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作文得奖   作者:辰雨石   四月某日,打开“新语丝”的网页,只见在“第七届PSI-新语丝网络文 学奖获奖名单”里小文《干校的狗》赫然在列,上面还分明写着“奖金二百美元 或人民币一千六百元”,不禁大喜过望,把古人“宠辱不惊”的教诲都抛到了脑 后。   生性愚钝的我,但凡应试必然以失败告终;更加要命的是,我不但愚钝,偏 偏又缺乏运气的眷顾,各种抽奖、彩票从来没有中过。时间长了,别说名利双收、 就是对发一小笔外财也断了念头。日光荏苒,眼见快看清自己天命里白不刺咧的 颜色,忽然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捧在手上,风雅和风度就有些顾他不上了。回 到家,第一时间先向老婆和老父老母通报,就像高喊“二个他妈快把大木盆拿来 耶”那位一样。不过,因为是个“三等”,又是在网上,没好意思(当然也没有 机会)说“首先要感谢我的父母和妻子”之类的话。   我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如今是开放搞活WTO的年代,论收入与外企不能同 时而语,论地位没有大学教师的高尚;虽然饭碗还算安稳,但和国家公务员相比 又差了很多。原来还没有什么感觉,有了小孩以后,就感到经济的拮据,老婆也 开始有些微词。这“一千六百元”,虽然还不够孩子两个月的托儿费,但毕竟是 飞来的横财,听到汇报后,老婆的颜色也和悦了很多,并且鼓励说“以后接着写 吧”。我虽口里唯唯称是,心里却非常明白:写是可以,再中一次谈何容易?   说来,这次获奖真是机缘巧合。对“新语丝”和方舟子本来不甚了了,由于 好友和方舟子在网上发生一些口角,就一路寻来,本想拔刀相助、打个边鼓,却 不料一眼瞥见“新语丝文学奖”。看到那诱人的一千美金,寻仇的事情就忘在了 一边,- 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经济基础决定上网打架还是上网投 稿”。   投稿规定说一个人可以拿出三篇,前面投稿的人也大多用足此数。我翻箱倒 柜,除了这篇“狗”凑够五千字,其它字数都在一千上下;当真获奖,一个字就 拿人家一个美金,这样卖字未免有些奸商的意思,只好敝帚自珍了。于是这《干 校的狗》就承载着我的嘱托和希望,被孤零零地推出家门。从我随手点击翻阅的 几篇文章看,实力都很了得,去年的一等奖更是一篇力作。我能够得奖,我想, 肯定是沾了“狗”的光。   我本来是个非常慵懒的人,难得下手写字。2003年1月,儿子刚刚满月我就 被单位派到日本常驻。独在他乡,加上日中交恶,无论电视上还是书肆里,对中 国的恶语相向都成为时尚,让我倍感压抑。为了排解,每天晚饭后我都出去散步。 住所的北面有一座大庙,叫“本门寺”,是禅宗在东京的开山之寺。除了正殿, 还有一座五重塔,“境内”有大片的墓地,从这里穿行、在幽暗的光亮中辨认那 些碑文就成了我的功课。南面有一条叫做“玉川”的河流,是东京和神奈川县的 分界,我也时常散步到这里,站在堤岸上引吭高歌,惊得过往的行人和走狗都驻 足不前。就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写一些文字,发在中学班级的网页上。在一个帖 子里就提到了“玉川”的柳树:   从春夏到深秋,几乎每天都从那里(玉渊潭)下水,游上一圈后上岸,边晒 太阳边看书。看到这幅照片,马上想到的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句子,是 另一种“今宵酒醒何处”的感叹。说到柳树,印象最深的就是玉渊潭岸边的,还 有杭州苏堤上的。“苏堤春晓”中的垂柳枝条比较细,叶子略带鹅黄色,极尽婀 娜妩媚;而对玉渊潭的柳树并没有仔细打量过,因为朝夕相处,它们已经成为生 活中的一部分,亲近、自然。相处十几年,又相别十几年,看到照片,自然是别 有一番滋味。人们常说,诗三百,最美的一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 思,雨雪霏霏。”大概就在于它贴切、婉转地道出了相处和离别的情绪。这次到 日本后,从我住的地方走大约三十分钟,有一条叫做“玉川”的河,夏天几乎每 天晚上都散步到那里,在河边坐上一会儿。河岸上也有几棵柳树,也看不出是红 柳还是垂柳,依里歪斜地长在那里;柳叶都有些卷曲,乱蓬蓬的,就像蓬头垢面 的弃妇;不等入秋,柳叶便纷纷黄落,几棵树就变成了用秃了的扫帚。其实,日 本的绿化很好,只是唯独没有见过漂亮的柳树。也许是心境使然吧。   一个人独处,压抑之中,许多已经忘记的情景不觉之间便鲜明起来。玉渊潭 的柳树如此,连更加久远的干校也逐渐清晰地出现在记忆的深处。走在阴森的墓 地里,脑子里却是干校金黄的麦地和潺潺的小河,打着赤脚的小伙伴贫穷而快乐。 我曾这样写道:   1969年,我随父母下放到河南干校,在乡村小学就读3年。干校地处确山县的 山地,大概属于大别山的余脉。由于学校附近有部队驻扎,部队的子弟们以及干 校的孩子都和当地老乡的孩子一起读书。