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黑蝴蝶   叶子   在这些深夜里,袁幼仪欣喜若狂地发现,她终于学会了一件事:控制阅读。 以前,当有很多书需要阅读时,她总是急不可耐地囫囵吞枣走马观花,这样可以 得到一个假像给予她安慰:现在我终于把这些书读完了。后来她发现这样做没有 带给她任何益处,有些她认为值得再三斟酌感受的书,她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把它 重读一遍,并在其中的一些见解上逗留许久,这样她才真的有所收获。多次的教 训下来,她终于学会克服自己的急切和对于那些没有阅读的书所产生的焦虑,她 现在可以从容地从一堆未阅读的书中挑出最适合自己、她认为最重要的一本,慢 慢地、津津有味地阅读。从自己阅读方式的改变,她惊讶地看到自己控制力的增 长。她学会了在阅读上的控制。但是,生活呢?她能控制生活吗?生活能受她控 制吗?当又一个夜幕隐去,又一个新的朝阳升起,她能控制这一天所要发生的事 件吗?   夜凉如水。这是N城,一个偏远的海边小城。它的呼吸与大城市遥相呼应, 缓慢而执着地跟着大城市的节拍。大城市的流行风总在一、两个月后刮到这里, 可N城边缘的海水古老依旧。   袁幼仪的房间里彻夜亮着灯。整夜整夜,连续半个月以来,那盏灯就这样固 执地亮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盏灯何时可以熄灭。这盏彻夜不灭的灯已经引起 了同事的非议,但袁幼仪害怕黑暗,她怕在黑暗中面对自己。她必须点亮灯,用 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盏孤灯安慰着她,陪伴着她。她决定和夏铁军分手。 她知道这一决定是残酷的,但如果不对夏铁军残酷,就是对自己残酷。夏铁军对 她的爱,她已承受了多年。她深知那份爱的程度。如今一下子要让爱冷却,迅速 被冷却的爱只会变成恨。她可以想象夏铁军反应的激烈程度。   “听说袁幼仪把夏铁军甩了!”望着袁幼仪袅袅娜娜远去的背影,一个女同 事对好友咬着舌根透露了这一快讯。听者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很快地,这则快讯 以它应有的速度在半天之内传遍了所有同事的耳朵里。   “我要跟你分手。”上星期五,袁幼仪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夏铁军似遭雷击,惊讶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从高二就开 始恋爱,大学时同居了三年,三年来夏铁军在袁幼仪家出出进进,连左邻右舍都 把他当成袁家的准女婿了。夏家一直催着把婚结了,袁幼仪以两年前丧母为由一 直拒办婚事。夏铁军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夏铁军追问道,他的声音都跑调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袁幼仪的语调冷得像冰雪,正眼都不看他。夏铁军突 然在一瞬间领悟到,原来声音是有温度的,冰冷的话语足以冻结一个人的心灵。 曾几何时,她的娇嗔,日日夜夜让他的热血沸腾。   夏铁军咆哮起来:“我不明白,你说清楚。”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两颗心脏之间就像隔着一座太平洋?”   “我一点都不觉得。”夏铁军被眼前的这个女人彻底激怒了,他一把抓过袁 幼仪面前的书扔到地上,并用力踩了几脚,书上赫然多了几个重叠的脚印。袁幼 仪打量着那几个脚印,夏铁军是大脚,他学体育出身,脚特大,半个鞋底的花纹 醒目地印在书页上显得脏兮兮的。 袁幼仪没想到,她买来送给夏铁军的鞋子, 今日竟能派上这等用场,他终于践踏起她的书来了。那是她最珍爱的一本友人诗 集,深蓝色的封面,很吻合她深蓝色的心情。她弯腰把诗集拾起来,掸了掸上面 的尘土。夏铁军无意间瞥见扉页上的签名:“幼仪小姐惠存,无忧赠。”妒意油 然而生,一把抢过来就撕,那本书立刻散架了。   袁幼仪尖叫起来:“你怎么能撕我的书?”扑过去就抢,那架式如火中取炭。 夏铁军疯狂起来,照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就是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响亮。刚才热闹的场面霎时冷却下来,袁幼仪捂住脸,泪水在眼 眶里打转,适时地沉默了。她自认为这种沉默是乖巧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已经做 了最大的让步。而在夏铁军看来,这沉默是负隅顽抗,决不是心悦诚服的投降。   夏铁军也呆住了,看着袁幼仪迅速红肿起来的脸,上面赫然五个指印。他怎 么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朝心爱的女人下手。夏铁军恨不得砍断自己的手。他并 不想打她,可事实上,他竟然动手打了她。那只打人的手好像是自己飞出去的。 他就这样用伤害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看来,行为并不完全受思维的支配。悔 意顿生。他知道,这一巴掌把两人几年来的情义全打飞了。一懊恼,他索性将那 书撕得粉身碎骨,抬手一扬,房间里犹如天女散花。   她和他的第一次,他就发现她不是处女,她没有流血。他抑制住质问她的冲 动。因为他爱她,不想勾起她的任何回忆。他不想失去她。他没有质问,自己都 被自己的高尚与宽容感动了。但没有质问并不等于这个问题已经从他头脑里消失。 此刻袁幼仪要跟他分手,妒嫉之蛇狠狠地咬噬着他的心灵。他高声狂叫道:“我 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的第一次本来就不是给我的!你说,你到底把第一次给 了谁?你旧情难忘是吧?你现在就是要奔着他去是吧!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你 也真贱哪,以前人家不要你,现在人家朝你一招手,你就奔他去了!”夏铁军已 经完全被自己的想象激怒了。妒忌之蛇在他头顶狂乱地飞舞。“贱女人,贱女人, 贱女人……”夏铁军狂呼乱喊。   “我的第一次是给我自己。”袁幼仪冷静而清晰地说。   “放屁!”夏铁军一拳擂到桌子上,“别睁着眼睛说瞎话,糊弄人也得编个 谎呀,不要把别人当弱智看待!”   “你不信那是你的事。是我自己把自己弄破的。”   夏铁军狐疑地望着袁幼仪   袁幼仪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绊在一把椅子上,摔倒在 地。夏铁军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缩着身子一抽一抽地笑起来,就像有一只看不 见的手一松一紧地扯动着肚子里那根贯穿全身的筋。夏铁军就被这条看不见的绳 子牵动着翻滚着,从这边翻滚到那边,又从那边翻滚到这边,边滚边哈哈大笑,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笑哑了嗓子。   “起来,无赖。”袁幼仪尖声叫喊,用高跟鞋尖踢了踢他。   他纹丝不动,像一摊烂泥。她恨他这种作践自己的丑态,又想起前几天刚刚 发生的争吵。起因是他发现她房里多了一束玫瑰花,但花不是他送的。看到他疑 问的目光,她解释道:“我自己买的。早上路过花市,看这玫瑰带露实在诱人, 就把它抱回家了。“   “自己买的?”他不信。   “杨志强送的。”她逗他。   “杨志强?那个轴承厂的工程师杨志强?”他的语气开始酸溜溜起来。   看他当了真,她扑嗤一声笑起来:“逗你玩的!再说了,即使真是杨志强送 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他更不信了:“就是嘛,别人送你一束玫瑰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嘛 要说谎?”   她为他的不信任生气了,她拉下脸来。   他跟她说话,她不应。于是,他也勃然大怒。   恫吓和仇恨根本撼动不了袁幼仪那颗已经做了决定的心。   夏铁军变得低三下四。他采用一切能采用的方式:电话、信件、鲜花、朋友 说情、亲戚围攻等等。他不想让袁幼仪想怎样就怎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必 须要对她施加影响,如果不能直接地,就间接地。他等在她下班的路口,她却连 瞥他一眼都不愿意。