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与一次旅行相关的几个词组   王琰   上海、拉姆措、诗歌……   老而不旧的上海,说不出的繁华、雍容、颓废。外摊那一长排子灰色的高楼 大厦,有钱的个个都挂着银行的招牌。瓦楞、青铜装饰着的花岗岩大楼,和平饭 店,曾经是上海最好的饭店。拉姆措若无其事的一样样指给我看,好像在展览她 们家的东西。   黄浦江流逝的方向,是看不到头的。江轮来来往往地开着,没有听见汽笛声。 江边有个小摊,红艳艳的糖葫芦插满着,不像是用来吃的,倒像就那样摆在街头 的装饰。没有想象中的叫卖声。   外滩出人意料的安静。   拉姆措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拉姆措,是仙女般湖的意思。仙女般的湖 大概就是圣湖吧,西藏的圣湖叫纳木措,相传它是帝释之女,念青唐古拉山之妻。 我怀疑是也可以译成拉姆措吧。   人潮汹涌的上海火车站出站口,个个像是去争抢什么似的要死要活,拉姆措 清澈的凸现出来,她那熟悉的气息,沉着的飘了过来,我向她奔去,我们彼此呼 唤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纷乱中,没有听清对方喊了什么。   我们在茶吧坐下,我们沉着起来。   拉姆措母亲是藏族,她父亲是汉族,姓丁。来上海后,她就叫丁小宁了。拉 姆措的普通话里侬啊阿拉的夹杂着沪语。她发来的短信里早就有嘎呀耶的单字了。   她来上海有十几个年头了吧。   我还是习惯叫她拉姆措,尽管这个名字让她的老公听得莫明其妙。   拉姆措从小就是个沉着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遇到什么人,她最开始的反映, 就是沉着。   现在我们的沉着是由生活的阅历构成,是一种坦然面对一切的以不变应万变 的素质。这是我们多年积攒的财富。   她老公终于离开了,我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说说心里话 了。   当年看电视《结婚一年间》里石库门的景象仍是记忆犹新。总觉得上海住房 紧张,小到   在螺蛳壳里做道场那种。   拉姆措和她的上海老公却住得宽敞舒服。   他老公家原在长宁,住当年老外造的花园洋房,很漂亮,诗意倒是有,住着 可不舒服,成群的蚊子让人望而却步。于是早不在那儿住了。现在是文物了,政 府定期修缮着。我说,下次来,我一定要住你家的文物里啊。   十几年前的拉姆措走在上海的街上,一定吸引了包括他老公在内的满街的目 光。然后,拉姆措要做的是把住在螺蛳壳的男人一个个剔除掉,留下些住花园洋 房的目光。他老公是筛出来的幸运者中的幸运者。天哪,这件事工作量会大得让 我难以想象。   其实一开始,拉姆措并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做,我也没想过。那时的我 们跟每一个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阳光、单纯、干干净净,一眼就能看到底。   拉姆措当年来上海,是因为她最初喜欢的他曾有着深深的南方情节吗?他从 那时就梦想着,能和所爱的人去南方,生活在棕榈树下。   拉姆措跟他的故事开始于十六岁时的甘南。寒冷而又多雪的北方。   拉姆措在十六岁结束后开始在男人堆里打滚了,她不停地交男朋友,每次的 理由都一样,这个人哪一点点像他。他越来越像个好人,而拉姆措越来越像个坏 人。   