学校有3排砖瓦房,还有一块篮球场。 当地非常贫困,只有过年时才能沾点儿油腥吃顿白面;每年开春时很多老乡家里 都会断粮,就挖些野菜充饥。   我在班里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部队子弟,很有优越感。我们两个人都是 “斗鸡”的高手,经常去和高年级的孩子较量,且赢多输少;还有一个好朋友是 当地乡下的孩子,长得很壮实,是他们村里的小孩的首领。他能赤脚把栗子外面 的刺壳踩掉,弹弓很准,还认识许多草药。现在想想,他大概要比我们大三四岁。   那所学校的条件应该说在当地是最好的。特别是,干校来了以后, 师资力量 变得无与伦比:获得走资派称号的科学家来到小学,边教算数边接受劳动人民及 其子弟们的改造,重新做了个“人”;靠边站的科研人员则来小学接受我们的 “再教育”。不过当时的课程大概也多少使他们难以施展。记得有门“农业常识 课”,老师是当地的,河南口音很重,在前面抑扬顿挫地念:“豆子里面有胚 胎......” 我们一干人等便在下面接道:“豆子里面有火车!”火车念 “huochai”, 当然是河南话,和“胚胎”一样都念作四声三声。老师便纠正说: “豆子里面哪有火车?”然后继续照本宣科:“豆子里面有胚胎,胚胎里面有萌 芽......”   林彪事件后,干校的人开始陆续撤回北京。临走前,当然要和朋友们告别。 但那个部队子弟突然不来上学了,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后来听说,他爸爸是个 团长,一天他拿着爸爸的手枪瞄准了弟弟,像电影里一样说声“不许动”,然后 就扣了扳机,不成想他爸爸擦完枪后并没有退出子弹......。那个农村朋 友把弹弓送给了我。好像我什么也没有送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以前一起上 山玩时,我带的都是白面馒头,而他总是用块粗布包上两个黑面馍。我也曾经把 馒头给过他,但好像他从来没有要过。转眼30多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比那时已 经好了很多,只有乡村学校依然如故,希望还是很遥远。   我是72年回的北京。75年河南发大水,死人无数。据说我家住过的小土房转 眼间就被洪水冲倒了, 但干校没有什么人员伤亡,估计部队也不会受太大的损失。 死的都是当地的老乡。也不知我的那个朋友是否躲过了那场劫难。朋友叫张金发。 今年大概快50了。在农村,很可能已经当上爷爷了吧。   我们那所学校地势很低,无疑也会被洪水荡为平地。本来就贫困不堪的村民 们,能够逃生已经不易,又失去了干校的支援,他们还能给自己的孩子再盖起一 座学校吗?我朋友张金发的小孙子能有学上吗?会不会也像佛光乡那些孩子一样, 正在没有窗户的教室里,哈着冻僵的小手,仰起冻得通红的脸颊,盯着黑板上的 大字呢?   那阵子,只要静下来,总会想起干校来。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冲动撞击着 我,诉说的欲望有如潮水一般无法遏制,因而就有了这篇《干校的狗》。在班里 的网页上我简短地说了一下“狗”的由来:   文章写的比较仓促,但内容是我最珍视的一段时光。成年后,每天浑浑噩噩、 碌碌无为地闲着或忙着俗务,这段时光便被搁在记忆的角落里,渐渐模糊起来。 前些天,看到班长的《河南农村教育考察报告》,干校、农村的小伙伴和狗等童 年的记忆一下子鲜明起来,一下子又变得历历在目。12月23日在日本是公休日, 我从下午2点一直写到半夜,写了这5千字。与其说是冲动,倒不如说是一种不安 在怂恿着我:我怕如果不能一气写下来,生性懒惰的我就会无限期地搁置下去, 那些记忆也就会逐渐淡去、消失 - 就像经年的传真纸一样。   贴到网上后,班上的同学都加以鼓励,班长动员我去投稿。我没有答应。关 键还是自知之明在作怪。   我是1967年上的小学,童年一直处于动荡的时代。到小学毕业为止,竟然转 校5、6次之多。一个外来户,又不乖巧,自然难入老师法眼。记得6年级时,在 一篇作文里歌颂了前母校的语文老师:“都晚上9点了,见老师办公室里的灯光 还在亮着。”我写这句话是在1973年,比《周总理办公室的灯光》要整整早了4 年。但我的后母校的语文老师却丝毫没有认识到我的原创性,不但给了我2分, 还批示说:“写作文要真实,哪里有人姓见呢?”可天地良心,那个老师真的就 姓“见”啊。不过,我没有对质的勇气和耐心,只好接受编造老师姓名的评判。 后来第一次见到《百家姓》,就忙不迭地到里面找“见”,结果还是没能给自己 平反,只有一声叹息了。   上中学后和老师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善。一次在作文本上又和老师打起笔墨官 司,起因就是因为干校。记得我写了“麦浪滚滚,麦秆被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 之类的话(类似的话我也放到了《干校的狗》里,不过当年的作文是恭维干校的 美景的)。