这使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他在她面前拼命检讨自己,甚至 把并不属于他的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他痛感自己以前对她的纵容。她想让他 喂她饭吃,当她呶起嘴,他就必须这样做。她想在冬天里吃冰淇淋,他就必须满 足她的要求。她在深夜里突发奇想要去三十公里外的石林公园游玩,他必须立刻 起身穿上衣服和她一起出发。她是如此地任性又是如此地铁石心肠。   但在偶然的时刻,袁幼仪又会产生动摇,她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太过份。当她 软弱下来想屈服的时候,大脑里的声音拼命告诫她一时的心软只会换来一世的痛 苦。这天晚上,袁幼仪梦见夏铁军在吻她。梦的开始是在一座苏式风格的五六十 年代的建筑里(之所以有这个背景,可能是怀旧情绪在作怪)。有一条长廊,他 们两人就坐在走廊另一头的屋子里,整日整夜,他们都开着门,都亮着灯。屋子 里二胡的琴声若有苦无,有些生涩,按照梦里的感觉,那二胡声幽怨得让袁幼仪 心烦意乱,她想去制止拉二胡的人,可是没有人在拉。也可能是VCD放的曲子, 可她也找不到VCD机,她痛恨这二胡声,可她就是没办法制止这幽怨的声音。   梦里,夏铁军等了她很久,她不情愿来,可还是来了。当他们寻找食物 时,一下子拥进来很多人,像是会议或电影刚散场似的,其中有许多人都长得很 胖很黑,再看面前的桌子,已经堆叠起高高的盘子,高得不可想象,每个盘子都 装满大鱼大肉。   吃饭场景不知为什么又转移到一棵树下进行,树荫很浓,座位下面还点了蚊 香,夏铁军盘腿坐在一张破竹榻上。他们喝着啤酒,夏铁军嫌啤酒没劲,又去拎 来了一瓶小糊涂神,无论袁幼如何阻止他都不听。他执意要喝,这惹得她很不高 兴。没多久,夏铁军像是喝醉了。    接着,夏铁军就强行吻她。   在这一夜的梦里,往日慵懒地展开,显现出这个很久以来她已经与之断绝关 系的人,他试图用一张庸俗的性诱惑的网把她捉住。她在自己的嘴上觉察到一个 湿漉漉的嘴唇,他的舌头贪婪得让她反感。她十分恶心,却无力挣脱。随着他舌 头的深入带给她越来越深的恶心,他们共同走过的地方,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所有 日子都一一呈现,让她感到以往生活的美好一面在瞬间统统毁灭。黎明时分,她 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她冲到卫生间里长时间地漱口,她觉得梦里发生的事就像 真的一样。她相信昨晚夏铁军肯定梦见了在吻她。她很相信通灵。赞同通灵的人 认为不同的游移不定的心灵能互相交流并创造揭示出一个单一的心灵即大心灵。 不同人游移不定的记忆也能互相汇聚,形成一个大记忆。这种大记忆和大心灵可 以通过象征符号被召唤出来。她与夏铁军曾经的相恋及纠葛就通过梦这个象征符 号显现了出来。   袁幼仪想起年少时的那个夜晚。豆寇年华的她,正单相思着一个男生。是日, 她读到了一首爱情诗,深深地被那首诗打动了。她想象着男生的热吻,她把自己 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轻轻地抚摸着,月光一览无余,窗帘随风飘荡。父母关 在门外的世界,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轻轻地呻吟出声,在这极度的快感中, 她将手指插入了自己的下身。血流了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吓坏了,猛地从 幻觉中清醒过来。审视着床单上的血,她意识到,她不再是一个少女了,而是一 个女人。是她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女人。她若有所失,这真是遗憾。然而她并不 感到悔恨。在她那颗少女的心中,她把自己神圣的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交给了 她心爱的男孩。她甚至浪漫地觉得,自己此刻正像一棵自己为自己授精的植物, 她的手指上正沾着自己的花粉。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股玫瑰的芳香,一股四处飞 扬并有征服力的芳香,这芳香穿越她心爱的人,并且通过这个人来重新认识、来 拥抱这个美好的世界。   这次自渎行为让她一夜成熟。自此,她那银铃般的欢笑声比以前更具穿透力, 正中那些刚长出短须的男生的内心,让他们为此神魂颠倒。她总是收到很多情书, 有时在一日之内收到六封之多。在有些男孩的父母心中,她根本就是一个地地道 道的小狐狸精。   “这个女孩将来肯定是一个荡妇。”森的母亲看到自己儿子成天被袁幼仪迷 得丧魂落魄,断然下了这样的结论。森的母亲阅人无数,有着鹰一样的目光。   “谁招惹了她,谁就会被她祸害。”   这句评价由饶舌者吹进了袁幼仪的耳朵。袁幼仪先是感到愤怒无比,尔后是 万分的委屈:伯仁因我而死,可我并没有杀死伯仁的用心啊!然后是无限的伤感。 她开始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美貌的杀伤力。到了最后,在心头泛起的竟是隐隐约约 的沾沾自喜。   在大学里,袁幼仪读哲学系,夏铁军读体育系。他们是高中同学。他是众多 追求者中对她最好,最锲而不舍的一个。高三上学期,一个晚自习后护送她回家 的夜晚,夏铁军果断地占有了她。袁幼仪并没有拒绝。她早就想尝试了,她是那 种胆大包天的人,可笑有些男生面对她的暗示统统畏缩不前。她赞赏夏铁军的勇 敢。有了夏铁军,晚上的时候她不再需要自慰。她在夏铁军身上找到了女皇的感 觉。年轻的肉体互相触摸是多么惬意,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心灵上的那种安全、 满足感,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两人搂抱在一起足以让人幸福得灵魂出窍。外在 的世界完全被忽视了,漫漫的人生微缩为高潮时的短短几秒。心醉神迷时,整个 世界(包括宇宙与内心痕迹在内)统统消失,只剩下强烈快感中的无知无觉。在 高潮降临的短短几秒里,已然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爱神具有多么巨大的移动能 力)。这另一个世界既不可言说也不可测度,甚至不可见。短短几秒让人暂时离 开具体意识,那几秒里有无可限量的光明,超乎描述与分别。一生中,这样短短 的几秒寥寥无几,在这几秒钟创造的世界里,肉身与灵魂有时是宇宙的光影,有 时是它的恒星,有时又曾是它建筑的尖顶,或者是它的白云与尘埃。在那短短几 秒里,爱神的面容显现了出来,在极度快乐的肉体深处绽开花朵。袁幼仪爱极了 这样的肌肤相亲。曾有知识女性感慨,人类为何不像有些植物那样雌雄同体,袁 幼仪从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一个女人如果领略不到肌肤相亲的美妙,那实在是女 人一生当中的最大悲哀。   大一时,有些男生试着追求袁幼仪;到了大二,他们统统在夏铁军的狂热面 前退却。大四时,袁幼仪准备报考研究生。夏铁军本来文化功底就不好,只是凭 着他的体育才能才被录取到大学里,他惟一的选择是回家乡N城,在中学教书。   袁幼仪研究生毕业后也回到了N城的一所大学任教。人们认为他们不般配。 袁幼仪一直不为所动。她看过太多有才华却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她知道像她这 样一个自我主义的人,就需要夏铁军这样的人。其实这只是她的一种自我欺骗。 最真实的一面是,她一直在为道德感坚持。夏铁军为了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 他已经非常牢固地附着在她身上,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那颗心。另一个理由是, 当初她父母坚决反对,她却一意孤行,如今发现父母是正确的,她却不愿意承认, 于是一味地坚持。在知错的情况下,一错再错。尽管我行我素,在听到别人议论 她和夏铁军不般配的时候,她的内心免不了有苦涩与惆怅。但这种坚持总有它崩 溃的时候。她的爱情时不时潮起潮落,但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和夏铁军呆在一起, 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夏铁军的灵魂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她,却屡屡扑空。他觉 得内心茫然,那里几乎成了真空世界。他觉得还不如去喝酒来得轻松快活。   袁幼仪感到很困惑。她找她的大学同学一起探讨。