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格桑梅朵   王琰   隆冬   隆冬,仿佛原本就应该是不尽的白,一场雪化不尽又被另一场雪覆盖了。   清晨的桑科草原,天还未亮,灰蒙蒙的,整个天空都显得低,如同深陷在一 个深重的梦魇里。这广阔的草原,此时,满目萧条而荒凉。直到太阳跃然而起, 白雪才变得耀眼,阴霾忽然不见了。曾经过膝的青草,此时只好枯萎苍老地伏在 白雪之下。   一天只一趟班车,在碎石铺就的路上颠簸蹒跚,车停下,将他卸在白雪之上, 从这里往老家的庄子,是不通车的。   才老向白雪深处慢腾腾的走来,犹豫不决,近了才看出,其实不然。他弯着 腰,背着个硕大的东西,用床单包着,疙里疙瘩的,样子不太规则,所以走不快。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走了很久,疲惫不堪。   这里原本有一条小溪,冻住后又被雪埋没了,早不见踪迹,这让才老稍稍有 些不安。   小时候才老在这片草原上放牧。每天凌晨起床,把羊群放出来,风追赶着羊 群,往不见人迹的草原深处去。羊群隐隐移动,啃着挂着一滴滴泪珠悲伤了一夜 的青草,反复咀嚼,像是舍不得咽下。草为什么悲伤,是因为久久不来的春天吗? 真是老掉牙的幻想。   羊常抬起头,深情地凝望远方,长长的胡须在风中翻卷,像高原上的智者, 思索着类似哲学的问题。夏天,远处山顶上总有雪,纯净而寂寞的白。   寒风没有阻挡的直吹过来,要把人吹透了。下午,才到家。刚进院子,两个 穿白色警服的警察迎了上来。他们早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才老不免有些喜出望外。 关心备至似的接过他肩上的东西,不由分说解开床单,看清楚里面是个电视机, 给他拷上手铐,带上辆三人摩托车,骑上走了。   才老去城里出差,住一个朋友家,见朋友的彩电,从心底里喜欢。趁朋友上 班,将人家的彩电用床单包了,鬼使神差偷上就走。   邻居在院子里看见他背走一个大包袱,朋友又知道他家地址,警察就开着摩 托,早早去他家等他了。   才老有个女朋友,就要结婚了,可是女方要个彩电,才老家穷,买不起,婚 事就托了下来。   一路上,想象即将到来的幸福,才老一定满心喜悦。才老就这样进了监狱, 不知判了几年。   我突然感到,我的内心像是被草原深处寂寞的白色刺伤,一片灰暗。草原的 冬天总会过去,而一个人内心的冬天该有多沉重。   白雪化去,终于露出黑色的泥土,以及,深藏在泥土下面蠢蠢欲动的芽尖。   才老的未婚妻要生孩子了,才老单位的领导说,才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学习 了。   才老原本是他们庄子里最有学问的人。   牧野   七月的阳光,温暖着桑科草原,白色黑色的帐篷,散落在草原上。   牧民们正忙着剪羊毛。加木措养了二百多只羊,请了十个人帮忙。满身卷毛 的羊放倒后,在手里翻个面就变得光光溜溜,模样怪异起来。羊们惊恐万分地立 在草地上,细细的腿微微颤抖着,直到所有的羊都这样光着身子。加木措用大锅 煮了肉,剪完就吃肉吧。   剪下来的羊毛白花花地堆在帐蓬前面。   想起一个传说,修建大昭寺时,地基有水涌出,日日填土,日日泥泞。后来, 一只神山羊下凡,拔下身上的毛变出很多只山羊,山羊用筐背土,很快将湖填平。 我想象中,神山羊一定毛色洁白,气宇轩昂不同凡响。写《西游记》的吴承恩不 知是不是受此启发,他笔下的孙悟空,一撮猴毛可以吹出铺天盖地的猴子来,这 回倒是没带背土的筐子,握了一根无比神通的棍子打世界来了。   