纹也不多,还没有发 展到鹤发鸡皮的地步。他的手背有不少老年斑,附在青筋暴起、干瘦的双手上, 就同珊瑚虫依附在珊瑚礁上。汪洋爸爸腿脚不好,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离开。   我们以为他睡觉去,没想到过几分钟他又转回来,在麻将桌前晃动。汪洋妈 妈说,你干嘛呢,不睡觉。汪洋爸爸说,我给他们看看汪洋小时候的照片。他这 一说,李文革来劲了说,叔叔叔叔,哪有汪洋小时候的照片?   汪洋爸爸拿一本发黄的杂志,翻开后,指着一张发黄的照片说,这就是汪洋, 你们还认识吗?我们停止摸牌,扭着头望着汪洋爸爸。他兴奋地说着什么,嘴唇 微微发抖,眼睛时不时从我们眼前掠过。汪洋妈妈走过来说,又显摆老黄历了吧。 她把杂志从汪洋爸爸手里夺下来,搀扶着他说,睡觉就老实了。   我们一边打麻将,一边传阅杂志看。李文革更是大声地朗读一些段落。这本 杂志是兵团机关报社下的刊物,知名度很小,上面全是和老年人有关的广告和吹 嘘厉害的保健品广告。这本刊物刊登有汪洋爸爸的事迹,配上一副照片,洋洋洒 洒两页纸。我们一边听李文革读,一边讨论着里面的细节,顿觉他爸爸的形象高 大起来。据杂志所写,汪洋爸爸上个世纪是军人,有幸跟随以前的某位国家领导 人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国家领导人不知道有什么变故,被分配到边疆,他也随 之流落到兵团。后来国家政策好转,那名国家领导人重新回京走马上任,而他已 经在这里结婚生子。本来他无意仕途,索性留在兵团。不管他落魄到什么地步, 比那些从内地里迁来的盲流要有资本。他没怎么受过苦,在兵团一直从事文职工 作,养育了一男一女,依照自己的老资格和老干部身份,把这一男一女活动到了 原籍上海,户口也落在那里。相隔几年,汪洋爸爸妈妈会回到老家住几个月,和 儿女在一起。老家那里还有堂叔堂妹一大家族人,这对儿女依靠他们养着,国家 也给一些补贴。但是他在新疆身边没有小孩,坐在机关里又那么无聊,只好在40 多岁的时候,又有了汪洋。   那副照片是他抱着汪洋的样子。汪洋小时候胖嘟嘟地招人喜欢,他的身子在 爸爸的怀抱里,两手伸出去面对镜头,需要有人抱,估计妈妈在镜头前逗他发笑。 他爸爸在用力抱着他,生怕他挣脱。整幅照片发白泛黄,大概过去有10多年了。   汪洋妈妈走过来给我们解释说,当时有记者采访拍照,汪洋一点不老实,很 闹腾。后来在他的嘴里塞一块糖,这才安稳下来。不过,正在拍照的时候,他又 要糖吃,这不,被抓拍下来了。汪洋妈妈比爸爸年轻10多岁,50多岁还显得年轻 时尚,喜欢打扮自己,时常去市场买头饰,做身衣服。手上戴着银镯子和金戒指, 干什么活也不会褪下来。   汪洋说他怎么不知道啊,这么久远的事情啊,说这些干嘛。今年冬天,你们 还去上海过年吗?怎么变成城市人的哥哥姐姐都没消息了,也不给家里寄钱啊? 汪洋妈妈说他们现在都工作了,太忙了,也没什么闲钱给家里用。再说,靠着他 们两个的退休工资,足够了。她还说,这个冬天要回去住上一个月再回来,毕竟 今年汪洋考大学,不能在外面耽误时间久了,要回来照顾汪洋的。汪洋顶嘴说, 这有什么好照顾的,你不在正好,我们有吃有喝的,省的你早晨还起来做饭,大 冬天怪冷的。   余德立说,没想到汪洋还有这么好的背景,说不定以后就是城里人了。汪洋 啪地打出一张牌说,城里人有什么好的,到处都是人,哪有我们兵团痛快啊。在 城市拉屎还要蹲马桶,多不舒服,不像我们,在荒郊野地拉野屎,那才叫舒服呢。   我们习惯性的哈哈大笑起来,李文革又是装周星驰的大笑,哈~哈~哈~,腔 调拖了很长。汪洋妈妈说汪洋胡说八道,城里人才好,要不大家为什么都往城市 里跑啊?她关切地问我们几个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了,一会 就该回家,明天要开学上课了。老太太说,是啊,又要上课了,高三可比较重要。   我们又打了几圈麻将,收拾好桌子,坐在汪洋家的葡萄架下聊天。他家是红 砖平房,两室一厅,带前后院。前院种了蔬菜,茄子辣椒西红柿和一溜青翠的小 葱。院子里还有几棵苹果树,一大片葡萄。这个夏天,苹果树挂着小拳头般的果 实,诱人可爱,葡萄藤爬满了半个前院,把窗户遮盖地严严实实,阴凉无比。我 们搬着板凳坐在葡萄藤下,算计着何时葡萄该熟了?李文革提议说,有这么多葡 萄,不如自己制作葡萄酒喝,这才过瘾。免得我们冬天花钱买酒喝。   汪洋说这个主意不错。他站起来,看着绿葱葱的葡萄说,明天去借两本书看 看怎么酿造葡萄酒。这一挂葡萄如此水灵,变成葡萄酒更好喝。   14 偷鸡   李文革每天带着那块刻着姓名的石头,他揣进口袋,放入书包,拿到手里。 他见人炫耀,说这是天赐之石,一般人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之下,没过几天, 石头上的白字已经磨损掉了,他心疼不已,只好把石头用红绳子穿起来,挂在家 里,不再到处炫耀。   课间操时间,李文革站在队列的最后一排。他个头很高,懒洋洋地随着广播 的节奏伸展四肢,没有一丝活力。在这群穿着同样校服上衣的学生中,与他相隔 不远是汪洋,他也在最后一排,由于两个班级距离很近,他们一边做操一边小声 地说话。好几次我们班主任从前面站到后面,他们又停止说话,等班主任离开之 后,他们又小声嘀咕。   我站在前几排,随着广播体操的节奏转头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他们周围那 一片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为他们担忧,很害怕教导主任从哪里冒出来,把他们俩 训一顿。这一小节体操像是拉弓射箭,脑袋左转右转向后转。我在人群中又看到 了涂利。几天不曾见面,她恢复成原来开朗活泼的样子,比刚见她的时候更白了。 她把头发很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洁净的前额,突出她那含笑的眼睛,很像赵姐 的样子。她专心致志地做广播体操,举手投足之间充满青春活力,更显得她鹤立 鸡群,与众不同。   我胡思乱想,又偷偷看她几眼,明显被她看到了。她对我夸张性地扬扬眉毛, 吐下舌头。我很快随着体操韵律扭过头,再也不敢看她。我感觉自己脸红,我的 眼神被李文革看到,他对我翘起了中指,这是讽刺我没胆量。   体操结束后,我站着不动,转过身子望着后面。散操的学生哗啦啦地从身边 走过,三三两两,有说有笑。汪洋和李文革从后面走过来,我们结伴而行,奔向 水房。   水房是一处不经常使用的红砖房子,四四方方,也不曾粉刷过,露出红砖的 褐红色。这个地方在教学楼的左侧,顺着一人高的围墙,穿过食堂和商店,就能 看到水房。我们经常在这里聚集,位置偏,隐蔽,无人知晓。在这水房后面,李 文革喜欢抽烟。按照他的习惯,一支烟刚抽完,快速跑回去正好赶上响铃。   最近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职高两个男生喜欢上同一个女生,就在这 个女生过生日那天,两个男生发生了争执。第二天,正在课间操的时候,一名男 生挥刀刺向另外一个男生,导致伤者流血过度,送往医院的途中伤亡。汪洋说, 那名死者他还认识,以前同桌过一段时间。他可惜的说再怎么坏怎么就一下子没 了呢?不过也怪那个人,平时贱痞子一个,调戏女生,欺负弱者,无所不能,死 了活该。他走在水房中伸出来的钢管说,这简直就是前车之鉴,文革和德立你们 两个别走这条老路啊。   李文革抽烟说怎么会呢?他和余德立是亲兄弟好哥们,再怎么也不会为了一 个女生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顶多是把对方一脚踢个半死,老死不相往来而已。他 大笑起来,又说那个被抓起来的好像和贾大鹏一伙的,活该倒霉,最好也把贾大 鹏给抓起来,这个小子暑假敲诈我们的事情还没完呢。   汪洋劝说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也是你们不好,非要偷鸡摸狗,这不 是生出事情来了?还害得你盖房子10天,赚点钱容易吗?想想这些事情就觉得无 聊。余德立在一旁极力赞同算了算了,别再惹是生非了。   李文革想了一想,说起孔雀的生日。他忽然想到自行车的事情,说每年都给 孔雀送一只大狗熊,今年当然照例了,不过,他的狗熊还没送出去之前,已经有 人捷足先登,送温暖送自行车,把他一腔热血活活憋死在胸腔内,难受啊难受。 他把赚来的150元钱,交了学费,其余的都玩电子麻将输光了。难怪最近开学后 见不到他人,原来以为他憋着劲用功,原来在游戏厅用功呢。   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他在说余德立偷偷摸摸买了自行车送给孔雀的事情。余 德立脸上一阵红,低着头也不说话。每天早晨孔雀戴着黑墨镜,长发飘飘,骑着 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进入车棚,仰着脸到教室,非常显眼。李文革不愿谈这件事, 余德立也不说,直到现在,李文革连讽刺带挖苦说出来。   汪洋缓解气氛说没事没事,总之打土块的20元钱没浪费给孔雀,浪费给文革 了。德立可是好兄弟,为我们节约。不过他怎么有那么多钱呢,在哪里搞到的钱? 孔雀知道这件事吗?   余德立小声地说说原因,他舅舅来家里种田,爸爸为他接风洗尘,在酒席间, 两个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舅舅说,只要余德立有出息,他这个当舅舅的什么事情 都能做出来。余德立在这一刹那,有了想法。他偷偷问舅舅借钱,说把孔雀的自 行车丢了,一直不敢给爸爸说。他答应在拾棉花之后,把拾棉花钱还给舅舅。结 果舅舅爽快,不让他还钱,立即带他买自行车。他补充说,我还不是想对她好, 让她快点忘记这个事情。孔雀拿到自行车也没说什么。   李文革倒是跳起来,他说这让他怎么有面子啊?钱是小事,可这做法让他很 不自在。他指责余德立干什么都偷偷摸摸,就是不敢光明正大去偷,只是在我们 中间耍小心眼,欺负自家兄弟。这番话说得太狠,余德立无法反驳,他涨红了脸, 真不知如何是好。汪洋见状连忙劝说,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不是职高故事的翻版 吗?别说了,文革。他劝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德立也是为了孔雀好,为 了孔雀,他可是什么都愿意去做,要是换了你,你也会如此吧。   那好,李文革赌气说,你什么都愿意去做,那你自己去偷鸡吧,让我们看看, 你究竟多大胆量。他对余德立说,只要你能偷鸡回来,并且在孔雀过生日那天煮 了吃,就算不追究你送自行车的事情了。   上次偷鸡被抓的事情,余德立一直心有余悸,怎么可能再去偷鸡呢?果然, 余德立语塞,他的血涌上额头,仿佛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李文革可是不依不 饶,愤愤地说,为了孔雀他啥都能做,吹牛吧。   这下真把余德立激怒了,他踩在钢管上,差点鼻子贴着鼻子,脸对脸地站到 李文革对面说,不就是偷东西吗?怕什么,我什么时候怕过?好,我答应。只要 那天我拿来鸡就行,其余的你别管了。我连忙站在他身边说,算了算了,何必去 偷呢,怎么过生日都好啊。李文革又是一阵“嘿嘿”的笑,大声说,好,我就等 着你偷来的鸡,当作生日礼物吧,只要你偷来鸡,我也不送狗熊了。他说完走向 教学楼,我们也随之跟上。   过了几天,大家仍旧在商量这个事情,余德立总是沉默。我们都在猜想,他 正在考虑去偷鸡,怎么偷鸡?这件事对他的难度不亚于让妓女从良,或者反过来 是逼良为娼。我和汪洋私下里都在劝李文革说,算了算了,别搞得那么僵,这不 是为难他吗?李文革鼻子“哼”一声说,就是要为难他,让他丢丑。   我们又给余德立说,算了算了,给李文革说点软话也没事了,何必难为自己 呢?余德立也鼻子“哼”一声说,不相信做不了这事情,难道就这样被他看扁?   孔雀的生日越来越近,余德立仍旧没有动静,我暗暗地替他着急,自己省吃 俭用,节约一些钱,还想着编着谎话问家里要钱。没等我想好谎言,余德立找到 我说,过两天去偷鸡,让我帮助他望风。   这简直让我大吃一惊,完全出乎意料之中。余德立又神秘地说,这件事情, 谁都不要告诉,我们悄悄地完成,提前一天把鸡偷好,让李文革惊讶去吧。我点 头答应余德立。   周三晚上,余德立让我住他家。他说,周三是一周中最安静的时候,工作的 人放松了警惕,这时候最容易下手。我对余德立刮目相看,这可不像他的言语。 我正迷惑着,晚上,他的同学柳江到来,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   余德立爸爸疑惑地看着我和柳江,余德立连忙说,晚上让柳江带着去上班, 我们要写一篇纪实作文,就像《包身工》那样的东西。他爸爸还是将信将疑。柳 江连忙说真的,他上夜班,没多少人,带我们走一圈,看纱厂怎么工作的。他爸 爸还是不信。我也连忙补充说,老师让我们实际去看一看,这样才能写好。   不管怎么说,他爸爸依旧抱有怀疑的目光。我们三个吃完饭,趴在桌子上写 作业,柳江拿我们的课本随便翻着。等作业写完,我们又出去密谋了一番,看电 视睡觉。   晚上3点,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柳江悄悄起床,他把我和余德立拍醒,我 们三个蹑手蹑脚走出余德立家,带上门,趁着月色走在巷子中,一个挨着一个, 黑黝黝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很久没有在深夜里走路。我还没睡醒,总觉得地下坎坷不平,深一脚、浅一 脚的,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往前走。余德立也跌跌撞撞,并不了解这一段路的情况。 只有柳江很轻松。他还挎着一个背包,快步走着,偶尔停一下,用手比划着催促 我们快点。我估计他上夜班习惯了在夜晚里行走。   在深夜里静悄悄走动,这让我忐忑不安。脚步发出噗噗的声音,犹如几面小 鼓有节奏地敲着,催促着我们前行。我不禁摸了摸手心,全部是汗水。余德立偶 尔从前面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神也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这时,柳江停下了,他已 经站在一堵围墙下。   我更是有些紧张,不安地望着四周。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蛐蛐的叫声和远处 难以琢磨,分辨不清的朦胧声音之外,一切都是安静的。一轮残月歪斜在天空中, 渐渐地朝着西方沉下去。周围几个星星璀璨生辉,在蓝天之下,被映衬地更为明 亮。我看看对面的余德立,他更是紧张,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柳江。   就在我们张望的同时,院墙内忽然传来一声鸡鸣,这可真把我们吓坏了。柳 江看我们吓成这个样子,不由笑出声来,他小声说,这是鸡在打瞌睡,说梦话, 一点不要紧,你们别怕。我和余德立心里才安定下来。他说,来,你们送我上去。 我抬头看那堵围墙,大概有一个半人高,上面插着一些碎砖头。我和余德立半蹲 着,把双手交叉搭成平台,手臂放低,身体尽量靠着墙壁。柳江用手按了按我们 的手腕,他点点头悄声说,要上去了。他右脚先迈上去,踩着我们手臂生疼。我 和余德立对望了一下,忍住了。只见柳江一只手扶墙,侧着脸,踩在我们手腕上 的右腿慢慢直立起来,整个身体的重心在我们的手臂上了。   柳江已经抓住墙头的红砖,他的双脚蹬在墙壁上,我们用双手托着他的脚下。 我抬头往上看,见柳江双手一撑,两腿再一蹬,脚尖点在墙壁上,一纵身,半条 腿搭上墙头。他又收起另外一条腿,整个人跨在墙头上。   柳江小声说,这红砖可真硬啊,硌得屁股疼。我们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含着 笑看着他。他半转身,慢慢放下一条腿,踩着墙壁内侧滑进院墙。我和余德立见 他的手扒在墙头之后,听到里面轻轻的响声,相互对望一眼,余德立去对面的墙 角边蹲着,我返回这边的墙角蹲着,四处张望。   我半蹲在墙角,看着对面的余德立也是藏在墙角,他警觉望着四周。月光在 我们的身后,拖出这堵围墙上的阴影。我们躲在墙角,心里十分不安,生怕出什 么纰漏,哪怕是围墙里面传来一点点的声音,都让我们惶恐。   柳江曾经给我们说过,如果里面有很大的动静,只要不出人声都不要紧。如 果有他之外的嗓音出现,让我们立即分散跑回家。他说,他已经观察过地形,知 道怎么迅速地逃离现场,还说,里面有一些木头斜靠在围墙边,他只要上了木头, 爬上围墙,不会有危险。   15 生日   我们在围墙外紧张。柳江在围墙内也很紧张。他跳下去之后站立,等眼睛熟 悉环境,他轻手轻脚走动。围墙的左边是一个鸡棚,门前摆放着鸡食盆,旁边还 有一小罐水,里面放着石子。鸡棚里布满黑白相间的鸡粪。鸡棚最里面,横着两 三根长木,上面半蹲着四只鸡,缩着脖子闭眼睡觉。其中有一只鸡仿佛被柳江的 脚步声惊醒,它半张开眼睛又闭上。柳江悄悄走近,他打开小手电,直射鸡脑袋。   这些鸡都醒来,不过没有一只发出声音。柳江把手电含在嘴里,双手去捉一 只最肥的鸡。那只鸡瞪大眼珠,鸡冠忘记抖动,愣愣地盯着他的手臂抄过来。柳 江双手靠近鸡脖子,迅速用力,紧紧捏住,生怕这只鸡因为害怕扑腾。不过即使 这样,那只鸡仍旧挣扎着双腿。   柳江看看这只鸡,用手电敲在鸡头上,又小心翼翼地退回来。他刚迈出鸡棚, 就把手电关闭,塞在口袋里。他双手一用劲,鸡脖子咔嚓一声断了。那只鸡还来 不及闭眼,保持着翻出两只白眼珠的样子。   柳江走到那些依靠在墙边的木头旁,把包抛出去,顺着右边的木头爬上围墙。 我们早就听到声音,跑到围墙下接柳江顺利出来。柳江把包跨在肩膀说去上班, 再不去上班就该下班了。他请假晚去几个小时。   我和余德立并肩回家,心里虽说有些不安,不过,已经彻底放轻松。余德立 说,柳江早晨把鸡拿回家,立即褪毛,开膛破肚,裹上塑料纸放在冰箱里,就等 我们过两天用。我夸奖他说,这真是一个好哥们啊。余德立撇下嘴角说,能利用 就利用一下吧,他啊,孔雀过生日那天,肯定不让他来。来干嘛,又不认识又不 熟悉,喝酒又多。我斜着脸看了余德立一眼,再没言语。   第二天上学,余德立趾高气扬,在课间操的时候大声对李文革说,我的鸡已 经准备好了。怎么样,你这下该服气了吧?李文革有点吃惊地望着他,问真的假 的?余德立仍旧站在从水房里伸出来钢管上得意洋洋说,当然是真的了,我余德 立什么时候说过谎话,不信你问小三,他可以证明啊。他把头转向我说,小三, 你告诉他们啊,是我带着你偷得鸡对吧。在他昨天给我暗示之下,我点头。   李文革又张大嘴笑起来,他尴尬地对余德立说,没想到没想到啊,你比我强, 好好,我输了,狗熊不送了。我早就不会偷东西了。余德立嘲笑他说,偷东西, 你根本不用偷东西,什么鸡啊,狗啊都会自动飞到你的身旁。谁难倒英勇无敌, 志勇双拳的李文革啊?李文革一脸不屑说,这会你能说话了,看我偷个东西给你 看看,什么才是偷东西的祖师爷。   李文革从初中开始,和一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胡作非为,偷鸡摸狗,乌烟 瘴气。有时候我们也在劝李文革不要在混了,他回复说,这算什么混呢?他上高 中之后,的确很少去偷东西,也不打架,踏实学习,否则在暑假偷鸡被抓之后, 他也不会想到去打工赚钱了,以他的脾气,必定再去偷东西。汪洋的意思是,别 在和那些朋友交往。李文革说,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怎么说不交往就不交往 呢?他们平时也不找他玩,再说真要是有什么事情,他们也能帮忙。   这不,事情来了。他晚上回家之后,也是找到柳江说,哥们,我最近要搞偷 点东西,给孔雀过生日,有没有什么发财的地方啊?柳江瞪大眼睛,惊奇地说, 怎么你们都是一个德行,为了孔雀本性流露?他说带余德立偷鸡的事情。李文革 嘿嘿笑起来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德立吃了豹子胆,有你一切都好啊。柳江说, 找钱还不容易,这事最好办。正好最近看上一根钢管不错,还值点钱,要不,哪 天晚上去偷了吧。   李文革着急说别哪天晚上了,就今晚吧,着急呢。柳江翻他一眼说,着急什 么,又不是搞女人,那就今天晚上去你家吧,正好轮班到白班,夜晚有空。   这天晚上,团部附近连队放映电影,这是为“三秋”动员鼓励。天黑之后, 礼堂门前坐满了小孩,空地中摆上了不少板凳。李文革和柳江去转悠,和熟人打 招呼,躲在黑处抽烟。电影放映员在调试胶片,从镜头前投出一束白光,在白墙 上形成歪斜扭曲的方框。几个小孩高声喊道,歪了歪了。还有小孩跳到白墙前, 用手去抓光线,白墙上活跃着他们不断跳动的脑袋。李文革走到后面看放映员调 试机器,他对投出去的光线喷一口烟。那浓重的烟快速地在光线中散去。李文革 看着直乐。放映员说别捣乱,要放映了。李文革努努嘴巴走开。   等待看电影的人们依旧沸腾,你喊我叫,周围小孩追打着,吵闹着。嗑瓜子 的声音此起彼伏。李文革他们俩站在后面,无聊之极,拿着细小的土块往白墙上 扔。土块碎了,白墙上留下两个灰印子。有男人的声音高声斥责着,谁家的小孩 这么不老实,大人们管管。李文革和柳江对视笑着。   等播放科教片《棉花防虫 八大注意》时,李文革拉拉柳江,他们俩从镜头 前走过,光线打在他们的脑袋上透亮,白墙上闪过两个浓重的身影。李文革走出 这片吵杂说,真好玩。柳江说,更好玩的地方还在后面。   柳江带着李文革径直来到一排平房后面。这是新盖不久的房屋,平房后面没 有柴火垛,更没有院墙。柳江指着房顶上可见的钢管小声说,就是这东西。李文 革抬头看着,心里犹豫着。这根钢管埋在屋子后半截,是当厨房烟囱用的。李文 革没偷过这样的东西。   他们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少妇正在擀面条做饭,旁边一口锅被锅盖盖着,散发 着热气。柳江捅捅李文革,示意他往少妇胸部看。只见那少妇穿着男人的大背心, 没戴乳罩,两个乳房随着擀面条的节奏轻轻晃动,左右摇摆。她低着头,完全不 知道窗外有人正在窥探,擀面杖来回地在面饼上用力,她背心的开口很低,明显 看到很深的乳沟,大而圆的乳房,白皙娇嫩,充满诱惑。   李文革舔舔嘴唇,嘴巴吧嗒两下,用力咽一口唾液。他的眼睛有些发直,情 不自禁的朝前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柳江连忙拉住他,拽他到房头阴影处贴着 耳朵说,你发骚不是时候啊!李文革这才回过神。   李文革抓住电线杆,踩着柳江的大腿,轻松上了房顶。他站在房顶上举目四 望,微风凉爽,满天星斗,连队附近灯火通亮,礼堂看起来在很远地方,正放着 的电影一明一暗地闪动,发出混合、浓重的电影对白,还时不时传来小孩的欢笑 声。李文革看着房屋下,只见柳江贴着墙角蹲下,头脑四望。   他感觉如此舒心,站在房顶,吹着凉风,眼看十几块钱就要入手。远方的大 地坠入黑暗当中,再远处是其余连队的灯火,如萤火虫在抖动。整个连队一览无 遗,无人知晓他们在干什么。李文革感到痛快,他双手贴着钢管,轻轻拔了拔。 钢管没动,有些紧。李文革稍微用力,左右摇晃钢管,感觉到有些松动。他知道 到时候了,于是站稳脚步,双手交替用劲,用大腿靠着钢管,缓慢地抽出钢管。 他一点也不着急地走到屋后房檐边,轻轻招呼柳江接下。   等他顺着墙壁把钢管溜下去之后,他又踩着钢管下去。两个人抬着钢管,一 前一后走回李文革家。李文革在路上,不停赞叹那个少妇的乳房完美。   孔雀接到李文革和余德立的生日邀请后,还是小小地惊喜了一下。但是这种 惊喜很快被不安所代替。她知道,在聚会中,李文革和余德立都要出现,在这种 场合之下,说什么话要多加小心,免得得罪任何人。他们从小到大和自己同年级 读书,相互了解,在一起这么多年,越来越大,感情的事情也越来越麻烦。孔雀 是聪明的女孩,她很快打消了种种顾虑,知道怎么控制话题,扭转大家对她的注 意力。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表哥带她参加一些应酬的必要性,正是在那些相对成 熟的同龄人聚会中,她学到更多。   她还是被过生日的喜悦感染,欢快地在家换上新买的连衣裙,对着镜子淡淡 的化妆。平时上学,她很少化妆,怕被同学看出来,而现在是时候了。她涂抹了 口红,脸上敷上淡淡的粉红色胭脂,这种打扮足够让他们惊讶的。   这天,孔雀的爷爷奶奶给她一百元钱,说买点什么吧。他们原本计划在家里 给她过生日,买一个大蛋糕,吃象征意义的长寿面。孔雀说,朋友和她聚会,不 麻烦家里。爷爷奶奶也不勉强她,由着她去。   孔雀穿上浅黄色的连衣裙,衣服上有一些弯曲的细条纹,在腰间,她搭配了 暗调、细小的腰带。她又把头发蓬松扎起来,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凉爽、干净。孔 雀走几分钟到同学周大华家。周大华见到孔雀时不由惊呼,她今天太漂亮了,像 个公主一样。周大华像个男孩子,她留着短发,额头前的刘海剪去了。她家去年 从外地转来的,她被分配到孔雀班,由于年龄、个头和居住比较近,两个人迅速 成为好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她不大了解孔雀和李文革、余德立 他们之间的故事,只知道他们关系很好。   余德立已经在家忙碌了。他对爸爸说,今天孔雀生日,要在家里聚会。余德 立爸爸年过40,头顶发秃,两鬓有了白发。所谓教书育人,耗尽心血。他中年丧 妻之后,一直未娶,怕后妈影响余德立的生活。平时他对余德立管教很严,让他 遵循严格的作息时间,严格的学习计划,打算让余德立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余德 立也争气,从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但在高中之后,余德立交一些朋友,这让他 很不满意,说过余德立很多次,并且威胁说,再不听话,小心挨打。   这不,前两天刚刚找借口去纱厂看看,现在又要搞聚会,这让他很不舒服。 但是听说是孔雀,他又放心。这个女孩子他很喜欢,更想着在不耽误学习的情况 下发展他们。他也知道孔雀家生活优越,父母经商,孔雀以后可能出国,如果两 家有一定联系,余德立不是也能去国外?这仅仅是他个人的一种盘算,从来不给 余德立说。   他对孔雀很热情。孔雀见他叫老师,而从来不喊叔叔。他对孔雀说,别叫我 老师,在我们家,叫我叔叔吧,我和你爸爸差不多大。孔雀听了之后,仍旧不改 口。他只得作罢。   余德立家有两间房屋,一大一小。平时那间小间出租了。这个时节,以前的 房客退房去别的团场拾棉花去了,新来的舅舅也不在,去别的团场拾棉花去了, 等过一阵忙起来再回来。他对余德立说,晚上你们就那里玩吧,他在房间里看电 视,不用和他打招呼了。余德立答应着,把房子收拾干净,调料配好,并且把鸡 剁好,等着孔雀。   这时,我和李文革从市场上回来,手里拎着蔬菜、水果和凉菜。李文革告诉 我那天如何偷东西的,并且渲染了一番少妇乳房的样子。他仍旧激动不已,说有 机会再去看看。他对自己的偷鸡摸狗夸口说,当他和柳江把钢管卖给废品收购站 的时候,那里的老头乐呵呵地说,这样的废钢废铁都被找到,还是他们厉害。难 怪最近只见他们来卖,不见其余人卖废品,估计是文革他们抢了风头。李文革倒 是高兴说他们偷遍整个团场,威名远扬。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余德立家,而是坐在十字路口张望。昨天放学,我再三邀 请涂利参加聚会,她勉强答应了。她来不来,我实在没有把握。我对她有好感, 不代表她对我有好感。虽说我偶尔路过她们班,但也很少和她说话,偶尔故意借 一本书等等,这种很糟糕的做法究竟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我一点都没信心。   我望着道路,无奈地说,再等10分钟,她不来算了。李文革站起来笑着说, 算了?怎么能算了呢?你可是一表人才,是我们中间最安静的人,配上开朗大方 的涂利,正好一对呢。我让他别胡说,才认识几天,这样说可真扫兴,让涂利不 高兴。   李文革用脚碰了碰我说,来了来了,快接客。我连忙站起来,看见远方涂利 的身影出现。李文革朝着那个方向挥动手臂,大声喊着,我们在这里。我和她对 视之后,转过视线,注视商品楼装饰的黄色琉璃飞檐。她很远已笑盈盈地看着我 们。   李文革仍旧大声说,小心碰到石头跌倒啊。我问她,热不。她说还可以。她 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礼物盒,我扫了一眼说,你还带什么礼物。李文革在我的身 旁也说,是啊,带什么礼物,你是小三的朋友。孔雀是我的朋友,也是小三的朋 友,这样,你们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不用送礼物的,过去大吃一顿就很给面子。   我用手肘撞李文革一下,说你可真话多。涂利笑着说,认识新朋友总要礼貌 一下的。我看着她含笑的面容,不由心中犹如鹿撞,有一丝丝的甜蜜。   16 遭打   我们到余德立家时,汪洋正在忙碌。满一屋子人。李文革给孔雀介绍涂利说, 这是小三的女朋友,不对,是女性朋友,你们应该见过吧。我又撞李文革一手肘 说,给你说了,别乱说,你还乱说。孔雀笑着没关系,大家都是朋友。她接过礼 物,对涂利说,谢谢你。你可真漂亮。涂利总是挂着笑,好像对谁都是这样的态 度。她赞美孔雀说是今天的主角,打扮合体,人也漂亮。她不会像周大华那样, 和孔雀等人套近乎,只是有礼貌地问候,毕竟和我们都不太熟悉。   我和汪洋、余德立在做饭,李文革和三个女生说话。周大华跑出来,蹲在地 下择菜。我平时在家做饭,稍微懂一点如何做饭。余德立在旁边告诉我油盐酱醋 的位置,并往炉火里填煤炭。周大华说她来烧火。我扭头看到涂利坐在房屋中, 并不说话。李文革双手比划着在和孔雀说着什么,逗得她咯咯笑着。余德立来回 在房间里窜动,他一会告诉我如何炒菜,一会和孔雀说上两句,满房间晃动着他 的影子。我把鸡肉炖在锅里,让涂利出来帮我择菜,她很快出来,搬了一个小板 凳,坐在我的对面捡韭菜。   在这1个多小时的准备时间内,录音机里一直反反复复播放着赵传的歌曲, 赵传百唱不腻,一次次吼着:朋友们好久不见 我们相约今天 一起笑看冷暖人 间……爱的世界里好似神仙。