她问女友坚持一种道德感 是否有意义。“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袁幼仪睁着她那双困惑的眼睛,那里面 水汪汪的似蓄着看不见底的一潭深水。   女友笑了,“有些东西虽然被公认为是正确的,但我并不去实践它。就像勤 奋被公认为是正确的,我却不断地偷懒。我知道偷懒是错误的,但是我喜欢。我 知道不乱吃零食有益健康,但我整天零食不断。我放任自己吃,爱吃就吃。你有 没有发现,当孩子贪玩误了功课,父母、老师教育他们时,孩子反而大发雷霆? 父母总是正确的,孩子却没有从中得到安慰。”女友一边嚼着冰淇淋,一边无所 谓的回答着袁幼仪的问题。女友说话做事总是凭直觉。袁幼仪的心境是沉重的, 问话态度是严肃的,但女友却处于一种很轻松的心境中。   袁幼仪想:“一个人究竟可以放任到什么程度?我和男人的交往,我认为是 我占有了他,可在别人眼里,反而是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便宜地占有了我。这 个男人捡到了一个送上门的便宜货。”袁幼仪很清楚自己的任性。她在家里是老 幺。从小,姐姐总是掌握着分配任务的大权。“你要洗衣服还是洗地板?由你 挑。”或者:“小仪,把这些青菜洗一洗。”这些意味深长的场景造就了今日她 的性格。她讨厌姐姐这样的发布施令,她故意与之对抗,明知道是错的,她也要 对抗到底。同时,她习惯于受到娇宠。她离不开被娇宠的习惯。从小,姐姐吃鸡 翅膀,哥哥吃鸡脖子,妈妈吃鸡爪子,她吃鸡腿,三十岁了,她还保留着吃鸡腿 的习惯。尽管已身为讲师,有时候她还是潜意识地把自己当作孩子看待。   女友不知道,她随随便便一番话却引发了袁幼仪一连数日的思考。她想起著 名的陈世美。历史上并没有记载秦香莲是否具备美貌与智慧。惟一可以较肯定的 推测是,长年艰辛的乡下劳动及无穷的家务会无情地摧残她的青春,她应该是长 着一双闰土般松树皮一样的手。陈世美登科及第后,他的审美已经超出了乡村农 妇的范畴。贤慧只是他旧时的理想,他的新理想是美貌和智慧。而秦香莲显然达 不到他的新理想。因此,被遗弃是她理所当然的命运。在无情的命运面前,人们 可以抗争,可以呐喊,但无法改变悲剧命运的结局。陈世美当时应该也经历了剧 烈的心理斗争,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当时的社会遣责力量比当今社会更有力, 这一点陈世美内心是非常清楚的,做出这样的选择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分手后,袁幼仪很害怕碰到夏铁军。她不懂得怎样面对他。她和女友一起散 步时,远远看见一个人朝她走来,面容与夏铁军十分相似,袁幼仪转身疾走,一 颗心怦怦跳动似乎要跳出胸口似的,虽然近视的她不能确定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夏 铁军。女友莫名其妙在她身后喊着,追上她时两人都气喘吁吁。女友问:“你跑 什么呀!”袁幼仪不说话,只顾朝身后张望。女友突然明白了,大笑起来:“你 紧张什么呀,见到大个头就统统当成是夏铁军,你心虚,是吧?”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袁幼仪板起脸,扭头就走。   袁幼仪这天上公共选修课。有个学生很尖刻地提问:请问老师,甩掉自己的 旧恋人另觅新欢属不属于螺旋性前进发展。现代通讯发达,学校里一有个风吹草 动人尽皆知,包括教授、讲师的私生活在内。这个学生上学期偷懒,公共选修课 考试成绩极糟,袁幼仪给他打了不及格,他积不到应该完成的学分,这学年重修 这门课程,怀恨在心。袁幼仪控制住自己内心情绪的波动,淡淡地回答道:“这 要看看舍弃对方的动因。如果是因为物质享受或对权力的追求而舍弃多年的感情, 我认为这是道德的倒退,属于应该谴责的范围。如果是由于精神上产生了距离而 舍弃对方,这又该另当别论。在精神上的新追求,是一种以分手为代价的迂回前 进。当然,”袁幼仪补充道,“舍弃必定给被舍弃的一方带来难以愈合的创伤。 但人类早就形成共识,认为疼痛是新生的动力,历史因为疼痛才会前进,作为个 体的人也因为疼痛才会新生。”这样的答案显然让那个学生不满意。他继续发难 道:“怎样才能分清是为了物质还是为了精神而舍弃呢?要是有人打着追求精神 的旗号去追求物质而做出舍弃的行为呢?用上‘精神’一词就可以轻描淡写地洗 刷‘舍弃’这种残酷的行为,道德感也未免太无力了。”这位学生的思维看起来 挺清晰敏捷,要是他能够把精力放在学业上肯定能够学有所成。袁幼仪没有心情 和他练嘴。她草草布置了作业,让学生讨论“舍弃恋人是不是属于螺旋性前进发 展”这个荒唐的命题。未等下课时间到,她提前离开了教室。她觉得支撑不下去 了。走出教室,袁幼仪扶住了教学楼的栏杆,一阵晕眩感向她袭来。她定定神, 告诉自己不能在学生面前出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慢慢地下了楼。   有时候,她不愿意回自己的家。房间里到处遗留、散发着夏铁军的气息。她 冬天戴的绣花皮手套、书桌上摆放的古典花瓶、她的真丝吊带睡衣、她肩上别致 的让同事羡慕的挎包、她手腕上玲珑剔透的玉饰,都是他的馈赠。平时并没有发 觉他给过她什么,一分开才发现他给她的东西如此之多,已经全面渗透进她的生 活。难道把这一切都还给他吗?这未免太可笑了,就像小男孩和小女孩过家家, 一吵闹就将以前的馈赠全部索回。不,她舍不得。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小物件,她 是如此地钟爱它们,这些小东西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割舍不断。既然 如此,一举手,一投足,夏铁军的影子就难免浮现在她面前,嘴角浮着一丝讥讽, 笑着看她肩上的挎包。一切都使她气恼。   袁幼仪的苦恼生活刚刚开始。学生指指点点,同事评头论足,邻居添油加醋, 这些都是暗地里的,还没有谁敢于公然指责她的负心。有时一些不知道她与夏铁 军分手的人会在节日里问她:“怎么没和小夏一起呢?”袁幼仪笑一笑,掩饰着 自己的尴尬,而在场的知情者就会急急忙忙地捅对方的胳膊,或者踩一下对方的 脚,让对方一头雾水。袁幼仪万万没有料到,最激烈的反应会来自于自己的双亲。 她原以为,最难面对的应该是夏铁军的父亲,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着二 老上门指责。但这样糟糕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反倒是袁幼仪的父亲,比自己失恋 了还伤心,整天唠叨着夏铁军的好处:“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液化汽罐都是他换 的,每月电费水费也是他拿了单子回来的。上次我突发脑溢血,你在外地开会, 你姐姐联系不上,还是他在医院里奔前跑后,才把我这条老命救了下来。”几年 来,父亲已经习惯了夏铁军的存在。   袁幼仪的父亲是个南下干部,典型的老革命:“阿仪啊,做人千万不能忘本, 不能没有良心!不能一走上高处就忘了低处!”   袁幼仪觉得没办法和父亲沟通:“爱情就是爱情,哪能把爱情等同于良心!” 袁幼仪从小就是个犟孩子,袁幼仪父亲把夏铁军请回家,袁幼仪下班一看,夏铁 军正在修理卫生间坏掉的水龙头,她扭头就要走,父亲在她身后大喝一声:“站 住!”袁幼仪停下来,没有回头。停了两秒钟,她抬腿又要走,父亲气得直打哆 嗦:“你耳聋了没有?你给我站住!”   袁幼仪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满脸的不情愿。   父亲骂道:“你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袁幼仪不回答,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乱摁。   父亲开口道:“一个多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袁幼仪不假思索:“没什么好考虑的!”   父亲又生气起来:“你根本不像我的女儿!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完就完了?”   袁幼仪一脸麻木:“早就完了。真的,无药可救了。”   夏铁军觉得再呆下去很没意思,搞得自己像个赖皮似的,他收拾好工具告辞。 袁幼仪父亲道:“阿仪,你送送铁军。”   袁幼仪不动。父亲大吼起来:“你究竟送不送?”   “你自己送吧。”袁幼仪很干脆。   父亲终于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你给我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在这种情况下,袁幼仪根本没办法去收拾自己的衣物,她随手拎起自己的包, 出了门,胡乱招了一辆出租车,又胡乱在某个地方下了车。   