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一粒子弹有多重   于怀岸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沈从文   1   我外公第一次杀人是在完全无意识下进行的。但他最后一次杀人却是经过精 心准备,可以说处心积虑地要杀死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要说一个人杀死自己并不难,简直太容易了,只要他下定决心不想在这个世 界上活了。在我们那里,那些年也确实每隔不久就会有一个人自己弄死自己,方 法多的很,上吊、跳崖、投河、撞墙、吞鸦片、咬舌头、抹脖子等等,不一而足。 每一种方法都简便快捷,易于实施,而且没有多少痛苦,但我外公却不屑于凡此 种种,他心里一定认为这些死法太平淡无奇,死得像阿猫阿狗一样,死得不壮烈, 不足以撼人心魄。   这样的死法跟他的身份不符。   外公给自己设计的死亡方式其实非常地简单,就是难以实施:一粒子弹穿透 胸膛!外公要的是一种轰轰烈烈的死。更准确地说,他是要死得像一个军人的样 子。外公曾经是军人,他到死都认定自己是一个军人!   军人有军人的死亡方式。   军人最好的归宿就是战场,战场湮灭一个军人的肉体,成就一个军人的光荣 和辉煌。没有死在战场,是我外公此生最大的遗憾,新政权成立后再没战场可上 的外公只能选择让一粒子弹穿透胸膛,舍此别无它途能让他死得像军人的样子。   子弹是现成的,外公随时随身地带在他的身上,可是他找不到枪。不仅找不 到一把真正意义上军人用的手枪或者是步枪,甚至是他小时候打猎用的那种自制 的土枪也找不到。那时新政权刚刚成立没几年,政府正在我们这一带大力地剿匪 和拼命地镇压反革命,每家每户的猎枪都自动上缴或者是被搜查上去了,以至于 坡地上的野猪、土獾、白面(果子狸)、狐狸成群结对,玉米花生年年几乎没得 过三成以上的收成,就是寨子中央的稻田里也常有野猪、土獾、狐狸出没,把庄 稼拱得稀巴烂的。那些野东西大摇大摆地走在田埂上,像放养的鸡鸭一样步履从 容。新政府可能也是没有办法,那时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做土匪,或 者曾经做过土匪,稍一不慎这些人就会拖枪集结,呼啸山林,以至于后来还规定 了铁匠铺里打造任何一件铁器都得向工作队汇报。外公一定很后悔没有在来猫庄 时偷偷地带一把手枪过来,悄悄地埋在木屋的奠基石下或藏在屋梁缝里。   我见过外公那粒子弹。   那是一粒黄得耀眼的圆锥形的东西,差不多有一寸长。确切地说,它不是一 粒真正意义上的子弹,只是一粒弹头。作为一粒子弹,它已经在某年某月某日的 某一刻完成了它的使命,从枪膛里射出去了。但外公还是把他叫做子弹。我不可 能明白外公把这粒弹头叫做子弹的真正用意,因为那时我太小了,才五六岁,对 整个世界既感到新奇无比又显得懵懂无知。我不是一个早熟的孩子,甚至根本就 分不清子弹和弹头的区别,我只知道这粒黄得发亮的东西跟枪有关,能杀死人。 我还知道外公相当地喜欢这粒子弹,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过它,包括我外婆和我 母亲。人们都不知道他身上带有这么一粒子弹。外公常常只在没人的时候把玩这 粒子弹,他有时候把它静静地放在掌心里欣赏,有时候又紧紧地攥着它,攥得满 手是汗,还会在有时候把它拋向空中,然后再稳稳地接住它。这多半是在天气晴 好,有强烈的阳光,而外公又是坐在他家院子的土坪里时。那粒子弹升空后在阳 光里会幻化出许多道七彩的光芒,格外耀眼。起初我和外公一起随着子弹的运行 轨迹盯着看,但子弹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后那些七彩的光芒就会霎时散射出来,我 就得赶紧闭上眼睛,等我睁开了眼,看到子弹已经静静地卧在了外公的手心里, 像睡熟的婴儿一样的安静。   这让我感到莫名地惊诧。   更多的时候,外公是把这粒子弹拿在手里反复不停地掂量,让它在他的掌心 里不停地颠簸和舞蹈。若是单手的话,那一定是右手,他有时也用双手来颠簸, 让这粒子弹从右掌心里跳到左掌心里去,然后再从左掌心里跳回右掌心里来,乐 此不疲。外公这么掂来掂去的当然不是为了好玩,他不是一个孩子,玩只是手段, 肯定不是目的。我曾经问过外公,一粒子弹有什么好老掂来掂去的?外公神色凝 重地告诉我,他那是在称那粒子弹的重量。说的时候他的两只本来显得空洞茫然 的眼睛会突然闪烁出雪亮的光芒,但他的脸上却像挂着一副千斤重的石磨,沉沉 的,一派庄严肃穆。   说完,外公又会自言自语地问:   一粒子弹到底到多重?   我以为外公是问我,就摇头说不知道。   外公又把子弹在手心里颠簸起来,掂量了几下,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了 下去。   你可以用秤称一下,我比划着提醒外公。   没那么大的秤,外公也摇了摇头。   我不解地给他打手势,为什么呀?秤什么都能称的。   一粒子弹就是一条人命,外公叹息了一声,傻孩子,人命能称吗?   我就呆呆地望着外公。   外公的话我更是不懂了。大人们说的话有时候高深莫测,有时候又是莫名其 妙,我没少领教过,也就不去多想外公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也是想不明白的。   外公在把玩这粒子弹时常常是一玩就玩着迷了,一个上午或者是一个下午就 坐在土坪上,一动都不动。但只要四周稍微一有响动,外公就会把子弹迅速地收 藏起来,动作相当地麻利,看不到一点老年人的迟钝。只有一次,外公玩得实在 是着迷了,驻猫庄工作队的向队长推开院门进来时,他正把那粒子弹抛向空中, 子弹在上升的过程中向队长已经走进土坪里来了,外公要是再用手接住的话,那 肯定就得暴露,但他却没有一点的慌乱,镇定地一张嘴,仰头间就让子弹准确地 落入了他的口里。   向队长只觉得眼前一花,惊奇地问外公,你那是什么东西呀,嘿嘿,有点花 眼睛呀?   外公平静地说,是一粒蚕豆。   说完还嚼得嚓嚓作响。   是吗?向队长将信将疑的,却也不再追问了。   我就是从那天起十分地崇拜外公的。我佩服外公的镇定、机智,也佩服他的 敏捷的身手。我那时已明显地感觉到了外公是有什么来历的,我觉得外公的这些 本能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不可能是一个跟我们猫庄大多数老头儿一样的平凡的 老人。但对于外公的身世,在我们猫庄却是没有一个人知晓的,除了我外婆和我 母亲。猫庄人只知道,外公一家是解放前从几百里外的一座县城里搬来猫庄的。 外公一家初来猫庄时就告诉人们他们以前是住在几百里远的一座县城里,在那里 他们家既没有深宅大院,也没有店铺佣人,只是住在下河街的一栋破房子里,外 公给船老大当水手,外婆帮有钱人家缝缝补补,一家人聊以糊口度日。既然惟一 的女儿嫁到了猫庄,就过来帮亲住,人老了,没力气吃水上饭了,又没积蓄,只 能涎着脸皮投靠女儿女婿养老送终。包括对我父亲也是这样说的。猫庄人也都深 信不疑,外公长着一副粗膊长腰,身体结实,脸是古铜色的,全身的皮肤也是古 铜色的,一看就知道没少日晒雨淋过,我外婆虽然生得小巧美丽,却穿得十分朴 素,常年只有两件细花满襟衣替换,看不出她过过富裕日子的痕迹。而且他们是 在没解放就搬来了,那时城里还是有钱人的天堂,猫庄人相信外公一家真要是什 么城里的有产阶级就不会把女儿从城里嫁到乡下来了,更不会从城里搬到乡下来 住,世界上连老鼠都不会从米桶往糠桶里跳,更况且是人。我外公和外婆看起来 也不像是一对傻子。   到于是哪一座县城,他们也不说。   其实这一切都是假像,是外公早就拟好了的说辞。我外婆和我母亲不过是按 他教好了的背诵给别人听罢了。至于他们为什么不说是个从哪个乡下来的,我想 这就是外公的聪明之处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举止动作,还有生活习惯总是不同 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反而让人生疑。   关于外公外婆的的身世,后来我才晓得就是我母亲知道得也不多。外公常年 在外行军打仗,她长到十八岁前还没跟他父亲呆上过十八个整天。至于外公的种 种经历,有许多甚至连我外婆也是不知道的。至少,我外婆知道的不会比我更多。   我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外公亲口对我讲述的,到我能听懂他说话时,他 都给我一一述说过。需要说明的是,不是他特别地信任我,也不是因为我年纪小, 能够为他保密,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哑巴。耳聋才会哑,这是常识,外公其实是以 为我听不到他说的那些话的。我在两岁半那年害了一场伤寒夹痢疾的大病,病了 整整半年,看过不少于一打的医生,吃了好几箩筐中草药,不晓得是吃错了什么 药,病好后就再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了。全猫庄所有人都认定我成了一个哑巴,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从四岁那年就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听力,只是一直把话说不 圆,咿咿呀呀的。我是只哑不聋,而且因为只能听不能说,我的记性就特别地好, 很多那时听到的东西至今仍还记得很清晰。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其实外公并不是讲给我听的,他是讲给自己听的。外公 这是在回忆。我现在也到了外公当时的年纪,但一直都在抗拒回忆,我坚信一个 人开始不停地回忆,那就证明他已经老了,或者是他已经决定要死了。   外公显然是两者兼之。   2   十六岁之前,外公一直生活在离我们猫庄三百多里远的一个叫做塔沙的小山 村里。那个地方属于凤凰县。跟我们猫庄不仅不同一个县份,中间还隔了两座县 城。塔沙也叫做他杀,是一种土语,据说意思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在一条长长的 峡谷里,一边是陡峭如同刀削的山崖,崖下有一条河流,河不大,当地人却把它 叫做沱江,河水清澈得能见到河底的水草和游鱼,另一面也是大山,山势要舒缓 一些,一座挨着一座,一座山下就是一个寨子,每个寨子都不大,也隔得不远, 房子一律是青瓦的吊脚木楼,被河流连起来,像是遗失在峡谷里的一串黑珍珠。   当年的塔沙在峡谷里算是一个不小的寨子,有近百户人家。主要靠种地和打 猎为生。外公家是整个峡谷里少有的富户,峡谷里两三万亩的土地,他家最少占 了三分之一,家境殷实。外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老太,在外公六岁那年就把 他送进了私塾学堂。外公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但他对念书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最感兴趣的是跟着塔沙人上山打猎。因此常常逃学去打猎。他十一岁,那年他就 自己组装了一杆猎枪,扛起它满山满岭地寻找猎物,身后就跟着他的先生,一个 翘着一撮花白山羊胡子穿一件灰色长袍细高干瘦的老头儿。老先生已经给我外老 太告过多次状了,他们也吓唬过他,但无济于事,外公依然我行我素,喜欢哪时 上山去打猎哪时就去。外公是听不得山上野物叫的,一听到就溜出去了。他的那 杆自己组装的猎枪就是上学也是扛在肩上的,听课时也要把它抱在怀里。