这种简单朗朗上口的歌词容易记住,大家也随口哼 着:一起笑看冷暖人间…汪洋迷恋着赵传,每次聚会播放赵传的歌曲,这个矮个 子、其貌不扬、声音嘶哑的男人,很快被我们认可,歌词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 随着油烟气息,晃动的人影和每个人脸上展现的笑容。饭菜终于告一段落。凉拌 西红柿、烧茄子、辣椒炒鸡蛋,还有一大锅鸡肉,香气扑鼻,大家聚拢吃饭,开 着玩笑。我和涂利都不怎么爱说话,只听见李文革和汪洋两个人斗嘴,余德立也 说几句话,但是他明显不是李文革的对手,李文革随口一说,他败下阵来。可是 他又不心甘,又想继续纠缠,往往被李文革说得狗血喷头,十分无趣。汪洋口才 最好,他能和李文革说上一阵。李文革说话很粗糙,不如汪洋说话文雅。李文革 认为,话粗糙一点,道理不粗糙就行。他喜欢这么说话,常常带着脏字,如 “靠”,“操”,“我日”,这种话把子总是一段时间换一个,轮流占据了他的 话语。   我们喝了啤酒,吃着菜。涂利夸我做饭好吃。大家吐吐舌头表示不赞同。我 也不反驳,埋头吃饭。差不多的时候,余德立把桌子撤掉,端出蛋糕。他说,这 个蛋糕早已订好的。我们揭开蛋糕盒,只见上面写着“孔雀 happy birthday”。 余德立指着上面几个字说,本来想写中文“ 生日快乐”,后来想想英文的笔画 比较多,奶油也比较多,所以才决定写英文的。大家都没想到这一点,纷纷夸奖 余德立的小聪明终于用到了地方。   余德立点燃蛋糕上的蜡烛,把小刀递给孔雀说,先许愿吧。外面有些黑,房 屋中完全暗了下来。我们七个围在点燃蜡烛的蛋糕旁边,看着孔雀双手合十,闭 上眼睛。她的睫毛很长,脸颊被蜡烛光映衬地格外朦胧。她喃喃自语一会,说好 了,大家一起帮吹蜡烛吧。   李文革笑嘻嘻地问,许愿是什么啊,能分享一下吗。余德立接口说,说出来 不灵了,等实现的时候给我们说说吧。孔雀一口口答应着说,等实现了一定给大 家说啊。   吃完蛋糕,我们又在院子里喝啤酒聊天。涂利示意要走,我送她回家,大家 挽留一阵后,把我们送出门外。孔雀再次感谢她的礼物。我推着自行车,斜跨着 书包,与涂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走在昏黄灯光的柏油路上。夜色初上,灯火通亮,道路两旁的广播正播 放本团新闻,所发出浓重普通话,我一点没听进去,只是感觉到耳旁有哗哗的喇 叭噪音。此时此刻,微风轻拂,我趁着微薄的酒劲感到幸福。我完全沉浸在轻微 的欢愉之中,手舞足蹈。假如涂利不说话,不在我的身旁,我一定能跳跃起来, 在自行车上翻个筋斗,能够飞奔跨过横在道路中间的黑白黄三色的交通横杆。   路上行人不多,缓慢地在路边走动。涂利转过头问我,你们以前都是同学吗? 我微微一笑说,以前都不认识,高中后认识的。涂利又问我一些关于李文革他们 的问题,我很高兴地告诉她有关于我们的故事。我兴奋地说着话,一边偷偷看着 涂利的侧面。她的面颊在灯光照耀下时明时暗,有时用手梳理一下发髻,对着我 微笑,有时又低着头默不作声。无论她是沉默的还是活泼的,我注意到她的神情 淡然,像是对一切关心,又像是对一切都不关心。   转过十字路口,再向右拐200米,到达她家。在这个路口,她对我说,回去 吧,她自己回家。我还有些想着送她走一段,便说陪你走到拐角。她笑着说,这 么大的人了,没关系,你早点回家,累一天了。我也不好再勉强她,只好在这个 十字路口和她道别。本想在路口看着她走回家,又怕她看见,于是我跳上自行车 飞驰。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晰地知道,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涂利独自一人走 过街道,她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她的身躯在秋色中尤为孤单。我更是痴心 妄想到,假如我陪着她,有我们两个在路灯下行走,她便不会感觉到孤独。这只 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涂利在想些什么,我总是不太明白。   在这条道路中,我在微醉中猛烈地蹬着自行车,酒精在身躯内活动着,刚才 和涂利所走的一段道路在脑海里回放着,而和几个朋友之间的氛围更增加了我的 醉意。我一遍遍重复歌词:朋友们好久不见 我们相约今天 一起笑看冷暖人间。 曲调抑扬顿挫,时高时低,我记得总不完整。天越来越黑,转出团结路之后没了 路灯,道路全是黑乎乎的土路。我哼着这些残章断句,在黑暗中露出微笑,用力 骑车,汗流浃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道路两侧黑黢黢的树影不断往后退去, 在树林后面的大片大片的土地也在如我一般敞开了笑容,它们静静地平躺着,赤 诚着裸露着胸怀。   余德立也刚刚送走了孔雀和周大华,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舒畅,因为今 天是孔雀生日,还因为他再次博得孔雀的好感。他回想到,在吃饭时,李文革还 在暗示着,这只鸡是他想办法“买”的。等孔雀明白含义之后,还是有点吃惊。 他想着,这下,孔雀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了——我余德立并非只是一个能考出好成 绩的好学生,我一样会应付各种事情。他想到这里,不由地笑出声来。   当他快走近胡同时,忽然有两个人从暗处跳出来,拦住道路,问他是不是李 文革。余德立被吓了一大跳。胡同里很暗,没有灯光,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 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他说,我不是李文革,是他的同学,找他有什么事情?   他随便回答着,正准备往前走,没想到那两个人死死挡住路口,更有一个高 个子逼近他。余德立个头矮,在这种逼迫之下不由抬起脸看着对方,满脸迷惑。 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个高个子正是贾大鹏,他穿着花衣服,长头发被染成黄色, 腰间束着军用皮带,穿一条军绿色裤子,脚蹬军警鞋。他这身打扮正是目前流行 的趋势。他个头很高,额头突出,恶狠狠地瞪着余德立。余德立明显感觉到他们 身上的恶气,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   贾大鹏追着余德立,又逼近他一步说,暑假李文革偷鸡摸狗被抓,开学了李 文革仍旧不老实,还在偷鸡摸狗,是不是想找死?偷谁家的不好,竟然偷上我们 看中的东西了。他指了指旁边的矮个子,那人穿着黑夹克,手腕纹着“忍”字, 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项圈,短发。矮个头是一脸阴沉的模样,也不说话,也不动 手,只是盯着余德立看。   余德立这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估计又是李文革偷东西惹事了。但这时说什 么为之已晚,他惊恐地望着对方想要挣脱。贾大鹏还是对着他的胸口捶了一拳, 说就你们这种人,还想混,混什么混,老老实实地上学吧。他又给余德立一拳, 砸在了肚子上。   余德立感觉小腹疼痛难忍,他不由自主地捂着肚子,“哎哟”一声,身子也 朝下蹲着。矮个子上前踢了余德立一脚,正踢在余德立的大腿上,他说,告诉李 文革,叫他老实一点,否则我们一个个收拾你们。他见余德立蹲下,捂着大腿, 眼神无措的样子笑了。他也蹲下,拿着手指戳着余德立额头说,你回头告诉李文 革,让他准备好30元钱,算是偷钢管的钱,我们问他要。   疼痛继续困扰着余德立,他点点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那个矮个子又 用指头点着余德立的脑袋说,你听到没有?知道我们要你传什么话?余德立的脑 袋随着他的指头点着,声音干涩,发哑说,知...知...知道了。他过于紧张,变 得结巴。   贾大鹏两只眼睛发狠地对着余德立说,告诉他,我就是贾大鹏,我的表哥是 陈大军,他在派出所上班。让他乖乖的把钱还给我们,否则,你们一个个都逃不 了。贾大鹏骂道,你们这群混不起来的混子,他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和矮个子扬 长而去。   余德立半蹲在墙角,浑身无力,他瘫坐在墙角,眼睛不停地跳动,心中充满 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来这个人。想到他们提起李文革,他又把心中 难以压抑的怒火冲向了李文革,觉得是他在外面惹是生非,麻烦却找到自己,他 恨不得找到李文革,把李文革骂一顿,出一出心中的这口恶气。但此时,胸口上 的疼痛在提醒着他,回家休息最为关键。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仔细检查了一下,觉得不可能被爸爸看出来 之后,他又回头看着巷子口,生怕又有人冲出来。等他确认无人,于是加快了脚 步。整个晚上,他无心学习,都在这种不安中度过。   课间操结束的时候,我们又跑到水房旁聊天。余德立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们昨 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撩起衣服,对我们展示伤口。李文革用手碰一下他胸口, 余德立立即跳起来喊着疼。李文革狠狠地说,操他妈的,下手这么狠。那个杂碎 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   他站在水管上,详细问着余德立的事情经过,听完之后,他又坐下来,怒不 可遏地嘀咕着,贾大鹏、贾大鹏,让你嚣张,早晚给你颜色看看。敢欺负到老子 头上了。上次还没找你算账,这次又惹上爷们,瞧你好看的。我拉着余德立的手 问,需不需要抹点药水?他摇摇头,神情黯然,不再说话。汪洋也是垂头丧气, 感叹到这个世界的无可奈何性,怎么忽然飞来横祸呢?他坐在水管上抽烟,一股 股烟雾不断喷出来。   余德立本来有很多指责李文革的话,但是现在大家都同情他安慰他,他反而 说不出口。他只有沉默,忍受着身体的疼痛。他面色忧郁地告诉李文革,他们还 要你准备30元钱,说是随时要钱。   这话可把李文革气坏了,他把两个袖子挽起来,当作要大干一场的样子,气 愤地说,就这两个人,还想敲诈我的?靠,当我没有混过吧?问我要钱?给他妈 的钱。他一只脚踩在水管上,两个手继续往上捋着袖子说,他妈的两个大傻逼, 敢向我敲诈?   汪洋担心地对李文革说,你也要小心点,别再去惹事情了,你再怎么干,能 惹得过他们的表哥陈大军吗,他可是派出所的人。李文革无所谓地说,什么派出 所的人,狗屁都不是。暑假的时候他打听过了,那个陈大军只是在派出所帮忙, 根本不是里面的正式员工,拿派出所吓唬人,谁怕。他安慰汪洋说,放心好了, 老子以前也是打架出身的,谁怕他们啊?等回去找人,好好地把这两个傻逼拾掇 一下,敢欺负到我兄弟了。   他又走到余德立身旁,关切的问余德立还疼不。余德立揉着胸口说好多了, 就是比较担心他,别让他们单身匹马给截住。李文革拍着胸脯说,放心好了,下 午就在书包里装着匕首,看他们谁敢碰老子一根毫毛。   汪洋还是担心地劝说,别带匕首,万一出什么事情可不好。李文革白了他一 眼,难道让他们一个个欺负我们?汪洋不说话了,继续抽烟,他还是不放心李文 革。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李文革去找柳江要匕首。柳江上班不在家,李文革回 家后翻箱倒柜寻找合适的东西,都没有找到,他只好作罢,随便带了一根趁手的 木棍到学校。他把木棍放在抽屉里,托着下巴上课。   他根本没心思听课,在想着如何处理这件事。在他前面几排,余德立正在专 心致志地听英语老师讲语法。英语老师长辫子,口齿伶俐,随手拿着课本走在过 道中,一字一句地解释着语法。余德立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看,等老师走到黑板 前板书的时候,他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李文革看到余德立听课的背影,又想到昨天过生日他们两个的样子,不由地 有些生气。这个余德立,为了孔雀过生日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是,李文革转念又 想,这又什么好生气的,都是哥们,难道为了孔雀而不要余德立这个朋友吗,更 何况他为自己担惊受怕,挨打,想到这里,李文革不由心中气恼。他正在胡思乱 想着,忽然听到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老师安静下来了,全班大大小小的脑袋朝着 门口张望。   17 围攻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脑袋探进来,对着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找一下李文革。 李文革听到自己的名字,迅速地抬头望着老师。老师也没怎么回答,对着李文革 挥挥手。李文革起身走过余德立身旁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余德立不安的神情。   李文革跨出教室,随手关上门。他望见张海滨站在对面,一脸诧异地问他是 谁?张海滨就是昨天和贾大鹏在一起的小混混,他个头矮,只能站在李文革的一 侧,不能脸对脸地站着。他阴沉沉地说,拿三十块钱。李文革看着他们两个,立 即明白怎么一回事情。不过他装糊涂说,为什么给你,你是谁啊?他一边说,一 边暗暗用力,准备随时打架。张海滨抬起头盯着李文革说,没人给你说吗?你最 近很嚣张啊,偷钢管偷到爷爷家了,给钱,我们就不找你麻烦。他对贾大鹏使了 一个眼色,两个人要搜着李文革的衣服。李文革喊着,你们想干什么?   贾大鹏阴森地说,痛快点,给钱。他抬起手去摸李文革的口袋。李文革白了 他一眼,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拿的去吗?贾大鹏一见这个情景,他抡 起胳膊朝着李文革挥去,张海滨抬腿也踢向他。   李文革对这种打架的事情司空见惯。他躲开贾大鹏的拳头,却被张海滨踢了 一脚,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他大怒到,操你妈的,欺负到我头上。他反击,冲 着张海滨挥舞拳头,抬脚踢去。那两人喊叫,对着李文革拳打脚踢,李文革也不 示弱,他抓住张海滨的衣角,把他按到墙壁上,一只手朝着张海滨的脸上挥去。 不过他的背部露给贾大鹏,被贾大鹏拉扯着,用拳头锤着。   过道的喧嚣越来越大,他们扑腾的声音终于引起老师的注意。她停止讲课, 拉开门之后吓了一大跳,只见李文革他们三个厮打成一片,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想要把对方放倒在地。英语老师不由大声喊着,你们干什么。她走上前去拉扯贾 大鹏,没想到被贾大鹏一手甩开了,他用手卡住李文革的脖子,用脚踹李文革。   李文革转着脑袋,嘴里不停骂着,我操你妈,你敢踢我。他大声喊着,用膝 盖顶着张海滨的腹部,身子还在躲避着贾大鹏的拳头。张海滨则是一脸死灰,被 李文革紧紧地按在墙上不能动弹,不过他的腿在四处乱踢。   英语老师在班里喊着,你们几个男同学快来帮忙。后门打开了,几个男同学 从后面跑出来,围在四周去拽贾大鹏。贾大鹏还在叫嚷着,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的眼睛放射怒火,盯着周围的男同学。   余德立从前面跑出来,他才不管贾大鹏的呵斥,跑过去抱着贾大鹏的腰往外 脱。他这么一动,周围几个男同学也行动起来,很快隔开了贾大鹏。贾大鹏还在 叫嚣着,喊着,踢着。   走廊里一片喧哗,几个胆大的女生从后门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望着打架,还 有几个女生胆小,躲在一大堆人的后面,面露慌张。其余几个班级也有门打开了。 我们正在上化学课,化学老师探出脑袋看了看,看到了英语老师手脚无措的站在 那里,他往这边走着。   汪洋从后门看到李文革班级前一片混乱,他知道不好。他朝着我大喊一声, 小三,出事了,快去看看。他从后门快速跑过去,我也从前门跳跃着跑着。不过, 我没有他的速度快,等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汪洋正在奋力挤进人群,嘴里喊着, 敢欺负我兄弟?我心里诧异着,这简直不是他平时的样子。只见汪洋从人群中挤 过去,对着贾大鹏就踢,一下子把贾大鹏逼开了。   我跑近的时候,人群已经被拉开,化学老师也在喊着,李文革,你把手松开。 英语老师则喊着,你们是谁,跑到这里闹事,你们赶紧走。李文革手肘顶着张海 滨的脖子,气呼呼地望着他,还是不肯放手。化学老师走过去,把李文革拉开了, 挥手说,回去上课。他又冲我和汪洋喊道,你们怎么跑出来了,回去回去。   我和汪洋站在人群中不动,化学老师直接把李文革拽着。只见张海滨和贾大 鹏整理着领子,边走边对着李文革说,你走着瞧。李文革也睁圆了眼睛回骂着, 你个大傻逼,等着瞧。他被化学老师推进了教室,坐回到座位上,手里握住棒子, 气喘吁吁地休息着。我和汪洋这才随着同学回到教室,等着化学老师继续上课。   李文革坐在座位上,无心听讲。英语老师又恢复了原状,说继续讲课。她并 不看李文革,继续在黑板上写着语法的若干个作用。李文革呆看她两眼后,托着 腮斜视课本。而坐在前面的余德立,不时的回头看着李文革,看他没有太多变化 之后,也继续安心听课。   放学之后,我们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对付下一步。李文革非常生气,他认为, 要先下手为强,给对方一个教训才对。这两个杂碎早晚会被收拾,重要的先摸清 楚他们每天活动的范围,好去拦截。他藐视对方分析道,别看贾大鹏个头高,他 只会出傻力气,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和陈大军混在一起。而张海滨退学在团部, 和一群老流氓混在一起,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混起来,以为我们老实,好欺负,他 们真是找错人了,我操。   连续几天,李文革在书包里装着匕首,每天放学、上学我们都在一起,稍微 有谁迟到了,或者有事情,我们赶紧问没事吧。这段时间内,我神情紧张,感觉 胸口跳动厉害。李文革安慰我说,等找到那些傻逼,好好发泄一通,没什么大不 了的事情。   汪洋每天早早回家,他放下书包,去团部附近溜达。他的任务是搞清楚那两 人的活动范围,好让我们堵着。余德立在这种场合之下又是不说话,唉声叹气, 无心学习。实际,他的这种表情丝毫没引起李文革的同情,反而加剧了李文革的 气恼,他说一定提早去把他们教育一顿,让余德立放心。   我心里一直很紧张,有风吹草动心口突突跳动,尤其是上课的时候,听到教 室外面有脚步声更是不安,双手不由自主伸到书包里,紧紧抓住匕首。李文革怕 我们吃亏,每个人都找了一把匕首放在书包里,生怕我们落单被打。我甚至想, 假如他们找到我,我把匕首藏在袖管里,等他们要动手的时候,我先刺向贾大鹏 的手臂,把他放倒,然后再刺向张海滨的胸口。我感觉他和我差不多高,刺向胸 口应该轻而易举。实际,我这种担忧纯粹多余的,贾大鹏和张海滨他们又认识我 是谁呢?   周六下午,汪洋彻底搞清楚他们的活动范围之后,李文革、汪洋、余德立还 有王军、柳江和我6个人决定堵他们。王军是被我叫来的,柳江是余德立找的, 不用李文革说,他也要主动帮忙。   李文革又带上匕首。那天,柳江剃了光头,他本来长得横眉怒目,眉毛粗大, 大鼻子大嘴,这成为光头之后,更显得凶狠无比。他哥哥以前在纱厂当警卫,由 于太过于负责,被晚上偷东西的小偷捅了一刀,不治身亡。从这之后,柳江每次 打架时出手狠、重、快,我们常常怕他惹出事情。但这次,李文革说狠狠揍,根 本不用考虑什么后果。柳江十分兴奋,他换班休息,剃的光头上闪着亮光,从外 表看,更觉得他是一个凶狠好斗之徒。   汪洋说,快黄昏时,他们要路过这个胡同回家吃饭。我们分为两拨,在胡同 一头一尾等着他们。余德立站在那里有些发抖,不知道将要发生。汪洋轻轻地拍 着他的肩膀。我看见李文革的手放到书包里,他握着匕首,随时准备冲出去。汪 洋也是拉着他,悄声说,最好别搞出大事情。对面的胡同阴影处,我面红耳赤, 仿佛喝了酒那样,有些激动。身旁,柳江和王军相互认识着,他们蹲下,低着头 抽烟,瞅着胡同。按照李文革的想法,假如他们两个给余德立赔礼道歉,这件事 情算是过去了,我们躲在这里也不用出来。假如他们不道歉,那么我们立即冲出 来,暴打他们一顿。   眼看着贾大鹏两人走进胡同,我心中剧烈地跳动,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 会道歉。我蹲在胡同里,看着事情的发展,等待着随时冲出去的一刻。   贾大鹏的头发变成了红色,他叼着烟卷,兴高采烈的从路边走过来。张海滨 还是一脸死人样子,没太多变化。余德立看见他们,他的心跳更猛烈了。等他们 走到胡同口,李文革推了余德立一把,他们三个显现,截住了贾大鹏的去路。李 文革说,傻逼们,你们还认识我不?张海滨抬头盯着余德立,问你们想怎么样。 李文革说,你说怎么样,把我兄弟打了,以为没事了?道歉、赔钱,这件事就算 过去,我也不找你麻烦了。张海滨翻着白眼珠说,就你们三个?放倒你们不成问 题,他走上前就要动手。   我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对柳江说,要打起来了,快走。我们三个冲出去,从 后面包抄上去。柳江二话不说,上前扇了张海滨一耳光,骂道;傻逼你还想动手。 张海滨回头一看,立即软了,仿佛一个气球瘪了气。贾大鹏赶紧凑上来递烟,又 被柳江一巴掌打落在地。柳江说,赔50元医药费算了。张海滨不服气,斜着眼看 着他,柳江劈脸一巴掌,骂他看什么,傻逼,他随后翻张海滨衣服,到处找钱。   贾大鹏走几步说,别打了。柳江看着他,骂道,你打人的时候想过停手吗? 贾大鹏不说话,他拽柳江的胳臂。柳江恼了,挥起胳臂往贾大鹏身上轮,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碰我。   时态一下子得到了控制。汪洋、李文革我们几个站在旁边,围观贾大鹏他们 两个被打的样子,不怎么说话。柳江出手狠、重,别看一个人在打架,没几下就 把他们镇住了。他们让余德立过去吐口水,王军在旁边说,别打了,他很少见到 这种场合。   余德立走过去,吐了口水在他们身上说,告诉你们,我不是李文革。你再敢 动我一个指头,试试看。他踢他们几脚。李文革从余德立旁边走过,拿着匕首在 他们眼前晃动说,看清楚了,我就是李文革,是他们的哥们,我就去偷东西怎么 了,要找就找我,别说是你这个傻逼,就算是派出所的人来了,我也不怕。贾大 鹏的目光凶狠、残忍,他们的脸颊被挤在皮鞋下,扭曲变形。   王军又在劝架。我们说文革算了,拉着他往回走。余德立也说,这次饶过他 们吧,不惹事算了。李文革不甘心,他一个人落后,又上去踢了他们几脚,骂骂 咧咧,然后追赶我们。这时,张海滨忽然跳起来,抓起地上的一块砖头,追上李 文革,朝着他的后脑勺拍下去。等我们明白怎么一会事情的时候,李文革晃悠了 几圈,头晕目眩,他一摸,后脑勺渗出血。   这下,李文革恼了。他拿起匕首就往对方身上捅去。张海滨躲开了,匕首划 破了他的衣服。我们立即围上去,再次截住他们。李文革被汪洋搀扶着,拿着匕 首说,傻逼,今天非要给你放点血。他拿起匕首要刺进张海滨的胸部。汪洋拽住 了他。   我心里直发抖,紧张地打着哆嗦,一边拿手捂住李文革后脑勺。李文革挣扎 着,他叫着,别拦着我,别拦着我,谁拦着我就不是我兄弟。柳江嘴里嚷着,在 噼里啪啦地扇着张海滨耳光,又用脚踹贾大鹏。他们被堵在墙角,无法动弹,眼 睛发狠。   在我们的阻拦下,李文革终于不再拿着匕首比划。我们都害怕出事,对方也 躲闪着匕首。李文革拿起砖头,找准棱角,对着张海滨的脑袋狠狠地拍了下去, 看着对方流血不止,瘫坐在地下,又对着贾大鹏的后背拍下去。   18 聚餐   孔雀知道打架的事情之后,说请我们吃饭。她很担心,问李文革为什么会打 架?李文革没什么好气,指责对方就是傻逼,要诈钱,蛮横不讲道理。孔雀想不 会如此简单,她一直追问李文革为什么?李文革很不耐烦,摔袖子走了。孔雀又 去找余德立,他一五一十地告诉孔雀打赌的事情,以及李文革偷东西和他偷鸡的 事情。孔雀对他们这种做法又好笑又生气,说大家为她过生日,折腾这么多事情, 很过意不去,要请我们吃饭,算是弥补,时间定在今天晚上。   李文革放学后直接拉着我去爬电视塔,他说这算什么事情,还要让孔雀请我 们吃饭?不就为了她去偷东西,和人打架吗?又不是多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很 没面子,一点点事情都解决不好,让孔雀小看了自己。但是余德立可不这么想, 他心里有些喜悦,觉得自己在背后做一点点事情终于被孔雀知道,不能让自己白 白行动,更不能让自己白白牵连上无缘由的打架。他心里窃喜,陪汪洋去租书, 等着晚上的饭局。   我和李文革放学后直接来到电视塔下,抬头往上看,只见钢铁搭建的电视塔 呈现宝塔状,越来越向上收去,形成一个高高的尖。李文革指着最上面的一个平 台说,去那里坐着最舒服的,仿佛蓝天白云都在脚下。我们手脚并用,有节奏地 爬到有栏杆的平台上,果然在这上面清晰可见团部整体面貌。东边是加工厂和饲 料厂,涂利家在那里。南边是学校,可见学校的围墙内的绿化带,主路上有人走 动,教学楼前的红旗还未收去。在西边,是我常走的团结路,团结路一剖为二, 行人间或往来。李文革指着北面说,汪洋家就在那里,看到了吧。他指着大烟囱 和一个篮球场说,我们经常从那里经过。   我们俩坐在有护拦的平台上,李文革习惯性的掏出一支烟,点燃,吐一口烟 雾说,没想到兵团这么漂亮。我点头附和着。的确,从高处看团场的样子,规划 有方,被细致地划为几个区域,中间树木成荫。正值秋季,绿色正浓,偶有黄叶 飘落。蓝天白云之下,鸽子飞翔,从头顶经过。李文革幽幽地说,我们在这里坐 着好了,等到天晚了,我们再下去吃饭吧。   清风吹动李文革的长发。他站起来,背着我说,其实他也不想惹是生非,只 想好好地渡过这最后一年,考一所不错的学校,至于以后会和孔雀怎么样,他一 点都没把握。我抱着膝盖坐着,听着李文革说话,心里也有些伤感。是啊,谁知 道一年之后会怎么样呢?李文革又说,这一两年最大的幸福就是认识我们。大家 在一起总是充满欢乐。我也比较认同李文革这种说法。他继续说,要是以这个标 准来看和孔雀之间的事情,觉得儿女之情都无所谓。他又长长地吐一口烟,望着 汪洋家附近的烟囱。   我们正在沉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呵斥道:你们快下来,上面太危险。我们 定眼一看,原来是校长从路旁经过,她停下自行车,对着我们挥手喊着。我和李 文革面面相觑,装作没听到她的话,抬头看天空一块漂浮的白云。   校长明显着急,她又喊道,你们是哪个班的?快下来,不能爬上去。她有些 发胖,嗓音很尖锐,每周一升国旗的时候,我们都要忍受她的嗓音在扩音喇叭里 的吱啦声。如此贴近我们,更让人生惧。我问李文革怎么办?他说,没事下去呗。 他眼睛一转又说,千万别被她看清楚脸,我们下来后背对着她,从围墙一侧的小 门出去。   校长又喊起来,快说,你们是哪个班级的。我们往下爬,李文革压低嗓子, 背对她回答,我们是高一年级的。校长又问,高一几班,你们班主任是不是王德 平?王德平是高一(3)班的班主任,以温和著名,全校都知道这么一个男老师。 我们下电视塔的动作很快,要到地面了,李文革仍旧用假嗓子回答说班主任是他。   眼看着我们脚挨着地面,校长站在围墙外面说,你们怎么随便爬上去呢,出 事情怎么办?她让我们到她面前去。李文革装作答应,小声对我说——跑。他侧 着身往围墙另一侧跑去,那里有一个小门,通往广播电视台的办公区。我听到他 的声音,毫不犹豫跟着他,穿过小门,进入广播电视大楼的大厅内。身后听到校 长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跑吧,我会去找你们班主任的   大厅内一个办公人员正拿着文件夹路过,他看见我们两个奇怪地问道,你们 找谁?李文革也不搭理,径直推开大门走出去,我紧跟其后。办公人员很好奇的 喊着,你们别走,干嘛的。我们走出玻璃大门,李文革撒腿又跑,我仍旧跟着他。 我们一路小跑,转过商品楼和邮局,绕过了农业银行,气喘吁吁地坐在十字路口, 相视大笑。   汪洋和余德立借书回来,经过十字路问我们乐什么。李文革把刚才的事情大 概说了,汪洋也弯着身子大笑,他用书打着自己的肚子说,你们可把校长骗住了, 等周一她去点名吧。没看到你们脸就好。余德立则说,你们也太坏了,栽赃啊。 李文革坐在马路牙子上,抹着汗说,我们当然不能承认啊。校长可是一个母老虎。   余德立说该吃饭了。我们四个走到团场最豪华、最气派的饭店。所谓最气派 是说它的门面最高,有三层台阶,外表富丽堂皇,大门上裹上了暗红色的橡皮, 配有金色的门钉,看起来很豪华。我们以前经常路过这里,看到不少大肚子的男 人喝多了醉醺醺地从里面出来。每次到了周末,这里人更多。   李文革领头,问老板又没有包间。老板满脸麻子,身上还系着围裙,看样子 刚刚从后堂出来。他用围裙擦着手,说好像没有。他让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安慰 说,别着急,里面那一桌一会就完,他们已付过钱。   我们只好在台阶上坐着。这家酒店不大,大厅里只能摆下两张桌子,其余是 4间包间。他知道,团场能来这个地方吃放的人少而又少,如果来吃饭,必定要 谈点事情,需要包间。我们闲聊着,见到孔雀和周大华走来。今天孔雀穿着一件 白色的外套,头发披散下来,又是淡淡的妆,清秀自然。   天色暗了。我们等一会,李文革又进去催促老板说,再没有包间要走了。正 说着,里面冲出一个人,刚走到台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随后几个人走出来 扶着他。孔雀和周大华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进入包间。这里面还没收拾过,汤水 满桌,一股酒气和烟味。   老板过来,一边收拾一边递过来菜单,顺手把窗户和门都敞开。李文革点菜, 我们坐着喝茶。孔雀略作羞赧样子说,很不好意思,为了她的生日还惹出这么多 事情。