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哦,想起了农科站   智广俊   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一个波浪把我们老三届在校生都送到农村 广阔天地,城镇青年称为下乡知识青年,家在农村的就叫做返乡青年。虽然寒窗 苦读十几年,还是返乡当农民,内心很不情愿,但对这种结果,我没有啥可抱怨 的,国家领导人的子女都一样下乡,何况我们这些农家子弟。但我特别地苦闷, 因为我父亲是村里的地主,每次运动来都要拉出批斗,一回到村里,我就是狗崽 子,永无出头之日。   回到村里,我这个昔日学校里的高材生自觉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地当庄 户人,很快学会了全套农活,犁耕耙种,扬场颠簸,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村里 人都认同信服了我这个庄稼汉。但我不甘心只做一个合格农民,我毕竟是66届老 高中生,不能白念了十几年的书,总想做出一点名堂来。毛主席说阶级斗争,生 产斗争和科学实验是社会主义的三大革命,搞阶级斗争我天生不够资格,人家不 来斗争我就谢天谢地啦。生产斗争倒是天天参加,但你多么能吃苦受累,那也是 理所应当,连一个模范社员也评不上,谁让你是老地主的狗崽子。只有科学实验 一条路可尝试。我在学校里就是生物爱好活动小组的组长,在生物于老师的指导 下利用校园角落里的一块荒地种试验田,引进各种作物优良种子试种,老师学生 兴趣盎然。离校时我顺便把几个好品种顺手牵羊带了回来,这也算不上是偷摸行 为,学校图书室里的绝大数书籍都烧毁了,实验室也被砸了,试验种子放在库房 也是要被老鼠吃掉的。拿回来的良种就种在自家自留地里,当年就引起生产队长 老田头的注意,他是一个好庄稼把式,第二年就在村菜园里拨出一亩地让我搞试 验。我引进的白欧柔小麦和虎头山药品种很快就在村里推广开,增产显著,全公 社三级干部都来我们村参观,我成了全公社的稀有人才。正好县革委会要求各公 社都要建立农科站,领导破格重用我,我就成了公社农科站的农民技术员。我一 下子找到了用武之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农科站的试验示范工作中去。   市农科所搞开门办所,要在农村建试验示范基点,选准了我们公社的农科站, 召集农科站的农民技术员开会培训,布置试验任务。我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走进 了国家正规科研院所,虽然农科所两派斗争很厉害,农业科学研究处于非正常状 态。但对我这个农民技术员来说,那个地方还是神圣地不得了,那里的试验田光 品种就有几千种,让你目不暇接,不断惊喜。那里的老师知识渊博,无论你提出 什么疑问,都能给你一个解答。我像一个饿坏的汉子走进了大餐厅,一顿猛吃海 喝,新鲜的东西囫囵吞枣地往下咽,也不管能否消化得了。小麦、莜麦、马铃薯、 蔬菜、油料各个课题组我都转了个遍,引进了不少品种,承担了好几项试验任务。 就是没有与土肥组建立联系,土肥组的化验室我们是进去参观过,洋气地不得了, 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空气中有一股药品味。我们农民技术员都感觉那是高不可 攀的东西,与农村实际相差太远,就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我们基层来的农民技术员先自由参观了一天,然后所里召开大会,先由各课 题组组长介绍将要搞的科研项目的目的与意义,具体的试验安排,与那个乡的农 科站建立了试验点联系等情况。土肥组是由老黄来介绍的。老黄是浙江温州人, 浙江大学毕业,中等偏低个子,精瘦,颧骨突出,棱角分明,理一个小平头,两 眼炯炯有神,说话语速快,就像机关枪往出扫射。他说:“毛主席提出农业八字 宪法,土、肥、水、种、密、保、工、管,以土肥为首,可我们基层农民技术员 却没有一个对土肥科研项目感兴趣,这真是一个遗憾的事。