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短篇小说)   绝响   杨凤喜   老奎已经七十三岁了,有一种说法让他十分操心,怎么说呢,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请自己去。   老奎可不是怕死,死有什么可怕,两眼一闭,万事大吉,和睡觉没什么区别 的,说不准还能见到吴小花呢。老奎操心着这种说法是觉得不应该活下去了,七 十三岁这一年,他应该顺理成章去死。   老奎患病已经三年,是高血压引发的脑梗塞,摔了一跤,然后就偏瘫了。在 村里人眼里,这是种富贵病,是那些有权有势,纸醉金迷,整天吃着生猛海鲜、 大鱼大肉的人应该得的。老奎呢,烟不抽,酒不喝,吃得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布 衣滥衫,瘦得皮包骨头,脱了衣服灯光下一照,骨架子还怕人呢。这样的人,血 压怎么会高?老奎看病花去五千多块钱,两个儿子把他从医院抬出来的时候痛苦 万分。他想,自己勤勤恳恳一辈子,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会得这样一种病?他想 不起来对不起谁,回家后往炕上一躺,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奎觉 得唯一对不住的是老伴吴小花。老奎骂过她,打过她,吴小花跟着他没过几天好 日子的。五年前,吴小花也是摔了一跤,老奎心理上没有一点儿准备,她就死掉 了。老奎握着吴小花的手,心急火燎地想和她说两句话,吴小花瞥了他一眼,眼 睛毫不犹豫就合上了。老奎想起来,吴小花那一眼分明是怨气十足,气愤难平。 夜里他就梦到了吴小花。吴小花冲他说:老奎呀老奎,你对我不好是不是,我让 你生不如死,我让你活着好好受罪。   吴小花在梦里和老奎说过这话以后,老奎就对自己偏瘫没多少抱怨了。两个 儿子给他解释他的病。大儿子来福说,这种病,就是乡长得了,就是白老板得了 也没办法的。二儿子来顺说,别说是乡长和白老板,就是县长和仇老板得了也没 办法的。来福对来顺的话很不满意。来福说,你的意思是仇老板比白老板有钱是 不是,仇老板要是比白老板有钱,为什么你一个月才挣五百块?来福揭了来顺的 短,来顺就生气了。来顺说,五百块怎么了,五百块也比你八百块强。来福撇起 了嘴,鄙夷地笑了。来福说,来顺呀来顺,瞧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你那五 百块是钱,我那八百块是一堆纸呢。两个儿子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眼瞅着要干 起来。老奎就有些伤心。老奎想,两个愣小子,怎么什么时候也是针尖对麦芒, 不明个事理呢?白老板和仇老板不管是谁有钱,哪又能怎么样?事情应该一分为 二地看,八百块肯定比五百块多,傻子虎头都知道的。可来福你挣八百块是在山 上砸石头,来顺挣五百是守仓库,怎么比呢?   以往,老奎遇上来福和来顺顶牛生气,总是要怒喝一声,两个人便翻起白眼, 掉转屁股爱搭不理地走了。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老奎偏瘫了,腰杆子不硬了,底 气不足了,怎么说呢?老奎便叹气了。老奎想,你们俩就闹吧,等我死了,鬼才 管你们呢!   老奎的院子是比较宽敞的,原来只盖着两间正房。来福长大了,老奎便又盖 了三间西房,帮他娶了媳妇。紧接着,来顺也找上对象了,老奎便又盖了三间东 房。现在呢,来福的儿子已经到镇上读初中了,来顺的闺女干脆送到了城里的寄 宿小学。老奎占着的那两间泥皮房子,烟熏火燎的早就不成个样子了。老奎想, 等自己死了,把两间正房一扒,中间垒一堵墙,来福来顺也就用不着吵闹了。   吴小花死了以后,老奎一直是自己做饭。老奎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这点事 情是难不倒他的。但老奎病了,左边半个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吃饭就成了个大问 题。老奎从医院回到家里,第一顿饭就出现了麻烦,两个儿子谁都没有往过送。 老奎的肚子咕咕叫着。老奎想,两个儿子是自己的亲骨血,不会这么狠心的。