剪牦牛毛劳动强度更大。技术高的人空手将牛擒住摔倒缚住,手起剪落,让 人惊叹。但是大多数人家不是剪,而是拔。用两根棒子火筷子样夹住牦牛背上的 毛,慢慢地卷,一层毛就连根拔起。得两个人摁住牛,牛抖抖的,随时准备跳起 来。   加木措家新娶的儿媳妇拉毛草坐在帐篷前的阳光里,快活的用牛毛织着新羯 子,黑黑的羯子,是要缝了做新帐篷的。   黑帐篷,白帐篷,黑帐篷是牦牛毛织的,白帐篷是白布做的。   小时候没有见过白牦牛。据说能看一眼白牦牛的人是有福的,它是神的座骑 吗?于是草原上都是些与神无关的黑帐篷。   天竺多白牦牛,那里的幸福也比别处多吗?   扎西的爱情   扎西希望他的爱情纯洁无瑕如白色的哈达。   扎西机智高大又极聪明。女朋友卓玛温柔敦厚又极美丽。过年时穿上藏服挂 上饰物城里来的人多追着他们照相,说是天生的一对。   拉毛父亲去世了,卓玛带扎西去帮忙。   棺木放在冰冷的泥地上,四周点燃香烛,众人手持香火吟唱,绕棺而行,挽 歌用无知诠释着死亡。扎西眼里,拉毛的悲泣带了种动人心魄的凄美,扎西仿佛 是在拉毛的哭泣声中,爱上了她。   有那么多的过去,扎西放不下卓玛。于是他上半夜睡在卓玛床上,下半夜又 去找拉毛。成天这样跑来跑去,慢慢的,卓玛起了疑心,直奔拉毛那里去捉了奸。   温柔的卓玛没把扎西怎样,却疯了似的冲向拉毛,两个女子打得不可开交。 扎西在一边着急的搓着手,说别打了,别打了。   这以后,扎西开始公开的游走,在一个又一个被他爱上的女人之间。   爱情常常带着缥缈。再没有了葬礼,可是扎西还是飞速的喜欢上一个又一个 女人,追不上手誓不罢休。上不上床对扎西来说什么都不是,床上的女人一样又 不一样。   扎西原本希望他的爱情纯洁无瑕如白色的哈达。   扎西换女朋友像换衣服。衣服两天就脏了,姑娘呢?   姑娘们其实也差不多,扎西找女朋友找得有些灰心了。   白衬衣   又一年初春,院落坑坑洼洼处最先绿的,一定是马刺杆。嫩嫩的绿刚落出头, 忽然一挺身,蹿出一大截来。上面绿绿的小刺,毛茸茸的。用袖子垫着,弯下来, “啪”的一声折断。把带刺的皮剥掉,露出近乎透明的白杆,一咬,汁水满口, 又脆又酸。   儿时的整个春天,平子和伙伴们来来往往在院落四处不停的搜寻,有谁知道 他们在寻找什么?马刺杆的酸甜伴随着他们整个童年。   还有种叫车梁菜的,三片对生的嫩叶,采下来烫一下可以吃。毛茸茸的毛娃 娃花,摘一束插在瓶里,乖巧的美。   电站在深深的山沟里,修在洮河上面。   电站里就这么几个人,周围都是藏民庄子。风景很美,就是寂寞了些。   冬天的时候,只有牛羊与你作伴。它见到你比你还要诧异。   平子有一次流鼻血,她把马刺杆捣烂糊在鼻子上,就止住了。平子慢慢长成 了一棵寂寞的树。   高高的拦河坝修好后,电站前面的洮河水变得清而浅。河中央有块大石头, 下午没事,涉水过去,坐在石头上想些关于水中央之类的事情,一坐半天。河里 银针似的鱼密密麻麻,在脚上一触一触,痒痒的很。天是蓝,树是绿,可是平子 不快乐。山再青水再秀跟平子有什么关系。   平子常穿着白衬衣,在厨房里出出进进。给平子糊马刺杆的她,成了平子的 老婆。平子被拴住了。   电站里数平子的饭做得最香。老婆变懒了,天天等着让平子做饭。平子要是 加班啊,老婆和女儿就得挨饿了。平子也知道,这是惯出来的病,可是有什么办 法呢,平子心疼女儿。   于是这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天天不得不在厨房里穿来穿去。   