土地是农业生产的根 本,作为一个农民却不热爱土地,不想了解土地的秘密,这是不可想象的事。作 为一个农业技术人员不了解掌握土壤的科学规律,就不可能全面指导农业生产, 就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技术员。”他这是针对没有农民技术员与他们土肥组建立 试验点有感而发的。文革运动正进入斗批改阶段,要求知识分子自觉接受工人、 贫下中农的思想改造,向工人、贫下中农学习,知识分子早成了惊弓之鸟,每个 科技人员见了我们都客气地很,我们向专家请教一个问题,专家首先说的第一句 话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我讲一点个人看法,请您指点,然后才回答问题。像这样 不客气地批评我们农民技术员水平低、见识浅的专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老黄 的话震动了我,我对他介绍将要开展的土肥方面的试验项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中午我就拉上同住一屋的小张小李找老黄,愿意承担土肥组的试验项目。老黄当 然很高兴我们承担他们组的试验项目,但是他十分严肃地说,他对试验要求十分 地严格,不能有丝毫地马虎,你们首先有一个思想准备。   我很快就体验到老黄对试验接近苛求的严格。我承担了他搞的配方施肥和腐 植酸钠、微肥浸种喷施的试验项目。试验播种时老黄亲自赶来,先取土样准备拿 回去化验,每个试验小区种二厘地八行区。通常我们种试验田从来没有化验过土 壤,播种时每小区种子化肥称好混合,凭经验习惯撒种,这也是当时科研院所和 公社农科站的常规做法。老黄却不允许我们这样做。他要求用天平把化肥和种子 分行称重包装,每一行先撒化肥,再撒种子。说我们通常那种做法,各行播种密 度难免要出现稀稠不匀的现象,影响试验的准确度。不化验试验田土壤,别人不 知道你在啥样土壤肥力基础上搞试验,搞出的试验怎么能说服人。种老黄搞的试 验项目真是十分地繁琐麻烦,我连夜发动农科站全体人员糊纸袋,称种子。播种 时垄沟开的不直,深浅不一都不行,老黄还常开口教训干活不好的人。二虎不服 气,扔下开沟的锄头不干啦,老黄拿起来,唰、唰、唰地抡锄干起来,活儿干得 就是漂亮,笔直一条线,深浅一个样,羞的二虎红了脸,你不服不行。老黄常挂 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我们是在搞科学研究,不认真能行吗?这不是农民种大 田,马虎一点只是少打几颗粮的事。科学上马虎出了问题,要出大篓子,害人一 片。   试验田出苗后,老黄半月来一次,取样调查化验,看不同施肥小区对作物的 影响,调查不同试验小区作物的根子数量、长度、重量,和地上部分叶片的数量、 面积、重量,化验氮磷钾的含量,一丝不苟,不厌其烦。老黄说:“科学研究就 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过程,要用翔实的数据论证试验的结果,试验结果不能单纯 地以产量多少见高低,简单地说哪种施肥产量最高,哪种方案最优,而要找出有 规律性的东西,才能上升为科学的总结。”老黄曾对我说过,他刚参加工作时在 化验室里。他把各地送来的土壤化验结果排列整理出来,发现省中东部区土壤严 重缺磷,而当时省农科院王副院长是省内土壤方面的权威专家,出版有专著,王 院长认为我省中东部区土地开垦迟,所以土壤不缺磷。老黄就找王院长反映,他 的结论与送来化验结果事实不符。王院长傲慢地说:你在化验室埋头好好干上三 五年才有资格与我谈学术方面的事。老黄埋头苦干了三个月,就用最新的翔实化 验数据,写出质疑王院长专著的论文,这下王院长不敢藐视老黄这个无名小卒, 院里也对老黄提出的论文很重视,组织了中东部区土壤抽样调查,最后证实了真 理在老黄手里。这个事我也听多人说起过。人们都说,老黄是一个老犟头,就认 死理,只要理在手,谁的帐都不买。