大街上人流滚滚,袁幼仪不知何处才是她安身的地方,两行热泪不禁潸然而 下。手机响了,是姐姐打来的,袁幼仪不想接,就任由它凄凉地响着,一遍又一 遍。   在这些父亲将她拒之门外的日子里,袁幼仪才清楚地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无 声谴责的世界中。这些生活的绳索是怎样慢慢地套到她的头上的?这些绳索会使 她窒息吗?其中最可怕的绳索之一就是世界上存在着那么多根数也数不清的舌头, 而这些舌头又是那样地善于伪装。为什么人们会认为一个女人提出与深爱她多年 的男人分手是一种错?所谓的站在弱者一边就是真正的道德感吗?长期在这些舌 头下生活,袁幼仪相信自己会很快地苍老,很快地丧失自我思考、自我判断的能 力。不久以后,她不得不向令人作呕的生活投降,这样才能获得内心脆弱的支撑 物。   袁幼仪陷入恐惧与不适中。她原以为,和夏铁军分手,将是她一生最快乐的 时刻。没想到如愿以偿后,她整天郁郁寡欢。分手越久,她越为分手这件事而焦 躁。分手后,前方的道路显得更加虚幻。她甚至想,要是在这最孤独的时候,夏 铁军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与他和好如初。可惜,心有灵犀一点通并没有在她 身上应验。一个人怎么能够奢求她希望一个人在某时某地出现,而那个人就立刻 在某时某地出现了呢?可袁幼仪就是这样天真地对生活存有这样的奢望。   星期六来临了,夏铁军习惯性地戴上头盔,推出摩托车要去载袁幼仪。发动 车子后,突然想到对方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关掉发动机,拿下头盔,苦笑一声, 理了理因戴头盔而搞乱了的头发。他返身进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患了严 重的双休日恐惧症。以前恨双休日太短暂,现在双休日的时间空间因了袁幼仪的 离去突然宽得没有了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的情形出现过多次。星期六, 推出摩托车,驶往袁幼仪家的方向,到了中途,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拒绝了这项服 务,他已经没有必要这样做了,于是复又返回。有好几次,夏铁军索性驶到离袁 幼仪家约五十米远的地方,那里刚好有棵老榕树作据点。点上一根烟,张望着袁 幼仪的家门口。他盼望着袁幼仪的身影能从那道他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门走出 来,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期望。与其希望见到她,不如说他更害怕见到她。一枝 烟点完了,他跺跺脚,暖暖身子,又继续点燃另一根烟。冬天的风里面带着刀带 着剑,撕扯着他的肌肤。偶尔有几片落叶刚好顺着他的头顶从他身上滑落。常常 是抽了半包烟,夏铁军才带着满嘴的苦涩烟味跨上摩托车回家。   这样的举动持续了半年之久,夏铁军才慢慢习惯没有袁幼仪的日子。他抱怨 袁幼仪要分手竟然选择在冬天,这样的伤害几乎让他的身体与心灵在冬天里冻僵; 过后他才明白,即使袁幼仪选择夏天与他分手,他同样会在夏天的躁热里发疯。 在这半年里,夏铁军另一个艰巨的心理任务是承受人们对他的同情。起初,他对 那些好心好意的人说,他只是和袁幼仪闹别扭,过一阵子就会好的。但随着时间 的推移,连他自己也明白袁幼仪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来了。人们好言好语安 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夏铁军起初还能装出一副洒脱的笑脸附和道,是呀, 天涯何处无芳草。到了最后,再听到类似的话,他垂下眼睑一副接受安慰的模样, 其实在他内心里恨不得跳起来将这些安慰他的好心而又唠叨的家伙扇几个大耳光。 这些人不知道,每安慰他一次,每在他面前提起袁幼仪这个名字一次,他的心就 要流血一次,受伤一次。在当初对袁幼仪的强烈谴责之后,他试着去理解她,先 谴责再理解,理解后忍不住又加以谴责,两者都行不通。到后来,这些念头在他 头脑中凝固成一个球状体,他知道头脑中有一个疙瘩在,就是没办法拿它来进行 思考,更没有能力把它化解开。   夏铁军失恋的时候,正赶上抗日战争胜利五十五周年纪念,学校里、电视上, 一直重复着这个话题,夏铁军感觉自己比战败国更耻辱更悲哀,更让他伤心的是, 他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可他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不应有的报应。   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态度的权利。在失恋这段期间,夏铁 军选择了酗酒。他屡屡酩酊大醉,紧紧抓住每一个可以喝酒的机会。直到轮到他 的课了,学生跑来敲他的门,他才喷着满嘴酒气踉踉跄跄地把门打开。夏铁军遭 遇了学校严厉的批评。批评过后,他又接受了学校领导的抚慰及一番语重心长的 说教,这种说教他也常常应用于学生身上,每句话都是从古代开始就被承认的金 玉良言。夏铁军脸色铁青,一声不吭。他不想点头称是。他恨这一切。这一切令 人无法容忍。领导所说的完全从责任角度出发,但他说话的时间不对。领导不明 白一个人不想被抚慰、被同情的心情。   日复一日的酗酒,终于导致胃出血。夏铁军住院动了大手术。有七、八个好 心人在同一天的不同时间段内分别告诉了袁幼仪这一消息。袁幼仪知道自己应该 去看他。袁幼仪生平最怕上医院。她怕医生,怕医院里的一切气味。她本人讳疾 忌医,有时得了重感冒,常常拖到一两个月,任病情自由发展。她天生对那些药 片和胶囊怀有深深的恐惧感。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去。她为他带去了一束百合。夏 铁军仰面躺着,正在酣睡中。这场大手术使他面无血色。听到她的声音,他蓦地 醒过来。看到袁幼仪,他眼睛一亮。接过百合,他试图握她的手,但没有握到, 她躲开了。受到这一打击,他眼里的亮光一下子又熄灭了。她问候他的病情,他 闭紧嘴巴不说话。只有他的亲属在替他回答,为袁幼仪解着围。这时,护士端来 盘子为他输液,将一瓶药水吊在输液架上,然后右手拿起针头,左手将控制滴液 速度的滑轮挪动了一下,挤出一小串液体,在空中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形。夏铁军 不情愿地将手臂伸出来。等护士一走,夏铁军恨道:“我最恨输液了,整天看到 这个护士僵尸一样的面孔。”袁幼仪无言以对,她从来不会说漂亮话,特别是安 慰人的假话。她趁机起身告辞:“你该好好休息了。我还没备课,先走了。”说 罢便逃之夭夭。她怕看到夏铁军那依恋的眼神。她是一个罪人。是她让夏铁军躺 进了医院的病床。她是不是该与他重归于好,做他温柔的、忠诚的妻子?   袁幼仪单身生活了四年。这种现象非常不正常。一个漂亮的女人,没有人敢 于追求她,意味着这个女人本身可能是一个大麻烦。分手时,她27岁,四年后, 31岁。在这孤单的四年里,袁幼仪曾经在一个非常寂寞的夜晚,主动拨通了夏铁 军的手机。他们共进烛光晚餐,但一时无话,两个人都显得非常尴尬。后来,她 暗示他可以到他住处过夜。在卧室桔黄色的灯光下,两具肉体感到十分陌生。他 们中间是一道无形的墙,她等着他说出“我依然爱你”这句被世间不断重复的弥 天大谎,千古骗言。不知为什么,他竟没有说。他们小心地、躲闪地选择着用词。 他很快就泄了,她渴望着他能够说些什么。但夏铁军什么也没说,翻了个身睡着 了。也许他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天亮后,她望着他均匀呼吸的脸庞,彻底明 白了什么叫做覆水难收。袁幼仪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太可笑了,实在是画蛇添 足。她真想仰天长笑。   孤独四年中的第三年,袁幼仪患了轻度的抑郁症,喜爱穿黑衣。她苍白的脸 孔裹在一团黑颜色里面,像一个妩媚的现代巫婆,混乱地、令人无法抗拒地向男 人散发着无名的诱惑。黑色使她在外人看起来既性感又冷峻、凛然。而在袁幼仪 看来,黑衣女人是与人群格格不入的一族,是独身者的商标。是一种潜在的自我 否定,意味着缺乏自信、抑郁、毁灭、死亡、深渊。一只黑蝴蝶。传说中,黑蝴 蝶最艳丽,是蝴蝶中最妖娆的一种,她扑扇着翅膀,美丽的触角微微颤动,流光 溢彩,引领着蜂狂蝶涌;她栖息在百花丛中,独领风骚,即使静默着,也使似水 流年黯然失色。   