老 奎想,不送饭肯定是儿媳的意思,儿媳呢,再怎么也不可能吝啬一碗饭,两个人 一准是相互算计着,担心老奎赖到谁家呢。老奎狠了狠心,让儿子把村长喊来了。 村长气愤地教育了两个儿子。村长说,你们两个的良心呢?奎叔辛辛苦苦一辈子, 本本分分一辈子,哪能让受这样的罪?村长是很有水平的一个人,他要从根本上 解决老奎饮食起居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村长要像分配土地一样实行家庭承包制, 按月不好分,有大月小月,还有润月呢。按星期分也不太好,村里人对它没什么 概念的。那就按天分好了,两个儿子一家一天,二一添作五,八九不离十,要保 证老奎吃好喝好休息好,坚决做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就是天塌了,地陷了, 东南亚海啸刮到山西了,也决不能含糊的。村长提出了分配方案,两个儿子都没 意见,老奎当然也没意见的。老奎想,村长就是村长,村长的水平实在是高呢。 两个愣小子你们瞧一瞧吧,什么时候能赶上村长的一根小拇指?   老奎一旦闲下来,那是十分闹心的。最初,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失去信心, 不相信摔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他用半个身子拖着另外半个身子,拄着条拐杖, 摇摇晃晃地硬要往起站,东倒西歪地硬要往前走。开始是儿子扶着他的,儿子渐 渐地有些厌倦了,老奎就一个人的时候硬挺。一段时间过来,老奎觉得有点起色 了,得意了,居然扶着墙柱着拐杖跑到了院子里。两个儿子都上班去了,大儿媳 上地去了,二儿媳串门去了,老奎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儿子儿媳总也不回来,老 奎就想给他们更大的惊喜。老奎决定跑到两家的厨房去,给他们烧点开水。在来 福的厨房里,老奎成功地灌满了茶壶,提壶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抖,差些要掉下去, 但他紧咬牙关,终于把茶壶蹲在了灶台上。老奎胜利了,乐不可支,喜不自胜, 张牙舞爪。老奎说,吴小花,你来看看,你快来看看,莫非还让我到阴间请你吗? 老奎落下了浑浊的泪,抖索着胳膊抹了一把,他又往来顺家的厨房里蹭,脚下一 摆,他便摔倒了。   来顺代表他和媳妇严厉地批评了老奎。来顺说,爹呀,你消停点好不好,真 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交待。老奎的身体挤在了水缸和墙的中间,躺了好 长时间,连右边半个身子都不听指挥了。老奎的脸紧紧地贴在水缸上,凉丝丝的 像是打了麻药,说话都不利索了。老奎想说,来顺我用不着你交待。又想,来顺 交待的怕不是自己,是怕来福的媳妇揪他辫子呢。老奎就什么也不说了,但他还 不死心,一个人的时候硬撑着去锻炼,摔倒了好几次,儿子数落了好几次,他就 对自己的身体有点绝望了。   于是,老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上。好些时候,他是想坐到院门前的,可 两个儿子都上班,怎么好意思麻烦儿媳呢?家里就老奎一个人的时候,他就盼着 有人来。开始是有的,没事的老人来和他闲扯。老奎呢,偏偏又是个不喜欢闲扯 的人,老人们来过几次,就觉没趣了,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就不来了。邻居那 个傻小子虎头呢,起初也喜欢来找老奎玩,渐渐觉得老奎不那么好玩,后来也就 不来了。   这样的情况,老奎就特别怀念吴小花。怀念又有什么用,摸不着,看不到, 老奎需要的是和吴小花说说知心话。老奎就喜欢上了做梦。白天晚上都想办法睡, 睡着以后,吴小花就飘到他身边了。老奎看到吴小花的时候十分委屈。老奎说, 吴小花,你临死前我真是想和你说两句话,我觉得一辈子对不起的人只有你。吴 小花说,死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奎说,看样子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吴小 花说,原谅有什么用?