老先生 制止过他多次,但外公根本就是一个“不听讲”的孩子,老先生就只好一次次硬 着头皮到我外老太那里告状。   老先生最后一次去找我老外太时,老外太生气了,说你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 生真管不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吗?管不了干脆结帐走人。那个私塾学堂是我外老 太出资办的,他有权随时可以更换一位先生。所以那位老先生只好跟在外公的屁 股后面不停地劝说他回去念书。他手里拿着教板,是一块大山竹片,却从不敢落 到外公手心里去。外公小名叫六一,也就是说他是在他父亲六十一岁那年出生的。 我外老太一生中娶了不少于四房太太,生了不下一十一个女儿,最后才在六十一 岁的高龄上得来外公这一根可以传宗接代的独苗,可见外公金贵到了什么程度。 我外老太把他捧在手里怕飞含在嘴里怕化,岂是先生能打的。在山上转了几圈, 回来时,往往是外公还扛着枪,老先生却成了他的仆人,给他提着一大串野鸡、 兔子,白面,甚至还有细小的连老猎人也打不着的麻雀,沉重得老先生不仅满头 满脸汗水,腰也累弯下去了。而且这一弯就弯到我外老太解聘他时也没直起来。   回来后,就连先生也不得不承认外公将来必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猎手,他甚至 直言不讳地对我外老太说,若是你舍得让六一去从军,他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位将 军。   我外老太没说什么,狠狠地盯了老先生一眼。老先生赶紧噤声了,他看出了 我外老太的脸上写满了对他惟一的儿子前途的忧虑。   外公就这样三天打猎两天念书,过得其乐融融的。换了好几个先生后,书也 不念了。改朝换代不久凤凰县城里有了新式学堂,我外老太是个图新鲜赶时髦的 人,剪了辫子后就把儿子送去了新式学堂,想让他接受新式教育,然后谋个一官 半职。但第三天外公就跑回了塔沙,县城没野物可打,外公憋得发慌。   外公长到十六岁时,已经是塔沙远近闻名的一名优秀的猎手了。这同他大少 爷的身份有点不符,但却是事实。外公不但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扬、弹无虚发的好 枪法,而且在奔跑、跳跃等等项目上也是无人能及的,据说现在的塔沙仍在流传 着我外公奔跑起来能够活捉一只雄壮的公鹿。   外公十六岁这年的秋天,一伙土匪来塔沙抢劫。在那个年代,我们湘西到处 都是土匪,凤凰县也不例外。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虽然塔沙家家户户都有猎枪, 但没有谁想到过他们需要反抗,土匪一来他们就跑。外公一家也一样的,他们甚 至比别人还要跑得快。因为土匪抓到他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那就是钓上了一条大 鱼,是要一大笔赎金的。为此,他们家还专门请有几个更夫,更夫的主要职责不 是打更报时,而是日夜呆在河崖的最高处负责望风,一有土匪来犯就鸣锣报信。 大锣一响,全寨都听得见。土匪来塔沙也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从东就是从西, 路沿着河岸。守在河崖上的更夫能尽收眼底,所以还从未失过职的。   每次大锣一响,不管白天黑夜,外公拔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我的年迈的 外老太自然是不要他管,他有两个轿夫抬。   但这一次外公不想跑了。也许是这些年来每一年都要跑几次,这种“躲土匪” 游戏他玩腻。也许是他的哪根筋拧了,倔脾气上来了。一个人人宠爱、娇生惯养 的孩子总是脾气倔的。外公在那时就是属于这样的。总之他跑了一段路后就不想 跑了。那时他都还跑没出寨子,就在一家人的坪场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那个坪场 里刚好放有一把竹椅,他就像走累了需要歇脚一样随便地坐在了椅子上,把他的 猎枪放在膝盖头上。外公走到哪都是要带上他的猎枪的,包括装火药的水牛角和 装铁马子的猪尿泡袋子。   寨子里的人都跑光了,外公就一直坐在他那家人的天坪上,双手抱着他的猎 枪,一动不动。   半个小时后,土匪们来了。   外公说他第一次杀人比任何一次杀死一只野兽的距离都要近。大概还不到五 米远。那家人的天坪有一截低矮的土墙,第一个被外公打死的那个土匪如果不是 因为大意的话,他是应该看得到坐在天坪里的外公的,也能够看得到他手里有枪。 但他就是大意了,大意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曾多次来过塔沙抢劫,而从来没有遭遇 过抵抗。   外公一看到土墙外显现出了一颗陌生的人头和一杆标直的枪管,想也没想就 抬起枪口朝那颗头颅放了一枪。这么近的距离外公那么一个优秀的猎手怎么有可 能失手呢,那一枪准确无误地打中了那个土匪的太阳穴上方。   与平时打猎不同的是,这一次外公没有听到他自己的枪声,他只是在一片升 腾而起的蓝色烟雾中看到那人的头颅上开出了一朵很大很艳丽的血花。那朵血花 在开放之后差不多有一半越过土墙溅到天坪里来了,外公甚至感到他的脸上有了 星星点点的热度。外公想这人怎么会比野兽的血还要多,要有劲一些,飚得那么 高那么远。   外公一下子也愣住了。   听到枪声,土匪们马上围了过来,外公听到土匪们呱呱的叫喊声和踏踏的跑 动的脚步声,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他知道他闯祸了。他立即就往屋里躲。塔沙 人躲土匪跟走亲戚不同,出门时都是从不关门落锁的,就敞开着。土匪来怎么锁 也没用,一脚踢烂了还得费木料修整。   外公刚一关上大门,用大木栓杠死,外面的土匪已经倚在土墙上朝他放排枪 了。幸亏土匪们手里也是自制的土枪,打不穿那块薄木板做的大门。外公就躲在 窗户下反击。由于外公一枪一个准,他的枪一响,就得有一个人的头颅上开出一 朵很大很好看的艳丽的红花,土匪们也不敢贸然冲进去。其实外公放过一枪后, 填药、装弹的时间很长,差不多要有一分钟之久,土匪们完全有机会利用这段充 裕的时间冲进屋去活捉了外公。外公自己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感到这个游戏 不好玩了。再玩下去他就必死无疑。时间长了土匪中总会有人想到利用这个空隙 的。外公想到了跑,他从后窗跑进了屋后的那片树林里。一进树林,那里就是外 公的天下了,他轻车熟路的,一下子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外公逃到山上后看到他们寨子里浓烟滚滚,他知道那些土匪们因为抓不到他 就拿寨里的房屋出气了。外公从那天起也就不敢回家了,他翻过了几座大山,然 后再转到沱江边,沿沱江到了凤凰县城   外公在是在半年后才从一个塔沙乡亲那里知道他那天打死了三个土匪,土匪 们们也烧光了塔沙几乎所有的房屋。他还知道了我外老太为了给他了结这桩三条 人命的梁子,不仅花光了多年的积蓄,还卖掉了三千多亩上好的水田。据说仅黄 金白银就被那伙匪徒拉走了整整一牛车。我老外太一摆平这件梁子,就吐血而亡 了。他早在晓得外公打死人的那天就咯了一大碗血。   知道后外公也没有回乡去。那时他已经从军了,随部队开拔去了外地。   他这一走,走进了整个中华民国的血雨腥风里。   3   外公家也住在猫庄的,跟我们家不是一个自然村,是两个寨子。他们住的那 个寨子叫乌古湖,离我们家有二三里路,要翻过一个全是坟地的大土包。穿过这 片坟地,进入一个小峡谷,两边也是山,山下有一条小河。外公家就在小河边上, 门前的河水就顺着峡谷流淌。不过这条峡谷和河流都没有经过我们猫庄,峡谷就 在坟地的大土包那里打止了,变成了开阔的坡地,小河在土包后面转了一个大弯, 从另一个寨子流走了。   当初,我父亲母亲不同意外公一家定居乌古湖,虽然同属于一个行政村,但 毕竟远了,外公外婆年纪一大照顾起来就不方便。但外公心意已决,谁都劝不动 他,他的理由听起来似乎也很充分,他说亲戚住近了反而不好,不说久而久之会 相互产生矛盾,就是你们小两口吵个架都不方便,怕伤这边怕伤那边的。我母亲 一听外公说跟她是亲戚,眼泪就涮涮地流了下来。其实外公的理由绝对不充分。 我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实到了三天屙不出两个屁的程度,能娶到我母 亲这么一个漂亮如天仙又念过书的城里老婆他就是活五辈子也满足了,在我们家 里从来就是我母亲说了算,父亲只有无条件地坚决执行我母亲的吩咐,抗命不尊 这样的词汇根本就不可能在我父亲的字典里出现。据说,我父亲在初婚的那几年 里连惹我母亲脸红的胆子也没有,他们又何来吵架呢?   显然,它只不过是我外公的托辞罢了。真正的原因远比这个托词要复杂的多, 譬如乌古湖太像他的故乡塔沙,勾起了外公的乡愁;譬如乌古湖比猫庄更要偏僻, 有利于避世。等等等等。但有一个更加重要原因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那就是外 公不敢面对我母亲,他怕天天看到她那双哀怨的大眼睛。   在强迫我母亲嫁给我父亲这件事上,外公自知理亏。   无论从哪一方面考察,我父亲是绝对配不了我母亲的。如果没有外公的专制 和压迫,我母亲也绝对不会嫁给我父亲,他们相差得太远了,就像一个是天上的 织女,一个是地下的牛郎,本来是神话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偏偏就让我母亲 碰上了。我母亲至到现在依然觉得她这辈子最亏的就是嫁给了我的父亲。她曾经 反抗过,但被我外公,也就是她的父亲一巴掌搧得脸上起了五个血印子后她就认 命了。我母亲在六十岁之前一直都对她嫁给我父亲感到耿耿于怀,多次说过她一 个城里的女学生嫁给一乡下的农民过了一辈子窝窝囊囊的毫无情趣的生活实在是 死不甘心。母亲曾经给我说过她年轻时眼光高得很,在师范学校里就有很多人追 求她,她一个也看不上。她那时时喜欢画画,画油画,每天傍晚都坐在凤凰城的 城墙上画天空中的晚霞,画夕阳下着火似的瓦屋的塔楼,也画沱江中那一排灰暗 的高高低低的跳岩,色彩一律涂得波涛汹涌。母亲说她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法 国的巴黎,在艺术之都的塞纳河边写生作画,在全世界最浪漫的香榭丽舍的林荫 道上和心爱的人手挽手散步。我母亲说她甚至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有想到她 会和像我父亲这样一个窝囊的农村男人生活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所以, 我母亲这一辈子都在后悔不该有1948年冬至那天陪同我外公她父亲的猫庄之行。   那一天的大雪在我母亲的心灵里下了整整半个多世纪,冷得她骨头到现在都 还生疼生疼的。   我母亲是陪同外公一起到猫庄来扫墓的。冬至扫墓这在古书上也是有记载的, 在我们那里清明去墓地叫做挂清,冬至节才是真正的扫墓。当然我外婆也一同来 了。我母亲本来是不想来的,她快期末考试了,说是想好好复习一下,但被外公 一句话就否决了,外公说兵荒马乱的,我看书就不要念了。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心 惊肉跳,因为外公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说让她两个哥哥去当兵,两个哥哥就真 的弃笔从戎扛起了汉阳造,在他手下当了兵。两个哥哥都是文弱书生,并不见得 热爱行军打仗,他们虽然没有反抗,但就是反抗也是没用的。