第四年,袁幼仪着装风格突变,色彩艳丽,款式新潮,她还去美甲,对身上 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心推敲。三十一岁的袁幼仪:美丽蝴蝶翩翩飞,惹得男人醉。   熟悉她的男人私下里议论说:“要是这个女人没有什么要求,能发生一夜情 就好了!”但这些男人只是嘴巴里过过瘾,没有人真正敢去染指,他们后怕有什 么连带责任:想吃美味,又怕被螃蟹的爪子狠狠钳住。一夜情的前提条件是之前 互不相识,过后各奔东西,消逝在茫茫人海中,犹如两条鱼儿相忘于江湖。在这 几年里,袁幼仪发生过几次一夜情,过后感觉都非常不好,陷入颓丧当中,连她 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寂寞的时候,袁幼仪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经历过的男人进行 比较。她喜欢孔武有力、长相俊美的男人。这样就可以在亲密接触的时候,感觉 完全被覆盖、完全被征服,被占有,她甚至希望自己被挤压成碎片。她喜欢夏铁 军的肉体,那具躯体是那样充满活力,似乎看得见血在里面汩汩流动。在这样的 销魂时刻,她都能闻到第一次自渎时闻到的那股玫瑰芳香。但是她不爱裹在这具 躯体里面的灵魂。这颗灵魂远没有包裹它的肉体那份俊美,相比之下,它逊色十 分,僵化无比。   相反,那些瘦弱的男人搂抱起来没什么力道,让她感觉没有力量就没有了激 情。在这个时候,她会冷漠地任由身上的男人忙乎,而让自己的知觉作为站在旁 边的局外人,挑剔地打量这对正在交合的男女。这对结合体看起来那样丑陋,不 堪入目,令人作呕。此刻她真的想呕吐。这种时刻不会有玫瑰的香味。芳香飘散, 玫瑰凋谢,快速地,像一部摁了快进键的电影,到最后只剩下一支没有水分的、 弯曲的玫瑰杆,发黑,逐渐和一片乌有青烟融为一体。   没有男人抚摸的时候,袁幼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地枯萎。她忽然忆起 一个单身的女友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真想去做妓女。”可见女友性饥渴到何等 程度。袁幼仪暗笑。妓女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小妹妹受到过分严重的侵害,会疼 痛,会发炎,没有经历过男人的女孩才会说想去当妓女。人们低估了妓女生活的 艰辛,尽管妓女可以控制自己感情的投入份量,减少正常男女恋爱时爱情对于心 灵上的伤害,但是她们控制不了身体所受的伤害,况且,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更为 直接,更为一目了然。   四年里,袁幼仪没有固定的生活女伴,她经常独来独往。一来由于她性格让 人捉摸不透,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冷酷似冰。别的女人总是勾肩搭背一起逛 服装店,一起去春游。今天我家里炸了春卷,夹两条给你尝个鲜。明天你家蒸了 小笼包,投桃报李,送一笼过来。这样的生活才显热闹。而袁幼仪潜意识里蔑视 这样的家常细节,显得小女人气,她总认为只有缺乏力量的人才会去寻找伙伴, 在乱哄哄的团体生活中取得一点可怜的温暖。二来,别的女人认定袁幼仪属于那 类危险的、需要时刻警惕与防范的女人,一不小心自己的男人就会被她抢走,因 此袁幼仪在同性当中就显得备受排斥与孤单。袁幼仪为这四年生活抄下了这样的 诗句:   空虚的时候,我愧对我的出生,也许我与它相互辜负   命运,请让我在剩下的时间里生活得更为单调   让我忘记这三十年来拍打我胸口的那只手   在我死亡的那一刻,对这世界我不再心怀悔恨。   夏铁军放弃了公职。他不像别人那样在下海之前先办个停薪留职留条退路。 他带着一种自暴自弃自我毁灭、企图在商海里淹死自己的心情入了商海。上天待 他不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袁幼仪在第五年夏天时意外地碰到了他。当时他开 着一辆闪光锃亮、线型优美的黑色轿车,尽管袁幼仪对车是个外行,叫不出车的 名号,却能感受到这辆轿车逼人的名贵之气。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外表看起来十 分温柔的漂亮女人。袁幼仪怔住了,副驾驶座上的女人看起来似曾相识,袁幼仪 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个女人看起来像她的妹妹。   漂亮女人安静地等待着夏铁军和袁幼仪简短地寒喧。袁幼仪注意到女人随手 拿掉了附在夏铁军西装肩上的一根长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显然两人已经达到 了一定的默契。这让袁幼仪的愧疚减轻了许多,同时不自觉地增添了一丝酸涩之 情。   袁幼仪目送夏铁军发动汽车引擎,他调转车头的方式不得不让行人躲闪。汽 车刚冲出约一百米,突然和前面的一辆车追尾了。她不知道他的车技如何。她本 想前去探问关怀一下,又想到夏铁军可能不愿意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见到她,估 计那个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也不想再见到她,于是袁幼仪赶紧往学院的方向撤退。   这时,一个蓄谋已久、敢于火中取粟的男人步入了袁幼仪的生活。是她的系 主任宋冬游。她喜欢他的思想。他的脑袋应该是造物主神奇的造化。他口吐莲花, 一些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经由他嘴唇吐露出来立刻引起了她的重视。这是一个具 有与她对话能力的男人。他的整具躯体当中,她最喜欢他那颗硕大的头颅,硕大 得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他的瘦已经到了极致,再瘦一点就会瘦到他的骨骼里去, 一米六的身材,高举着一颗硕大的头颅,让人忍俊不禁,与夏铁军的英俊潇洒恰 成比照。40岁,离婚单身。他很会逗她,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有一次,他谈到 他那已逝去的父亲托梦给他母亲,说有个贼拿了长梯从围墙翻进门来偷东西,父 亲一直摇那梯子,可是摇不动。第二天醒来后他母亲发现室内一片狼藉,伸头朝 窗户外面一看,墙上果然靠着一把长梯。这个故事极大地吸引了袁幼仪。他们还 就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世界上有没有鬼存在谈论了好久。他故意把灯拉灭,并 发出鬼一样的叫声。袁幼仪尖叫起来,扑到他身上,强烈地要求他把灯打开。她 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他看到她女性身上软弱、缺乏力量的一面。他取笑她: “你不是不相信鬼吗?怎么害怕起来了?”袁幼仪嘴硬道:“不相信与害怕是两 回事。”宋冬游笑了。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为她煮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她两手交叉在胸前背靠着橱房的门框欣赏他忙碌的后背。他十分巧妙地转移了话 题。那一个夜晚,他们都感到万分地温暖和格外的心满意足。   遗憾的是,他与她做爱,挺让她失望。没有激情,没有想象力,例行公事, 时间短暂,分量轻飘;他不仅辜负了良辰美景,无视窗外那将银辉洒满大地的月 光,也辜负了她的多情。可她又不敢表现出她的失望。她还想探究、汲取他的思 想。目前,她不想让他离她远去。有一次两人神交后,他毫无停顿地沉入了睡乡。 她悄悄爬起来,摸黑坐到椅子上。时间过得很漫长,她一声不响,指望他能醒过 来发现她的无眠。令她失望的是,他显然会一觉酣睡到天亮。她打开手机的键盘 锁想看看几点,发现屏幕上面显示着一条新信息:“还好吗?最近老是梦到你, 回忆起和你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我想对你说的话太多了,所以留了言,你发MR 到0518051就可以收听了,祝你快乐!”这显然是一条陷阱信息,可它温柔的话 语正中她寂寞的心扉,惹得她宁愿钻入陷阱去看看。她把对方当成是夏铁军。她 在手机上写下MR,按信息上提供的号码,摁下了发送信息键。可笑的是,等了许 久,什么回音也没有。这是伤感夜晚里面的一个无聊小插曲。   袁幼仪目前这套房子是宋冬游送给她的,这套房子户头上写着她的名字。当 初被父亲逐出家门,又不愿意住在学校宿舍面对别人的询问,袁幼仪在外租了房。 