今天以茶代酒。她举起茶杯。李文革笑着,说这可不行,一会多喝点酒啊, 请我们吃饭无酒不成欢啊。他要了5瓶啤酒。   菜上来后,孔雀端起一杯啤酒说,还是拿这个敬大家一杯。她喝了一半。我 们端起一玻璃杯啤酒干了。李文革又和余德立喝酒,他的酒量很不错,一旦喝酒 喝开了,他会四处找人碰杯,更何况在有孔雀的场合之下,更喜欢表现自己。   几杯下肚之后,我晕了。看着满桌子没下去多少的菜,一点没胃口。即使把 菜夹到嘴里,咀嚼几下,也丝毫品尝不出来美味。不是我喝多了就是这家菜本身 做得很糟糕。我以为我对做菜还有一点点兴趣,可以品尝出原料的新鲜程度和搭 配的作料。但在今天酒后,我什么也品尝不出来,估计我真喝多了。   我坐在墙角,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李文革。他很兴奋,频频举杯找人喝酒。 当然和余德立喝酒最多。他时而和余德立碰杯,时而和孔雀说话,间或和周大华 说几句玩笑。周大华滴酒不沾,要了一杯果汁,她看着我们,时不时用吸管戳着 果汁杯。孔雀看着李文革,微笑着,倾听着。余德立也喝多了,他晕沉沉把手搭 在汪洋肩上,好像在说些什么。汪洋酒量不错,他面颊通红,但还能喝酒,和李 文革开着玩笑。   包间内都是烟酒味,从四面八方散发着。烟聚集在桌面上的灯光下,一缕缕 往上散去。我看见一盘鱼基本没人动过,鱼躺在糖醋汁下,眼睛朝上翻着,好像 在看着我。我伸出筷子戳过去,鱼眼睛仍旧一动不动,灰白盯着我。我又用筷子 戳了几下,鱼眼睛还是那个样子。坐在我旁边的汪洋问道,你动鱼眼睛干嘛?   我想我的确有些醉。为了保持清醒,只好不断地喝水,把筷子撑在桌子上听 李文革说话。他又说打架的事情,把当时的情景描绘给孔雀说。孔雀很耐心地听 李文革说话,哪怕他重复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李文革面色红润,两眼放光,嘴巴 在蠕动,时不时露出他发黄的牙齿,闪动着嘴角边那颗黑痣。我无意识的看他嘴 巴一闭一合,双眼在飞快眨动,总觉得在他对面的孔雀永远都是那一个模样,永 远保持着一种微笑,甜蜜地看着李文革。她的眼睛也泛起亮光,闪闪动人。   而余德立在李文革的身旁坐着,双手扶住汪洋的肩膀,脑袋在无意识,有节 奏地点着,像个自动啄米的鸡,他真喝多了。   等我清醒过来,我们已经坐在团结路上。我回想刚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过电 影那样,李文革继续说话,汪洋继续说话,孔雀继续微笑,周大华继续戳杯子, 余德立继续点头。过了一两个小时那么长,李文革喊来老板付账,老板进来,一 脸笑容,嘴巴张开,报一个数。孔雀掏钱,老板走出去又进来找钱。大家起来退 席,汪洋又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我们走出包厢,穿过大厅,下了台阶,又 朝着团结路走去。一路上李文革仍旧话多,我跟随着他们走到团结路,走着走着, 余德立一屁股坐下,再也不想起来。   于是我们都坐在团结路上,说着话。我的酒慢慢醒来了,只见李文革和孔雀 坐在一起,头对头的低声私语,李文革好像把手放在她的手中。余德立坐在我身 边,也正醒着酒,开始有些意识。汪洋和周大华坐在另一侧,两个人不怎么说话, 看着天边闪烁的星星。   已经很晚了,秋夜有些凉。我推推余德立说,你没事吧。他醒酒了,说没事。 我们身后的白榆树伸展很长的枝条覆盖在我们头上,在树林的草丛中,蝈蝈鸣叫。 远望着对面的土地中,绿油油的棉花地和白色的棉花格外醒目。天上有流星划过。   李文革看我们酒醒了,他坐在余德立旁边,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这次 真是委屈你了。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吃亏。余德立搂着他的肩膀说,哥们没事, 谁敢惹我们?他比李文革矮半个头,即使坐着,也矮很多。他有些笨拙地、勉强 着搂着李文革,李文革则轻易的搂着他,半个手臂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孔雀去找周大华去了,两个人说着话。汪洋又坐到我的身边。他点燃一支烟, 又给我们每人发一支烟。我们四个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谁都不说话,任凭手里 的香烟忽明忽暗,尽情享受着在深夜中的凉意。   19 拾棉   我们并没有放松警惕,时时打听着贾大鹏他们的消息,生怕他们又生出什么 鬼点子,忽然袭击我们。李文革不以为然,他揣着匕首,独来独往,仍旧是天不 怕地不怕的模样。他心里已经忘记了暑假遭受打击的事情,认为这次报复来得及 时,至少能获得补偿。柳江也四处打听消息,他告诉我们说,贾大鹏只是一个没 有脑子的人,一天到晚跟在陈大军屁股后面转,这不,“三秋”开始,他又随着 陈大军去连队拾棉花,晚上在主要路段上设置的关卡值班。李文革听到消息后不 满地说,操他妈的,又是一个肥活,谁知道这傻逼在关卡上又能收获多少钱,如 果有愣头青捅死他才好。   李文革说的肥活是指关卡上的重要性,每年拾棉花之后,为了防止倒卖棉花, 每个团场都在主要路段设有关卡。我们总是认为,只要交钱到位,没有过不去的 关卡。李文革甚至都想偷棉花卖给私人,要知道在地里拾棉花才2毛钱一公斤, 而卖个私人则是2元钱一公斤。汪洋说别惹是生非了,想想偷东西惹出的事情还 不少吗?算了吧,省点心在拾棉花的时候照顾一下孔雀吧。   每年我们会下地劳动一个月,这是兵团特有的拾棉花活动。9月下旬,各个 连队大规模进入“三秋”季节——“秋收、秋耕、秋种”,这是最忙碌的季节。 家家户户顾不上烧火做饭。在连队,天刚刚亮,架在办公室屋顶的高音喇叭播报 昨天的拾棉花成绩:李桂花,83斤,王德荣,78斤...这种播报是为了避免差错, 而这些数字直接关系着发拾棉花的钱。到了中午,忙碌的人们回家随便吃点饭下 地,过了晚上天黑了才回来,经常看到田间地头打着手电、举着马灯过秤的情景。 我们还没下地拾棉花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家,蒸馒头、炒菜、打糊糊和喂牛, 无聊地看着电视等爸爸妈妈回来。   拾棉花辛苦。秋季艳阳高照,暴晒在一片片白花花的棉花地中,人陷入其中 就觉自身渺小。头顶有太阳恶毒地晒着,人在一行行的棉花地间腰系花兜,弯腰 驼背,不断张开双手去抓棉花,摘除干叶子和杂物,塞回花兜。每天如此弯着腰, 忍受着艳阳天的高温。如果在微风来临时机,直腰抬头,享受旋转而逝的凉风, 就是奢侈的事情。   前两年拾棉花期间,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李文革正是在那种场合加深了 和孔雀的关系,余德立也是在那时候不再和我们大谈学习,我们也正是在那里有 大把的功夫闲聊喝酒。   这次我们班被分配到偏僻的连队拾棉花,四周是一片片白茫茫的棉花地,望 不到头。田地上只有蓝天和白朵,白云也像是一大堆棉花堆在头顶。一块块长方 形的田地被渠道分开,望眼过去,整齐划一,绵延数百里。四处鸦雀无声,连一 只麻雀都不会飞过。万物在刺白刺白的阳光下静止了,呆呆地暴晒在太阳底下。   汪洋想办法偷懒,他坐在树荫下让我过去聊天。我看班主任在附近转着,只 好说等一下。汪洋可不管这些,他敞开胸膛扇风,说怎么还不来送水,要渴死了。 下地劳动10多天,他明显地瘦下去一圈,从白胖胖变为黑乎乎的。正说着,有职 工挑着滚热的水从地边冒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送水的来了,我们一个个从棉花 地里冲出来,拿着碗、缸子和小型水壶,冲过去就灌,也顾不得水桶上漂浮着焦 黄棉花叶和一只肥胖的青虫。汪洋拽起青虫说,可怜啊可怜,这么肥胖的肉都在 开水里烫死了,死得不值啊,怎么也要死在油锅里,给我们增加一些油水啊。   大家都笑了。在棉花地中,每天的饮食让人恶心,顿顿都是白菜粉条汤、冬 瓜汤、炒青菜、炒豆角、炒土豆等等。汤无一例外,上面浮着几点大油花子,还 飘着几片细薄的肥肉片子,看着都无胃口。早晨在食堂要一个馒头,一点咸菜, 一碗稀饭,到了晚上又是白菜汤和馒头,总是没什么花样。我们很馋肉,很久没 痛快地吃肉了。汪洋惦记李文革说,他该看我们了吧,该带点吃的吧。李文革和 余德立他们被分配到其余连队拾棉花,路程要1个多小时自行车时间。隔三差五 我们会见面,这次他该过来看我们,说最近会回家,这给我们带来期盼。他妈妈 可心疼他了,开商店的,又有什么没有呢?   果然,李文革晚上骑着自行车冒着灰尘从团部赶过来看我们,他刚从家回来, 带来一饭盒鸡肉,这是他妈妈做的。他说在家吃够了,专门带给我们的。除此之 外,李文革还买了一条“天山”香烟,只要5元钱,我们叫“两头冒”,就是两 边都没有过滤嘴,不分前后,可以随意抽烟,冒火。这条烟只要5元钱。李文革 扔下几盒“两头冒”,坐在旁边看我们吃鸡肉。汪洋两眼放光,扑到饭盆前,拎 起鸡腿就啃,也顾不得鸡汤把地下的花兜淋湿了。他喃喃说,好吃好吃。多少天 没吃这么可口的东西了。他吐字不清,专心致志吃着鸡腿。我也在用力咀嚼着鸡 骨头。这鸡肉炖得太烂了,根本不用嚼,鸡肉就化在嘴里。我连吃了几块鸡肉, 才停下来喘口气。汪洋还在不停地吧嗒着嘴,嗦着脸颊,好像鸡嗉子在他的脸上 蠕动,更显得他肥胖的面颊在颤动着。   李文革躺在床边,看着我们每天记下的拾棉花成绩。他大声喊道哎哟,你们 不错啊。29日,吴小三59公斤,汪洋57公斤,李小鹏40公斤,小鹏啊,你也太差 了。李小鹏是一个瘦弱的孩子,个头和我差不多,他父母在加工厂工作。李小鹏 不爱说话,腼腆一笑。老牛53公斤,不错啊。你们一个个都很牛啊。   李文革还为汪洋带来几本书。汪洋嘴里含着一块鸡骨头,随意翻动书页。那 是一本诗集,他没心思看下去,只专心致志把鸡骨头消化了。鸡骨头是长条形, 他的舌头琢磨清楚了形状,牙齿了解它的硬度,口腔明白它的尺寸后,全心全意 地把骨头嚼碎。鸡骨头在舌头下翻滚着,骨髓里渗出一点点汁,都被他贪婪的咽 下去了。就这样,他一点点分化鸡骨头,明显感到咀嚼的快感,咔嚓一声,有骨 头破裂了。用力,再用力,鸡骨头被咬破,早被牙齿和唾液软化,一点也不尖锐。 他舔到了骨髓,上面布满森森针眼,酥软。他用劲贴进舌头,又用牙齿左右磨损, 就这样,鸡骨头被从中分开,被他碎成渣滓,一点点吞了下去。   汪洋最后吞了吞唾沫说,这骨头吃得可真过瘾。   这一年拾棉花季节被拉得很长。本来让我们在地里劳动20天回家,又因为大 面积棉花无人采摘,又拖延到了5天。这些天,团场采取人海战术,全年级聚集 在一个连队拾棉花。   这天下午,李文革他们班分派到我们所在的连队中拾棉花。几个班级在地里 见面,场面热闹,欢声笑语,棉花地里人头攒动,比开运动会还要热烈,到处洋 溢着热情的笑脸。老牛声音大声地喊着,隔着几条毛渠,李文革也在大声地回响 着,说着无伤大雅的玩笑,逗得男生冲着天大笑附和着。女生们也捂着脸偷着笑。 这在燥热的空气中增添了不少乐趣。   天还没有黑,汪洋抑制不住快乐的神情,早早跑到地头等着过秤。连队的记 账员还没有来,班主任在旁边诧异了好一会,她又不好说什么,说了有什么用呢? 已经有一大堆学生坐在棉花包上打打闹闹,相互扔着棉花桃子。老牛敞开衣服, 一巴掌一巴掌打着自己的胸脯,啪啪作响,显示自己的男人气概。我和余德立好 久不见,坐在花包上聊天,仰着头望着老牛作秀。我们实在太高兴,等着夜晚大 伙儿喝酒。   两个班级的男生住在一间空旷的,足有3米高的大礼堂里。礼堂两侧墙壁剥 落着一小块一小块黄土泥,露出厚重、发黄的土块。礼堂顶部是黄褐色的人字行 大梁,有些年代,上面布满蜘蛛网,这些大梁依次排开,有规律地拱起巨大的尖 顶。房顶两侧压着圆滚滚的原木,用黑铁抓定勾住,中间间或是木棍,上面铺上 了苇子杆。这个大礼堂很空旷。从舞台下张望,在两侧的墙下,铺盖挨着铺盖, 时不时露出下面枯黄的麦秸秆。   10来个男生围坐在巨大的舞台上,中间是盆盆碗碗,装满油炸大豆、午餐肉、 熏鱼、瓜子和花生。商店里只能买到这些下酒菜。我们旁边摆放着几瓶兵团产的 白酒,有名的是古宛和沙枣花,便宜。白酒混着油炸大豆,刚入口是清凉爽口。 喝多了就会头疼恶心,脑浆都要流出来。我们怀疑,这些劣酒直接是甲醇兑水, 否则怎么如此喇喉咙?到了最后,闻着那些酒就辛辣刺激,直冲鼻喉,含在嘴里 割着舌苔,艰难咽下犹如火烧。   牛文举是酒司令。他在高三仍旧逃课,和社会上的混混在一起,他油嘴滑舌, 容易主持通关。男生们高声叫嚷、用力吆喝,觉得男人应该痛快地骂出声来。几 盒烟扔在四周,一会没了,因为不管会不会抽烟的人,都衔着点燃的香烟,烟雾 缭绕在眼前,醉眼朦胧。   我们一个个通关,划拳、老虎棒子鸡和五、十、十五、二十。三拳两胜,高 升起,哥俩好啊一个好啊哥俩好啊好就好啊哥俩好啊三元三啊哥俩好啊四季财啊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哥俩好啊六六顺啊哥俩好啊七巧梅啊哥俩好啊八匹马啊哥俩好 啊九九你啊哥俩好啊满把抓啊。哥俩好啊。~喝~喝。老牛很快醉了。他不胜酒力, 又不会划拳,更不会耍赖,趴在那里打着呼噜;有同学两腮通红,坐着地上,一 只手撑着下巴用力嚼大豆;还有同学敲着碗和盘子,到处乱喷香烟。有人支持不 住,去外面吐了回来继续喝酒;有人喝多了,大喊大叫,抽风般的在礼堂里跑; 还有人话多,一个劲地告诉别人小秘密。   人渐渐地散去。李文革拉扯我们几个坐在门外吹着凉风。他有些喝多,因为 很久没见还因为心里高兴。他醉眼迷离,抬起手中的白酒对余德立说,好久不见, 我们哥几个应该好好喝一场酒才对。这可是我们最后一年拾棉花了,谁知道明年 会怎么样。德立学习好,必定考上大学,也许其余几个将要复读,或者是留在团 场,谁知道呢?他仰脖喝酒。   汪洋不耐烦地说,说这些干嘛,早着呢。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才是英雄本色, 对吧。他点燃两头冒,高兴说着拾棉花的事情。他可不像李文革喜欢想太多,一 贯主张快乐本色。他又说起拾棉花好玩的事情,一男一女在种满向日葵的地里一 夜未归,早晨被抓,被记过错。汪洋说余德立可别干这种事情,否则大家都不会 认他当朋友。余德立倒是心中一动,有了什么想法,可他不说出来只是嘿嘿一下。 这10来天拾棉花也导致他又黑又瘦,憔悴不少。   20 中秋   眼看八月十五要到了,李文革借口手指感染回家。他的手指本来没事,只是 生有一些倒刺,谁拾棉花都要生一些倒刺,可他把倒刺扯下来,带下来一大片的 肉皮,疼得自己哇哇乱叫。本来去医务室抹点药膏也就算了,可李文革偏偏不去, 他装英雄,学兰博,自制消毒方法。他把火柴头的硫磺割下来碾碎,放在生有倒 刺的伤口上,咬紧牙关点燃。一股青烟冒起,烧焦的味道飘散,这自然把他疼得 呲牙咧嘴,上下跳跃。伤口没有消炎,继续感染,李文革不得不回团部修养。   八月十五那天,连队给我们发了月饼。历年所发的月饼都是兵团制造的,上 面虽然还打上广式月饼字样,掰开后,里面尽是加了染料的淀粉、砂糖、偶尔见 到果仁、葡萄干。汪洋说发月饼就是一个意思,实在是太难吃,兵团的食品什么 时候能发展呢?他每次把月饼以孝敬父母的名义留在家里。说自己不到快饿死的 那一瞬间,绝不会碰所发的月饼。余德立说,的确,实在想不通,兵团的加工厂 怎么会制造出如此难吃、硬如红砖的圆形面食呢?   相比较,连队所发的水果营养丰富,色泽诱人。葡萄大而圆,晶莹透亮,苹 果散发亮光,香脆。偶尔发鸭梨,也是果汁浓郁。这些水果得益于长年累月的日 照和丰富的土壤,我们没有理由不喜欢吃。   余德立面对李文革的那份水果说,我们分了算了,总之今天是八月十五,他 肯定不回来了。正说着,李文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谁说我不回来?我们一扭头, 看见李文革带着一只一人高的玩具熊,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这简直让我们惊喜。   汪洋说今天八月十五,你回来干嘛,脑子有病,是不是又来接孔雀回家?李 文革哈哈笑着说,知我者莫如兄弟。他回家去买礼物了,并且和孔雀约好送她回 家。余德立摇摇头说,你真的太招摇了,我自愧不如。   李文革跑到我身边,神秘地说,这次回家在医院看到涂利了。他还和涂利打 招呼,涂利让他带一个好给我。我听到这里,心里甜蜜,不过脸上装作不相信的 样子盯着李文革,生怕他欺骗我,看我笑话。李文革一本正经地说,真是这样的, 他去包扎的时候,涂利正在问医院开假条,涂利小声的说,她开了假的医院证明, 整个三秋时间也不用拾棉花了,她每天在家里学习,等着考一所大学。李文革大 声说,等三秋结束,你可要抓紧时间去追她啊。我倒是笑着不理睬。   我心里有不少想法,想着涂利这个季节在家学习多无聊,还不如出来和我们 一同拾棉花,住在连队舒服。这样一来,我就有种种理由找她玩,和她开着玩笑, 说些各种事情。我有很多话要说,说给她听,让她知道我们几个的故事。想到这 里,我到感觉,是否是涂利在听我说这些故事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我一定想把这 些故事说出来。   中秋节这天要提前收工两小时。但到了中午2点钟,过完秤,大部分人开溜。 李文革就在这时回到连队,他要等所有人在场的时候展示自己。他刚从家回来, 穿着干净衣服,面目英俊,我们三个则灰头土脸地陪伴他,站在女生宿舍的必经 之路上等着孔雀回来。   这正是人正多的时候,女生来来往往,进出宿舍。很多人刚吃饭回来,收拾 东西回家过节。她们经过我们的身旁,对我们侧目观望,加上她们大多蓬头垢面, 更显得李文革英气逼人。她们的目光从李文革身上瞟两眼之后,目光往往落到了 玩具熊身上。这只玩具熊太大了,和我们差不多高。它套着塑料袋,我和余德立 一人扯着一边,他拽着两只前臂,我拽着两个后腿,像是把玩具熊撕裂的样子。 汪洋站在玩具熊后面时不时用脚踢着。李文革见到稍微熟悉的女生就大声问,见 到孔雀了吗?   中午不算很热,同学们被过节的气氛所感染,正匆匆忙忙赶回家。连队也播 放喇叭,是一个女生的声音,说在这个传统佳节来临之日,感谢团高中对我连 “三秋”的大力支持。团高中所有教职员工和学生在这些天不畏辛苦,努力奋战,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克服种种困难,取得了优异的拾棉成绩。对此,我连对团 高中表示深深的感谢。另外,高三年级的李文革同学为孔雀同学点播歌曲“风中 有朵雨做的云”,并祝福她中秋快乐。我们也把这首歌曲送给所有的高中学生, 祝愿大家中秋快乐。   李文革怪笑着周星驰的大笑,哈~哈~哈,他很兴奋。远在我们头顶的高音喇 叭响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磁带质量问题还是喇叭播放问题,所传来的歌声断断续 续,时高时低,一点都不像孟庭苇缠绵、深情的嗓子。李文革骂道,什么玩意, 破坏老子的意境。汪洋说你行啊,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他又用力踢一下熊说, 你可是为了孔雀不惜血本啊。李文革假装蹬着眼睛说,你别踢啊,这可是我的卖 血卖精的血汗钱啊。这个狗熊可是一百多块钱呢。   汪洋也假装怒道,踢一下你就心疼了啊,一会送给孔雀可就踢不着了。100 多块钱,你有钱啊,总之你有的是精子,再卖点也不怕啊。余德立并不说话,他 拽着狗熊笨熊的躯干,像是要撕裂狗熊。   有几个女生走过来,摸摸狗熊的脑袋,嘴里啧啧地发出感叹,望着李文革几 眼,走了。她们都不好意思围观,看别人的礼物又有什么意思啊,徒增烦恼罢了。 我们正等着,孔雀和周大华回宿舍,她手里拿着饭盆,姿态优雅,也刚洗过脸, 面目红润,但即使这样,也看得出,在拾棉花这一个月中消瘦了,脸部憔悴。李 文革走上前说,哎哟,真是好几天不见,这么瘦了。孔雀笑了笑,她是个聪明的 女孩,在这种场合之下并不怎么开口说话。旁边周大华尖声大叫起来,大笨熊, 玩具熊,太可爱了。她冲上来抱着熊,两只手刚刚抱上,塑料袋哗哗地响,我和 余德立把手松开,让她把狗熊抱进了宿舍。   李文革说,中秋快乐。这是送给你的,刚才歌曲听到了吧。孔雀点头,说到 宿舍坐坐。李文革说,听到就好,把礼物送给你比什么多强。他让孔雀先休息, 说再过一阵一同回家。孔雀点点头进入宿舍准备。   回到宿舍后,余德立决定立即回家,他收拾东西,带上月饼,推出自行车说 让我同行。我本想和李文革、孔雀同行,汪洋说你们先走吧,他们说不定什么时 候才出发,也许天要黑了。余德立问他,回去不?他们可以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家。 汪洋和李文革把我们送出礼堂大门后,汪洋说不回家了,太远。两个人骑一辆自 行车太累,又不是李文革,浑身有力气。李文革知道他嘲笑自己,笑着去找孔雀。   我和余德立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我已经被强烈的想家念头所控制, 只想早点回家见到爸爸妈妈。余德立一路不说话,他的脑子不停地旋转,想着李 文革和孔雀的事情,想着回来之后该如何办。我偶尔超过他,见他的脸色一会甜 蜜,一会阴郁,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2个小时后,到团结路口了,余德立这才从想象中苏醒。我们告别之后,他 回家和爸爸、舅舅喝酒,而我回家时,妈妈正在烧火做饭,爸爸在院子外给牛喂 草。他们见我回来高兴,说我瘦了,黑了。我坐在妈妈旁边往炉子里添煤炭,看 到她的脸庞被飘忽不定的火光照耀着,明显感觉到她的脸颊在这个季节里又黄又 瘦,不由心里一酸。这时她正向我唠叨起拾棉花期间家里的情况,不用说,我都 知道。   我出门见老牛喝水,它认出我,抬着头“哞哞”叫两声。它也明显瘦了,腹 部下陷,肋骨可见,皮毛失去光泽。爸爸说平时喂养三次,不够它吃的,太忙没 时间照顾。家里一片乱糟糟的情景,到处是棉花,仿佛很久没人住,阴冷潮湿。 自来水里有一股难闻的塑料味道。爸爸解释说,连队只在早晨和晚上时放水,家 里用水量大,用塑料管接到水龙头上流水,导致水里都是石油的味道。我拿起水 管闻了闻也找不出问题所在。幸好水烧开之后,味道全无。不过,那种强烈的塑 料混杂石油味道,令我鼻子异常难受。爸爸安慰说习惯就好了。   我帮妈妈做饭。妈妈忙成一团,蒸馒头、炒菜和打糊糊。爸爸在门外继续料 理牛,添草、加水、打扫卫生。天已经黑了,月亮升上来,院子里亮堂堂。我们 三个坐在院子里吃饭。妈妈把月饼蒸过,松软油腻。她说姐姐来信,她们在外地 都好。爸爸不怎么说话,他很累。吃饭之后,我说去王军家看看,妈妈边收拾边 说,早点回来,明早你还要返回连队。   王军家也是刚刚吃过饭。我喊着阿姨叔叔好,和王军坐在院子里喝酒。他们 职高也在拾棉花,他变瘦了。他的话很多,问我拾棉花的情况,还有李文革他们 的事情。他详细问了上次在他家打架的事情,说没事,爸爸妈妈知道也没事,他 们也不会过问。他说以后小心点,千万别再惹这些事情。   他很不赞同我和李文革他们混在一起。在这个夜晚,他趁着皎洁的月色和酒 精说,小三,你别再和他们混在一起,你要以学习为重,看他们一个个都不在乎 前途,你可不能不在乎啊。我长叹一口气,望着他真诚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我们还是聊了很久。回家的路上,我感到一阵寒冷。秋意毕竟越来越浓了, 在月色下,一切沉静下来。我听见草丛里蝈蝈一长一短的叫声,尤为凄凉,不由 想到汪洋,他不回家,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的?   汪洋送走我们之后,李文革回宿舍一趟。他推自行车去接孔雀,兴致勃勃。 大礼堂中只有汪洋一个人。他躺在地铺上看书,翻了几页,黑黑密密的字涌到眼 前,一个字看不进去。他站起来,礼堂里空荡荡的,他走动几个来回,也找不到 什么可玩的。宿舍里一排排凌乱地铺,床头有一根长木头挡着,丢着臭袜子和烂 鞋子。在这些鞋子袜子旁边,则是饭盆,偶尔见到一两个勺子,脏兮兮的遗落在 鞋子中间。床铺上的床单很脏,也很乱。有些同学走的很匆忙,不知道要找些什 么,把被子散开了,抖动几下,凌乱在床上。被子窝成奇形怪状,横跨了几个床 铺。还有两个床铺之间没有压好褥子,麦草露出来,乱蓬蓬的。这中间藏污纳垢, 烟头、饭粒、瓜子壳、花生米等都是。   汪洋从这头走到那头,回到床前,收拾床铺。他把床上的麦草一根根检出去, 铺平床单,抖抖枕头,把里面装的衣服淘出来,叠好,又重新装进去。他又叠好 被子,坐在床上吃苹果和月饼。月饼很硬,他用力撕咬。没想到用力过猛,半个 月饼被他咬下来,他捂着牙齿,骂了一声,把咬下的月饼拿到手上,看上面有些 鲜血,他又满不在乎地把咬下的月饼塞到嘴里,慢慢咬着。   月饼很难吃,他只吃了这半块月饼。他翘腿枕着双手,两眼望着屋顶。他研 究那屋顶的结构,一共20根椽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只有18根椽子,其中两 个木头的头有爪丁,左边比又右边短。他又看屋顶杂乱芦苇成就的图案,想象出 各种样子。   汪洋呆了一会,也没劲。他拿起一个大号饭盆出门打饭。这时很少有人吃饭, 都是外来人口在打饭,不用排队。那些从内地来的人,穿着伶仃,吊着裤管,颧 骨高耸,面颊有点血丝。他们聚在一起热气腾腾的吃着饭。节日的大师傅也一团 和气,一改平时急躁的模样,带着高耸的厨师帽,穿着油腻见白的工作服,面露 微笑。汪洋打饭时,大师傅还在问他,怎么不回家。他给汪洋满满当当打满了一 盆肉,里面都是大骨头,漂着冬瓜片。汪洋说谢谢啊,就喜欢吃大骨头。他要了 3个馒头,坐在食堂的操场旁一点点吃着,他不着急,细嚼慢咽。吃完这一盆肉 和骨头,他又去打了一次菜。   大师傅快下班了。关门前,问汪洋还要不要饭?汪洋说够吃了够吃了。他在 食堂旁坐下,咀嚼骨头。一直野狗跑过来盯着他看。汪洋嗦了嗦骨头,扔给狗吃。 那只白色的狗浑身肮脏,直冲汪洋摇尾巴,巴巴得看着汪洋的饭盆。汪洋嘴里 “啧啧”两声叫狗,然后揪一块馒头扔给狗,看着狗一口吃下,他又挑出一块大 骨头扔给白狗,白狗摇头晃脑表示感谢。   汪洋和狗吃饭,又把一盆菜吃干净。他用馒头擦干净饭盆,用清水洗了两次, 去开水房打满开水,一口口喝着。白狗冲着他望了一会,见没有任何吃的,垂着 尾巴走开。   四周早就没人了,汪洋起身背着手,拿着苹果,在连队转悠。他和野狗说话, 穿梭在柴门和土墙旁,站在田野四处张望。夜晚降临的时刻,路上人影稀少,都 忙着过节,街道中飘来饭香。灯火通亮之时,他只好回宿舍,打开灯,翻着书。 宿舍空荡荡的,只有他周围有些昏黄的灯光。他看着书,一会睡着了。   21 月夜   天稍微凉下来时,李文革带着孔雀,趁着暮色苍苍赶往团部。这条道路由碎 石子铺成,坑坑洼洼,道路两侧是搭满灰尘的白杨林带,低眉丧眼地挂着厚土。 有拖拉机和小四轮不断行驶着,消失在灰尘四起道路中。太阳还像一个红褐色圆 球,投来暖暖的余温,而暮色中,已经带着些凉意,无数个小虫子在飞舞,碰到 人之后,更是慌乱地在眼前跳动。   孔雀唱着歌,坐在后座上,轻轻地拽着李文革的腰际,害怕掉下来。李文革 好几次抓住孔雀的双手,摁在自己的腰前,让她搂着自己的腰。孔雀又把手缩回, 扯着他的腰际,她还不那么大方。李文革扭头说,你怕什么啊,暑假你不是这么 做的吗,早晚还不是我的人,他得意笑起来。孔雀不理睬他,只是笑笑,这是她 一贯的做法,也是化解尴尬的最好办法。李文革兴奋不已,仿佛新生活在面前展 开,他用力敲着前把,和着孔雀唱出孟庭苇的歌声,在尘土飘扬的黄昏中赶往团 部。   孔雀在后座上为李文革鼓劲。李文革说,那你给我唱歌吧,这样我就有了气 力。他甩着额头上的汗水,猫着腰,双腿奋力蹬着脚踏板。孔雀稳坐在后座,唱 着:悲伤的眼泪是流星、   快乐的眼泪是恒星、满天都是谁的眼泪在飞。李文革不断说好听好听。两个 人在颠簸的道路上说着话,时不时有带着大型拖斗,装满棉花的小四轮超过他们。 那些小四轮车前冒着滚滚黑烟,发出突突突突地声音,震耳欲聋,又溅地灰尘四 处飘荡。   在这种吵闹声和尘土中,孔雀大声说,累不累,休息一下吧,你出了好多汗。 李文革也用大嗓门回答,不累不累。我们一会就到团部。他时不时身子前倾,孔 雀劝着他要慢一点,李文革更是牛劲四起。路上太脏,吵杂声又大,两个人说话 只好大声吼着。李文革更是和着孟庭苇的歌曲,把一首首婉转、凄美的歌曲唱成 了豪放的曲调。孔雀用纱巾包裹着头,在身后抿着嘴笑着。   两人灰头土脸到了团部,李文革犹如白老头,头发上白白一片。孔雀用手帮 他掸去灰尘,说他辛苦了。李文革忙说这算什么,他把孔雀送回家,约好第二天 7点多接她去连队。李文革望着孔雀回家的背影心里高兴,他不着急回家,在麻 将厅玩一通麻将,胡了大三元,赚了15元钱。他更是手舞足蹈,带着诡异的笑容 回家。他的爸爸妈妈以为他回家过节高兴,也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他的哥哥过 中秋的时候也从新疆大学回来了,给家里买了不少水果。他哥哥语重心长的劝告 李文革说,抓紧时间学习,可别耽误了。以后有时间去新疆大学感受一下大学的 氛围,别总呆在一个地方如井底之蛙。李文革点头答应着。   第二天还没亮,李文革已经吃完饭出了门。他在十字路口的转盘旁等孔雀。 9月底的清晨还些寒冷,李文革支起自行车,蹲在转盘的水泥台子上,瑟瑟发抖。 他还没清醒,很困,很累,眼睛迷茫,浑身如同散架。李文革一晚上没休息过来, 他把花兜披在身上,连续抽两支烟,望着孔雀要来的道路。过了10多分钟,还不 见人影。东方,太阳正在爬上来,朝霞散去,天空碧蓝如洗。   抽完烟,他索性去了孔雀家。她刚起床,睡眼朦胧,走路歪歪斜斜,没完全 睡醒。孔雀妈妈招待李文革坐下,问他吃饭了吗。说要不一起吃点吧,还说真是 辛苦他了。孔雀去厕所洗脸刷牙吃饭,不作一声。孔雀妈妈说,我家女儿没受过 苦,也没干过活,你们同学多帮助她啊。这是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妇女。李文革 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她妈妈过中秋回到家,定是给孔雀好吃好喝招待一番。李文革想到这里,又 不禁瞅了一眼她妈妈。他心里暗想,也许这是以后的丈母娘。妈妈又对李文革说, 听孔雀说你们几个关系很好,你们别让她受欺负。这孩子前几天丢了自行车,你 们还帮她买了自行车,真是一帮好朋友。孔雀坐在妈妈对面夹着一片面包说,说 这些干嘛。妈妈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快点吃,别让同学等着急。   李文革产生幻觉,他以为和孔雀结婚成家,丈母娘来看女儿,为女儿做好了 早餐,并请他一同进餐。