坏人的坏大多来源于好人,比如残忍、无情、冷若冰霜等等,拉姆措说。   我记得他写给拉姆措的一首《是谁饕餮青春》的诗,让我万分羡慕。   你的微笑   突如其来   照亮了天翻地覆   成功的门   总在最黑暗的时刻打开   ……   诗里找不到一个爱字。   拉姆措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情诗。我也不知道。   我和拉姆措一起,反复读他的诗。我们第一次见“饕餮”这个词,去查汉语 大字典,小心冀冀地注了音,后来,这个词就在我们的诗和文章里反复出现。饕 餮饕餮,只有青春年少时才可以啊。   拉姆措不时拿他写给她的新诗来给我看,然后守在一旁等着听我的赞美,幸 福照亮了她的脸。   我和拉姆措一起,爱上了诗歌。只是,我们再怎么尽力也写不了他那么长。 不如白马才华横溢噢,拉姆措就笑。   我把他的诗一段段抄在笔记本上,读到能背下来了。   他的诗写着写着忽然停了下来。拉姆措说她很绝望,我知道是真的。拉姆措 说她理解他。因为“成功的门,总在最黑暗的时刻打开”,所以,他愿意独守着 他的黑暗。   干干净净的小女孩拉姆措理解了以后,一点点变得混浊起来。世界原本就杂 乱不堪,混浊让拉姆措活得不是那么绝望。她越走越远,我在远处看着她沉沉浮 浮,什么也做不了。   南京路挤满各种百货店、专卖店,还有许多我这样抽着手漫无目的闲逛的外 地人。一家卖碟的小店里传出叶丽仪的那首《上海滩》:   浪奔 浪流(老)   万里涛涛江(缸)水永不休(喽)   淘尽了 世间(干)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喽)   ……   爱你恨你 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收   ……   叫“上海故事”的店里卖各样的围巾和丝绸。忽然觉得丝绸最对上海的脾性, 很南方。   上海女孩喜欢戴帽子。   拉姆措前年回兰州,牛仔裤白棉衣,发尾是陶瓷烫的微卷,快元旦了,戴了 顶圣诞老人样的红帽子,我们笑着闹着,一遍遍把她头上的帽子拽下,说是不顺 眼,她又气脑着一遍遍地戴上。后来他说其实头发比帽子漂亮,拉姆措就不戴了。   拉姆措天天吃手抓也吃不烦。一个人回了甘南,骑马在草山上跑上跑下了一 整天。   我们夜夜泡在一起,胜利宾馆旁叫拉卜楞的藏吧去了又去。夜深了我就陪拉 姆措住在宾馆里。拉姆措不停的述说,累极了才睡着,我却失眠了。我的眼睛肿 胀着。天刚亮,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只要拉姆措不走,我们宁愿像一家人那样, 日日相守。我的眼睛肿胀着,拉姆措一遍遍催我去涂眼霜。睡不着,快乐无比忙 碌无比,我找不到时间涂眼霜。一直到拉姆措走,我肿胀着眼睛送她上了火车。   然后,便是长久的想念。   拉姆措时刻想着归来。   她想念我们,想念兰州的暖气,想念温暖如春的相守。我知道拉姆措想念什 么,我只能守口如瓶。于是,我知道兰州温暖时,上海正一步步步入寒冷。我开 始明白,南方就是夏天比北方热,而冬天比北方冷的地方。   偶尔见他,我看不出他内心的跌荡起伏,他总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他永远都不知道我读过他的诗。   他果然不负重望,一路春风得意,顺顺当当。   我把辜鸿铭关于茶壶和茶杯的理论用到他身上,男人如茶壶,女人如茶杯, 一个好茶壶应该配好几个茶杯,不是吗?   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妻子偶尔给我说起,他当年给她也写过很多诗。   “天天都在忙嘞,今天为你逃课了”,拉姆措现在只会温温软软的说话了。 她住的地方,离火车南站不远。   从火车站坐地铁去南站,对面坐着一对青春年少的人,阿拉长阿拉短地低语。 旁边单坐着的女子短发烫了锡纸烫,又做了柔和的褐色。他们个个头发都是丝是 丝缕是缕,像是刚从韩剧中走出来的人,上海从头到尾都是细致入微的精巧。   拉姆措坚决不要孩子。她说在她还没想好这辈子要不要再换老公前她不会生 孩子的。   拉姆措津津乐道她养的那条黄色小狗,她叫她阿宝。每次打电话,也会给阿 宝说几句,让它听话,告诉它妈妈回去时会给它买好吃的。   她的狗在话筒那边呜呜地叫着。   “男人嘛,就是这样”,拉姆措微蹩着眉说。她曾经有些粗壮的小腿现在出 落得很匀称了。她举起洁净的长手指,把长发拂向耳后,像是把杂乱无章的思想 也拂向一边了。她的脸庞,显得空空荡荡。多年以后,她保留着一张天真的脸, 掩藏了多少沧桑故事。   她用沙宣洗发露洗头发,这让她栗色的长发显得蓬松而光彩夺目。   拉姆措白皙的脸孔上闪烁着她独特的冷漠,她侧身眯一下眼睛,我看到暗藏 着的激动,曾经那么熟悉的表情,于是我们忽然都微笑了。   她搂我的肩,表示跟我是一样的感觉。   再不敢叫拉姆措来兰州,我怕她来了就再也不想走了。其实兰州有什么好, 她的家在上海呢。   繁华、雍容、颓废的上海。   家在哪里,爱人就在哪里。   一切真像是后现代的黑色幽默,让人难以忘怀。   导游小郑、红菇、大红袍……   从上海到武夷山。下火车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小郑就浸在那黑里来接我们, 一路上道旁的树,只能看出个轮廓。   小郑是武夷山的导游。   细细瘦瘦的小郑,带了眼镜,斯文得很。   到了宾馆,说是没有房子。只好坐在大厅里等天亮。冷倒不冷,到底是南方。   我出门的时候,兰州寒风萧瑟,树叶早掉光了。暖气还没有来。好不容易忙 完了家事,总是会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坐在电脑旁看看书什么的,偶尔,慢慢敲 几行文字出来。坐久了总是手脚冰冷,于是,用飘逸杯泡了普洱。心静的时候, 能听到水滴一滴滴过滤进杯子里的声音。普洱温暖,一杯杯的喝着,心才会变得 暖暖的。   兰州今年的冬天来得异常猛烈。暖气来的前一个多月,我就是这样过的。   天还黑着。等的时候,时间一般会突然变得漫长起来。一秒秒一分分绕着圈 跑着的小碎步子,看得人心急。   厚厚的地毯,放着本色的藤条细细密密编的圈椅和小圆几,摸上去是润润的 湿,像是才编好放在这里的。可是光滑的手感,又像是天天抚摸才成了这样子。 这种藤制品,北方大概是用不长的,暖气房子的干燥,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干裂。 就算不裂,怕也没有了藤条柔韧的感觉。   想起我们家刚住了有暖气了楼房,那时没有什么加湿器。水渠柳板的大衣柜, 在深夜里忽然发出“啪哒”的一声脆响,第二天一看,面子裂了那么长的一条缝。 使劲推,却怎么也合不拢了。像不像“啊哟”一声,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后来, 连床架子都裂了。   无聊极了,便凑了堆开始打牌。   我不打牌,小圆几上摆了茶单子,写着大红袍、肉桂茶、水仙茶。都是按壶 算的。小郑很抱歉的在昏黄的灯光下使劲陪我们说话。   他讲起了红菇。   “看婆婆对媳妇好不好,月子时红菇吃多少”,他是这么开头的。   