袁幼仪总是乱花钱,手头只有可怜的一点积蓄。后来与父亲和解,曾经搬回家住 了一段时间。如果继续与父亲合住,她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对父亲做出合理的解 释。当宋冬游送给她这套住房后,她谎称又在外面租了房,父亲坚持要来视察一 趟。进房子之前,父亲首先就被气派的小区门面吓坏了。父亲在五、六个迷宫似 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啧啧有声:“幼仪啊,钱不要乱花,你这租金这么贵,都够每 月付按揭的钱了。马上给我退租,回家住。把钱省下来买嫁妆。”父亲掷地有声 地下达了命令。父亲是个老式人物,头脑顽固得很,开口闭口就是“毛主席教导 我们说”,年纪越大,变得越小气越苛刻,袁幼仪早就听厌了。真是应验了那句 话:“十岁时崇拜父亲,二十岁时怜悯父亲,三十岁时蔑视父亲。”袁幼仪不吭 声,以沉默作回答。父亲以为袁幼仪没听见,再一次提高音量说:“幼仪啊,马 上退房,搬回家住。”   袁幼仪看这架势,知道自己如果不回答,父亲将一遍遍地说下去,她闷声道: “我就住在这里。”   老头子一下子就火了:“家里有什么不好?”   “不自由。”   “我哪里碍着你了?”   “……”   “没话说是吧!”老头子得意起来,“一句话,回来住!”   “我要做研究,写论文,这里清静。”   “家里还不够清静?你一做学问,电视都不敢开,你还想怎的?”老头子越 说越气,怒目圆睁。   “你那些票友一来,有时候我思路正清晰,都被你们打断了。”   “这种时候有几回?经常吗?”老头子怒吼起来。   袁幼仪继续沉默。她知道说不过父亲。说到底,老头子就是心疼钱。一辈子 节俭惯了,即使家里有再多的钱,只要是属于铺张浪费,他就绝不能容忍。老头 子过的是有节制的生活,可袁幼仪想过任性的、随心所欲的生活。自己住,半夜 里睡不着,可以起来听音乐,看电视,人来疯。要是在家里,只要半夜里她的房 间里灯一亮,父亲必定披衣起床过来看个究竟。   她索性彻底激怒父亲:“我租房住,这样我和爸爸你谁也不碍谁的眼。”   当袁幼仪和宋冬游的恋情被人们发现时,袁幼仪惊奇地发现,指责她甩了夏 铁军、指责她负心的人,正是那些说她与夏铁军不般配的人。她不知该怎么做才 能使这些人满意。他们还讥笑她饥不择食,说她与宋冬游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他老 妈子有几百万家产,又有海外关系,将来可以靠他出国。   在教研室里,同事讲个什么笑话,袁幼仪听后大笑起来,就有人奇怪地看着 她,仿佛不允许她笑似的(与夏铁军分手,虽然是她主动提出,毕竟是一件伤心 事,况且她还负有重大的道德责任)。   作为系领导,宋冬游常常在台上作挥斥方遒状。袁幼仪作为下属在台下细细 打量他。他在台上滔滔不绝和在床上的表现判若两人。他很少带她出现在公众场 所。否认,是一种变相的背叛。两个人常常为此较劲。   很快地,袁幼仪发现教古代文学史的庄咏梅看宋冬游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 庄咏梅有着少妇的天然妩媚,长着两只勾人魂魄的大眼睛。这天,袁幼仪突然兴 起,到宋冬游的办公室找他。平时两人见面都有预约,这次她想破坏一下规则。 快走近办公室里,只见庄咏梅面带潮红打开门走了出来,见是袁幼仪,吓了一大 跳,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神情。虽然庄咏梅迅速镇定了自己,袁幼仪还是捕捉到了 庄咏梅那一霎时的慌张。庄咏梅额外热情地跟袁幼仪打了招呼:“小袁,找主任 有事啊?”   “对啊,系里面想搞个辩论活动,要请示宋主任。”袁幼仪也不知道自己怎 么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撒这样一个谎,也许是长期和宋冬游搞地下活动,不自觉地 训练了自己的表演才能。她正要张口问庄咏梅为何事找宋主任,因为庄咏梅所在 的中文系和她们系平时素无瓜葛,她本不是多嘴之人,凭着一种直觉她觉得其中 有一些微妙所在,她想旁敲侧击一下。庄咏梅却不给她机会,说:“那我先走了, 朋友约我去逛服装店,可能都等急了。”   袁幼仪目送庄咏梅窈窕的背影,呢料的百褶裙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曳多姿,一 双修长的大腿套在高筒皮靴里看起来年轻而性感,十足的魔鬼身材,怪不得同事 老是开玩笑:“你离魔鬼有多远?”等到庄咏梅的高跟鞋在水泥路上清脆的敲击 声渐渐消失,袁幼仪才回过神来。袁幼仪试图以男性的目光来看待庄咏梅,不得 不承认庄咏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大的挑逗和诱惑气息。袁幼仪的心情一霎时灰 暗了下来,再也没有兴致去找宋冬游了,她改变了主意。别的女子在这种情况下 一般都会冲着男人置问个清楚明白,袁幼仪觉得这样没意思。整个下午,袁幼仪 一直在大街上游荡。游荡当中,她接过宋冬游的一个电话,宋冬游问她有没有空, 晚上见个面如何,袁幼仪鬼使神差地说,不行,我有个论文还没弄完,晚上要去 图书馆。宋冬游略显失望,怏怏地挂了电话。他难得有空,没想到袁幼仪却没空。 袁幼仪一口气买了三件衣服,结果钱包里只剩下两块钱,吃不起快餐,只好买了 两块面包果腹。回到家里,对着镜子比试,比来比去,觉得没有一件比庄咏梅的 百褶裙好看,气得胡乱把衣服塞进衣柜里,把自己一头栽到床上。   自此以后,袁幼仪多了一个心眼,总是下意识地观察庄咏梅在宋冬游面前的 言行和宋冬游对待庄咏梅的评价。其实,学院里那么多老师,平时难得碰头,袁 幼仪很少有机会能看到宋冬游和庄咏梅正面接触,日子一长,袁幼仪都暗笑自己 多心。令袁幼仪不愉快的是,中文系和哲学系的教学楼刚好毗邻,袁幼仪总是能 一头撞见庄咏梅,庄咏梅在衣着方面大胆而有创意,永远引领着学院里面的潮流, 连最新潮的学生都赶不上她。由于袁幼仪一心要跟庄咏梅较劲,事事要与庄咏梅 一比高低,这样一来,她不得不把平时用在工作上的时间拿来逛街,效果却微乎 其微。有一次,袁幼仪买了件旗袍,穿上了在镜子前反复观赏自己。她朝身后的 宋冬游发话:“你怎么不吭声?说说你的意见嘛。”宋冬游道:“漂亮是漂亮, 但我总是觉得怪怪的不习惯,还是喜欢以前素面朝天的你。”一席话让袁幼仪十 分泄气。她默默地把旗袍脱下来:“白天逛街挺累的,昨晚又熬夜没睡好,今天 我想早一点休息。”宋冬游嬉皮笑脸上前抱她:“我抱一抱你,你就不累了。” 袁幼仪又找了许多借口,宋冬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她打发走了。宋冬游走在路 上,心情抑郁。情人之间见面,肌肤相亲应该是必做的功课,今天袁幼仪这样傲 慢地拒绝了他,让他很不舒服。刚才,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她的借口,可他还是点 了点头,还温柔地叮嘱她早点休息。她慵懒地躺在被窝里,好像真的疲惫不堪似 的。他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指责她:“撒谎。”如果这样,这个夜晚将更不愉快。 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而且是成年的知识分子,他还身居高位。在两人都心知 肚明的情况下要保持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他甚至可以想象,要是他对她说“我知 道你在撒谎”,以她的性格,她肯定会耍无赖,说:“我就是在撒谎。我就是突 然不想再看到你的嘴脸。你走吧。”出了门,他为半年以前的一时冲动感到懊悔, 但又欲罢不能。她的肉体是那样鲜活,她的触角是那样敏锐,这些都令他十分心 仪。这些诱惑远远超过了她内在的傲慢。最重要的一点是,袁幼仪能够随心所欲 地活着,她敢说敢做,看人的眼神坦坦荡荡而又空空洞洞,而他却不敢随心所欲, 更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要是他事事随心所欲,他还能当上这个主任吗?这一点 正是他最欣赏她的地方。因此,身为主任和基本上已经定下来的未来的副院长, 他还不得不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宋冬游喃喃道,为了一件旗袍就跟我闹,至于吗? 我不就是没有及时献上你所需要的赞美吗?!女人啊,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袁幼仪站在阳台上看宋冬游。她看到宋冬游紧了紧大衣的领口,缩着脖子大 步流星地远去。他没有回头。以前,他们分手后,她站在阳台上,他总是在地面 上抬头朝她再次挥手。袁幼仪知道自己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宋冬游的一番 话让她幡然醒悟。