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目录:   第一卷:失落与寻找   第二卷:本位与错位   第三卷:喧哗与沉默   第四卷:逃离与守据   第五卷:隐忍与讲述   第六卷:真实与虚构   正文:   活物   王十月 著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第一卷:失落与寻找】   【零壹】   白大迷糊的儿子白夜丢了。村长白大迷糊只是象征性地派了村民白富贵、白 银花去找了三天。白富贵和白银花躲在村头的杨树林子里睡觉,开始是两人各睡 各的,后来就睡到了一起。马角在杨树林子里小解,发现了抱在一起睡觉的白富 贵和白银花,当时就说:好你们两个不要脸的,村长让你们去找白夜,还给你们 记了工分,你们俩却躲在树林里睡觉,不行,我得去检举揭发你们。   正在美梦蹁跹的白富贵和白银花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动着嘴皮子 的是村子里的马角,于是不屑地说:你大可去检举,只是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个 马角,你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马角想了想,如今在这白家沟村,是没有谁会相信他一个马角的话。可是马 角不甘心总是这样下去,他想改变他在白家沟村的地位,或者他有别的考虑,总 之这个立功的机会他不想放过。白富贵和白银花被告到了白家沟村的最高行政长 官白大迷糊处。白大迷糊听完了马角的诉词,一脸迷糊地对白富贵和白银花说: 你们两个有什么说法?   白富贵一言不发。白银花却不害怕,白银花对村长白大迷糊笑了笑,说:村 长大人,马角是想冤死我们,我和富贵抱在一起睡觉是不假,可是我们不是为了 干那个羞死人的事而睡觉的,我们是为了做梦。白夜丢失了,到哪里去寻找?一 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于是我就和富贵睡觉了,希望能在梦里得到启示。   白大迷糊说:这个很好。在梦里你们得到什么线索没有?   白银花说:我们睡了三天,梦见了一只蜘蛛,本来就要得到启示了,可是, 这个该死的可恶的让人恶心的马角,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把我们弄醒了。村长, 您一定要严惩马角,在咱们白家沟村,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小的马角来对村民指 手划脚、说三道四。   村长说:嗯。好!   村长转过身,板起脸来,颇有一些威严地对马角说:为了表示对你的惩罚, 你,马角,从今天起,你的工作就是寻找白夜。不寻到白夜你永远也不许回到白 家沟村。   马角领到了村长的命令,背上他的道情渔鼓就离开了白家沟村,去寻找白夜 去了。马角这一去就没有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村长的妻子,也就是白夜的母亲郑小茶,这个花一样的女人,村里最水色最 风情的女子,据说她最少和村里的二十个男人有染。自从儿子丢了以后,就开始 衣冠不整,不吃不喝,没有多久,就变得神一出鬼一出,白天的郑小茶还是好的, 还是那样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可是一到晚上,就幽灵一样在村子里到处飘。 到处飘也还罢了,她还唱,唱那首在白家沟广为流传的《十月怀胎》。唱得凄切 得很。   第二天人家对郑小茶说:郑小茶郑小茶,你晚上别唱了好不好,你这一唱让 人怎么睡得着。   郑小茶说:你们说什么呀?我唱什么了?莫明其妙!   有人说郑小茶是疯了。可是也有一些人说郑小茶是进入了梦游状态。   说郑小茶是疯了的人是村长这一派的老成派,而坚持说郑小茶进入了梦游状 态的这一派是少壮派。郑小茶的变化很让村长忧郁,按照白家沟村的祖上留下的 村规,村长的人选不是终身制的,他随时要接受后来者的挑战,而有资格取村长 而代之的人,必需是村里最会做梦的人。也就是说,村长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 的挑战。   两派人物之间的争斗也越来越激烈。最后大家一致通过了白家沟村村委的决 议,申请由白家沟村的上级行政机关楚州委派一名医师来鉴定郑小茶到底是疯了 还是进入了梦游状态。电话打到了上级机关,不多久,上级就给了一个准信,过 几天就会派一名医师和两名助手组成一个三人工作组来到白家沟村处理这件事, 在工作组到达之前,村长依旧由白大迷糊担任。上级在电话里充分肯定了白大迷 糊的工作成绩,同时也对支持郑小茶的这一派表示了感谢。不过,上级很严厉地 说了,在工作组到达白家沟村之前,任何人不准再闹派系之争。事情就这样安定 了下来。白家沟村的人开始静静地等待着医师的到来。   白家沟村的人等了将近一个月了,工作组的人还没有来。村长倒是一点也不 急,工作组不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继续当他的村长,而工作组要是来了,他继 续当村长的可能性就只有一半了。可是支持郑小茶的人却急得很,于是他们派人 打电话到上级机关询问工作组什么时候上路,得到的答复是医师已带着他的助手 上路三天了。   医师上路三天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白家沟村。   当天晚上,白家沟村有两场会议,一场在白家沟村的村总部召开,会议主持 人自然是村长白大迷糊,与会者还有村里的现任官员以及白大迷糊的支持者。另 一场会议在村民白折腾的家中召开,主持人名义上是郑小茶,可是郑小茶却迟迟 没有到场,白折腾派了人去请郑小茶,不一会儿回来报告了,说没有找到郑小茶 呢。白折腾说:没用的东西,我亲自去找。   白折腾出门时,天就擦黑了,村子里亮着几点灯火,风吹在白折腾的脸上, 这是个春天的夜晚,风有一些凉。白折腾踌躇满志,搞倒白大迷糊就在此一举了。 一只狗子叫了起来,很快全村的狗子就叫了起来,有一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了。快要走到郑小茶的家,也就是白大迷糊的家时,白折腾看见了黑暗中有两条 人影抱在一起。白折腾就悄悄靠过去,想看清是哪两个。无奈天这时已黑严实了, 看不清。月亮也还没有上来,白折腾就猫在离黑影不到两米远的一株老槐树后听 这两人说话。两人却不说话,只是抱在一起,连啃带摸。白折腾想,等一会儿月 亮上来了,就能看清楚是哪两个了。抬头看了看东边,桔黄色的月亮从东边的青 龙山背上冒出了一点点脸。月亮越升越高。白折腾很快就可以看清是哪两个了。 却听见黑影其一说,月亮出来了,咱们走吧,等一会儿有人看见了。白折腾咳嗽 了一声,两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白折腾接着看见了郑小茶,郑小茶像一具幽灵一样的滑行,这一回嘴里没有 再唱十月怀胎,却叽叽咕咕地唱着: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白折腾说:郑小茶,你这是在干嘛呢?   郑小茶说:你说什么?   白折腾说:郑小茶,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大家都在等你开会呢。   郑小茶说:等我开会?开什么会?   白折腾说:开什么会,你真是太让我们失望了。上级派来的医师和助手出发 三天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几天就会到白家沟了,我们今天要开个会商量一下大 事,可是,你这个未来的村长却……   白折腾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郑小茶说:我不当村长,我说过我要当村长吗?我当村长和我们家迷糊当村 长不是一样的吗?   白折腾很生气,气得捂住胸,过了足有两分钟才说: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你 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不顾白家沟的前途。再说了,你不是想找到你的儿子白夜 吗。可是你的男人白大迷糊会给你找儿子吗?   郑小茶说:你这样说话我不喜欢听,白夜是我的儿子,也是白大迷糊的儿子, 他怎么不找,他不是派马角去找了吗。   白折腾冷笑了一声,说:别提那个马角了,那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白 夜是谁的儿子?瞎子都可以看出来嘛,这是白家沟公开的秘密嘛。白大迷糊为什 么不派别人,却单单派马角去寻找你的儿子?傻瓜都想得到原因!好啦郑小茶, 不要自欺欺人了,和白大迷糊划清界线,然后和我们站在一起,这是你唯一的选 择。   郑小茶跟着白折腾到了设在白折腾家的会场。进了会场,郑小茶就开始睡觉 了。郑小茶开始睡觉就有可能做梦。在白家沟村,打扰别人做梦是一件可耻的事 情。何况是打扰可能是未来的村长做梦,更是不可容忍的。于是一干人悄悄地高 抬脚低落步走出了房间,众人围成一个圈,盘腿坐在了院子里,开始交头接耳的 密谈。谈到后来,有的打起了呼噜,有的磨起了牙。月亮升到了中天,没有一丝 云。狗子也没有叫了。   此刻,在村部,白大迷糊和他的手下们却正在群情激奋。白大迷糊先发了言。 白大迷糊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白大迷糊何德何能,受到各位的拥护。郑小茶是 我的老婆,却生了个一点也不像我的儿子。你们谁能说说,那个杂种白夜长得像 谁?   白富贵说:长得像白折腾。   白银花说:放你娘的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白折腾那小子 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白夜长得面如满月堂堂正正怎么会像白折腾?!   长者站了起来,长者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白家沟村再没有人比他的辈 份高了,长者有多大年龄了没有人能说清,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反正他的儿子早 死了,儿子的儿子也死了,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也死了。就凭这一点,他在村里的 权威就可以和村长相提并论了。长者站了起来,咳嗽了一下,腰弯成了一只虾。 长者说:老夫做过的梦比你们过的日子还要长,关于白夜是谁的儿子,这是一个 很难的问题。可能是白折腾的,谁说了尖嘴猴腮的人就不能生一个体面的儿子呢? 这话是谁说的?   众人的目光都聚中在了白银花的脸上,白银花的脸就红了,白银花就为自己 的无知而羞愧难当。长者说:我八岁那年,村里的一头母猪就生了一头象,这个, 我是亲眼见到了的,我十岁那年,邻村有个女人,生了一脚盆青蛙。   白富贵说:那请问长者,我们如何对付那个就要来到的医师和他的助手。他 很可能做出郑小茶不是疯子而是进入了梦游状态的裁决。   长者说:屁话,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没有梦游过,她就梦游了。   有人说:我们应该抢在白折腾他们之前接到上级来的人。   白大迷糊说:好,这个提议好。那么白银花,这个任务就由你来完成吧。   白银花说:由我来完成?   白大迷糊说:就由你来完成。白富贵,想来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白银花说:我完成任务,他有什么意见?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白富贵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白家沟村的人有谁不知道,你和我抱在一起 做梦了,你就是我的人了,等到秋天一到,收割了田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猪也长 肥了,你就是我的人了。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村长,您给评评理,我和白银花 的事,您是知道的,您一定要给我做主。   村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著名的迷糊劲上来了。村长的这个哈欠打了足有 一分钟,哈欠感染了在会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感觉到了困乏。白富贵说:村 长……   村长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零贰】   白银花在村口等了三天,终于盼来了三个陌生人。   对于白家沟来说,一下子来了三个陌生人,绝对是天大的新闻。这个地方, 很少有外人来的。这么多年,往来于白家沟的外乡人只有一个货郎。货郎挑着货 郎担子,一边一个玻璃柜子,柜子里也没有什么大的物件,只有一些针头线脑, 胭脂水粉,糖果玩具,香烟瓜子。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就是这个货郎担子,像 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住了白家沟村上到无名长者下到三岁娃娃的男男女女。货 郎担子上有一串铃铛,走一路,铃铛就叮铃铃响一路。   货郎的到来,改变了白家沟人的生活。货郎第一次来到白家沟村,那已是多 年前的事情。货郎当时还没有使用他那招牌的铃铛。货郎走进了村口,村里人都 呆呆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可是这个怪物突然拉长了脖子喊了一嗓子:   收鸡毛鸭毛鹅毛旧明钱烂铜烂铁烂胶布换洋火哎~~   货郎的声音哑哑的,货郎喊了这一嗓子,吓得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几个小 子转身就跑。有两个当时就吓得哭了起来。白折腾的弟弟白花脸,那时才十岁, 吓得转身一头撞到了树上,当时就晕死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将他弄醒后,白花 脸就不会说话了,成了一个哑巴。   长者说:这是丢了魂!要喊魂!   于是,每天晚上,白花脸的母亲和白折腾就开始给他喊魂。白花脸的母亲站 在村口的那座小小的山包上喊:花脸哎,回来哟~~~~   这时白花脸已睡了,白折腾就坐在白花脸的床边上答一声:   回来了。   白花脸的母亲就从荷包里抓出一些米,撒向了夜空。往回走一步,又喊一嗓 子:   花脸哎,回来哟~~~~   白折腾再答一声:   回来了。   白花脸的母亲就再抓一把米撒向夜空,再往回走一步。就这样走一步喊一声 撒一把米,一直走到家门口,这天的喊魂才算完事,这样喊了有七七四十九天, 白花脸会说话了。白花脸说了一声娘,花脸母亲想说一声:唉!嘴张了一张,却 没有声音出来。   花脸是能说话了,花脸的母亲却成了一个哑巴。   货郎被人绑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上,是用绳子将他吊死,还是捆起来扔到河里 淹死,白折腾家提出了两种处理货郎的方法。可是货郎却对村长白大迷糊说:   你们放我一马,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我的货郎挑子里有香烟,都是你们的 了。   村长这时却不迷糊了,说:我们把你处死,这些香烟还是我们的。   货郎说:不一样,这些香烟总有抽完的时候,抽完了你们再想抽就抽不到了。 可是我要是不死,我还可以给你们挑这些东西进来。当然了,如果村长大人喜欢 这些香烟,从此以后,村长大人抽的香烟,就由我货郎包了,分文不取。   村长白大迷糊说:好,这个主意很好。   村长就下令放了货郎。为了这件事,村长家和白折腾家结下了仇。后来货郎 还是经常来,带进来一些日用品,再挑走一些已无法使用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明 钱,和一些鸡毛之类的东西。白折腾对村长白大迷糊说:村长大人,这样对我们 家不公平。   村长说:那你要怎么处理?我们白家沟的规矩,是从来不和脑子有毛病的人 过不去。   白折腾说:可是货郎的脑子没有毛病。   村长说:这个货郎,脑子要是没有毛病,他会跑那么远的路,给我们挑来这 么多的好东西,却只是换回一些一文不值的破烂?我说他脑子有毛病那就是有毛 病。不过,为了对你们一家做出补偿,每次货郎来到白家沟,都要免费给你两包 香烟,这事情就这样定了。   白大迷糊那时说话,白折腾还没有质疑的勇气。后来货郎来白家沟的次数多 了,大家就把他当成了白家沟村的一员了,大家的生活已越来越离不开这个货郎 了。   三个陌生人,同时走向了白家沟村。这自然让白银花想到了上级派来的工作 组,一个医师,两个助手。可是他们三个人,却一个自称是木匠,能打制各种各 样的家具。木匠背了一个帆布包,包里装着斧头、墨斗、钻子、凿子。帆布包的 外面还挂着两把锯子;一个叫花子,他说他的名字叫花子,花子穿着很漂亮的衣 服,身上交叉背着两个布袋子,肩上扛着一根棒子,棒子上挂着一个竹篓子,里 面装着的却是一只通身漆黑的猫;还有一个,自称是风水先生,专看阳宅阴宅的 风水,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最先发现这三个人的是白银花和白花脸。白银花是奉了村长白大迷糊的指示, 要想办法在村口挡住上面派来的医师。而白花脸,自从被货郎吓得丢了魂,虽说 是被娘把丢了的魂给喊了回来,可是却落下了毛病,成了个傻子,一晃十年过去 了,花脸都二十岁了,却只能做一些小孩子做的活。白折腾派了花脸到村口候着, 说:花脸,你去村口,看见有不认识的人来了,你就赶快跑回来通知我,你知道 了吗?   花脸说:知道了。   白折腾说:知道了那你把我说的话重复一遍,我让你去干啥了。   花脸呵呵笑,说:我忘记了。   白折腾说:你这个傻瓜,我再说一遍,你到村口去候着,看见不认识的人进 村了,你就回来报告我,记住了没有。你说一遍。   花脸说:让我到村口,看见不认识的人就报告。   花脸走一路说一路,就到了村口,看见白银花穿得很漂亮,坐在村口的槐树 下。花脸就朝槐树走过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白银花就逗花脸,说:花脸花脸, 你在说什么呢?   白花脸不理白银花,嘴里还在说:让我到村口,看见不认识的人就报告。   白银花说:花脸,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花脸说:不能说,我哥不让我说。我一说话就把我哥对我说的话给忘记了。   白银花笑着说:怎么会呢,你哥对你说什么啦。   花脸说:我哥让我……我忘记了。   木匠、花子、风水先生走到了槐树下。白花脸忘记了他哥哥交待给他的事。   这时白银花就走了过来。白银花说,欢迎各位来到白家沟村。你们一定是上 级派来的医师了。   风水先生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医师,我是个看风水的,他们俩一个是花子, 一个是木匠。我们都是走江湖的,没有医师。   白银花说:医师先生,您就不要再演戏了。我们接到了上级的通知,知道您 要来到白家沟村。我是村长白大迷糊派来迎接您的。   白银花说着,眼睛盯着风水先生。   我不是医师,我说过了,我是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   白银花说:其实我们村里的事情很简单的,您完全没有必要装扮成风水先生 来这里暗访。这两位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医师先生的两位助手吧。   木匠阴着脸说:我就是一个木匠。   花子也说:我就是一个花子。   白银花说:这样说来,你们不是上级派来的医师,那对不起,白家沟村从来 不欢迎陌生人进入。各位请回头吧。   风水先生说:可惜啊可惜,这样好的风水宝地,却不能进去看个究竟。   风水先生对木匠和花子说:两位,这里不欢迎咱们,那咱们走吧。   木匠说:咱们走。   可是花子却不肯走。花子从竹篓里捉出了他的猫,猫尖叫了一声,跳到花子 的肩膀上,抻着脖子,冲关白银花发出尖利的叫。白银花早就吓得花容失色。花 子说:别害怕,它是不会乱咬人的。花子吹了一声口哨,猫像听懂了花子的话一 样,从他的肩膀上跳下,一路朝村里跑去。花子跟在黑猫的身后。木匠犹豫了一 下,也跟着花子进了村。风水先生对着惊魂未定的白银花眨眨眼,说:看来咱们 是有缘分的。   【零叁】   白折腾坐在家里等着医师到来的消息。弟弟花脸去了还没有回来,白折腾感 觉到了一些不安,觉得派花脸去望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现在他无人可用, 要想扳倒白大迷糊,在他这一方的力量还没有处于上风的迹向之前,人们可以偷 偷聚会支持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   郑小茶也让白折腾感到了不安,这个水性的女人,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让白折腾很有一点怒其不争。不过白折腾更加明白,如果扶上一个热心政治的 人当村长,那他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扶上了郑小茶,村长的大权实际上就 可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想到有朝一日手握村长大权,白折腾的脸上就有几颗痘 子在闪光,白折腾就感觉他年轻了十岁。   白折腾感觉到了眼皮子在不停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跳的是右眼! 白折腾再也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到村口去看看。走出家门,白折腾就感觉到了一 些不对劲,再往前走,看见弟弟白花脸坐在路边玩泥巴,白折腾的头一下子就大 了,白折腾上去朝白花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白花脸骂道:我日你妈。   白花脸骂完回过头看见是白折腾,吓得将头缩在了肩膀里,拿眼偷偷朝上翻。   白折腾气得发抖:让你在村口等人,你却跑到这里玩泥巴!   白花脸抓抓头皮,呵呵笑。   白折腾折下一根树枝,劈头盖脸朝白花脸打去。白花脸也不跑,事实上白折 腾打他时他从来都不敢跑,白花脸只是用手捂着头,蹲在地上呵呵的叫。白花脸 越是这样叫,白折腾心里的怒火就蹿得越高,手中的树枝急雨一样朝白花脸身上 招呼过去。白花脸开始在地上打滚了,滚了一身一脸的灰。白花脸更加高声地嚎 叫,白花脸的叫声传得老远,村里正是农闲时节,大家闲在家里没事,不一会儿 就都围了上来看热闹,不过并没有人出来劝一下白折腾,大家都习惯了,在白家 沟,谁都知道,白折腾心里只要有点不痛快,就会拿白花脸出气,劝是没有用的, 你越劝他越人来疯,打得越狠。村长白大迷糊还是要管一管这事的,可是白折腾 说这是他的家事,弟弟是他的弟弟,他想打就打,就像男人打老婆一样,天经地 义,与村里无关,这样一说,白大迷糊也觉得有道理,就不再管这事了。   看热闹的人越多,白折腾就打得越来劲,渐渐就进入表演的状态了,手中的 树枝打出了花样,雪花盖顶,老树盘根,白蛇吐信,叶底偷桃,上打下打左打右 打挽着花儿打,一根树枝打断了,有人抛过来了另外一根更粗的树枝,不过力道 还是小了下来,有点点到即止的意思了。动作变得夸张了起来,有点手舞足蹈的 意思了,就像是村里老了人时跳丧鼓一样,作出老虎扑食的动作,嘴里哇呀呀呀 叫着,我看你往哪里逃呀。白花脸见来的人多了,也开始人来疯,抱着头,东躲 西藏,一声爹一声娘的叫得欢。打到后来,两人完全是在演戏了。围观的人越来 越多,不时爆出叫好声。有叫打得好的,有叫躲得妙的。也有人说,这弟兄俩真 是一对活宝。两人正表演得起劲,白折腾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中的树枝也 被人劈手夺了丢在一边。   谁他妈的多管……白折腾后面的闲事二字还没有出口,就看见了面前站着的 三个陌生人,也就是木匠、风水先生和花子,而夺了他手中树枝的正是风水先生: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这么狠心呢?   风水先生一脸的愤怒。   白折腾想要回两句嘴,可是他的脑子突然灵醒过来,三个陌生人,上级派来 的医师和助手!白折腾马上堆起一脸的笑:不知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大驾光临,有 失远迎,我们这是在排戏呢。   风水先生说:排戏,排戏有这样下死手打人的吗?   白折腾的脸白了一白,说:是的是的,我们是太投入了,下次不敢了。   白折腾这样说时将三个人飞快打量了一番,觉得风水先生看上去像是三人中 的领头的,于是上前握了风水先生的手说:您一定就是上级派来的医师了,您终 于来了,您来了就太好了,您来了就可以明察秋毫了,就可以救咱们白家沟村于 水火之中了。乡亲们哪,乡亲们哪,这位,就是上级派来的医师,是来为我们做 主的,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医师先生的到来。   于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白家沟村的人还不太习惯于鼓掌。   白折腾说:下面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医师讲几句。   风水先生说:我不是医师,我是一个风水先生,我专看阴宅阳宅的风水。   可是白折腾说:看看吧,我们上级派来的医师就是不一样,人家是什么人, 是见过世面的啊,人家这叫什么,这叫微服私访啊。