在书上看到过红菇,讲可入药,具有祛风去湿的功用,是煮汤、炖鸡鸭、排 骨的上等配菜。   一个女子斜倚在炕头,婆婆守了火,细细用瓦罐炖土鸡,里面加些红菇,汤 便现出一种独特的鲜红色。还没端来,远远便是扑鼻的香。喝着那汤,女子慢慢 就恢复了气力,出了月,喂过奶,宝宝熟睡着,就上山采红菇去了。   这时候,采红菇正好,小郑说。我望了望外面,没有亮光,可是感觉已经快 了。   采红菇的人,深夜上山。到这时候,灭掉火把,四下散开,迂回着各奔各家 的蘑菇圈去了。蘑菇只长在蘑菇圈里,别处是一个也不长的。红菇正悄悄盛开着, 如一朵朵面容妩媚的花儿,等待着。   开面大的已经长裂了,中等大小的最好,细细摘了。小的留着,全采光,明 年就不长了。采完后,细细把踏倒的草盖好。不然,有路过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发现了别人家的蘑菇圈,才不会手下留情,会都采掉。   偶尔运气好,能遇上新的蘑菇圈。   每家人都有自己家的蘑菇圈。传男不传女。   小郑家兄弟两个,父母跟谁住会传一两个蘑菇圈给他,当作生活费。   红樱树下有红菇。从小,孩子们就漫山遍野的找红樱树。红樱树长着小小的 红果子,藏在树叶背后,猛一眼望去,是看不见的,摘了能玩一会儿,却不能吃。   满山红是红颜色,整面山坡都是。煮出来的蘑菇汤有股子臭脚丫子味,还有 轻微的毒性。其实,熬着熬着,就算不喝,臭脚丫子味也早把人熏晕了吧。   小郑给我看手机上拍的满山红和红菇的照片,的确分辨不出来。臭脚丫子味 的满山红是照着鲜美好吃的红菇的模样长得吗?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像。或者,是 双胞胎,一个好来一个坏?   天大亮了,小郑说,我带你们看大红袍去。   武夷山的街上,人们还穿短袖呢。   小郑家从武夷山里一个叫茶场的村庄迁出来。搬进城住了楼房的小郑,家里 有茶山,茶山种得最多的就是大红袍。茶场茶山大红袍,茶味就十足的漂了出来。   一排半人高的茶树,已经三百多年了。茶树身上青苔遍布,像是它高寿的注 解。   大红袍是乌龙茶的一种。当年康熙微服私访,水土不服,卧床不起,后来有 人献武夷山茶后,龙体大愈。于是脱下身上的红袍赐此茶树,长在武夷山九龙窠 岩壁上的四棵茶树,就是挂过红色龙袍的茶树,采下来的茶便是大红袍,一年据 说只产六七两。   小郑有另一种解释,说这茶长到一定时候,叶片会是鲜艳的红色,所以叫大 红袍。是被披上的大红袍染红的吗?   小郑家的大红袍是挂过龙袍的茶树的亲戚,用第一代大红袍茶树枝条嫁接而 来,一个品种,武夷山茶农家家都种了这种茶。   不管穿没穿过大红龙袍,它都叫大红袍了。   现在上九龙窠岩壁当然是没有问题了。很久以前,据说人上不去,每逢春日 茶树发芽,就鸣鼓召集山里的群猴,给它们穿上红衣裤,爬上绝壁采下茶叶,炒 制收藏。穿上红衣裤这个细节很重要,不然也会影响茶的效用的。   又一个与红色有关的说法。   泡好茶要好水。从林木深处伸出一截截套在一起破开的竹子,泉水顺着竹子 缓缓流淌,喝一口,清甜甘冽。   用伸出头的岩石当屋顶,侧面用石头码出窗户,种些菜,跨进石门槛儿。烧 壶泉水泡了大红袍,从石头窗户往外看看青山绿水,祖祖辈辈,日子就一天一天 过下去了。   每天吃地里的菜,干些山里的活,喝自家的茶。没有人得什么病。   沿龙峰西行数里,叫做水帘洞。《西游记》里的水帘洞在贵州的黄果树瀑布。 我去黄果树时正是枯水期,小小的一点点水跌下来,让人看着失望得很。此水帘 洞非彼水帘洞。还是枯水期,这个水帘洞索性干着,只有水流过的褐红色痕迹。   