李文革不敢,紧张,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其实很想说, 他对孔雀一片痴心,定会照顾好她,请丈母娘放心。但是他平时的豪气万丈,顿 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期期艾艾,一句话答不上。   第二天拾棉花,李文革破天荒地创造了拾棉花记录,被班主任称赞说休息有 效。李文革这个高兴劲,他自己觉得爱情事业双丰收,在傍晚又找我们喝酒。不 过稍微喝一点,他的疲倦终于来临,把他击倒。他还想嘟嘟囔囔罗嗦的时候,已 经睡着了。   但余德立异常清醒。他约好了孔雀今夜看月亮。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他心里想,你做十五我做十六,在八月十五这天没能和孔雀在一起,八月十六这 一天一定要挽回。他在中午时偷偷约好,等吃过晚饭之后,他去商店买了二锅头 和鱼罐头,看见李文革也睡下了,不由心中一喜,抓起花兜,连忙跑出宿舍。   这是一个偏远的连队,靠近沙漠。走出连队不久,隔着沙枣林,就是绵连的 沙包,此起彼伏,一座座相连,直到天边。余德立看看时间,还早,孔雀估计在 洗头。余德立坐在沙枣林旁的田埂上,望着路边,心里如潮水澎湃,真不知道会 发生什么。   独自和女生约会,又是一个将近夜晚的时候。世界中只有他们两个存在,如 何是好?余德立心里发慌。但他的眼睛急速地转动,很快有了新的想法。   林带中过早地结出很多沙枣,不过都是干涩、小巧的果子,一粒粒挂在枣树 中,隐藏在瘦小的叶子下,一点不显眼。这些沙枣林本来就是为了防风护沙,偶 尔有甘甜、大而饱满的沙枣,也早就被麻雀啄干净。   余德立胡思乱想之时,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了,自己笑着。远远的孔 雀走来。他赶紧站起来,望着她,也面带微笑。孔雀眼睛不看他,左顾右盼,一 步步走过来。在夜色中,她穿着蓝色的上衣,带着条纹,刚洗过头发,还未完全 干,潮湿的散在身后。长发、适中个头,苗条身材,余德立有些痴了,不曾这么 近看过她,他的心越发得激动,仿佛在酝酿一个见不得人的阴谋。   孔雀见余德立这般看着她,更不好意思,她低着头,两靥含笑,一摇一摆。 这时候,天色昏暗,在不远沙丘的最高处,一轮圆月悄悄地爬上来,清幽冷静, 映衬在碧蓝天空中。   余德立斜挎花兜,一手拉着孔雀往沙包上走,他想爬到最高的沙丘上,和她 一起看月亮。沙丘松软,他们一步一陷,鞋子里都是细小的沙粒。沙丘有些陡坡, 他们弯着腰,一步步迈上,一会气喘吁吁,出汗了。余德立站在孔雀对面,用手 轻轻撩起她额头前的刘海。孔雀今天特别娇柔,她低头不去看余德立的眼睛。余 德立心里渐渐地不再发慌,有一种温存感觉升上来,就如对面的月亮越升越高那 样。他们站立休息一会,继续爬沙丘,细软的沙粒纷纷下滑,沙丘上留下两排深 浅不一的脚印。   孔雀答应和余德立爬沙丘看月亮,但她不会想到这么晚、这么冷。她刚刚和 李文革回一趟家,感觉正在良好,不愿意多说话,破坏三个人之间的感情。她更 不愿意发生什么,当她看到余德立自信并且有些慌张的笑容时,她有些暗暗担心, 提醒自己千万别发生什么。   等他们爬上沙丘,才发现这座沙丘不是最高的,还有更高、更大的沙丘在他 们对面。就在那个沙丘上,圆月升起,灿灿生辉,又冷又静。在月色笼罩之下, 沙滩上也反射出幽静的光芒,明暗分明。他们脚下的连队,灯火通亮,时不时发 出一些响声。连队四周,仍旧是静悄悄的,被黑黝黝的林带包围着,还能听到林 带间哗哗的流水声音。   余德立和孔雀坐在沙包上,相对无言,看着对面的月亮又大又圆,勾勒出清 澈,宁静的夜晚。天空深蓝如海,群星闪烁。时不时有流星划过。相隔不远的沙 包上,也有人在那里玩,他们点燃了篝火,大声唱歌,传来男女欢笑的声音。   他们坐着有些冷。余德立打开花兜,掏出食品,自己喝点酒。孔雀不让他喝 酒,说喝多了不好。余德立说,你不会怕我怎么怎么吧,我只是暖暖身子。孔雀 说他怎么说话越来越像李文革?余德立哑然。他沉默地喝一大口酒。孔雀连忙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和你在一起还是挺好的。说完之后,她又有些后悔,暗自 想着,这个挺好的又代表了什么?难道和李文革在一起就不是挺好的?   余德立可不想这些问题,他有计划,他也劝孔雀喝酒,只是一点点,暖暖身 子,别冷了。确实有些冷,孔雀也喝几口酒。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慢慢地说 多了。她吃罐头,苹果。夜色愈发地凉了。   余德立觉得喝多了,他举起那瓶小二锅头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别告诉别 人好吗?孔雀盘腿坐在对面,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余德立还是有些踌躇,他 又说,告诉你又怕伤害我们几个关系。孔雀更加好奇,说不会的,怎么会破坏我 们感情呢。我从来没有误会过你。你告诉我吧,我不会告诉别人,包括李文革。   余德立又闷下一口酒,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说,自行车是我买的,和他们 没任何关系。我只想让你早点忘记那件事情,你不会怪我吧。孔雀不由“啊”地 发出惊讶说,没想到、没想到。她仿佛被这些事情所震惊,呆呆望着天空。   余德立走出几步去撒尿。孔雀独自坐着,抱着膝盖,沉浸在自己思索中,默 默看着对面的圆月。她不知道如何思考这件事情。是余德立太过于关怀?是李文 革欺骗自己?还是别的原因?她想不清楚,思绪乱成一团。她心里有些冷,身上 也有些冷,不由抓起二锅头灌了几口,呛得她直掉眼泪。   她听到脚步,知道余德立返回,她擦拭着眼泪。余德立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孔雀觉得委屈,又不好说出来,只好说太冷。余德立靠近她,用哆嗦的双臂抱着 她的肩头。孔雀问是不是冷了,怎么开始哆嗦。余德立说,可能喝多了,坐这里 醒醒酒。他搂着孔雀,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子在发颤,孔雀也有些轻轻的抖动,不 知道是不是冷的原因。   一切都不存在了,什么李文革、自行车等等,全部被余德立抛在脑后。在他 的意识中,细腻的沙粒,连绵起伏的黄沙丘,还有孔雀的面孔,都笼罩又大又圆 的月亮之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意识全无。他感觉好像是搂着她,慢慢地凑近 了她的面孔,试图去亲吻她,被她拒绝了。余德立又一次去亲吻她,并且把她放 到在沙丘上,整个人趴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捧着她的脸。孔雀的脸光滑 柔嫩,余德立不忍伤害,轻轻用嘴唇碰着。她的呼吸散发酒气,仿佛也喝多了。 他又试图伸出舌头亲吻她,她扭过去脸,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显现长长的睫毛。 余德立也闭上了眼睛,用嘴唇去碰她的嘴唇,用舌头去撬开她干涩的嘴唇。他的 舌头触摸到了她的两个小虎牙,她的舌尖胆怯地伸出,又很快缩回去,闭上嘴唇。   余德立感到干渴。   过了好久,孔雀清醒过来,她用劲推开余德立,擦拭着嘴唇。他们整理衣服, 又重新坐在沙丘上,气氛稍微有些尴尬。余德立努力说些别的话,孔雀还是不想 说话,她的心里复杂,没想到发生了这些事情,尽管只是亲吻,这已经超出接受 的范围了。她在埋怨自己喝酒,埋怨自己出来。她不听余德立解释和道歉,直到 余德立无话可说,她也慢慢地消气了,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后半夜,天空幽蓝无光,冷月无声息地下斜,空气中越来越凉,沙粒上都是 一层冷冰冰的感觉。余德立给她披上了他的外套,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握住 她的手,并肩站在沙丘上。在他们身后,影子被拉得很长。   四周悄无声响,连队里大部分灯火已经熄灭,周围沙包上嬉闹的男女也消失 了,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相对坐着。树林带的水还在哗哗地流淌着。等星星 逐渐消失的时候,他们回去了。   22 醉酒   孔雀一直被这件事情所困扰。她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拾棉花中走神,回到 宿舍发呆。她想不到,初吻这么轻而易举地没有了。她懊悔,恼怒,却又无可奈 何。但同时又有些甜蜜和温馨,月圆之夜所营造的气氛让她回味很久。但又想到 李文革和余德立,想到高考,这些事情纠缠她,往往又让她不安。周大华关心地 问是不是压力太大?孔雀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她心里清楚,心中困惑是自 己摇摆不定,不知究竟该怎么处理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李文革粗犷豪放,但又莽 撞不细心,往往出事,太讲究哥们义气,这很让她担惊受怕。余德立小心谨慎, 却又心思诡秘,胆小怕事,往往猜不中他在想什么,这让她觉得很不可靠。如果 两个人的优点变成一个人,则非常完美,但这种假设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在拾棉花结束的一段时间内,不去主动接触他们,自己过着独来独往的生 活。按照往年的经验,最后要休息三天,孔雀没有照例出去,而是在家写作业, 看书,继续写作业,复习功课,显得沉默寡言。她的爷爷奶奶也看出她有心事, 急忙给远在乌鲁木齐的爸爸妈妈通告这个事情。爸爸妈妈轮流给她电话,问她究 竟怎么了,是拾棉花太累,还是学习压力太大睡不着?需要买什么营养品吗?表 哥更是邮寄了一些广告上常见的营养品过来,在留言中,他歪歪斜斜地写道,希 望孔雀好好学习,克服困难,以后带她出国。孔雀看到铁盒子的营养品和表哥的 字体,不禁流下泪。她觉得自己太过于感情用事,差点忘记高考这一重要事情。 她思量万千,终于决定不再思考这些浪费精力的事情,而把精力放在学习当中, 毕竟高考只有10个月了。   就在李文革计划聚会喝酒的下午,也就是休息中的第二天,孔雀还是去找李 文革,让他复课之后不要找他了,她要专心学习。这种话可把李文革惊呆了,他 闷头想,难道找她就不能好好学习了?他慌忙找到汪洋诉说,谁知道赶到汪洋家, 只见他呆呆地坐在一包棉花堆上发傻。李文革问怎么回事?汪洋说中午刚吃完饭, 想着在外面晒会太阳,没想到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正好躺在一大包的棉花上。前 后睡去不过半个小时,却如此香甜、悠扬,连一个梦不曾做。自己在这一大堆雪 白的棉花睡去,好像是在云层之中睡去,轻盈而自由,无拘无束,无所畏惧和担 忧,一下子距离尘世如此遥远,自己都不敢相信只是一个睡梦,宛如去了一趟世 外桃源,得到一种全新的体验。劳累一扫而空,平时的肆意调笑也不过空浮一场, 加上生活中的烦恼,更觉得那半个小时的睡眠如此与众不同。他极力想回味,抓 住刚才的感觉,可惜来的太快,去的太匆忙,只留一点点睡梦的余味,更让他记 忆深刻。   汪洋带着恼怒和追悔的神情说,同睡梦比起来,恋爱算个狗屁啊。不就是一 个女人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是等晚上痛快喝酒,醒来之后就好了,没 什么大问题。汪洋带领着我们一群人,包括王军和柳江,带上吃的喝的,在秋日 暖和的阳光下,沿着柏油路杀向他家的老房子。我们一路上大喊大叫,相互踢着 自行车,个个兴高采烈,引得路人侧目观望,一个个躲避着我们。唯有李文革意 志消沉,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   汪洋家仍旧是空荡荡的,剩下旧桌子,一张大床。他说,这些东西还没有拉 过去,也许就不要了。我们在院子里围坐一团,或坐或站,磕着瓜子聊天。秋日 的阳关强烈的打在院墙外,只见汪洋嘴皮翻飞,唾沫和瓜子皮飞快吐出来。他总 是妙语连珠,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又嘲讽挖苦,我们那个略胖的班主任往往成为他 攻击的对象,因为实在没有其余人供我们消遣。他这个大胖子总是带给我们无穷 的欢乐。   相比较以前,李文革会附和汪洋,同他一起攻击班主任,而现在则是懒洋洋 的趴在地上。他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条棉被垫在身下,一边听着说话,一边眯着 眼睛睡觉,仿佛进入了梦想。他说孔雀要和他分手,心里不爽,不想说话,只想 在梦中期待和孔雀的见面。汪洋骂他没出息,怕他在梦中云雨一番,弄脏了裤子, 等天黑后冷冰冰的难受。李文革也不反驳,继续萎靡不振,半睡半醒。   余德立也不怎么言语,他对孔雀的事情一直暗藏心中,生怕被发觉。他装作 快乐的样子和汪洋说录像,但他口齿太笨,说着说着无言。柳江和王军也在胡乱 说着录像,只有汪洋毫无杂念,快乐地享受着秋日,不可多得的温暖。   我一向不爱说话,也是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太阳虽然暖和,但仍旧冷风吹来, 我躲在背风的地方,裹紧衣服,靠在被椅上听汪洋说话,快速地磕着瓜子。很快 在我们身旁堆起一堆堆瓜子皮,围墙的阴影也越来越斜,起秋风,生凉意,我们 在一个下午的快乐时光很快结束。   等到又是暮色降临的时刻,我们已经盘腿坐在一张大床上。由于没有足够的 桌椅板凳,我们只好在床上呆着。汪洋用“热得快”烧水,去隔壁邻居家热菜, 我们掀开塑料纸,摊开带来的大豆和凉菜,倒好白酒,抽着烟,享受着聚会的乐 趣。这时候,每个人都有理由兴奋,最简单的理由就是拾棉花终于结束,终于回 到学校上课。可回到学校也有头疼的事情,要面临明年的高考,这是生活中最最 重要的事情。想到这里,我们又是一个个不开心,只好左一杯,右一杯,相互灌 着白酒,任由自己胡言乱语,装疯卖傻。   果然,刚刚开局,每个人还能说着话,我思维清晰,明白他们再说什么。后 来不知道是我喝多了,还是每个人都喝多了,我脑子反映迟钝,接受不了他们话 语的信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毫无逻辑的,出口迸出一些词汇。好像余德立和李 文革迷迷糊糊说着学习,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等等,说得词汇老生常谈,一点 都不新鲜,为何他们一再的说这些话语?余德立说得哈喇子流满一嘴,也顾不得 擦,还破例的往嘴里塞着香烟,毫无意识的吐着烟雾。他嘴里吐出的烟好像是 “热得快”烧开水后的烟雾那样,淡淡的。“热得快”的开水在嘟嘟地响,没人 注意。我仿佛爬下床,自己笑着看着满桌子人的活动,把插头拔下来,塞上暖瓶 盖,又爬上床去,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无人知晓我干了些什么,我又继续偷 笑着。   空荡荡的房间里充满烟气和酒气,只有桌前是温暖的,其余地方都是冰冷的, 烟酒气把这里的空间渲染成独立的暖室,在这种隔离的暖室中,我们相互温暖, 相互快意,相互醉意地享受着毫无顾忌,肆意发狂的青春。他们眼睛布满血丝, 同吃了人。他们嘴巴张开,闭上,吐着骨头和话语。他们拿起酒杯,碰撞着。他 们推推嚷嚷,高声叫着。汪洋专心吃着鸡骨头。他又把我们面前的鸡骨头拿起来, 一个个塞回嘴里咀嚼着。他好奇的看着我两眼,继续埋头吃骨头。骨头脆,骨头 硬,骨头充满油水。他有条不紊捡着,放下,一个挨着一个。余德立躺在床上, 一个脑袋露出来,学着抽烟,他细心吐着烟圈,总不成形。在他的面前泡着茶, 肿胀的茶叶斥满玻璃杯。李文革、王军和柳江,他们三个混作一团,李文革拿着 酒杯往柳江手里塞,柳江拒绝,说不该喝酒。王军说算了算了,重新划拳。李文 革张大嘴骂着,靠他妈,就不算了吗?几个手在桌子上推动着。   三瓶白酒喝得很快,谁知道都进了谁的身体里。没人感到尽兴,翻箱倒柜到 处找酒。房子这么大,一目了然。柳江还在桌子上收集滴漏的白酒液体,用塑料 布一点点倾斜到酒杯里。李文革豪气顿生,大声嚷嚷说去买酒买酒,他打开皮夹, 掏出50元钱,拍在桌子上,说老子有的是钱,不就是几瓶酒吗?余德立和汪洋也 感到没喝好,比如没人倒下,没人呕吐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李文革又踹上50元钱 和我走出门,说一定买酒回来。   大晚上又能去哪里买酒呢?我们在院子里站着,头脑清醒一点。汪洋又走出 门告诉我们附近的商店,说太晚了算了,商店早就关门。柳江也走出来,他说不 信,他从来不信任何事情。他拍着余德立的肩膀说德立一定能买来。李文革可不 干,他说自己也一定能买来,他拉扯我上自行车出门。   我们两个骑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在夜幕中穿行。风声呼呼而过,模糊可见 树木在倒退,黑乎乎的。满天星星闪烁。我们趁着酒精,心中毫无恐惧,一路飞 驰,越过了坎坷的土路,都不曾察觉到颠簸,连酒精都像抛到了身后,越骑越快。 由于不认识道路,总觉得这条道路十分漫长,总感觉还不到位置。李文革凭借着 记忆,一路不曾迟疑,进入连队之后,左钻右转,后来经过一条笔直的大道径直 来到商店门,意识中才有些清醒:我们停下来了。这里是居民区,到处都是黑乎 乎的,商店也关了门,没有灯光。我们根本不知道是几点,也许12点,也许2点。 李文革上前用力拍商店门,大声喊着买酒。好久门才开,一个老头披着衣服出来 很镇定地看着我们,让我们进入商店,问我们买多少酒?他收钱,拿酒,临走时, 李文革说谢谢您谢谢您。   李文革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瓶白酒,他担心不够喝,把葡萄酒和白酒混合在 一起。大家重新坐定,又通关。这次喝酒很慢,我总觉得瓶子里的白酒没有变化, 好像每个人喝下的酒不是从酒杯里出来的,而是从不可知的地方倒入的。究竟问 题出在哪里了,为何白酒怎么也喝不完?这个问题很快被所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都在怀疑是不是有人耍赖不喝酒,把酒重新倒回酒瓶?可每一次喝酒,我们都注 视着白酒和红酒掺和在一起,灌入对方的喉咙里,究竟为什么这酒一点都不下去 呢?   我们产生了严重的错觉,相互鼓励着,找人猜拳,大口大口的下酒,即使这 样,到了最后,仍旧半瓶白酒没有喝完。李文革可惜地说,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 喝完的酒,可他实在喝不多动了,已经出去吐过一次。而我们这些人也无法再喝 酒,一个个舌头僵硬,打着酒嗝,目光呆滞,行动迟缓,连胡言乱语都无法说出。   我们肿胀着小腹出去撒尿。几个人跌跌撞撞,相搀扶着走出门,口齿不灵的 吐着话,来到汪洋家门前的篮球场。我们一字排开,脱下裤子,谁都不用手把着, 赤裸着下半身,让秋风吹过下体,吹动阴毛,尽情地撒尿。可能是憋得时间太久, 我站在那里感觉到太累,只听到耳旁哗哗的尿尿声,尿尿怎么也不间断,仿佛小 腹直接连接着水龙头,两腿累得酸软。我们抖抖身躯,重新穿上裤子,相互碰撞 着,勾肩搭背搂着,在篮球场的空地上喊叫着,发出狼一般的干嚎。天上星空灿 烂,深夜的银河系闪耀着色彩,远远望去,犹如巨大的白色带子在上空中一动不 动地注视着我们。我们喊叫,用手扯着头发,要喊出胸腔的声音,还想让声音穿 透空间。李文革脖子青筋露出,扯着嗓子高喊孔雀的名字。余德立用手捧着胸口, 大声说考大学,考他妈的大学。汪洋啊啊啊的尖叫,双手朝天,大呼无聊。我在 捶胸,仰天张望,没劲啊没劲。王军他们也在鬼嚎,做出各种动作,捶胸顿足。 我们的声音尖锐刺耳,好像是一个个受伤的小兽,彼此拥挤在一起,无力地发出 各种哀号。   第二天,太阳高照的时候,我才醒来。他们全消失了,房屋发出浓烈的酒臭。 我头疼欲裂,昨晚好像吐后睡觉了,又好像是他们吐了。我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 气,犹如一根面条那样瘫倒在床上。我还有些意识,感觉到面孔发烧,耳膜边传 来脉搏的激荡声。我喷着酒气,发出剧烈的呼吸声,这才想起来,早晨王军说回 家,我可一点都无法动弹,他劝说了我好久才回家,而汪洋他们也说要回家了, 对我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不去理我。我醉得太厉害,一点点意识清醒过来又模糊 过去,活在一个虚假的空间中。我无所适从,不能行动,缓慢地推着自行车,停 停走走回家,所路过熟悉的风景和白杨树,以为它们都在嘲笑我,和我隔离开两 个不同的世界。即便这样,我也没办法让他们停止嘲笑,立即和他们融入一个世 界中,我只好软弱无力地朝前走动,心里内疚。我又渴又累,路过有水的渠道时, 把自行车甩在一旁,趴在渠道边大口大口喝水,心中悲伤,再也不想起来。   这一次醉得太厉害了,我一直在床上躺了一天才恢复过来。妈妈到我房间, 大吃一惊,训斥我,给我倒水,端来盆子。我无力回答,躺在床上,喉咙一动一 动,想要蠕动里面没吐干净地脏东西,那东西卡在喉咙间,上升到鼻腔内,怎么 也出不来。我只有呼吸的力量,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再睡去,在一个个昏黑 的梦中和空间里清醒着。朦胧之间,总觉得妈妈的身影在晃动。   每次喝酒之后,我都要吐一次。回家躺在床上,懊悔不已,发誓再也不喝酒 了。这种诺言,根本抵挡不住诱惑,大伙一喊,我又活蹦乱跳地喝酒去了。我妈 妈说,我就是一个不长记性的人,哥们义气比什么都重要。我只能吐吐舌头,从 她面前跑了。   23 游戏   重新返回学校上课的时候,秋天已经结束。兵团的秋季来得早,去得也早, 黄叶飘零,树木枯萎,萧瑟的秋风一阵又一阵。兵团农忙之后,基本没有太多农 活,大多数人在家无所事事。在这个时候,汪洋的爸爸妈妈回上海了,说要和那 里的儿女团圆,小住几个月,争取在过新年之前回来。这下,汪洋家成了我们常 常聚集的地点,我也经常不回家住在这里。爸爸不同意,怕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学 习糟糕,而妈妈认为,我能和他们在一起相互帮忙,相互促进,索性让我住了过 来,不必每天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到学校,一头大汗,顾不上早读。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在这几个月,我们如同放羊那样,撒欢了快活,无人 知晓我们在干什么。早晨迟到,在家睡觉,相互写着请假条,编着谎话,下午才 去上课。李文革没有和孔雀在一起,他心里异常难过,情绪变化很大,常常沉闷 着脸,低头抽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汪洋经常说,李文革如果不发火闷着, 一定会出什么大事情。   李文革最近疯狂打麻将,他通常夜不归宿,在游戏厅呆上几个晚上。往往借 口说,失恋了,心里不舒服,谁都不要阻拦他。汪洋只好随着他去了,我也经常 和李文革混在一起,打麻将,逃课。李文革问我,怎么不去找涂利玩?我想我还 是没有勇气去找她。   不久前我倒是在教学楼的大阳台上见到涂利。当时她背靠阳台边,一只脚弯 曲蹬在身后的墙壁上,两手捧着课本,正低头看书。我推开的门响了,她也不曾 抬头张望。我站在门前,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虽然是很想和她说话。过一会,她 抬起头看到我之后,主动聊起来,说学习很忙,经常熬夜,毕竟这是复读而非第 一次考试,压力异常大。以前她喜欢打乒乓球和各种文体活动,现在推掉了,专 心致志复习功课,希望能考一所不错的大学,像石河子大学这样的学校就算了。 她并且说,假如考不上大学,她要从这阳台上跳下去。她的这番话可把我吓坏了, 我结结巴巴地应答到,不...不会...不会考不好的。我有些着急,这又把她逗笑。 涂利收起笑容,很严肃地说,考不好,我会让家里人失望的。   当天下午,我也无心上课,很早和李文革跑到教学楼旁的小树林里晒太阳, 说着涂利这件事情。李文革根本听不进去,他仍旧絮絮叨叨说孔雀很久不找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有外遇了,也不知道学习如何了。汪洋下课后在小树林 找到我们。他说,知道你们躲在这里意淫女生,不就是分手吗,有多大的事情, 时间久了,李文革也会习惯没孔雀的日子。他买了冰棒开玩笑说给李文革降火。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冰棒纸,一口口咬着,听着他们两个说话。秋季的冰棒凉到透 心,从喉咙到食道,一股冰凉顺下去。小树林里,光斑泄下,照耀在李文革长满 汗毛的小腿肚上,他习惯性的捋起裤管,让秋风吹着腿毛。   放学了,自行车的人流从我们面前经过。他们大部分穿着校服。有熟悉我们 的,扭头笑笑,飞快地走了。有同班的,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汪洋说,你们一个 人躲在这里,就是鹤立鸡群,卓尔不群,两个人躲在这里,就是两个游街示众的 大傻逼。他自己笑起来,明显,最近他看王朔的小说看多了,开始兴奋地卖弄口 舌。他问余德立跑哪里了,要不四个凑一起搓麻。李文革一脸惆怅说他一定是回 家复习了,现在越来越用功,保管考上重点大学。他恨恨地扔掉冰棒棍说,不就 是打麻将吗?我们去打电子麻将。   这些年团部的游戏厅越来越多,里面人头攒动,乌烟瘴气,各类人群穿梭在 其中。地痞流氓和小混混,长期在这里驻扎,他们问小学生要钱,和老板套近乎, 玩游戏耍赖。中学生穿着校服,满头大汗在这里泡着,到了上学时候匆匆跑回去。 社会闲杂人员,又不会玩各种街机,打几把麻将走人。   我们三个一路走去,李文革又在给我们说如何胡电子麻将的技巧,他是这里 的高手。我和汪洋都懂一点。到了游戏厅,我和汪洋玩三国,李文革一个人趴在 麻将屏幕上玩。等两三个小时,我们吃饭回来后,他仍旧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看。 汪洋让李文革到楼下吃炒面,他继续顶着。李文革不放心,啃着一包方便面在旁 观战。他指导汪洋打牌,汪洋偏不听他的,乱打一气,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你 就胡整吧,他可是投进去了10元钱啊。汪洋说,怎么那么快。李文革出去透气, 站在阳台上抽烟,去楼下自家的商店里拿水。   我不怎么玩麻将,坐在旁边看汪洋打牌。汪洋一边骂着麻将一边和我闲聊, 他骂机器很贱。他手里本来有两张三万、一张四万,他嘴里念叨着要不要打出去 三万。当他敲击下去之后立即说,就知道下一张还是三万。果真下一张是三万, 汪洋用力拍着游戏机器的键盘说,真他妈的贱啊。正说着,新一局开牌,一个大 三元交换的界面涌上来。屏幕背后虚晃的日本妞对着我们眨眼睛。汪洋大喊一声, 文革快来。我跑出去冲着楼下喊,文革快来,大三元、大三元。李文革砰砰地跳 上来,汪洋已经交换一手牌型了。李文革一个箭步跨到汪洋身旁,气喘吁吁,盯 着屏幕说还好还好,这一次汪洋没有胡整。   还有两手交换,李文革调对方牌看了看,仅仅1秒钟时间,立即切换过来。 他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一扫而过,就知道对方有什么牌。汪洋还在唠叨看不 到。李文革自言自语说,留这张打那张,不信不胡牌。他打出最后一张牌,不过 没胡。汪洋说你什么技术啊,15元没了。李文革说别着急,还有海底捞。我们三 个眼睛睁大,看着屏幕右下角的数字变化,喊着糊糊糊。数字在变化,每一张牌 李文革都骂着,傻逼傻逼。等终于出现了那张糊的牌,屏幕上显示一只空心圆钉 死在牌面上,发出劈啪啪的声音,空心圆四周被闪电包围,发出蓝色的火焰。   李文革大跳起来,大声喊着老板退点,大三元,大三元。不用说,大三元退 钱15元,李文革还赚了几块钱。李文革说,这台机器还有余力可挖掘,我们继续 把这台机器打爆。这时,我们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要看大三元是如何胡牌 的。要知道,赢一个大三元可不是每天能出现的事。几个学生和小流氓垫着脚尖 站在我们身后。汪洋让位给李文革操盘,他和我坐在两侧看着。围观的人喷出热 气到我的脖子上,他们看着评论着,叽叽喳喳。   李文革压点按开始键,他翘起二郎腿,脚尖来回抖动,眼睛从来不看键盘, 随手敲击下去,准确无误。他练就了这套本领,所有键盘一摸一个准。没过多久, 他又听牌了。屏幕上一束火焰下来,瞬时包围了13张牌燃烧,烈焰熊熊,背景音 乐加快,声声催着右下角的牌型快速显现。他又糊了一个役牌。李文革满脸得意, 周围人越来越多。老板满脸不高兴。他又赔给我们10元钱。随后,汪洋坐在旁边 的机器上点,喂机。过了几个小时,等机器胡牌时,他压点,果不其然,这台机 器大规模的胡牌。老板是个小年轻,寸头,他站在我们后面脸色铁青。汪洋和李 文革相互看着对方牌,嘴里说着话,偶尔递着烟,游戏厅里充满了我们快乐的笑 声。   等老板再次给我们退点退钱时,他转到机器后面调试了几下,他们重新上分, 压分键全坏了。汪洋和李文革大笑起来,从这家游戏厅走出去,去另外几家玩, 我随着他们下楼。   眼看着秋尽冬来,街道上零散着几个行人,嗦着脑袋,手踹在口袋往家里赶。 路面清冷。我们高兴万分,毕竟赢钱是一个好事情。 而在大多情况下,我们打 麻将又耽误时间,又赔钱。李文革长期泡在游戏厅内,听着熟悉的音乐响了又响, 几个画面不停的切换,这一切,他全都熟悉,乃至烦躁。他就同某种类型的患者, 非要听某种声音才能安稳,但这种声音过头一点,他就会焦躁不安,全身颤抖, 口吐白沫,倒在底下喃喃自语。胡牌瞬间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噼啪声,就是疯癫的 集结号,它自机器内部发出,从某个神秘的空间发出,直射到李文革的脑袋中,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不由自主作出条件反射,两眼发直,瞳孔由于兴奋而张 大,全身血管由于紧张而收缩,寒毛倒立,透过衣服竖起来,两只手发颤,浑身 哆嗦,一阵阵快感从身体内部蔓延。   