但是老黄在政治上清醒精明得很,他超脱文 革中两派斗争,无党无派,专注在科学领域里。他出身贫农家庭,根红苗正,即 使常在会议上放炮,也没有惹火烧身。   老黄在科研上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我说你搞的研究曲高和寡,不像我搞优 良品种引种、育种研究,农民看得见,摸得着,接受快,容易推广。老黄说我也 一直思考土壤肥料研究更好地为农民大众接受,更好地为农业生产服务的问题, 正考虑研究一套土壤作物肥力速查技术,也打算引进豆科作物的优良品种,根瘤 菌能固氮肥地,当年产量产值也不低。老黄说干就干,他没明没夜地钻在化验室 里折腾,摸索出一套土壤与作物营养快速简易速查技术标准,经过反复验证对比, 准确度达到80%以上,基本能起到实用的目的。老黄还会木工手艺,他用碎木条 做成一个像医生出诊包样的小木箱,分三层隔板,装满化验用的试管和药品。木 箱刷上黄漆,用红漆写上“土壤与作物营养诊断箱”,送到我们农科站试用。那 时各生产队都搞高产攻关丰产田,都欢迎公社农科站的人去技术指导,我就人模 人样的背着诊断箱到田间地头去化验,那时的农民根本就不知道粪肥中有氮磷钾 元素的说道,对我们这套做法很好奇,因而传的神乎其神,说诊断箱可神了,一 化验就知道庄稼缺那种肥料,预计能打多少斤粮。市革委会主任到我们公社下乡 调查,听农民说诊断箱的事,也感到好奇,就在公社书记的陪同下,来到我们农 科站,让我当场演示了一番,大加赞赏。说每个公社农科站都应该配备一台。老 黄这下可有了用武之地,他负责监制生产了八百台诊断箱,全市巡回召开了十几 场技术培训会。事后看诊断箱实际起的效果很有限,只对高产样板田起一点辅助 指导作用,那时的生产队穷得买不起化肥,也没粮养猪积肥,大半土地处于无肥 可施的状态,土壤肥力诊断还不是一个样子。但起到了一个土壤肥料的科学普及 的作用,连生产队队长也懂得了什么肥料氮磷钾三要素的道理。老黄引进的箭舌 豌豆,英国早熟豌豆,青海马牙蚕豆倒是实实在在起了大作用,很快就在全市推 广开,改变了我市的作物种植结构。文革以后,全市第一次评科技进步奖,老黄 搞的土壤与作物营养诊断和豆科作物良种引进都获得了奖。   在老黄的帮助下,我们公社农科站名声鹊起,引来县革委会张主任蹲点。张 主任是军人出身,喜欢想大的、干大的,他一来首先就声明,不搞那种花花样试 验田,要搞就要放高产卫星,创高产记录。公社党委闻书记不敢怠慢,要求选拔 全公社农技人才和种田把式,成立贫下中农、领导干部、科技人员三结合科技攻 关小组,搞小麦、莜麦、山药高产攻关大会战,公社、大队、小队层层搞。老黄 是公社三结合小组里的科技人员代表。我也荣幸地加入公社科技攻关小组,协助 老贫农田大搞山药亩产万斤攻关田。田大是我们公社出名的种田把式,据说给我 爷爷当长工时曾在二亩地上起出二万斤山药而轰动一时。公社级的高产田用地任 我们在全公社范围内挑选,劳力随时随地从所在地生产队调用,要求每个生产队 支援一马车优质农家肥。条件要多优越就有多优越。激起我们大干一场的雄心壮 志。没想到我与这个田大很难合作,这个人种地很有经验,但也太有主意,就想 按他老一套办法办,我俩从选地、选品种、施肥料、各个环节安排都有矛盾,而 且有的还很尖锐,比如他要选用虎头山药品种,我主张用紫花白新品种,虎头品 种是我首先引进公社的,我太了解这个品种。这个品种枝叶繁茂,抗旱性强,在 中低产田种植能够稳产,而要创高产显然不适宜了,在优越的土壤肥力条件下, 必然会发生枝叶徒长,造成光长蔓子不结蛋的现象。肥料使用上,我主张在羊粪、 鸡兔粪的基础上增加草木灰,田大却主张增加人粪尿。我的身份是不敢公开与田 大争辩的,语气上十分谦虚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实质上却寸步不让,在科 学上我力求采用最优的措施,不落遗憾。但田大根本就瞧不起我,不理睬我的意 见。我只好找老黄拿主意。老黄是技术攻关组的技术权威,说话是有分量的。他 提出要召开攻关项目技术措施论证会,请三结合科技攻关小组的人全参加。电话 打给县革委会张主任,张主任感到有点多此一举,粪多水足良种好,再加上辛苦 到,就能创高产,能论证出个啥。