水帘洞北面有块岩石状如蹲狮。明朝嘉靖年间有位名叫范虚灵的人,偶尔见 到此岩,爱恋这里,于是跟当地人的一样,取岩壁为屋顶,只立门隐居,竟然一 住四十年。东面一巨岩为钓台。台下一孔,是他的窗。   摸摸他仿佛随时就要伸个懒腰站起来奔跑的狮子,望望他的钓台,放根长钓 杆,干脆伸到九曲溪里钓。长长的九曲溪里有的是鱼,大鱼小鱼各种鱼,无一例 外,都说叫溪鱼。九曲溪,给了所有的鱼共同的好名字。晚饭就吃红烧溪鱼吧, 再就上沉缸酒。沉缸酒就鸡头,“一个鸡头七杯酒”,一条溪鱼喝几杯呢,管他 几杯,快快喝了好做诗,不用纸,沾了墨直接写在岩壁上,多长的诗都写得下。   我也想在这住他四十年。   美丽的九曲溪美丽的竹筏子,一路向下流飘去。跃起的那条鱼叫红眼睛,长 着金色的眼圈。一脸妖娆的红眼睛,是九曲溪里的美人鱼。红眼睛啊红眼睛,千 万小心我的长钓杆。这么漂亮的鱼养养眼是福气,谁忍心吃?   丑丑的鲤鱼还有人爱呢。   闽东周宁县有条鲤鱼溪,村规民约绝不捕食。所以每每人影至鱼鳞舞。   每年山洪暴发时,溪流猛涨,鲤鱼们不愿离开此溪,有的藏于石洞中,有的 咬住溪边蒲草,至死也不松口。山洪过后,村民怜惜的捞起溪中的死鱼,葬在鲤 鱼冢内。   谁也不许吃红眼睛,红眼睛会不会也像鲤鱼,咬住九曲溪边的蒲草死不松口 呢?九曲溪边的蒲草长又长,一直垂进溪水底。   九曲溪边高高的崖壁,最早的悬棺3500年以前就高高的吊着了。夏朝商朝周 朝人,用完整的楠木凿成船的形状,将离去的人的悬在背山临水的岩洞内,为了 怀念在九曲溪里撑船行走的幸福时光吗?   九曲溪流入剑溪再流入闽江。九曲回廊九曲溪,高渐离在溪边弹着琴,没有 了知音怎么办,溪水不知道,琴弦就断了。   闽江在下流,闽越王在江边洗他的宝剑。挥一挥剑,闽地就全是他的了。   看完风景去小郑家,小郑瘦削的母亲陪我说着话。他同样瘦削知道红菇圈的 父亲,在屋后的地里忙碌着。他传蘑菇圈时,会挑个夜晚吗?开盏小灯,影影绰 绰,秘密的。   门前的菜地被新长起来的一排排楼房挤得越来越小了。竹子搭的架上长着藤 菜,已经枯黄干了,过了吃的时候。   竹簸篮里新摘下几个葫芦形的瓜。他母亲说就叫葫芦,炒着吃的。晚上果然 炒了一个来吃,口感有些像北方的嫩蕃瓜。只是,还是奇怪它的样子,为什么那 么像北方那金灿灿的空心葫芦啊。   炒了肉片,说是麂子肉。小郑的叔叔住在武夷山深处,是有许可证的猎人。 成天猎野猪打野鸡,这麂子也是他猎来的。仿佛看到麂子那温驯的目光,不忍吃 了。   小郑母亲说起刚住楼房时,一拧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带着白色的泡沫。她 立刻倒掉。这水怎么能吃呢?   接啊接,一直带沫子。后来才知道,住楼房就要喝这带白色沫子的水。自来 水管里面的水是消了毒加过漂白粉的。她母亲没有看过高加林刘巧珍演的《人 生》,上面有个细节就是往井水里加漂白粉的,周折之后大家慢慢接受了。小郑 母亲很久才慢慢习惯了。   小郑看过《人生》。他游走于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俨然如鱼得水。   他跟住在城郊的一个音乐老师,练习过很久的声乐,每天对着清晨的第一缕 光, do、re、mi、fa、sol、la、si的一路唱上去,再一路唱下来。   回兰州时,已经来暖气了。泡大红袍时,再加了几粒永登的含苞未放的玫瑰 花。于是,一杯茶里,南方和北方就在一起了。   小郑发来短信,明天该收大红袍的新茶了。采了炒了,他再送我些品茗。我 说,干脆我来帮你采算了。   朱熹、“情花”煎鸡蛋……   天很晴,云在天上野着呢。野够了就回家去吧,脚步轻轻的,游荡游荡。   