不过,就算李文革再怎么坚强,他毕竟是血肉之躯。最漫长的时候,他在游 戏厅内呆了2天,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一个人坐在一台机器前,从两眼发光到视 线模糊再到昏迷过去。他会恶心呕吐,比喝多了酒都要难受。眼睛发酸发胀流泪, 视野前变得朦胧,血液在肉体内急速地奔流,一次次冲刷脆弱的皮肤。面色发热 发红,辞不达意,胡言乱语,又有表现欲,嘀咕个不停,而手脚不能控制自我, 思维紊乱,明知道想要什么,却不能控制自己。他与机器与自己较劲,用方便面 补充营养,用众人的欢呼博得刺激,用退钱促使自己清醒。输钱的时候,只能看 着冰冷的机器无情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切换着画面,它不会因为 你的原因而同情你,改变着不胡牌的命运。那些画面的女人,就好像是嘲笑你, 玩弄你。   李文革说, 他经常抱着希望而去,带上几块钱试图要赚回一些钱,或者保 本的心理,往往徒劳而归。一个人看着无钱可续的倒计时闪现,一个女人在屏幕 中露出笑脸看着,就觉那种倒计时非常残酷,非常残忍,每一秒钟都在刺激着他 脆弱的神经。他只好推开沙发,后撤,起立,头都不回走出游戏厅,只觉这是一 种侮辱,就如考试不及格,赤裸裸地站在讲台前面的模样,而围观的人们仔细地 挑选身上的缺点,一条挨着一条。他羞愧难当,唯一的办法只是逃离现场。   我们一次次绝望地走出游戏厅,听着背后麻木的音乐,头发发胀。在寒冷中, 我们只能快速走在大街上,让任何人都看不到我们失意的影子,眼神透露出无奈。 我们一群人都无言,汪洋会痛骂机器,李文革默默地反思着哪一步错误。没有比 我们再会计算了,从押点、扣牌、交换,每一步都在计划中。可是,我们怎么能 够忘记,我们在和电脑进行一种游戏呢?它的输赢倍率、糊大牌的几率、海底捞 的失败成功,都在计算的程序当中。唯一的方法就是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耗着, 用成百倍的投入换回来可能仅仅是10%的回报。   汪洋说,上学真没劲,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读书读书,一塌糊涂,老师不爱 见到我们,同学不爱见到我们,我们去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精神精神毫不充实, 没人跑上来问我们要什么,会什么过地怎么样,大家虚情假意地慰问,充满无聊 的乐趣,还真不如打麻暂时获得的满足感来的过瘾。   至少在这个晚上,我们满载而归,赚了20多元钱,李文革一扫心中阴影,出 奇地高兴,边下楼边回想着刚才胡牌的刺激。在楼下拐角处,他眼中忽然一辆, 说等等。他上前仔细看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说,这的确是孔雀的自行车。他的眼睛 流露出愤怒激昂的样子,看样子,这自行车又刺痛了他。   他把我和汪洋拉到一旁小声嘀咕,这自行车是谁骑来的呢?他决定要看个仔 细。如果是贾大鹏骑来的,他一定要把自行车抢过来。假如对方人多,他也要上 前找个事情。汪洋劝他算了,等找人来吧。李文革不听,说很久没看到这辆自行 车了,一定要搞清楚。   要到12点了,街道上越发没人。我们三个躲在商品楼阴影下,浑身寒冷。李 文革家的商店要关门,他又去拿一盒烟分给我们抽,两只眼警觉地盯着四周。商 品楼上电子游戏厅外的喇叭发出滴答滴答悦耳的胡麻将的声音,时不时夹杂一阵 胡牌的喧哗声。   一个人影从楼道中往下走。李文革脱口而出,贾大鹏。我仔细辨认了一番才 确认是贾大鹏,他穿着厚外套,戴上衣服上的帽子,大黑天仍旧呆着墨镜装酷。 李文革捏着拳头,蓄势而发,汪洋和我对了一个眼色,时刻准备着帮忙。   贾大鹏晃悠悠从楼道中下来,他掏钥匙开车锁。当他刚刚打开车锁,李文革 从暗处冲出去,一脚把他踢到在地,自行车也随之倒下。我和汪洋紧随其后,站 在李文革的左右,冷冷看着倒在地下,惊愕万分的贾大鹏。贾大鹏的确很惊讶, 他仿佛还没醒悟过来怎么回事情,高声喊着,你们是谁?李文革上前踩着他说, 傻逼,不认识爷爷了?你推着谁家的自行车?记性这么差吗?他要做出扇耳光的 姿势,把贾大鹏吓得捂住面颊,惶恐不安。他愣了楞,说原来是你。   李文革踩着他,弯腰指着他的鼻子说,夏天你不是很风光吗,要不是他们拉 着我,我早就教育你了。他瞪大眼睛对着贾大鹏说,告诉你,自行车我推走了, 有本事你找我吧。傻逼。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上次还没教训好你。他又低头给贾 大鹏一个耳光。   我们把李文革拉到一边,推着自行车往汪洋家走。我心跳厉害,心里想,这 不是恩怨越来越深了,又要打架了?汪洋边走边回头瞧瞧说,他们找上来怎么办? 李文革不在乎地说,就凭着贾大鹏这个怂样子?老子一点都不在乎。上次还不是 一样收拾他们?唯一吃亏的那次,要不是孔雀在场,在小三他们连队,我早就和 他们拼了命。   我们三个到汪洋家之后,房间里冷得要命。只好三个人躺在一张大床上,和 衣而睡。我躺下之后,还在想着刚才打架的事情,想着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 由得心里一阵发颤。汪洋也没睡去,他碰了碰我,双眼发愁,说也在想着同样的 问题。只有李文革打着呼噜,他已经睡着了。   24 寻仇   终于下雪了。早晨我出门的时候,阴霾的天空飘起雪粒。我跳出房屋,夹着 书包,里面装着课本和试卷,还有几枚游戏币,连早饭都没吃直奔学校。李文革 和汪洋继续在家里睡觉,一般他们到中午起床。假如早晨有班主任的课,他们才 会懒洋洋地去学校,随后又回来睡觉。   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在课堂内,我努力振作精神听课,可思想总是抛锚,我 一直在担心贾大鹏他们的报复行为,暗自为李文革捏着一把汗。窗外寒冷,北风 卷着雪片飘洒在校园内,肆虐在墙角里,连同碎纸屑都不留痕迹。墙角早早地堆 起雪,墙根还有风卷雪而过的划痕,天空中,鸟儿们不见踪影,只见锅炉房巨大 的烟囱虚无地冒着热气。这热气散发在碧蓝天空中,很快消失了。   中午我在食堂吃饭,直到下午上课之后,汪洋才进课堂。他坐在最后一排闷 着头看王朔的小说,津津有味。坐在他旁边的老牛很认真地翻开书,做着试卷。 连牛文举都很认真,他斜坐在座位上,两腿翘在一张凳子上,把试卷摊开在大腿 上,手里转动铅笔,时不时划着什么。我无心做试卷,抬头看着窗外,巨大的窗 户玻璃外正融化着雪水,一滴滴滚动着,顺着玻璃下滑。   下课后,我问汪洋,李文革去哪了?汪洋估计他睡醒后继续在游戏厅。我说, 我们还是一起找他吧,免得对方找人报复。汪洋合上那本王朔合集《纯情卷》小 说,走出教室去找余德立,让我现去找李文革,他还塞给我一把匕首说,总之要 打架,为何不防备着自己?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估计他最近一直和李文革厮混, 无形中受到他的影响。   当我走出教室,脑海里想着李文革遭人围攻,受人欺负的样子,一群高大威 猛的流氓逼近他,并到学校找我们麻烦。我被自己的幻想所打动,心惊胆战地站 在楼道口,真希望汪洋出现,同我结伴而行。我惊慌失措地走下楼梯,有人从楼 梯口冲上来跑过我的身边。我努力吸一口气,站在楼道平台停住,让自己平静。 在这个转折平台后是一个巨大的红砖镂空窗户,上面沾满灰尘。雪后的阳光温暖 强烈地照射到楼道中,形成一束束光柱,富有力量地打在水泥地上。我看到光线 中夹杂着细微尘埃,它们毫无目的地飘荡,又好像有目的地朝着窗外飞去。我转 身疾走下楼道,脚步发出空旷的声音,一步步在楼梯中回响着。   街道四周的人纷纷出来扫雪,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厚衣服,浑身上下散发热 气。他们拿着铁锹和扫把,正把柏油路上的雪赶往渠道。在阳光照耀下,他们各 个欢声笑语,享受着劳动和冬日阳光的快乐,或者也在享受着第一场雪的快乐。 我边走边想,为何他们显得如此快乐,而我总是这么紧张?   李文革站在商品楼上往下面张望。他的目光恍惚,充满忧郁,双手支在栏杆 上抽烟。在他眼前的街道上阳光灿烂,车水马龙,悠然自得,每种物体在合适的 位置上,而他显得此时此刻无地可去。不过他看到我之后,又恢复了往日霸道的 神情说,这么早来玩游戏?   我把汪洋的意思告诉他,并且递给他匕首。他藏在口袋中说,这个冬天来得 太早,这第一场雪也太早。我很奇怪他并不说打架的事情。他停了一下说,我只 想把做错的事情挽回,把自行车交给孔雀,至于以后,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余德 立和她该怎么就怎么吧,也仿佛没我什么事情。   最近一直没看到余德立,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学习怎么了,会有什么新 的想法。但据我们平时的观察,余德立一定和孔雀关系又贴进一步,每天看到他 们出双入对,探讨学习,也不见他到汪洋家和我们混作一团,否则李文革也不会 无缘由的感叹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听他说话。他总是这样,没人的时候,会把这一段 时间所思所想告诉我,而我在他们面前不爱说话,显得如此可靠和信任。我模模 糊糊地想起来,余德立也闪烁其词告诉过我一些看法,大概要利用这最后一年的 时间,争取和孔雀关系良好,比翼双飞,到大学继续发展。   我们一直泡在游戏厅。夜晚来临,寒冷侵袭之时,汪洋拖着余德立也到游戏 厅。汪洋说余德立一天到晚用功,都不愿意玩游戏,非要拉着他才可以。余德立 说不想玩,一个劲地劝我们回家睡觉,他的神情有些紧张,李文革笑话他又是看 书看多了,怕进游戏厅被爸爸抓住,又要教训他。余德立死活不愿意玩,还是要 拉着我们走。可在周末时间,谁会舍得大把时间去睡觉呢?李文革不高兴地说, 要学习就去学习,别在这里烦人。余德立神情不自然,只好呆在这里继续玩着游 戏。不过,玩着玩着游戏,他也忘记说要回家了,沉浸在游戏中和我们乐着。   年底之前,我们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所驱使,所振奋,通常在游戏厅中通 宵。李文革和汪洋不必说,他们白天睡觉、晚上玩游戏,我追随着,而余德立也 是周末疯狂玩着,仿佛要争分夺秒弥补逝去的时间。家长看不到我们的熬夜,我 们处在一群撒欢释放精力的过程中。而那些老师,汪洋早就说了,理他们干嘛, 自己先快乐了再说,等到了元旦再去放纵一次。距离元旦还有一段时间。历年都 在年末最后一天大礼堂举办晚会,由于免费,好几千人去看节目,我们通常在那 个时候玩一通宵。   正当我们在半夜打麻将的时候,七八个人喝过酒,醉醺醺地来到游戏厅。我 们瞅了一眼也没在意,因为这正要胡牌的关键时刻。没想到其中一人走到李文革 的身后,对他的后脑勺狠狠扇一下,李文革扭头大喊,傻逼干嘛呢?我扭头一看, 不由惊吓住了,只见陈大军披着警服站在他身后。   我们站起来,身旁的盘麻将仍旧滴答滴答地运行着。陈大军身旁站着几个人, 都比我们大10来岁,还有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正在说上点玩麻将。贾大鹏和张 海滨混杂在其中,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他们叼着烟,面红耳赤,满嘴喷着烟 雾。老板见状,走上前挨个发烟。其中一个穿警服的坐下来接过烟,他肥头大耳, 一脸彪悍的模样,看样子是其中能说话的人。他让老板免费上点后说,没事,你 放心,都是小孩闹事,过来看看。那个寸头的老板谄笑说没事就好,你玩你玩, 要上点了喊一声。他躲在一旁。麻将厅里正在玩游戏的人见势不对,呼啦啦走干 净了,只剩下我们四个。   陈大军拎着李文革的脖子拖到贾大鹏身边说,还是他?李文革面如死灰,倔 强地看着他们。贾大鹏说表哥就是他,就是他把你的自行车推走的。陈大军不由 分说,噼里啪啦给李文革一顿耳光,扇得他满脸鲜血。另外一人指着我们三个问 说,还要修理谁?   贾大鹏把我拖过去,踹了我一脚对陈大军说,这是你们连队的,总和他们混 在一起。陈大军一脚把我踹到旁边说,混什么混,你家里那么辛苦让你学习,以 后别和他们混了,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滚。我站在旁边,无能为力,面色忧 郁地望着李文革。   余德立也被贾大鹏拽过去,他说这个人被我们收拾过了,扇了他一耳光放他 过去。余德立捂着脸颊,满脸通红低头走过去。我看见他偷偷地瞅着李文革,心 中惧怕。他们并没有放过汪洋,对着他一顿拳头说,你很结实啊。   我们玩的那盘麻将正在海底捞月,一秒闪出一张牌,忽然闪烁加强,一张二 万不动,又胡牌了。屏幕上闪烁计算着翻和点。   陈大军指着李文革的鼻子说,你很拽啊,上次打架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找你麻 烦,你竟敢把自行车拿走。他随手扇了李文革一耳光说,现在去把自行车推回来, 我们也不找你事了,这件事算了。李文革嘴唇动一动没说话。陈大军又扇他一耳 光说,你倒是说话啊,鲜血从李文革的鼻子中流下来。   旁边几个人坐着打麻将,听到清脆的耳光声纷纷扭过头看着。其中那个肥头 大耳的人说,大军,小孩子不懂事,教育一顿算了,别打坏人。陈大军说这些小 孩子不听话。他酒气熏天,喷在李文革的脸上。李文革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   贾大鹏这下嚣张了,他要给李文革一个巴掌。他刚靠近,李文革已经把匕首 掏出来,狠狠地朝着贾大鹏的腹部刺去。这把贾大鹏吓得往后一跳,嘴里不停说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众人围观上来,脱掉他的外套,扒开他的毛衣和内衣,只见 匕首深入肌肉,划出一道口子,冒出鲜血。幸好冬天穿得厚,否则真要把他刺个 窟窿。   那个肥头大耳的胖警察皱着眉头说,现在学生怎么都这么凶狠?他上前拍了 李文革一个趔趄说,把匕首拿过来,还敢持刀行凶了?他夺过匕首说知道不知道, 小子你已经犯法了,就凭这把匕首,足够关你几天,看你还不老实。李文革怒气 未消的站在那里听着训话,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后面一个穿制服的说,这不是楼下开商店老李家的儿子吗,几年没见这么厉 害啊?陈大军附和着笑着说,厉害什么啊,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夏天的时候竟 然偷我们家的鸡,已经被我们收拾了,偷鸡摸狗,哪有学生的样子?他倒是不再 动手,瞅着着穿制服的胖子,静等着他发落。陈大军毕竟不是派出所的人,闹出 事情了,他可不会负责。   胖子民警撩起贾大鹏的内衣,又看了看说不碍事,休息两天好了。他盯着贾 大鹏,皱皱眉头说,你们也别欺人太甚,几个人打一个,能不出事吗?他的酒气 慢慢退去,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指着李文革说,你去把自行车现在还给他 们,顺便赔100元医药费,这件事就这样解决。贾大鹏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陈 大军吼着他,别多嘴,你惹得事情还少吗?贾大鹏怒气未消,一言不发的捂住肚 子坐在一旁。   李文革不吭声,他抹了一下正在流血的鼻子。这一抹,顿时把他满脸的鲜血 抹成了大花脸,在游戏厅的灯光下,看起来很诡异。汪洋连忙上去掏纸擦他的脸。 穿制服的胖子一脸正气对李文革说,你别让事情闹到你家里和学校,这可对你以 后的发展不好。我把匕首收了,你别拿匕首闹事。李文革只能乖乖地听话,闪到 一边,让胖子民警继续坐下来玩游戏。   我和汪洋去他家推自行车。一路上我们两个在寒冷的夜色中沉默,不知道是 不是太冷的原因,我全身打着冷颤。幸好刚刚不久发了拾棉花钱,我们还能凑出 100元钱。等汪洋把100元钱递给陈大军之后,陈大军他们继续呆在游戏厅里玩着 免费游戏。李文革面色惨然在一旁,气愤地牙齿咬得咯吱吱地响。汪洋走近李文 革,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他走下楼梯,我和余德立也走下楼,回到汪洋家。汪洋 烧水擦李文革的脸。李文革把脸擦干净后对着镜子看,只见自己鼻青脸肿,面目 皆非,尤其是嘴唇上有几道口子,鼻子肿胀,眼睛淤青。他气愤地把镜子甩碎在 桌子上。不过,他又拿着镜片看自己的脸说,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汪洋说,先睡觉吧,以后再说。他不再劝李文革,劝也没用。都知道李文革 发起狠,天王老子也无法阻拦。李文革捂着热毛巾站起来,如同困兽,来回走动。 他很焦躁。余德立抽一支烟,无力躺在床上,他盖上被子,和着衣服闭上眼。   我们不再说话。   25 跳楼   连续几天,我按时上学,继续做一个听话的学生。李文革和汪洋躺在家里睡 觉,看书、租VCD碟片。李文革的伤势仍旧严重,他脸色苍白、浮肿,就如一个 很久没有晒过太阳的人。的确,他很少出门,不去上课不回家也很少玩游戏。他 说,等病好之后再出门,报仇的报仇,游戏的游戏。他的父母也不管他,想着他 住在汪洋家有吃有喝,还有同学在一起作伴陪读,也不失一个好时机。   李文革一直不明白那天贾大鹏说的话,早就收拾过余德立,这是什么意思? 汪洋很不情愿给他说,后来经不住他的再三要求,还是说出来。他们中午吃完饭 躺在床上,从太阳高照直说到我放学回来。   汪洋不耐烦地说,知道多一点少一点又什么关系?李文革歪在床上,脑袋探 出床外,弹着烟灰说,想知道真相,不能让我们白白受欺负。汪洋说知道真相又 如何,难道现在把他们捅死?别傻,这样做对谁都不好。李文革说,不行,一定 要给我说。他纠缠半天,时而絮叨时而沉默。汪洋叹口气说本来不想说,怕他知 道后冲动,继续惹事。他一再劝告李文革说,听听就算了,别为过去的事情再打 架了。   在麻将厅打架的前几天,汪洋和余德立兴高采烈地玩三国志,汪洋忽然发现 贾大鹏和张海滨窝在一角瞅着他们。汪洋有不详的感觉,要余德立走。余德立贪 图正在打老怪,不肯离去,嘴里答应着,手仍旧用力摁住键盘。正在他们两个悄 悄说话期间,张海滨从身后走过,还探着脑袋望一下屏幕。汪洋稍微放心,以为 没事,准备投币继续玩,但总觉背后有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他。汪洋用余光扫了一 眼,发现贾大鹏还坐在墙角的沙发上死盯着汪洋。汪洋心里一惊,他拉着余德立 往门外走。   余德立舍不得离去,他嘴里喊着这条命没死呢,扭着脖子回头看。他们刚走 到门前,张海滨带着两个人撩着厚厚的棉布帘子进来了,正撞个满怀。他冲着余 德立就打。余德立往后撤撞到汪洋身上。汪洋立即朝前走,挡在余德立前面,他 看着张海滨说干嘛。张海滨比汪洋矮一头,他抬头望着汪洋说,告诉我李文革在 哪里。汪洋说不知道。几个人围住汪洋,准备动手。汪洋暗中捏紧了拳头。冬天 穿着厚厚的棉袄,加上身高体胖,他毫不畏惧。余德立在他身后躲闪,磕磕巴巴, 牙齿发抖。   贾大鹏在后面把余德立拉扯到前面,张海滨几个人拦住汪洋动手。显然,这 几个都是小混混,出手够快,但还不至于凶狠。对于汪洋而言,这样的拳打脚踢 还不能把他怎么样。旁边一台游戏屏幕中正自动播放着街霸画面。一个红疯子对 决老警,他伸出手掌做出动作,挥舞出耀目的气旋冲向对方。老警躲闪,用气功 弹挡回。红疯子起跳过早,下降时被击中,代表生命力的血色进度条收缩一格, 他的头顶上出现环绕的星星,晕了。老警继续做跳跃动作。红疯子头顶上的星星 旋转几圈后,他清醒,继续战斗,但不幸不敌老警一记又一记的气功弹,红疯子 节节后退。老警使出一记猛烈的招数,红疯子被打飞在空中做慢动作弯腰后仰漂 浮,口喷鲜血飚出很远,生命进度条迅速终结,屏幕上显示K.O字样。   汪洋还不至于被打倒,但他吃亏挨打。三个人围着他,冲他舞动拳头。汪洋 无法躲闪,他架起胳臂挡。他没打架经验,除了躲避之外,没时间出手。但是他 偶尔伸出拳头,打在对方棉衣上,足够让对方疼一阵。汪洋连续后退,在几个游 戏机前被包围,椅子纷纷倒下。   余德立被贾大鹏搂着头,跌跌撞撞走下楼梯。他面色惨白,有点打抖,声音 发颤,紧张望着贾大鹏。贾大鹏显得很和气,他说要找李文革,和余德立没关系。 只要找到李文革聊聊过去的事情就行。余德立不回答,他低着头被贾大鹏夹着脖 子。贾大鹏忽然搂紧他,一个拳头猛地伸到他的面前晃动几下,随后膝盖抬起, 再碰到余德立的眼镜之时又收回。他威胁余德立。但余德立唯唯诺诺,不肯说。   随后,贾大鹏给余德立一耳光。余德立涨红脸,惊怕地看着对方。贾大鹏好 言相劝,说只要说李文革平时干什么就行。余德立惊慌点头。贾大鹏大声喊着张 海滨的名字,他们三个下来后,又有人加入。五个人包围着余德立,和他一同走 在路上。汪洋冲出游戏厅,他站在楼梯上看着几个人越走越远。汪洋进进出出冲 进几家游戏厅,好像不断地再找人。几次来回地奔跑之后,汪洋敞开棉衣拉锁散 热,面带失望。   究竟那天余德立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也只有余德立自己清楚说了什么。他 会说李文革每天到游戏厅里玩游戏吗?这种话很容易骗过他们,放他走吗?他会 说李文革住在汪洋家吗?这也许是种可能性。汪洋猜测着,他把自己的顾虑说出 来,安慰李文革说放心,德立不是出卖朋友的人。   李文革抽烟,沉思着。汪洋也不去问他,究竟他认为余德立干了什么事情。   下午放学,我到汪洋家之后,低丧着脸,说刚从派出所回来。李文革跳起来, 连忙问我又是打架?我浑身没劲,瘫坐在沙发上说,不是打架,涂利跳楼,死了。 他们一脸吃惊,迷惑道,这么有气质的姑娘,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中午,我在教学楼的阳台吃午饭,花五毛钱买了一个馒头夹菜。阳台上很空 旷,烟头和各种垃圾藏在阳台边缘,齐腰高的阳台边缘都是水泥茬子,红砖被人 踢掉。我啃着馒头,低头见楼梯口不断走出来的学生,他们去食堂打饭、水房打 水、商店买东西。一个个喘着热气,活像奔波忙碌的骡子和马,被无形中的压力 所驱赶。馒头很快变凉,发冷,我夹着冷气,大口大口吞咽着,咀嚼着,腮帮子 生疼。没有水喝,我伸着脖子艰难地咽下馒头,就如被卡住脖子的鸭子。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涂利。好久没和她联系了,只知道她持续不断的学习, 学习再学习,学习到什么程度,我全然不知。尽管在一排教学楼中上课,可我很 久没来上课,也总碰不到她。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头发又长了,上面别着卡 通猫发卡,披在身后,戴着围巾、整个人被包裹起来。她目不斜视,朝着教学楼 走来,和人流逆向而行。有人无意中撞着她,她也不会停顿,也不听对方道歉的 声音。   我见到她进入教学楼后猜想,她这么早来教室,也许会上阳台。我躲在教室 中,倾听楼道中的声音。果然,过不了几分钟,有脚步迈上楼道,啪啪地传来回 声。我躲在门后,心跳加快,大气不敢出,双手出汗。我怕别人看到我,更怕涂 利看到我。多少次,我曾经在阳台上,无意中看到她的影子。又多少次,我在市 场中和她擦肩而过。她宛如仙子,飘荡荡走过眼前。我总以为她脱俗超尘,与众 不同。我把她当作一个女神来幻想。既然是女神,多一些仰慕的目光也无所谓, 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一个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的人。   想起她,我感到渺小和猥琐。在她面前,我害怕出现,生怕让她看到我的胆 怯。我躲在门后,听着脚步越来越近。我开始发出浓重的呼吸声,紧张地快要昏 厥过去,她的脚步就在门旁站住,停留了一下。我以为她发现了我,更是紧张地 不发出任何声音,屏住呼吸,两只眼惊恐地看着门缝。我看到她的脚,穿着靴子, 长羽绒服到小腿。我不敢再抬头往上看了。   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会,又迈开了大步走去。我轻轻地喘口气,又踮着脚跑到 前门。她经过了前门,估计已经站在阳台上。我扒开前门,探出脑袋,看她在阳 台上摘下了围巾,冷风吹过她的面颊,就如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不 过那时,她是清纯可爱的,而现在则是端庄秀丽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丽。她的 长发被冷风吹起,漂浮起来后停留在白色的羽绒服上,一根根披散开。   过了好久,我又重新探出脑袋张望,仍旧看到她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我以 为她在观赏风景。我跑到教室一侧的窗户,幻想着和她看着同样的风景而心生骄 傲。但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阵惊呼声,人群都在朝阳台看着。我连忙从教室跑到 阳台上,往下看,涂利满脸鲜血,趴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一动不动。   她跳楼了。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正在正常的运转当中,涂利,她就同一个 巨大的鸟,张开两只翅膀,毫不犹豫跳下楼去。是否听到耳旁的风声?是否看到 迎面扑来的大地?是否看到人们慌张的眼神?是否心存欣慰?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我的幻觉中,她定是面带微笑,想要成为一只鸟俯冲在大地上,不过,她失败 了。她只是俯冲失败,而不是跳楼。   我是第一个冲到阳台的,随后又有几个同学冲过来。至于随后发生了什么, 我都不太记了。我只觉,涂利的影像无限地被放大,她身上的鲜血也在无限蔓延, 一点点渗透了周围的白雪,尽管围观的人很多,鲜血还是从他们的缝隙中穿过, 无情的朝着四周扩散,毫无止境地蔓延到教学楼边缘,试图淹没教学楼。大片白 雪全部变成暗红色,被鲜血浸泡之后倒塌,松软,成为了血水的一部分,打湿了 围观者的鞋子。   有人报警。民警在办公室问话,正是那个穿制服胖子民警。他看见我也是一 脸诧异,问怎么又是你,看到了什么?我低头回答不出来。这个民警严厉的目光 看着我,让我不寒而栗。民警以为我吓坏了,皱着眉头,挥了挥手让我离开。   我总觉得我要对涂利的死付出一定责任。假如,我不被自卑所羁绊,能够勇 敢上前和她说几句话,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汪洋说,仅仅是也许而已,那天不 会发生,可是,你不在,她又会跑上楼去,都是一样的结局。   他说,生命可真脆弱,一下子人没了。李文革细心听着我的描述,他仿佛想 到什么。汪洋继续说,人死不能复活,趁着我们年轻,要干净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情,别等死后就后悔了。谁知道哪天就死了呢。   我压根没听进去,精神恍惚。抽烟,发呆,目光游离。我心境悲凉,瞅着被 塑料纸裹着的窗花。冻结的窗花晶莹靓丽,组合成一个个美丽的图案。这些图案 在夜半时分悄悄形成,又在炉火旺盛之时,悄然逝去,融化的冰水顺着窗台蔓延 到墙泥,消失在粗糙的墙泥中。   李文革自言自语重复着汪洋的话:趁着年轻,赶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才 对。他自己点点头,他还是一脸伤痕,不过已经好转的迹象。   26 自盗   我精神恍惚了几天,一直以为,涂利笑盈盈地走在我面前,要和我说点什么。 等我张口,她又消失,眼前只剩下她趴在地面的图像。我失眠,逃课。人们传言 说,她失恋跳楼。有人认为她学习压力太大才跳楼,我更相信后者。   涂利的死,让我联系到李文革的事情。假如他打架出事,有三长两短,我们 又该面对?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冷颤,不能想象下去。李文革也偶尔说,假如 把对方捅死,又会如何?汪洋把这个当作玩笑,说他死后给他烧一副麻将。   周末,我骑自行车回家,拿钱,看父母。我顶着寒风,光着脑袋,没戴围巾, 也没带帽子,背着书包,后座上驮着脏衣服。寒风凛冽,如同小刀子刮在脸上。 大地白茫茫一片,行人稀少,连一只麻雀看不到。连续几天失眠,我面色憔悴, 两眼发花,白雪反射的耀光直刺进双眼,让我一时适应不了。我在空无一人的马 路上缓慢骑着自行车,就觉这个世界越来越空灵,越来越虚无。学习没劲、游戏 没劲、和他们混在一起也只是暂时的温暖,我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也不知为何如 此空虚。   我机械地踩着脚踏板,自行车在滚动,我在自行车上。这一切都是奇怪的组 合在一起。我不运动,自行车就会停滞不前,我就会栽倒。我多想栽倒在地,把 脑袋扎进雪堆中,再也不要起来。可是,这寂静的大地和白茫茫的空间,让我产 生虚无缥缈的感觉,以至于让我害怕。   到家,妈妈为我热饭菜,她问我怎么了,精神不振,是不是学习太忙,老熬 夜。我也没回答,下意识的点头。我不想让她太担心。她又问学校有人跳楼的事 情,我说不清楚,她哦了一声不再问我。爸爸靠近火墙坐在沙发上打盹,身上披 着棉衣。我吃饭之后,回房间了。   我的屋子很久没人住,也没生火,冰冷。房间中堆着一些杂物,竖起来的架 子车轮子,几袋玉米棒子,几袋废书,都是过去的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一些化肥、 塑料袋子,破铁等。我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就是不想睡觉。 我拿起一本古诗,随便翻翻,看着古人在寂寞时候抒写的词汇,来回地翻着,也 看不出意境。我坐在灯下,披着大衣,摊开古诗抄写,写着写着就渐渐忘记了一 切。