老奎说,吴小花,我也不想活了,我想去找你。吴小花说, 我让你活,我就是要让你三年五年地活,十年八年地活。老奎说,可是我真不想 活了,实在是不想活了。吴小花便撇着嘴笑了。吴小花说,我不相信。老奎急了, 吴小花,你说说,我一辈子难道说过一句假话吗?老奎想得到吴小花的答复,可 吴小花一扭脸就飘走了,看也看不到了。   老奎每一次梦到吴小花,都要和她争论生和死的问题。吴小花大约是觉得烦 了,下到阴间后不想依附于老奎,不想和他绊嘴了,便再也不往老奎的梦里飘。 老奎萎靡不振,茶饭不思,急得睡不着了,急得下决心要去死。   可是,怎么个死法呢?老奎病了一年后,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老奎想, 死说起来容易,不那么简单的。投井吧,老奎是走不到井边的,就算能走到,哪 舍得坏了一池井水。死到临头,难道还要落个骂名吗?上吊吧,用不着说,老奎 觉得他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他不可能吊得起自己的身体。菜刀倒是可以举起来, 可是万一砍不死呢,血乎乎一大片,还要再送到医院去吗?即便可以将自己砍死, 七十多岁人了,连个全尸都落不下,不是让人笑话吗?最要紧的是,他需要死得 隐蔽一些,顺畅一些,决不能把儿子儿媳他们牵扯进去。想一想,儿子儿媳他们 是不错的,自己生病了,不是急着赶着往医院送吗?回家了,不是照顾得他挺好 吗?如果自己的死让人以为儿子他们不孝顺,背上了黑锅,那就死坏了,死出问 题来了,死不瞑目了。最好的结果是悄无声息地去死,吃上点东西,然后就断气 了,那才稳妥呢。可吃什么呢,这又是个问题。安眠药肯定最好不过,不痛不痒, 一觉就睡过去了,可谁会去买?农药家里没有,老鼠药也没有,连碱面也没有, 现在的人,谁还蒸馒头呢,大街上有的是卖。老奎想来想去,想得十分急切,十 分痛苦。后来,他就把自己的耳屎想出来了。他听人说起过,耳屎吃多了是可以 要命的。他就开始积累自己的耳屎。他半个身子不能动,挖起耳屎来很吃力的, 挖那么一点,比身体好的时候刨一担红薯还要费事。但他在不断地努力,不断地 积蓄,一个多月过来,终于有小拇指那么大一块了。他把耳屎捏成了药丸的形状, 圆溜溜的,明晃晃的,简直就是一颗药丸。他想,听来的这些话,当真吗?他有 点怀疑手里边药丸的功效,便抠下来五分之一的样子,咬咬牙吃下去了。好长时 间,他只是觉得肚子里有点痒,饿坏了似的。等吃过了饭,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对吃上耳屎可以要命这样的传言十分怀疑,和儿子要来了一杯酒,就着酒把那 块耳屎一口吞下去了。好多年来他都没有喝过酒,喝下一杯后脑子感觉像洗过一 样,分外地明亮,分外地清楚了。他说,吴小花,我要去死,我真想去死呀。听 不到吴小花的回答,老奎便急了。老奎说,吴小花,你为什么这样心狠,你为什 么就不能带我走,不能让我看看你呢?   老奎开始发疯地失眠。老奎的身体呢,进入七十三岁后越发地不如从前了。 老奎想,七十三岁,自己真是该死掉的。老奎想,春天不经意就过去了,夏天呢, 五黄六月,死掉以后容易发霉变臭,不好处置的。那就秋天好了,天高气爽,风 和日丽,气候宜人,这样的时节最适合去死。更重要的是,吴小花就是在秋天死 掉的。   老奎便等待着秋天的到来,就像等待一场丰收一样急不可奈。老奎说,吴小 花,你等着,我已经想好了,彻底想好了,我要去死。   老奎念叨吴小花的名字太频繁了,有点心诚则灵的意思,这一天下午,他刚 刚把眼皮合上,刚刚打了一个盹,就把吴小花看到了。吴小花说,老奎,我不能 让你死,我要让你活着。老奎说,吴小花,难道你真以为我说假话吗,你和老奎 过了一辈子,老奎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吴小花便笑了,如同新婚那天晚上一样, 老奎一摸她的腰,她便咯咯地笑了。   笑声却有点怪。老奎树起耳朵来听,分明不像是吴小花的笑声,吴小花的笑 声哪会有这么干裂和粗糙?老奎瞪大了眼睛,完全地醒了。笑声却还在持续,他 打了个寒战,忽然间有点失落。他听到了院子里虎头的笑声,艰难地反转身体, 用劲撑着那条管用的胳脯,喘吁吁地坐起来了。他想喊一声虎头。虎头已经很久 没有来找他玩了。   来的却不止是虎头一个人。虎头推开门进来,敞着嘴又冲老奎笑了半天,然 后说,老奎老奎,猜猜看,谁来了?