好,您不愿说就不说吧,那 就请移驾到寒舍,我们已为医师先生和您的助手准备好了接风宴。郑小茶,郑小 茶。郑小茶呢?这婆娘,怕是又做梦去了。   就在白折腾要将三个人领走时,村长白大迷糊在白银花的带领下过来了。白 银花喊了一嗓子,村长来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白大迷糊弯着腰,背着双手, 围着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说:你们三个人,是上级派来的吗?   三个人还没有回话,白折腾就开口了,白折腾说:白大迷糊,没错,他们就 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   狗屁,白大迷糊一瞪眼,说:我刚给上级打了电话,上级说派来的是一个人 而不是三个人,也就是说,他们三人是假冒的。说,是谁让你们混进白家沟村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阴谋?想搞什么破坏?   白大迷糊说着朝风水先生一伸手,说:拿来。   风水先生说:什么?   介绍信。你不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吗?那上级开给你的介绍信呢?   风水先生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医师啊,是你们,莫明其妙,说我是 医师。   木匠说:我也不是他的助手,我是个木匠,木匠知道吗?木匠说着掏出了他 的斧头亮了亮。   花子说:我也不是什么助手,我是花子。   花子说着打了一声口哨,黑猫就从草丛中蹿了出来,一下跳上了花子的肩头, 冲着白大迷糊张牙舞爪。   你,别以为用一个小小的畜牲就可以吓倒本村长,白大迷糊说,你们的阴谋, 我清楚得很,说,你们是不是白折腾请来故意糊弄大家的。白折腾啊白折腾,你 真是机关算尽丧心病狂,你想抢班夺权,告诉你,你别……啊……白大迷糊说着 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我想说什么来着?算了,我困了。   白大迷糊说完我困了三个字,就歪歪歪斜斜到了路边的一株槐树下,倒在地 上就睡了,不一会,鼾声如雷。村民们都不敢说话,怕吵醒了白大迷糊做梦。一 只狗却不害怕白大迷糊,跑了过去,在白大迷糊的头上嗅了嗅,然后翘起一条后 腿,朝白大迷糊的头上撒了一泡尿,白大迷糊嘴里咕哝着什么,咂巴咂巴嘴,翻 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花子,木匠和风水先生被白折腾请回了家,白折腾坚信他的判断,这三个人 必是上级派来的,他在心里为白大迷糊的错误判断而冷笑不已。这个白大迷糊, 看来是真的老糊涂了。晚上,白折腾在家里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他命人请来了郑 小茶,让郑小茶亲自下灶台掌厨,白折腾还杀掉了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   在吃饭喝酒时,风水先生已弄明白了医师到这个村里来的任务了。风水先生 决定冒充医师。所以当白折腾说到,还请医师先生到时在做出决定时,为白家沟 全村的村民着想时,风水先生嘴里大嚼着一块鸡肉,含混不清地应承了下来。   〖一〗   天色微明时,白夜被娘的呻吟唤醒。娘的呻吟微弱,像风中的烛光。   白夜从梦中醒来,点上一盏烛,将身子靠近了娘,娘的脸色在烛光的照映下, 泛着菜绿色的光。白夜伸手握住了娘的手,娘的手僵直而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白夜说:“娘,您可好些了。”   娘努力想摇摇头,但没有力气。   白夜说:“娘,您想吃点什么。”   娘说:“我的儿,娘想喝点凉水。你去井里给娘打点凉水上来。”   白夜说:“娘,家里有水,我给您烧茶。”   娘说:“娘的心里烧得厉害,想喝凉水。”   白夜说:“那好,我去打水。”   白夜就从厨房里拿了一只洋铁桶,朝村口的那眼井走去。   白夜走出家门时,正是亮前黑。村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村路像是一条时隐时 现的白光,白夜踏着白光,高一脚低一脚地朝井边走去。走在路上时,白夜还在 想刚才做的一个梦。   近来白夜总是做这样的一个梦,整夜、整夜做着相同的梦,可是从梦中一醒 过来就忘记了,只是隐约记得一个黑衣人在他的梦中游荡。   从家到水井不过三百米左右,白夜一路走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水井边,那 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娘还在家等着喝凉井水,白夜心里急。   娘的病一日日沉了,吃了多少药也没有起色,看来是不成了。白夜想起来就 有些心酸,步子越走越快。白夜走到水井边时,天就开始麻麻亮了。白夜隐约看 见井边站着一个黑衣人。这让白夜的心一紧。这么早,就有人来打水了吗?白夜 想到了鬼,出了一身冷汗,大吼了一声,给自己鼓起了一些勇气,看见那个黑衣 人还站在井边。   白夜犹豫了一下,想到了等着喝井水的娘,就大步走向了水井。白夜看见了 一个小老头,小老头两腮干瘪,两眼却炯炯有神,背上背着一个长竹筒,正上下 打量着白夜,小老头两道目光像两把刮刀,白夜觉得在他的目光下自己像一只被 宰杀了的猪,被老头的目光刮得一根毛也不剩。   白夜也用目光放肆地上下回刮着小老头。而他的手心里,却沁出了汗水。   白夜回刮了一阵,将水桶系在辘轳上,一松手,辘轳吱吱地叫了起来,水桶 落向了幽深的井里。过了很久,井里传来“嗡”地一声响。白夜不看老头,一下 一下将水桶摇了起来。   老头说话了。老头说:“能讨口水喝么?”   白夜将水桶往老头的前面一提,示意老头可以喝水了。   老头趴在水桶边,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又撩起桶里的水洗脸。洗完脸,老头 发出了一声长叹。说:“谢谢你了小哥。”   白夜也不说话,将水桶重又放到了井底。   老头说:“小哥,向你打听一个人。”   白夜说:“打听什么人。”   老头说:“一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白夜说:“什么孩子?我娘还等着喝凉井水,我没时间和你说话了,你去问 上了岁数的人吧,这样的事情一般是上了岁数的人才知道的。”白夜说着拎上桶 就回了家。   白夜从水缸上拿过瓜瓢舀了一瓢水,端给了娘。娘含了一口水到嘴里,却又 吐掉了,娘说:“娘不想喝了。”   白夜扶娘躺好了。娘说:“我的儿,怎么提一桶水去了这么久。”   白夜说:“娘,儿在井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古怪的老头。”   娘说:“哦,一个古怪的老头?”   白夜说这个老头向他打听一个人。娘就问是打听什么人?白夜说打听一个孩 子。娘重复了一句,说一个孩子?娘这样说时,一阵呕吐。白夜扶娘到床边,娘 趴在床沿上,背向上弓起,呕出了一滩绿幽幽的胆汁。   娘说:“十年了,终于来了。”   白夜说:“娘,您在说什么呀。”   娘说你去把那个小老头请过来。白夜犹豫地看了一眼娘,说:“娘,我看还 是上医院去看看。”   娘的脸上泛起了一个欣慰的笑。白夜在那一刻,觉得娘前所未有的美丽。   “没事的我的儿,娘现在放心了。娘可以放心的走了。你去把那个小老头找 回来吧。”   “不用找了。”小老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外。   白夜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老头说:“我一直跟在你的后面,你太专心了,你是个孝子,这很好。我 没有白白地找你十年。”   白夜横身挡在门外,没有让小老头进来的意思。白夜这时看清了,小老头其 实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只是一脸的风尘,使他看上去颇为苍老。白夜不清楚小 老头说的找了十年是什么意思,也不放心让这个小老头进来。这是一个老妖精。 白夜想。可是娘又说话了,娘说你让他进来。白夜没办法,只有让小老头进了家 门。   小老头走到了白夜娘的床前,说:“老姐姐,您受苦了。我第一眼看见他, 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太像了,真是太像了。”老头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可是现在,老姐姐这身体,我不会让这孩子现在就走的,我会让这孩子给你摔 完孝子盆。”   小老头不停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白夜看见娘脸上的光泽更加艳丽。   娘说:“我的儿,娘想再喝点儿凉水。”   白夜拿瓜瓢再舀了一瓢水,递给了娘。扶着娘将头抬了起来,在娘的背后垫 了一个塞满了谷壳的枕头。娘喝了一口水,又不喝了。娘说这水太热。“这水还 是热的。我的儿。”   白夜说:“娘,什么事您说。”   娘说:“你再到井里给我打一点凉水来,这水太热了。”   白夜看着小老头,不放心。   小老头说:“你去吧孩子,我不是坏人。”   白夜握紧了拳头,冲着小老头晃了晃。说:“别小看我,我成人了,我有的 是力,你要是感伤害了我娘,我就弄死你。”   白夜拿了洋铁水桶一路飞跑的去了井边。拎着水回来时,白夜在门外听到了 娘和小老头之间对话。   白夜听见娘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是来找白夜的,你就是白夜的亲 爹了。”   小老头说:“老姐姐,您听我说,我不是白夜的亲爹,不过他小时在我的身 上撒过尿。”   娘说:“他还没有在我这个当娘的身上撒过尿呢。”   小老头说:“这孩子心肠好,孝顺,这些年老姐姐拉扯他长大不容易。”   娘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眼望着门外。   门外,一缕清晨的阳光斜进了房间,在地上投下一块光影。空气中,一些细 小的尘埃在晨光里飞舞。   小老头说:“老姐姐,我是一个马角。马角是什么?也算是我的名字吧。村 里人都这么叫我。其实我是有名字的,可是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都忘记 了,您就叫我马角吧。我不是白夜的爹。您在听着我说话吗?我是奉白家沟村的 村长白大迷糊、也就是白夜的亲爹之命,来寻找他儿子的。”   白夜色听着马角的话,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梦中。白夜看见娘的表情很平 静,还是那么微闭着眼,仿佛沉入了远古的回忆。   马角说:“老姐姐,我一定要带走白夜,我离开白家沟村已有十年了,找不 回他就永远也不能回家。您知道吗老姐姐,我找了他整整十年啦。”   娘慢慢睁开了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说:“十年?!不容易啊。”   马角说:“是的,是不容易。”   娘说:“好吧马角,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你带上白夜走吧,不过你得 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再受到伤害了。这孩子,打小受了伤害,每天晚上做噩梦, 做了十年,夜夜如此。”白夜看见娘脸上的光彩开始黯淡了,就像太阳落下了西 山,霞光灿烂的天空淡淡在转眼间就变得暮蔼沉沉。   白夜想到了死亡。他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在天空中飘荡。   娘在那天夜里撒手而去了。娘临走前拉着白夜的手,又拉着马角的手,将两 只手拉在了一起,张了张嘴,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马角帮助白夜娘料理了后事,就带着白夜走上了回乡之路。   〖二〗   南方。南方。   火车一直朝南走。他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这是白夜第一次坐火车,对于将要去的地方,白夜的心中一片迷惘。   白家沟,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火车咣当咣当,像一头老牛,走走停停,在平原上走了一天之后,窗外的山 多了起来。白夜也没有见过山。他的记忆中,似乎是有山的,他对山并不陌生。 火车走了没一会儿,又停下来了,一车的人都在骂娘。马角一直没有说话,脸色 阴郁地盯着窗外。列车开始放气。“扑哧扑哧”,没完没了。车里的人开始安静 了下来,白夜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幕很熟悉,他和一个陌生的人,坐在一列火车 里,火车停在山谷间,“扑哧扑哧”在放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好像在梦里到过这里。”   马角阴郁着脸,在想事情,仿佛并没有听见白夜在叫他。   白夜大声说他来过这里,真的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这孩子,你在说什么?”   白夜说:“我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来过这里?和谁一起?白夜说就是和你。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肯定 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马角说:“孩子,你不愧为白家沟村的孩子,你这是做梦了,你在梦中梦到 过我们一起来这里是不是?”   白夜盯着窗外,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咣当咣当响的火车扑哧扑哧地放 气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人一起坐在车上。是的,是在梦中。也许是在梦中吧。 白夜说:“马角叔叔,给我说说白家沟好吗?白家沟的人真的都爱做梦吗?”   马角说:“那是当然的,白家沟的人以会做梦为荣,不过你马角叔叔我不做 梦,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   白夜说:“您为何叫马角?马会长角吗?”   马角说:“不是马角,是马角,角色的角。”   白夜还是没有弄明白。   马角说:“我是一个神汉你懂吗?我能和死去的人说话。”   白夜说你吹牛。马角笑了笑,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精光。   马角说:“是的,我是在吹牛。”   “你真的找了我十年?”   白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他这个问题了。白夜每次这样问,马角都说,是的 我找了你十年,找不到你我就不能回白家沟。白夜说为什么?马角说为了一个梦。 孩子,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梦,是多么的可怕?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我 的生活简直是生不如死,我情愿十年来在外面寻找你,孩子,其实我不单是为了 找到你,让你们一家人团圆,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是为了我的梦,自打我从白大 迷糊村长的手中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就开始有了梦,我会偶尔梦见我在什么地方 突然见到你,然后我带你回到白家沟。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我越走 越远,却没有一点你的消息,我真的很失望。但是这时我却开始有了很多的梦, 真正的白日梦,我走路时在做梦,我说话时在做梦,但我只有一个梦,那就是找 到你。孩子,你再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夜说:“不用掐的,马角叔叔,我们不是在做梦。”   马角还是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时白夜发现了,马角胳膊上有一个地方, 长着厚厚的老茧。   马角苦涩地笑了笑:“十年来,我总是不住地掐这里,结果就掐出老茧来 了。”   白夜听了马角的这些话,头脑开始迷糊了起来,这一切真的像一个梦。   ……火车终于又开始缓慢起动了,这一次没有再走走停停,而是一口气跑到 了天黑,长鸣一声后缓缓地停了下来。马角突然睁开了眼,说:“咱们下车了。”   火车将他们丢在了一个无名小站,又一头钻进了黑暗中。像一条巨蟒入山, 转眼没有踪影。   山间的夜,凉意袭人。   白夜说这就到了吗?马角不说话,呆呆地站了足有一根烟的功夫,事实上马 角就是点上了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抽完了,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白夜又说到 了吗?咱们怎么走?马角说:“哪里那么快,还远着呢。”   白夜说:“那我们为什么下车?”   马角说:“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马角说完这句话,可能觉得他对白夜的 态度有些不好了,马角于是说,“你饿了吗孩子?”   白夜说他早饿了。   马角说:“我记得小镇上有一家刘嫂子饭馆,那里的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 口满嘴跑油,我出来寻你的那一年,还在那里吃过十块臭豆腐的,刘嫂子是个寡 妇,长得那个水嫩哟!比白银花要好看,简直可以和你的亲娘郑小茶相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的亲娘长得很好看吗?”   马角说:“那当然了,你娘是白家沟最漂亮的女人。”   白夜说:“那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了。”   马角说:“那是当然。”   白夜说:“你喜不喜欢她。”   马角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全白家沟的男人都喜欢她,除了你爹 白大迷糊。怎么,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白夜说没有了,白夜说他什么都记不清了,他的童年是一片空白。   马角领着白夜在小镇上走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刘嫂子饭馆。   “有十年没有到这里了,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马角实话实说。   白夜说要不咱们问一问吧。于是马角就到一家小杂货店去问。   杂货店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一个老头坐在灯影里,摇头晃脑在唱。唱的大 概是这里的民歌。白夜却一句也听不懂。马角说老先生打扰您了问个事。老头站 了起来,一脸的笑:   “你要什么,香烟瓜子?”   “我不要什么,我跟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   “这镇上从前不是有一家刘嫂子饭馆么,那开店的刘嫂子是个寡妇,她做得 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都冒油。”   “你是说刘寡妇?你打听她干嘛?”   “多年前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那都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了。”   “是的老先生,我还是十年前路过这里,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十年前?她走了。走啦!”   “走到哪里去了?”   “走到哪里去了,谁知道呢?也许走到天上去了,也许,走到地下去了。她 死了。”   马角一惊:“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就会死了?”   老头说:“死了有十年了吧,或者八年了吧。我老了,记不真切了,总之是 死了,死了好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黄金万两带不去,高官厚禄享不了。死 是最公平的。你是外地来的人吧。天黑了,夜沉了,小镇大街没人了,饭铺打烊 了,客栈关门了。要是不嫌弃,两位就在老汉这里歇一宿吧。”   马角说那敢情是太好了,我是遇上贵人了。   老汉说我家的房子宽得很,你们一人一间。   安排了两人的房间。房间里干干净净,但有一些阴森的感觉。马角说这房子 多久没住人了,没有人气。老头叹一口气,说,“你们先歇歇,我去弄点吃的。”   马角多安一个心眼,说:“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吧,我们叔侄俩在外日久,手 中也没有什么钱了,吃不起好的饭食。”   老头说:“这话怎么说的,来我这里就是客,我还收你的饭钱不成?再说了, 就是冲着桐花,冲着十年了还有人记得她的臭豆腐,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老 头说着拿手背去擦眼,眼角有老泪在晃动。   马角说:“弄点胡豆、花生下酒就成了。”   老头不再坚持,弄了点胡豆、花生,在院子里摆开了小几,招呼白夜、马角 落坐。老头也坐下了,给马角倒了一杯酒。白夜年纪小,不喝酒,老头便没倒。 说了一些闲话。   马角说:“老先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头说:“婆娘儿子女儿是都有的,女儿去到很远的地方做工去了,十六岁 那年出的门,”老头用筷子尖指着白夜,“出门时和这位小哥年纪差不多吧。” 筷子在小几上磕一磕,夹粒花生放嘴里,就了一口酒,说,“儿子是上了大学的, 分在楚州城工作。”   马角说:“老先生怎么不同儿子去享福?”   老头说:“儿子是让我去了,可是在楚州城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住不习惯, 回来了。”   马角表示理解。给老头倒了一杯酒。酒香在夜空中弥漫开来。   小镇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马角说:“老先生,那开饭馆的刘嫂子,怎么就走了?”   老头说,“是啊,怎么就走了,刘嫂子走了,小镇上就少了一道风景了,小 镇上就再也吃不到臭豆腐了,那时节,在这样的夜晚,小镇上的男人们,是不会 这么早就睡了的,都找了借口溜出家门,到刘嫂子那里要几块香喷喷的臭豆腐, 打上二两烧酒,说一些荤话笑话混帐话,喝得有了三分醉七分醒,回到家里就着 黑把婆娘折腾一番,怎么刘嫂子就没了?”老头自言自语着,语意间竟有无限的 伤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眼盯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发呆。老头呆了许久,才说:   “人啊,人心啊,是我们这个镇上的人杀死了她,我们都是有罪的。你知道 的,刘嫂子很早就死了男人,开了这个小饭馆,卖点臭豆腐。生活也还过得去。 多少光棍在打着她的主意啊,别说光棍,多少男人在黑夜里折腾婆娘时把婆娘假 想成她。可总是这样守着寡不是过法,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于是有媒婆给说了 个人家,是镇西头开油坊的李二,这李二人生得壮实,日得死母牛的角色,又老 实本份,榨的香油那个纯哟,从不在香油里掺豆油青油。说了刘嫂子,虽说是个 二婚,可李二还是高兴得不行,刘嫂子当然也没有二话,这眼看好事就要成了, 李二却突然死了,死得莫明其妙。后来又说了张老汉的三小子,过完了礼,拿八 字、定庚、求肯、过门、选期,只差结婚了,张家三小子也死了,死得莫明其妙。 都说是刘嫂子克男人啊,后来就有混混朱四麻子,一定要娶了刘嫂子,还用上了 强,半夜爬进了刘嫂子的家,将刘嫂子按倒在了床上,刘嫂子就喊救命,很多人 都听到了,都跑了过来,可是朱四麻子放了话说,谁要是狗拿耗子和他朱四麻子 过不去,他就让谁不得好死。没有人上去管闲事了,当时我也是去了的,可是我 那婆娘死活拽着不让我进刘嫂子的屋,结果刘嫂子就让朱四麻子给糟蹋了。第二 天,上级来人了,把朱四一绳子捆走了,一通审,朱四招了他杀死了李二和张家 三小子的事,朱四麻子吃了一颗花生米,砰!子弹从后脑勺进去,从嘴里出来, 就是在河滩上枪毙的,全镇人除了刘嫂子外都去看了。从那之后,刘嫂子对镇上 人的脸色就再没有好过。也有热心人再要牵线,她都说再不嫁人了。从前镇上的 男人们,想占她一点便宜,说点入肉的话,偷机摸她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她也不 生气,打朱四那事之后,再也不成了。可是她对外乡人却是出奇地好,遇见不熟 悉的说外乡话的人,她满身的风情。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怀上小孩了,也 不知是怀了谁的孩子,那个缺德的东西,睡完了一拍屁股走人了,再也没有回 来。”   老头说到这里时,已连喝了六、七杯酒,说话舌头直打卷儿。   马角的头上,却像下雨一样的在往下流汗。   