平子把脚崴了,一脚踩下去,痛蹭的蹿上来。她天天的跟前跟后,平子脚好 了,也就死心塌地了。   平子爱喝酒,喝了酒那个唠叨啊,你睡不成觉。唠叨的中心思想就是他那后 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他回回喝了酒就说,听众只有一个,就是她。她不生气,要为这个生气,那 还不早就该气死了。她只在乎事实,这个男人无论说什么,酒醒了后都会去给她 做饭,就冲这,她不怕。   在平子心里,这生活哪里是一团麻,简直就是个打不开的死结。   平子在远离母亲的地方,常常想起他要叫父亲的那个人。他长着一张有自已 有些相似的脸吗?   平子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他只记得母亲背上累累的伤痕。   担水巷的一院破房子,后来条件好些,姐夫出钱翻修了。母亲总失眠,睡不 着,就来找平子,让平子听听,说她的房子里有“哐哐”的声音。没办法,母亲 跟平子换了房间。谁知,又有“哐哐”的声音,母亲说声音跑到平子房里去了。 声音跟着母亲跑,平子不知道除了把房子跟母亲换来换去,他还能为母亲做些什 么?   父亲临死时要见平子,母亲没说不让。母亲睡了两天,不说话。平子也不说 话。   第三天中午,母亲终于起来了,她给平子煮的面,邻居是酒泉人,跟她学的, 冲高汤,只放些盐,把面条捞上进去,再凉扮个嫩龙豆,平子最爱吃了。   下午母亲给平做的蒸饼,炒的鸡蛋辣椒,细细的土豆丝,卤肉沾蒜汁。母亲 天天给平子煮饭,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这两顿饭记得那么清楚。   吃完这两顿饭,母亲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平子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平子没去 看他的父亲。平子不怨母亲,平子总说我那伟大的母亲,可是平子郁闷,说不出 来的郁闷,郁闷像有分量的固体,沉重地堵在平子胸口。平子只好不停的抽烟, 烟雾弥漫中他的愁闷变得恍惚了。   平子想起姨妈也抽烟。姨妈是城里的干部,最喜欢平子了,平子眼里的姨妈 是个标准的女强人,神通广大。有一天平子去看姨妈,推开门一看,姨妈坐在桌 子上,手里夹着一根烟。乍见平子,姨妈赶忙把烟掐了,笑着说平子来了,我胃 痛,点支烟熏熏。那时家里养了牲口,牲口病了,有时也会点支烟插在鼻孔里熏 熏。平子就信了。这时,平子想起来,姨妈也有难心事啊。   寂寞的电站,与平子休戚相关。   平子拉错了闸,一个大火球“轰”的一声跌落下来。平子躲开了。   偶尔在田间地头,见马刺杆,早长老了,刺变得锋利。摘一些叶子回来,拿 回家泡水喝,慢慢的品,一点清甜,隐隐的酸,如同人生的滋味,让人想念。   平子还在电站,常穿着白衬衣,在厨房里出出进进。   水磨坊   白龙江曲折漫长,情人一样岁岁年年陪伴着这个水磨坊。   江边坡上多是玉米地,被江水浇灌得枝繁叶茂。秋天时,掰完玉米,把在山 脚下吃草的马儿沿着江赶到玉米地边,秋天的阳光很温暖,也很安祥,人和马晒 着太阳,谁也不急着回去。   玉米被放在院子里暴晒,半干时编成辫子一串串挂在房前屋后,空气里弥漫 着一种淡淡的甜香,满目让人眩目的金黄色,如同灿烂的秋天也被挂在了院子里。   玉米渐渐干透了,堆在楼板上阴着,该搓玉米棒子了。搓下来的玉米粒装进 布袋或竹筐里,让吃过玉米杆的马驮着,去江边闲了很久的水磨坊。   