他本来不想来,后来有点好奇老黄他们能有个 啥说道,就赶来参加了。全公社六个大队的高产攻关田负责人和公社农科站的人 参加了会议,各单位汇报自己高产田技术措施安排,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多施肥 勤浇水,舍得下资本那一套。农科站山药高产田是由田大来汇报的,他先讲当年 如何创造出亩产万斤薯的经过:头年收完庄稼发大洪水,到来年山路都泥泞的不 好走马车,眼看积下的粪拉不完,怕老地主责骂,就趁老地主不注意,把羊粪就 近拉到沟沿上的那块二亩地里,羊粪厚厚铺了足有二尺,怕老地主发现,就近拉 了几车淤沙土盖住,没想到秋天地里的山药起疯了,足足拉了十板车,还不说村 里人,家家去刨拣回几萝头撂掉的山药,实算起来,亩产二万斤都多。种山药就 两个诀窍,选择沙盖黑壤土地,多施羊粪。田大说得眉飞色舞,众人听得津津有 味。张主任说:“粪大水勤,不用问人,就是这个道理。如今我们是大集体,力 量更大,不愁种不出万斤薯来。老田说种山药羊粪好,那就让各生产队支援羊粪 好啦,到了秋天我可要来验收。”田大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拍胸脯打保证。旁 边一个队长开玩笑说:“当年你哄老地主,蒙了个万斤薯。如今当心让小地主哄 你,落一个鸡飞蛋打。”众人哄堂大笑,只有我没笑。公社闻书记就向张主任解 释:“田大当年哄得老地主就是这个小谢的爷爷,如今小谢给田大当助手。”张 主任来了兴致,说:“社会主义就是威力大,一改造就是三代人,要不小谢也会 成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小谢你可要好好地向贫下中农学习, 加强劳动锻炼改造,知识分子只有自觉自愿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会有前 途。”张主任是认识我的,对我还算比较客气。这时老黄插话说:“让小谢也谈 谈种万斤薯的想法。”张主任点头同意。眼看自己对种万斤薯的设想就要落空, 我急得像猫爪挠心。如今逮住这样一个说话机会,定要奋力争取。我不管不顾地 说开了,我说:“想产万斤薯,首先要具备生产万斤薯的物质条件,生产万斤薯 需要纯氮多少,纯磷多少,纯钾多少,现在土壤里氮磷钾是多少,还各缺多少。 羊粪、鸡粪农家肥氮磷钾含量是多少,当年利用率是多少,因此需要施多少车农 家肥,其中羊粪是多少车,鸡粪是多少车,光施农家肥肥效慢,因此必须补充多 少斤化肥。田大种出万斤薯那年正遇难得的雨涝年,降雨量达到650毫米。而今 年气象预报只有三百毫米,所以必须种在水地上,要准备浇三水。种植品种选择 紫花白的理由是什么。万斤薯的产量结构是行距二尺,株距七寸五,一亩种四千 窝,每窝结薯6至7个,平均每个薯重4两左右,每窝平均产薯2.6斤,才能实现万 斤薯的目标。”此外我还说了一套山药田各时期促控的具体措施,叶面积系数具 体指标,如何协调山药个体和群体关系等更专业的话语。直说的与会人员大眼瞪 小眼,愣住啦,种田还有怎么多讲究,从来没听说过。我讲的是与老黄反复考虑 论证出来的,老黄背后给我撑腰。我说完,会场寂静,大家都在思考,种高产田 还有这么多讲究是大家都没想过的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田大。他闷声闷气地说 了一句粗话:“夜壶里放炸弹——尽吓唬尿尿的人。种田要看真本事,不是纸上 谈兵。”有人跟着笑了起来。还是张主任见过世面,懂得事情的大小轻重。他开 口说:“农科站的这块万斤薯高产田,技术方面的事由小谢负责。田大从政治上 负责领导。”我终于争取回试验的主导权,能按照我与老黄设想的计划进行。   各生产小队支援来的羊粪等农家肥拉来,我与田大组织社员堆好,浇上水压 紧发酵,优质肥沤好后,臭气熏天,庄户人是把粪多粮多联系起来想的,一个好 庄户人不光不讨厌粪的臭,反而内心有一种喜悦。我就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干着滤 粪的农活,把大块羊粪打碎,掺进土,就像精心做莜面傀儡饭一样。