白夜说马角叔叔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后来呢,她怎么就死了。”   “她不是怀上了吗,要生时却遇上了难产,叫得那个难受,可是镇上却没有 人去帮她一下,哪怕有一个人去帮她一把,送她上医院,也不至于母子一个都没 有留下。不怕你们见笑,我们这镇上的人都有罪啊,我也有罪。本来我是想离开 这里到城里住下去的,可是我那死婆娘也住到了城里,我就住回来了。刘嫂子生 孩子时我不知道,可是朱四那档子事时,死婆娘说要是我敢管她的事咱们就散伙, 我没有敢去管,从那事之后,我和婆娘虽说是一口锅里吃饭,可从未在一张床上 睡过觉了。”   两人不知不觉干完了一瓶烧酒,老头已醉倒了。马角和白夜将老头扶到床上 睡了,收拾了碗筷,两人都睡了。可白夜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 美丽女人的身影。这样一直捱到下半夜了,却听见了开门声,是马角起来了,白 夜听见马角走到了院子里,脚步声停了一下,又听见了开院门的声音。   白夜悄悄地起了床,跟在马角的身后。   夜太黑,白夜看不见马角。   这么晚了,马角叔叔要干嘛去呢?   〖三〗   白夜在黑夜里跟着马角却跟丢了,摸黑回到小店,却发现小店老头正倚在门 口。   白夜没提防门口站了人,与老头撞个满怀。   老头说:“半夜三更您这是跑哪儿去了?”   白夜撒了个谎说是出去尿泡尿。老头说您这泡尿可是真长啊,是尿长江么? 白夜顾左右而言他,说您老的酒醒了?   老头说:“什么醒不醒的,这一点酒就能喝醉?别东扯西拉了孩子,说,到 底出去干什么去了?”   白夜说:“我跟着马角叔叔的。”   “马角呢?”   “夜太黑,跟丢了。”   老头说,“哦!”老头又说,“你去睡吧,小小年纪像个夜游神。”   小店老头自己却没有去睡,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   白夜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背上的汗毛日地竖了起来,无名冷风从脊梁上跑 过,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夜回到房间,却还是睡不着,将头蒙在被单里,紧闭了眼,脑子里却灵醒 如水。过了足有一个小时左右,白夜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支撑着,想等 到马角回来。果然,白夜听见有轻轻地脚步声,像猫在瓦屋上行走,白夜听得出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 说话,可是白夜却听见了两个人的叽叽私语,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模糊 不清。走在前面的人将白夜头上蒙着的被单轻轻地拉了下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 出去了。白夜吓得没敢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迷糊中白夜听见窗 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白夜没敢答应。小时候听娘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半夜里要是 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那是一些孤魂野鬼,死了却不能超生,于 是要到阳间来做祟。娘还说过一个故事,娘说这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村 里,村里有一个兽医,兽医那年才三十岁。三十岁,正是做事的年龄。娘这样说 时就发出一声感叹。娘说,那天晚上,兽医正睡得迷糊,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 字,他就应了一声,问,什么事呀,窗外的声音说,我是东山二社李老根,我家 的牛病了,麻烦您给瞧瞧去。兽医说,好的,知道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第二 天天一亮,兽医就去了东山二社,一打听,才知道李老根去年就死了,不过,李 老根家的牛是真的病了,李老根的媳妇说,兽医您是神仙呀,您来得正好,我还 说吃过早饭就去请您的呢。兽医回到家当天晚上就死了。三十岁呀,正是做事的 年龄。娘以她那一成不变的感叹结束了她的故事。   ……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没敢答应。   窗外的人叹息一声就走了,白夜却不自主的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了一个黑 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白夜不由自主也跟着他走。   黑衣人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白夜追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再走一步就可以追上 了,可就是追不上。白夜快黑衣人就快,白夜慢黑衣人就慢。这样走啊走啊也不 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空气越来越稀薄,白夜感觉到呼吸艰难, 黑衣人却没事一样,轻盈如猫。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听见有人叫他,这一回听得真切,是马角在叫他。   白夜猛地灵醒了过来,看见马角和小店老头站在床前。   “我这是在哪里?”   “孩子,你病了,病得不轻,做噩梦了吧,直说胡话,吓死我了。”老头说。   白夜这才发现胳膊上正吊着盐水。   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的累。   白夜说:“我又做那个梦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有人 叫我的名字,然后我跟着那人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的走,有时走着走着到了 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安心睡一觉,如果一直走,越走越荒凉,醒来时必是大病一 场。”   吊完盐水,白夜感觉好多了,有了一些力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昨天晚上是到哪里去了。”   马角说:“我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一直在床上睡着的吗?”   白夜说您别骗我了,不信您问老爷爷。我跟着您跟了很远,后来跟丢了,我 回来时老爷爷还站在门口等着呢,老爷爷还问我话来着。   老头说:“这孩子,还在说胡话呢,我昨晚喝多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 时候站在门口,我的魂在门口站着呢?还和你说话来着?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老头呵呵笑着,拿粗糙的手摸着白夜的额头说,“还有点发烧。医生,要不再给 他吊一瓶吧。”   在一旁打盹的医生听老头叫他,说:“什么什么你嚷什么嚷嘛,多大一盘肉 还没开始吃呢,你这一嚷,好啦,肉没了。”   老头说“……这可怜的孩子,还没有退烧,还在说胡话呢,您看是不是再吊 一瓶盐水。”   医生伸了个懒腰,张大了嘴将拳头放在嘴边捣了几下,说:“怎么可能?你 这是怀疑我的医术,我的医术远近闻名,这点小病我还治不了?真是笑话。”   老头说:“可是你摸摸,你再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医生说:“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给他吊一瓶,不过吊出问题来了你负责。”医 生就给白夜又挂上了盐水。   老头脸上露出了笑,将马角拉了出去。白夜听见两人嘀嘀咕咕在说着什么, 那声音很遥远。白夜听不真切,将头扭向了窗外,才知道外面正在下着大雨。   天阴沉得很。窗口挂着雨帘,没有风。   树都在雨中垂头丧气。   一株不知名的树,树上缀着一大朵一大朵鸽子一样的白花,白花吃足了雨水, 从树上扑地掉下一朵,扑的又掉下一朵。   一只全身漆黑的猫伏在窗台上,两只眼睛发着蓝幽幽的光。   白夜从猫眼里得到了某种暗示,白夜闭上眼,仔细想着昨夜的事情。白夜坚 信昨晚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做梦,那么就是小店老头和马角在说谎。他们为 什么要说谎?白夜突然感觉到不知不觉中已陷入了一个泥沼一样无声的阴谋中。   白夜看着窗外那一树白花,白花一朵一朵的坠落,像一只只中弹的白鸽。   白鸽在雨中下坠时的扑扑声仿佛催眠的音乐。   白夜这一次睡得很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好饿,第二句话是我可以吃得 下一头牛。说完这两句,白夜才发现没有人回答。四周环顾,发现他又睡回了小 店老头的房间,可是那只猫却从医院跟到了小店,猫伏在窗台上,深情地望着他, 猫的眼里水汪汪的,猫的那种深情让白夜感动不已。   白夜嘴里咪咪叫着,朝猫伸出了手,轻轻地朝那猫走了过去。   窗台上一下子空空荡荡。   白夜走出房间,想找马角和小店老头。小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也 不见一个人影。白夜就开始找吃的,厨房里锅灶皆冷。好在小店里的货架上还有 吃的,白夜也顾不了那么多,吃了两包已变味的蛋糕,又吃了几根麻花,吃得嗓 子眼儿都粘在了一起,又喝了两瓢凉水,肚子里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白夜这 才去开院门,却发现院门和店门都从外面锁上了。   白夜像猫一样轻盈地翻过院子。   雨已停。   太阳晃眼,像玻璃。   街上到处是稀泥。人们都赤着脚在泥里踩来踩去,像是进行一种很神圣的仪 式。   白夜就着没有稀泥的地方走上了小镇的正街,街心都铺着青石。   雨过天晴,空气说不出的好。   远处的山矮了一截,也近了几里,山上的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夜任着脚步向前走,小街很快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小巷,地 上落满了被辗成了泥浆的大白花,那些鸽子的残骸。大白花在泥浆中成了一种难 看的暗红色。空气中散发着花瓣尸体的味道。   白夜穿过了小巷,前面没有了人家,只有一条小路,似乎通向山间。   黑猫在前面出现了,一闪而过,白夜就继续朝前走,不觉走了数百米,一股 香味飘来,这种气味白夜很熟悉,娘去世后,家里燃起的香就是这种味儿。白夜 顺着香味走过去,前面是一片老坟,一个一个的圆土包,上面长满了青绿的狗尾 草,狗尾草吃过一夜的雨水,在阳光下闪着碧玉一样的浮光。   白夜看见小店老头和马角双双坐在一个坟堆前。两人开始像是在说话,两人 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白夜躲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后,想看看这两个老头到底在玩 什么花样。   马角和小店老头还在说,可说的是什么白夜并没听清。就看见小店老头站了 起来,小店老头很激动,他一把抓住了马角的衣领,将马角拎了起来,像是拎着 一只鸭。马角的手在舞动,想来是脖子被衣领勒住了难受。可是这并没有完,小 店老头一拳打在了马角的鼻子上,白夜看见有两条暗红色的虫子从马角的鼻子里 爬了出来。马角没有还手,这让白夜很是失望,马角比小店老头要年轻,如果还 手,是决不至于吃亏的。可是马角却没有还手。小店老头似乎打上了瘾,又跟着 来了一脚,这一脚踹在了马角的肚子上,马角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脸上露出了痛 苦的表情。可是小店老头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又扑过去将马角的头摁在地上连 磕了三下。小店老头似乎打累了,住了手。马角也站了起来,身上到处是泥,马 角却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是凄厉。马角笑了几声又开始呵呵呵地放声 大哭。小店老头站在一边,像是一截朽木。马角哭哭笑笑闹了一阵,两人就开始 往回走,经过白夜藏身的地方时,小店老头抽了抽鼻子,左右张望了一阵。   马角说:“走吧走吧。”   老头阴郁着脸说:“不对劲。”   马角说:“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头说,“我嗅到了熟人的气味。”   马角说,“你是狗鼻子!”   老头挥着拳头说:“你他妈的闭嘴!欠揍是不是?”   马角凄然地说:“那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就一了百了啦。”   小店老头说,“呵呵呵呵,好你个马角,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都没有死, 怎么会让你就死了呢?快点回去吧。”   两人说着就快步往回走。   ……白夜继续到处游荡,游荡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小店,马角和小店老头坐在 院子里喝酒,地下丢了一大堆的花生壳子和鸡骨头。   回来时的路上白夜都想好了,如果马角叔叔问起来要怎么回答,可是马角瞟 了白夜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小店老头连头都没有抬,和马角继续吃着酒。   白夜此时也饿得不行了,见两人并不理会自己,白夜也不理会两人,坐下来 拿了一块鸡肉,吃得满手是油。   小店老头突然说了一句:“你都看见了。”   白夜正在啃一块鸡肋,听到小店老头说话,一愣神,一块鸡肉滑进了肚子, 噎得他只抻脖子。白夜喝了一口水,这才抬头看着小店老头,老头的眼光如电, 盯着白夜。白夜说看见什么了?小店老头说,“好小子,不老实,马角先生,你 看看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这就是你花了十年功夫找回来的人,一个与你狗屁 不相干的孩子,你看看吧,如果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孩子倒也罢了,可你找到的却 是这样一个满嘴慌话的孩子。早知如此你当初还会这样选择吗?”   马角打了一个酒嗝,空气中飘浮着迷离的酒香,像那白花腐烂后的味道。   马角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行怎么样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您不明 白的,我不找到这孩子,我就不能回到白家沟。”   小店老头说得了吧去他妈的白家沟那是个什么破地方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   马角说您不明白的您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店老头很气愤,不停地用一根鸡骨 头敲打着桌子:“你看看这孩子吧,一脸的傻相,身子骨又这么差,你就为了这 样的一个傻瓜,连桐花都拴不住你的心吗?你们这些外乡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 的。”小店老头又转向白夜,“你还不实话实说,你还想隐瞒什么呢?你是不是 什么都知道了。告诉你,你别想瞒着我老头子,老子吃得盐比你吃得饭多,老子 喝的酒比你喝过的水多,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老子做过的梦比你过得 日子多,你还有什么可以瞒得住我,说吧,你都知道了什么?”   白夜觉得这老头说话颠三倒四,他不清楚小店老头在说些什么。白夜说我是 看见你们了,在那片坟地里打架了,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秘 密要隐瞒我呢?那一定是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小店老头红着脸说:“好小子,牙尖嘴利的,马角马角,你看看,这就是你 寻找到的孩子,有人生没人养的,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再说了,我们能有什 么秘密呢?只是马角先生不想让我告诉你罢了。”   白夜说:“那还是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其实不用你们说,我想都能想到, 一定是和刘嫂子有关。马角叔叔,您说是吗。您说要带我回白家沟,其实您走的 并不是回白家沟的路,您来这里是来找那个叫刘嫂子的女人是吗?其实您从前就 来过这小店,你们俩人从前就是熟人是吗?你们两人一直在我的面前演戏,你为 什么要骗我呢?”   小店老头猛地一拍桌子,说:“天呐,马角,你看看,他居然用这样的口气 和你说话。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店老头指着白夜的鼻子说,“你怎么能 这样说你马角叔叔呢。”又对马角说,“你让他自己回去得了,别管他了。”   马角喟然长叹,说:“不怨这孩子,他是个孝子,我答应了他的亲生父亲要 把他找到的,我做到了,我答应了他的养母,要把他带回白家沟的,我还没有做 到,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何况我还答应了郑……”马角将后面的话吞了进去,吞 得咕咚一声响。   “我们在这里呆得时间太久了,”马角说,“白夜,我们上路吧。”   〖四〗   马角说,“大哥,我是要走了,我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和你相识 一场,有一件事求你。”   小店老头说,“什么事你说。”   马角说你一定得答应我,你应了我再说。   小店老头似乎感觉到了马角要说什么,于是说,“我答应你,你说吧。”   马角说:“别让桐花的坟上太凄清,逢年过节代我到她坟前烧上一点纸,清 明时,代我在她的坟头挂上清明旗。”   小店老头说:“废话!我放着繁华的楚州城不住,跑回这人情如纸的小镇, 你当我是真的发贱?真的不懂享受?还不是可怜她一个人孤独冷清。”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白夜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白夜觉得这一声叹息是从他 的嘴里发出来的,可是白夜却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声叹息是那么的遥远而且陌生。 白夜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间从他的嘴里飘出:“马角,你有这份心,我知足,也可 以安心淘生了。”   白夜用女人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马角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的面前。马 角说:“桐花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原谅我了。”   桐花?他把我当成了桐花?白夜也觉得这会儿他就是一个名叫桐花的女子, 不,一个叫桐花的女子钻进了他的体内,控制了他的灵魂,“白夜”说,“什么 原谅不原谅的,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我跟了你,也不是真的就喜欢你才跟了 你的,我是对这小镇上的人太失望了,他们平时都想着占我的便宜,我有难了, 有一个人出头来帮我吗?还有你,你这个死老头子。”   小店老头指着自己问,“您是说我吗?”   “呸!不说你还说谁?你当初睡在我身边时,说过多少甜言蜜语,你信誓旦 旦,还说要休了老婆娶我。其实我也没想过你娶我的,你就是想娶我,我又怎么 会嫁给你呢?我是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心里想着我,想得像猫抓,可是你又不 敢说,我这才把身子给了你,可是你呢。开油坊的李二是怎么死的?你说!张家 的三小子是怎么死的?你说!还有那朱四麻子又是怎么死的。”   小店老头的额头上开始掉汗珠。汗珠打得地上的灰溅起老高。小店老头的两 条腿一软,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小店老头说:“桐花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我的心你还不明白?这十年来,不 是我,逢年过节谁会想到到你的坟头上一炷香,清明时,谁让你的坟头飘扬着最 美的清明旗,自从你走后,这些年来我再也没有上过我老婆的床,他们都去了城 里,我却留在这里,这还不够吗?”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听见他又用陌生的声音叹息了一声说,“唉,你 们俩都起来吧让外人看见了多不好。我也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要你们一 句实话。”   小店老头和马角就站了起来,弯腰曲膝。   小店老头说:“是的,是我对朱四麻子说的,那天朱四麻子到我的小店来赊 酒喝,说是赊酒,可是从来就不还债的,可咱们这个小镇,也就我这个小店还赊 给他一点酒。那天他又来赊酒,我正好在喝酒,我就说,朱四兄弟,来来来,你 也不用赊酒了,咱们俩来喝一杯吧。就着兰花豆下酒,对了,还有两个皮蛋,这 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很金贵的了。朱四麻子说,那就多谢了。我说谢什么谢,都是 街坊四邻的,谁让你有口福,正好赶上了呢。那天我们喝了很多,足有一斤烧酒, 其实朱四麻子最少喝了八两。喝着酒我就长叹了一声。朱四麻子说,什么事这么 长吁短叹的。我说,什么事,刘嫂子要嫁人了。朱四麻子说,一个寡妇家,嫁人 是迟早的事。我说,她一到李二家,你想想,到那时咱们还能吃上她做的臭豆腐 么。我这样一说,朱四麻子就一拍桌子,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她不嫁人, 她是咱们大家的,她嫁了人,她就是油坊李二一个人的了。我说,是啊,我一个 半拉子老头,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有个黄脸婆,晚上一熄打,一样搂着睡觉。你 就不一样了。我当时也就这样一说,发发牢骚,我真的没想到,没过几天,油坊 李二就死了,当时我就想到了,李二的死一定与朱四麻子有关,我就开始避着朱 四麻子,朱四麻子也不来找我了,可是说实话,我当时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你 嫁不成人,你还是我的。”   白夜觉得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被那个叫桐花的女子控制了,他听见桐花说, “后来那张家三小子的死,也是你唆使朱四麻子的。”   小店老头头上的汗已像雨水一样在往下流:“没有,后来的事真的与我无关 了。倒是朱四麻子出事,是我偷偷提供了线索给公安的。”   “桐花”说,“没想到啊,我桐花还说你这人老实,心地好,可怜你,镇上 多少人想占我的便宜,我顶多也就让他们流着口水隔着衣服摸一把,可是我却把 白花花的身子给了你。最让我寒心的是,朱四强奸我时,别人不出来救我也罢了, 连你也不敢出来。”   白夜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桐花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听不出 一点儿感情色彩。   小店老头的腿一软,已经扑倒在白夜的面前。   马角听到这里,一把揪住了小店老头的耳朵,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这死老头子,你说你多么喜欢桐花,却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法。”   “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是人,可是你们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活得 有多痛苦,我是生不如死啊,我用十年的忏悔,也洗不清我的罪恶吗?”   白夜听见桐花的声音继续从他的嘴里飘出:“起来吧,起来吧,大老爷们儿 下跪像什么话。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的,这就够了。马角你别这样 对他,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十年来,我有多次可以淘生的机会,可是我都没有 转世为人,你知道为何吗?”   马角说,“为何?”   “我是为了等你。