老奎还没有猜,虎头又说,知道你也猜不出, 三个城里人找你来了。   老奎吓了一跳。老奎一个城里人都不认识的。一抬头,三个人已经稳稳当当 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来的人是两男一女,看起来年龄都不算大,三十来岁的样子,全都戴着亮晶 晶的眼镜,背着鼓鼓囊囊的皮包。镜片一闪一闪的,老奎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就 把那只管用的拳头握紧了。老奎狐疑地说,你们找谁,你们真是找老奎吗?   那三个年轻人呢,相互看了看,全都笑了。虎头说,老奎老奎,他们要看病, 他们是病人。三个年轻人笑得越发厉害,其中一个男人从衣袋里掏出来两块钱, 塞给了虎头,虎头便挥舞着胳膊跑出去了。   收住了笑容,那个年轻女子径自坐在了老奎的身边。老奎闻到了一股好闻的 气味,鼻子一抽,便冒汗了,放松了警惕。年轻女子说,奎叔,是这样,我们是 来给你看病的。老奎愣了一下,望着年轻女子,身体往后一缩,差些就歪倒了。 年轻女子赶紧扶住了老奎的腰,老奎呢,女人的手放到他腰间后,便十分地不自 在了,汗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掉,吃力地扭了一下腰,果然是坐得端端正正。老奎 想,这个女娃子是城里人,也在叫自己奎叔呢。老奎想,这个女娃子多俊呀,比 吴小花年轻时候还要俊,吴小花的眼睛可没有她大,皮肤没有她白,嘴巴也没有 这么乖巧的。老奎想,女娃子怎么会知道她生病,三个城里人,果真是来给自己 看病的?老奎瞅了瞅两个男人背着的包,长吁了一口气,把腰身挺得更直了。老 奎说,我没有病,用不着看病。   年轻女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老奎。奇怪的眼神穿透镜片落在老奎的脸上,他 便把头垂下去了。两个男人也坐在了炕沿上,其中一个把背包打开,取出来两盒 药,放在老奎的身边说,是这样的奎叔,我们是专门来给你送药的,这种药专治 偏瘫,也就是说,只要你喝上两盒,过上一个月,你的病肯定会好的。   老奎的眼睛忽然间瞪起来,药盒已经打开,盒子里的药丸明晃晃的,像是一 大堆眼睛,与他对视着。   另一个男人接着说,奎叔你知道不,我们的药十分名贵,十分有效,别说你 是偏瘫,就是身子整个不能动了,完完全全地躺到床上了,也可以治好的。奎叔 你不相信是不是,男人又从包里翻出来一个塑料皮笔记本,这上边都是我们治好 的病人,一百多个呢。   男人哗啦哗啦地翻动着本子,老奎的目光便开始抖了。老奎不认识字,密密 麻麻的字迹把他刺痛了。老奎咬了咬牙,坚决地说,我不买你的药,不买。然后 他便合上了眼睛。他忽然把吴小花刚才对他讲过的话想起来了。吴小花说,老奎, 我不能让你死,我要让你活着。   老奎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的是紧贴着他坐着的那个年轻女子的笑脸。 老奎猛地发现,这张笑脸与吴小花年轻时候的笑脸是十分相似的。刚才,就是在 刚才,吴小花不也是这样冲他笑吗?老奎便冲动了,目光不知往哪里送,浑身躁 热,身体呢,抖得越发没有个样子了。   年轻女子仿佛是看透了老奎的心事,她的目光穿过了眼镜,一个猛子就扎到 老奎的心底去了。她说,奎叔,我知道你的心思,没钱是不是?老奎的脸红透了, 摇起了脑袋。年轻女子继续说,我们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没有钱,县长乡长他们要 病了,我们还不去呢。我们就是要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就是要把你的 病治好,让你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岁,一句话,我们是免费来为你送药的。   一听这话,老奎的眼睛瞪圆了,圆得像一只碗,像十五的月亮。   老奎说,你,说的是真的?   老奎没有能把持住,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三个城里人走出了老奎的家门。折腾了大半天,老奎有点 累了。老奎从窗子上看到他们的背影消失,急切地揪过来一盒药。只有一只手听 老奎的指挥,借助于牙齿的作用,他总算把药盒打开了。