最后两个哥哥还没 穿上两个月军装,在同一天躺在两副黑棺材里被运了回来,大哥那年才十九岁, 二哥还没满十八岁。他们兄弟俩先后只隔一天死在了一百多里外的沅州城的城墙 上和巷子里。六十年后的2004年,已经是七十四岁老人的我母亲跟我聊起了外公, 还有那两个短命得来不及跟我见面的舅舅,母亲还对外公的铁石心肠心有余悸。 她回忆说我两个舅舅的灵柩拉回到县城里,当天就草草地拖到南华山上掩埋了, 都没葬到几十里外的塔沙祖坟里去。我外婆哭得昏死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但 外公硬是没掉一滴眼泪。一埋完我两个舅舅,他又护送另一个人的灵柩走了。那 个人是他的副官。我母亲在当天就从外公的卫兵口里得知了,其实外公当初就并 没有把我两个舅舅拉回来的打算,是十七个士兵齐刷刷地跪下后外公才同意的。 外公说,反正也跟宋副官同路,就一起带上吧。   我母亲和我外婆陪同我外公1948年冬至的猫庄之行就是给这位宋副官扫墓。 那天他们一家三口换上了粗布衣服,一副乡下人走亲访友的妆扮。这也是外公的 主意。为什么不能穿得体面一些漂亮一些?我外婆不会去问,外公怎么说她就怎 么做,外公让她找一些干净朴素的衣服出来,她就找出来了。我母亲不敢问。她 还在思量着外公那句书就不要念了的话到底会不会作数,她的心里被巨大的担心 填满了。而且这种担心一直伴随着她的整个猫庄之行,因些她才会觉得那天的猫 庄特别地冷,冷到了她的骨髓里去了,冷得她骨头疼痛了好几十年。   外公一家到达猫庄已经天近黄昏了。这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外公给我回 忆时说雪不大,稀稀落落的,天气有些冷,刮着小北风,但在我母亲的嘴里却是 漫天的大雪飞舞,呼啸的北风扑在脸上刀削一般的疼痛。可见他们父女当时的心 境何其不同啊。外公显然是自从安葬宋副官后再没来过这里,猫庄的人不认得他, 他也一时找不到宋副官的墓地,只好不断地问人。最后找到一个二十来岁看起来 十分憨厚的小伙子带他们去的。这个小伙子后来就成了我的父亲。那晚外公一家 在他家歇了一夜,外公就认准了他这个女媚。   小伙子把我外公一家带到了那片坟地的土包前,外公把他支开了。这时他记 起了宋副官墓地的方位,带着一家人来到了宋副官的墓碑前。墓碑已经完全被杂 草覆盖了。看来宋副官在这一带是没有了亲人的。外公拿出一把镰刀去砍草。我 母亲就是在我外公分开杂草时看到那块不大的墓碑上的几个暗红色的大字的。虽 然由原先的朱红色变暗变淡了,字迹还是相当地清晰:民族英雄宋连生之墓。字 是她熟悉的我外公的颜体。苍遒有力。可惜这块墓碑在文化革命的那年被人砸得 粉碎,我再也无缘见到外公的墨迹了。不仅墓碑被砸得粉碎,就连宋连生的棺木 也被撬了出来,他的尸骨和棺材板散落得满坡都是。但就在他墓碑不到一米远的 我外公的墓地——一个小土堆却安然无恙,就在那个最狂热的年头,外公的真实 身份在我们猫庄还是无人知晓,简直算是一个奇迹!   外公修理完杂草后,拿出了香纸,摆上祭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墓碑作了三 个揖,又让我外婆和我母亲也作了揖,然后才焚香烧纸。香纸一点着,外公突然 就伏下身去抚碑恸哭:   兄弟呀,你不该给我挡那粒子弹。   兄弟呀,我现在生不如死呀!……打完那一仗你哥哥就再不打仗了,他们撤 了哥哥的职,把哥哥送进了军法处……   嘿嘿,哥哥不怕,哥哥反正是光杆司令……   哥哥对不住弟兄们呀,你走早了三天,你不晓得,剩下来的那四千七百六十 一个弟兄,到最后哥哥只带出来十七个人,就连一百四十七个伙夫都全部阵亡 了……   你还记得那个鸦片鬼石老二吗,就是在开战前一天你还说要把他在炮筒上吊 三天三夜的那个老兵油子,想起来了吧,他红烧肉烧得多地道呀,我抱着他落气 的,他身上被捅了五刺刀,肠子里的屎尿和血哗哗地往外流,落气前他还让我数 他身边的尸体……   沅州城保住了,哥哥不后悔……   哥哥难呀,老蒋点名要你哥哥出山,土匪也想拉哥哥入伙做掌舵的。   哥哥在城里住不安生,来给你做伴吧……   外公断断续续说,哭。   说完了哭够了,才收起眼泪。   他站起来时看到我外婆也是一脸的泪水,知道她想起了我的两个舅舅。外公 又看了一眼我母亲,发现她缩着脖子,表情很古怪地望着一边,双手却在不停地 搓揉,显得格外地冷。雪越下越大了,来时看到那条酷似他家乡塔沙的峡谷现在 已经隐在雪花、暮色和烟岚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外公一家就是住在那个后来成为我父亲的小伙子家里的。小伙 子家只有一栋低矮的人字屋,这种屋在我们那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只属于贫困人家 的专利。屋只有两间,一间这头一间那头,中间隔了一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堂屋。 那晚,我母亲和我外婆睡在东头的房里,外公和小伙子睡西头的火坑房。其实那 晚外公和小伙子都没怎么睡,他们烤了大半夜的火。小伙子不停地往火坑里塞杂 木蔸子,把火坑里的三角支架烧得通红,以至于第二天我母亲和我外婆起床后不 仅还有一坑大火碳烤,她们还能看到三角支架上的火屑都还没褪尽,红红地闪烁 着。   我母亲和我外婆,特别是我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个晚上那个不停 地往火坑里塞杂木蔸子的小伙子的憨厚、本分和木讷打动了我外公的心,一桩婚 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了。也许打动我外公的还不仅仅就这些,譬如小伙子无父无母 无兄无弟呀等等。我母亲后来回忆说,难怪第二天她回城的时候看到那个小伙子 头低到了裤裆下去了,看也不敢看她一眼,脸却是红红的,像喝多了酒一样。关 于那晚祥细的细节外公没对我回忆过,包括这一次的猫庄之行也只字未提过,这 些细小的、琐碎的事情可能根本就在我外公的脑海里留不下深刻的印象。我也问 过我的父亲,我一开口,父亲的脸就红了,像是做了多大的亏心事似的不愿意开 口。我母亲也不知追问过他多少遍,问他到底是用了什么迷药迷惑了我外公,但 我父亲到死也没有向我母亲坦白过那夜的细节。   第二年的正月,我外公一家在城里过完了最后一个年,一出元宵节他就把家 搬来了猫庄,先是住在我父亲家里,当年二月外公就让我母亲和我父亲完了婚。 我外公举家搬迁这么重大的举措我母亲一点也没觉察到,直到有一天早上,我母 亲看到家里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才惊讶地问我外婆,怎么啦,要搬家啦?我母亲 的声音些兴奋。这些年来我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在渴望着搬家,搬到更大的一些城 市里去,县城太小了,太闭塞了,她觉得这么一个小地方一直令她的艺术想象的 翅膀在不断地萎缩和退化。我外婆告诉她是要搬到乡下去,我母亲吓得花容失色, 一连说了几个不去不去不去,我还要上学呢。我母亲是在城里出生的,对乡下的 畏惧可以理解。我外公这时听到了,从不对我母亲发火的他的第一次咆哮起来, 不去,不去由你。共产党员的军队都打到江南了,南京已经朝夕不保,你们还能 上几天课!   我母亲一下子吓得不敢做声了。她不是被打到江南的共产党员军队吓着的, 而是被外公的咆哮震慑住了。   我母亲直到在猫庄安定在来后还以为他们一家只是暂时在躲避战乱,不会长 住,总有一天他们一家还会搬回凤凰城里去的,但没一个月我外公就彻底地粉碎 了她的回城的梦想。他把她嫁给了他们住在他家的那个小伙子,决绝得就像是外 公是在迫不及待要扔掉她这个包袱一样。   我母亲说成婚的那天她的双眼只差哭瞎了,夜里死活不肯进洞房,是我外公 一耳巴子把她打进去的。   我母亲和我父亲圆房的第三天,外公就从乌古湖一户人家买了一栋低矮的人 字屋,搬到乌古湖去住了。那是一栋多年没有住人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房子,买 得相当的便宜,据说只花了不到一块光洋,人家本身就是当一座猪圈牛栏处理的。 外公请人整修,添木板买青瓦倒比买屋还花得多,用掉了整整一块大洋。修整后, 也能勉勉强强住人了。外公就一直在这栋人字屋里住了差不多六年,直到他去世 后我母亲把外婆接到我们家来住后,才卖掉了它。   外公当初在宋连生的墓碑前曾说过要来陪他,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在乌古湖 定居后,就一直再没去过那个土包的墓地。   4   我从几个月大就常住外公外婆家,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   我母亲和我父亲成亲的当年就生下了我。但至少在最初的那一年里,我母亲 对我感到很厌恶,除了给我喂奶水,她几乎是不大抱我的,都是由外婆抱。晚上 外婆也跟我和母亲睡在一起。我母亲那时都还没从女学生的梦想破灭后恢复过来, 自己对自己都一点也不爱惜,又怎么能一把屎一把尿地抠理好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呢?就是很多农村长大的小媳妇头一胎都得婆婆来帮忙,更何况是在城里长大的 娇生惯养的我母亲。经验有时候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我又是那么地特别难养,据 说我生下来时只有二斤三两重,比一只大老鼠还小,这肯定跟我母亲成婚后心情 郁闷进食极少有极大的关系。长到一岁时还不足三斤,外婆常常把我装在她的满 襟衣袖里面。我母亲后来常常说,要是没有我外婆,我肯定活不下来的。她说我 从一出生到三岁之前,几乎就没消停过,不是头痛发热,就是拉稀抽筋,可没把 我外婆折腾坏。   我一断奶,外婆就把我带到了乌古湖,一年有一大半时间我是呆在那里的。 我断奶断得特别地早,不是我主动不吃的,而是母亲没奶水了,她本来奶水就不 多,我三月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的奶水突然就干了,我喝出来的全部是脓血。血 水是不能喝的,有毒,我也就不能跟母亲睡了,半夜里饿了总会要拱她奶头的。 于是我外婆一狠心,就把我抱去了乌古湖,夜夜由她抱着我睡。我母亲当然巴不 得自己轻闲一些,她本来就心情不好,加上生我之后的折腾,已经瘦骨柴了。外 婆抱走我其实也是出于心疼她的女儿。那时候我们那里还没有牛奶之类的婴幼儿 食品,没有,就是说有钱也买不到,我外婆就给我磨米粉,她用网眼极细的罗筛 筛好,调成糊糊喂我,也推豆浆和做豆腐脑让我喝。后来豆浆和豆腐脑我喝上瘾 了,能吃三大碗干饭后还离不开这两样东西。每每一哭,外婆就放下手里的杂事, 赶忙去打扫石磨给我弄。自从我大病后双耳失聪,外婆听人说有一种我们本地人 叫茈儿根的野草的根须能够让人复聪,她就每天都要去挖这种野草弄回来洗净, 让我当零食咀嚼。这种野草长在峡谷里背阳的地方,很难挖到,外婆每每弄回来 都是一身汗水和泥土,有时衣服也被石棱蹭破,手臂或大腿上一道道的血印。但 这种野草有一股巨大的难闻的鱼腥味,我总是偷偷地把它扔掉。外婆就想方设法 地让我吃下去,后来她想了一个好主意,她把它们晒干,然后泡茶让我喝,为了 不让我半途而废,外婆也陪我一起喝,一直喝到我开口说话还不罢休。也许我能 慢慢地复聪就跟这种野草有关,外婆自己也似乎得到了好处,她活到九十多岁了 耳朵还不聋,满口牙齿掉光了说话咿咿呀呀的,但屋里有个轻微的响动她也听得 清清楚楚,跟我五六岁时一个样。我和我外婆两个人都创造了奇迹。   到了晚上,外婆总是紧紧地搂着我睡,心怕她一松手,我就会像我那两个舅 舅那样飞走了,找不着了。