其实我当初跟了你,并不是喜欢你,我是想了,这个镇上 的男人都对不起我,那好,我就要找一个最没用的最落魄的外乡人,我要把我的 白花花的身子给他,我还要和他吹吹打打成亲,我还要和他在这小镇上将我们的 小饭馆经营的红红火火。”   马角说:“那时我奉白大迷糊之命出来寻找白夜,我找了很多地方,那时我 饥寒交加,成了一个乞丐,可是我是没有加入帮会的乞丐,到处都讨不到吃的, 我是会唱道情渔鼓,我唱着道情渔鼓走四方,可是你们这里的人不喜欢听道情, 你们这里的人说我唱的道情像哭死人,还说我唱的道情像是驴叫唤。可是我不唱 道情我就讨不到吃的,是你的臭豆腐的味道把我吸引了过来,其实那时我根本就 没有心思看你长得漂不漂亮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观世音娘娘,你把我让 进了小饭馆,你还给我打了二两烧酒,你炸了十块臭豆腐,这是我这一辈子吃得 最好吃的东西了,那种香味,十年过去了,如今我还能闻到。你不仅给了我吃的, 你还坐在了我的对面,给我倒酒,你还陪我喝了一杯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 知道吗,我马角是一个小人物,在白家沟时就没人瞧得起我,只有你,你是我心 中的活菩萨。”   “是的,我就是要对你好,我这是做给全镇的臭男人们看的。我还把你留了 下来,还给你换上了我那死鬼的衣服,那死鬼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真的合适。你 吃了喝了,也精神了,我还带着你到小镇上到处走走,我问你有没有结婚,你说 你没有。我问你从哪里来,你说从一个叫白家沟的地方来,寻一个叫白夜的孩子, 你说你在村里不得志。我当时也没有多问了,我想如果我要留你下来,你是高兴 还来不及呢。当天晚上,我就把身子给了你。”   “我在镇上住了下来,我都快忘记我的任务了。那一段日子真的很难忘,我 没想到你会请了客,说是要和我结婚,要把我留在小镇。”   “于是你就偷偷地跑了。你这一跑,让我受尽了镇上人的嘲讽。”   马角说:“你不明白的,我说过了我要去寻找白夜的,这是我的使命我的任 务,我要去完成他,哪怕用一生的时间。我给你留了一封信,我对你说,我会回 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一找到白夜我就回来,找不到,我在死之前也要回来。 我对你说,让你别等我了。我不知道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更没想到,最后你就这 样死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要走了,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这时我淘不了生, 我就要魂飞魄散了。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想要一个结果,想知道你是否真 的会回来,你回来了,你还去看我了,你还托人给我上坟,我心满意足了。我走 了。我在走之前,想听你唱一段道情,虽说你的道情唱得很难听。”   马角说:“好的,我为你唱一段道情。”马角说着抱过了他的道情渔鼓,拍 了几下,拉开沙哑的嗓子就唱了起来:   正月是新春   五谷要丰登   指望今年好收成   谁知啊荒得很   二月凉嗖嗖   人人带忧愁   采把野菜把生度   实在难下喉   ……   白夜忽然感觉到身子一轻,那个占据了白夜的肉体说话的女子像烟一样飘走 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人在敲打门板。小店老头打开门说,“是发财呀!”   刘发财一脸喜色,掏出烟来给小店老头一支,给马角一支,连白夜也给了一 支。   小店老头说:“发财有什么喜事,看把你乐得,嘴里可以塞进一只蛤蟆。”   刘发财咧着嘴,呵呵傻笑了半天,才说:“呵呵,生了,生了。我媳妇生了 一个带把儿的。我来买鞭炮,把你这里最长的鞭炮来一挂。”   刘发财拿着鞭炮飞跑着走了。   不一会,小镇上就响起了震耳的鞭炮声。   【第二卷:本位与错位】   【零肆】   郑小茶自从见过花子一面,就觉得这个孩子特别的眼熟,觉得这孩子看她的 眼神也很特别,郑小茶觉得这孩子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郑小茶把她的疑惑 对丈夫白大迷糊说了,白大迷糊打着哈欠,白大迷糊一天到晚总是这样一副没睡 醒的样子: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花子看上去很眼熟,他长得像一个人。   屁话,他长得不像人还像鬼呀。   郑小茶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孩子长得像一个咱们认识的人,而且 这人和咱们还很熟,可是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了。   白大迷糊说:你是在梦里见过他的吧。   白大迷糊这样一说就吓了一跳,如果郑小茶在梦里见过的人在真实生活中出 现了,那将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就凭这一点,郑小茶就可以取他白大迷糊而代 之。于是白大迷糊说:嗯,哈,你这个女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你怎么可能在 梦里见到一个没有见过的人呢?郑小茶,看来你是真的疯了,自从你儿子丢了后 你就得了失心疯,你这是在说疯话。   郑小茶冷笑一声:好你个白大迷糊,你也太看得起我郑小茶了,你以为谁都 像你一样,把这个村长的位置看得比命都重,看得比老婆孩子都重要啊。   白大迷糊说:疯了疯了,真的是疯了。   郑小茶睡在床上,眼前全是花子的眉眼,花子的眉眼晃来晃去,最后却和儿 子白夜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儿子!花子是我的儿子!没错。郑小茶想到这里兴奋 得跳了起来。她跑出房,抱着白大迷糊,眼泪就下来了。儿子,是我们的儿子白 夜回来了。郑小茶说:花子原来是我们的儿子。   白大迷糊冷笑一声:看来你是真的疯了,这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了。那个白夜,那个小杂种,你别在我的面前提他的名字,你给老子戴了一顶绿 帽子老子不和你计较了,什么我们的儿子,你以为我真是一个大迷糊蛋?你别再 给我丢人现眼了。   郑小茶出了门,她要去窑场,她要告诉花子,她是他的娘。花子木匠风水师 到了白家沟之后,就住了下来。村里人都把他们当成了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了。花 子住在窑场,木匠给人打家具,风水先生住在了白折腾的家里,他们的一日三餐 都由白折腾照顾着。   跑到半路上,郑小茶遇见了白折腾和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正在给白折腾讲解 白家沟的风水。郑小茶和白折腾就撞在了一起。白折腾说:郑小茶,慌慌张张, 干什么去?正好陪医师,哦,不是,正好陪风水先生一起看看我们白家沟的风水。   郑小茶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回来了。   白折腾说:你的儿子?   对,郑小茶说,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回来了。   白折腾说:真的吗?在哪里。   郑小茶说:你怎么和我一样糊涂了,和风水先生一起来的那个花子,他就是 我的儿子白夜呀。   郑小茶这样一说,白折腾的脸色就相当难看了。白折腾拉过郑小茶走到一边, 说:你这个郑小茶,你真是想儿子想疯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可以当着医师 的面说出这样的疯话来呢?看来你真的是疯了,咱们白家沟村是没有希望了,你 也不想一想,你儿子丢掉时有多大,才六岁呀。你再想想你儿子丢了才多久?   郑小茶说:我也不记得了,儿子丢了,我是度日如年,在我看来,我的儿子 丢了十年都有了。   白折腾用指尖戳着郑小茶的脑门子:你呀你呀,你的脑子真是进水了,我告 诉你,你的儿子白夜丢了才一个月,一个月你的儿子能长花子这么大吗?   这样一说,郑小茶就流了一身的汗,郑小茶也冷静了下来,一脸的惶恐,说: 我儿子丢了真的才一个月?看来我真是想儿子想疯了?白折腾说,在这个节骨眼 上,你可别再这样发疯了,特别是在医师的面前,你知道吗?好啦好啦,你就陪 医师一起看看咱们村的风水吧,我去看看那个木匠。上面对咱们村的事情很重视, 工作组的每一个人我们都不能得罪,不但不能得罪,我们还要好好地招待,要比 白大迷糊他们招待得好。总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   郑小茶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当什么村长。   白折腾就数落郑小茶: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这是对全村的人不负责任, 历史把你推到了台前,你怎么可以后退呢。再说了,只有你当上村长了,你就可 以派多一些人去找你的儿子,你不觉得你的儿子失踪是一个阴谋吗?你当了村长, 就可以用手中的权力把这个阴谋查个水落石出。   花子站在不远处,郑小茶感觉到了花子的目光,郑小茶回头看了一眼花子, 花子的眼里有一种很深的东西,像是一汪不可见底的水,一下子就将她淹没了。   收鸡毛鸭毛鹅毛呐,烂铜烂铁烂胶布换洋火哎!……   郑小茶仿佛听见了那个让她永生难忘的声音。那个难忘的声音像是波光粼粼 的楚水,她是那水上的浮萍。郑小茶在那一刻读懂了命运给她的暗示,却没有读 懂命运给她设计的结局。   【零伍】   花子心神不宁。他仿佛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事实上,白家沟一天有小半天 的时间都是浸在雾中的。这使得花子有了一种做梦的感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的 不真实。这次他来到白家沟村,是想弄清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与他的身世有关, 更与一桩罪恶有关。关于这桩罪恶,已是事隔多年,他对此所知甚少。其实花子 并不太想来到这个古怪的地方,虽说很多人都言之凿凿地说,他,是在这个古怪 的村庄出生的孩子。花子在不真实中想到了长者。花子决定去找白家沟村最年长 的长者。   这些年来,长者已经太孤独了,现在已很少有年轻人能够坐在他的身旁,听 他那没完没了的梦话一样的唠叨了。就连八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也嫌弃长者太老 了。孤独像虫子一样啃噬着长者的心脏,除非村里出了什么大事,才会有人想到 把他这个长者请过去,象征性地听他说上几句话。他现在是村里最孤独的老人。 可是就在孤独快要将长者送进坟墓中时,花子来了,花子坐在他的身边,他坐在 那株老槐树下,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花子一点也不厌烦他,那么专注地坐 在那里洗耳恭听,长者说话的欲望又被勾了起来。   其实花子也有点讨厌长者的絮絮叨叨,可是他想从长者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 比如关于那个货郎的事情。花子说:听说从前,村子里不是这样的,村子里的人 也不是这样的,自从货郎来了之后,才改变了这一切的。   长者微闭着双眼,说:货郎?那哪里是从前的事情,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再说了,那个货郎有什么好谈的,他不过是一头发情的公猫,发情的公猫你懂吗? 对了,你就有一只猫。谈他有什么意思。我对你说一件事情吧,从前,村里的一 头母猪下了一头象。   花子说:老人家,这个我听说过了的。   长者说:哦,还有哩,有一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了一脚盆青蛙。   花子说:这个也听说过了的。   这个也听说过了?!长者有些愤怒了说,是你想听什么还是我想说什么?   花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长者说:你想听什么你别找我,我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你这个外来人, 我们的村庄本来是多么平静,就是你们这些外来人,你给我走得远远地罢。   花子说:不是我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是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长者说: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在这里插什么嘴呢?你是谁家的孩子,这 么没有教养,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在听老人说话时不要打岔吗。你知道女人为 什么会生下一脚盆青蛙吗?   花子没有说话,他在等着长者的下文。长者却突然又发脾气了,长者说:   我总还是一个人吧,我再老我也还是一个人吧,我在问你的话,你小子却不 答我的话,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老人问话一定要回答的吗?   自从有了花子这个听众,长者的精神就好了很多,没有人不相信他还可以再 活上三五十年。听着长者说话,长者的话从花子的左耳朵里面钻进去,又从右耳 朵里面飘出来。他感觉昏昏沉沉,他希望在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下想起一些事情。   花子正在一面听着长者的饶舌,一面神游。白银花,这个对郑小茶相当不满 的女人出现了。其实白银花和郑小茶,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完全没有理由 去憎恨郑小茶。可是白银花就是恨郑小茶,说到底,是因为白家沟村有了郑小茶 这个女人,使得其它的女人们都显得黯然失色,在白家沟村,生为女人,与郑小 茶生活在同一时代,注定了是一种悲哀,如果你还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那这种 悲哀就更甚了。郑小茶的最可憎之处还不在这里,白银花比郑小茶小了近十岁, 可是郑小茶,这个女人,有了点要当白家沟长青树的意思,这就不能不让白银花 对她生出憎恨了。本来这种憎恨还没有一个实在的角力点,现在她们站在了不同 的阵线上,郑小茶是造反派白折腾抬出来的精神领袖,虽说她只是白折腾整盘棋 上的一颗棋子,白银花却是白大迷糊这一派,现在两人都肩负着对上级下派到白 家沟的工作组使用美人计的任务,白银花把这看成是一场和郑小茶的比美。白银 花的出现,并没有打断长者的絮叨,不过她对花子招了招手,花子就感觉到了。   白银花说:先生,您是上级派来的,是白家沟最尊贵的客人,怎么可以在这 里听这个昏庸的老朽饶舌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在村里到处走走,如果你 想听什么,你问我,我什么不知道呢?   白银花说着连拉带拽把花子弄到了一边,白银花在拉着花子时,有意无意地 将身子往花子的身上靠。花子吓得连连往后退。白银花说:你害怕什么呢,你想 干什么都没有关系的。   说着拉着花子朝村后的那一片树林里走去。花子回过头看了看长者,长者还 在絮絮叨叨。那只黑猫坐在长者的面前,在聆听着长者的絮叨。于是花子就想到, 也许跟着白银花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走到了树林里,白银花说:现在没有人了。   花子说:你想干什么呢白银花。   白银花说,不是我想干什么,是你想干什么。   花子说:我想干什么?   白银花说,对,你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   对于这句充满了暗示与诱惑的话,花子似懂非懂。   就在花子和白银花走进树林时,白富贵奉白大迷糊之命,紧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的计谋很简单,白银花勾引花子,然后让白富贵捉奸。这样他们就可以将花 子捏在手心里了。这个计策是白大迷糊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不过一开始白 银花并不同意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白银花说,何必这么下作呢,我一出马,保证 将上级派来的三个人都迷住,到时还不是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白富贵说,我 坚决反对,我们只是在用计策,没有必要来真的,我们完全可以将我们的损失降 到最低点。白大迷糊说,还是按他说得办,并派了白富贵跟踪在后,一定要捉一 个现场。   眼看着花子就上钩了,跟着白银花进了小树林。可是花子似乎察觉到了他们 的诡计,并没有就这样上钩。白银花就拿话来勾花子,白银花说:你还在犹豫什 么呢?你想干什么你就干。   花子说:我想干什么?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白银花说,什么事情?   花子说:十年前,村里丢了一个孩子,这事你还记得吗?   白银花说:十年前?村里丢了一个孩子?我不清楚。十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倒是一个月前,村里丢了一个孩子,这事我就知道。   花子说:一个月前,谁家的孩子丢了?   白银花说,村长白大迷糊的儿子白夜丢了。   白夜?!   花子重复了一下,脸上出现了迷茫的表情。   一团浓雾就从树林深处涌了过来,花子再看白银花时,就觉得白银花的脸开 始模糊不清起来。白银花的声音却在耳边。   一个月前?花子说。没有人去寻找吗?   白银花说:村长派了马角去寻找。   花子说,马角?!你真的没有记错?   白银花说:怎么会记错呢先生,这是才发生了多久的事情啊,村里人谁不知 道呢。郑小茶,也就是白夜的母亲,不就是因为丢失了儿子而变疯的吗?   花子说:郑……小茶,疯了吗?我怎么看她一点也不像是疯了。   这样一说,白银花就坚信了花子也是上级派来的了,他弯来拐去,终于问到 正题上了。白银花说,郑小茶就是疯了,千真万确,这一点还请上级明查。   花子说:哦,这个我们会明查的,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让恶人 的阴谋得逞,你要相信上级。   白银花说:您这样说了我们就放心了,上级是英明的,派了你们这样的人来 处理事情,可是我们害怕的是以白折腾、郑小茶为首的一撮人,他们表面上装得 是清白正直,其实一肚子狼子野心。   白银花还在说什么,可是花子已踩着飘忽的步伐,一股烟一样的飘出了杨树 林。   花子走了之后,白富贵出现了。白银花问白富贵在这里干什么,怎么没有出 工,是不是又偷懒了。   白富贵说:好你个白银花,你怎么把正事给忘了。你把花子勾引到这里来是 干嘛来了。这样一说,白银花才又想起了她肩负的使命。白银花说:你看我是糊 涂了,我再去把他追回来。   白富贵伸手拦住了白银花,说:他都走远了,你还去追什么,今天没有办成 的事明天可以继续办,你要把这事完成了,你就得和其它人一样下到农田出工分 了,你下到农田出工分,我也没有这么清闲的差事了。   白银花说:好你个白富贵,都说你老实,却原来是个偷奸耍滑的老狐狸,你 的思想境界太低了,我要到村长那里揭发你。   白富贵嘻皮笑脸地说:你舍得吗?   白银花说: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样说时白银花的眼里波光流转。   白富贵得到信号,说:好久没有一起做梦了,银花,咱们俩再抱在一起做回 梦吧。   白银花说:做梦,你回家抱着母猪做梦去吧。   【零陆】   进入梅雨季节,白家沟已连续下了十三天雨。   到处都在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味。家家门前的粪坑里积满了污水,雨还在下, 污水就四处横流,蛆虫顺着污水四处蔓延。村里已有几十人得了烂脚丫病。最先 得烂脚丫病的是白花脸。白花脸一天到晚赤着脚在污水里淌过来淌过去,没有几 天,脚丫子里就开始脱皮,开始红肿,最后开始溃烂,像传说中的梅毒,又像被 一脚踩得稀烂的死蜗牛。   白花脸的脚丫子烂了没有人在乎,可是很快这烂脚丫一个传染两个,两个传 染四个,就有了几十人的脚丫子在烂了。   腐烂的脚丫子像一朵朵被雨水泡胀的花,在白家沟村四处绽放。   村长白大迷糊呼吁村民们梅雨天尽量少出门,就是出门也一定要穿上雨靴、 木脚。可是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整个白家沟找不出两双雨靴,木脚还是有的,可 是穿上那个笨重的家伙也不是白家沟人的爱好。   烂脚丫子的人开始感到奇痒难忍,他们先是用手去抠,后来用树枝在脚丫子 里面擦,可是还是不解恨,于是他们就开始哼哼,据说这样哼哼也是有效的止痒 法,于是白家沟村到处都弥漫着哼哼声。   白大迷糊认为烂脚丫病是粪坑里的蛆虫引起的,于是下达了灭蛆运动,反正 大雨,农田里的农活是做不成的,开始几天下雨,白大迷糊就组织了大家在一起 开会,学习楚州传达来的文件精神,了解国际国内的大事情。村里本来有一台收 音机的,实在没什么学习了,大家就围着收音机听评书,可是下了十几天的雨, 收音机也放不出声了,连高音喇叭也坏了,这很让白大迷糊操心,每天白大迷糊 都要坐在高音喇叭前讲上几句话的,这样他村长的声音就能很快传达到村民的耳 朵里。   高音喇叭是村长权威的象征,在白家沟村,只有白大迷糊可以使用高音喇叭, 只有他可以这么大声地对村民发号施令,可是现在,高音喇叭成了哑巴了,这让 白大迷糊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阴影。白大迷糊亲自拆开了收音机和高音喇叭,想看 看是出了什么毛病,结果高音喇叭和收音机里挤满了蛆虫,这让白大迷糊大为光 火,当时白大迷糊就下达了全村灭蛆的命令。   没有了高音喇叭,命令下达就很麻烦了,白大迷糊命令郑小茶去通知白银花, 可是郑小茶却一动也不动,没有理睬他,白大迷糊没有办法,只有穿了木脚,披 了个麻袋去找白银花,白银花还在睡懒觉,见到村长来了,故意窝在床上,露出 一身白肉。白大迷糊却没有一点心情对白银花的那身白肉发出半句赞美之辞,白 大迷糊说:   白银花你快点起来,你去通知白富贵,再让富贵通知其它人,从今天起全村 开始灭蛆运动,各人自杀门前蛆。两天之后,村里组成检查组验收检查,如果哪 家的门前粪坑里再发现有蛆虫,严惩不怠。   灭蛆运动轰轰轰烈烈展开了,可是为了灭蛆,村民们想尽了办法,有的村民 甚至跳进了粪坑用网筛将粪水筛过了一遍,可是检查时,还是有八成村民的粪坑 里有蛆虫,罪不责众,白大迷糊也只有作罢。   灭蛆运动却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村里烂脚丫子的人一下子又多出了一百 多人。村民们见面问候的第一句话已由那句沿用了几千年的吃了没变成了烂了没。 这让白大迷糊很是头痛。白折腾于是就四处游说,说是白大迷糊决策的失误,才 导致了村民们这么多人得了烂脚丫子的病。一时间村民们都很有意见。村里的两 派势力之间的裂痕就更加深了一层。   很明显,如果谁能够想出办法来治好烂脚丫子的病,谁将得到白家沟村的民 心,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一点白折腾和白大迷糊都懂。白大迷糊却实在拿不出更 好的办法了,在往常,村里人得了烂脚丫子的病,都是能自己慢慢好转的,往年 的梅雨也没有这么久,也不似这样,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腐败的气味。白折腾还是 头脑要灵活一些,白折腾第一个就想到了风水先生,这一点点的小病,对于一个 上级派来的医师来说,一定是小菜一碟。   不过白折腾并没有这么快去请他出面,下雨天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陪风水 先生下象棋,风水先生的象棋下得很好,拿去一车一马,白折腾还是下不过他。 直到灭蛆运动以失败告终后的第五天,村里的烂脚丫子病人增长到一百六十三人 时,白折腾这才请来了郑小茶,做了最好的酒菜,又叫来了花子和木匠,酒过三 轮,白折腾这才开了口。白折腾说:   各位受上级委派,来到白家沟村,是我村的无上荣光,现在村里遇上了一些 事情,想请各位出手相助。   风水先生说:有什么事你就说,虽说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是我们也知道 要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这个道理的,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有什么事你就说 吧。   白折腾就说:各位想必也知道了,近来村里流行烂脚丫子的病,已有一百六 十三人烂了四百二十一个脚丫子了,如果不遏止住这个势头,后果不堪设想。三 位上级派来的医师都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这一点小病,想来是难不住三位的。   白折腾的话音一落,三人都愣住了。还是风水先生反应快,风水先生说:这 个嘛,病是小病,只是村里并没有什么药,这个,我们三人组成一个专家小组, 讨论一下,再定一个方案吧。白折腾说:那最好了,不过要尽快,有什么需要的 你对我们说就行了。风水先生说:   那我们也不吃饭了,这就开始罢。   风水先生说:看来咱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可惜了,可惜了。   