在这种境界当中,我忽然才明白,为什么汪洋那么喜欢看书,他看着看着就 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妈妈进来生火。她抱着木棍,拎一盆煤炭,拿着一包火柴。我和她一同生火, 在炉子内铺好麦草、架上木棍,上面放上几块大煤炭。妈妈给我说家里发生的事 情。连队也没什么大事。连队几家放牛的联合起来轮流外放。早晨天刚刚亮就要 起床,穿着大衣,带着热水和吃的,一般是馒头和咸菜,在路口等着几家的牛聚 合。等牛群聚拢之后,赶往尚未犁过的棉花地。我放过牛,知道怎么情况。我往 往穿着大头鞋、包裹严实,口袋里揣着一本小说,跟随在牛群后,驱使他们走几 公里,在田间地头呆上大半天时间,等待太阳倾斜,再赶着牛回来。   妈妈说冬天放牛很轻松,不是很累。开春如果老牛怀上牛犊,就把这头小牛 卖掉。等我考上了大学,再把小牛卖掉,加上这一两年卖牛奶的积蓄,也够以后 的学费了。妈妈在炉火旁坐着,闲聊着。我也坐在旁边,看着炉子中跳跃的火苗 发呆。   在家呆上一天,没人打扰我。妈妈又给我炒了咸菜,装在罐子里。爸爸给我 一周零用钱,一家人把我送到门外,我又骑着自行车上学了。   余德立好久没露面了。他一直心虚,知道自己做错事情。今年开学以来,他 总觉得对不起李文革。比如拾棉花期间和孔雀在月圆之夜的所作所为,他一直隐 瞒着李文革,生怕他知道翻脸。这件事情尚未从他的心里散去,总像一个包袱沉 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很难坦荡的面对李文革。谁都知道,李文革对孔雀好, 希望能凑成好事,结果他在暗地里做了这么一桩事之后,孔雀自己慢慢地疏远李 文革。余德立安慰自己说,是酒后见真情,比起李文革,他余德立还是有优点的, 孔雀和他好上也没什么错误。   周围的亲朋好友也认为,只有余德立和孔雀在一起才般配。一个有才,忠厚 老实,学习刻苦,家境贫寒,懂得孝顺和心疼女人,早早知道柴米油盐的宝贵; 一个美丽大方,家庭优越,善解人意,学习过得去,不愁吃穿,两个人搭配在一 起,这才是所谓的才子佳人。   余德立每天放学要去找孔雀,他们成双如对,一同去余德立家做功课。该吃 饭了,余德立的老师爸爸会端上来,伺候他们吃喝,盼望他们学习成绩优异,一 同考上重点大学。远的不说清华北大,近的就是新疆大学。   余德立也争气,在年底学校摸底考试的总排名表中,能进入前20名,考上大 学是没问题。孔雀在他的帮助下,成绩也在不断提升,余德立也心中暗喜。但每 次一想到李文革,他还是觉得躲着藏着,尽量少和李文革碰面。又发生了打架的 事情后,他更觉得理亏,对不起李文革了。   那天贾大鹏架着他走了很远。他胆怯地说李文革每天晚上都在游戏厅玩,这 个消息足以刺激贾大鹏他们,说找准时机收拾李文革。他们问余德立,周末的时 候,李文革是否在游戏厅?余德立说不一定。他很紧张。贾大鹏威胁他说,只要 他把李文革拖到深夜玩游戏,一切都不管他的事情。余德立不说话,既不说答应, 也不说否定。贾大鹏扇了他几个耳光之后说,不管如何,假如周末看不到李文革, 以后少不了收拾余德立。   余德立很慌张,他生怕他们再次找他,打他。那天晚上,他死活都不想去游 戏厅,最后还是汪洋拖着他,说周末了为什么不痛快玩一下。余德立爸爸也同意 让他去,让他好好放松一下,以后继续努力。余德立劝李文革别玩了,李文革不 听,要继续玩通宵。他在那个晚上焦急,但玩着玩着忘记了这件事情,导致了打 架事情发生。   他心里内疚,想找做什么事情补偿一下。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好主意。快到 年底,班级中已经出现新年的味道,还有几个女生被推荐到团场的元旦晚会上表 演。余德立想,年底总之会花钱,会聚集在一起抽烟喝酒,何不找些钱呢?但又 去哪里找钱呢?发的棉花钱倒是上缴给爸爸了,舅舅也没有问他要自行车的钱。 想起舅舅今年在家里帮忙,他眼睛一转,顿时又有了主意,何不把家里的黄豆偷 出来一些?   严格说,这也不算偷。他这样安慰自己。那些黄豆他也有份。春天时,他在 地里播种,夏天浇水,秋天收割。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爸爸的指导下进行的。等 拾棉花期间,舅舅和他忙碌了一下午把黄豆杆割倒运回家,又是花了几个下午, 把黄豆杆放在院子中用木棍捶打,黄豆四处乱溅。如今,这些黄豆被放在棚子中, 等待春季贩卖。   他暗想道,总之有几麻袋,每一个麻袋都掏出一小部分,凑成一小麻袋拿到 市场上去卖,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他心里暗自想着,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当时我 大吃一惊,觉得余德立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在我们的眼里,他可是听话的好学生, 成绩优秀,作息准时,又不鬼混,又不和女生过于亲密。但这个好学生怎么能做 出这个举动呢?   余德立解释说,这些年,大家看他家贫,总是不让他花钱。年底大家聚会, 三年同学情意将要到头,难免伤感,他就想为大家做点什么。更何况我们之间已 经超越了普通的同学关系,完全是好哥们、好兄弟。经他如此解释,我们也都感 觉三年一瞬将逝,等到高考之后,谁又会知道谁呢?更何况,周围已经写留言薄、 相互赠送礼物。计划好时间,等余德立爸爸去上课的时候,我们四个溜进他家。   他家院子安静。舅舅在冬天没事做,已经回老家,说明年再来。余德立让我 们进入狭小低矮的棚内,他指着地下几袋麻袋说,都在这里。李文革尽管脸上还 带着伤,他行动还是很快,七手八脚解开所有的麻袋。我撑着一个蛇皮袋,等待 汪洋拿碗往里倒着黄豆。在另外边,李文革和余德立配合倒着黄豆。   余德立说轻点轻点,别发出太大的声音。李文革满不在乎,一手张开袋口说, 怕什么,在自己家,又不是做贼。汪洋笑嘻嘻地说,我们又不是贼,如果被抓了, 也只是余德立受罚。大家都明白余德立爸爸严厉,要被他知道了,这个事情可就 麻烦。   冬天无风,太阳暖洋洋从窗口透进来一束光线,照在我们身上。李文革难得 心情高兴,他还吹起了口哨。余德立毕竟有些紧张,一再催促我们快点快点,希 望早点离开他家。等两个蛇皮袋装满半袋时,汪洋说行了行了,别太贪心,至少 给德立留点吧。余德立说没事,他重新扎好所有的麻袋口,又和汪洋把麻袋从下 掀起,说这样整个麻袋内的黄豆松散,看不出来被移走。   余德立先出门,四处张望一阵,立即叫我们出门。我们驮着两个半口袋黄豆, 飞快地骑车,奔到汪洋家。一路上,余德立的神情不自然,等到了汪洋家,他才 慢慢喘一口气,说要把他吓死。   汪洋烧水倒茶。我们心急,本想把黄豆倒在簸箕中,没想到用力过猛,一下 把黄豆倒在地下,黄豆咕噜噜滚在红砖上,洒满一地。汪洋说,慢点慢点,把我 家搞脏了不要紧,关键你们别把黄豆搞丢了啊,这可是钱。我们笑起来,李文革 钻到桌子底下找黄豆,我用扫把扫着柜子下面,余德立把黄豆往簸箕装。   李文革说黄豆里面的土块太多了,可见余德立舅舅之懒。余德立笑着说,哪 里是懒散啊,黄豆从从地里收割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整理过,等着卖的时候再说 啊。他望着李文革脸上尚留残余的伤疤说,伤疤什么时候好全了?   快好了,李文革说。他又是恨恨地语调说,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一定把他们 收拾一下,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敢搞到我头上了。他从黄豆里检出一块稍大的 土粒甩在墙上。汪洋对他很不满,说这可是我家墙啊。你别惹事了,要不是你们 为了孔雀逞能,要面子去偷鸡,怎么会把自行车推走,又怎么会惹出这么多事情?   余德立不辩解。李文革不服气地说,偷鸡又怎么了?哪见过这么恶心的流氓? 汪洋一脸严肃说,算了算了,孔雀都不计较,你再计较有意思吗?他们比我们大 这么多,怎么搞他们啊?我说你算了吧。   一谈到孔雀,李文革倒是不说话。他低着头说,好久未见过孔雀,也不知道 她现在如何。余德立说她最近很忙,除了学习事情之外,还要参加元旦晚会的独 舞表演,每天去排练。汪洋说,这倒是好事,我们元旦晚上去看吧,回来再打通 宵麻将,且不是很快活?   余德立极力赞同,他说把黄豆搞好了去卖钱,元旦休息三天的时候,第一天 大吃一顿,喝点小酒暖和身子,第二天,也就是今年最后一天,去大礼堂看孔雀 跳舞,这才是很好的生活。他把我们都说乐了。   下午的阳光暖和地射入屋内,散发着淡淡的暖气。汪洋家暖和,暖气片上热 气上升,在阳光中晃动着虚无缥缈的光。房屋里很透亮,家具闪闪发光。我们或 蹲或坐,围在簸箕四周,挑选簸箕里面的碎土。簸箕里面一粒粒黄豆在阳光下颗 粒饱满,晶莹透光。而那些碎土尘封在袋子中有几个月,我们用手捏起扔掉,或 者直接碾碎。尘土在光线下纷纷飞起。李文革嘴角红肿,穿着毛衣,坐在马扎上, 晃动着筛子。筛子抖动,上面无数颗黄豆活泼乱跳,就如一个个蚂蚱被绑住了腿。 那些泥土纷纷下落,在红砖地面铺满了细细地一层土。   在这个气氛中,我们又好像重新回到了一块下地浇水、打小工、拾棉花劳动 的时候。在我们身旁,有灰粒顺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往上爬,一粒粒颤抖着,渐 渐消失在空气中。   27 欲火   正常上课的时候,我、汪洋和李文革驮着黄豆去市场上卖。有人要零买,但 李文革坚决不卖。后来,一个相貌猥亵的男子,在大冷天还敞着怀,流着哈喇子 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卖黄豆,他一次性买走。李文革斜着眼思考价格,最终卖给 他。   汪洋路过邮局的时候说给远在上海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我顺便让他寄信,那 是寄给深圳的赵姐,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汪洋捏着父母的来信,来到长途电话亭, 按照信件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他的爸爸妈妈问他天气冷吗,家里够不够暖和, 需不需要钱,学习成绩如何等等问题。汪洋在听筒这边无聊地玩着听筒线,有一 句没一句的回答着。他挂完电话之后坐在邮局的台阶上等我们卖黄豆回来,对我 们说,爸爸妈妈真可烦人,距离这么远瞎操心。不就是考大学吗,至于这么盯着 吗?他爸爸妈妈要在元旦前回来了,说不放心汪洋一个人在家里。这真让人不爽, 他们才去了两个月,而我们这两个月的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汪洋说,高考高考, 高他妈的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不上大学还不叫人活了?他才不会学涂利那样, 小小年纪轻生,他可要享受美好的生活。   我们揣着卖黄豆的300多元钱,很快忘记他爸爸妈妈要回来的事情,只觉得 拿着几百元前异常兴奋,晒着太阳盘算着如何花这么多钱。李文革还想着在元旦 之前去一趟乌鲁木齐,以看哥哥的名义给孔雀买礼物,顺便去乌鲁木齐的游戏厅 摸两把麻将。我也从来没出过远门,也想和李文革一同去。那次,余德立独自去 了石河子和乌鲁木齐之后,他炫耀了很久关于城市的繁华和热闹,这也一再坚定 了他要去城市念书的想法。   汪洋还计划利用这些钱好好吃几顿,或者去游戏厅疯玩几天。他可不想出去 玩,说去玩还不是那样,到头来输个精光,不如呆在家里。我们被暖和的冬日阳 光照耀,暖洋洋,懒散悠闲,被这怀里的300多元线所充实着,幸福着。邮局门 前的积雪被阳光照射出一个个溶化的雪洞,上面有尖锐的冰棱正在滴着水。   我们晒好太阳,又去游戏厅混着。李文革脸上的伤疤慢慢消失了,凸显出那 颗嘴角的黑痣。不过,他的胳臂上到是多出数道伤痕,这些都是自己用小刀划伤 的。他不去上课,拉上窗帘闷在房间里抽烟。房间里漆黑一片,他看着烟头的明 暗变化意志消沉,感觉上课无趣,爱情无趣。想到孔雀更是心焦如焚,不知如何 表达情意。这种焦急使他怒火攻心,总想做些什么表达情绪,但在房间里,一个 人又能做什么呢?所说的,所想的,仅仅是一个人的情绪罢了,孔雀不可能知道, 他也不屑像个娘们哭哭啼啼再次表白。这种难以排遣的怒气到达顶点之后又退化 成万念俱灰,做什么都了无生趣。他用小刀划着皮肤,试图用疼痛缓解麻木,于 是他胳臂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但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傻乎乎地刻上心上人的名字, 或者写上“爱”、“忍”什么的字体。他也不喜欢到处炫耀这些伤痕。   年底越来越近,我们也越来越懒,偶尔去学校上课,没几天又倦懒在汪洋家, 说上学很没意思。谁都知道大规模的复习开始了,我们是越来越跟不上复习的速 度,也越来越没有心思去学校。所有人都在谈论明年高考的事情。老师对我们爱 管不管,我们也索性赖在家里,偶尔去教室转悠一下,看他们都在认真的做着卷 子,只好没趣的走开,继续在游戏厅里泡着,回家谈论女人和录像,往往神情飞 扬,越谈越起劲。   但说归说,李文革还是想着和孔雀在一起。他说毕竟到了年底,无论如何都 要找孔雀聊一次,就算不成功也算是他去做了。他可不愿意做后悔的事情,更不 愿意把什么都憋在心中。他让我拖着汪洋去玩游戏,自己反锁了门,约好孔雀到 汪洋家。李文革在汪洋家生火烧水,收拾床铺,耐心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光。 这期间,他在桌子里找到几根香烟,是汪洋以前藏的,毕竟被他发现了。他嘿嘿 笑一下,又把烟藏到其余地方,把炉火加热,坐在门前张望。   放学之后,天很早黑了。阴沉的冬日总是带着阴郁。太阳无力地拍在房顶, 透出点点金灿灿的光芒,很快收敛到天边。余德立和孔雀从学校回来,有说有笑 路过渠道,沿着雪地中被踩出来的小路,弯弯曲曲向上走。渠道里的白杨树瘦弱 干枯,挂着零星的雪粒。余德立摇晃树木,树上雪粒掉在孔雀头上,她笑着跑开。 余德立追赶孔雀,说给她头上增加一点雪花好看。孔雀穿着红色的短大衣,套着 牛仔裤,一副摩登女孩的打扮。余德立则是一身棉衣棉裤,臃肿不堪。孔雀说他 可真坏啊。余德立笑起来,说晚上去他家写作业吧。孔雀不答应,说这几天一直 在彩排,快要累死了,要早点回家休息。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说,这本习题集 是历届的真题,刚买的,你拿回家看吧。余德立笑嘻嘻地说,是不是又让我看完 后给你说啊?没问题,过两天给你啊。   他们道别,孔雀穿过马路,走进巷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她又拐弯几 个胡同,走向了汪洋家。院子门被锁着,孔雀楞了一愣,她习惯性地敲门。李文 革从里面窜了出来,满脸堆笑,他说放学了啊,吃过东西了吗。我给你准备吃的 啊。他开门,哈气到孔雀脸上,又随手锁门。孔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被锁住的门。   他们并肩坐在桌子前,李文革拿着同学的留念签名本,胡乱点评着,给孔雀 说这个是傻逼,那个也是傻逼,老子又不认识他们,又不熟悉,凭什么给他们留 言?李文革拿着钢笔,想了一想,在上面写字。孔雀帮助李文革想词汇。他们一 会写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的之一;一会又写着,在这三年,最快的日子就 是认识了你,没有你,我抄作业都无法顺利通过。在一个女生的笔记本上,李文 革则恶作剧地写着,没有我你也不会快乐很久。他把笔抛到一边,得意笑着。孔 雀说他怎么这么写,一点都不严肃。   李文革站在孔雀面前叉着腰,随后抚摸脸上的伤痕。孔雀问还疼吗?她怜惜 地望着李文革的面颊。李文革说,你摸摸看。他让孔雀抚摸伤疤,又是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出这口气。李文革展示胳臂上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孔雀看 了大吃一惊,更明白李文革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她拉下李文革的袖子,说以后别 这么傻了。李文革低头看着孔雀的双眼,答应着。孔雀被看得羞涩,她的双手被 李文革抓住不放。孔雀心头一颤,不由轻轻发抖,她不由自主想起沙漠中的事。 她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无路可退,索性坐在床上,挣脱了李文革手说,不要这样, 这样不好。   房子里本来有暖气,李文革生火之后更暖和了。孔雀感觉热,李文革帮她脱 了外套,坐在她的身旁。李文革问元旦彩排怎么样了?孔雀穿着毛衣,她的手又 被李文革抓在手心中,低声说彩排还行,估计要让她独舞,心里有些紧张。他们 双手纠缠在一起,十指交叉。李文革说,不用紧张,我们在你身旁,当天我们一 定要去看的。他的手稍微用力握住孔雀的手说,携子之手,是不是就是这样?孔 雀不说话,有些脸红。李文革以为得到默许,他更是大胆,一只手在孔雀手臂上 来回抚摸,慢慢地朝上游走。孔雀用手阻止了他,李文革按住孔雀的手说,最近 几个月没在一起了,不要害羞啊。   正说着,炉火响了一声,是一大块煤炭被烧空往下掉的声音。李文革吓了一 大跳,他去炉火旁捅火,炉子冒出很多灰,纷纷飘在房间里。孔雀打着喷嚏站起 来。李文革忙说,不好意思啊,这个汪洋连炉子也搞不好。他又往里面增添了几 块煤炭,说这下好了。孔雀拿水盆洒水。点点滴滴的水溅到炉灰上,噗噗直响。   李文革又握住孔雀的两只手,从后面抱住她。孔雀很为难,想挣脱李文革, 他们纠缠着到了窗户旁,不动弹了,朝外张望。窗外的那株葡萄树已经干裂,扭 曲着藤条缠在木棍上。叶子上有些残雪。阳光斑驳泄在红砖上。孔雀仰着头,她 的心里矛盾之极,眼神带着犹豫的样子看着李文革,想要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 起,只好低着头避开李文革欲望的眼神。然而在李文革看来,他以为孔雀是顺从, 看到她低头闭眼,长睫毛盖住了乌溜溜的大眼睛。李文革抱紧孔雀,他的心中有 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就如火炉里面刚添加的煤炭那样热烈。他低头亲吻孔雀, 笨拙地在她脸上蹭动,弄的她满脸口水。   孔雀被着热气熏得头晕脑胀,也有些头晕,任由李文革亲吻,更何况李文革 又在她耳朵旁边轻轻吹着气,说我爱你,永远爱着你。这几句简单地话更使得孔 雀晕头晕脑,她从来没听过李文革说过这样的话。这几句话具有魔幻的力量,一 下子让她俯首称臣,全身酸软无力,下意识地配合着李文革。她微微抬起脸,闭 上眼睛的眼睫毛轻微抖动着,小嘴轻启,舌头羞涩地探出来。   李文革半闭合的眼睛看到这里,心中更是激荡,不由得欲火上升。他们的头 缠绕在一起,彼此抚摸对方的脑袋。李文革顺手关了灯。炉火正旺。在炉火的照 耀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李文革脱孔雀的毛衣,粗声喷着热气。而孔雀 在黑暗中,也稍微发出一点点声音,更让李文革如浇上油的火,欲火蹿升到极点。 他把孔雀放到在床边,压在身下,他的手往下抚摸,两眼炯炯放光,时不时捧着 孔雀的脸庞连续亲吻。   孔雀用手轻轻阻拦着,说不要不要。李文革可不管这些,他已经被情欲燃烧, 需要一个释放的通道。他趴在孔雀身上,粗暴地把孔雀的两只手压在膝盖下,想 要用力撕扯毛衣。孔雀继续挣扎着,说不要不要,她还是试图说,你是爱我的, 就不要伤害我好嘛。   但李文革完全听不进去,他岔开双腿骑在孔雀身上,嘴里重复着,我是爱你 的,爱你的,你别怕,别怕,然而他的双手还在孔雀的毛衣中摸索。孔雀这才惊 恐,她的脑袋左右摇晃,身子剧烈扭动,试图要挣脱。可李文革全身死死地压着 她身上,她的挣扎丝毫不起作用,反而激发了李文革的欲望。孔雀有些哭泣,她 “哇”地哭出来,喊道德立、德立你在哪里?   这一下把李文革惊呆了。他尴尬地把手从孔雀的毛衣中抽出来,惊奇、沮丧 和愤怒地地望着孔雀,仿佛要质问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这么骑在孔雀身上。 孔雀抽泣着,闭上眼,脸扭到一侧也不看李文革。李文革试着问,余德立怎么你 了?你喊他干嘛?孔雀呜咽,断断续续说,他...什么...都...没做,至少...不 像你....这样,强...强迫我。   一听到这话,李文革心里明白,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由大怒,抓着孔 雀的双手,摇晃着她大声斥责,你说,你说,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孔雀仍旧闭 着眼,扭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李文革生气了,他拽着孔雀的头, 要强行把她的脑袋正过来,孔雀的脖子一直在用力,还是别不过李文革的双手, 她流着泪正对着李文革愤怒的眼睛。   李文革好言相劝,说,你要是说了,我就放你走,以后再不去找你。孔雀将 信将疑地睁开眼睛,问道不骗我?李文革点点头。孔雀这才停止了哭泣,说和德 立也没什么,八月十六那天,在沙包堆上呆了一晚上。   这时,李文革的脸色变了一变,他仿佛记起那么一晚上,就在他带着孔雀回 来的第二天。他又被激怒了,心里的欲火被难以名状的怒火所代替,他不由分说, 用膝盖左右压着孔雀的两只手,双手恶狠狠地撕扯孔雀的毛衣。孔雀的手被他的 膝盖压地直喊疼,李文革丝毫不理会,他的眼里只有恼怒成羞的怒火。这股火直 冲脑门,烧得他丧失理性。李文革用力扯着孔雀的毛衣,任凭孔雀喊着不要,住 手,德立、德立的喊着。   不喊还不要紧,一旦提到余德立的名字,李文革如同发疯了,他把孔雀的双 手死死压住,双手不停扯着毛衣,不顾孔雀的叫喊。孔雀的毛衣被撕裂,又被扯 破,露出红色的内衣。孔雀更加恐惧,她的叫喊变成大声啼哭,不要啊、不要, 她在苦苦哀求。李文革置之不理,他的手在内衣里随意抚摸着,眼中露出邪恶的 目光。他转身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剪刀,明晃晃地对准孔雀的内衣。孔雀被李文革 满脸通红的神情吓坏了,她感觉到这个世界将要塌陷下来,不由一阵阵眩晕。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余德立的声音,他在高喊“小三 小三、开门 开门”,他双手不停拍打院子门,嘴里还在嚷着“小三,小三,我知道你在,快 开门啊。”大门被他拍地嘭嘭地响。他继续说,快点开门啊,再不开门可就翻进 去啊。   周围邻居的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探出脑袋对余德立说,他们都出去了吧。余 德立这才停止敲门,他自言自语到,出去了,我怎么没看到他们?他站立一会, 见老太太还在狐疑地看着他,只好离开。   房间里,李文革听到这声音,不由停住了。他侧着耳朵倾听了一阵,缓缓从 孔雀身上移开,站起身,紧张地在窗户前张望。孔雀已经把衣服整理好,轻声地 抽泣,背对着李文革,身子颤抖着。李文革走上去搂着她,也被她甩开。   28 城市   李文革更不愿意去学校上课了,他怕碰到孔雀。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比如在 班主任有课的时候,他才偷着摸着去课堂坐着,下课之后又溜回家里,或者在游 戏厅泡着。他怕见到孔雀,偶尔有一两次见到孔雀身影,他飞快地躲闪开,总觉 得孔雀的目光中带着怨恨。他也怕见余德立,和他也不打招呼,这让余德立甚为 纳闷。余德立甚至想,是不是李文革知道了他们在沙丘上的事情,一直憋在心中, 不愿意和他做朋友了?于是在两个人各怀心事的情况下,我们也越来越在一起聚 会,聊天。   不过,随着年底一天天逼近,我和汪洋也没心思上课,整日和李文革那样, 倦懒在家里昏昏沉沉,有时候度日如年,不知如何打发时光,有时候又觉得时间 太快,还来不及及时行乐,一天又过去了。我们更想着,元旦来临之后,汪洋爸 爸妈妈要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像这样整天赖在舒适的暖气当中,抽烟喝酒,醉 生梦死,想到这里,我们不由得感到遗憾。   牛文举回石河子了,那里复习更严格,教学质量更好。老牛也要回老家了, 他要在那边参加高考,因为老家高考的分数线低。要道别的这段时间内,他对我 们格外好,给我们钱,让我们去游戏厅玩,给我们买好烟,买好酒。汪洋也装作 一副真诚并且多愁善感的样子,安慰老牛说,我们会记住他的。的确,也只有我 们会记住他。像我们这些坐在最后一排的人,彼此没有关照,更没有人关注我们 了。我们无聊抽烟、上蹿下跳,无聊说话、空洞麻木,无聊发呆、闭嘴傻站,无 聊看书,晕头转向,最大的无聊就是彼此呆在一起,晒着无聊。   老牛比我们充实,他每天吭哧吭哧地做试卷,从不迟到早退,复习时比以前 用功100倍。他也积极参加各类活动,像打篮球、拔河、歌咏比赛等等,他都是 一个热心者,偶尔充当组织者。可惜的是,他这种种热心肠,从未被人挖掘,可 怜地被众多同学归于我们这一类坐在最后一排,不思进取的一号人群中,和我们 一样,在活动中坐冷板凳,遭受白眼。只有等大家想起听话的大块头,卖力的大 块头的时候,必然会想起他,吹吹口号他就屁颠屁颠过去了。   我们也做出惺惺相惜的样子,毕竟老牛走了,我们又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我、 李文革和汪洋陪他在学校里闲逛,老牛借来相机,和我们四处留影,依依不舍。 我们跑到教学楼前,双手下垂,笔直站立,庄严肃穆,一个个面无表情,等着闪 光灯闪过。我们去经常逃课的小花园里,勾肩搭背,挤眉弄眼,推推攘攘。我们 不单单在校园里拍照,还跑到商品楼附近,在麻将厅里,录像厅旁,到办公大楼, 机关楼附近拍照。我们拍了两卷胶卷,啪啪的快门声让我们感觉到一阵阵快感。   我们在镜头面前做着鬼脸,做着猥亵的样子,相互追逐。我们在雪地中打滚、 在假山前装正经,比划着做着恶俗的姿势。在寒冷中,我们扭作一团,抢着镜头, 等自拍快要结束的一瞬间,总是笑出声来,摆好的姿势重新被定格。如果通过取 景器,一定能看到我们中某人残缺的身躯,半个脑袋,一只挥动的手,浮现的笑 脸,装作痛苦而扭曲的面孔,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模样,努力腾空跳跃的动作, 还有一个个被我们甩出去很远的书包等等。无论是哪种表情,背景总是严寒中一 片白茫茫的雪地。   不过,最后老牛把照相机带走了,他最终没有在兵团把照片冲洗出来,而是 直接带回老家去了。我们谁都没有看过底片,不知道究竟照片中的我们是什么模 样,只能凭着当天的想象,幻想着照片中一群青春少年的表情在冰雪皑皑的冬日 是如此丰富多彩。   老牛走了,我们又是一段时间无聊。新鲜刺激的事情毕竟太少,平常的日子 在冬日中越发难熬,每一天每一天都浑浑噩噩,不知所终。我们只好躺在床上算 计卖黄豆得来的300多元钱该如何花。   最终在各种讨论中,我们决定去乌鲁木齐玩一圈,开开眼界。身上有300多 元钱,足够我们痛快玩上几天了。汪洋说不去,他嫌冷,跑那里又不认识人,玩 游戏又不过瘾,肯定比兵团贵,带这些钱玩游戏胆战心惊的,一定不好玩。李文 革倒说没关系,他说去找新疆大学找哥哥,也许还能找到李少霞,顺便蹭吃蹭喝。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如果没钱回来,死在城市里,总比在团场里,每天见到同一 拨人要幸福。汪洋说,那可不一定,团场可是埋葬人的好地方啊,死哪里都能占 据到一大片的土地,城市里一定做不到。李文革翻着白眼说,谁稀罕在团场里生 生死死?他要去城市里散心,争取把最近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我很兴奋,因为从没去过如此远的地方。以前听余德立和李文革的哥哥说过, 大城市如何如何。在我眼里,高楼大厦,眼花缭乱的姑娘,物欲横流的街头,以 及花花绿绿的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流构成了大城市的一切要素。在这些建筑当中, 总有几个小小的人和我们一样生活着。而他们如何生活,我们全然不知。正如同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一样。我带着骄傲和新奇,带着奇怪的观点和兴奋,同李 文革坐上了清晨的班车,来到乌鲁木齐。   我们上车睡觉,把脚放在暖气片上,还没睡醒,鞋子被暖气片烫热,散发着 橡胶的塑料味。乘务员跑到我们身边,提醒我们,不要再把脚放在暖气片上了。 我们支支吾吾答应着,仍旧把脚放在暖气片上睡觉。我们每次乘车,都喜欢坐到 最后一排座位,这里没人坐,夏天尘土从外面飘落下来,冬天,最后一排又冷又 凉,冷风从四面八方不可预知的地方钻进来,渗入衣服中。但最后一排座位的好 处是,没人喜欢,我们可以一人一边躺倒了睡觉,任凭身子被抛起,享受这种颠 簸的乐趣。   我醒来后观望窗外的风景。白杨树一棵棵闪过,全身披着白色的霜雪,枝条 收紧。在茫茫白雪大地中,看不到一点点生灵,闪过的是田野,还是田野。偶尔 路过戈壁滩,放眼过去,四周更是荒芜,白色地令人窒息。这种单调的白色加上 无所不在的寒冷,走在户外的整个人缩成一团,我看着玻璃外的世界,不寒而栗。 我摘下手套,赤裸着手指放在玻璃上,等着玻璃上融化出五个指头印,随后又变 换几个地方,把玻璃外的霜雪全部融化。我的手很冷,凉到心。李文革还在眯着 眼睛睡觉,他牢牢抱着棉衣衣襟,生怕摔下来。   经过4个小时的颠簸,我们醒了睡,睡了又醒来,长途汽车终于进入市区。 在市区入口,慢慢地车开始多了起来,各种车混杂在车道中,挤挤满满。我第一 看这么多大货车首尾相连在路旁等待着。路旁还有一些破旧的汽车维修店,店铺 肮脏油腻,一些大卡车翘起拖斗,几个人在烘烤着什么。透过这些临街的门脸, 我看到白雪皑皑的山峰,隐藏在城市的背景中。近距离,则是黑乎乎的山峰,有 一些戴着维族帽子的巴郎子在走动,这些山脚下,还有一些人,他们走动着,间 或看到烤囊的店铺,身材魁梧的维族人、披着各色头巾的维族姑娘,腰系着围裙 的维族大妈等人。   