抓起来一个药丸,吃劲 地捏开了塑料皮,老奎把药丸握在了手里。药丸比他曾经作务过的那坨耳屎大许 多的,他举起来想一口吞下去,送到嘴边后忽然停下了。老奎想,这个药丸可真 大呀。药丸麻糖一样软津津的,老奎捏着捏着,口水就流下来。患病一年多以后, 老奎的嘴巴也出现了问题,好些时候不好操控,一不留神,口水就会淌下来。   老奎把药丸分成了五份,每一份都捏得圆溜溜的,聚在了手心里,看起来像 是村头挂在电线杆上的那几只喇叭一样亲密无间,紧紧地簇拥在一起。老奎把它 们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老奎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为自己刚才急不可奈的样 子有点羞愧了。老奎想,吴小花呀吴小花。老奎把药丸举了起来,准备要吃下去, 院门吱扭一声,抬头去看,来顺的媳妇回来了。   来顺的媳妇进屋后给老奎倒了一杯水。老奎是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目光慌 慌地躲闪着。来顺的媳妇说,刚才回来的时候碰上虎头,他说城里的医生给你来 看病了?   老奎愣了一下,把脑袋垂下去。噢,他说,是来了一下,走了。老奎浑身上 下都很不自在,身体扭动着。   来顺的媳妇忽然间抽了两下鼻子。我怎么,怎么闻到一股药味,你吃药了是 不是?她说。   老奎没有回答,咬着嘴唇,脸色呢,肯定是经不起看了。老奎想,怕什么, 有什么可怕,自己这是怎么了?老奎的身体摇晃着,快要坚持不住了,他的屁股 下边坐着那两盒药,手里呢,攥着那五个湿津津的小药丸,那些小药丸已经长到 了一起。   来顺的媳妇再没有问什么,走出去的时候又抽了两下鼻子。   吃罢中午饭以后,老奎听到来顺和她媳妇顶嘴。老奎的耳朵一点问题都没有, 很快就听出点名堂了。来顺的媳妇说,你爹不是说看病的时候把钱都花完了,怎 么会有钱买药?来顺没有吭气。来顺的媳妇又说,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糊弄谁呢, 当我是虎头呀!老奎头皮一胀,脸烫了起来。老奎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活该 让儿媳妇数落呢。老奎正谴责着自己,猛然听到叭的一声,眼睛又瞪大了。来顺 恶狠狠地叫喊起来:管那么多干什么,也没花你的钱,找刺激呀你!那一声响, 该是把巴掌扇到媳妇的脸上了。来顺的媳妇唔唔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也不过 是说说,我能管什么,别说你爹花的是自己的钱,就是咱们花钱给他买药也应该 的,可是他为什么要糊弄我?   来顺媳妇的哭声把老奎的心搅乱了。如果不是怕儿子他们听到,老奎肯定也 要扇自己一个耳光。老奎呀老奎,瞧你办了什么事,快要入土的人了,为什么要 糊弄儿媳,招惹了这么大的事非。听听儿媳的话多么开通,这么开通的儿媳妇, 硬是因为他挨上了巴掌。   来顺给老奎送饭的时候黑着一张脸。老奎心猿意马,局促不安,不敢正眼去 看儿子。老奎本来是下决心要把事情和儿子说清楚的,但他终究是没有开口。老 奎呀老奎,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是个哑吧吗?   吃药的时候,老奎就变得小心翼翼。老奎不希望再给儿子他们造成更大的误 解,带来更多的麻烦。来顺结婚后,老奎还完了外债,积蓄下五千块钱,这一点 他是和儿子说过的。老奎希望积蓄更多的钱,置办好棺木寿衣,再留下几千块等 他死后操办丧事,这样他就死得安心了,踏实了。老奎没有想到会得这样一种病, 摔了一跤,五千块钱就打了水漂。也就是说,老奎现在已经没钱了,生活需要依 靠儿子他们,可哪来的钱买药呢?   老奎想找个机会,将两个儿子叫到身边,把事情说清楚。老奎没有想到的是, 只过了两天,来福和媳妇也因为他吵起来了。来福比来顺厉害,却惹不起媳妇。 来福和媳妇吵架的时候只能够听到媳妇的叫喊声。媳妇说,刘来福,你不是说你 爹一辈子没说过一句假话吗,那药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你说呀,黑着个 脸给谁吊孝呢?来福总也不说,媳妇的话就越来越难听了。老奎抱住了自己的脑 袋。