木匠说:你答应下来的,你想办法吧。   风水先生说:废话,我有办法还和你们俩商量个屁呀。我是个风水先生,不 是医师,我哪里会医病呢。   花子躺在地铺上,说:你没办法我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风水先生说:要不咱们就想办法骗他们一点钱,然后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花子说:哼,说得轻巧,你以为那个白折腾是吃素的,其实他老早就开始怀 疑我们三人的身份了,你说你是医师,可是这么久了,你做了一些什么呢?你根 本就没有去为郑小茶检查一下病情。他明里是请你为村民治病,暗地里也是想借 机分出个真假,你想溜,他老早就派人监视着咱们啦,不信你出去看看。   风水先生真的出了窑场,果然看见窑场前的一株大树下有一个缩着脖子披着 尖麻袋的人,牵着一头牛,眼睛却一直盯着这边,样子鬼鬼祟祟,像一只鸡。   风水先生缩了回来,说:这可怎么是好。   木匠说:我可是从来就没有说过我是医师,我也没有白吃人家一顿饭,更没 有去勾搭白家沟的女人。大不了我做了这么久的活不收他们的工钱。   三个人沉默了好半天,风水先生说:咱们三人,现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也 许我们仨人里面有一个是真正的医师。木匠你就不用再装了,你就是那个医师对 不对。   木匠呵呵一笑,说:我怎么会木匠活呢。   木匠说着伸出一双手,说:你看看这双手,是木匠的手还是医师的手。   木匠的手粗壮有力,一看就不像是医师的手。风水先生说:   花子,那就一定是你,我看你总是在打听郑小茶和白大迷糊的事情,你就是 上级派来的人。   花子说:上级怎么会派一个小孩子来处理这么重大的事情呢?再说了,我这 个年纪,怎么可能就医学院毕业呢?   风水先生说:这样说来,那我就是那个医师了。   木匠和花子同时说:你是不是医师我们怎么知道?   风水先生呆坐在地上,像一段木头。过了好一会,说:我好像真的曾经是一 个医师的,我也许就是那个上级派来的医师呢,可是我的助手呢?难道我把助手 弄丢了。   木匠和花子说:也许我们就是您的助手,医师先生,那就请您拿出个药方来, 治好村民们的烂脚丫子病吧。   风水先生说:可是我哪里有什么药方呢。要不,明天咱们先去看看病人吧, 看一看,拖一拖,也许天晴了,烂脚丫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风水先生拿眼去望天,天灰灰的,雨像绳子一样往下掉。那个站在树下的披 着麻袋的人还像一段灰暗的影子竖在那里。烂脚丫子人的哼哼声若有若无地在雨 中飘荡。花子听着那飘荡的哼哼声,看到了一个机会。他感觉到他在一步步接近 事情的真相。而且仇恨的阴影也一天比一天浓。花子感觉有一些冷。他就去想一 想郑小茶,想到郑小茶,花子感觉到他有了一些温暖和力量。花子就摸着他的黑 猫,黑猫的肚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懒懒地闭着眼。   真相!花子看着雨,雨水像雾一样将真相掩盖了起来。花子还是一无所获。   【零柒】   烂脚丫子的病人上升到了一百六十七人,连村长白大迷糊的脚丫子也烂了, 但这是个秘密,知道白大迷糊脚丫子烂了的人屈指可数。当然白大迷糊要保守这 个秘密也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这就意味着他将不可能和其它烂脚丫子的病人一 样哼哼,虽然传说中这种哼哼比用树枝戳脚丫子还管用。   雨却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每天下午倒是要晴半天,可是天还没黑,雨就又开 始下,一下就是一整夜。这样晴一阵雨一阵,霉菌的生长更加的欢快。户户人家 的家具上都长了一层毛。有消息说再这样下去,这样的毛会长到人的身上了。   村里人在家里闲得无事,有些女人就到杨树林里摘地衣,那是覆盖在地表的 一层如烂薄膜纸样的墨绿色生物,白家沟的人认为它是一道鲜美无比的佳肴。事 实上这种地衣的味道也确实鲜美。村里人就用这种地衣来做汤,每到吃饭的当口, 潮湿的空气里就会氲氤着一股地衣的香味,地衣的香味却使人难以入睡,于是白 家沟的夜开始变得不安静起来,烂了脚丫的人在哼哼,吃过地衣睡不着觉的人在 交头接耳,还有两个端着碗吃地衣的人坐在黑暗里相互交换着吃地衣的心得以及 最新的烹饪地衣的决窍。还有一些睡着了的,开始学着老鼠一样坚韧地磨牙。老 鼠们也开始猖厥起来,大家在盘算着要不要借用一下工作组花子的那只猫。   风水先生带领着木匠和花子,俨然一副医师的样子,挨家挨户地给烂脚丫的 病人做检查。木匠和花子跟在风水先生的身后,一言不发,一切行动听风水先生 的指挥。白折腾则是全程陪伴。然而检查工作却进行得很慢。每到一个病人的家 中,看着病人们愁眉不展的样子,白折腾都会先进行一番安抚。白折腾说:你放 心,这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医师本来的职责只是来弄清郑小茶是否进入了梦游状 态,给村民们看病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是我请求医师来给大家看病的,各位放 心,他们的医术之高明是不容置疑的,虽说他们没有带着什么药物,相信他们会 拿出办法来的。   风水先生就说:是的,是这样的。本来我们是大可不必管这些闲事的,可是 白折腾心里想着大家,来求我们了,我们也不忍心看着大家被病痛所折磨。来吧, 洗干净你们的脚,伸过来。   风水先生详细地问明了每一个人的姓名,年龄,包括生辰八字,什么时候开 始烂脚丫子的,从前有无烂脚丫子的历史,以及烂脚丫子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还有用手指甲抠或用小木棍戳时的感受,以及哼哼声是否真能止痒。   花子拿了纸和笔,将这些都详细的记录了下来,花子记录这些时,他的猫就 在这些人家里捕杀老鼠。   可是风水先生并没有开出药方。风水先生说:这是一种奇怪的病,我们必需 要记录下每一个病人的详细病情,然后分析,最后才能拿出药方。   村民们都很配合,也对风水先生的医术深信不疑。就这样,把所有的烂脚丫 子病人都看过一遍,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河水和村子里 的水已连成一体了。白大迷糊把灾情上报到了楚州,可是楚州方面认为这样的小 事情还不足以构成楚州下来救灾的条件,说是由村里自行解决。虽说风水先生反 复叮嘱了烂脚丫的病人和没有烂脚丫的人,千万不要打赤脚在烂泥里面跑,出门 要穿上雨靴或者木脚,可是村民们并没有把风水先生的话听进耳朵里面。   【零捌】   每天晚上,风水先生就会和木匠、花子一起研究对策。他们三人的表现,让 白家沟村的村民们很是感动,对于他们迟迟没有拿出医疗方案来,也就十分的宽 容了。这样又过了三天,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风水先生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 了,白家沟的村民们对他们已经相当宽容了,如果再拖下去,村民们将会对他们 的医术甚至身份产生怀疑。风水先生终于拿出了一个方案。风水先生说:经过研 究得出的初步结论,烂脚丫子和吃了杨树林里的地衣有关,希望大家不要再到杨 树林里采集地衣了。   村民们就不再到杨树林里采集地衣了,空气中再也闻不到那种沉闷的香气, 但是那些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人还是有了新的交流话题,这一次他们在谈论的是 三个工作组的成员。   粪池里的水已流的到处都是了,村庄像是浮在一个大的粪坑上面,腐败的气 味更加浓烈。   村民们不采地衣了,可是烂脚丫子的病人还在继续增多,而且早期烂脚丫子 的病人,溃烂的部位也开始转移了,有的烂耳朵,有的烂手丫,还有的嘴角也开 始烂了。对于这种病到底是传说中的梅毒还是麻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准。   风水先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他们三人走在村里时,背后已开始有人在指指 戳戳了,特别是白折腾,对他们三人的热情在明显降温,白折腾不再陪同他们一 起出诊了,而跟踪他们的人手却比以前明显增加了,据他们观察,最少有五个人 在跟踪着他们,五个跟踪他们的人都披着尖顶的麻袋,样子鬼鬼祟祟,目光躲躲 闪闪。风水先生长叹一声,说:完了,没想到会在这烂脚丫子上翻船。   花子说:都是你要冒充什么医师,这下子可好了,惹出祸来了。   木匠说:要不把烂了的脚丫子一斧头一个剁了。   风水先生说:胡说八道。   木匠生气了,木匠生气了就想用斧头劈风水先生。   花子说:咱们不能先内乱了。剁脚丫子肯定不是办法。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不知行不行。   风水师和木匠说,什么办法?   花子说: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腰上长了一些水泡,水泡明晃晃地,一碰就破, 破了就流水,水流到哪里就烂到哪里,当时也是看了很多医师,打针吃药都不管 用,后来村里有一个老人说我这得的是缠腰龙,如果水泡在腰上烂得连成一个圈 子,龙头龙尾一合拢,就是玉皇大帝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啦。老人说,要治缠腰龙, 就要把这龙给困死。老人拿了毛笔,在这些水泡上画了一些奇怪的文字,口里还 念着一些咒语,将水泡涂了个严严实实,不出几天,水泡就全结了痂,好了。   风水先生拍着花子的肩膀说:太好了伙计,咱们就这样来做。   花子说:可是我并不会画他那些奇怪的文字,也不会念咒语。   风水先生说:这是老头使的诡计,其实只要把墨水涂在了溃烂的地方就能治 好这病的。咱们就胡乱的画,嘴里胡乱地念。   花子说:也不知行不行。   风水先生说:什么行不行的,先试试再说。   风水先生通知了白折腾,白折腾又通知了全村烂了脚丫手丫耳朵嘴角的病人 都到了村部集合,风水先生又命白折腾准备好了大半桶浓墨汁。三人都煞有介事 地在那些病人的溃烂处鬼画胡涂。   花子画得是猫,木匠画得是斧子,风水师画八卦。   于是有人认出了风水师画的八卦,他们都抢着让风水师画,对于猫和斧头, 他们不感兴趣。   风水师画得最多。风水师边画口里还念念有词,从早上一直画到了下午,终 于将病人们都画完了。白大迷糊也来到了治病的现场,他和其它村民一样,对三 人这种治病的方法将信将疑,但是白大迷糊并没有让三人给他治病。   第二天,病人们又来到了村部,三人继续在病人们的溃烂处涂上了墨汁。奇 迹在第三天就发生了,大多数病人的溃烂处被遏止住了,有的已开始结痂。白折 腾对三人的态度来了一个大的转变,他的热情明显的升温了,村民们对这三个人 的态度也有了明显好转,就连白大迷糊也在深夜偷偷地来到了花子住的地方。   花子正在和他的黑猫对视。他从猫的眼中看见了村长白大迷糊。他对这个满 眼眼屎整天一副迷糊相的村长没有一点好感。村长近乎讨好地说:是我有眼不识 泰山,前一段时间是我怠慢了你们。   花子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不要拐弯抹角了。   白大迷糊说:那好吧,我也实话实说了,我的脚丫子也烂了,想请您给画一 画。   花子说:您怎么不去找风水先生呢,他是我们的头儿,没有他的指令,我是 不能随便给人治病的。   白大迷糊说:是这样子的,医师先生住在白折腾的家中,我不便去白折腾的 家里,你是不知道,这个白折腾是只笑面虎,他的狼子野心在白家沟村是无人不 知无人不晓的。   花子说:可是,村长大人,白天我们在村部时,您为何不来就治呢。   白大迷糊一时回答不出来。花子说:不过即然村长大人开了口,我还是要给 您治病的。   花子就拿了笔墨,在白大迷糊的脚上写起了字。白大迷糊说:您这是写的一 些什么字呢。   花子说:白夜。   村长一惊,说:你说什么?   花子说:你没有听清楚吗?我写的是“白夜”两个字。这两个字你不会不记 得吧。   白大迷糊一惊,脚就踢翻了花子手中的墨汁。白大迷糊惊恐万状地说: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   花子一把拉过白大迷糊的脚,说:别这么冲动,尊敬的村长大人,我的符还 没有画完呢。   拉过白大迷糊的脚又细细地用墨汁涂了一遍。白大迷糊的脚一直在发抖。花 子说:你很冷吗村长大人?   村长的牙齿果真是开始上下打颤。   白大迷糊毕竟是村长,他终于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好了,说:我有一个儿子就 叫白夜,刚才你说到白夜这两个字,故而我就有些情绪失常了。   花子说:是吗?您有一个儿子叫白夜,我怎么没有见过他呢。   白大迷糊长叹了一声,说:你是有所不知啊,就在两个月前,咱们白家沟村 出了一桩怪事,当时村里的人都在地里干活,天上的太阳突然就变得昏昏黄黄的, 后来,太阳就不见了。花子说,那是出现了日食。白大迷糊说,太阳不见了,村 里当时就乱了,鸡飞狗咬,足足过了有一个小时,太阳终于又出来了,天又亮了 起来,可是我的儿子白夜,却莫明其妙的失踪了。事后我派了村里的马角去寻找, 马角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您是见过了白夜吗?如果您知道他在哪里,麻烦您带我 去找他,他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你知道吗,我的妻子郑小茶,因为失去了 儿子,变得失心疯了。   你真的那么想念你的儿子白夜吗?   有哪个做父亲的不爱自己的儿子呢。   可是我听说,白夜并不是你的儿子。   胡说,简直是胡说,白夜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呢?白夜不是我的儿子是谁的 儿子。   花子说:可是我来白家沟村这么久了,我听很多人都说过,你曾公开的发表 过意见,说白夜不是你的儿子。   白大迷糊说:你来白家沟村不久,白家沟村目前的斗争形势很复杂,作为上 级派来的医师的助手,我希望您能用一双慧眼穿透这重重迷雾看清事情的本质。   花子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辜负上级的期望,不会让一个好人蒙受不白 之冤,可是我们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白大迷糊走后,花子走出了窑场,雨不知何时已停了,被水洗得清亮的天空 蓝哇哇的,月亮很高的悬在天空,照得地上到处是白晃晃的。花子脸上闪过了一 丝不易察觉的笑。花子知道,白大迷糊已渐渐被他控制了。村里静极了,隐隐地 好象有人在哭泣,那哭声极细极遥远,飘忽不定。哭声后来又变成了歌声:   正月怀胎正月正,好比露水洒花心。   露水洒在花心上,不知孩儿成不成?   二月怀胎百草青,鸳鸯枕上说恩情;   半夜三更丈夫问,不知孩儿假和真?   三月怀胎三月三,三餐茶饭吃两餐。   茶饭好似吃苦药,走路好似上高山   ……   七月怀胎正逢秋,犹如架上吊葫芦。   罗裙紧裤长短带,免得为娘不知羞。   ……   九月怀胎在娘身,心想娘家看双亲。   左思右想去不得, 又怕孩儿路边生。   ……   歌声渐唱渐远,两行泪顺着花子的脸坠落在地下。花子感觉到他离真相又前 进了一步。   【零玖】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都可以看得出,上级派来的医师和助手同白折腾、 郑小茶们走得更近,而白大迷糊这个蠢货,居然从一开始就怀疑上级派来的医师 的身份,现在在医师面前失去信任就是活该了。   白折腾甚至在村里放了话,要村民们作好准备,白折腾是这样说的:你们要 擦亮眼睛认清方向站好队跟好人。白折腾还说:白家沟只有两种人,支持我的人 和不支持我的人,不支持我的人就是反对我的人,就是邪恶的人。白家沟有一个 以白大迷糊为首的邪恶轴心。对于邪恶的人,我们的政策是一向都不会手软的, 是坚决要打击的,打倒在地还要踩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一来,原本站在白折腾这一边的人当然还是站在他这边,那些处于中间 观望的人,也开始往白折腾这边靠拢,就连原先支持白大迷糊的人,也开始有些 动摇了,转过头来支持白折腾。村里的这些动向,花子都看在了眼里,花子在以 静制动。他知道他不发则已,发则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   白富贵的变化让白家沟的时局更加复杂化了。白富贵成了第一个倒迷糊投折 腾的村民。白富贵杀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这是他家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可是白 富贵还是一咬牙一闭眼,将这只老母鸡抹了脖子。背离白大迷糊是危险的。他有 致命的把柄被白大迷糊所掌控。可是他更想早点摆脱这种掌控,于是他孤注一掷。 当然,那个黑衣人的再次出现,也是白富贵倒白大迷糊的重要原因。   白富贵请风水先生、木匠和花子来他家喝酒,白富贵的脚丫子也是烂了的, 白富贵杀了老母鸡来感谢三位是很自然不过的了,不单是他白富贵一个,一连十 天来,家家都杀了老母鸡来款待三位,三位从早晨起来开始吃起,这家没有吃完, 另外一家又把他们从桌子上拖走了,他们又到了另外一家继续吃喝,后面等着请 他们三人吃饭的村民都排上了队。   花子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信息,果然就出事了。   两家村民因为争着要请他们吃饭,争到最后,两家就在村子里打了一架,白 三把白四的头打破了,白四把白三的一条腿打成了骨折,而这两个人,一个支持 白折腾,另一个则是支持白大迷糊的,后来就发展到了两派人之间的集体武斗, 一派人全部是拿着铁锹,另一派人则全部拿着锄头,在禾场上排开了阵势,就像 古时的战争一样,先是一边派一个先锋官出来单挑,一对一的打,后来就变成了 一哄而上。   白折腾和白大迷糊一开始并没有制止他们,两人都在背后观望事态的发展, 可是等到后来两支队伍在禾场上拉开了架式大打出手,两人再出面已没有能力阻 止事态的发展了。他们只有把风水先生、花子和木匠叫来了。   十多位村民被打得头破血流。   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商量处理的方法。不要小看这个商量,这标志着虽说上级 的最后结果还没有下来,白家沟村实际上已处于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共同执政的时 代,这在白家沟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为了安抚这些受伤的村民,白折腾提 议让医师和他的助手先去这些受伤的村民们家里吃饭。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受伤 的村民们的拥护,白大迷糊也基本上同意了这一提议。   受伤的村民们都喜形于色,没有受伤的就有些后悔刚才打杀时没有再拼凶一 点,挂点儿彩。白大迷糊就说:先在伤员的家里吃请,其它还没有机会请客的村 民大家抽签决定先后。   白大迷糊还说了:这样做,一是为了咱们白家沟的安定团结,这二嘛,也是 为了上级派来的医师和他的助手们的身体健康着想,虽说医师和助手们都是英雄 海量,但也架不住这样没有白天黑夜的喝酒,要是喝伤了身子,咱们谁能负得起 这个责任。   白折腾,白大迷糊指着白折腾说,白折腾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白折腾双手乱摇,说,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这可是天大的干系。   白大迷糊说:别说你,就是我这个村长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白大迷糊毕竟是当过多年村长的,在这一点上要比白折腾老谋深算。他这一 通话有几层意思,一,是借这个机会和医师及他的助手搞好关系,最起码是发出 了友谊的信号,二是提醒白折腾,他白大迷糊才是白家沟村的村长,三,也是有 些责怪白折腾,暗示弄到现在的局面,白折腾要负一定的责任。可是白大迷糊没 有想到,白富贵还是在通过多次掂量之后,把宝押在了白折腾这边。   白富贵抽到了一个上上签,这让其它村民们很是眼红了一阵子。白富贵先是 去请了郑小茶,白富贵说:郑小茶郑小茶,我有一件大事请你帮忙。   郑小茶说什么事?我能帮上你什么。   白富贵说:我想请你去帮我掌厨,我的老母亲,都老得走不动路了,做得菜 要颜色没颜色要味道没味道,平时我们自己家里人吃都吃不下去,怎么能招待上 级派来的医师和助手呢。   郑小茶说:你不会去叫你的白银花去掌厨吗?   白富贵说:白银花哪里能比得上您,白银花的那手艺!烧出来的菜还不把工 作组的人给吓跑啊。   郑小茶心里冷笑了一声,说,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嘴上却说,好吧,我答 应你了。看在花子的面子上。   白富贵请了郑小茶掌厨,却没有请村长白大迷糊,而是径直去了白折腾的家, 白折腾看见白富贵,一脸的冷笑。白富贵的脸上堆满了笑,象一朵老花菜。白富 贵晃动着他那两片厚厚的嘴皮子叫了声折腾哥。一声折腾哥,对于白折腾来说, 是相当受用的。白折腾从这一声哥里听到了一切的信息,可是白折腾还是故意板 起了脸,说:哟,什么风把村长的大红人给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稀客。   老花菜难堪地抽搐了一下,差一点从脸上给吓跑,好在白富贵反应快,将笑 容又硬生生地拉了回去:来请折腾哥帮个忙。   白折腾说:什么事呀,看我有没有时间,我忙得很呀。   白富贵说:今天轮我请客,您看我也不会说个人话,想请折腾哥给个面子去 帮忙陪一下工作组的客人。   这样一说,白折腾的脸上就有了笑容。白折腾从这朵老花菜上看到了他的前 程。白折腾说:这样啊,你怎么不去请村长白大迷糊呢,他的面子可是比我的面 子大哟。   白富贵说:折腾哥,从前是我糊涂,没有认清形势,站错了队伍,从今往后 我就是折腾哥的人了。   〖五〗   清晨的小镇,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   才下过雨,清晨的露水格外丰盈,小镇的石板路像被水洗过一样青黑发亮。   走在树下,不时的有露珠坠落。   自从见到马角那一天开始,白夜就没有见马角笑过,就算笑,那也是和哭一 样的僵硬。   马角叔叔,您在想什么呢,您总是这样心事重重。   马角说没什么咱们快点赶路吧。   白夜说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赶路?   马角说:“为什么?难道你不急着回到白家沟村吗,你不急着和你的亲生父 母团聚吗?”   白夜一路走一路用脚跺着地,任露水沙沙洒在身上。白夜说我不知道,我有 点想早日回到白家沟村,又有点害怕到白家沟村。我不知道在白家沟村里等待着 我的会是什么。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很想早点回到白家沟村吗?马角点了点头又 摇了摇头,说:   “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十年了,十年来我做梦都在想着找到你,然后 把你带回白家沟,可是我真找到你了,真的快要回到白家沟了,我却害怕了。就 像这些年来,我做梦都在想着早日来到小镇,小镇上有等我的人,可是当我回到 小镇时,等我的人却不在了。”   白夜说:“那我们不回白家沟了好吗?我们就这样在路上流浪。”白夜这样 说时,看见一只黑猫从前面的石板路上一闪而过。“猫。”白夜说。   “猫?”马角问。   马角并没有对猫的突然出现进行深究。他在想着白夜的提议。白夜的提议让 马角很是兴奋了一阵,他甚至和白夜设想了,就这样没有目的流浪,走到哪里算 哪里,就这样一直走到老死。   马角说:“反正我还会唱道情,你想学唱道情吗?你别小看了这道情,我们 那里有一句话,叫手拿渔鼓走四方,你知道走江湖的里什么人的地位最高吗?就 是我们唱道情的。道情可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宝呢。”马角说,“就说这腔调 吧,道情就有平腔、悲腔、凤尾腔、杂花腔、鱼尾腔、十枝梅、摘花调……”   白夜摇了摇头,白夜对马角背上背的那个竹筒不感兴趣。   马角也摇了摇头。不再说他的道情渔鼓了。   但是白夜也为自己的提议兴奋了起来,这样他就不用害怕面对回到白家沟村 后的一切未知的事情了。可是,两人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角最终还是冷 静了下来:   “我在路上走了十年了,这十年是我最自由的十年,也是我最快乐的十年, 进入白家沟,就像进入了一个不透气的口袋,让人窒息。可是没办法,这是我的 使命,我必需要把你带回白家沟。”马角这样说时,声音飘忽不定。   黑猫从前面的石板路上一闪而过,猫的蓝幽幽的眼神像一个梦。   马角说:“想不想听故事,我讲个故事给你提神吧。”   白夜说他不想听,白夜说没意思故事都是骗人的。   马角说:“我不讲骗人的故事,我给你讲真实的故事,就是发生在白家沟里 的故事。”   “你不许骗人。”   “我骗你干嘛呢?我在你的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爱骗人的人吗。从前,”马 角说,“这样讲行吧,我也不会讲故事,从小听人讲故事,都是以从前开始的。   ……从前,楚州有个地方叫白家沟,白家沟九成是姓白的,很少有别的姓, 外姓人在村里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他们在村里受到排挤,有的就逃出了白家沟, 渐渐的,村里的外姓越来越少了。