我在外婆的怀里一睡就睡了十年,到十一岁时我们家 造了一栋大点的木屋后才跟外婆分铺。   没有我外婆,我肯定活不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外婆是一个特别沉默寡言的人,更是一个长不说短不讲的 人。她在我们猫庄住了几十年,和任何人都没有发生过一次口角。我后来常常禁 不住想,也许就是因为我外公讨了我外婆这样一个什么也不多说的好女人,得到 了太多的实惠,才决定把他的女儿也嫁给一个像我外婆这样的沉默寡言的男人, 她的女儿也能得到同样多实惠,一辈子才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恰恰我父亲就是 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样看来我父亲是因为性格才捡到了一个大便宜。这一点可能 是我母亲永远都看不到的,他对我父亲的沉默已经习惯了,就是所谓的熟视无睹。   还有一点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外公吩咐外婆去做什么她就去做 什么,从来就不提什么异议,做起来也从不打一点折扣。好象并不是因为她是一 个沉默寡言的人,更像她是外公的一名勤务兵,她是在执行外公的命令。要不然 许多事肯定是要激发他们的矛盾,譬如我两个舅舅念书念得好好的当什么兵,而 且当的是明知要送死的兵,譬如在县城里日子过得也不错呀,为什么要突然搬到 乡下来,为什么比千金还重的宝贝女儿要嫁给一个三天屙不出两个屁的乡下小子, 这些,我外婆都不问,更不提出异议。用现在流行话说,就是理解要执行,不理 解也执行。其实外公对外婆根本就不存在命令这一说,他同外婆说话总是轻言细 语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些柔柔的东西,带着无限的温清。而我外婆看外公却很 少这样,她看我外公的时候目光定定的,痴痴的,一看就像是看入神了。有时候 她正在做着什么,一看到外公,目光就跟随着他动起来了,以至于忘了手里正做 着的事。有一天还曾经打落了一只碗,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无论是在谁的眼里,外公和外婆都是一对恩爱的老夫妻。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外公和外婆的相识、相恋,他们应该是在那座叫做凤 凰的县城里相识的,那时外公是一位年轻的军官,部队也正好驻防在这座县城里。 外公和外婆应该是相识在那座县城里惟一的一家书店里,他们同时看上了一同一 本书或者是杂志,如果是一本书,这本书应该是一本翻译的外国小说,若是杂志 的话,那就应该是一本《小说月报》。外公是不大看书和杂志的,他也很少去书 店里逛。他之所以在这天去书店里是因为他听他们部队的另一个军官宋连生说早 几年前跟外公一个铺睡的那个大家都叫他小不点的文件收发员沈岳焕,跑到北平 去后找不到活路,改名从文,靠卖文为生,他的那些字常常就刊登在《小说月报》 上,于是我外公就想找两本这种杂志,看看这个小家伙都写了些什么。书店不大, 也就是两个书架而已,外婆先到那里,等外公进了书店,外婆正在拿着书店里惟 一的一本《小说月报》看,外公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外婆手里的杂志,盼着她看 几眼后就放下来,但外婆像是看入迷了,直到她感觉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正在盯 着她看,才抬起头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位年轻英俊的青年军官正深情地凝视着 她,我外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登时芳心大乱,有如鹿撞。当然,也有可能是外 公和外婆同时看上那本杂志,同时伸手去取的,一只粗糙但却干净的大手和一只 细嫩白皙的小手触碰到了一起,两人都同时愣住了。外婆作为一个女孩子肯定要 敏感一些,她先抬起头来,看到面前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脸上棱角分明的青年军 官,脸也一下子红了。外公也抬起头来,看到是一个女学生模样的端庄漂亮的女 孩,他看到女孩的团圆脸上布满了红晕,他自己的脸上也是一热。之后,他们又 书店里碰见了几次,这些碰面好像是双方刻意制造出来的,渐渐地两人就熟络了。 再之后,他们就手拉手地走在了外婆的那座学校的林荫里,走到了黄昏里的城墙 上。   当然,更有可能是,外公作为剿匪英雄去外婆的学校作报告时他们相识的, 而且在报告会上,外婆还故意向外公提了许多在别人看来很是有点幼稚的问题。 外公尽管也觉得好笑,还是很有耐心地给外婆解答了,他之所以有耐心,就是他 看到这个女学生不仅长得端庄漂亮,而且一双眼睛澈得跟他家乡那段沱江一样, 能看到河底的水草和游鱼,是那么地天真、纯洁,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而外公 那时不但双眼已被他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污染得浑浊不堪,一颗心也被成山堆积的 死尸磨砺得坚硬如铁。他从外婆明亮清澈的眼底里看到了十六岁前的自己,他的 心在那一霎那间柔软了起来……   想象当然不可避免地要带有一些浪漫的成分,更不可能跟事实完全相吻合。 事实上,外公从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理性永远大于感性。我跟他一起生活 了将近六年的时间,从来就只看到他的冷静,没看到他激动过,哪怕是对谁发一 次小脾气也没有。我以为他的这种冷静是深入到骨子里去了,可能是他几十年的 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同样,我也看不出来我外婆曾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女学生, 也许是生活的磨砺,是岁月的淘洗让她失去了少女时那些本质的东西,也许她本 来就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女人。惟一可以推算得出来的是,外公和外婆相识的那一 年应该是1926年之前,因为我大舅是1926年秋天出生的。   关于我外婆的身世那才是一个真正的不解之谜。包括我母亲也不知道。外公 在给我回忆时没有提到过外婆,也许稍微提到过,但我没能记住。比起外公给我 讲的他的那些传奇经历,很可能是我外婆的身世太平淡无奇了,在我那么幼小的 脑海里没留下一点点模糊的痕迹也说不准,或许我外公根本这没有提及过。对于 自己的身世,我外婆是从来不提的,哪怕是在我母亲小时候她也没提过,据我母 亲回忆,在她很小的时候,曾问过我外婆,还听到过我大舅二舅也不止一次地问 个同样的问题,说人家每到过年过节的都走亲戚,他们家怎么不走亲戚呢?我外 婆给孩子们的回答是她家没有亲戚。我母亲又问她,哪你是从哪里来的?外婆告 诉我母亲说她是他们的爹爹从大路上捡来的。   外婆真的是外公捡来的吗?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这显然又不能让人信服。我母亲说,我外婆一辈子就是一 个家庭妇女,她没有正式地工作过一天,而且外婆就连我母亲也看不出她是什么 来路,母亲说外婆年轻时看上去更像一个农村妇女,虽然长得端庄漂亮,却生得 结结实实的,什么家务活都能干,而且手脚利索,不像是大家闺秀,但我外婆却 又识文断字,我母亲记得在凤凰城生活的那些年里,每晚睡觉前外婆是必定要躺 在床上看一个小时的书刊杂志,外公在外面行军打仗回来,带给外婆的礼物也只 有一种——小县城里买不到的最新的书刊杂志。母亲说外婆房里的书橱里,藏有 沈从文出版的几乎全部的集子,有的是沈先生寄给外公的,有的是外公特意给外 婆找来的,《从文自传》《龙朱集》《边城》《湘行散记》这几本,外婆没多久 就就翻得稀烂,因为作家是凤凰城里人,写的也是我们本地发生的事儿吧?因为 这个人和我外公一个锅里搅过食一个铺上睡过觉,让外婆觉得格外亲切?   但,这就不是一般的识文断字了。外婆曾经上过学,应该是一个小知识分子。   外婆为什么要对她的身世那么讳莫如深呢?外公为什么也从未向我母亲透露 过只言片语。这实在是一个谜。我有时候就禁不住想,是不是外公也不知道外婆 的身世,就像我父亲在几十年里不也是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世吗?我原以为外婆在 她临死时要揭开这个谜的,但也没有。有可能她有过这个想法,但一切都来不及 了。   1996年4月初的一天,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外婆独自一人坐在县城我家 客厅的竹椅上,当时我母亲上街买东西去了,因为清明节快到了,她要准备香纸 之类的回猫庄给外公和我父亲挂清,而且我们还准备在三天后清明节那天给我外 公立碑。本来我外婆是要跟着我母亲一起出门的,有些东西她要亲自选定,但我 母亲耽心她纪大了,街上车多,难以照应就没同意。中午的时候,我还在书房里 写作,但我没关门,我怕外婆有事叫我听不到,写得正起劲的时候,我听到客厅 里传来一声啪嗒声,是椅子倒地的响声。一般来说,这种不太响亮的声音是打不 断我写作思路的,但那天不知是为什么,响声一传到我的耳膜上,我立即就像是 被电击了一下,全身抖动起来,心里也是一凉,我赶紧冲进客厅里去。我看到外 婆已经倒在地上了,我抱起她,发现她的双眼已经定了,嘴巴却在蠕动,似有许 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已说不出来了。直到她落气,她的嘴还是张得圆圆的,像一 条渴水的大鲤鱼的嘴巴。双眼也没闭。我把外婆的双眼抹闭了,嘴巴却怎么也抹 不闭。   我外婆从我记事起就没进过一次医院,她是无疾而终的。外婆疼爱了我一生, 最后死在我怀里的,上天让我以这种方式回报了她对我的爱。我以为冥冥中,是 苍天有眼,能让我给她接气,对她对我都可谓不薄。   外婆入殓时,是我母亲亲自给她净身和换上寿衣的。据我母亲说,她发现我 外婆的身上有两处伤疤,一处是在左大腿上,一处是在后背的肩胛骨上,两个伤 疤都是圆的,差不多有现在的一元的硬币那么大。我母亲说她跟我外婆一起生活 了几十年,从没见过她身上的这两处伤疤,更是没听她说起过,我母亲估计那枪 伤。   这就更加令我外婆的身世扑朔迷离起来了。联想到外公外婆合谋着连自家所 有人都在隐瞒的这一事实,再结合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以及外婆的种种怪异之 处,譬如她的文化程度,譬如她守口如瓶的个性,我当时立即就有了一个大胆的 猜测,外婆的身世最大的可能不外乎两种:她曾是一个女匪,或者是一个脱离了 组织的中共地下党员。而且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但不管是哪一种,外公和外婆 的结合都会有一个相当精彩的传奇故事。   外婆这一走,不仅她的身世成了永远的不解之谜,她把那个一定是个惊心动 魄的传奇故事也带走了。   三天后,也就是清明节那天,我们把外婆送回了猫庄,葬在外公的身边。   5   我虽然每夜都是和外婆睡的,但自打能跑动以后,玩却是常常跟着外公。这 不需要什么解释,每个小男孩都是这样的。其实也没怎么地玩,我从小体弱多病, 跑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因此我其实是一个挺安静的小男孩。那时外公也是一个 安静的老男人了。