陈旧的木门,铁锁被蜘蛛网覆盖着,推开,沙哑的叫一声。玉米粒倒进圆形 的石槽里。提起磨坊后面的闸门,江水急急的向斜卧的木质水木槽涌去,推动着 巨大的水轮,石磨盘开始在石槽中一圈一圈地滚动,金黄的玉米粒变白了。   水磨坊一下子就被巨大的水声和石磨与石槽的撞击声淹没了,摄人心魄。水 被叶轮变成了一朵巨大的白色水花。   也磨小麦,磨完用筛子罗,头道白二道筋,剩下的是二面。满头满脸白着的 人,就是磨面回来的。   才让家有个小手磨,把炒熟的青稞放进去,一下一下的转,磨出香香的炒面。 用纸包上些回家,放些白砂糖,好吃得很,不小心就噎住了。   有了电磨后,水磨坊渐渐的费弃了,石磨和里面能带走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水磨坊杂草丛生。   水磨坊空着,随意地站在野地里,荒草及膝,原本窄小的路径被掩藏了起来, 沉寂而落寞着。   水磨坊里的老鼠也搬家了。   插箭   远处山顶要插箭了。   贡布才让把一张小羊皮拿在手里,整天揉啊揉的。青草还没有青,就饿死了 七只小羊,皮子都在绳子上晾着。牛们在楼下随便什么地方睡着觉。   他的孙女小拉毛草才3岁,走得很好,两只手摆着。   挤十多天的奶子才能打7、8斤酥油,他们吃的很节俭。最好的要留着供佛呢。 佛前摆了净水碗。对面屋顶的架杆挂了许多剖开的猪辣肉。也是供佛时用的。有 一只猪大得很,如大象。   我们在水库里下了网,捞上来最多的是狗鱼,都叫狗棒子,不吃它,一条条 又丢回水里去。一盆子绵鱼,还有石花鱼,鲫鱼和鲤鱼。熬成汤,大补。煎了下 酒,不要别的菜,也够好了。   次仁帮我们下网。他老婆今天要来看他。下好网,次仁又一遍遍爬上山顶去 看。   等收了网,没什么事,我也跟他一起上山顶看看。顺着水库边上的小路,蜿 蜒着上山,水库的坝比水面高不了多少,次仁说常有人喝醉了掉进水库里。   终于等到了,一天只一趟车,车上下来一群人,其中两个上了“兰驼”。一 个抱着孩子的往山上走的,就是他老婆了。手里还提了个硕大的包。次仁从一见 车已经冲下山接去了。   “兰驼”上坐了7个人,顺着山路开了没多远,不知怎么的,一头栽进了电 站水库里。   水库开闸放了一夜水,第二天一早,岸上全是被泥冲得呛晕了的鱼,最多的 是狗鱼。藏民们一面念着经一面把鱼丢入河中。   我们又捡了很多鱼回去,昨天煎的绵鱼还没有吃完呢。   救上来五个人,剩下两个被水冲走了。   转眼之间,世事两隔。   一语成谶。想起我一位在玛曲的同学,别人抓来的鱼,他看着总是眼泪汪汪 的,买了放生。他说他能听到鱼在求它,很可怜。附近藏民庄子里的人都喜欢他。   屋顶上有草,放着明天插箭的东西。   活佛在山坡上念了一天经,插了箭,人们守着,说要守够八天。   当智   当智曾是扎油沟粮站的站长。合作才镇改了市,家里托市长,答应升他为粮 食局局长。   他高兴的回去准备,东看西瞧,想做些成绩好去上任。   粮站门口有6棵白杨,长得太大,挡着风,也阴,就砍了,改善粮库的通风。   粮站7个人,一人一棵分不过来,就给乡长打个招呼,回答说你看着办吧。 于是把乡政府门口的树也砍了一棵。   十几年的白杨树,一棵当时也就卖个300多块钱。锯开了能当两件房顶的盖 板。于是扎西才让弄了俩三马子把自已的那棵拉回了家。   市长作风扎实,任命前亲自下去考察。   见新鲜的树桩,问起,说砍了是为了粮库的通风。打开库房门,有老鼠粪。 到乡政府门口,又见一新鲜树桩,问时,答不上来。甩手走了。   