田大对我还 是阴沉着脸,就像一个装着打盹的老虎,一旦发现我身上的破绽,就会迅猛地扑 过来把我吃掉。但他对我不服气不行,他掌握的那套种地技术我也懂得,也会干。 而我讲出的科学道理,他似懂非懂,他对我产生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我把一 多半羊粪铺进地里做基肥,足有一尺多厚,怎样耕地是个难题,当年田大是拉来 淤沙土盖住过量羊粪的,我当然不能用他那种办法。我写信给老黄请教。老黄想 出一个妙主意,把链轨拖拉机带的五铧犁,卸掉了三片,犁架上再坐人载重物往 下压犁进行深耕,然后浇透水,再用圆盘耙耙地平整。果然,整好的地深、松、 通、透,人走上去就会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田大感叹地说,种了一辈子地,还 没见过整的这样好的地,还是机械化好,这样的地生产不出万斤薯才日怪呢。播 种时老黄亲自来指挥,人工开成丰产沟,把鸡兔粪拌上化肥做种肥,小整薯山药 整种。   功夫不负苦心人,山药高产攻关田越长越好,我们越来越有信心,我与田大 的关系也越来越好,高产田里的农活全由我俩包啦,不用队里的社员干。老黄常 来取样化验,与我们商定下一步栽培措施。县革委会张主任带领有关部门的人也 多次来视察,极为满意。全公社其他高产田却很不理想,小麦和莜麦田多数倒伏 了,山药田冒青了,全公社高产攻关田创记录的希望就寄托在我们这块地上。   山药蔓子开始枯黄时,产量已经定型,老黄和我定点抽样调查亩产为9200斤。 公社书记打电话通报给张主任,张主任急忙坐车赶来,张主任已经在县内县外广 泛宣传自己蹲点搞的山药高产攻关田亩产将要超万斤,创全县山药高产正式记录, 来过现场的人都啧啧称奇叫好,怎么会产量上不去万斤呢,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 窝自己的脖子吗?山药在地里还没起,产量数字就这样精确,这里是不是存在问 题呢?他阶级斗争的弦登时就绷紧了。   张主任和闻书记来到农科站时,我和老黄田大正蹲在地头说道种高产田栽培 措施的得失。张主任铁青着脸问:“亩产九千多斤的产量结果是怎样估算出来 的。”我看见张主任十分生气的样子吓得没敢做声。老黄开口把取点调查过程, 理论依据详细汇报了一番,说每窝山药平均结薯6.2个,每个薯平均重0.37斤, 每窝薯重2.3斤,每亩4000窝,理论产量是九千二百斤,误差不会超过5%。我插 话:“产量未能上万斤,主要原因是紫花白品种结薯个头虽大,就是结薯数量少, 拉了产量的后腿。”田大接着说:“我当初就说紫花白结薯少,你不听。”我十 分地恼火:紫花白是结薯少了点,但目前还有比紫花白更增产的品种吗?全公社 种虎头品种的高产田多数不是贪蔓徒长吗?但是,我没敢把话说出口。张主任已 经揪住了我不放。他说:“小谢,县里和公社为这块高产田下了多大的本钱,你 是知道的。我们破格信任你,让你负技术总责,你没有完成任务,是要承担责任 的,要严肃处理。”闻书记接过话头说:“起码你今年的工分就别想挣了。”我 吓得脸刷白,浑身冒汗,不挣工分我吃什么。老黄看不惯,开口顶领导:“科学 试验本身是一个探索的过程,失败与成功都是正常的事情,不能责怪某个人,小 谢已经尽力了,况且亩产九千多斤,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成绩,据我所知,可能已 经创造了全市山药高产正式记录。”张主任说:“问题是县内外已经有不少人知 道我们这块高产田,亩产将要超万斤,结果产量没上去,会造成多大的社会政治 影响,给领导的工作带来多大的被动。”老黄说:“科学就是实事求是的事,只 能一是一,二是二,创万斤薯只能是来年的事了。”老黄已经感觉到张主任想虚 报产量的意图,就坚决抵制。闻书记问田大:“老田你最有经验,你来估算亩产 能不能上万斤。”田大说:“我个人看万斤都能超,比我当年种的那块万斤薯长 得还好,迟起几天山药,养一养,还能增点产量。”老黄冷笑一声:“叶绿素都 没啦,哪能再增加产量。”