多数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天空,手里攥着他的 那粒子弹。而我则是静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用手掌托着腮帮骨,偏着头望着 外公。安静得也是一句话不说,应该说一个手势也不打。   突然地,外公就把那粒子弹抛向了空中,然后再稳稳地接住,攥在了手心里。 或者是,在他的手心里颠来簸去的。但外公却从来不让我碰它。外公问我最多的 一句话那就是: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困绕了他一生,最 终他也没能找到准确的答案。我想外公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正确答案 的问题。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去追问呢?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回忆的,现在记不得了。毕竟,倏忽间就是半个 多世纪了。现在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外公的回忆是从他手里的那粒子弹开始的。   知道它的来历吗?他是从日本鬼子身上抠下来的,是外公杀死最后一个鬼子 的子弹……那一仗打得真过瘾呀,五天五夜,打到最后,几千弟兄全部阵亡了……   后来我查阅史料,知道外公说的这一仗就是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湘西会战中 的沅州保卫战。时间是1945年的春天,更精确的时间是1945年5月1日到5月5日。 据史料显示,湘西会战是抗日战争中最后一次大会战,日本军方称作“芷江作 战”, 目的是占领湘西芷江机场。整个会战起始于1945年4月9日,止于1945年6 月7日,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28万,是抗战中最后一次大会战,也是整个抗日战 争的转拆点。此后日军再无能力布署大战役了。   整个湘西会战中,打得最惨烈的就是沅州保卫战。   外公带着一个整编师六千多弟兄就这样走进十年前的那座孤城。   外公清楚地记得他是4月30日下午接到上峰的命令开拔沅州城的,突击行军 了一整夜,于拂晓前赶到了指定的位置——一百多公里外的沅州城。那时沅州城 已是一座空城,居民早在先天晚上闻讯日军即将攻城匆匆逃离了。沅州也是一座 小城,如果不是在它西南面一百多里外修建了一座芷江机场的话,根本就毫无战 略意义可言。外公带着他的部队进城时,整座沅州城死一般地寂静,惟有县政府 前亮着灯,其实也不是灯,是三十多只火把,肖县长和三十多个穿黑制服的警察 正等在那里。肖县长是一个年近六旬的细高干瘦的老头,外公乍一见到他还觉得 有点面熟,想想是根本不可能见过面的,这才想起这位县长跟他童年时的那个私 塾先生很是相像,只是少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外公一到,肖县长就小跑着过 去,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外公的双手,说沅州城就交给将军了。外公大手一挥,对 肖县长和警察们说,你们放心去吧。肖县长带着警察们就走了。外公让官兵们抓 紧时间眯一觉,自已则上了城墙察看工事。转了一圈之后,才发现整座沅州城几 乎没一座工事,连碉堡也没一个,好在它还有较为坚固的红岩砌的城墙,外公知 道这城墙是清朝嘉庆年间朝廷为防备湘西苗民暴乱修建的,一百多年来就连城门 也保存得完好无损。   外公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来到南门,外公看到肖县长和警察们还没有出城,就说老肖,赶紧走呀,晚 了就走不出去了。肖县长说老夫不走了,这些警察我让他们谁愿意走谁走,也没 一个人肯走,三十二个人,一个也不少,你点点数,都是你的人了。我外公说老 肖你别胡闹,赶紧走,赶紧走。肖县长说,真不走了,让老夫给你搬弹药当伙夫 都行。警察们也说,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打死一个够本,多的就赚。外公突然 一声大吼,老肖呀,你这是给我交了三十三条命啊!肖县长却呵呵地大笑,有将 军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老朽能向沅州十二万父老乡亲交待了。   肖县长已经从我外公的话了听出了他誓与沅州共存忘的决心。   外公转过身去,问宋副官向陈长官报告部队到达沅州了吗?   宋副官答,刚刚报告完毕。   外公说,很好。传我的命令,把城里所有的电话线全部切断,所有的发报机 全部砸烂。   宋副官啪地一个立正,说,是!师座。   肖县连忙摇头说,将军,万万使不得呀。这样一来沅州就真是一座孤城了。   宋副官虽然心领神会,仍小声地提醒外公,师座,有些不妥吧?   外公大手一挥,说没什么不妥的,上军法处我去。又拍了拍宋副官的肩膀, 老弟,咱哥俩等这一仗等了多少年呀,再不他妈的痛痛快快地打一仗算是一个军 人吗?   宋副官说,打了多少年狗咬狗的仗,窝心啊!要上军法处咱哥俩一起去。   宋副官走后,肖县长还在捶胸跺足,说,使不得,将军,使不得呀!   外公说,老肖,你给党国效力了这么多年,咋就长不大呀?你相信会有援军 吗?党国的军队要是真心抗日,小日本打得到我们这地方来吗?看在你我都没几 天活头的份上,实话给你说吧,上峰交待,放几枪就跑,仗打羸打输是小事,人 不能打没了,部队不能打散。   外公看到肖县长的嘴巴张得像娃娃鱼一样合不拢了,一双小眼睛也瞪得比牛 卵子还大。   第一次战斗两小时后天刚刚亮明就打响了。日军一个联队一千多人大摇大摆 地向沅城开进,他们也是4月30日下午从宝庆开拔沅州的。日军早就探明从凤凰 到沅州正好比宝庆到沅州路程还多出二十公里,以为外公的部队至少要等第二天 中午才能赶到,但令日军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到城外,就遭遇了我外公部队的 伏击和顽强地抵抗。恼羞成怒的日军把迫击炮和小钢炮的炮弹像下冰雹一样往城 内倾泄,轻重机枪的子弹打到石墙上比雨点还要密集。而外公手下六千多人只有 六千多条汉阳造,不到十挺轻机枪,重型武器没得一门。   一天过去了,沅州城巍然不动。   两天过去了,沅州的城墙被撕开几道口子,是被炮轰开的,但又都被及时地 堵上了。   最惨烈的战斗是从第三天下午开始的。原定于一天拿下沅州城后直插芷江的 计划被延误,令日军司令部大发雷霆,2日深夜又增派了一个联队,第二天上午 十点就赶到了沅州城外。   十点之前,外公的部队刚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空气里的硝烟味,焦糊 味还没有散去,外公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被炮弹炸开的缺口上抽烟。从不抽烟的外 公一点着就被着实地呛了一口,发出了一串嘹亮咳嗽声。他目光平视地看着城外 平坝上的田畴,和稍远处波光粼粼的沅水河,春天的阳光结结实实地照耀着,这 样的季节本来是农人们犁田插秧最忙碌的时候。但外公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日本人 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一片烧焦了正在冒着浓烟的土地。   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但外公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轻松感,他的脸色阴 沉沉的,他在尽量地压抑着心里的悲痛。他抽了一口烟,眉头锁得更紧了。烟是 宋副官留下来的。一小时前,就在就个缺口上,外公失去了两个他最亲近的人, 宋副官和我的二舅。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当时他们三个人都 是在一起的,外公和宋副官来城墙上督战,看到那里撕开了一条口子,他马上就 抓起一支步枪赶过去。外公枪法准,他的枪一响,就得有一个鬼子跳起来栽倒下 去。一个,二个,三个,外公一边开枪一边数着从他枪口下栽倒下去的鬼子兵, 这一打就打上瘾了,任凭宋副官怎么拉也拉不开他了,宋副官也就趴下来陪着我 外公,他说我来帮你数数吧。外公和宋副官趴在缺口的右边射击,我二舅就趴在 缺口左边的墙垛射击,中间隔了一挺轻机枪。当宋副官惊叫着又栽了一个,二十 一个了,这时一发炮弹落在了缺口内,把我二舅和那个机枪手同时掀上了天。机 枪一下子哑了,外公知道我二舅挨炸了,但他来不及多想,马上蹿过去端起机枪 扫射。一会儿,宋副官来了,说你看看二佬去吧,快不行了。外公头头没偏一下, 说狗日的又上来了,快给我装弹匣。宋副官一看缺口外成群的鬼子正猫着腰蜂涌 而来,二话没说赶紧装弹匣。   可能杀红了眼,也可能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过瘾,外公一下子忘乎所以了,更 有可能是射击角度的需要,外公端起机枪一下子站起来扫射,他一站起身立即就 一撂一大片。宋副官也在起劲地叫喊,像是给我外公加油,哎呀呀,又倒了几个, 我都数不过来了呀。话音未落就朝我外公扑过去,他看到了一个日军狙击手正瞄 准外公。外公正打得过瘾时,突然一下子被宋副官扑倒下去。外公只趴了不到几 秒钟,就感到脸上有股热流在蠕动,他知道宋副官中弹了。他拱开了压在他身上 的宋副官,宋副官身子无力地倒向了一边。外公再一次站身起来,直到把那个弹 匣扫射完后才把机枪交给另一个士兵。等他抱起宋副官,宋副官早就落气了,那 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外公转过身去,红着眼睛死命地喊救护员, 却看到我大舅站在他身后,大舅满脸泪水,外公这才想起我二舅来,问二佬怎么 样了?大舅说他死了,爹你回指挥部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外公说不去!大舅说 副师长等着你呢。外公凶我大舅,说等打退了狗日的再讲,莫罗索了。说完又抓 过一支步枪射击。   两个最亲近的人就死在眼前,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二十多年来出生入死 的兄弟和朋友,外公却没同他俩讲得最后一句话。   这一仗下来,外公和副师长清点了一下人数,连伤残在内只有四千多人了, 两天里,阵亡了两千一百多弟兄。   平均一天阵亡一千多弟兄!   外公说这些弟兄在城内守城的多半是被炮炸死的,放出城外机动作战的几乎 整营整连都没得一个人回来了。后来打扫战场,清点尸体时,竟然一个都不少。   6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让一粒子弹穿过胸膛这种想法的,我不太清楚。也 许是从解放军打进湘西来那天就有了,也许是从1952年大规模镇反时才有的,这 就不好说了。据我母亲后来回忆时说,自从1949年冬天解放军一来,我外公就开 始明显地衰老了,衰老的速度几乎是惊人的,半个月时间里,他的一头乌黑发亮 的头发就灰白灰白的了,他的硬朗的腰板也佝偻下去,弯成了一张弓。等我稍稍 长大了一些,对外公有了记忆时,他在我的记忆里就完全是一个苍老的老头儿了。   我常常猜想外公那些年一定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虽然他在外表上装得若 无其事,让猫庄人看不到哪怕一点点他内心里的畏惧和耽心,还有焦躁。