提拔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专门给当智谈话,市长见不得你,你还是退休吧。   好好的仕途,毁在了一棵树上。   冰雹   一场冰雹,最大的有鸡蛋大,受灾无数。   高原阳光好,多修了玻璃房,冰雹下来,玻璃成块成块扑在地上,成了碎屑。 玻璃全部涨了价。跟着,换玻璃工匠的手工费,也涨了。   索南昂杰结婚不到一年,又升了官,单位给配了辆车,天天接送他,春风得 意的样子。和父母一块住,有人操心,可也烦。   家里下了面,老婆端着面汤倒去,父亲叫住,唉,索南昂杰还喝呢。索南昂 杰和媳妇喝得那个撑啊。   父亲一早起来拜了佛,然后出去卖柏香和纸钱。晚上看地道战,打胜了高兴 的呀。看抓腐败分子什么的电视剧,抓住了更是欢欣鼓舞。   世界杯的时候,索南昂杰和媳妇半夜起来看,又叫又拍桌子又顿足。索南昂 杰父亲起夜看,十几个人围着一个皮球追,父亲觉得这些人都有病。   一天大雨,索南昂杰开车出去,在路上突然见父亲。打着一把伞遮着他的纸 钱,自已淋在雨里。索南昂杰忙下车,把纸一摞摞湿淋淋地搬上车,送回家去。 父亲回去重感冒,输了好几天液。索南昂杰说父亲,那些纸不过卖个七八十块钱, 你看病都花了好几百了。   父亲不啃声,心里生气。   下冰雹那天,父亲冲出去,踩着凳子,用棍子顶着上面的玻璃。碎坡璃乒乒 乓乓咂下来,索南昂杰硬逼着把父亲拉回房子里,话说得有些重。   父亲生气了,棍子一扔,说砸球子,又不是砸我的。   天晴了,玻璃买来,父亲一问工钱,二话不说把人家给打发走了。一家老小 相帮着,又叫了亲戚,和索南昂杰一起,那么大的玻璃房,整整安了一天。索南 昂杰的手上全是在玻璃上拉的口子。   父亲专心致志的煮了一大锅羊肉,香喷喷的,使劲让大家吃。   索南昂杰让父亲看他的手,父亲“哧”了一声,这算什么,我年轻时候……   拨牙   白色的二层楼,外面又贴了白色的瓷砖。一个大大的印个个红十字的棉门帘, 掀开进去,白墙上又刷了一米多高的白色的油漆墙裙,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白纱布 口罩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不停。我说的是医院。而我的父亲和母亲每天就穿行其中。   掀开门帘,我开始在穿行的人中搜寻我的父亲。   深深的白色之中,夹杂着来苏水的气味,渐渐淹没了父亲和母亲的华年。   父亲迎面过来,目不斜视地过去,没看见我,我去等着,每当父亲对我视若 无睹,那一定是有重病人正在处理。   果然,是一个自杀的,妻子不爱他了,他在头上放根铁钉,一头碰向墙。几 天以后,人们才发现了他。   父亲要为他把铁钉子拨出来。   爱情是个传说。却又如此沉重。父亲把钉子拨下来时上面竟然已经锈迹斑驳。   而我今天来是为了拨一颗牙。这是颗大牙,要是晃荡荡的门牙,会早就解决 在父亲手下了。父亲说别动别动我来看一下,摇一摇,突然一拽,就下来了。   父亲第三次走过我面前时,忽然眼睛一动,看见我了,这是他忙完了。他把 我带到杜大夫那儿,杜大夫让我把嘴张大,将一个银光闪闪的钳子塞进了我的嘴 里,一拧又一拧,我整个人身体也随之转来转去。等牙转下来时,我已经快被转 到凳子下面去了。   从此,恐惧拨牙。拨下来的上牙回家要扔到对面房顶上,这颗下牙,就在院 子里挖个小土坑埋起来吧。   我不敢笑,多难看啊。牙啊牙啊快快长,长出来遮住我这个小豁牙。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