抱住脑袋也不管用的,儿媳妇的话锥子一样往他心口上扎。老奎想,事情怎 么会这样呢?老奎急坏了。老奎下定了决心,要把事情给儿子他们说清楚。他抖 抖索索站起来,拽过了拐杖,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就摔倒了。没有谁知道老奎摔倒, 倒是来顺听不下了嫂子的话,撂下饭碗蹦出去了。来顺一开口火力就比较旺。来 顺说,潘金秀,你指桑骂槐,你这是骂谁呢?潘金秀是来福媳妇的名字。潘金秀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当然是积极应战。潘金秀说,你管我骂谁,我骂得 是说谎的人,说谎的人你知道不?来顺吐了一口痰。来顺说,我不准你骂,要骂 你回娘家去骂,老刘家的地盘不允许你撒野。来顺扭过了脖子,冲着躲在灶房的 来福喊,刘来福,你还是个男人不,还不把你老婆拉回去?来福没有应声。来顺 又冲潘金秀说,我爹买药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问药是怎么回事吗,那我告诉 你,药是我来顺买的,我来顺买的你明白不?潘金秀愣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冷笑。 潘金秀说,好呀来顺,你是个大孝子,你有钱,你给爹买药我们当然不反对,你 就是一杆子扎到底,养老送终全都揽下来我们也不反对。潘金秀话音刚落,来顺 的媳妇跑出来了,扯住来顺的袖子往回拽。来顺的媳妇说,来顺你胡说什么,你 什么时候给爹买药了,那药怕是你哥给买的。潘金秀瞪了来顺媳妇一眼,恶狠狠 地说,胡说八道,谁要买了药,天打雷轰。谁要说假话,不得好死。   老奎躺在地上急得爬不起来。老奎翻滚着,揪着自己的头发。老奎说,吴小 花,你快来呀,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快来看看你的儿。   吵过一架以后,两家人的关系越发地疆硬了,话都懒得去说。两个儿子给老 奎来送饭,也是黑着一张脸,饭碗搁到炕桌上的时候,声音是比较响的。老奎真 是想把事情说清楚,几次张口,儿子的目光都把他制止了。老奎觉得对不住儿子, 给他们添了这么大的乱。老奎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   老奎只能把希望寄托到药丸上。无论多么憋屈,多么难受,把药丸握到手里 的时候,他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期待。老奎回想着那几个城里人,回想着那个笑起 来特别像吴小花的年轻女子。老奎想,只要喝完了药,自己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只要身体好起来,事情也就好说了。老奎可以像生病前一样去种地,养猪,甚至 可以到城里找个看大门的营生。老奎要挣更多的钱,要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老奎想,你们就等着吧,老奎一定要给你们一个惊喜,一个出人意料的惊喜。这 样一想,老奎的心绪就舒展了许多。老奎躺下来的时候,因为梦不到吴小花,他 就又把那个年轻女子想起来了。年轻女子说,奎叔,你吃了我们的药身体就会好 起来,肯定要好起来,难道你还不相信吗?年轻女子说,你只要说几句话,只要 说吃了我们的药病已经好了,我们就会把药送给你,一分钱不收就送给你。年轻 女子说,奎叔,你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只不过是把一个月以后要说的话提 前说了,这难道能算是假话吗?年轻女子说话的时候,那两个男人已经从鼓鼓囊 囊的包里取出了摄相机。明晃晃的摄相机正对着老奎,把他吓坏了。老奎不认识 男人扛在肩上的机器。老奎想,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这样折腾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喝过了几天药,老奎似乎觉察到身体有了些变化,腿脚似乎比先前有力了。 家里只老奎一个人的时候,他便又硬挺着去锻练。进入七十三岁后,老奎已经彻 底不能走路了。