但他加 速度式的衰老把他内心的煎熬暴露无遗了。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外公打了大半辈 子的仗,除了他认为他打得最过瘾的,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最后一仗外,大部 分的仗都是跟共产党员打的,也就是跟解放军的前身红军打的。外公能在军队中 一步步迅速地晋升为少将,就是因为我们湘西有一支由贺胡子带领的红军,没有 贺胡子和他的红军,我外公的将军梦很可能就是一场空梦,他最多能混到一个上 尉或者是中校顶尖了,可能连老婆都没得机会娶,有机会娶也养不活全家人。可 以这样说,死在我外公手里的红军战士远远要比死在他手里的日本鬼子多得多, 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外公曾经给我计算过,他说他在沅州城时至少有七十 六个鬼子是直接死在他的枪口下的,但他从没给我提起过他亲手杀死了多少个红 军战士。那么,是不是能够证明实在是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呢?   当然,我的猜想也仅仅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事实根据,或许一点也不正确也 说不定。事实上,据我的观察,外公在猫庄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内心里的波 澜壮阔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但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外公的衰老也许仅仅只 是缘于他身体的原因,是他的体质垮了,而他体质垮下去的原因就是营养跟不上 来,那时离开了城里到乡下居住就意味着和原来的生活方式彻底地脱钩,在猫庄 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除了腊月里杀年猪,其它的时候是莫想看到猪肉的。仅仅就 只有那几样蔬菜而已。对于大鱼大肉惯了的外公,体质不垮那才是怪事了。外公 的心境之所以能如此平静,这当然与我们猫庄,特别是乌古湖的与世隔绝有关。 那些年里,我们猫庄不通公路,也没有水路可走,最近的一条水路也有二十里远, 若是有事要去县城的话,先要翻过几座大山,到镇上,然后再下一千来级石阶到 白河的一个码头上坐船才能出去。猫庄是如此偏僻,外面除走亲访友的人,几乎 没人来过,而猫庄人的亲友,也就是一二十里范围内的村寨里的人,来去多了, 都是熟人了。乌古湖就更鲜有生人的足迹了。这里连猫庄的人都很少涉足,除非 是来这几户人家下达开会的通知,或者是工作队的例行检查。而工作队的例行检 查,到1954年之后新政权已经牢固得坚不可破的时候就很少很少了。   也许正是因为乌古湖的偏僻,外公一家才得以平安度日,他们的身份没有引 起任何人的怀疑。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我想外公是不可能躲得过1952年的镇反运 动的。我后来常常设想,要是真能够把我外公揪出了也许并非就是一件坏事,说 不准还能因祸得福呢。其结果有两种,一种是最坏的,那就是把他作为一个双手 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国民党反动派高级领拉出去枪毙,还有一种就是以他的资历和 身份去县里或者省里做一个参事。两种可能并行存在,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机率。 若是后一种可能的话,那么外公还会不会要用一粒子弹穿透胸膛呢?   可能还会!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可以肯定的是我外婆,我母亲以及我父亲,甚至也包 括我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也就是说那以后的岁月我们都不可能在猫庄平平静静 地生活下来。看来我外公还是高瞻远瞩的。我一直不清楚我外公一家是怎样躲过 1952年镇反时的大清查的。奇怪的是,我母亲也不清楚,她说好象那时候根本就 没人找她调查过什么,至于找没找外公外婆,我母亲说那她就不知道了。   我母亲说也许是那时我外公可能看起来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工作队盘 查他时就不那么仔细了,再加之外公一家跟猫庄的村民们人人都相处得很好,大 家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坏人呀。哪怕是这种可能,淳朴的猫庄人想也没有想过吧。   这倒是实情。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就是一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儿,如果他在做与那 粒子弹无关的事时,他脸上的肌肉总是松驰的,眼神也不显得专注,跟一般农村 里的老头儿没多大的区别,神情有些散漫,表情也是木纳和迟钝。这种木纳和迟 钝在任何一个乡下老头儿的脸上都能见到。外公也不显得郁闷,他的小日子过得 随心所欲的,种田种地,有时夜里去猫庄和一些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打打上大人, 一打就是大半夜才回来。田是土改时分给他和外婆的,是一丘三亩多的大田,在 我们猫庄的平坝上。犁耙活是我父亲做的,但栽秧打谷外公外婆都要来参加的, 不仅只是帮忙收割他们家的,还要给我们家帮忙,等于是两家合伙一起做。地是 他自己在屋后山坡开荒的,主要是种蔬菜,还种一些豆类,也是用来做菜吃的。 我外公和我外婆两人都特别喜欢吃豆腐,所以地里种得最多的是黄豆。为此,我 外公还专门自己选了两块上好的青石凿了一副石磨。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他们才 在菜园里种上一些苞谷,以供我烧吃嫩苞谷。   许多年来,在我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之前我一直想不透,那时候我外公和外 婆的小日子其实还是过得蛮不错的,虽然是清贫了一些,生活上很艰苦,但也其 乐融融啊,有儿(郎是半边子嘛)有女,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子整天在膝前绕来 绕去的,人一老,不就图个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吗?再说,那时候动荡已经 过去了,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更大的风暴还远在天边,没有或者说还处于正在酝 酿阶段,那一段时间无疑是我外公一生中最平静的时光,几乎到了无人打扰的地 步。他在猫庄已经扎下了根,经过剿匪、镇反之后,他的身份和来路几乎没人怀 疑,他和我外婆早就被我们猫庄人认可了,成了我们猫庄的一员。   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外公却迫不及待地要让一粒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了!   他开始行动起来了。   7   外公没有死在沅州城里,无论怎么说那只是一种侥幸。外公打仗一惯是身先 士卒的,仗一打起来他就在指挥部里呆不住了,哪里的枪声最密集他就往那里跑, 所以说,外公在沅州城里阵亡的机率跟他那六千多名弟兄是一样多的,甚至比有 些士兵还要大一些。但有时候偏偏造化作弄人,一心想当民族英雄光荣在战场上 的外公偏偏就没有死成。   外公是被一串在他身边暴炸的手雷震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后,他这一生的仗 就打完了。   外公说最激烈的战斗是在5月3日下午3点打响的。双方一交火,外公就发现 日军的攻势格外凌厉,如果没有援兵的话他们根本就没能力发动这么凶猛的攻势 了。日军兵分三路攻城,每一路的火力都猛烈无比,压得外公的人根本就不敢抬 头,这样打下去,沅谢州城很可能在当夜就得失守。外公把团级以上的军官召集 拢来迅速地一合计,决定坚守到天黑后主动地一路一路把敌人放进来,放进来一 路吃掉一路,吃掉后再放一路进来再吃掉。这就是所谓的关门打狗法。短兵相接 才是我方的优势,日军一进城,他们的火炮优势也就没有了。   军官们一致赞成,大家都知道除了巷战和肉搏,这仗根本就没法打下去。天 一黑,外公故意让日军攻势最弱南门被攻破,把日军引进了五里牌,不到两个小 时,三四百日军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接着把西门的也放了进来,就一次最少也 有七八百日军,还有摩托车队,但令外公和军官们没有想不到的是,这股日军识 破了他们的企图,进城后就直扑小北门,拦都拦不住,守在那里的二团就腹背受 敌,不到半小时伤亡过半,等另外两个团从五里牌赶来增授时,小北门已经失守, 大量的日军正蜂涌而入。   之后,就是一整夜的撕杀。整座沅州城到处都是枪声,杀喊声,手榴弹和手 雷的爆炸声。激战一夜后,第二天凌晨,日军伤亡过半,无心恋战,不得不撤出 城去,沅州城仍旧巍然不动地在我外公的手里。但是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已经尸集 如山,血流成河了,整座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尸体绊脚,都有一摊摊的血浆。这 一夜,外公的四千多人消耗掉了一多半,包括伤员在内只有不到八百人了,一夜 战死了两个一个副师长,两个旅长,团级以下的军官还活的已不到原来的五分之 一。我大舅就是在这一夜被捅死在一条巷子里的,死时他还咬着一个日本兵的脖 子。肖县长也死了,仰面倒在一家店铺的门面外,手里还死死捂着一小布袋捡来 的子弹。   外公自己身上也挂彩了,被鬼子扎了两刺刀,一刀扎在腿上,一刀扎在肩上。 包扎完后,外公喝了一碗石老二端来的大米稀饭,忍痛到了肖县长的遗体前,脱 下军帽,给他敬了一个军礼。   外公让士兵们把所有的我方尸体都集中到一所中学操坪里,等到战后统一掩 埋。他还让士兵们清点了一下日军留下来的尸体,一个军官给外公报告说日军在 沅州城内丢下了一千五百多具尸体。外公说战绩不小呀,加上城外的死亡人数, 估计得上两千,狗日的鬼子也没多少人了,这仗我们一定赢定了。那名军官又说, 抓到了几个没死的日军俘虏,怎么处置?请师长指示。外公想也没想就说用刺刀 捅死,他娘的一个不留!   说完,外公又问,在紫金岭阻敌的的警卫营有消息吗,他们怎么样了?   那名军官说,全营四百八十九名弟兄全部阵亡,尸体已经拉回城内来了,一 个也不少。   都是些好弟兄啊!外公仰天长啸了一声。   因与外面切断了联系,此时外公还不知道这时整个雪峰山下已经打成了一锅 粥。而且日本人在任何一处战场上都没捞到便宜。他们投下的大量兵力就像撒入 河里的鱼饵,转眼间一股一股地消失不见了,以至于各个战场都抽不出兵力增援。 但国军的部队却在源源不断地集结,芷江机场上日夜灯火通明,几分钟就有一架 飞机起飞赶往战场轰炸,或者是降落下来补充燃料和炸弹。