白家沟的男人,不娶外面的女人,白家沟的女 人,不嫁外面的男人,这样,时间久了,白家沟里的人大都沾亲带故,再时间久 了,不仅沾亲带故,亲戚辈份全都乱了,比如说,两姐妹嫁给了两兄弟,兄弟成 了连襟,姐妹成了妯娌,这还是好的,如果是两姐妹嫁给了两叔侄,就更加的乱 了辈份了,一开始,白家沟村里是严禁这样乱辈份的通婚的,一旦村里青年男女 做出了这样乱伦的事情来,村长就会召集全体村民开一个批斗大会,然后将这对 男女装进猪笼沉在白河里。村里有一个男子,是酉时生的,就叫白酉。村里人为 了省事,都叫他酉,喊来喊去就喊成了有。我这里就叫他有。有十六岁那年,喜 欢上了一个叫葵花的女人,我这里就把她叫着葵吧。葵和有差不多大小,可是按 辈份来论,有要喊葵做姑姑。他们的恋爱,在白家沟村,是被禁止的,结果他们 只有偷偷摸摸的相好,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葵不小心就怀上了。葵很害怕,她 知道,一旦她怀胎的事情败露了,她和有的归宿将是装进猪笼沉入河底。葵没敢 把他怀孕的事告诉有,有是个粗心的孩子,也许说不上粗心,只是那时他还小, 才十六岁,很多事情还不懂,葵在他的面前呕酸水,他还以为葵是犯了胃病。葵 用布将一日日大起来的肚子缠得紧紧的,可是还是被她的娘看出来了。娘当然是 为了女儿好的,于是娘问葵,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葵一下子给娘跪下了,葵 抱着娘的腿就哭了起来,葵说,娘,你救救我。娘也抱着女儿流泪,母女娘流了 一气儿泪,娘说,你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葵一开始死活不肯说,可是娘说, 孩子,你告诉娘,娘想办法救你。葵这才说出了有的名字。说出有的名字后,娘 也没有了主意。娘让葵装病躲在家里不出门,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好的办法,于是 只好把这事对葵的父亲说了,希望他的男人给出个主意。当时,他的男人正受到 上级的信任,有消息说他马上就要接任村长之职了,这个重要的关头,他是决不 允许家里出这样的事情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女儿的性命难保,他的前程也毁了。 葵的娘说,你给拿个主意啊。男人焦躁地在屋里转起了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葵的娘说,你就别转了,转得我的头都晕了。男人顺手给了葵的娘一耳光,说, 猪,你知道什么。葵的娘捂着脸,眼里有了泪花。说,要不,咱们把两个孩子送 出白家沟,让他们到外面去自谋生路。男人骂一句,头发长见识短,他们出去了 怎么活?再说了,好端端地,村里少了两个人,人家会怎么想。再说了,能出得 去吗?男人毕竟是男人,经过一些大事情的。这样一说,葵的娘也为难了。说, 可是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总有一天会事情败露的。男人说,给葵找个人 嫁了。娘说,这行吗?葵喜欢的是有,让她嫁给别人她能同意吗?男人说,不同 意也得同意,从今天起,不要让她再见到有了。娘找到了葵,把父亲的决定对葵 说了,葵当时就呆了,也没有哭,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也不吃了,也不喝了。任 娘怎么劝她,她都一动不动,像一截木头。娘没有办法了,为了救女儿,她瞒着 男人,偷偷把这事通知了有。有来看葵了。娘把他们俩关在屋里,娘在外面给他 们放哨,里面传来了哭声,哭了很久之后,里面又传来了笑声。娘这才放心了。 有走了之后,葵就答应嫁人了。葵的转变之快娘很是担心,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 简单。然而葵的娘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她并没有预测到后来的结果。有走后没几 天,葵就趁着她娘放松警惕时,在夜晚偷偷的跑了出去,她本来是约好了要和有 一起离开白家沟村,去外面去流浪的。可是葵到了她们约好的地方之后,左等右 等没有等到有,却等到了村里的巡村队,葵被抓到了村部。葵的身上带着行李包 袱,一看就是要潜逃的。很快,村长就连夜突审了葵,葵死活也不开口。可是村 长还是精明的发现了葵的肚子有问题,于是他们抓住了葵的肚子大做文章,要葵 说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审了一夜,那一夜啊,长如一年,葵没有招供。第二 天,村长召开了公审大会,和全村村民公审葵。其实村长是想借这个机会将葵的 父亲一棍子打死,再踏上两脚,这是对葵的父亲致命的一击。葵的父亲被推到了 台前,村长说,还是你来问吧,作为白家沟村未来的村长人选,我们相信你一定 会秉执公心,处理这件事的。葵的父亲没有办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是葵的父 亲认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担任了主审官。葵的父亲说,葵,我的儿,你就 实话实说了吧,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时,有就在人群里,有昨天晚上本来 是约好了和葵一起私奔的,可是事到临头有又没了勇气,在家里左右徘徊了足两 个小时,等他决定去赴约时,葵已被抓了起来。现在有很紧张,他当然害怕葵说 出他的名字,说出他的名字,就意味着他将是死路一条。葵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她没有说出有的名字,她只是对她的父亲说,爹,女儿让您失望了,您就下令处 死我吧。葵这样说了,葵的父亲说,葵儿,不是为父的心狠,实在是你违反了村 规。葵的父亲喊了一声,猪笼侍候。于是很快就有人准备了猪笼,将葵装了进去。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慢。村里人的眼光都像电一样射向了那人。那人说,葵怀 的是我的孩子。说这话的人,是村里的一个最穷人家的小子,这穷小子的父亲, 曾经是村子里的端公。端公是什么你大概不懂,这样说吧,也就是巫师,村里出 现了什么人力无法解释的事情,往往就会求助于巫师。比如村里谁家的猪不见了, 四处也找不着,就拿上几个鸡蛋,去求巫师,这叫掐时。巫师点一炷香,盘腿坐 在草蒲团上,眼似闭非闭,一炷香烧得差不多时,巫师会说,不用找了,过两天 会回来的,主人就不找了,过了两天,猪就真的回来了。巫师有时也会提示一两 个词,比如树林、芦苇。有时会说出一个方位,东方、或者西方。有时巫师也一 句话都不说,主人就不再找了。走的时候,鸡蛋就留了下来。巫师后来被枪毙了。 为什么?孩子,你听我慢慢说,当时是六月,正是江水暴涨的时候,村里的人都 忙着在堤岸上抢险,可是巫师却忙着将自己家里的东西往高处搬。村长命人来抓 他上堤,他说,没用的,抢险也抢不过来的,这堤今天晚上是一定会倒的。村长 说,何以见得,巫师说,我梦见了一群老鼠在逃命,决堤只在明日子时。村长说, 要是子时没有决堤,我枪毙了你。可是村里人听了巫师的话,再也没有人去加筑 堤岸,都跑回家去抢着搬自家的东西了,没有了人抢修坝堤,大堤果然在子时就 倒了。巫师算准了子时倒堤,却没有算到他自己会吃枪子,巫师的罪名是散布谣 言,扰乱民心,以至于无人抢修大堤。什么,你说罪不致死?孩子,这你就不懂 了,你是没有到过白家沟,这就是白家沟,白家沟的很多事你是不会懂的。总之 洪水退后,巫师就被枪毙了,从此白家沟村多了一条村规,不准再有人自称巫师, 下马、占卜都不准搞了。村里人也纷纷和巫师划清了界线,巫师的儿子,成了村 里最孤独的人。……你看我,说到哪里啦,巫师的儿子,对,巫师的儿子站了出 来,说,这孩子是我的。所有的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巫师不是白家的后人,与葵 自然谈不上辈份。这样一来,村里就没有理由处死葵了。女儿获救了,葵的父亲 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孩子,你听我说,如果葵的父亲认可了巫师儿子的说法, 那么,他家将和巫师的家庭发生关系,这无疑是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可是如果 不认,他亲手处死了自己的女儿,可以落个铁面无私的美名,可是女儿却要因此 而失去生命。葵的父亲终于板起了脸,大声呵斥道,你这个野崽子,你胡说什么, 我的女儿怎么可能看上你,你别在这里信口雌黄污人清白。巫师的儿子,没想到 葵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所有的村民都没有想到葵的父亲来这样一手, 这时,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巫师的儿子说,是我强奸了葵,我太喜欢 葵了,那天葵在河里洗澡,我正好也去洗澡,我实在太喜欢她了,我就强奸了她。 葵的父亲脸露喜色,一拍桌子,高声喝道,好你个大胆的色魔,按照白家沟村的 村规,犯强奸妇女罪的,打一百大棒,然后打出白家沟,永世不得回来。就有人 拿了大棒,将巫师的儿子按在地上,抡起棒子要打。这时,又出现了意外。这次 站出来的是葵。葵大叫了一声,说不要打,他是冤枉的,他没有强奸我,我是自 愿的,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是自愿的。葵的话一出口,葵的父亲,脸色 发紫,手脚发抖。葵的父亲说,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看上他这个巫师的儿子。 村长却在一旁拍手叫好,好啊好啊,村长说,你们这真是门当户对啊。看来是一 场误会,年轻人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是可以原谅的,看在这一对年青人都敢于 承担责任的份上,就宽恕了他们吧,我这个村长做主,来保这个大媒,你们俩选 个好日子完婚吧。”   〖六〗   马角的故事,把白夜带到了神奇而又愚昧的白家沟。他开始为那一对有情有 义的男女担心。葵,还有巫师的儿子。可是马角讲到这里,却停了下来。白夜说, 马角叔叔,你继续讲故事吧。马角长叹了一声,说,罢了罢了,那,我接着讲吧:   “葵嫁给了巫师的儿子,这对于葵的父亲来说,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作 为一个巫师的后人,在当时的白家沟村,是为人所不齿的,平时和他沾亲带故的 人都纷纷和他划清了界线,而葵却在这时声明他爱上了这个巫师的儿子,这等于 是断送了葵父亲的前程。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葵的父亲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让两个年轻人完婚。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两人到村长那里领了一本证明他们 二人结婚的证明书,村长话中有话地说,祝贺你们,二位新人,白头到老,恩恩 爱爱。葵和巫师的后人说,谢谢您,村长大人,您是我们的大媒人,按照我们白 家沟村的规矩,我们是应该送您一双鞋穿的。村长说,不用了不用了,哈哈哈哈。 村长对于他们两人的结合相当的高兴。可是葵的父亲,接受了女儿嫁给巫师后人 的现实,却并没有接受巫师的后人,不仅没有接受巫师的后人做女婿的现实,葵 的父亲很快就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请来了白家沟村最有名望的几位长辈, 这些长辈都是白家沟的功臣,他们都曾经有过一次或两次的梦游史,他们光荣的 梦游史被载入了白家沟的史册,作为典范在白家沟的后一代人中广为流传。葵的 父亲请来了这几个长辈,然后当着长辈们的面宣布了一件事情,他从此和女儿葵 脱离父女关系,从此以后葵是死是活,与他无关,那么巫师的后人就更加与他无 关了。他这样表明了态度,与女儿和巫师的后人划清了界线,那么他还是个好人, 他的前程也不会受到影响,不仅没有受到负面的影响,这还为他羸得了一个大公 无私大义灭亲的美名。但是,他的妻子,也就是葵的母亲,却从此也与他划清了 界线。在白家沟村,是没有离婚这种说法的。葵的母亲从此便不让葵的父亲碰她, 不仅如此,后来,葵的母亲还投进了村长大人的怀抱,作为对她男人冷血无情的 回报。葵的母亲还故意让她和村长的事情暴露了出来,这样,葵的母亲也将受到 村规的严惩,葵的母亲不待别人处罚她,就跳湖自尽了。葵的母亲在跳湖自杀之 前,最后一次去看过了葵和巫师的后人。母女俩抱头痛哭。巫师的后人说,娘, 葵的父样不要您,我们要您,您就跟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养活您。葵的母亲说, 你们有这份心,为娘的就心满意足了。葵的母亲说着就走了。葵的母亲走后,巫 师的儿子看到了不祥的影子像一只鸟一样在他的头顶盘旋。巫师的儿子对葵说他 觉得娘今天有点怪怪的。可是葵却没有多想。自从结婚之后,巫师的儿子对葵体 贴入微,可是葵和巫师的儿子却并没有夫妻间的房事。什么是房事你还不懂,不 懂不要紧,有一天你自然就会懂了。葵的肚子大了,葵说她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之后,再把干净的身子交给巫师的儿子,巫师的儿子也就没有强求。我们再来说 说那个不负责任的有,他并没有死心,他总是在半夜三更来到葵和巫师的儿子的 破屋前,他说他要向葵来解释他那天没有赴约的原因。当然,他是不会再得到葵 的爱了。于是葵就说,你走吧,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现在已经结了婚。有就 说,你虽说结了婚,可是我知道你并不爱他,他不过是一个巫师的后人,长得又 丑,你怎么会爱上他呢。可是葵冷笑了一声,葵说,你错了,我不爱你了,我恨 你。葵这样说时,巫师的儿子被一种莫大的感动淹没了。他更加坚定了要好好保 护葵的决心。这时有说,可是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我是爱你的,我还是要带 上你走的。葵说,我嫁给了巫师的儿子,我爱他,我已经不爱你了,我说过了我 恨你。有说,就因为那天我没有赴约吗?我去了,可是我到那里时你已被抓了起 来。葵就冷笑了一声说,我非常感谢那次意外,它让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有, 你真的是不清楚我为什么恨你吗?我是恨你的懦弱,恨你的不负责任。你为什么 不敢站出来承认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呢?你不是说过生和我一起生,死和我一 起死的吗?葵这样一说,有就无话可说了。有走了之后,葵的心情却并不好,巫 师的儿子知道,葵其实还是忘不了有的。她一天到晚都心神恍惚,甚至于连她母 亲神情的异常都没有发觉。巫师的儿子说,娘的神情不对,我害怕她会出什么事。 那天夜里,巫师的儿子和葵躺在床上,两人都没有睡,都在想着心事,巫师的儿 子突然看见了葵的娘站在了床前,一言不发,只是那么流泪,流泪,过了很久才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巫师的儿子知道是娘的魂,他猜想娘一定是死了。 他推了推葵。说,我刚刚看见娘了,葵说,你胡说。巫师的儿子说,我真的看见 了,娘就站在床前看着你流泪。葵说,你是在做梦吧。巫师的儿子说,整个白家 沟村,人人都会做梦,只有我,一个巫师的儿子,我是没有梦的,我没有资格做 梦。谁都可以有梦,只有我不会有梦了,自从我的巫师父亲被枪毙之后,我就再 也没有做过梦了。葵说,睡吧睡吧,别胡说了,小心让人听见。第二天,没有人 见到葵的母亲,第三天,也没有人见到葵的母亲。第四天,有人在湖边上发现了 葵的母亲的尸体。葵的父亲于是在村里掀起了一场风暴,葵的父亲说是村长勾引 了他的妻子,见奸情败露,于是杀死了他的妻子。这件事闹了一阵子,最终的结 果是村长被轰下了台。村里的几个老人于是推举葵的父亲当村长,理由很简单, 葵的父亲是一个做梦的高手,葵的父亲最终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村长。葵的父亲当 上村长后不久,寻了有一个不是,将有轰出了白家沟村,永远不准再回来。有被 轰走了,娘又死了,这对葵的打击太大了,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也跳湖自杀 了。”   白夜说:“为什么都要自杀呢?她不是还有巫师的儿子么?”   马角说:“你不喜欢这样的结尾吗?相信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结尾。我小时 看过一本书,书里故事的结尾都是一样的,他和她生活在了一起,恩恩爱爱,直 到白发千古。你喜欢这样的结局?那好,我的故事后来是这样的,葵和巫师的儿 子生活在了一起,他们生活得很幸福,葵生下了她和有的孩子,后来又生下了她 和巫师的孩子,她们生了好多的孩子,生活得很幸福,一直到白发千古。你认为 这样的结局怎么样?”   白夜说:“这样的结局当然不错,可是您说过的,您不是在编故事,您在给 我讲白家沟村发生的真实事情,真实的故事怎么能随便改动结尾呢?”   马角没有理会白夜,他继续在编他的故事:“后来,他们生了很多的孩子, 可是,她后来生的孩子,也就是巫师的孩子和有的孩子之间并不和睦,巫师每当 看到有的孩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可是他又不能当着葵的面对这个孩子不好,他 只是对这个孩子很冷淡,这个孩子也感觉到了父亲对他与对其它的兄弟姐妹们的 不同,终于有一天,他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于是他偷偷地离开了白家沟村,他 要去寻找他自己的父亲有。”   马角编到这里,连他自己都兴奋了起来,他说:“没想到我是个编故事的天 才,编故事真的很好玩,那么多人物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想让他好, 他就好了,我想让他倒楣,他就倒楣了。”   马角说到这里,哈哈地笑了起来。马角笑出了眼泪,马角的笑声在田野里回 荡,仿佛很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人在这样哈哈大笑。   白夜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马角笑着笑着却突然不笑了,呆在了那里,仿佛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马角的脸古怪地扭曲着。过了好一会儿,马角才回过神来,却说了一句:“我们 在这里编别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又是什么人编的呢?我们在故事中随意掌握别 人的生死、命运,我们的命运又掌握在谁的手中。是不是也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 在操控着我们的命运,那无形的大手一挥,朝着一个方向,说,孩子们,你们要 到农村去,于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就会发生天翻地覆地变化,那大手再一挥,说, 孩子们,你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于是,又有千千万万的人开始疯狂。”   马角说到这时,抱起了道情,拍打了几下,拉开嗓子唱了起来:   自从盘古开天地   三皇五帝到如今   有道君王安天下   无道昏君害黎民……   白夜第一次觉得马角唱的道情原来是很动听的。   太阳把马角的影子拉得老长,白夜从马角的影子中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与寂 寞。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在说些什么呀?我听不懂。我小时读书,老师就告 诉我们,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马角说:“孩子,你是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我问你,你本来在北 方生活得安安静静,可是我来了,我就改变了你的命运。可是我呢?白大迷糊一 句话,我就在外面寻找了整整十年。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你看见猪栏里养 的猪吗?人们给他吃喝,把它养肥,可是却是为了杀它吃肉,猪要是知道了人终 是要杀它的会怎么想呢。我们人会不会也是什么东西养着的猪呢?”   白夜看着马角,他第一次发现,马角是如此的陌生。可是他隐隐觉出了马角 是一个智者,他像一道光,在开启自己蒙昧的心灵。   【第三卷:喧哗与沉默】   【壹零】   白富贵请客,居然没有请村长白大迷糊作陪,没有请白大迷糊作陪也就罢了, 他却偏偏请了白折腾作陪,而且是请的郑小茶来掌厨。在白家沟村,新闻的传播 虽说是以口口相传为途径,但其传播速度之快,却是相当惊人的。就在白折腾家 的酒席还没有结束时,这个消息就传遍了白家沟。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请客的问题,这无疑成为了白家沟的一桩影响深远的政治 事件。   人们似乎都感觉到了白大迷糊倒台的日子不远了。白富贵的行为影响到了后 面请客的村民,于是大家纷纷效仿白富贵,在请工作组吃饭时都是请来白折腾作 陪,而昔日风光无限的白大迷糊家里,却是门庭冷落了。   坚定地站在白大迷糊这一边的人越来越少,一大部份本来是站在白大迷糊这 边的人,看到大势已去,却又碍于情面不好太肉麻地来巴结白折腾,于是都变成 了骑墙派。   白银花是白大迷糊的坚定支持者。其实这样说也不一定正确,白银花是郑小 茶的坚定的反对者,在村里还没有出现第三股势力的时候,白银花是坚定在站在 白大迷糊一边。站在白大迷糊这一边的还有村里的最年长的长者。长者本来是不 打算请客的,可是白大迷糊毕竟是老谋深算,他亲自去了一趟长者的家里,劝说 长者也请一次客。长者说:我老啦,请不动客啦,你们的事情就不用来麻烦我了。   白大迷糊于是对长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到动情处,白大迷糊更是老泪 纵横。白大迷糊说:   为了白家沟村的未来,您老一定要出来说上两句话。   长者说:我说的话还有人听吗?   白大迷糊趁机给长者灌迷魂汤,说了长者很多的好话,长者就答应了下来。   长者要请上级派来的人吃饭,这也是白家沟的一桩大事,而且长者请客与众 不同,他不是单单地请上几个人作陪,做上一桌酒席了事,长者已放出了话来, 要在村里大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当然,这一切都是由白大迷糊操办的,长者落 得个顺水人情。可是长者的话说得在理,长者说:在咱们白家沟村,在过去,只 要是经历了灾难,无论是蝗灾、水灾、火灾还是瘟疫过后,总之是当灾难过去之 后,村里都要大摆流水席的,当然,那时请客的人是村里的大户。   对于四十岁以下的村民来说,流水席只存在于他们的长辈们讲述的故事里, 听说长者要大摆流水席,这消息风一样在地白家沟村传遍了。听到这消息的人却 不太相信,可是村长白大迷糊却在高音喇叭里喊了,对这一消息进行了证实,并 且在喇叭里进行了分工,谁掌厨,谁杀猪,谁杀鸡鸭,谁下河打鱼,谁劈柴,谁 挑水……点到名字的人,每天要按时到村部点卯。   白大迷糊的高音喇叭本来是坏了的,天晴之后,白大迷糊就把它拆开了放在 太阳底下晒。没有高音喇叭的日子,白大迷糊感觉到了来自白折腾的强大压力, 高音喇叭是他村长权威的象征。没有想到,高音喇叭晒了几天之后,居然又能响 了,这让白大迷糊有点喜出望外。白大迷糊坐在话筒前,正襟危坐,他先清了一 清嗓子,太久没有坐在话筒前喊话了,白大迷糊觉得心里有些慌乱,有些莫明其 妙的发虚。终于是很快地平静了自己的情绪。他先是咳嗽了一声,他听见,这一 声咳嗽顿时传遍了白家沟的每一个角落,白大迷糊仿佛看到了正在做事的村民都 突然地愣了一下,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在侧耳倾听来自白家沟村的最高指示。   白大迷糊的手有一些发抖,这让白大迷糊感受到了一个真理,在白家沟,只 要他白大迷糊掌握了这个高音喇叭,那么他就掌握了白家沟村的话事权。   白大迷糊又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是咳给以白折腾为首的那一派人听的。 白大迷糊仿佛感觉到了白折腾打了一个哆嗦,还有那个势利眼白富贵,他一定被 这一声咳嗽吓破了胆子。白大迷糊再咳嗽了一声,说:喂,喂喂喂,白家沟村的 全体村民们听着。咳咳!全体村民们听着。   白大迷糊开始为他的措辞感到得意了,全体村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连你白 折腾也要听着,你折腾个什么呢,你上蹿下跳个什么呢,我让你们都给我听着, 你们谁又敢不听着呢。白大迷糊开始迷糊了起来,他后来说了一些什么他自己都 记不清了,总之他说了很多。关了高音喇叭,白大迷糊的泪水突然出来了,他接 着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这个高音喇叭一定不能让白折腾给掌握了。想到白 富贵的手中也有广播室的钥匙,这让白大迷糊大吃了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白大 迷糊这下可不敢再糊涂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广播室的门换了一把锁,将钥 匙挂在了裤带上,这才放了心。   白大迷糊广播完之后,就背着手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白大迷糊像一只鹅,昂 首挺胸,一步三摇,走得器宇轩昂。