张主任严肃地批评老黄:“知识分子不能翘尾巴,要 老老实实地向贫下中农学习,就按老田的主张办。过几天县里选定一个日子,下 来起山药,验收产量。”说完,他蹲到地头,拔起一株山药蔓,用手挖出六个大 山药,高兴地说:“哼,就拿这窝山药来看,何止二斤三两,三斤也不止,闻书 记拿回去称一下,我们也要调查研究。”张主任说完,就与闻书记坐车走了。   老黄死等下去起完山药再走,也不是个办法。月底所里组织政治大学习,所 有的人都要参加,这是农科所为了突出政治制定的雷打不动的制度。老黄临走向 我交代,何时起山药,定下来后,一定给他打电话,他尽量赶来参加。实在赶不 来。要求我一定要坚持实事求是,在产量上不能有丝毫的弄虚作假行为,科学是 真理,对科学不老实就等于丧失了科学良知,为科学界所唾弃,成为被社会鄙视 的小人,自动丧失了搞科学的资格。我郑重地点头,请他放心。   老黄一走,闻书记就找我与田大谈话,他说:“张主任拿回的那窝山药称重 为二斤九两,按这样计算,我们山药高产攻关田亩产为一万一千多斤,我们将要 创造一项全市山药田高产记录,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领导干部、贫下 中农、与科技人员三结合科技攻关的成果,是全公社、全县、全市人民的光荣, 也是所有参加这项工作的同志们的成绩。后天县革委会将组织起山药验收,大家 一定保持一致,圆满完成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小谢现在就 按亩产万斤薯写技术总结,后天起山药现场会上由我来宣读。”我说:“这块高 产田技术实际总负责人应该是老黄,由他来写技术总结最合适。张主任拿回去的 那窝山药,是从地头挖的,有边行效应,不一定准确,亩产究竟多少,应该以实 际收获过称为准,我们事先就确定亩产有些不太合适吧。”闻书记立马就放下脸, 狰狞可怕地对我说:“小谢,你要记住你的身份,别不识抬举!让你干啥,你就 干啥。如果你敢捣乱,我就把你和你的家人打进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只脚,让 你永世不得翻身。以后再不准提老黄这个人。明天下午四点以前,你把总结交给 我,你敢耍滑头,看我咋收拾你。你写总结去吧。”田大留下,两人还有话说。 这个闻书记一句口头语常挂在嘴边:当干部就要记住一个原则:遵命照办。理解 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无条件地执行。对错那是上面考虑的事情,不用我们操心。 他办事机械死板,对五类分子出手太狠,对我算是例外,但我见了他,也常常是 不寒而栗。   我丢魂失魄地回到家,坐在炕沿边,抽完一锅烟,又一锅烟,脑子闷昏昏, 心里乱动动,脑海里一会是老黄凝重的表情,语重心长的嘱托。一会又是闻书记 狰狞的面孔,他们两人的影像不时在我脑海里交织在一起打架,我都快要疯了。 直到父亲、母亲和弟妹们下地劳动回来,我都坐着没动窝。父亲看到我脚下一大 滩烟灰,立即意识到我遇到了疑难大事,马上追问我咋啦。我吞吞吐吐地把经过 一说。父亲立马跪在我面前,涕泪横流,边叩头,边央告:“我的天爷爷,你就 不要再给我闯祸啦,让全家人能平平安安活下来吧。”弟弟愤怒地说:“你想当 英雄,让我们当狗熊受罪。哥你先把我杀了吧。”我也哭了,拉父亲站起来,说: “我听您还不行吗。”父亲站起来,继续说道数落我:“我看你是把书念到狗肚 子里了,越学越糊涂。人家上边想咋折腾,就咋折腾,关你屁事。大跃进时期, 我们村还出现过亩产一万斤的小麦高产田,最后被跃进村二万斤的高产田夺去了 状元。领导群众,上下左右,谁不知道那是吹牛撒谎,可事后又处理过谁,吹大 牛的照样当大官,就你明白。”人在世上活下来是第一重要的,科学真理往后退 吧。我一下子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五点,我走到闻书记办公室把写好的总结递给他,闻书记正等得 不耐烦,已经派出秘书小王来催,半路上被我迎了回来。闻书记一把夺过稿子, 埋头看起来,对我没吱一声。我百无聊赖,随手拿过一张报纸蹲在墙根底看了起 来。