但是不管是国军战区 司令部还是陈纳德的飞虎队都把沅州城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距离芷江一百多 里的沅州和那些只隔几座山头的雪峰山脉下的各个正处于胶着状态的战场来说, 沅州已经不重要了。日军占不占领沅州对芷江都构不成什么威胁。   其实外公在没开拔进沅州城之前就知道他们无论陷入如何艰难地步都不会有 援军的,沅州保卫战不过是老蒋要借日本人之手消灭湘西王陈榘珍的实力而已。 外公心里清楚,既然打赢打输他都得上军法处。 外公把所有活着的土兵集合起 来最后一次训话,他把上衣一脱,露出一身腱子肉,说弟兄们,仗打到这个份上 了,兄弟们哪个要是不想再打了,把枪和子弹留下来,从箩筐里抓光洋回乡。不 走的哪个若是活下来了就给死去弟兄的家里报个信,让家里人别再等了。   外公给我回忆说,两大箩筐光洋就摆在士兵们的面前,但没有一个人去拿, 包括伤兵。也没有一个人交头结耳地议论。大家都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外公了看着他的士兵,眼圈湿润了,他咳嗽了一声,高声地说,弟兄们,只 要我没死,我就给每个战死的弟兄刻一块民族英雄的墓碑,我死了,活着的弟兄 也别忘了你们的老哥哥。   士兵们一片哽咽,老师长!   外公说,我从现在起我就不是师长了,和弟兄们一样,我也是一个兵,一个 与沅州城共存亡的老兵。   5月4日一整天都相当的平静,外公估计这一晚日军不会有什么行动,他们刚 刚在前一晚吃了大亏。外公让士兵们抓紧时间赶快困一觉,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 最后一仗。他猜想日军天亮后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发起攻击,狗日的武器装备比他 们的要好一百陪以上,晚上显不出一点优势,白天则是他们被狗日的猛烈的火力 压得抬不起头来。城墙到处都是口子了,天一亮鬼子轻而易举就能攻进城来,这 一仗不可避免的还是巷战和肉搏。   外公预料得果然不错,5月5日这天天刚亮,日军就对沅州城发起了最后一次 攻城。外公站在城墙上估计了一下攻城的日军,大约也只有七八百名士兵,他们 的两个联队三四千人也所剩不多了。因此攻势明显没有前几日那么地凌厉,一开 始就成了均力敌的拉锯战。攻进来了几次,又不得不退出去,直到中午日本兵才 完全进入城内。   外公是在鬼子进城后肉搏时失去知觉的,他正在一条巷子里跟一个小鬼子军 曹拼刺刀时,旁边一个士兵和另一个鬼子抱在一起打滚,他拉响那个鬼子腰带上 挂着的一串手雷时,两个人正好一起滚到了外公和那个军曹的脚边来了,巨大的 气浪把外公和那个军曹都掀翻了,震昏了过去。   外公是太阳快要落山时被他的勤务兵小赵抖醒过来的。小赵在这场战斗中失 去了一只胳膊。外公睁开眼时看到他那条空荡荡的右臂,一下子觉得小赵好像很 陌生似的。小赵看到外公睁开了眼睛,大叫起来,你醒了呀!师长你没死!   外公搓着麻木了的双腿问,仗打完了?   小赵说,打完了,狗日的小鬼子被我们全部干掉了。   外公说,干光了?   干光了,小赵说,师长,他娘的一个活的都没有了。   仿佛是故意要跟小赵作对似的,这时那个一同跟我外公被震昏了的日军军曹 也醒转过来了,举着军刀咿咿呀呀地朝外公冲来。   外公大吼一声,他娘的你还没死呀!   吼完就呵呵地大笑起来,笑得震天动地,像见了老朋友似的高兴。日军军曹 一下子愣怔住了,军刀也掉下了地,接着他转身就跑。跑出去老远了,外公才从 小赵手里抓过一支汉阳造,枪声一响,日军军曹一个狗啃屎扑倒了下地。   外公对小赵说,把那粒子弹帮我挖出来。   小赵不解地望着他的师长。   外公看了小赵一眼,语气伤感地说,打完这一仗我就再没仗打了,留粒子弹 做个纪念吧。   小赵跑过去,用刺刀把那粒子弹从日军军曹的心脏里挖出来,交到外公的手 里。外公擦掉了上面的隐隐约约的血迹,把它装进了上衣口兜里。   外公知道日本鬼子完了,他的部队也完了,但他和小赵还是去一个个地翻找, 看看还有不有活着的弟兄。他们最先找到的就是石老二,石老二明显地不行了, 他的的肚子已被捅得稀烂,在黄昏的微风里发出粪便的恶臭。按理说他早该落气 了,他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外公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奇迹。也许是信念,他觉得 一定得撑到亲口告诉外公他也干掉了五个鬼子,没给师长丢脸。果然,他话一说 完,外公就感了手臂一沉,石老二歪过头睡着了。   是再也不会醒来的睡着了。   外公和小赵打着火把找了整整一夜,小赵还戳死了四个重伤跑不动的鬼子, 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十六个负伤没死的弟兄……   8   外公是在1955年春天开始着手准备让一粒子弹穿透胸膛的。   既然找不到一把真正意义上军人用的手枪或者是步枪,外公只好委曲求全, 自己打造了一把能够让一粒子弹穿透胸膛的形状很像德国造的瓦特尔的仿制品。 这种活计外公在十来岁时就干过,现在重操旧业更是轻车熟路的。外公对我说, 他最后一次,也就是在沅州保卫战时佩戴的就是这种手枪,它外观漂亮,轻巧, 但射程不远,除了用来自杀,几乎没有实战价值。外公还告诉我,希特勒就是用 这种瓦特尔PPK型手枪自杀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公在我面前提到自杀这个词。什么是自杀, 我依然懵 懂,不知其义。至于希特勒是谁,更是不晓得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这个古里 古怪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的。   外公在做外面的木枪托时是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做的。枪托他用的是那 种木质坚硬的枫杨树板做的,做得相当精美,跟真枪几乎差不多了。他之所以敢 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做这把枪,托词无非是拿我做掩护,说是给我做的玩具。事实 上这把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有一两个月吧,它也就是我的玩具,我把它 握在手里对着猪牛马羊叭叭地乱放一气,声音当然是我用嘴巴摹拟出来的。   我很是喜欢这把手枪,它太漂亮了。作为一个安静的小男孩,我也忍不住拿 着它四处跑动,意在向人炫耀。   有一次,向队长来外公家发一个什么通知,我跑进屋里拿出枪对准他叭叭地 射,弄得向队长呵呵地大笑。   外公也呵呵地大笑。   第一次,向队长就被这把枪的逼真和精美吸引住了。谁做的呀?他抚摸着我 的头颅问道,做得挺像真枪的。   我又把木枪对准了外公,咿咿呀呀了几声,意思是告诉他是那个人做的。   外公就说,瞎做的,瞎做的。小孩子嚷着要玩耍嘛。   向队长也就不去深想了。他如果好好想一下一定会想出问题来,一个农村的 糟老头儿怎么会造得出来那么逼真的瓦特尔手枪?哪怕就是他曾当过水手,要知 道这种手枪就是当了一辈子国民党士兵的人也未必看到过几眼,在国民党高级将 领中也很少有人佩戴的这种手枪。   也许向队长根本就不认得这种手枪,所以他才没去深想。   就在那天下午向队长一出门,外公就把他的瓦特尔从我手里收缴了上去。作 为补偿,也是为了止住我的哭声,外公重新给我做了一把驳壳枪。这把枪明显就 是粗制滥造的,它笨重,丑陋,拿在手里感觉到很别扭,没前一把有灵性,我只 玩了不到一个时辰,第二天就把它扔进门前的小河里去了。   一个月后,我看到外公在那把瓦特尔手枪上推了一道沟槽,然后装上枪管和 枪机。秀气的瓦特尔一下子也显得粗笨起来,再没有原来那么漂亮了,那只枪管 太长了一点,(枪管不长外公怕射出的子弹穿不透他的胸膛)枪机贴在枪身上好 象很生硬,而且还突出来一块安装火泡的喷嘴,像一匹翘起的公鸡尾巴上的黑羽 毛。好在后来外公又给它上了一层我们猫庄人只用来涮棺材的黑土漆,使它看上 去乌黑锃亮的,对它的粗笨算是一个弥补。   外公装好枪管枪机在上漆时,我年到他一直就在不断地摇头,看来他自己也 不是很满意,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将就着用吧。外公自言自语地说。   我以为外公是要让我来用的,兴奋得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但自从他涮好漆之 后却看也不让我再看一眼了,他把它藏起来了,我翻箱倒柜找了几次也没找到。   外公是什么时候打好枪管和枪机的,对我来说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我想他 可能是在前一年的冬天的夜里乘我和外婆都睡着后悄悄完成的。以我外公的稳重, 他不可能找铁匠去打。那时候要找到一些铁是很容易的,家里的刀锄都是铁做的, 就是上好的铁块也不难找到,外公只要筑个小泥炉,得到一把小铁锤,打造出一 根枪管和一个并不复杂的枪机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在他家后面的山上就有那种 黏性极好的白泥巴,那是用来做火炉的上好的材料,碳也是现成的,一入冬,猫 庄人家家户户都烤碳火,外公即使是半夜里弄出火光来,人家看到了也不会起疑 心。   接下来就是焙制火药。   我们那里焙制火药有一硝二磺三碳的讲究,硝是硝土,磺是硫磺,碳是木碳, 这是制造火药的三种原材料,它们的比例就是1:2:3。一般来说,只要严格按 照这个比例去配制就能制出可以燃烧的火药,至于质量好差就得看原材料的好坏 了。硝土和木碳我们那里到处都是,但选用的时候也有讲究,百年老屋基脚下的 或是山洞深处的为佳,屋越老洞越深越好,总之刨出来看上去要像面粉一样白花 花的,碳却要用木质疏松的桑树,因为它易得着火。而且还得冬天的桑树烧成的 碳,其它季节水分太重,影响火药的易燃度。   这些,我外公也在先一年的冬天早就准备好了。   只是硫磺一下子不好找,猫庄本身不出产这种东西,它的用途也不广,一般 人家都不会放有备用的。为此,外公出了一次猫庄。这是他在我们猫庄定居的六 年中惟一一次离开猫庄。他没有去二十外的镇上商店里买,他怕遭到到售货员的 盘问,因为硫磺这个东西除了能制造火药,能驱邪,在我们那一带就再没有什么 别的用处了,新政府已经破除了迷信,他更没有理由买这种东西。那天我外公是 去了十五里外青石寨一个道士家里。我们猫庄的习俗是死人后棺木下井前要撒硫 磺避邪,所以道士家都会必备硫磺。为了遮人耳目,外公是带着我一道去的。那 也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出门,我至今记得那一日是一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的好日子。   到了青石寨,外公就向人打问赵武林家住在哪里,别人问他哪个赵武林,外 公就说是你们青石寨做道士的那个人。   哦,哦,你是说他呀,他早就不做道士了,那人说,他现在在接受贫下中农 的监督劳动呢。你们是哪个寨子的,还敢请人做道场?   没,没有呀,外公慌张地说,我是他家亲戚,多年没走动了,来看看他。   那人虽然一脸狐疑,还是指着半山腰上一栋孤零零的低矮的茅屋说,就是那 里,他刚才回去,在家呢。   到了那栋茅屋前,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在屋檐下打水洗脸,我和外公就站在 外面的坪场上,没有动。外公也没有叫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中年人转过身 来,我才看到他右边衣袖里面空荡荡的,原来他是个独臂汉子。   