我是没有见过少数民族的团场人。我看到这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五颜六色, 街头喧嚣,花花绿绿,高架桥和车流拥挤,店铺色彩斑斓。到乌鲁木齐后大概12 点多,我们饥肠辘辘,早晨没吃任何东西。我们下了班车,李文革又开始找公交 站,他要去新疆大学找哥哥。   李文革找了几个站牌,没有通往新疆大学的公交车,他拦下出租车,我们打 车去新疆大学,一路上,仍旧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还有在街头卖烤串的,飘 散着浓烟散在寒气中。进入新疆大学之后,我们晕头转向,找不对地方。正是中 午下课吃饭的时候,我们问了几个学生才找到宿舍楼,他哥哥吃饭去了,没回来, 但是有同学在,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弟弟,让门卫放行,我们进入宿舍,立即闻到 一股脚臭味道。我们在宿舍中神情呆板,不知所措,相互看着对方。李文革的哥 哥回来后,带我们吃饭,逛街,去游戏厅,到电影院里看电影,晚上吃烤串、喝 酒。我要了抓饭,因为以前从来没吃过,只听余德立描述过。等抓饭要来之后, 我大失所望,不过是胡萝卜炖羊肉的米饭,里面掺和很多油。当天晚上我们住在 新疆大学,偷着摸着不让学校知道。   第二天早晨,我们说要找李少霞,离开了新疆大学。李文革的哥哥并不希望 我们去找李少霞,说那就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亲戚,可有可无的,去找她又能做什 么呢?李文革执意要去,并骗哥哥说,余德立还想着少霞呢,李文革的哥哥再三 嘱咐说,找不到再回来吧,呆上几天再回家,他还要带我们去图书馆,阶梯大教 室等地方,让我们提前感受一下上大学的自由和氛围。李文革说好好,头都不回 地走了。   我们又是一通倒车才来到李少霞给我们的地址。不过,那里的服务员说,李 少霞早就离开了,她找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去舞厅做服务员去了。幸好,李少 霞还留下了一个地址。我们又是感谢万分,坐车来到那个舞厅。但是我们去的太 早,舞厅还没开门。我和李文革在街上转圈,顺着舞厅附近的几条街,一条条走 着。冬天的乌鲁木齐街头实在很冷,我们走走停停,进入商场暖和,看一会大屏 幕电视,又出来继续走。李文革尤其注意卖礼品的小店,他总是要进去瞅瞅,而 我倒是也想买东西,可真不知道买了送给谁。   我们在下午3点钟终于等到舞厅开门,不过,李少霞已经离开了。在黑暗的 地下舞厅中,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戴整齐的服务生对我们说,李少霞和男朋友 在这里干了几个月,他男朋友为她打架,前两天把一个客人打伤了,两个人跑了, 连工资都没要。这个服务生正在打扫卫生,他穿着白衬衣,套着黑马甲,脖颈上 打着蝴蝶结。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舞厅内站立着,也许是太热的原因,我们头 顶出汗。   出门后,我和李文革商量去哪里?显然,回新疆大学是不可能的。李文革说, 走,我们找个宾馆住,大不了住一晚上。他迈起大步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我 们在附近找到一家看起来很豪华的宾馆,走到玻璃门之时,穿着红绿条纹礼服的 门迎稍微低头,为我们开门。我们进入直奔前台。我立即被这大理石地面,光彩 耀目的灯火所眩晕。前台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服务小姐低头忙碌着。在她身后 的墙面上挂着几个时钟,下面有东京、巴黎、莫斯科、纽约等字样,时间各不相 同。李文革问房间多少钱,小姐抬头看我们一眼说,标间380元一晚,含早餐。 不过现在注满了。李文革略显失望,又问,还有房间吗?小姐头都不抬一下说, 有通铺,一个床位80元,不带早餐。李文革看我一样,我也扭头看着他。李文革 装作失望的样子说,算了。我们走出宾馆。   刚走出宾馆几十米远,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说一晚上要380元,傻子才去住 呢。一个床铺都要80元啊。我们为自己的无知或者是为刚才的举措发笑。身后, 高个子迎宾小伙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们出门之后,一直泡在游戏厅内。我们先研究规则,发现这里都是以10元 钱为基数上点打麻将的。我们商量了一会,根据经验,要打50元差不多才能退钱, 如果运气不好了,则要100元。那个游戏厅的游戏机可真多,大概有100多台,显 然,我被这种架势给吓坏了,站在里面都有些头晕。花花绿绿的画面不断变化着, 发出各种怪叫声,抽烟叫喊的小孩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打币声充斥耳膜。我转 一圈,玩几把游戏机之后,头晕目眩,只好安静地坐到李文革的旁边,和他一起 打麻将。不过,这里的麻将机比团场的麻将机要难很多,大概花了80元钱,才开 始胡牌。   我们很小心,不敢胡乱。至少要保留着路费钱吧,否则回不去怎么办?李文 革一改过去在团场的心焦气躁,踏踏实实打麻将。我告诉他,我身上一分钱都没 有,让他再注意点,别回不去了。实际,我身上还藏着些钱,我必须留着路费。 李文革这家伙,一旦上瘾了,什么都不管。幸好,以我们的技术和水平,还有良 好的运气,折腾了一晚上,我们只输了50元钱左右。   第二天早晨,我们疲倦地走出游戏厅,坐在街头抽着烟,去路边摊子喝麻辣 糊,吃烧饼。我们打起精神,到附近寻找礼物。李文革为孔雀买了一个水晶房子, 里面充满透明的液体,漂浮着雪花,有木屋,有小人还有游动的金鱼。我倒是买 了一盘赵传新出的磁带,要带给汪洋。我们一脸憔悴,满脸胡子,劳累不堪地站 在路旁等着班车进站。等从团部来的车停稳之后,我们什么都不管,坐上去打瞌 睡。班车两个小时之后才发车,我们已经睡着了。   还有一个小时到团部,我们被颠簸醒了,回家的这一段路总是崎岖不平。李 文革裹着棉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这可不是他平时的模样。他在吵杂 的发动机声中对我说,出去一趟才知道世界之大,世界之好玩。这次没有白白出 去,体验到好玩的事情。想想这半年折腾的事情,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每天除 了瞎混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去做,真是糟蹋生活。还是老师教导的对,要想脱离 农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也只有学习这一条道路了。不过,他又补充说,以 现在的水平来看,究竟能不能赶上学习呢?他可心里没底。我说他是睡糊涂了, 怎么说这么遥远的话,谁知道以后会是如何呢?他想想也是,以后会是如何,我 们谁都没有底。   他又望着水晶小屋说,希望这个礼物能给孔雀带来快乐,他就满足了。至于 以后,还是不要去想的好。那个水晶玻璃屋在颠簸的车中,轻轻晃动着液体,里 面的木屋随之起伏。   29 自虐   我们回来之后,李文革连续几天吹嘘在乌鲁木齐的事情,说打麻将如何如何, 又是如何和酒店服务小姐说住店的,380元一天,可真贵啊。他狠狠地呆在游戏 厅里过足麻将瘾。不过,这种新鲜刺激没有维持几天,他又恢复了原来消沉的模 样,不爱说话,沉闷发呆,估计和孔雀的事情一直让他很难受。   我再次收到赵姐的来信,她告诉我今年不回新疆,随着老公回老家了。我看 到来信,回想当初送她的时刻,心里难受好几天。这一年,她陆续给我写信叙说 在深圳的感受。她在信中说很孤独无聊,在一家餐厅打工。第二封信加重了对彷 徨的感受,还说身边有很多“鸡”,但又被她划去了。我可以想象她当时写信的 情景。在餐厅的后堂,到处是油腻,连同被褥上衣服上都是挥抹不去的油腻。当 傍晚,也就是在下班后,餐厅服务员出去四处走走的时候,赵姐抚摸着发皱的信 纸,借助昏黄的灯光写信。她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单手撑着脑袋,托腮沉思, 望着对面的高低床发呆。她写了几句,又觉不合适,心烦意乱,用力地划了几下, 又继续写着。在炎热的房间内,她满头大汗。   后来,她又说找了一个男朋友,是餐厅的厨师。两个人很快结婚,自此之后, 她越来越少给我写信。如今说不回新疆,这是让我感慨了一番,又是一个亲密的 人再也见不到了。   晚上停电,我们无处可去,并排躺在床上抽烟。汪洋点一只蜡烛在桌子上, 烛火摇曳,被看不见的风所晃动,忽大忽小。外面的世界也寂静下来。没有电, 什么也失去生命,一切随之消失。窗外寒风凌厉,无所不在的寒气侵蚀着整个大 地,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偶尔听见风声急旋而过,片刻又恢复了寂静,空气中 酝酿的是不可捉摸的模糊声。这个世界除了白色和土墙的黄褐色,所有都是单调 的,死静一般的寂寞着。   余德立裹着一身冷气冲到房间,他笑着说外面黑漆漆的,也无心学习,索性 跑过来说话。汪洋说难得见到他,用功学习和泡妞,他可什么都不落下,要不是 停电,他怎么舍得跑过来和我们这些落寞的人混在一起?余德立也辩解,他躺在 我们中间。旁边的李文革把长腿翘在床头,身子靠在墙上,呆呆滞滞。汪洋碰碰 他说,怎么这幅死样子,不是才从乌鲁木齐回来,快乐几天才是。李文革吞云吐 雾并不回答。   汪洋继续问李文革,说他最近神神叨叨,不复平时嚣张、自我的本性,一定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描述夜晚如此美好,生活也如此美好,有何想不开的事情, 趁着这样的明月冷风,应该好好享受生命才是。他继续自言自语,说以后工作了, 一要买个游戏机放在家里,每天都要打爆游戏机,痛痛快快,省的像现在的样子, 每天去大游戏,畏首畏脚,舍不得玩。   余德立想着一年之后,他考上了名牌大学,一路青云之上,要钱有钱。汪洋 补充一句说,要妞有妞吧。到时候早就把孔雀忘记了吧。我们笑起来,黑暗中, 看不清楚余德立是否脸红。李文革这才开口说,要享受生命,就是要玩遍天下女 人,他把烟头扔掉,很不服气的重复一遍,玩遍天下女人。我接口说,女人有什 么意思,不如要吃遍天下美食,游山玩水。   汪洋说以后的生活多美好啊。等某人发财之后,买一栋别墅,楼上楼下,男 人女人,一共八口,支上两桌麻将,整天打个没完没了,黑天黑地的。做饭吃饭, 休息娱乐,又是楼上楼下,每个卧室传来做爱的声音,大家比试着时间长短,嘿 呦嘿呦地大呼小叫。所有人出门,两辆小轿车并行。逛街购物,闹市显现,黑衣 墨镜,风衣遮脸,好不风光。   要不就是在兵团包地。相隔不远,在夏日太阳高照下,挥锹扬土,挥汗如雨。 穿着背心,裸露肌肉,黝黑发亮,一个个猛男。到了下午,掏出电话,大喊说晚 上一起喝酒。骑着摩托车,车后别着铁锹,在酒馆里醉醺醺的,胡言乱语,谈论 录像和女人,相约明天浇水施肥。   或者在大学中。四个好友齐肩并进,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在校园中招摇撞 骗,妙语连珠,力挽狂澜,现身论坛,激扬粪土,挥斥方遒。半夜,寻找齐人高 的灌木丛中,和一个妙龄少女一起蠕动着。灌木从中抖动,学生纷纷侧面观望。   这种美妙的前景实在把我们吸引了,仿佛以后美好的生活前程似锦,铺在面 前。我们漫无目的聊着,也不饥渴,也不急躁,总觉有大量的时间挥霍。在床上, 我们慢慢坠入似醒非醒的境界中,舒适惬意,房间温暖如春,迷糊糊地就要睡过。 我抿着嘴笑着,侧身看见他们三个也各个充满幻想,露出笑容,提前进入了大同 世界。   而在这期间,余德立仿佛要告诉李文革什么事情,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张口。 李文革明显感觉出来,他好奇地问究竟什么事情不能说呢?余德立也不看他眼睛 答复说,等元旦喝酒再说吧。喝点酒,有了胆量。汪洋说到时候把朋友都叫来, 痛快喝酒。   我们盼望着这一天到来,也怕这一天到来。聚会总让人期待,但聚会之后, 汪洋爸爸妈妈定会从上海回来,我们的逍遥日子一去不返了。不管如何,快活最 要紧。在年末的晚会中,每个教室张灯结彩、悬挂彩条,营造出祥和、喜庆的氛 围,班班举行联欢会。我和汪洋躲在一圈课桌子外,也不参与活动,只是看着表 演,嗑着瓜子。在我们前面,小山似的瓜子皮堆起来,还有若干水果皮。汪洋对 我挤眉弄眼,胡乱点评着班级的活动。   李文革和余德立在班级内主动参与节目表演,尤其是余德立上蹿下跳、激动 万分,他的脸由于激动而涨红,往往辞不达意,答非所问。班主任说他太高兴。 而李文革显得沉静很多,他除了节目之外笑着,其余时间坐在板凳上不声不响地 吃着东西。   联欢会将要结束之前,余德立偷偷溜出来,他叫我们走。我们四个又是大摇 大摆走出校门,除了李文革之外,大家欢声笑语。汪洋说,文革你别破坏大家心 情。李文革不说话,闷着头走。我和余德立在街上买菜,汪洋回家生火,李文革 从商店里偷拿了一些香烟和啤酒,天色渐黑,王军和柳江姗姗来迟。柳江一如平 时的豪爽,见了大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散发香烟。他说,纱厂也组织大家去 看演出,正好趁这个机会放松。王军也是一脸喜庆,他说今年就要毕业,可能去 学驾照,随后到石河子找工作。   汪洋举杯招呼大家喝酒。他在秋天晒干不少葡萄,找人酿造了葡萄酒,存放 在白瓷酒瓶中。打开外表贴着泸州老窖的白瓷瓶子,酒香扑鼻,香醇浓厚,完全 不像是酒店卖的葡萄酒那样味道太淡。我们每人倒满一杯,纷纷夸奖这葡萄酒的 色泽纯正,暗红发亮,犹如情人血。6个酒杯碰撞在一起,喝~。柳江吃菜喝酒, 找人划拳。王军和他对饮,他们喝得脸红脖子粗,拉拉扯扯相互劝酒,晃悠在灯 泡下。这葡萄酒的后劲真大,初尝还不觉的怎么,过半个小时之后便觉头晕脑胀, 这又不像白酒直接打头似的头疼,而是晕乎乎的、醉意飘然。   余德立不能喝酒,稍微喝多就喜欢说话,今天尤为如此。他谈完功课谈舅舅, 谈完舅舅说高考,说完高考说女人了。大家睁大眼睛看着他。一直期待他说孔雀, 可是他迟迟不说话。余德立面红耳赤,手持香烟,不能把控自己的语言能力。他 说,自己不是喝多了乱说话,而是酒后吐真言,三年来的感觉要一吐而快。他的 脸很红,有些结巴,断断续续给李文革说,这些年认识这几个好朋友,这一辈子 都不会忘记。当然他还忘不了孔雀。孔雀给他美好的感觉,催促他积极向上,考 上大学。   李文革闷头抽烟,听着余德立的话不断点头,他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偶尔伸 出筷子吃菜。余德立明显醉了,头晕抖动,他说今天要把什么话都说了。他说那 次在网吧打架,其实他知道,一直劝我们走,他心里内疚啊,一直觉得对不起李 文革。要是文革走了,他被贾大鹏打一顿也无所谓。   这时,李文革才想来那天为什么余德立要让他走,可后来又不说了,原来是 如此。余德立眼睛模糊,仰脖喝一口酒说,我对不起你,自罚一杯。他继续说, 我觉得要给你说说和孔雀之间的秘密,我一直在心里压抑自己,不敢给你说。李 文革停止吸烟,侧耳倾听。   余德立手持泸州老窖的瓶子,又给自己倒满葡萄酒说,都怪我不好,那天和 孔雀在沙滩上一夜未归,只是亲亲她,什么都没做。兄弟,你别怪我啊,我任罚, 再喝酒。他又倒满一杯灌下。   李文革明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当他真的说出来,胸膛犹如大锤猛烈一击,身 躯一震,心里难受至极,他压抑自己内心涌动的愤懑,猛烈地抽一口烟,烟头忽 地燃了一大截。但这时余德立又说,这几天孔雀神情不对,也不愿意搭理我,真 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愿她没事。李文革心里更加难受,他知道孔雀一直对那天在 房间的事情耿耿于怀,面对余德立,李文革又是羞愧难当,又是愤懑至极,这种 愤怒也包括对自己的愤怒,他看着着火红的烟头,按在了左手腕上。只见一阵烧 焦毛皮味道升起,李文革的左臂上被灼烧出一片鲜红。   余德立见到这里惊呆了,他以为自己说话恼怒了李文革,认为自己对李文革 做错了事情。他不假思索地抓住泸州老窖瓶子,朝着自己的脑门狠狠砸下去说, 兄弟我对不起你。还没等我们反映过来,只听“咣当”一声钝响,瓶子碎了。白 色陶瓷片从余德立头上纷纷落下,还有一股鲜血顺着头发流下来。   李文革这个大块头一下子哭了,他搂着余德立的头,把手摁在他的头上说兄 弟啊,你怎么这样啊。他哭哭啼啼。我和汪洋慌忙站起来找东西。王军和柳江也 停止喝酒,跑过来看发生什么事情。李文革手放在余德立头上,带着哭腔喊着, 你们快找点牙膏,牙膏能止血。兄弟啊,你别吓唬我啊。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心里堵得要死。   我们慌乱中打碎了碗,碰掉了筷子,撞掉了酒杯。酒桌上一片狼藉,汤汁四 流,地面碎瓷片被踩成碎片,混杂着从桌子上流下的油腻和鲜红的葡萄酒,地面 更是肮脏,真如鲜血流满一地,红彤彤地吓人。   王军和柳江把桌子抬到墙角。汪洋把牙膏拿来,李文革非要给余德立的头部 上牙膏。他对余德立安慰说,要忍住,不疼不疼。一开始,我们也曾劝过余德立 去医院,他咬着牙,捂住头部说,没事,我身体那么好,怎么会有事情?我们看 他的头部也没有流血了,也不再勉强他。   李文革拿着剪刀,在余德立头上小心翼翼地操作,他把伤口附近的头发剪掉 了,涂抹上牙膏。白花花的牙膏蘸在头发上,混合着黏稠。我们又找了几块布, 乱七八糟地盖在余德立头上。余德立还在捂着头发,说有点疼之外,没太多感觉, 千万别告诉爸爸啊。他慢慢察觉到头有痛,装作镇定地面带微笑,对李文革说你 放心,我没事,我好不容易学你一次豪爽。眯着眼睛进入了昏迷状态。   李文革坐在他身边,停止了悲鸣。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继续喝酒掩饰自己, 继续和余德立说话。他塞给余德立一支烟,自己倒了一杯酒,站在余德立旁边说, 我们都对孔雀好,以后谁都不要干傻事了好不好?汪洋把地面扫干净,他坐在炉 子旁抽烟,偶尔斜着眼睛看着李文革和余德立,他怕他们又生出事情来。炉火一 明一暗,照耀他半张带着皱纹的脸上。他比我们都大,显得比我们都老,头发变 秃,眼角有了皱纹,皮肤也不怎么光滑。他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在膝盖上,两 手合并,面带忧愁看着他们抽烟,一口接着一口。   柳江和王军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们。每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凝固 了一般。只见李文革用力地捏住拳头,仿佛在想什么事情。只有赵传的磁带在旁 若无人,不知疲倦地唱着:爱真假难辨、情怎么考验、最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爱不必缠绵、情不求永远、不怕心上人会移情别恋...   还不到12点,余德立支持不住,他睡去了。我们在屋里也没多少乐趣,除了 干喝酒之外,也没心思聊天。李文革拼命喝酒,说去游戏厅打几把麻将,我们拦 不住他,只好都随着他去了,汪洋留在家里看着余德立。   没想在游戏厅之后,李文革大声嚷嚷着上点上点,可把那些玩游戏的学生们 吓坏了。他们纷纷躲闪。寸头老板说这怎么能行?李文革已经坐在麻将机前胡乱 摁着键盘说要胡牌胡牌。还没有玩几把麻将,只见他“哇”的一口吐出污秽,喷 在游戏机巨大的屏幕上。我和柳江连忙对老板说对不起对不起,拉着李文革走出 去了,顾不得剩下的点数。   扶着他慢慢回来的路上,李文革渐渐清醒了。柳江说他是故意的吧,吐的游 戏厅到处都是。李文革也不回答,到家后继续闷着头抽烟。在半夜我们都睡觉的 时候,李文革仍旧清醒,他两眼通红,目光呆滞,翻腾出来许多以前孔雀送给他 的礼物和信件,一件件扯碎,扔到火炉里。他面对熊熊燃烧的火炉发出绝望的冷 笑声。   30 独舞   果然不出所料,汪洋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大包小包带来很多东西,兴致勃 勃地告诉我们在上海的经历。我们生怕他们说我们在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 糟,但是,他父母仿佛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如同空气。好像乱糟糟的床铺、满 地烟头、满屋子酒气都不存在。我们也慌乱地一边收拾房子一边和他父母说着话。 余德立更是这样,他戴着帽子掩饰住自己的伤痕,说天冷了,今年特别喜欢带着 帽子四处闲逛。   汪洋爸爸妈妈给我们分吃的,讲述大城市的种种好处,语重心长的说,你们 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到外面的世界看看,那样才不会拘于在农场这个地方。李文 革说前两天刚去过乌鲁木齐,才觉得这个世界太大,不知道如何安身。老太太年 轻很多,她说,你们这些小孩,又在家里吃喝玩乐不好好学习吧,看明年怎么办? 回头让你们家长都说说,高考就要来临,你们还有玩,考不上怎么样?   汪洋可不理睬这套说教,他振振有词说,考不上大学你就不要我了?还有这 种事情发生?真不要我了就好了,我乐得自由自在。老太太说他怎么可以这么想, 还是上学好啊。余德立赶紧打岔说,回来正好,年底还有迎元旦新年晚会呢,叔 叔阿姨可以去看。   老太太说,你们去吧,他们累了几天,还是要好好休息。我们赶紧出来去游 戏厅呆着,不愿意再听老太太的说教。我们一边玩游戏一边约好在最后一天,大 家在礼堂门前集合,不要迟到。   我回家呆了一天,说汪洋爸爸妈妈从上海回来了,给我们说许多新鲜的事情。 妈妈说,既然不在汪洋家住了,还是把你的书本、洗漱用品带回来吧,放在别人 家也不好。爸爸也说,他们老太太说得也有道理,你们还是要抓紧学习,别等明 年考不上大学,心里发虚,那就不好了,再说,家里也没有准备给你复读的钱。 妈妈赶紧让我进屋子学习,悄悄地对我说,别理睬爸爸,她相信我能考上大学, 就是尽量不要和李文革他们混在一起了,这样太耽误学习。我默默地听着,也无 法反驳妈妈说的话,只好钻进房子里继续抄着古代诗歌。   12月31日这一天,天空竟然飘起了雪粒。小雪粒密密扬扬从天而降,把整个 兵团都模糊成铅灰色。小雪粒粘在树木、房屋上,肆意的飘洒在兵团的土地上。 我家院子铺成一片白。早晨我醒来,看到窗户的雪粒之后仍旧睡去,直到2点钟 才完全苏醒。我吃过中午饭后,去到王军家找他一同看晚上的演出,他爸爸妈妈 也是问我,年底复习如何了,明年可是要高考了,我无言以对,逃一般的出了他 家。   在游戏厅内,我们又集合在一起,只见余德立仍旧带着高高的棉帽子,一脸 沮丧。他说,这两天爸爸还是发现了他头破的问题,追着他问到底怎么了,是不 是被人打了还是和李文革他们混在一起,不注意搞伤了?余德立不知如何回答, 闪烁其词,支支吾吾的。他爸爸越说越火,指责余德立在这半年内浪费时间,和 狐朋狗友混着,耽误学习,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妈妈?这么一说, 足以令余德立心里难受。   他装聋作哑,播放我们在乌鲁木齐买的新磁带借以逃避爸爸的问责。他正看 着着歌词学习唱:我看着爱情被时间越送越远 慢慢的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带走 如今后悔也好 心痛也好 但是我对你的思念谁又知道。他爸爸非常火大,说他不 但瞎混,还谈起了恋爱,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有辱他教师的身份。余德 立默不作声,他爸爸越说越是火大,不由从录音机里抽出那盘磁带,重重地摔在 了地上,破裂了。余德立恼怒成羞,但他无可发作,只好把磁带捡起来,用力掰 成几块,又用脚在上面踩踏几下,甩门出来了。   大家听到这里,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唉声叹气,兴致不高。李文革说, 这是最后一天,希望能给我们带来新气象,加上晚上还能看到舞台表演和孔雀的 独舞,还是高兴一点吧。我们相互鼓励着,在游戏厅里呆到天黑,聚在一起吃过 晚饭,早早地赶往礼堂,那时候早晨飘散的雪粒竟然停了。   晚上6点,天暗下来,礼堂前已有节日的氛围。几盏大红灯笼挂在礼堂门前, 散发着通红的光亮。灯笼上拉有一条红色的条幅,上面贴着菱形黄纸,黑字写着: 庆元旦汇报演出。礼堂前的广场上所有的水银灯打开,灯火璀璨。本来是布满雪 粒的地面早被打扫过,光洁的地面漫反射出白色的灯光,显得整个广场富丽堂皇。 每年元旦的汇报演出都是重头戏,来了不少人,现在人声喧闹,吵吵闹闹往里拥 挤。照例有卖瓜子的老头老太太,袖着手,哆哆嗦嗦像路旁行人兜售着商品。还 有卖五彩气球和棉花糖的,小孩子手里牵着圆气球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走进去。更 多活跃的是半大小子和小流氓,歪着脑袋斜着眼,靠在门前抽烟,喷出一股股混 合着冷气的烟雾。   一群民警穿着制服在门前维持秩序,陈大军混在其中,点头哈腰,递烟说话。 在他旁边更有贾大鹏和张海滨两个人巴结着。曾经问过我话的胖子民警厌恶地看 着他们,指使陈大军带着这两个人去礼堂中转转,并给每个人发了红袖章,上面 写着“治安”两个字,他说,人太多,不要让观众抽烟。陈大军乐颠颠地领着他 们去礼堂了。   铅色的天幕中阴郁难辨,沉甸甸地压在礼堂上方,越来越黑。李文革面色忧 郁,裹着大衣走在我们前面,经过大门时,那个胖子民警看到他,拦住他笑着说, 你的伤疤好了啊。不错。今天没带匕首吧。李文革把双臂撑开,面无表情说没有。 民警看这么多人堵在门前,挥手说,不要惹事啊,否则饶不了你们。   就在民警问李文革的同时,柳江的脸色稍微变化了一下。等走进礼堂中时, 柳江长吁一口气,对李文革说,吓死我了,我可是带着匕首。李文革说好好看演 出吧,我也不想惹事。我们并排坐在靠后的位置,汪洋在人群中看见了周大华, 对她招手。周大华过来打招呼说,今天可是孔雀的独舞啊,让我们加油鼓劲。她 们班还有几个同学坐在一起。   礼堂里很热,声音吵杂,嗑瓜子的,大声喊话的,小孩满地跑大人追的,喧 嚣置上,各种声音混在闷热的礼堂中,霎为壮观。李文革很热,他脱掉大衣靠在 椅子上,一只手费力地揪着头发。余德立、汪洋、柳江、王军和我依次坐下。   舞台前的红色大幕徐徐拉开,人们安静下来,报以热烈的掌声,更有人在后 面打口哨。一个电工先出来,站在话筒前“喂喂”两声,礼堂内的喇叭传来回响 声。他在调试话筒。那个胖子民警出现在舞台上,他拿着话筒说,人多空气干燥, 请大家不要在礼堂内吸烟,谢谢配合。随后一男一女的报幕员走上前来,各持一 个话筒,演出将要开始。   李文革把周大华叫过来,说有礼物让她到后台转送给孔雀,给她一个惊喜。 周大华答应着,她先坐在我们身旁,一起看着节目。她就是一个假小子,短发气 头,性格豪爽。汪洋在她旁边也是胡乱说着节目。舞台上正在演一幕话剧,男女 拿着话筒说着什么。   人实在太多了,闹哄哄的,由高到低的座位上,一排排坐满了人,从后面只 是看到他们的后脑勺,黑乎乎的粘在肩膀上。嗑瓜子的、聊天的、交头接耳的, 乱成一团。舞台的音响效果发挥不了作用,时断时续,要么发出嘈杂、尖锐的声 音,要么发出刺啦啦的声音。这些声音夹杂着台词,观众们听不大清楚。不过, 好像在精彩片段,仍旧有人鼓掌、欢呼,掌声从前到后,人群也随着前面的人在 鼓掌,大概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精彩的,盲目随同。   过一会是舞蹈演出,大概是歌唱祖国类的舞蹈,一群姑娘们从舞台两侧闪出, 她们浓妆艳抹,各个花枝招展,穿着绿绸裤子,红肚兜,手舞扇子,摇头晃脑。 汪洋说看她们大腿比大象腿都粗。余德立点头哈哈说,没办法,泥腿子都这样。 李文革说你们事情真多,白看节目还意见多。周大华手里拿着礼物,两只手拉扯 着手套,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好像非常投入的样子。   我们睁着两只眼睛看一个歌唱比赛。一男一女出现,他们的脸蛋上涂抹成一 圈圈红色,也带着假睫毛。男人西装领带,站在话筒前,犹如拿着一把铁锹,虎 背熊腰,理直气壮嘶吼着。女人呢,穿着红色毛衣,白色长裙,装作陶醉状摇曳 着水桶般的腰。汪洋一边笑着一边注意地看着。礼堂几个喇叭中传来刺耳的伴奏 声,声音雄壮,忽高忽低,一时间盖过了礼堂中的吵杂声。在结尾,男女演员有 礼貌的鞠躬致谢,观众们也有礼貌地鼓掌回敬,几个扛摄像机的人来回跑动,长 长的线在他们身后蔓延着。   我们坐在巨大的礼堂中,在各种声音的包裹下,感觉犹如大海中的小船,尽 管外面波涛汹涌或者风平浪静,而我们自成体系,从来不管外界正在发生多大的 变化。我们自得欢乐,自由舒畅。在这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刻,我们坐在一排长条 椅上各怀心事,在营造的辞旧迎新的氛围之下也难免回想一年所发生的事情,对 明年产生希望。但是明年高考又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的希望呢?无论如何都要以某 种方式跨过这道门槛。   晚会上演的节目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我们也随之眉开眼笑,看起来李文革 脸上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又看了两三个节目。周大华去后台了,她说差不多到 时间了,该给孔雀打打气。汪洋笑李文革说,礼物送出去了,今夜过得有意义吧。 李文革笑而不答。柳江还想问什么事情,吵杂声太大,他只好不问了。   我们等着孔雀出场,这可是我们来的最关键原因。孔雀的独舞被排在最后, 是压轴。她在后台也有些紧张,害怕自己演不好。一个老师正在给她化妆,涂睫 毛和画出浓重的眼线说,不要紧,按照平时排练跳就好。这次她是跳一支独舞, 舞蹈的大概意思也和兵团美好离不开。