闻书记好半天看完稿,抬头问我:“理论产量和实际产量是咋回事。”我连 忙站起来说:“理论产量是根据亩窝数乘以每窝山药个数和平均薯块重量经过抽 样调查出来的,用来说明山药产量的形成结构。实际产量就是实地收获称重统计 出来的。一般来说,理论产量略高于实际产量。”“哦,我明白啦,也就是说我 们这块山药攻关田实际亩产在一万二千斤以内,就符合科学的逻辑。”我说: “是这么回事。”闻书记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说:“总结写得不错,既符合试 验田种植的实际情况,总结出的具体栽培措施,很有说服力,又有理论高度。我 也再提不出什么意见,就这样誊写出五份吧。明天上午县革委会张主任要组织有 关单位来验收,还有新闻记者参加。你把你这身滥衣服也换一换,准备迎接领导 的到来。”我赶紧说:“您看安排谁和我誊写,我一个人誊写怕误事。”“整个 公社机关也没有你写得这样好的仿宋字,还是你一人誊写吧,晚上加班写不完, 上午还可以再写一会,迟下会儿地也不要紧,不要误了我最后做总结讲话时用就 行。”我舒了一口气,走出了闻书记的办公室。   第二天,我有意快十一点时才到山药攻关田地头,地头停着三辆吉普车,地 里人头涌动,欢叫声不绝,黄灿灿的大山药蛋堆成了一个大堆,最大的一个山药 像一个大葫芦,足有五六斤。大家用四个铁皮汽油大桶剖开两半称山药过磅,一 磅是标准的三百斤,两边有挎小筐随时添加山药平称的女人,大队支书亲自过磅 喊数,三人同时记账,其中一个记账的是省报女记者。最后几磅是大家围在一起 喊数的: 33010斤,最后一磅过完,大家欢呼声雷动,3.14亩地平均亩产10512 斤,一个山药高产记录诞生了。女记者是一个精明的角色,过完山药,还特意称 了一次自己的体重,称赞磅秤很准,她平常体重98斤,现在97.5斤,劳动了半天 减肥半斤,大家都笑了,也有人跟着称自己的体重。只有我和极少数人明白,那 个磅秤是公社从一个私下卖炭的投机倒把分子手中没收回来的,我最先用过,发 现那个二百斤的砝码被投机倒把分子做了手脚,磨掉了重量,过一磅少12.4斤, 我和田大找闻书记作了汇报,闻书记到县城开会时特意从计量所配了一个二百斤 的新砝码,这次又用了那个缺斤短两的旧砝码。看来闻书记与田大合伙蒙蔽了大 家。我也十分佩服投机倒把分子的狡猾和闻书记的高明,我们乡根本就没有二百 斤以上体重的大胖子,不称二百斤以上的体重,根本就查不出二百斤砝码的问题。 一亩地山药过了110次磅,意味着虚报了1364斤产量,实际亩产应为9148斤。与 老黄和我抽样调查亩产9200斤的产量很接近。   在山药堆前,记者给县社领导和三结合高产攻关小组成员分别合影留念。我 也荣幸的身列其中,但从后来报纸上发表的照片来看,我笑得比哭都难看。后来 还特意找了一个胖小孩抱上那个像葫芦样的大山药照了一张特写,报上登出来效 果特别地好,感动了很多人。田大现场作了介绍,别看他是一个大老粗,口才特 好,会吹能侃,接受新鲜事物还蛮快,不时引用从我这里学来的科学新名词,把 大伙唬的一愣又一愣。闻书记作了补充,他在讲话中特意提到张主任春季亲自来 召开栽培技术措施论证会,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先后六次来试验田劳动的事迹, 把记者同志感动的不得了。最后闻书记把我写的技术总结送给张主任和记者等人, 实际产量是我临时在现场添上去的。张主任迅速翻阅了一下,显然很满意,特意 向众人介绍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个返乡知青。在试验田劳动中,能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做出了成绩。女记者要采访我,我吓得面红耳赤,吭哧、 吭哧地说不出话来,在众人哄笑声中挤出了人群。   省报上图文并茂登出县革委会张主任来我们公社农科站,搞三结合科技攻关, 创造了亩产超万斤薯的事迹。