老师似乎对这样的描述非常反感,说不要写自己没有见过的事情,否 则就是抄袭。我的罪名从杜撰又升级到抄袭,是不可忍!我在下一次交作业时给 老师的批语作了批注:“这山不知那山高”。结果老师勃然大怒,把我父母都叫 到学校训斥,直到我服罪为止。不过,我就是口是心非,没有真正服气过:首先, 那些景象都是刻在我的脑子里的,生动、鲜明,那也是我一生中最珍视的时光; 再有那些句子虽然在农村题材的小说里随处可见,但一个初一孩子的写作不就是 模仿的过程吗?   得不到老师的认可,对作文也反感起来。在我的作业上最常见的评语就是 “潦草”。也许是受我的感染,老师的“潦草”也很潦草,好像在为我诠释潦草 的含义。多年后这依然是亲戚之间的笑谈。   其实,这篇“狗”是半天之中的急就章,依然十分潦草。所幸在30年的时光 里社会进步了很多,印刷体的文字不再被少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垄断,“铅字面 前人人平等”,评委们也看不到文章后面那个提笔忘字、潦草的人。他们的主意 力一定都集中在狗身上了。   最近一段时间总到文学评论家谢有顺的网页浏览,他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了一 段福克纳获诺贝尔奖的致辞。福克纳的这段文字是获奖感言的名篇,层次自然比 获奥斯卡奖的那些帅哥靓姐高出许多。我找到原文,把它翻了出来:   我觉得诺贝尔奖不是授予我这个人的,而是授予我的作品,- 一部生命的作 品,里面充满了人类精神的痛苦与汗水;它无关荣耀,更无关金钱,只关乎于在 人类精神中创造的、从来不曾存在的素材。所以,这个奖只是对我的信任。尽管 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奖项在金钱方面做出的充分贡献、体现了创始的目的和意义, 但我仍然要和这些掌声和喝彩一道,把这个时刻作为一个高台,让那些有志献身 于同样的痛苦和辛劳的年轻人听到我的声音;在他们当中,某天必定会有人站在 我站的这里。   我们今天的悲剧带有普遍性和全球性,这种肉体的恐惧由来已久,绵延至今。 以致我们几乎难以承受。精神不再被关注,人们只关注一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才 能一鸣惊人?   故此,如今年轻人在写作时忘记了人类内心的冲突,而这种冲突本身就可以 造就优秀的文字,因为只有它才值得书写, 才值得痛苦和流汗。   人们必须重温这些,必须教会自己:一切事物中最基本的东西才最值得敬畏; 并且,还要教会自己,没齿不忘,永远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为亘古不变的心灵的真 理留出位置;离开这些亘古不变的真理,任何小说都注定如浮游朝菌一般地短命 - 不论爱或荣誉或怜悯或自豪或同情或牺牲。如果不这样做,他的一切劳作都会 受到魔咒。 “他所描绘的不是爱情而是肉欲,他所记述的失败里不会有人失去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所描绘的胜利中也没有希望,更没有同情和怜悯。他的悲 哀,缺乏普遍的基础,留不下丝毫痕迹。他所描述的不是人类的心灵,而是人类 的内分泌物。”   只有当他重温了这些,他写作起来才会如同亲临其境,如同亲历人的结局。 我不屑于接受人的终结。谁都可以脱口说出:人是不朽的,就因为他可以忍耐; 在夜幕四合时分,即便临终的钟声在残阳映照的最后一块荒芜的枯石上响过、消 逝,仍将还有一个声音:他的声音仍在叙述,微弱而不绝如缕。我拒绝接受这些。 我相信,人不仅仅能够忍耐,他还能够超越。他之所以不朽,不是因为在芸芸众 生中唯独他可以发出不绝如缕的声音,而在于他有心灵,他的精神中可以容纳同 情、牺牲和坚忍。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他的天职就是描写这些事情。诗人和作 家的特权就是帮助一个人升华心灵,学会忍耐;就是唤醒他的勇气,他的荣誉, 他的希望,他的自豪,他的同情心,他的牺牲精神。这些都是他往日的荣光。诗 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的纪录,它可以是一个工具,是帮助他忍耐和超越的支柱。   从这段文字里,我能够理解的就是,写作文不能为名利,要用心。扪心自问, 在写这篇“狗”的时候,倒真是全身心地投入,像老僧入定,又像村妇走火入魔, 真切地体会到欲罢不能的痛苦和快感。另外,从福克纳的文字看,一个文人,对 于不菲的奖金只能一带而过,否则似乎有辱斯文,降低层次。这可是我万万做不 到的:如果没有那“一千六百元”,我的兴奋一定会减半,我也不会在老婆那里 得到期许。所以我一定要感谢评委们“在金钱方面做出的充分贡献”。   2007年4月24日于北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