白大迷糊发现,那些骑墙派的人看见他之后, 眼神里明显的有了一些惊慌。白大迷糊主动地挥着手向他们打招呼。白大迷糊还 遇见了白富贵,白富贵看见了白大迷糊,低眉顺眼,说:村长好。   白大迷糊没有理睬他,昂着头走了过去。走了好几步了,见白富贵还在弯着 腰,白大迷糊说了一句:你别忘记了那天晚上的事。   白富贵就浑身一软,差点儿瘫在地上。   白大迷糊还亲自去看了风水先生和木匠、花子。   风水先生这些天是天天泡在酒席里,可是他的头脑是无比清醒的,他主动给 村长打了招呼。白大迷糊说:为了感谢您和您的助手救我村村民于灾难之中,我 村最年长的长者,据说年龄超过了一百二十岁的老人,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要 大摆流水席,感谢三位的恩德。   风水先生说:这样做会让我们感到非常的惶恐,我们不过是做了一些微不足 道的事情,村民们给了我们太高的礼遇,我们受之有愧。   白大迷糊说:千万不要这样说,这可是我们村最有威望的长者做出的决定, 您千万不要推辞。   风水先生说:那村长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言语。   白大迷糊说:不敢不敢,只希望医师先生和您的助手明察秋毫,识破一些人 的险恶用心,这就是全白家沟村民的福气。   风水先生说这个当然,这个当然。白大迷糊又去见了木匠,这个木匠,才是 最重要的人物。白大迷糊总觉得这个木匠是三人里面真正的上司。这也充分说明 了上级对白家沟的事情是很重视的。白大迷糊见到木匠,把对风水先生说过的话 又说了一遍。木匠说摆流水席不是太破费了?白大迷糊说:不破费,这是我们白 家沟的规矩。   木匠说那会不会太张扬,我是说会不会请外面的人进来。   白大迷糊说:外面的人?哈哈,白家沟从来没有外面的人进来,你们是个例 外,那是因为你们是楚州的上级派来的。   木匠说: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白大迷糊说:什么放心了?   木匠说:没什么……村里一定少个劈柴的,我就来帮忙劈柴吧。   白大迷糊说,这怎么使得。   木匠说:你信不过我的手艺,对于劈柴我是相当精通的。   白大迷糊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木匠处出来,白大迷糊又去了花子处。花子这些天来看到了白家沟的乱像, 这是他所希望的,他现在以静制动,要的就是白家沟的乱,他能在乱中发现一些 事情的真相。   白大迷糊走到窑场外面时,又犹豫了,这个花子,身上有一股让他白大迷糊 感到胆战心寒的杀气。   白夜!   他想到这个花子说出白夜两个字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里面有 恨,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白大迷糊想到了白夜,这是他最不敢面对的人。白 大迷糊在窑场外面徘徊不前时,花子已悄无声息地到了白大迷糊跟前。白大迷糊 听见有人叫他,一抬头,猛地看见了货郎在对着他微笑。白大迷糊的腿一弯,差 点跪在地上。货郎伸手扶住了他,说你这是怎么了?白大迷糊听到声音,才看清,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货郎,而是工作组的花子。   【壹壹】   白大迷糊害怕见花子,可是花子现在站在了他的面前。   白大迷糊硬着头皮说:尊敬的花子,你好。花子冷笑着,说:村长大人好,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里来了。   白大迷糊于是把长者要摆流水席的事讲了。花子说:这样的事情还要有劳村 长大驾亲自来知会一声吗,您只要在高音喇叭里喊上一声就行了。   白大迷糊说,这样怎么能行呢?您是白家沟尊贵的客人。   花子说: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花子,在你的白家沟 村讨口饭吃。   白大迷糊说:对,您只是一个花子,可是您不是一个普通的花子。再说了, 我的烂脚丫子还是您给治好的,而且您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布出来,我白大迷糊 是知恩必报的人。   花子听到知恩必报四个字时,又冷笑了一声。白大迷糊说,你不要冷笑,你 为什么总是爱冷笑呢,听见你的笑声我总是会出一身冷汗的。花子说:你是不是 做了什么亏心事呢?村长大人!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白大迷糊的脸上开始有冷汗结成了珠子,凝在腮上不动。白大迷糊说,好冷。 花子说,你的儿子白夜还没有消息吗?白大迷糊就在这一刻两腿发软,差一点就 跪在了地上。白大迷糊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白夜的事情。   花子呵呵一笑,说:我不是说过多次的么,我只是一个花子而已,作为寄居 在白家沟的一个花子,我关心一下村长大人爱子的下落有什么不对吗?我这可是 想好好的巴结你呀。   白大迷糊说:你就别糊弄我了,我白大迷糊走到今天,统治白家沟村二十载, 什么风浪没有经过呢?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呢。我现在已是你的砧板上的肉,你要 剁就剁,要砍就砍,只希望你下手时痛快一点。   花子一脸疑惑地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村长大人,花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你就直说,你这不是要赶花子我走么。我真的只是一个花子呀。   白大迷糊盯着花子看了半天:咕嘟了一句,看来是我多疑了。   花子突然又说了一句话,花子说:村长大人,向您打听一个人,想来您是一 定知道的。   白大迷糊说什么人你说。   花子说:葵。   花子的话音一落,白大迷糊的身上就结了一层霜,他的嘴唇冻得乌黑。白大 迷糊盯着花子,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花子说:是啊,我是什么人?我是谁?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可能是上帝给你 派来的帮手,也可能是阎王爷派来勾魂的小鬼。   花子看着魂飞魄散的白大迷糊,他知道他已完全在精神上控制了这个不可一 世的村长大人。他的计划正在一步步的实现。   和花子的一席谈话之后,白大迷糊的心情一下子差到了极点,人走在路上, 魂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失魂落魄走回了村部,找了个地方倒下就睡。白大 迷糊感觉他是要死了,他是支撑不下去了。他一下子觉得,从前的争争斗斗都失 去了意义。白大迷糊就这样迷糊了过去。等他从迷糊中醒来时,围了一大圈子的 人。白大迷糊说,你们这是在干嘛?众人齐声说,等你下令安排任务呢。白大迷 糊又来了精神。于是开始安排起了流水席的事情来。   安排完了各人要做的事情,白大迷糊就到了广播室,将自己反锁在里面,看 着这个广播室,白大迷糊想着这一生来的奋斗,觉得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白 大迷糊坐在了扩音器前,扭开了旋钮,对着喇叭吹了两口气,他听见他这两口气 传遍了白家沟。白大迷糊要开始每天一次的讲话了,可是他又连吹了十几口气, 并且咳嗽了六声,还是没有想起来要讲一些什么。   在从前,他只要一坐在这扩音器前,就有说不完的话,感觉他的话就是一条 奔腾的江水,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多少年来,白家沟的一代人在他的滔滔不绝 中长大成人,一代人在他的激情澎湃中成为老朽。这一切都像是昨天一样,可是 转眼间,白大迷糊发觉他老了,真的老了。白大迷糊本来是想对村民们说些什么 的,其实他说了这二十年,基本上说的都是废话,他并没有想过要让村民们听进 去他的这些废话,他只是想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的权威的存在。现在白大迷糊 突然觉得他想对村民们说一说心里话,可是现在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大 迷糊被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动了,感动得热泪盈眶老泪纵横,白大迷糊就哭了起来。 白大迷糊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感动。白大迷糊哭了足有十分钟,才发现他的哭声 已传遍了整个白家沟村。   长者坐在老槐树底下,长者说:你们知道为什么人会生下一脚盘青蛙吗?我 八岁那年,我家里的一头母猪就下了一头大象。   几个等着吃流水席的闲汉就说:你不是说在你九岁那年吗?是你隔壁家的母 猪下的一头象吗?怎么成了你们家的了。   长者一脸的不屑说: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们吗,长辈说话 时你们不要打断,长辈说话你们不要怀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太没有教养了。   闲汉们就哄地一阵笑。   白花脸本来是被安排了挑水的,摆流水席用的水多,村长安排了四个人挑水, 可是这四人中有三个聪明人,最聪明的是白烂头,白烂头从小生了癞子,头上没 长几根毛,村里人都叫他白烂头,白烂头在白家沟村的地位是极低下的,可以说 仅高于马角和白花脸,马角走后,他就只有拿白花脸开心了。这就叫大鱼吃小鱼, 小鱼吃虾米。白烂头就说:白花脸白花脸,你想不想要一个老婆?   白花脸歪着头说要老婆有什么用。白烂头说要老婆晚上抱着睡觉呀。白花脸 说:想要。白烂头说你看中了哪个?白花脸说我要白银花。众人一阵轰笑,白银 花在掌厨,忙得一头汗水,听见笑声,安置好了里面,也跑来听他们闲扯。白烂 头说,那好,你把这几口水缸都挑满了就给你说个老婆。白花脸就一个人去挑水 了。其它人就说,白烂头先生,你知道老婆是干什么用的?你有本事给白花脸介 绍老婆你自己为何不找一个。众人又是一阵轰笑。还有人就说,白烂头白烂头, 我打一个谜你猜,猜中了你不用挑水。白烂头说你打。那人就说,远看白毫毫, 近看豆碴拌猪毛,顶真一看,像瓜瓢。白烂头说,猜不着,不知道。白银花已笑 弯了腰。半天才直起来,摸着白烂头的头说,这是什么。众人笑得更来劲了。   长者却突然一脸愤怒地站了起来,指着白银花说:丢人啊,丢人啊,真是世 风日下。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不准挠。   高音喇叭里面传来了一阵吹气的声音,大家就安静了下来,说:村长要讲话 了,听听村长讲的是什么话。   可是里面吹了几声又咳嗽了几声之后,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众人又笑了起来, 说,高音喇叭又坏了吧。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白折腾突然说,你们知道白大 迷糊和谁最亲吗?这一下把大家都给问住了。有的说是和他的老婆最亲,有的说 是和他的儿女最亲。白折腾说:   你们说得都不对,他和他的老婆亲吗?和他老婆亲他老婆还反对他。他和他 的儿女亲吗?那他当初还逼死他的女儿,他儿子白夜丢了他也没有一点伤心的样 子。依我看哪,白大迷糊和高音喇叭最亲。   这一说有人就笑了起来,有人就起身离开了。白折腾说,你们不信,他的高 音喇叭坏了比死了儿子还伤心呢。白折腾的话还没有说完,高音喇叭里就传来了 白大迷糊的哭声。白折腾说:我说得没错吧,还以为高音喇叭坏了呢,你们听听, 他哭得是多么的伤心。   白银花说:喂喂,那鸡毛鸭毛别乱丢啊,货郎来了可以换胭脂水粉呢。   花子本来也是坐在槐树下听闲汉们乱扯的。听见白银花说到货郎,就说,货 郎还来白家沟吗?白银花说:这个货郎不来了将来说不定有别的货郎来呢。   花子说货郎为什么不来了?白银花勾了花子一眼,说:你打听这些干嘛?   花子说: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白银花却不无神秘地说,要打听货郎的事你去问郑小茶吧,她比谁都清楚。   郑小茶也是来一起掌厨的,白银花管白案,郑小茶做红案,忙得鼻子不是鼻 子脸不是脸的,看见花子在和白银花说话,一边做事一边支起了耳朵听。听见白 银花让花子向他打听货郎的事,张口就骂:白银花你在嚼什么呢,你牙花子发痒 到茅坑里去舀一瓢蛆嚼嚼。   白银花一开始倒是被郑小茶的气势压倒了,可是白银花也不是好惹的角色。 白银花说:我嚼蛆,你说我嚼蛆?嚼蛆也比你偷人养汉子的强。   郑小茶被白银花当着花子的面揭了短,操起手中的锅铲就扑了过来,好在花 子反应快,挡在了中间,郑小茶的锅铲就下不了手。   长者见这边吵了起来,愤愤地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白银花你也积 点口德吧。   两人被劝开了,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这时村长在高音喇叭里的哭声也结束了。 他想起了摆流水席的事情,觉得不放心,就背着手,踱着方步过来视察了。可是 村长走在路上却在担心,害怕刚才的这一通哭会影响他在村民中的威信。白大迷 糊走到做席的现场时,发现众人都在埋头做事,见了他,目光躲躲闪闪,村长悬 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壹贰】   白家沟的上空飘浮着浓香。孩子们骑着木凳在村子里疯跑。连狗们都兴奋得 不行,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最忙碌最受人欢迎的要数郑小茶和白银花,挑水烧 火打下手的男人女人们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鸡鸭鱼肉的香味不时钻入他们的鼻 孔,口水不知吞了多少回,有嘴馋的男人实在忍不住了就老往厨房里钻,涎着脸, 说:郑小茶啊郑小茶,你到底是有什么魔法。   郑小茶说:我是个妖精我有魔法。   没有魔法你怎么不老啊,你看你,还和十七八岁时一样。   这话当然是假话,郑小茶也知道是假话,可是郑小茶听了高兴。郑小茶绷着 脸说:   你别在这里溜沟子拍马了。不就是嘴馋想让老娘赏你点吃的吗,来,给你, 撑死你。   丢给那人一坨肉。   白银花这边呢,也不时的有人过去,去了说:白银花呀白银花,我有一个重 大的发现。   白银花正在忙,没有理会他。   白银花呀白银花,你不想知道我有什么发现么。   白银花说:我管你什么发现,关我什么事。   咦,怎么不关你的事,太关你的事了,简直就是你的事。   白银花说:什么事。   什么事不告诉你。   白银花冷笑一声,丢过去一个刚起锅的油饼,那人接住了,烫得在手上左右 交换,呲牙咧嘴。咬一口,满嘴跑油。白银花说:说吧。   我发现你是白家沟最漂亮最骚情的娘们。   白银花绷着脸说:比郑小茶还漂亮?   比郑小茶还漂亮还骚情!   那人说完扭头跑了。白银花听了,脸上美滋滋的。   白家沟的氛围,有一种节日的感觉。白大迷糊来到了群众中,背着双手,这 里看看,那里走走。走到厨房,同厨房里忙碌的人打招呼。好。你们忙,辛苦了。 又背着手踱到了劈柴的地方,见木匠一言不发,正在一下一下地劈柴。白大迷糊 掏出烟丝,卷了一个喇叭筒,递给木匠,说:您休息一下,这么多柴三天都够烧 了。   又走到老槐树下,长者在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风水先生也来了,还有花 子,白折腾,都在一起闲聊。见了白大迷糊,风水先生起了一下身。白大迷糊挥 了挥手,说,你们别管我,你们继续聊。风水先生说:村长大人,您也坐下来陪 我们聊聊吧。   白大迷糊说:那我就坐下来听听吧,我是听众,我听,你们说,你们不要紧 张。   风水先生就说:那我们继续说。   风水先生说,我刚才说了:白家沟村的风水是左青龙,右白虎,七个葫芦捧 金鳅,是块宝地,这块宝地按说要出一个大官。   白大迷糊说:多大的官。能到乡里当乡长吗?   风水先生冷笑一声,比这个大。   白折腾见白大迷糊来了,本来是想走过一边的,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没有 必要避让白大迷糊,于是就开了口,说:看看我们的村长大人,真是个大迷糊, 乡长算什么大官呢,最起码那也得是个镇长。   风水先生摇了摇头,说:比这个大。   风水师的话一出口,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旁在干活的都停了手中的 活计,支着耳朵听。   长者这时发话了,长者说:五十年前,五十年前你们有多大?白大迷糊,你 那时还在门弯里抓鸡屎吃。白折腾,你笑什么,那时你的爸爸还在穿开裆裤,我 那时有多大,我记不清了,反正我那时就有这么长的胡子了。长者作了一个手势 比划胡子的长度,说,五十年前,就有一个端公说过,咱们这地方是个风水宝地, 要出一个大官。这个官有多大呢,据端公说了,这个官最其码是个正一品。正一 品是多大的官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个正一品,就是最 大的官了。   风水先生点了点头说,老人家说得极是:就是正一品,正一品是多大呢,搁 现在就是一个省长这么大的官吧。   白大迷糊说:可是现在为什么没有出呢。   风水先生说,是呀,可是现在为什么没有出呢?这正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   白花脸跑了过来。白花脸揪着白烂头的耳朵说:   白烂头白烂头,我把水担满了,你给我找的老婆呢。   白折腾气得站了起来,说:滚一边去。   白花脸就哭了起来,说:我不走,我要老婆。我不走。   众人都哄地笑了起来,这让白折腾很没面子。白折腾本来是想再把这个弟弟 打一顿的,可是当着上级派来的人的面,他不好下手。只是想吓走白花脸,可是 白花脸非要老婆不可。   白烂头说:我自己都没有老婆,我到哪里去给你找老婆。   白花脸说:我要白银花。   转身看见了白银花,白花脸就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白银花的手,说:白银 花,我要白银花。   白银花吓得尖叫着就跑。白花脸就跟着她追。白折腾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抓 过身边的一条扁担,冲过去照着白花脸的腿上就是一扁担,白花脸惨叫了一声, 倒在地上。白折腾指着白花脸骂:你个傻东西,你也想要白银花,白银花是你能 要的吗?白银花是村长大人的你也敢要。   抡起扁担还要打,被人按住了,又劝了白折腾半天,白折腾才罢休。   一旁的白银花却跳了出来,指着白折腾的鼻子说:好你个白折腾,你还没有 折腾够吗?你血口喷人,你满嘴喷粪,你说我是村长的人,你有什么证据,你今 天不拿出证据来我和你没完。   白折腾本来是随口乱说,可是他并不想认输,白折腾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要 让这次由白大迷糊精心筹划组织的流水席变成一场乱席。白折腾就说:你还要我 拿证据,我问你,你从前不是和白富贵抱在一起在树林里睡觉了么,你怎么又毁 婚了?   白银花说:那是因为白富贵是个小人,他背叛了村长大人投靠了你这个野心 家。   白折腾说,是吗,白富贵,你过来说说,白银花同你说什么来着。   白富贵站在人后面,犹豫了一会才挤进来。   白银花指着白富贵说,白富贵,你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你说说,你说说。   白富贵说,我。   白折腾说,你说呀白富贵,你说真话有什么好怕的,你不要害怕,我想我们 的村长大人是绝对不会因为你说了真话而对你打击报复的。   白富贵看看白折腾,看看白银花,看看白大迷糊,又看看风水先生。白富贵 说:   白银花你忘记了,那时上级派来的医师和他的助手刚来不久,村长命你去勾 引他们,你问村长,勾引到了有什么好处,村长说你想要什么好处,你就说你想 要郑小茶的位置,这话你说没说过。   白银花说,你……我说过又怎么样?我那是一句玩笑话。   白折腾挥动着双手说,村民们,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啊,我们的村长大人, 居然派了白银花去勾引我们尊敬的医师,这是多么卑劣的行径啊。   众人的目光都射向了白大迷糊。白大迷糊怒视着白富贵,说:白富贵你编瞎 话还真有一手,好在尊敬的医师先生和他的助手们都在这里,那么我现在请问医 师先生,您说说,白银花勾引过你吗?   风水先生一脸正经地说,这是污蔑,怎么可能呢?我可以作证,白银花小姐, 从来就没有勾引过我,我可以对着上天发誓。   白大迷糊又对木匠说:那么尊敬的助手先生!   木匠说,我是木匠。   白大迷糊说,木匠,好,那么木匠先生,白银花可曾勾引过你?   木匠说,我只知道打制精美的家俱,其它的事我一概不知。   白大迷糊拍着巴掌说,那好,请问花子。花子盯着白大迷糊看了一眼,白大 迷糊避开了他的目光,白大迷糊说,白银花可曾……花子说:就算勾引那也是我 勾引白银花。白大迷糊说:白家沟的众乡亲啊,你们看看吧,你们听听吧,我们 上级派来的尊敬的医师和他的助手总不会说假话吧。   白大迷糊过去拉起了长者,白大迷糊说:尊敬的长者,今天是您排流水席感 谢上级派来的医师,您说一句公道话。   长者说,什么公道话?话还分公母的吗?我不知道。我的胡子这么长的时候, 还没有你们呢,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公话母话,真是笑话。   白大迷糊说,本来这事我们不想揪住不放,可是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白折 腾必需要为他说出的话负责。按照白家沟村的村规,我们要将白折腾赶出白家沟 村。   白大迷糊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白大迷糊说: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   白折腾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白折腾于是求助于长者,白折腾说:   村长是这件事情的当事人,您没有权力处理这件事,我提议由长者来处理这 件事。   长者说:那好,我就来处理了,这件事情是白折腾的不是,按照规矩,要把 白折腾赶出白家沟,可是,我们白家沟还有另一条村规,如果白折腾能够吃下三 个扣肉面子,那么,白折腾将无罪。   这算什么村规,这算什么惩罚?这简直就是奖赏!   白大迷糊对这条他并不知道的村规相当反感。可是白折腾说,白大迷糊,难 道你要出尔反尔吗?你同意了长者来处置这件事情的,你怎么能够反悔呢。   白大迷糊说,我没有反悔,我是说怎么身为一村之长的我却并不知道有这么 一条村规呢。   白折腾说,说到底你还是在质疑长者,你是对长者的记忆力提出了怀疑吗?   长者听了这话并不生气,长者说,白大迷糊不知道有这条村规并不奇怪,因 为这条村规有很多很多年不被人知了。那还是我小的时候,我八岁那年。我八岁 那年你们有多大?我八岁那年你们这里的人还一个都没有出生,你们的爸爸也没 有出生。我八岁那年,我们的村长和一个村民打赌,赌什么呢,赌吃肥肉,看谁 吃得肥肉多,结果我们的村长吃了两个扣肉面子之后,吐了三天三夜,后来村长 认为,罚人吃肥肉是最恶毒的处罚,于是在村规中写了这么一条。白折腾啊白折 腾,你不要小看三个扣肉面子,一个扣肉面子最少有一斤半,三个扣肉面子有多 重,有四斤半啊,你要一口气吃完,你以为你能吃完吗?   白折腾说,吃肥肉就吃肥肉,吃肥肉有什么了不起的,谁不知道我白折腾能 吃呢,你们也许不会忘记,去年我和人打赌,一顿吃了三十个馒头的事了吧。   白烂头说,我当然记得,吃完之后你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肚子涨得像一面 鼓。   四斤半肥肉,想想吧,堆在白折腾的面前,肥肉肥得流油,白折腾用手指摁 了一下,肥肉上就往下流油。白折腾将沾满了油的手指放在嘴里舔着,舔得有滋 有味。白折腾抓过了一把菜刀,将肥肉仔细地割成了半寸见方的小肉块,堆了一 大盘子。白折腾用筷子扎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嚼得津津有味,空 气中迷漫着肥腻的肉香。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白折腾的喉节上下滑动了一下。 周围的人的喉节都跟着上下动了一下。   一开始,白折腾吃肉带有一种表演的性质,他细嚼慢咽,他装腔作势,他边 吃还边说,好香好香,真是太香了。没有十分钟,一个扣肉面子已被他消灭了, 他故意搂起衣服,露出肚子,说,还能吃下十个,我这肚子,真是一个肉肚子。 白折腾说着又开始切第二个扣肉面子,他将扣肉面子还是改刀成了半寸见方的小 肉块,然后用筷子扎了丢进嘴里。他面不改色,他谈笑风生。不到十分钟,他的 第二个扣肉面子吃下了肚。白折腾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说:   真香,真是太好吃了!   白大迷糊几乎失望了,白折腾吃了两个扣肉面子了,还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 看来这三个扣肉面子是喂了狗了。三个扣肉面子喂了狗还是小事,他将要面临着 村民们更大的挑战了,你想想谁还会怕他呢,大不了吃扣肉,平时想吃还吃不上 呢。白大迷糊这样想时,白折腾又将第三个扣肉面子改了刀。不过这一次他将刀 改得更小了一些。他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不再将肥肉放在嘴里细嚼慢咽了,他将肉塞进嘴里,然后一瞪眼,一抻脖 子,嚼都没有嚼一下就吞了下去。白大迷糊又看到了希望,他知道白折腾开始反 胃了。