闻书记和田大还被请到外地作报告,公道地说,虽 然产量没有上了万斤,存在虚报浮夸现象,但这项山药高产试验田,还是取得了 一些经验和成就,比如说,拖拉机深耕土地,配方施肥,丰产沟播种方式,小整 薯播种,根据叶面积指数大小采取田间促控管理措施等等,都是有效的增产措施, 凝聚了大家的智慧,特别是老黄做出了特殊的贡献。但是老黄是一个有一是一, 有二是二,坚持科学原则的人,反而成了不受我们县和公社有关领导欢迎的人, 闻书记不许我们再搞老黄的试验。老黄曾来信责问我,改变了我们抽样调查的数 据的真实情况是什么,亩产超万斤有没有作弊行为?我无言面对。只是把与他合 作项目的田间调查和室内考种数据寄给了他,说领导给我们农科站分派了新的试 验项目,就顾不上搞土肥方面的试验了。老黄回信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只是用 粗红铅笔大大写了一行字:没有勇气尊重事实,坚持真理的人,不配搞科学研究! 老黄说得对,我虽然深爱农业科学研究,但我没脸、没资格再搞农技试验。我向 闻书记提出,想去学校教书,公社中学新开办了民办高中,急缺教高中的老师, 校长想让我去教书。闻书记说,你不是要献身农技事业吗?我说教书风吹不着, 雨打不着,每月还有7元钱的补助,我是一个没大出息的人,就追求实惠。闻书 记意味深长地笑一笑,他知道我的心病,痛快地答应了。风闻他要提拔到县里任 职,临走放了我一马。   田大从外地讲课回来,知道我要教书去,很有几分失落。对我说:“你这个 人太死心眼,即使山药产量上吹了点牛,上边人高兴,我们底下人也能得实惠, 更能鼓舞大家的志气,大伙都高兴的事,就你钻牛角,有你吃不完的亏。就说当 年我给你爷爷当长工时种的那块万斤薯,究竟起了多少山药,我心里也没有一个 明白的数,山药起疯了,大家说一亩足有一万斤,我就把万斤薯喊了出去。名声 有了,你爷爷就让我当长工头。人民公社成立农科站,又聘我当技术员,这是多 好的事。县里就要拨出专款,重点扶持我们农科站,我们爷俩好好合作干一把, 说不准还真能干出点名堂来。我知道你喜欢钻研农业技术,肚肚里也真有货,我 种了四十多年地,跟你干了一年,才算真正开了一点窍,我不想让你走。另外, 我听说县里有了两个农民技术员转正为公社干部的指标,我们公社农科站出了大 名,张主任漏出口风,很看重你,我已六十多岁了,没有了转正的希望,我帮你 好好争取一下。”我十分感动田大向我说出掏心窝的话,但我去意铁定。我曾是 那样地喜欢农业科技,决心献身这一事业,但是我的鄙怯,玷污了这一神圣事业, 我不配搞农业科学研究,我葬送了自己的理想。再见吧,农科站,你永远是我心 中的疼。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科技人员要凭科技论文成果说话,老黄在科技人员中一 下子显得出类拔萃,成为各方争要的人才,很快被调回省农科院。但他的科研道 路并不顺畅,老黄在我们农科站蹲点的时候就研究腐植酸钠和微肥的肥效与作用, 研究的很透彻,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使用技术,但老黄那个直通子脾气,不善 于搞社交公关,争取不来科研经费,科研成果鉴定不了,转化不成生产力,幽幽 不得志,到龄就退休了。老黄的儿子,不学农,是一个商人,他不懂农业,但了 解他父亲这个人,懂得他父亲的科研成果的市场价值,就在南方投资建厂,把老 黄研究的成果,转化生产出作物叶面喷施微肥的产品,很快风靡大江南北,赚了 大钱。老黄科学家的理想没完全实现,无意中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企业家。五年 后,国家恢复高考,我与我教出的学生同场参加高考,师生有五人一起考入大学, 一时传为佳话。在我今后人生新的道路上,也遇到过威胁利诱,每当我内心把持 不住的时候,就想起了农科站,想起了老黄,心一硬就过去了,我不能再做对不 起自己良心的事。我以后的人生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活的很充 实自在。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