头进去了,还长了一小截身子在云窝外面,云长得是太大了些。   仙浴潭里没有水,仙女们看来只能沙浴了。没关系,宁夏的沙坡头敦煌的鸣 沙山,专门有人用晒热的沙浴,据说治好了不少关节炎呢。   仙女们不得关节炎,仙浴潭空空荡荡。   一座天游峰,一整块大石头。我在石头边上溜了一圈,用了一整天的光景啊。   天游峰,谁力气大搬来这块大石头?登上石头顶就能看到仙境了吗?   天游观后一棵红豆树,正是成熟的季节,山风指过,豆荚纷纷撒落地上,滚 出殷红的豆粒,晶莹闪亮。   朗朗读书声。   朱熹早慧,少中进士。   仕途9年,其余的时候都在讲学。看他的塑像,花白胡子,像还没长大就老 了。一座座书院办下来,能不老吗?老了还当什么官啊,讲学吧。只是回家就别 再讲了,讲得家里的女人们使劲往里系裹脚布,越裹脚越小,脚步飘摇,朱熹竖 起他的大姆指。   天游峰好风景,朱熹挑了个好地方,武夷精舍修在天游峰下面,门前挂着的 干肉是收来的学费吗?   天游峰大石头,大石头也让人觉出很重的理学气氛。   讲学费气力,那就吃好些。朱熹在八仙桌上细细画好了八卦图,正中为太极, 八个角画八个卦位。然后,一拍桌子,嗓音沙哑疲倦的大喊一声,“上菜”,乾 坤震巽艮坎离兑,他的小脚女人就在每个卦位处上了一道武夷特色佳肴。朱熹这 才安然地坐下来,奇峭瑰丽的一路吃下去。后人称做八卦宴。   八卦宴八卦宴,一吃,就是八百年。   院子里是朱熹种了八百年的桂花树。桂花开过了,我却依旧闻到了桂花的香 味。   矮的是映山红。想起那年在贵州喝的果酒,说是用映山红的子房泡的。满眼 花的颜色,喝醉了满屋的人。   树上面长了青苔。还长了石厥。武夷山就是这样,树上面又长了厥类。高高 的梅树、黑柏上都是。郁郁葱葱厥的丛生叶,乍一看,以为都是一种树。   朗朗读书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最早把理学带入闽地的是杨时。   杨时曾经在河南的洛阳程门立雪。   有位朋友因为这个典故中,写了一句话,“立雪其心,时雨之化”。   杨时老了,皇上赐他官绢200匹,白银300两,雇20头骡子驮回家去吧。杨时 不干,他要“乞恩惠于八闽,山无米,地无租”,读书人就是这样,时刻想着兼 济天下。高宗准奏,闽将乐百姓幸甚。   从此,杨时读书,还有空著说,好快乐!   只是,杨时没有等来朱熹求教于他,他病逝时,朱熹只有5岁。   同样的,不愿意当官,一生在闽地传承朱子理学的大儒陈普也没有赶上向朱 熹求学。他只好读着朱熹的长大,一面读一面刻着漏壶,沙一点点的漏出去,陈 普的时间一点点逝去了。那时,世界上还没有表。陈普说,就以我的时间为准吧。   南宋亡了,陈普看一眼他的漏壶,这下时间没有用了,还是接着读书吧。   路过桔园,桔子快红了。周迅和黄磊拍过一部叫《桔子红了》的片子,满是 没落庄园的味道。   桔在淮南为桔,在淮北为枳。换个地方,味道全变了。   偷摘了个桔子,甜极了。   农家多挂了蓑衣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需归。不归就不归,没有 蓑衣也不归。   晚饭炒了土豆丝,饭后端来苹果。土豆也就罢了,苹果却很甜。一问,说是 就在附近种的。   原来,甜苹果不只长在我们的甘肃静宁啊。   在静宁当乡长的桂香发短信说今年冬天种五千亩,明年开春再种五千亩苹果。 苹果是乡亲们等着盼着的好日子。   北方的洋芋苹果南方都有了,你说北方还有什么是南方没有呢?   还有芹花煎鸡蛋。服务员说是“情花”煎鸡蛋,错得满有情趣,想象了很久。   玉女峰和大王峰隔了镜台在水里相望。