药丸却给了老奎十足的信心,他坚决要走,不光要走,以后他还 要跑,还要种地,还要到城里边找个看大门的营生呢。老奎艰难地把步子迈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老奎胜利了,乐不可支,喜不自胜,张牙舞爪。老奎说,吴 小花,你来看看,你快来看看,莫非还让我到阴间请你吗?脚下一软,老奎便倒 下了。   但老奎不死心,一点儿都不死心,有了药丸的支撑,老奎坚决要把步子迈出 去,摔倒了要爬起来,儿子数落根本不去理会,怎么说呢,二十多天以后,老奎 便站不起来了。   躺在床上的老奎变得十分地落寞。老奎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 老奎望着药盒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药丸。药丸本来是一天喝两颗的,老奎操心着 自己的身体,操心着风一样向前的时间,改成一天喝一颗了。到后来,甚至是一 天只喝半颗。半颗也喝完了,空空的盒子摆在身边,老奎伤心坏了。老奎说,吴 小花,你在哪里,吴小花,你听到了吗?吴小花却再没有飘进他的梦。   老奎又去想那三个城里人,想那张很像吴小花的笑脸。老奎猛地想起来,临 走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子是和他说过的,等老奎的身体好起来,他就会从电视上 看到自己了。老奎还是不清楚两个男人扛着的东西叫摄像机,但他已经明白他们 是在拍电视了。也就是说,他们把老奎拍上了,老奎要上电视。老奎不光是上电 视,还要在电视上干部一样讲话。讲什么呢,老奎会告诉电视机前所有认识和不 认识的人,包括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包括村长和虎头,老奎吃了药,身体已经好 起来了,不光可以走,还可以跑,甚至可以去种地了。唰的一声,老奎冒出来一 身冷汗。   老奎的屋子里是摆放着一台旧电视的。但老奎不喜欢看电视,生病以后越发 地不喜欢了,干脆用一块黑布遮盖起来。现在呢,老奎担心自己走进电视里去, 终于是按捺不住,耗尽心力爬起来,抹开那块黑布,抖索着把电视打开了。电视 屏幕跳了两下,然后便响起来乱糟糟的声音,一群舞动的男女把老奎吓了一跳。 老奎一只手捂住了两只眼睛,没有能看得到自己,他踏实了许多。可是,谁能保 证什么时候老奎会从屏幕上跳出来呢?老奎经不起这种等待,又抖索着把电视机 关掉了。老奎想,难道,自己真的会从电视里跳出来吗?那个年轻的女子,会不 会说假话?可是,年轻女子笑起来那么的好,又怎么可能说假话呢,如果要说假 话,那也只能是他老奎了。   老奎看过了几次电视,再不情愿往开打了。但老奎的脑子里像是住进去了一 大群声音,先还乱哄哄的,响着响着,自己的声音便跳出来了,然后又跳出了他 的画面。老奎干部一样坐在炕沿上,干部一样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讲话。老奎吃 过了药,身体已经好起来了,不光可以走,还可以跑,甚至可以去种地了。老奎 急得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声音和画面却不依饶地往出跳,决堤一样难以处置。 老奎翻滚着,咬牙切齿,抓耳挠腮,然后便哭了。   这台电视机是来福替下来的,来福给老奎送饭的时候,老奎指了指它。老奎 说,你,把电视搬走吧。来福有点不解地望着老奎。老奎把头垂得很低,但来福 还是发现了他的异常。老奎面色苍白,软弱无力,比先前憔悴多了。来福说,你 还是留着看吧,一个人呆着没意思,电费,不值几个钱的。老奎没有言语,来福 望着老奎花白的头发,想说什么,还是撤步往屋外走了。来福还没有出门,老奎 猛地抬起了头来。老奎说,拿走,你给我拿走!来福吃惊地扭回身来,老奎生病 以后,来福还没有听到过老奎这样气冲斗牛的声音。来福愣了一下,再去望老奎, 老奎的样子把他吓坏了。来福说,爹,你怎么了这是?来福的声音颤起来,浑身 都在颤了。   来顺听到老奎的喊声后也跑了进来,兄弟两站在门口,警惕地望着老奎。两 个人的目光撞了一下,眼窝里几乎同时冒出了泪。老奎呢,抬头望了两个儿子一 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老奎想,自己肯定是把儿子吓坏了。老奎想,事情怎 么会是这样呢?