中年汉子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爷孙俩也一下子呆住了。他和外公就那样呆呆 在对视着。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两人都好像被施法了,定定的站着, 一动也不动,我还看到那个中年男人的表情首先是惊愕,接着眼圈就红了,红得 亮亮的,那是眼眶里有泪水在转动。   外公的脸上虽然沉稳一些,很快他的眼眶也红了。一滴浊泪砰然砸落下地。   良久,独臂的中年汉子扑嗵一声跪倒下去,他轻声地哽咽着说,师长,您还 活着呀!   外公双膝一软,也跪倒了下地,说,活着呢,活得憋屈死了。   师长,使不得,使不得!中年汉子赶紧爬过来去搀扶外公。   外公不起来,老泪纵横,说,我这不是给你一个人跪的,我是在给全师六千 多弟兄谢罪,死去的和活下来的我都对不住呀!我说过要给兄弟们刻碑的,我没 做到,老宋就躺在我家门口,那块碑倒几年了我没去扶一下,有几次我看到你在 猫庄给人做道场,我老远就绕开了。我对不住兄弟们啊!   中年汉子跪在外公身边,流着泪说,师长,这不怪你!   就是弟兄们不怪我,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啊!外公说,我对不对弟兄们,他 们都是被我送掉性命的,死后连块碑也没得。   有师长这份心他们也值了,中年汉子说,师长,这页书不能翻了。   两个人都起来后,外公才说明来意,问小赵做道士时剩不剩有硫磺?小赵也 不问我外公要它做什么,就带着我外公进屋,在床脚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旮旯 里找出来了鸡蛋大一坨黄黄的硬邦邦的东西。   小赵问,够了不?要是不够我再去原来一道做道士的几家问问。   我外公欣喜地说,够了够了。   小赵还问了,我婶子还好吗?   外公说,好,好。   秀英呢?小赵又问。   也好,也好。外公拍了拍我的头说,这就是秀英的孩子,叫太平。   我早看出来了,嘿嘿。小赵使劲地掐了一下我脸上的肉,疼得我呀呀地叫喊 起来。   回来的路上外公一直似乎很兴奋,一路都在自言自语,叽叽咕咕的,直到走 出了青石寨,来到一条寂静无人的峡谷里时,外公才把一路憋痒了的嗓子放开来。 他吼出声了:   一团长!   报告师座,一团长阵亡了。   一团副!   报告师座。   一团副也阵亡了。   参谋长!   到!   我正式任命你为一团团长,带一团弟兄们守住西门。   是!师座。   二团长!   到!   给我带弟兄们人堵住北门,不准一个鬼子过小北桥。   是!师座。   三团长!   报告师座,三团长阵亡了。   三团副!   到!   你接替三团长,带弟兄们守住南门。   是!师座。   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不是我伍大彪吹牛,这点小伤跟三五个鬼子拼刺刀没他们的赢头。   我可丑话讲在前头,放一个鬼子进城来了我把你就地正法。   是!师座。   警卫营长!   到!   带上你的弟兄从东门出城抢占紫金岭,务必坚守到第二天天亮。   保证完成任务!师座。只要还有一个兄弟活着就不让他娘的小日本上前一步。   赵武林。   有!   走,上城墙去。   是!   给我拿挺轻机枪,多拿几个弹匣。   好嘞。   …………   师长,我没……没当孬种,我……我干掉了他……娘的……五……五个…… 小……小……日本。   呵呵呵呵,我讲你石老二呀,你一个鸦片鬼死得值了!   师……师……长,你……你记……记得给……给……我立块碑,记……记得 刻……刻上我……干……干了五……五个……狗……日……的……日……本…… 兵……   石老二呀——   外公撕心裂肺般地对着山谷喊了一嗓子,突然就蹲下地噢噢地放声大哭起来。   群山震荡。山谷里一片嗡嗡的回音。   收住了眼泪后,外公神色黯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眼茫然地盯着高远、 深邃的天空。良久,他从怀里摸出那粒他随身携带着的黄亮的子弹,开始在他的 手心里颠簸起来。随着这粒子弹从他的右掌心跳到左掌心,又从左掌心跳到右掌 心,外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起来,但他的一双浑浊了的眼睛却愈来愈明亮了,熠 熠闪光。   外公在手心里掂着那粒子弹,再一次问我,太平,你说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外公第几次问我了。   晓得我不会回答他的,外公轻轻地摇了摇头,收起了这粒子弹。   外公对着那粒子弹说,今天刚好满十年呀,十年,咋就那么快呀,想起来还 像昨晚上发生的事呢。   之后,我们一路上就走得异常地沉闷。   到了猫庄,天色尚早,外公带着我回了一趟我自己的家, 我父母正好刚刚 从地里收工回家,他们让我外公进屋去坐,外公不坐,却突然对我母亲说,今晚 就把太平放这里,不带回乌古湖了。我父母也没多想,说就让他跟我们睡吧。停 顿了半天,看到我父亲把我带进了屋,外公对我母亲突然又说,秀英,我要是走 了的话,你把你娘接过来跟你们一起住吧。记住,她胃不好,炒菜时不要放那么 多辣椒。   我母亲一下子楞住了,接着鼻子一酸,说,爹,你身体好好的,讲这些做什 么呀!   外公平静地对我母亲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   9   第二天,也就是1955年5月6日这天凌晨,我外公终于用他自制的那把看上去 十分粗笨和别扭的瓦特尔手枪完成他的夙愿,让那粒他捂了整整十年的带着他温 热的体温的黄亮的子弹穿透了他那干瘪了的胸膛。   从青石寨回来的当天晚上,外公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他像一个科学工作者 进入试验室一样,开始研磨、烘焙那些硝土、硫磺和桑木碳,然后按比例地配制 出了火药和火泡。原料齐全,配制火药这事就太简单了,外公几乎一试即成。当 外公抓起他面前的那些像药粉一样的黑色的东西投到一块红红的碳火上时,立即 听到“嘭”的一声,碳火就冒出了一股浓烈的青烟,同时整个房间里也弥漫起了 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外公肯定是使劲地嗅了一阵这种他多年没有味到过熟悉的气味,脸上浮出了 自我陶醉的满意的笑容。   然后就是制造火泡。这个活技术含量要高一些,硝土硫磺木碳的比例也跟火 药不同,但也难不了我外公,他用一张红纸做底板,用浆糊围了个小圆圈,在里 面装上火泡药,一个火泡就出来了。火泡的质量当然要好,但关键是枪机要有力, 才能扣着火泡,外公反复试验了几次就大功告成了。他在打造枪机的时候早就考 虑到了它的力度问题。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外公肯定是去了一趟我外婆睡的房间里。他看到我外婆 已经睡着了,而且正打着轻微的鼾声,我外婆早就习惯了他一个人半夜里捣鼓什 么,或者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什么也不捣鼓。外公在我外婆的床前默默地坐了一 小会儿,然后绝决地起身回了他的那间“工作室”。   几分钟后,在一片嘹亮的鸡啼声遮掩下,从我外公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一点 也不张扬的沉闷的枪声。   那一枪是我外公顶在胸膛上打的。由于他在枪膛里填了太多的火药,不仅那 粒子弹顺利地穿透了他的胸膛,而且巨大的爆炸力把那只枪的枪膛也炸裂了。   外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其实我外婆并没有睡着。外公来她房里的时候,凝 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外公一离开,她就尾随着他, 目睹了外公开枪自杀的全过程。我外婆当时完全有时间制止我外公,但她没有这 样做。我外婆后来回忆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只是呆住了,脑子里一片 空白。   外公进房后直到开枪一直都没回头,他是面对着几百里外的沅州城所在的南 方扣动枪机的,因此他就没能看到背后站着我外婆。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公在那天晚上给我外婆留下了一张“阅后付炬”的 遗嘱,其大意是:他死后立即处理好他自制的手枪,清洗掉他身上及屋内的血迹, 换上他准备好的寿衣;对外只称他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包括女儿和女婿也必须隐 瞒;丧事从简,不得超过三日下葬;以上坟方便为由,在宋副官的墓旁买两块坟 地,把他葬在他的旁边,他们老哥们可以在一起了,你自己后来也有个地儿。我 外婆看完之后,没有丝毫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麻利的手脚不折不扣地完成了 外公最后一次嘱托。   忙完后,我外婆这才点燃了长明灯,把一挂鞭炮在堂屋里放了。她这是要给 乌古湖的其它几家人递信。然后我外婆才伏在外公的尸身上哥哥长哥哥短地铆足 了嗓子哭嚎起来。   那天晚上我是和父母睡在猫庄的,乌古湖人没有听到的我外公自杀的那一声 沉闷的枪响,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而且听得异常真切。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坐在床上对着父母大叫一声:我外公死了!   我父母一下子也惊醒起来了。最先是我母亲的惊叫声,她没听清楚我说的是 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对我父亲喊,哑巴开口了,我儿子讲话了。   我父亲也说,我也听到了!   我母亲搂着我,异常兴奋地问我,儿子,你刚才讲什么?   我又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外公死了!   但是我的脸上立即就挨了我母亲火辣辣的一耳巴,从此又是好几年没再开口 说话。   乱讲!我母亲低声地训斥我,你外公好好的,怎么会死!   我父亲也帮我母亲说话,骂我说,白眼狼,外公天天带你,你还咒他。   我父亲和母亲又睡了下去,但我母亲的心里终究是不安宁,她想到了哑巴开 口说话一般是很灵的,又想到了傍晚时我外公说的那种断头话,蒙在被子里嘤嘤 地哭泣起来。哭了一阵,就叫起了我父亲,带上我,打着火把往乌古湖赶去。当 我们走到那片坟地时,就听到外公家里传来了鞭炮声。再走近一些,我外婆的哭 嚎声也清晰了起来。   我母亲一下子就瘫软了下去。   三日后,我外公下葬了。他的墓地就在那个宋副官墓地的旁边。下葬的那天 我也披麻戴孝地去了,我看到几天前我和外公去青石寨路过时还倒坍着的宋副官 的墓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扶正了,碑前还有燃烧过的香纸,而且那块墓碑上 灰暗的“抗日英雄宋连生之墓”几个大字也用红漆重新描过,在一片炽热的阳光 照耀下血红血红的。   但我外公的墓地只是一个土堆,没有碑,更没有字。   我外公死的那年仅才五十八岁,离我们猫庄人认为的满六十岁才算是一个老 人还差两年,因此他就没有资格立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