站的高高的大王其实满身疲惫。歇歇 吧,擦擦脸,玉女在九曲溪里给大王摆了条湿毛巾。见过了想念了今天我们喝玉 女啤酒。喝了玉女啤酒就更想念大王了。   水中一个你,水中一个我,像古老情诗打破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不想了,还是接着吃情花煎鸡蛋吧。   《诗经》中《卫风?氓》是一首著名的弃妇诗。朱熹《诗集传》说:“此淫 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 诗中男女主人公是自由恋爱, 理学大师朱熹如此贬斥此女,认为她被弃是罪有所得,是因为他是反对自由恋爱 的。这与他对女人小脚的态度是一致的,强调约束,方能让男人的天下更为安定。   女人啊,最好个个细高的身材小小的脚,整齐划一的像武夷山的杉木林。   川端康成的《古都》中,女子用瀑布冲下来的红沙细细打磨泡在河里的杉木 树干。细腻的川端,为什么要剖腹呢,不疼吗?打磨着的杉木会疼的,疼得露出 淡淡的血红色,水一冲,干干净净的木纹散发出特殊的清香。   磨好的杉木洗净凉干,用纸或稻草卷好,拿去出售。   女人好像总会比男人经受更多的疼痛。   鼓浪屿、大海螺、舅舅……   小时候,舅舅从鼓浪屿回来,带回一只硕大的黄色海螺。把它放在耳朵边, 可以听着哗啦哗啦海浪的声音。于是就一直听一直听,睡觉也把它放在枕头边上。   舅舅那么热爱南方的一个人,每回讲起南方,都像数起海滩上的贝壳似得, 没完没了。   鼓浪屿岛与厦门隔海相望。摆渡过去迎面是钢琴样的码头。   大块青石板路,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睡上去。走在岛上的每一步,都像琴声 敲打在在青石板上。   每天听着海浪声的人,都能成为钢琴家吗?殷姓许姓陈姓李姓卓姓还有什么 姓的雕花镂空窗里,都有钢琴声飘逸了出来。   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子,舅舅那时候,曾希望我学弹钢琴。才学几天,舅舅总 指着电视上手指在琴键上跳舞的女孩子说,你看人家,还比你小,就已经弹得这 样好了。我其实正羡慕着呢,听了这话,却说一声我学得晚,扑到被子上大哭了 一场,学琴的心,从此死了。   以白色鹭鸟的名义,以蓝色大海和绿色植物的名义,厦门过去叫做嘉禾屿。   从海上远望厦门大学最高的建筑。   羡慕在厦大上学的孩子们,成天望着大海学习,能不胸怀大志吗?我拉长镜 头远远的拍下道南楼,想要带回去给儿子看看。现在理解了舅舅当年望子成龙的 心之切意之深,只是,已经晚了。   数不清的老领事馆,旧着,空着,沉默着。   教堂里正做着弥撒。吃一小块饼干喝一小口红葡萄酒,说是耶稣基督的身体 和血,吃了喝了以后可以获得救赎,耶稣与你同在。阿门。   两株高高的南洋杉,洁净美丽。   艳丽的黄花,叫鸡蛋花。龙眼寥寥无几的在高处结着。木瓜树上的木瓜青绿 着,挤作一团。   白玉兰安静的散发着甜香。同去的画家,买了一串串,分给每个女子挂在脖 子上。小心的带了一天,晚上取下时,还香着。白玉兰不是广玉兰,广玉兰花朵 硕大,开着的样子有些缺心眼。   就这样,花一年四季开着,果一年四季结着。鼓浪屿是个四季不很分明的地 方。这里的女孩子怎么穿衣服呢?   岛上超市里大量出售各种各样的会饼。吃一个三红饼,吃一个二举饼,再吃 一个状元饼,状元饼总是没有三红饼好吃。管他是不是中秋节,饼都是一样的好 吃。   而那些投向金门的炮弹,现在用来打制成菜刀满街叫卖了。磨得蹭亮的炮弹 刀,夸张的砍向铁棒,“当、当”的巨响,早知无佯,还是忍不住心惊。   