老奎把那只还听指挥的手软绵绵地摆了摆,说,没事的,你们出 去吧。两个儿子木木地立了半天,然后便顺从了老奎的意思。   来福把来顺叫到了自己屋里。来福压低声音,揉着眼睛和来顺说,我看,爹 怕是出问题了。来顺不吭声。来福又说,来顺,爹真的怕是不行了,咱们得有所 准备。来顺叹了一口气。来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兄弟俩的对话,老奎还是听到了。老奎的耳朵,那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老奎 像儿子一样叹了一口气。老奎想,秋天已经来了,天高气爽,风和日丽,他应该 去死。老奎想,自己死了以后,还会从电视里跳出来讲话吗?老奎把目光移了移, 落在了墙角那只牛皮纸袋上。以前,老奎思考如何去死的时候,目光从来没有往 那只纸袋上落。那只纸袋里装着炸药,雷管都接好了,是来顺顺手牵羊从仓库里 拿回来的。来顺当然还拿过其它一些东西,比如锤头,比如弯成一圈的钢管。老 奎对来顺的行为十分鄙视,鄙视又有什么用呢,老奎已经不是从前的老奎了。老 奎忽然间鄙视起了自己的虚伪,眼皮底下的东西,以前目光为什么就不肯往上落 呢?老奎年轻时候开过山,明白那包炸药的能量,轰一声响,没多大危害的,顶 多不过是墙倒屋塌。老奎呀老奎,吴小花真是没有说错,你是在说假话呢,不光 和吴小花说,还要和电视机前所有的人说。老奎想扇自己一个耳光,手还没有举 起来,他又哭了。老奎说,吴小花呀吴小花。   儿子上班去了,儿媳上地去了,这个下午,老奎流了许多的泪。老奎搞不清 楚为什么会这样,他是一辈子都没有流过这么多泪的。老奎不希望这样,他使劲 地擦,不停地擦,泪水却使劲地涌,不停地涌。老奎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老奎 说,吴小花呀吴小花,是你在故意调笑老奎吗?老奎一扭头,电视屏幕上又出现 了他的影子,耳朵一下子塞满了。老奎再不敢犹豫,抓过来那只蓄谋已久的打火 机,扶着炕沿冲那包炸药蹭过去。脚下一软,他又摔倒了。他的身体冷冰冰的, 一点儿都不想再动。在他的身后,电视屏幕上他的影子却跳了出来,手舞足蹈、 咬牙切齿地驱赶着他,追逐着他。他像是被身后的影子踹了一脚,发疯般往前推。 他便颤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爬过去了。叭的一声,他摁了一下打火机。火星闪耀, 照亮了他的脸。他想笑一下,还没有笑出来,轰一声,他的身体连同身后那个影 子便飞了起来,烟一样散了……   村长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在他的操持下,老奎的后事操办得十分顺利。安 葬了老奎,来福来顺请村长喝酒。村长说,这都是命,七十三八十四嘛,奎叔解 脱了,你们也就解脱了。村长说,旧屋塌就塌了,院子中间垒一堵墙,你们哥俩 好好过日子,奎叔也就放心了。来福来顺相互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哥 俩操劳了好几天,人瘦了,胡子也长了,看起来沉稳了许多。来福说,村长你费 心了。来顺说,村长就按你说的办。来顺还没有说完,来顺的媳妇在自家屋里叫 喊起来:爹呀,爹爹呀!然后疯子一样跑了出来。村长和来福来顺还没有反应过 来,来福的媳妇也疯子一样跑了出来:爹呀,爹爹呀!村长愣了一下。村长以为 老奎的鬼魂回来了。村长说,来福来顺,还不赶紧磕头!来福来顺就趴到地上开 始磕,嗵嗵地磕,像是要把地球撞两个洞。来福的媳妇拽住村长喊:爹,你去看, 你去看呀。来顺的媳妇想把来顺揪起来,嘴里也在喊:爹,你去看,你去看呀。   村长惊惶失措地被来福的媳妇拽进了屋里,抬头去看,老奎端端正正地坐在 电视里,正在干部一样讲话呢。村长吓了一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然后又哭 了。村长抹着眼泪,渐渐平静下来。村长说,有的人死了,可是他还活着,奎叔,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   院子里,来福来顺还在没命地磕头,硬梆梆的声音像是在放炮。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