以前,她不是嘲笑那些为悦己者容的女人么?她现在是晕了头 了,大冬天穿旗袍,像个智障者,比弱智还弱智,跟疯子差不多。为了取悦宋冬 游,她的所作所为不是跟人世间任何一个女人毫无二致吗?以前她狠狠地嘲笑那 些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口头禅:“人家我们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的嘛!”在这个时代, 女孩子的外延被可笑地扩大为从八岁到八十岁,她袁幼仪也在不自觉地犯类似的 错误,她希望在宋冬游心中永远保持年轻貌美的形象。   经过一星期的僵持,他们很快又和好如初了。宋冬游主动给袁幼仪打电话, 相约星期六自己做饭吃,两人就好像没发生过争吵一样。他们不想再回顾一星期 前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如果这样的话,必将导致新一轮的争吵。宋冬游亲自下厨。 他和前任老婆离婚的原因是:他老婆身上常年累月散发着一股油烟味。和老婆谈 恋爱的时候,他们两人常常在假日里一起上菜市场买菜,回来后他蜷在沙发里看 电视或者拿起书来做点学问,中间不时推开厨房的玻璃门找点吃的。有时她赏给 他一块热气腾腾的麻辣豆腐,有时她舀一勺香喷喷的鸡汤给他喝。待到十一点半 左右,桌子上就能摆好四五样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全是他最爱吃的。他百吃不 厌,把盘中菜一扫而光。那时,是老婆宠着他。那时,老婆还能及时洗澡。结婚 后,她更频繁地做菜,洗澡也不那么及时了,她身上的油烟味让他倒足了胃口。 他为了这个跟她离婚,这对她不公平,因为她是在为他做菜。没有了他,她身上 也不会有这样难闻的油烟味。但他就是受不了。现在不一样了。没人宠他了。可 悲的是,反过来,他还要宠着别人。作为小小的学院领导,各式珍馐佳肴他都吃 厌了,他一心只想在周末吃上家常菜。开始,他看着袁幼仪炒醋溜土豆丝,一会 儿就飘出了糊味,而且醋味把人的牙齿都酸倒了。后来,他不得不亲自下厨。这 样的前后倒置让他心生悲凉,有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任老婆,无限唏嘘,但这怨 谁呢,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宋冬游还沮丧地发现,袁幼仪是个十分情绪化的女人。有时他出来买菜时她 还笑着说她爱吃什么菜,可就在他买菜回来时,他发现她正在使劲抽咽,泪流满 面。他问:“你怎么了?”   她不吭声。   他继续追问:“究竟怎么了?”   她还是不答。   他束手无策。   末了,她自己擦干眼泪,和他共进晚餐。不对自己的眼泪作任何交代。到最 后,宋冬游开始不耐烦起来了,问了第一句她不回答后,他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地 把眼泪淌个够。这让袁幼仪有着些许的失望。以前,夏铁军从头到尾温柔地陪伴 在她身边,并及时送上面巾纸让她擦眼泪鼻涕。夏铁军总是说:“你身上这么多 毛病,不知为什么就爱上了你,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袁幼仪在经期要求做爱,十足让宋冬游大吃一惊。这是袁幼仪和夏铁军交往 期间养成的恶习。袁幼仪少女时期并没有痛经的毛病。每月来红提醒着她的女性 角色,甚至让她感受着月光般的美妙。与夏铁军同居以来,她却开始痛经。原因 是,他们经常在她经期来临时做爱。起初,她在来红时睡得特别香甜,却有一次 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夏铁军辗转反侧并发出动物般的低嗥。她一摸他下身, 发现他的小弟弟坚挺如山。她问:“你干嘛不说?”夏铁军猛地翻了个身:“不 行啊,会伤害到你的。”嘴巴里这样说,小弟弟却猛往她两腿内侧蹭。这样摩挲 了几分钟,两人都十分痛苦。袁幼仪的小妹妹也舒醒过来,内心里升起了渴望。 她拿来避孕套戴在夏铁军的小弟弟上,夏铁军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那是比第 一次自渎更深的疼痛,却比任何一次更加美妙,仿佛死亡当中的爱恋。袁幼仪迷 上了这样的感觉。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经期一般四天左右,他们在第三天就等不 及了,于是就冒险。结果小妹妹受到损伤。经期愈发延长,直至一星期,如此恶 性循环,经期越长就越是等不及,于是就愈要在经期间行房事。痛经时去看过医 生,医生谆谆告诫要注意在经期节制房事,袁幼仪总把医生的叮嘱当耳边风。她 习惯了那种疼痛中疯狂的快感。宋冬游不大乐意。他有点迷信。他觉得女人的月 经是不洁的,他不愿意沾上那玩意儿。这个疯狂的女人,是不是有点儿被虐狂?   宋冬游利用公务之机带袁幼仪到丽江游玩,同行的还有系里的副主任。副主 任很快就忍受不了这对男女的亲昵,借口提前离开了。作为一个洞若观火的第三 者又不能将这层薄纸捅破,这种状态令人如梗在喉十分难受,不如选择离开。他 很想告诉眼前的这对男女,虽然江主任离婚独身,袁讲师单身待嫁,都有追求爱 情的权利,但江主任给予袁讲师的特殊待遇让系里的很多老师颇有微词。无奈恋 爱中的男女谁能清醒地看到爱情之外的浊流呢?   袁幼仪非常快乐。丰足的物质不单单可以弥补很多缺憾,还可以让本来就很 美满的爱情更加流光溢彩。以前冬天,坐在夏铁军的摩托车后座上,她总是被冻 得双耳通红。那种滋味跟宋冬游坐飞机的滋味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乘飞机来到丽 江。进了酒店,宋冬游去服务台登记,袁幼仪坐在墙角的皮沙发上等候。女服务 员跟宋冬游说着什么,还拿眼睛瞟了袁幼仪一眼。袁幼仪立刻明白了他们谈话的 内容。她索性来到服务台前,问:“有什么麻烦吗?要不要出示我的证件?”女 服务员大概被她的凛然所震慑,和宋冬游异口同声地回答:“没什么,很快就好 了。”女服务员又补充道:“你们住1182房。这间标准房通风、采光是本酒店当 中最好的。祝你们假日愉快。”他们拿着收据、押金单和门牌钥匙进了电梯。到 了房里,将行李安置好,袁幼仪连鞋子都懒得脱,就在床上伸展开自己的身体, 摊成一个“大”字。宋冬游重重地将身体压到她身上,席梦思深陷下去,两人紧 紧抱在一起。他们知道,这次丽江之旅将是他们的狂欢。   到酒店餐厅用餐。他们成双成对,宛如金童玉女。男侍应生飞快地走过来, 殷勤地为他们拉开椅子,铺好餐巾。美酒佳肴让人微醉。   酒店里的世界和丽江古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自春城昆明西去,翻越滇 西北层叠的高山深谷,一块明丽的平坝跃入眼帘,坝上阡陌纵横,瓦屋密布,巨 大屏障玉龙雪山傲然挺立,这便是近年来引起世人瞩目的丽江古城。走进丽江彩 石铺成的古老街道,漫游镇北商业中心四方街,便见河渠流水淙淙,河畔垂柳拂 水,市肆民居或门前架桥,或屋后有溪,街头巷尾无数涓涓细流,穿墙绕户蜿蜒 而去。觅踪寻源,原来这股股清流都来自城北象山脚下的玉泉之水。城内早年依 地下涌泉修建的白马龙潭和多处井泉至今尚存,人们创造出“一潭一井三塘水” 的用水方法,即头塘饮水、二塘洗菜、三塘洗衣,清水顺序而下,既科学又卫生。 居民还以水洗街,只要放闸堵河,水溢石板路面顺势下泄,便可涤尽污秽,保持 街市清洁。从丽江北眺,高耸云天的玉龙雪山,景致雄奇变幻。民谣说它“一山 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里素有“动植物宝库”的美誉,又是巨大的天然水库。 高山积雪和冰川融化的流水滋润哺育着这片土地和人民,才造就出古城“家家流 水,户户垂杨”的风貌。   在这里,生活水平如镜。由于岁月的侵蚀,房墙大都斑驳不堪。百年的蜘蛛 网,保持着悬空的姿势。纳西人平静地生活着,似乎并没有在意被一片天空笼罩 着的洱海,以及把天空高高顶起来的苍山。这里的人们,面对着潮水一样经过身 旁的外路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依旧过着自己朴素的生活。那么多的尘埃。 袁幼仪欣喜着,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她幸福地呼吸着丽江古城的空气。 在这里的街道,她可以恣情地拉着宋冬游的手,随意把身体靠在宋冬游身上,而 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他们还在草原上放风筝。奔跑。草原上的空气清洁、热烈,含着一种锐利的 冲动。野草的叶片闪烁着太阳的光芒,每个叶片绿色勃发,它们持续不断地扩张, 生命力在这里交错、汇聚、厮守。