问起当地一家有名的饭庄,有人回答说在思明路那边。   舅舅来的时候,鼓浪屿也是这个样子的吗?儿时的我,不懂得倾听,所以, 舅舅说了那么多遍,我也没有记住鼓浪屿的样子。   在鼓浪屿的沿街小摊上又见到有卖的那种大海螺。几十年了,大大小小的它 们还长着跟过去同一模样。   小时候的我,是个爱“撒谎”的孩子。谎话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常常相信 这是真的。有一回给舅舅讲我们家里养了一群鹅,我怎么样每天赶了去溪边放鹅, 正讲得兴高采烈,舅舅也正听得津津有味,母亲来了,揭穿我说,我们家一共就 养了两只鹅。我无地自容。舅舅却若无其事的接着问我关于鹅的事。   舅舅对我神乎其神的述说,采取了无比宽容的态度。   那时候舅舅家,就是我的天堂,而舅舅,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倾听我说话的 天使。   舅舅也喜欢给我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说岳全传》,也讲过郑成功。 他讲的郑成功跟历史书上写的差得很远。   在海上,远远看到巨大的郑成功石雕,身着战袍,手按长剑,目光炯炯的凝 视浩瀚的大海。   晃岩拆开叫了日光岩,跟他一样高高的在日光下面立着。   什么都有可能,历史只记叙事实,大部分细节只能来自于想象。   记忆里,我跟舅舅总是快乐的相对胡言乱语着。   舅舅常在外面跑,总喜欢买些各式各样的小东西。他的柜子放了尊瓷的滴水 观音。从脚底下灌满水,手中的柳枝一滴滴往净水瓶中滴水,能滴半个多月呢。   舅舅给我讲过涌泉寺的血经。据说写血经的僧人,是不能食盐的。不吃盐, 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会是甜的吗?看血经的图片,分明是有着盐粒般的光泽。   藏经阁珍藏的血经,不能经意示人。有多少僧人一生能写完一本经书呢,写 不完的经书又放在哪里呢?   佛前面放供品的铁丝木,火烧不毁水浸不朽,永远的铁丝木就这样陪永远的 佛站着,相互作个伴。   三棵铁树要开花了,开花的时候,佛就又笑了吗?   把五百斤米下在锅里,今天有一千五百个人吃饭。木纹清晰的桌椅摆得整整 齐齐。一千五百个和尚吃素斋,安安静静地没有点声响。   涌泉寺在我的眼里安静起来。   舅舅家墙上挂着的,是从敦煌买来的飞天壁挂,飞起长长的飘带。   而泉州的飞天长了翅膀。长了翅膀的飞天没有飞远,飞到了开元寺的屋檐下。   泉州面朝大海,有了翅膀就更方便了。   十二个白天飞天长着大鹏鸟的翅膀。十二个黑夜飞天长着蝙蝠的翅膀。白天 与黑夜在一起,东南西北中五方佛在一起。   我上学的时候,在学校旁边一家废弃的寺院的角上寻到一尊铜佛。想着舅舅 喜欢,就送给舅舅了。   舅舅离去时只有六十三岁。临走前不久,他让人把那尊铜佛带回来还给了我。   舅舅走那天早晨给母亲打来电话,话词含糊不清。舅妈说舅舅从床上跌落下 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母亲说不要移动,她就动身赶往兰州。等她到了,舅舅已 经走了。   舅舅被放在兰医二院太平间长方形的大冰柜里。像一大排大抽屉,没个大抽 屉里都躺着一个离去了的人。   我把大海螺放在耳边,哗哗的海浪声会不会告诉我舅舅那最后含糊不清的话 说得是什么?   大海螺冰凉的贴在我的耳边,像舅舅冰凉的脸。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