舞台前的音乐传来,老师用粉底拍打着她 的脸蛋说,还有10分钟,你该上场,去休息一下,静静心。   孔雀独自呆在后台中的过道中,对着雪白的墙壁做造型,手舞足蹈。周大华 气喘吁吁跑过来,由于热而涨红了脸,她把礼物塞给孔雀,说李文革他们都在台 下鼓励你,期待你的表演。孔雀打开礼物,见半圆水晶里的液体汩汩流动,雪花 飘散,木头小屋起起伏伏,木屋里的小人探头探脑,甚为好看。她借助灯光看着, 忽然感到激动万分,差点掉下泪来。周大华安慰说,别激动别激动,快演出了, 你准备一下吧。她说完退出去了。   有演员从孔雀身边经过,带着浓烈胭脂味,她们斜眼看了看孔雀。孔雀脸上 也是浓妆,她穿着黑色舞蹈裤,黑色舞蹈鞋,腰间是粉红色的裙子,上身仍旧是 黑色的紧身衣,头发挽成结,被红色的纱巾扎起来,分外妖娆。   她想到李文革他们会在舞台下看着,不由紧张。更是想起了他们之间的事情, 暗自发愁。究竟怎么才是真感情,究竟和谁在一起,她都不知道,越想越发愁。 然而看看这个礼物,忽然觉得一切都释然,放轻松了。他们不管是谁关心自己, 毕竟都是为自己好,大家都能够在一起度过这些美好的日子。想到这里,她也不 由自主的笑了。老师走过来说,该你上场了,怎么还在玩。她把礼物拿过来说先 放这里。等老师把孔雀推到舞台通道口时,她顺便把水晶小屋放在地下,只是探 头往外看,也不顾脚下的这个礼物了。   报幕员已经在前台报幕:下面是独舞,表演者团高中学生孔雀。   全场安静下来。一束灯光打在全黑的舞台中央。有音乐响起,轻柔舒缓,仿 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幻从远方飘来。在这缓慢的音节流淌中,孔雀出场,她仰着头, 伸开胳膊追寻音乐中的梦幻,灯光追随她的身影从舞台边缘慢慢过渡到中央。一 开始孔雀还有些紧张,但熟悉的音乐让她放松,她随着节奏舞动身躯,一屈一伸, 伸展手腿,完全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了。这支舞蹈描述探索和追寻的过程,是犹 豫和彷徨的过程,也是挣扎和痛苦的过程。当万人瞩目,独自沉浸之后,孔雀才 真正体验到这支舞蹈的精妙,难怪老师一再强调要反复排练,要懂得每一个动作 的含义,要把自己投入到音乐和舞蹈之中。   她想的倒是和老师教授的不一样。她也茫然,也无助,也焦虑,但这些过后 是完全放松。这些变化是她和李文革和余德立之间的感情事情。从高一开学,他 们明争暗斗、相互纠缠惹出不少事情。现在又是扩展到外部的矛盾中,从夏季浇 水、偷鸡到打架,以至后来的自行车纠缠,哪一次不让她提心吊胆,心中不安? 她对两个人的情感矛盾时好时坏,不知如何解决。但至少在今夜,她豁然开朗, 觉得这些事情回顾看都无所谓,大家能在一起便是美好的事情,应该快乐而舒心 的生活。她仿佛有着经历过风雨见到彩虹的喜悦,这种喜悦带着她的舞姿轻灵, 随着音乐舒畅身躯。   舞蹈老师在舞台后面看着孔雀的表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随 着音乐做动作,挪动脚步,不小心踏破了脚下的水晶小屋。那个椭圆形的玻璃体 破裂,液体流满一地,白色木屋四分五裂地漂浮在液体上,而里面的小人更是扭 曲变形,成为碎片。   31 伤逝   台下的观众惊呆了,他们暂时停止了交谈,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光束下的 孔雀身影。李文革和余德立默默地看着,他们看出她心中的痛苦和挣扎,也明白 她所表现的感情,感觉到她的一种喜悦,这种喜悦就如冰释前嫌的喜悦。也许是 节目的关系,也许是节日的关系,这种喜悦感染了他们。李文革沉吟半天,想说 什么又闭上嘴,他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也递给余德立一支,两人相视而笑。他 们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也了解此时说什么都属于多余。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 仿佛被孔雀在舞台上演绎着,表达着。   他们周围并无多少人,李文革和余德立的香烟明暗在座椅中格外明显。贾大 鹏看见后,快速跑到他们身后座位,对着余德立的脑袋敲过去说不准抽烟。没想 到正碰到他的伤疤上,余德立感到剧疼,他“哎哟”一声,回头看贾大鹏,不由 发怒说,想干嘛,别碰我脑袋。李文革关切的问余德立怎么样,他扭过头见到贾 大鹏,怒气冲天,说滚一边去,傻逼。贾大鹏站在他们身后,手里的电筒有节奏 地敲在手掌中,作威作福说,原来是你们两个,还没收拾够你们啊?听到没有, 不准抽烟,把烟灭了。李文革不理睬他,故意抽烟,轻蔑地说,你能把老子怎么 样?   贾大鹏恼怒起来,拿电筒对着余德立的脑袋要敲下去说,让你抽烟。余德立 用手一挡,“腾”地站起来。李文革扔掉香烟,站起来骂道傻逼还想打架?他转 身推了贾大鹏一把,贾大鹏没站稳,跌倒在椅子上。我们几个也站起来,摩拳擦 掌准备动手。   胖子民警正在巡视,看到这种情况连忙跑过来,小声并且焦急地说,坐下坐 下,你们干嘛,领导们都在前面坐着呢,别闹出事情。前面有不少人听到动静, 扭过头好奇地望着我们。大部分人还在安静地欣赏舞蹈。民警着急跑到我们当中, 把我们一个个按到在座位上。他以为又是个人恩怨,斥责说,再胡闹把你们赶出 去,有什么事情单挑去,别在这里找麻烦。他恶狠狠地蹬着贾大鹏和李文革一眼, 站在不远处监视着。   贾大鹏坐在后面说,有本事你们别走,散场了等着你们,谁不来谁是孙子。 他气鼓鼓地离开,寻找救兵。余德立有些惊慌,他说这怎么办?柳江说怕什么,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几个?李文革默默看着孔雀的独舞说,先看舞蹈吧。   孔雀舞蹈之后,是一个大合唱。通常在这个大合唱之后,元旦晚会将告一段 落,大家出礼堂外看烟火,迎接新年倒计时。在这中间,有领导讲话。李文革说 去趟厕所,他悄悄拉着柳江,两个人猫着腰走出礼堂。李文革说,借用一下匕首, 现在去把贾大鹏他们收拾一下,免得散场后他来骚扰孔雀。他们在礼堂中搜索贾 大鹏的位置,舞台上大合唱刚刚开始,贾大鹏带着红袖章还在四处闲逛。   李文革和柳江从后面悄悄靠近贾大鹏。柳江捂住他的嘴,猛地把他放倒在地。 李文革反剪着他的胳膊,踢他起来,拽着他到礼堂外的厕所里。李文革对他一阵 猛打,拳拳对准他的胸口和小腹,随后拿出匕首对着他的脸部晃着说,今天可是 最后一天,我可不想惹事。有什么我们明年再说。他把冰凉的匕首顺着贾大鹏的 脸上划过去,吓得贾大鹏面无血色,胆战心惊,连忙说不敢了不敢了。柳江也上 前踢他几下,说在敢惹我兄弟,干不死你。两个人扬长而去。   贾大鹏在他们身后卷缩着身子,眼中露出邪恶的神情。   他们又回到座位上,余德立关心地问李文革去哪里了,这么久,身上还带着 寒气。李文革说出去抽烟,转一圈,没事。他们看舞台的大合唱。第一排站着姑 娘,打扮地具有乡村味道,充满土气。第二排姑娘脸蛋上涂抹过重,活像小丑。 第三排是男演员,声情并茂地张开嘴巴上下唱着。大合唱的音乐一如既往地澎湃, 在这高昂激动的音乐中,舞台上演员的嘴巴尽量地张开,喉部发颤,发出一个拉 长的音符。   礼堂中又恢复了喧闹,有人退场。在没有结束的大合唱中,人们呼啦啦地往 外走着。吵闹再次充满了整个礼堂,椅子坐垫和靠背之间不断撞击着乒乓响的声 音,间或传来一两声巨大的。妈妈呼喊小孩,叫着奇奇怪怪的名字,还有小孩在 喊着妈妈,幼稚尖锐的声音穿破耳膜。大多人喧哗着随着人流往外走去。礼堂中 的灯光打开了,几个民警和一些工作人员手持喇叭高声喊着,慢点走慢点走。这 么多人全往外挤,不断听到有人喊着别挤别挤,还有人喊着踩着我了踩着我了, 慢点慢点。前心靠着后背,人挨人,人挤人走出礼堂。   李文革拉起余德立说,他们先去找孔雀,别让她一个人走丢了。他们顺着墙 角走向后台。我们几个在人流中缓慢前进,一个个紧挨着前面,生怕走丢了。艰 难达到广场之后,空气为之新鲜,我们身边汹涌的人流还在朝外散去,有些人并 不看烟火。   广场上站满了人,呼朋唤友,仰着脖子看着不远处的烟火堆,那里有几个工 作人员把成束的烟花炮竹堆放在广场上,面朝田野,等着倒计时来临。我们看见 余德立和孔雀站在显眼的地方东张西望。与他们汇合后,余德立说,他们从后台 走出来,没多少阻碍,在礼堂一侧的自行车中,李文革看到了孔雀的自行车,他 说要悄悄地把自行车偷走,这样也无人知道。   我们站在广场上焦急地张望,一边担心李文革找不到我们,一边担心错过了 倒计时,看不到漂亮的烟花表演。广场上人来人往,大都是灰色和黑色的棉衣, 看不太清楚人。水银灯下,人影晃动,人声嘶吼,异常吵杂。在自行车那一侧, 许多人弯腰开锁,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还有一些穿工作服的礼堂工作人员在维持 秩序。在这纷杂的人影晃动中,我忽然看见贾大鹏的影子一闪而过。我忙拉扯着 汪洋问他是否看到。他说没有,我又问了柳江,他们也说没有。   周围有人嚷着倒计时,倒计时。我们抬头看见大厅最上面悬挂的钟表,还有 几分钟就要放烟花了。汪洋担心的说,我们还是过去吧,别出什么事情。我们朝 那边走去,余德立陪着孔雀说话,她还未卸妆,满脸油彩,浓厚眉毛和眼睫毛, 近看很是诡异,水晶灯下,更像觉得面色惨白。她披着李文革的大衣,双手拽着 衣角,跺着脚说有些冷。   我们在人群中朝着存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人群不断冲击我们,把我们隔开, 我们很快又并肩走着。我们在流动的人群中看见李文革。他把自行车从一排自行 车中退出来。他看见我们,又是惯有的微笑,朝着我们摆摆手。他的大衣给孔雀 披着,自己穿着薄毛衣,一件外套,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推着自行车走向我们, 笑着。   倒计时开始了,人群跺着脚,拍着掌喊着:十、九、八、七......   隔着我们中间,还是停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的人们。他们也是跺着脚,抬着头, 扯开嗓子喊着。有小孩被棉衣裹住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被妈妈拽着,小脚不 稳定,左右摇摆,嘴巴张开。一个老太太,老态龙钟,披着黑色的围巾,挡在我 们的视线。还有一个卖棉花糖的,戴着棉帽子,停下自行车,后座上插着一枝枝 膨大、雪白的棉花糖,他也是张望天空,喊着六、五、四......每个人期待着绚 丽的烟花绽放的模样。   我们忽然看见贾大鹏一群人从礼堂侧门走出来,贾大鹏快步跑在前面,他的 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闪耀着寒光。我、汪洋和柳江齐声大喊小心,文革,一 起奔向他。李文革和我们距离不过100米,在这么多人大声喊的倒计时中,他仿 佛听到什么,又听不清楚,他停下脚步,张着嘴看着我们。但这时已经晚了,我 们眼睁睁看见贾大鹏目露凶光,快步追上李文革,一扬手,匕首扎在了他的脖子 上,又利索地拔出来。 李文革惊诧地扭过头,一手捂住脖子,嘴里还没来得急 说话,一头栽倒在自行车上。   这时人群喊着倒计时已经结束。随着“三、二、一”的呼喊声,人群欢呼跳 跃,庆祝元旦到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满天的烟花绽放,勾勒出绚丽多 彩的图案。   我们奋力扒开人群跑过去,撞倒了卖棉花糖的自行车,冲倒了老太太,挤散 了小孩和妈妈。我们什么都不顾,在人群,在烟花炮竹的爆炸声中,烟花的照耀 之下,冲撞着跑到李文革身边。孔雀和余德立也发疯般的跑来,她嘴里尖叫着, 文革文革,充满着焦急和无奈。我们蹲下,围在一起,只见李文革的脖子不断出 血,眼睛勉强地睁开,仿佛要说什么,但已经无力,失去了知觉。汪洋嘶喊着快 送医院快送医院,我们七手八脚忙乱着,孔雀在我们身侧也帮不了忙,焦急地叫 嚷着文革你坚持住坚持住。   贾大鹏没想到自己这一刺,会如此之深,他垂下手臂发呆,手里的匕首滴着 鲜血,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余温。那名民警从他身后经过,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 那枚匕首被打落,跌倒很远,倒映出烟花五彩斑斓的色彩。民警推开我们,蹲在 李文革身旁,用手捂住他的脖子。只见李文革的眼睛慢慢闭上,勉强挣扎着想要 睁开,却无能为力。我们围在李文革的身旁,小声地哭泣着。   广场上,所有的人还是欢声笑语,他们蹦蹦跳跳,相互指着天空一个个精美 的烟花。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种热闹、喧嚣的炮竹声中,远 处救护车的声音传来,车顶不停闪烁着救急信号。   过了几天,我从医院出来,拖着疲惫的身躯,骑着自行车回家。我根本想不 到,这个冬天会如此之冷,我都快冻哭了。我一路心情难受,艰难地蹬着自行车。 寒冷无所不在,包围着我。我穿得并不少,可一路上还是感觉到冷风嗖嗖灌入领 口,在我单薄的毛衣中来回转悠,直刺肌肤。我感到很冷,但又不想加快速度, 有气无力地踩着脚踏板。   冬天路滑,行人稀少。地面有两道车辙印子,积雪边缘还有拖拉机轮胎的痕 迹。道路两旁,都是冰封的树木,肃穆地站在渠道两侧。条田里白茫茫,偶尔有 大雪覆盖不住的土块露出褐黄色,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我。除此之外,整个大 地都是安静悄然,呈现一副萧条、落寞的气氛。   我气喘吁吁骑车,眼睛很快被呼出来的热气朦胧了,眼睫毛上冻住了薄薄的 一层霜雾,两腮冰冷。自行车后驮着从汪洋家拿的书本。我回想起这两天发生的 事情,怎么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切偏偏都这样发生了,为何我们都无能为 力?   根本没有答案,我根本也想不出来。   这时候,我想到夏季刚放假的时候,我走在同样的一条道路上,我牵着牛, 满怀着希望和快乐,去团部给牛配种,我碰到这些好朋友,我和他们在一起充满 欢愉的混着美好时光,在大渠里游泳,偷鸡摸狗,为孔雀过生日。打架斗殴,惹 是生非,去大城市寻求逃避。为何会发生了越来越多难以接受的事实,为何总让 我难受?以我现在的心境而言,我根本无法面对这些事实。   我又想起在三年前,我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如何 意气风发,和王并肩骑车去团部的道路上,那时候幻想着美好的生活,如今都一 一破灭。我又想起和他们认识的种种来,想着想着,我不由哭起来,默默地抽泣 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恨不得停下自行车,在这里长久地驻扎着,仰望着去 团场的道路痛快地哭出来。但是一切都仿佛不行。我太冷,太迟钝,我很想立即 飞奔到家中,卸掉行李,生暖房屋,脱掉衣服,暖暖活活地躺倒睡觉,什么都不 要想。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李文革,什么孔雀,什么打架,什么考试,我什么 都不要想。我在被窝里温暖如春,尽情梦游,完全放松。而非像此刻,心里难受 难以排遣,无聊而又困苦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   但回忆和幻想只能徒劳地增加我的烦恼罢了。我被眼前的寒冷所折磨着,在 路上艰难地骑着自行车,真不知何去何从。我害怕回家,望着远处延伸的道路, 越来越近,心生恐惧。回家又很沮丧,被爸爸妈妈追问发生的事情,我又该如何 回答,可明年高考呢,我又会如何,我们又会如何呢?   三 年 前   0 新生   那个下午闷热。吴小三和王军经过半个小时的路程,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他 们从一营赶过来,到团部高中报名。吴小三一路神情紧张,不知道他的高中生涯 会如何发生,他对比他高一个头的王军说,也许来早了。   他们经过团部刚刚修好的团结路,经过行人熙攘的商品楼,转一个弯,来到 高中。这所高中是团场唯一一所高中,也无所谓重点不重点,但是它在整个石河 子的名声显赫,比其余几个团场的升学率都高。有人说它得益于得天独厚的经济 实力,有人说它是距离石河子较近。无论怎么分析,这所高中的名声越来越响。 吴小三这一届,一下子开了六个班级,这是从未有的历史。当吴小三和王军懵懵 懂懂骑着自行车进入高中绿色大门时候,显然他们被眼前的热闹场面惊呆。   这么多学生穿行在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上。他们三三两两、嬉笑成群,背着 或挎着新书包来来回回走动。那么多不认识的面孔悠然自得,更加显现出吴小三 的慌张。他并不熟悉这所高中,不知道怎么去报名。但他被这种新鲜的气氛所感 染,知道自己将要进入高中,开始新的生活。更何况,那些新鲜有趣的事情,也 许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教学楼后面正张贴着上一届高考的红榜,有一些学生仰着头看,叽叽喳喳。 他们两个在人群外看着红榜。王军拍着他肩膀说,小三,等三年后期待你的名字 出现吧。吴小三还是仰着头,小声回答,希望这样。   王军陪着他,穿过人群,寻找报名的地方。报名点在教学楼一层的教室中, 挤满了学生。吴小三的眼睛都不曾往四周张望着,他紧挨着一个漂亮女女生后排 队。轮到他之后,他摊开紧紧攥在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手续简单,吴小三长吁一 口气,神情变得轻松走出教室。在他不远处,那个名叫孔雀的女生正走在拐角处。 李文革、余德立和汪洋三个人,说说笑笑从他们身旁走过。吴小三不满地瞧着他 们一眼。   回家后,吴小三把报名须知拿给妈妈看,说要军训。一般情况下,他有什么 事情都会先给妈妈说。妈妈是南方人,没多少文化,生下他之后,由于排名第三, 按照南方的习惯起名为吴小三。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有没办法。   他的家庭是普通的团场家庭,一年四季的收入来自包地种田。以前在没有实 施包地的时候,他们依靠每个月的工资生活,很少有其余的经济收入。一旦包地 种田,经济发生转变,同时风险也在增加,有时候不知道年底会不会赚钱。收成 不好,遇到自然灾害,年底的收入还不够前几个季度化肥费用、浇水费用的开支, 更不用说加上一些正常开支。   吴小三家也不是地道的兵团人。兵团没有“土著”这么一说,大部分都是从 内地迁移而来,为了各种理由。吴小三的爸爸老实巴交,他听从妈妈的召唤,从 南方来到大西北。他曾经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曾失望过,在不得不面对这片陌生 的土地过程中,不由地适应,并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他们也曾给吴小三说过为什么来新疆兵团。大概就是那些年,南方普遍干旱 成灾、饥馑严重,他们在村里吃不饱,还有人饿死。他正好有人从新疆回来,描 绘出一副共产主义已经来到的景象,说新疆兵团是大锅饭,成堆米饭、窝窝头随 便吃。农田成片,放眼过去望不到头,想种什么种什么,而且即将实现全面机械 化,用机器耕种,连牛都不用。妈妈毫不犹豫地前往新疆。过了两年,她从新疆 回到南方,把爸爸带去。当时他们尚未成亲,基于农村人的质朴和善良,他们是 在南方成亲后,去了兵团,误打误撞,落到石河子团场。   在这片土地之中,他们逐渐熟悉了兵团的生活和气候。北方风沙很大,春季 刮着猛烈的风,滚滚黄沙从西北而来,直击门前。夏天又是艳阳高照,到处都是 一团火,烤焦黄土。时不时还有雷雨,忽然而至,大冰雹落下,有一次还砸倒了 院墙。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又是太阳当空。到了秋季,一片繁忙季节。霜打后 的农作物蔫作一团,人们不得不踏着露水拾棉花。冬季一来,天上地下到处是白 茫茫一片,除了白杨树挺立,四周少有人迹。   这种恶劣的气候熟悉之后,在他们的眼里又变成四季分明的气候,比南方永 远都是春夏秋三季的天气好太多。他们扎根发芽,生儿育女,坚强地生活。生活 在发生变化,过了五六年,他们又搬家,住进了平房。那是大间带小间,添了一 些家具,不过连笨重的五斗橱、衣柜、沙发等稍微现代化一点的家具都没有。吴 小三从小在大床上翻腾,两个姐姐在后面小屋里写作业。那里冬天太冷,烧火没 用,一家五口人挤在大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群暖。门外仍旧是荒凉一片,芦苇遍 地,在秋天,姐姐带着吴小三放一把火把芦苇烧了。   大女儿初中毕业下田劳动,早早地嫁人。小女儿考上大学,远离新疆,去某 个城市上班。自从她们离开家之后,家里只有吴小三,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又一 次分房子时,妈妈要了一间顶头的房间,在前院又盖了两间房屋,一间作为饲料 房,一间饲养羊。再后来,养牛、养毛驴,这可是支撑他上学的学费。   算起来,家境慢慢好起来。随着承包土地的兴起,按照他们吃苦耐劳的品性, 他们勇敢地承包了40多亩棉花地,比一般人家多一辈。他们一年四季忙碌不停, 耕种在兵团的土地上。春天犁地铺膜播种、拔苗锄草施肥;夏天打毛渠浇水灌、 打药打顶点;秋天拾棉花摘桃子,冬天去沙漠里拉沙子。年复一年地轮回。   吴小三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养成不爱说话,内向的性格,也不知道他的脑 袋里想着什么。他的朋友不多,王军算是从小到大的发小。两个人下象棋,打扑 克,去黑夜里游荡,越来越大。妈妈说,希望他们在高中三年能好好读书,考一 个好学校。   两天之后,吴小三又和王军来到高中,他们报名,驮着行李到宿舍楼安顿住 宿。李文革、余德立和汪洋已经把床铺好,帮着吴小三铺行李。吴小三感激的看 着他们。8个人的宿舍中只有一个上铺空着,他够不着,很费力。李文革和汪洋 个头高,边聊天边帮他把行李搬上去,余德立坐在对面的下铺上嘴里比划着,指 挥着。李文革说他真烦人。   傍晚大家集合,教官分配队列,吴小三和余德立并排站在最后一排。李文革 和汪洋个头高,站在最前面。教官兴致高昂教大家唱军歌,四个人在队列中用心 歌唱。解散之后,他们四个坐在操场旁边聊天。   第二天早晨8点,烈日下,女校长站在高高的操场舞台上对统一着装的新生 训话。她带着墨镜,时不时仰着脸,仿佛对空气说话那样,重复着去年新生入校 时说过的话。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人群中一阵惊讶声,有一个女生勇敢地晕倒在 地,周围同学很快把她搀扶走,人群有着微微的嗡嗡声。   日头高照,所有讲话结束后,由各个领队带去操练。在人群中,由于汪洋没 有穿军训服装而显得突出。他太胖,发的军绿色服装穿不上。汪洋因为肥胖,操 练中如同在汗水中被打捞出来,T恤汗津津地贴在后背肥肉上,真怕他再一用力 能撑破衣服。他的后背是一圈圈发白的盐渍印,那是被汗水湿透了又干了又湿透 了一层层所画的图案。   李文革和汪洋并排站在第一位,他浓眉大眼,又不失俊秀,在军装包裹下, 更为英俊。他走正步,挺胸抬头收臀,昂首扩胸,英姿飒飒,引来无数女生张望, 孔雀只是其中的一个。   李文革在休息的十分钟时间内,他站起来看着女生的行走队列,这被教官看 到了。教官拿帽子径直打向李文革的肩膀说,大圈,跑两圈。完不成不准归队。 李文革乖乖地跑去。   下午3点,日头高照。兵团8月底的天气燥热地要点燃一切。李文革跑向操场, 动作笨拙,活像一头胖熊。他的臀部很有特点,整条左腿已经迈出去,就在交换 右腿的同时,左臀出奇地往胯部甩一下,就如一股力量从正左方袭来,左半边个 屁股不由自主地做出的反应。李文革全身往下淌汗,日光让他头晕目眩,几近跌 倒。太阳追逐李文革的影子和身躯,狠狠地聚焦在他身上。李文革大口大口喘气, 他的喉结上下蠕动,这是一个标志着男人发育成熟喉结。   光秃秃的操场上只剩下热气和李文革。在操场边上,树木阴影下,几百号人 坐在地上,原地解散,三三两两说着话,旁边有水供应。大家拼命地喝水。远远 望去,李文革独自跑在操场的烈日下。操场大而空旷,更衬托李文革身影的渺小。 李文革跑着跑着就像失去了踪影,太阳太火辣,地面太燥热,形成一道道晃动的 热气,它在虚拟着,抖动着,模糊着,李文革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在人群中,孔雀站在阴影下,她一手拿着碗忘记喝水,一只手叉在腰间望着 操场。她的长头发挽进帽子中,在后脑勺处鼓出一个发髻包。她穿着宽大肥胖的 衣服,挽起裤腿和衣袖,全身上下散发处女般的香味——这可是余德立在很远处 嗅到的。   孔雀盯着李文革发呆,余德立盯着孔雀发呆。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巴,流着哈 喇子看着孔雀,内心狂热不已。因为他忽然发现孔雀犹如一个美丽的陌生人,仔 细看去竟然具有前所未有的漂亮气质。虽然他们一直同年级从小长大大,可是他 从没正眼看过这个小姑娘。而在那个下午,他目光被孔雀的身影所吸引,忽然发 现这个姑娘长大成人,在她空荡荡的前胸挺出两个小鼓包,那个不大的曲线诱发 他的荷尔蒙,刺激嗅觉,以至他产生幻觉,认为嗅到孔雀身上的处女香味。他激 动,干渴干旱,就如李文革在操场中跑步的感觉一样。   李文革跑完两圈,人将要瘫倒在地。教官让他在阴影下休息。而他休息的地 方,正好是孔雀刚刚站立的地方。余德立坐在李文革不远处,心中内疚,不敢对 视他的眼睛。过一会,他通过严格的军训要求,迫使自己不去想孔雀。   在新生的一队队队列中,余德立一心一意站军姿,学着录像中的英雄好汉, 试图用肉体上的疼痛折磨自己,达到净化心灵的作用。他鄙视自己的想法,觉得 自己渺小,无耻,哪怕想一想都是玷污纯洁的友谊。但是,肉体越来越沉重,越 来越难以忍受,他的思想也就越来越乱想,想到刚才孔雀的样子,心潮起伏,难 以平静。他有些惊慌,怕这种念头冲击自己,有些恐惧,惧怕这种邪念毁掉他们 的友谊和正常生活。他还有甜美,觉得美好忽然降临到身边。他怀着矛盾的心情 严格要求自己,笔直站立,脸上肌肉微微颤抖,全身疼痛僵硬。   李文革能偷懒则偷懒,他在想着孔雀。刚才在跑步中,他意识到孔雀在张望 他,索性摆出跑步的姿势,形成良好的观赏性,哪怕让自己多花费力气也不怕。 他就是这样的,一旦有人关注,他便会做得更好,表现自己。   在半夜紧急集合之时,李文革再次表现了自己。宿舍楼前微弱的灯光亮着, 不断有男生冲出来,敞怀露胸,边跑边扣着纽扣。女生们则尖叫跑出来,衣冠整 齐。李文革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显然,他已经洗过脸,精神抖擞,走下台阶,四 处张望。教官一眼看到了他,喊着,就你,看什么呢,赶紧过来,就缺你一个人。 所有目光朝他望去,他抬头挺胸,快步跑向队列。   那天夜里,他们在黑漆漆的路上行军,没人说话,大部分人还没从睡梦中清 醒。李文革走在第一个,活像羊群领队的头羊,蹄子“哒哒”敲击在岩石上,抬 着头寻找方向。那晚没无风,星星闪着光芒,照耀着地下的道路。余德立走在队 列中,沉默不语,仿佛心中有很多事情。   军训之后,在全校毕业典礼中,李文革手持红旗放在胸前,他和另外一个女 生列队在前。他们戴着白手套,一脸严肃,在教官的口令中,踏着正步朝前。几 个方正紧随其后,一个个就如木头桩子,被打扮成一模一样。这些学生迈出正步, 脚步铿锵有力,转向向主席台喊着口号,“一、二、三、四”。在这期间,余德 立的目光不断地落在人群中孔雀的身上,她脸庞清秀、精神抖擞,在众目睽睽中 有些脸红,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自己激动。   开学之后的三年中,就在这片操场上,吴小三不知多少次经过这里的黎明和 夜晚,去团部找李文革、汪洋和余德立,经过这片操场的春夏秋冬、风雨冰雪赶 去学校上课,经过这片操场急忙忙赶回家。他喜欢在这片操场上骑着自行车晃悠, 来来回回地划着“之”字形。迎面的太阳倾倒在路面,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他 一次又一次绕进眼前的光芒中,自行车的车轮碾进了亮光。那些椭圆形的光线连 成一片明亮亮的世界,他以为可以一直这么做下去。   汪洋躺在床上,袒胸露乳看着书本,他时不时自己哈哈大笑一声,抚摸着自 己肥胖但有力量的肚子,“啪啪”拍拍几下。在厨房,他妈妈正在做饭,拿起菜 刀一下一下切在砧板上,他的爸爸正在院子里看报纸,戴着老花镜,旁边放着他 的拐杖,葡萄藤绿意盎然。   李文革和孔雀坐在树下聊天。他们在畅谈考上大学之后的美梦。孔雀穿着花 裙子,露出两只细小的胳臂,一只手放在了书包上面。那里面有一本书参考书, 扉页上写着余德立的名字。李文革含笑看着孔雀,他掏出香烟,正用打火机点火。 孔雀眺望远方,有所思考。在她目光所望之处,正是学校的地方。   余德立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心怀希望,他路过孔雀的家门前,徘徊 了一会,犹豫几分钟,仍旧回家了,不过他时不时转头,期待那扇门能够打开。   而此时,涂利则刚刚打开了回家的蓝色大门,她走进屋内,放下书包,换上 拖鞋,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写着作业。外面喧闹,有人吵闹,她很烦心,翻过 来扣着书,走上前去关了窗户,又重新坐下来看书。   在她家门前,几个小流氓弯腰驼背,探头探脑走在大街上。为首的是贾大鹏, 他买了一盒烟,正在给他们几个分烟。张海滨永远是死沉的面孔,他摊开双手, 目不转睛地望着贾大鹏。贾大鹏乖乖地把香烟放到他的手中。   这片操场上一片吵杂,穿着校服的学生纷纷走出校门。学校附近,商店依旧 开着,有工地正在建设,盖好一半的楼房中,万师傅和小李子在砌砖。小李子往 上扔砖,万师傅一只手接住了,他往砖上涂抹泥巴,纹丝合缝之后,又拿瓦刀敲 击。另一侧,付师傅在墙边张望路过的学生,他自言自语说,现在的学生看起来 年龄越来越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