他们的心在这片广阔的草原上忘怀地敞开,与 蓝天白云融化在了一起。袁幼仪忘记了积压已久的沉重。甚至做爱。事后,两人 身上沾满了草屑,都觉得有点难为情。   他们游至一处男女殉情地。导游介绍,丽江可谓殉情之都。传说殉情的男女 临死之前都要盛装犹如赴宴一般,死后他们的灵魂升到天堂与人间的分界处,在 那里的草原上,到处盛开着美丽无比的殉情花。纳西族的情死文化,是纳西族古 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这不仅在东巴典籍中有载文,民间还流传着反映情死 内容的长歌和故事,还有专门超荐情死者的道场仪式。   在东巴典籍《课尤摞子茨》中载文:太古时代,米麻色登和格饶纳姆结合, 生独肯刷和尤命讲刷兄妹,兄妹结合,生一长角、爪子的苛姆美主,由他的心肺 作变化,蜕变尤祖阿主和格土西卦命二女性。她们会唱千万种愉悦声音,也会变 幻千万般的乐土幻景。人们听到声音和看到幻景,瞬间令人产生一种忧伤的思念, 纳西语称曰"各洛";在"各洛"的驱动下,又促使人产生一种绝望的悲哀怀绪,造 成为追求美好幻景的情死。   袁幼仪说:“我真羡慕他们。他们是那样忠贞,可我的爱很快就厌倦了。这 种动物性让我感到恐惧。我们自称为人,好像自以为自己不是动物似的。人虽是 高级动物,去掉修饰语,人仍是动物。既是动物,却还沾沾自喜地自称为人!其 实人并不是万物的中心、世界的主宰,而只是在进化长途旅行中的其他生物的同 路者罢了。”   宋冬游意味深长地接话道:“我的爱比你长久些,但我的爱也是会厌倦的。”   听了这话,袁幼仪警惕地看了宋冬游一眼。   晚上回到酒店,有时她拿起纸写她眼中的丽江,有时他们到酒店咖啡厅里喝 一杯,有时看看电视,有时玩得太累了,就草草洗澡入睡。   丽江之行最难忘的夜晚是到纳西古乐馆听纳西古乐。古老的丝竹,发出无比 舒缓的声音,悠长的流韵,奇妙地溢满心间,注入到灵魂里,把袁幼仪引入一种 虚无缥缈的意境。一位老者用深沉的嗓子报出曲名《浪淘沙》、《山坡羊》、 《清河老人》……悠扬的旋律,柔美和谐的流韵,静谧舒缓的气氛,使袁幼仪整 个人仿佛要飘起来,感觉自己神游在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恍兮惚兮,朦胧 深邃而又无限广阔的境界中。在流淌的纳西古乐里,袁幼仪仿佛看到了玉龙雪山 上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金江激流、南方丝绸之路、山道上的马帮、草坡上的羊 群,想到溶溶的月光、郁郁的森林、清清的泉水、淡淡的云影,想到浩浩的天空、 茫茫的宇宙、漫漫的人生、神圣的永恒。耳边听到的已不是丝竹管弦演奏的乐曲, 而是灵魂的语言,灵魂的声音,是古代社会遥远的回响,是上界的低语,是历代 诗人深沉的询问,是心灵的叹息、倾诉与呼唤。   音乐回环反复,有时幽渺,有时飘落,乐师们闭目演奏,轻声吟哦,已入忘 我之境,任由音乐渐行渐远。曲子终了,袁幼仪许久才回过神来。宋冬游静静地 呆在一旁不敢惊动她。此时一轮又在又圆的明月挂在蓝天上,正是花好月圆之时。 袁幼仪由衷赞道:“真美啊!最美的是,我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听这样的人 间仙乐。”   两人在云南逗留了九天,花了将近两万块钱。   快乐的时光终止得十分突兀。在回程中,宋冬游不断地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以往的蛛丝马迹一一呈现。袁幼仪恍然大悟。她从不是一个包容的人。后来,女 友告诉袁幼仪:宋冬游是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他阅尽人间春色无数,包括学生 在内。他的楼中楼,他那皇帝的行宫,到底藏过多少阿娇?他很好地控制着局面, 大多数女人向他投怀送抱时心甘情愿。同时,他的钱很多是不明不白的。   袁幼仪选择了决裂,不留丝毫余地。麻烦的是房子问题。房子尽管写着她的 名字,但房子不同于小饰物,她又十分喜爱这套舒适的住房,她不想退还给宋冬 游。因此,她选择了还钱。   当初被魔鬼选中,她还自认为是幸运的事。决裂后,宋冬游告诉她,他捅了 个无底洞,那个天文数字令她瞠目结舌。宋冬游很高明,向袁幼仪讨还房子是愚 蠢的。把真话告诉她,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她还会积极 地有所行动。袁幼仪觉得为了那段情,她有责任、有义务帮他。毕竟他带给她一 段生命中最充实、最自由快乐的时光,丽江之行永远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她想来 想去,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她:夏铁军。她给夏铁军打了个电话,本想在电话里说 出借钱的事,但绕来绕去,怎么也说不出口。倒是夏铁军猜出了七八成。自从他 暴富之后,一些从前交情比水还淡的人一个个顺藤摸瓜找上门来。起初他还感动 着他们对他的惦念,日子一久,他就明白了这些人是惦记着他的钱包。他身上没 有什么值得袁幼仪眷念的地方,而袁幼仪又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是难到 了极点怎会找他。他问道:“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穷 得只剩下一点臭钱。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好了。”   一听此话,袁幼仪如释重负。对于夏铁军的善解人意,她十分感激。看来时 间能改变人,要是在刚分手的时候,袁幼仪向他开口借钱,必定遭到他一番冷嘲 热讽。谁不乐意痛打落水狗?她飞快地说出了数字。   尽管有心理准备,这个数字还是让夏铁军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这个数字还 是经过爱面子的袁幼仪一再压缩的,其余的还要再另想办法。夏铁军在电话那头 沉吟半响,袁幼仪连忙道:“你如果手头不方便,没关系的。我自己也知道这个 数字很让人为难。”夏铁军急忙道:“我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金,给我几天时间想 想办法。”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在袁幼仪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岂肯轻易错过? 不过,说穿了,他的公司刚刚走上正轨,用钱的地方还很多,正有一笔资金要投 入进去,即使这笔资金不投进去,也还凑不够那个数字。他想到了贷款,以他目 前的身份,要贷个款并不难。关键是利息。想到银行利息,他禁不住狠狠地将烟 头捻碎在烟灰缸里:狗娘养的银行,那利息是在宰人啊,简直是在喝人血。为了 过去的恋人,这样做值不值?在袁幼仪开口借钱的时候,他没有问她原因。他懂 得她。若她愿意说,她早就说了,她不愿意说,他追根究底,那她宁愿不借。不 过他有一个直觉:她借钱的理由会让他很不愉快。就为了这一点,考虑的结果是: 不贷款。   当他把要投资的那笔钱存进袁幼仪的银行帐户时,袁幼仪给他发来了短信: “谢谢。我会尽早归还。”他苦笑了一声,内心为自己没有多帮她一些而感到歉 疚。凭心而论,这笔钱已经很可观了,她应该能感受到他的用心。但他觉得还不 够,与他对她的曾经的爱比起来,这个数字还远远不够。歉疚使他心情沮丧起来, 他鬼使神差地给她发了如下短信:“要是还不起呢?”她的回话速度极快:“随 你的便。”那四个字冷冰冰地躺在手机屏幕里,他知道,她生气了。夏铁军自嘲 一笑,在她面前,他终于又庸俗了一回。   大凡成功的婚姻,必有一方做出相应的牺牲。袁幼仪是一个不肯牺牲的人, 试问,当今世界又有哪个男人,特别是成功男人,能心甘情愿 ,几十年如一日 地为一个女人做出牺牲呢?所谓委屈才能求全,她不肯受委屈,又怎么可能求得 完整呢?更糟糕的是,能入她法眼的,必是成功男人。而成功男人背后需要一个 肯自我牺牲的女人。西谚说一个成功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伟大的女性,这里所 谓的伟大,指的就是自我牺牲。而袁幼仪永远不具备这样的品德,最后必定是冲 突至决裂。她必将不断地抛弃男人,又不断地遭受到男人的抛弃。   袁幼仪又在恋爱了。像她这样内心渴望爱的人,不能没有爱。虽然她清楚地 知道,等待她的永远是那个古老的结局。她只好这样不断地开始。不断地结束。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生就像一场梦。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