果然,白折腾在一连吞了三块肥肉之后,开始围着桌子转圈子。白大迷糊 说:你别转了,你快点吃吧,你吃完了我们好开席,我们大家可是都饿坏了。   众人都跟着起哄,说:白折腾,你快点吃啊。   白折腾并不理会大家,他不说话,又夹了一块肥肉放进了嘴里,这次他没有 再囫囵地吞了,他又开始细嚼,嚼得明晃晃的油从嘴角往外溢,他却再也没有勇 气将口里的肉咽下去。白大迷糊说,别磨蹭了,我看你还是自己离开白家沟村吧, 你吃不完的。白折腾双眼变得通红,他瞪了一眼白大迷糊,白大迷糊的笑开始在 他的眼前迷糊了起来。白折腾双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地将口里的肥肉咽了下去。 就有人高声地叫好。好样的白折腾。白折腾想对支持他的人挥挥手,可是他的双 手不能动,他要尽量减少他身体的动作。他又夹起了一块肥肉,这一次还是一口 气咽了下去。他一口气咽了五块肥肉。盘子里还有十多块肥肉。他喘了一口气, 将脖子往上抻了抻,又夹起了一块肥肉,他看了看肥肉,又放下了。   众人开始起哄。   他再一次将肥肉夹起,左右看了看,还是放下了。   白大迷糊说:不要吃了,你不能再吃了。   白折腾闭上了眼,将一块肥肉送进了口里,往下一咽。可是白折腾才咽下去 就打了一个嗝,他捂住了嘴,还好,没有吐出来,可是白折腾的肚子现在已是到 了极限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打赌吃馒头难受多了。现在他是想到肉就想吐。可是 他看到白大迷糊那得意的笑,他就受不了。他一定要战胜这个白大迷糊,他想将 来自己当了村长,一定要找个机会让这个白大迷糊也吃一回肥肉。白折腾闭上眼, 一只手捏着鼻子,又将一块肥肉放进了口里,可是他很快就将肉又吐了出来。他 的眼里已开始有泪往外流了,白折腾还是夹起了吐出来的肉,正要往嘴里送,就 听见一声尖叫,郑小茶冲了进来,一把打掉了白折腾手中的肉。郑小茶说:不能 吃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会吃出人命来的。   谁也没有想到郑小茶会突然冲进来,众人一时都呆在那里,没有一点声音。 白大迷糊说:   你来掺合什么,这里没你什么事。   郑小茶说,怎么没有我的事,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还有没有人性,白折腾 不能再吃了,再吃他会死掉的。   白大迷糊说,这可是长者拿出的意见,也没有谁逼他,他是自愿吃的,自己 吃肉撑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郑小茶就转身对长者说:您让他停下来吧,别让他再吃了。   长者一言不发。   白折腾笑了笑,笑得很有一点凄凉。白折腾端起盘子中的肉,忽啦啦地一口 气扒进了嘴里,人们还没来得及给他掌声,白折腾捂着嘴就朝没人的地方跑,然 后扑通一声,白折腾就倒在地。   【壹叁】   白家沟村的村民们!白大迷糊说:白折腾这个野心家,这个阴谋家,这个白 家沟的一小撮坏份子的头头,终于被他的野心给毁了。白折腾的死是自绝于白家 沟村的全体村民的行为。他的死一文不值,死得比鸿毛还要轻。考虑到人死为大 的原则,我们就对他过去所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了。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我 们尊敬的长者,白家沟村最有见识的老人,为了表达对上级派来的工作组的感激 之情,摆下了流水席。在流水师开席之前,让我们请尊敬的长者来说上两句,大 家欢迎。   白大迷糊满面红光,此刻一点也不迷糊了。   长期以来,白折腾像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现在这根刺没怎么费力气就拔掉 了,白大迷糊感觉得他又年轻了几岁。可是白大迷糊在得意时却看见了花子的目 光。花子的目光像是一把尖利的剑,白大迷糊打了一个寒颤。长者摸了一把胡子, 开始了他的讲话。长者说:   我的讲话很简单,我只说一句话,孩子们,放开肚子吃吧。不过要小心一点, 不要像白折腾那样,自己把自己给撑死了。   在长者的讲话稿里,白大迷糊本来是和他商量过的,要说一些村长的好话的, 可是现在白折腾已经给撑死了,那就没有人再敢挑战他村长的权威了,至于说郑 小茶,她没有白折腾的唆使,是绝对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的。那个花子。白大迷 糊想,要尽快让工作组的人离开白家沟。白大迷糊稳定了心神,于是又高声叫道: 村民们,静一静,下面,让我们大家欢迎白家沟的恩人,尊敬的工作组的领导, 上级派来的医师来给我们大家说上两句。   风水先生也没有推辞,就站了起来。风水先生说: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 是他们的支持让我成为了一个风水师,哦,不,使我成为了一名医师,其次,我 要感谢我的上司,是他派我们三个到了白家沟这个美丽的地方,才有了为大家做 一点事情的机会,我还要感激白家沟村所有的村民,你们的热情好客,我们将终 生难忘,特别是郑小茶,白银花,当然啦,还有村长大人,我会向我的上级为你 们的优秀表现请求奖赏的。谢谢大家,谢谢。   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白大迷糊突然想起来白折腾的后事还没有料理,白大 迷糊就喊:   白富贵,白富贵。   白富贵说,到,村长大人,有何指示。   白大迷糊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根竹签剔着牙,剔出一砣东西,扑地吐到远处, 说:你带上几个人,去挖个坑,把白折腾给埋了。埋深一点,别让野狗给刨出来, 最好埋到那片狗尾草里。白折腾怎么说也是咱白家沟村的一个人物。   白富贵听到狗尾草三个字时,脸色一下子死一样的难看。   白大迷糊说:你还在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白富贵就带了几个人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白富贵失声尖叫:不好啦村长, 出事了。   白大迷糊一脸的不高兴,对慌慌张张跑来的白富贵说:你在慌什么,出了什 么事你不会慢慢地说。   白富贵说,白折腾他。他。他。   白大迷糊说,白折腾他怎么啦。   白富贵说,白折腾他不见了。   白大迷糊一脸迷糊,不见了你们不会去找呀,这一点事还来找我,他是不是 口渴了到哪里找水喝去了啊。   白富贵说:村长大人,白折腾不是死了吗,前天您亲自看过了的,死了的人 怎么会去找水喝呢?死了的人怎么会不见呢。   白大迷糊打着哈欠说:是呀,死了的人怎么会不见呢?你问我我问谁。白大 迷糊说到这里时,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了,可是他的迷糊劲却在这时上来了, 白大迷糊实在撑不住了,白大迷糊打着一个长长的哈欠,口水拉出了长长的丝, 说,我太困了,我找个地方去睡了,白大迷糊说着起身走到那株大树下,倒在地 上就打起了呼噜。   听说白折腾不见了,村里一时像开了锅。一个死人怎么会不见的呢。于是大 家三五一群开始分头四处寻找白折腾,可是把村子上上下下翻了个遍,还是没有 找到白折腾。大家渐渐地就聚回到了一起,这时白大迷糊也从他的迷糊中转回神 来。白大迷糊说,什么,白折腾不见了,你们去找啊。   村民们说,把村里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白大迷糊呆坐在凳子上,像一尊泥菩萨。   白富贵说,村长您说怎么办。   白大迷糊说,你们大家说说,白折腾的尸体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这时风水先生突然开了口,风水先生说:   据我所知,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当时白折腾根本就没有死,只是晕死 了过去,我们吃饭时他醒了过来,于是他就悄悄离开了白家沟村。   白大迷糊说:不可能,白折腾死了,我们大家都亲眼所见的。就算他没有死, 他醒过来之后也不用离开白家沟村呀,已经没有理由处置他了。   风水先生说:我也这样想,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就是他的尸体自己走 掉了。   尸体怎么会自己走呢?白大迷糊说。   这时长者又开言了,长者说:尸体自己会走,我也是听说过的,死了的人, 只要有和他同一时辰出生的猫在他的身上跑过,尸体就会站起来自己走。   这样一说,众人都感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人就叫,是不是花子的猫,花子先生,您的猫呢?   风水先生说:可是乍尸时尸体是走不了多远的,你们听说过赶尸吗?有一种 人,会画一种符,口里念,日出东方来此汝,曾有奇鬼,此水不是凡水,瓦物化 成水,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口里含着这碗水对着尸体喷一口水,说 一声起来吧,那尸体就会起来,自己走路。   这时木匠却冷笑了一声,说:风水先生,这您就是在胡说八道了,这明明是 九龙下海的咒语,怎么成了赶尸的咒语了呢。   风水先生狠狠地盯了木匠一眼,说,就是赶尸的咒语。   木匠说,那你用这咒语赶给我看看。   白大迷糊说,这有什么好争论的呢,这都是鬼话,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是想 想白折腾哪里去了吧,白折腾一定是没有死,他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了,他去了 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在……广播室!白大迷糊背着手转了几个圈, 突然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一把薅住白富贵,使劲地摇:广播室,你们找过广播 室了吗?他一定是在广播室。   就在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就响了起来,一开始是滋滋拉拉的电流声, 后来里面传来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   白折腾!   村民们同时呆了。虽说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并没有说话,只是嘿嘿地笑了几声, 可是村民们都听出来了,这嘿嘿地笑声真的是白折腾的声音。高音喇叭里白折腾 的声音显得很是有一些兴奋,他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他的自言自语却通过高 音喇叭传了出来,而且无限放大了:白大迷糊呀白大迷糊,难怪你把这高音喇叭 看得比老婆孩子还重呢,这真是一个宝贝呀,坐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全村的人都 听到了。白大迷糊呀白大迷糊,你做梦也没想到吧,你还以为老子撑死了的,我 白折腾这么容易死的吗?我白折腾是属猫的。猫有九条命你知道吗,喂喂。喂喂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白折腾可能是确定他的声音已传出来了,白折腾于是也学着白大迷糊的样子, 很威严的咳嗽了一声。白折腾说,白家沟的村民们:你们为什么要听凭白大迷糊 这个混蛋的摆布呢,你们为什么不敢勇敢的站出来和他作斗争呢?只要我们团结 一致,文斗武斗,我们哪一样都不会输给白大迷糊的,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 界谁怕谁?白家沟村的村民们,白大迷糊是怎么当上白家沟村村长的,相信不用 我多说,大家都清楚得很,他是一个权力狂,是一个阴谋家,我们一定要把他推 翻,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要把他弄死弄臭,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几脚, 要痛打落水狗,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村民们,你们知道吗?上级为什么要派尊 敬的医师来白家沟村,为什么一派就是三人?因为上面对白大迷糊的恶行早有警 觉了,这三位英明的工作组成员,就是来帮助咱们声张正义的。而且,现在我们 白家沟村出了一位天才的领导,她就是郑小茶,郑小茶现在达到了白家沟村的最 高境界,她每天晚上都在梦游,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郑小茶一定在梦中得 到过什么启示了,可是没有用啊,用心险恶的白大迷糊,却一口咬定郑小茶是疯 了,你们大家说说看,郑小茶是疯了吗?不是,郑小茶根本就没有疯,一点疯狂 的迹向都没有嘛,可是白大迷糊却向上级打报告说郑小茶是疯了,他这是害怕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向村民们汇报,那就是,在白家沟受到烂脚丫病折磨时期, 白大迷糊也烂了脚丫子,却故意向大家隐瞒病情,偷偷地请医师的助手来治疗,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阴谋, 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大家要行动起来,我们要求白大迷糊就他烂脚丫子一 事给全体村民一个说法。   白大迷糊一开始就变得迷糊了,他的心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的痛。这个白折 腾,真是恶毒之极,明明知道白大迷糊最看重的广播,居然敢溜进广播室里来鼓 动大家造反,来抢班夺权,这还了得。   白大迷糊明白,如果他不及时做出果断的决定,后果不堪设想。白大迷糊于 是高声说:   白折腾这个造反派,居然攻占了白家沟村的广播室,白烂头,白富贵,白得 有,你们带上几个人,去给我把这个造反派抓过来。   白烂头听到这话,就往人后面缩。   白富贵看到事情又出现了转机,可是现在到底是白大迷糊占着上风,还是白 折腾占着了上风还不得而知,在这个时候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小心,因 此白富贵就说:好的村长,我这就去。   白富贵走了没几步,突然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说哎哟不好了,我的肚了痛, 痛得不行,我要拉屎了。白富贵说着弯着腰跑了,边跑边解着裤腰带子。   白得有是白大迷糊的铁杆支持者,他当即就说:一个小小的白折腾,还用得 着这么多人去抓吗,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白得有抓起了一根扁担就朝广播室冲去。白大迷糊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白大迷糊在后面喊,得有,抓来白折腾我记你头功。   这样一来,很快就有人也抓了扁担冲了过去,冲过去的是白折腾的堂兄白折 桂。白大迷糊还以为是有人要响应他的号召去帮助白得有抓白折腾呢,他得意地 对无所适从的村民们说:这个白折腾很快就要被抓到这里来了,这一次可不是吃 肥肉这么简单的惩罚了,这一次我们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可是白大迷糊没有得意多久,就看见白得有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哭丧着脸 说:村长啊,不得了啦,他们是要造反哪。   白大迷糊说你慢慢说,没有谁把你的舌头割了。   白得有说:白折桂,是白折桂,他护着白折腾,将我打成了这个样子,村长 您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白得有的三个亲弟弟,白得钱,白得发,白得财,见到哥哥被打成了这样, 马上就跳了起来,说,奶奶的,这还了得,打狗还看主人面,敢打我们家得有, 那是想死了。   三条汉子每个人操起能找到的家伙就冲向了广播室。   而这边白折腾的堂兄弟们一看情形不对,喊了一声,兄弟们,操家伙呀。很 快,亲连亲亲帮亲,白家沟村的男女老少就分成了两派,很快就聚集在了广播室 前了,本来大家前不久为了争请医师吃饭,就发生过一场械斗,通过这几天吃流 水席,相互之间刚刚和好了,而一场规模空前的武斗眼看就要发生了。   〖七〗   自从离开小镇,白夜和马角在山里走了一个星期。最后马角不得不实话实说, 他告诉白夜,他们迷路了。但他可以断定,白家沟就在这附近。白夜说这样最好 了,我们就这样胡乱走吧,我最喜欢喜欢胡乱走。   夜色降临时,白夜和马角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个老农牵了头老得不能再 老的牛在路口吃草。马角上前打了个拱说:“敢问老伯,您知道哪条路可以去白 家沟吗?”   老农说:“白家沟?是个什么东西?是地名吗?有这么古怪的地名吗?”   马角羞愧地说:“是个地名,一个小地方。”   老农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古怪的地名,白家沟是一条沟吗。”   马角说,“其实是一条河,可是我们那里的人认为这条河太小了,我们那儿 的人谦虚谨慎,于是就叫它白家沟了,白家沟的人以会做白日梦为荣,如果你达   到了梦游的境界,那么你就可以当上村长了。”   老农上下打量着马角,仿佛看一个怪物,他确定马角并不是怪物,说:“我   活了六十多岁了,第一次听说这么古怪的事情,你是说笑的罢老弟。”   马角说:“怎么敢在老伯面前说笑,我就是白家沟的人,离开白家沟十年,   我现在想回去,不想却迷了路。”   老农指着左边的路说:“这条路是往山里去的,前二十里是九佛岗,”又指 着   右边的那条路说,“这条路前五里,是五显庙。”   告别了老农和他那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水牛。他们又朝前走了很长一段路, 前面再一次出现了一个路口,路口同样有一个老农,老农同样牵着一头老得不能 再老的老牛。老农和老牛的影子若有若无,这一次白夜和马角没有再问路,甚至 都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尖匆匆地与老人老牛擦肩而过。走过很远了,白 夜听到了人和牛的笑声。在笑声中,天就开始黑了下来。走到五显庙时,天就黑 严了。小村庄里自然没有旅店,马角连问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一家答应可以借宿   的。   马角说:“老乡,我可以为您唱一整本的《罗成显魂》,作为住一晚的回 报。”   可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罗成是何方神仙。倒是有个好心的中年人,说你真的会 唱罗成吗?他说罗成七岁吹落门前瓦八岁学堂好打人,他说罗成心眼毒所以最后 万箭穿心。   马角说:“您说得真好。”   中年人表有得色,说:“我给你们指条路吧,两位外地来的客人,你们可以 去五显灵官庙里住一宿的。”   中年人还特意指了去五显庙的路。按中年人的指点,走了不久,前面出现一 片树林,树林里果然就有一间小庙,小庙破败不堪,年久失修,门上石刻着“五 显灵官庙”五个大字。一个庙祝,须眉皆白,鸡皮鹤发,老得不成人形,佝偻着 腰,像一只巨大的龙虾,坐在庙门口。老庙祝见了马角和白夜,眼里闪着惊恐, 将身子朝一边让了让。   马角说:“老人家,我们是远行的路人,迷了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天一 亮就走。”   老庙祝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声说:“我的耳朵不好使,你们说大声一点。” 老庙祝的声音很大,很嘶哑,中气又不足,说起话来,有点像打鸣的公鸡,说到 后面,就像打鸣的公鸡被人捏住了脖子,渐渐就没有了声音,一张老迈的脸,却 涨得发黑发紫,仿佛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马上就要过去。   马角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了老庙祝,也跟着大声的说:“这是给菩萨 的一香油钱。”   老庙祝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脸上有了些呆呆的笑,起身一瘸一拐地将马角和 白夜让进了五显庙,去摸油灯,又摸到了洋火点着了灯,庙里就有了一些昏黄的 光。   白夜原来以为庙里一定会有菩萨的雕像的,却只有一张烂得不成形的长供桌, 供桌上供着五个纸牌子。白夜端了灯就着光看了,纸牌上分别写着:都天威猛曹 大元帅显聪王之位,横天都部刘大元帅显明王之位,丹天降魔李大元帅显德王之 位,飞天风火葛大元帅显真王之位,通天金目张大元帅显正王之位。纸牌上的字 写得歪歪扭扭鸡刨鸭走。   老庙祝走过来,在这几个牌位前打了个躬。叽哩咕哝不知说些什么。   白夜不解地问怎么没有一尊雕像?老庙祝侧过头,将一只手放在耳朵边,说, “你说什么小哥,我听不见。”   白夜提高嗓门说:“我说怎么没有雕像?”   老庙祝说:“标枪,什么标枪,你要标枪干什么?”   白夜将声音再提高了喊:“不是标枪,是雕像。”   “雕像?雕像早就被砸烂了,一些穿绿衣服戴红箍箍的娃娃们给砸了。从前 是有雕像的,有这么高。”老庙祝踮起了脚,将手伸过头顶,将身子努力的抻直 了比划着说,“比这还高,都是生铁倒的,后来都化了铁水了,从前这里可热闹 了。”老庙祝这样说时,脸上露出了一种神往的表情,仿佛又看到了五显神庙当 年的辉煌。   许是很久没有香客来,老庙祝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现在又收了几块香火 钱,显得颇有些兴致,大约又看马角和白夜不像是恶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前这里可热闹啦,要是逢上正月初二显聪王的生日,方圆十几里的人都 会来给他老人家做生日,供出的香油要用大缸装呢。阴历正月十六显明王的生日, 三月十一显德王的生日,八月二十四显真王的生日,九月十七显正王的生日也有 人来,收的香油也过桶装呢。那时,庙里的老鼠肥得比猫还要大呢。你们两位是 出门做生意的人吧。五显灵官是财神爷,五显灵官会保佑二位发大财的。”   于是白夜和马角就学着老庙祝的样子,在五显灵官的牌位前一一躬了一躬。 白夜说,就这么一个纸牌子,也能管用吗?老庙祝并没有听清白夜说的什么,自 管自的说,“咱们这里的五显灵官可灵验了。”见白夜和马角一脸的笑,老庙祝 说,“你们不相信。你知道在这五显庙村最有钱的周家是怎么发财的吗。周家老 爷子周德财,从前是个长工,长工你们懂吗?就是给地主家做苦力的,那时来五 显灵官庙来上香的,都是有钱人,穷人家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来的钱供五显灵 官,周德财相信五显灵官,再穷都要来这里上点香火。”   白夜听老庙祝讲起了故事,这些天来,他听马角叔叔讲故事,对故事有了兴 趣。于是说,“老人家,您坐下来,慢慢给我们说说故事吧。”   老庙祝不停对白夜打躬,说,“这娃,好人啦,好人……那时正是头次革命, 到处在打仗,一开始这里是有一支部队的,后来被南边来的部队打走了,南边来 的部队就驻在五显庙,部队的长官骑着一匹高头洋马,从这里一打马,马就咴咴 地长叫一声,撒开蹄子一会儿就没了影子。长官长得很好看,是个年轻的长官, 他看上了村里李财主家的女儿,经常看得见他带着李财主家的女儿一起骑马打枪, 他的枪法真准,百步穿杨。李财主的女儿的枪法不准,她也学着打枪,一枪打过 去,枪打偏了,没有打着靶子,打着了村里李三娃子的脚,后来大家就叫他李三 跛子了……你们俩在听吗?你们不听我就不说了,好,真喜欢听,这可不是瞎扯 呢,这段古,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晓得……说到哪里啦?对南边来的部队,在 这里没有驻几个月,后来北面来的部队又打了过来。也活该周德财要发财,那天 晚上,他从李财主的家里出来,他是拉肚子的,就蹲在村里的水潭边拉屎,就看 见那个好看的长官带着几个兵,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水里沉。沉了好几箱子,后 来这些南边来的兵连夜就撤走了,第二天,北边来的兵又打了回来。北边来的兵 在这里驻了一个多月,也撤走了,后来南边来的兵没有再打回来,北边来的兵也 没有再打回来。三年过去了,这周德财,放大了胆子,把沉在水潭里的箱子捞上 来,你们猜,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没钱,全都是洋钱,白花花的洋钱啦。周德财 就靠着这些洋钱起了家,在这里置了三百亩地,盖起了六进院的大宅子,娶了三 房老婆,第一房老婆就是他原来的东家李财主家的女儿。那时的周家,可真是风 光得紧,周德财花了一笔钱,把这五显庙修得气派得很。还花钱铸了五位大元帅 的像。后来周家的子孙一个个的都不成器,把家又败光了。周家的儿子是不成器, 可是周家太有钱了,周家的儿子抽大烟都没有把周家抽空,后来就出变故了,村 里人起来造反了,周家太有钱了,多得都花不完,遇上那年大旱,几个月没有下 一滴雨,村里的人就涌进了周家,抢了周家护院的枪,带队的是谁你们知道吗? 带队的是李三跛子。周德财被砍了头,周德财的那个会打枪的媳妇没有砍头,李 三跛子也在她的腿上放了一枪,算是报了这个仇了。周家就这样又败了。李三跛 子的队伍在这里也没有打多久,后来又来了一支部队,双方打了一仗,李三跛子 在那次战斗中被打成了重伤,昏死在荒郊野地里,被那时五显庙的一个老庙祝给 救了。从那时起,李三跛子就在五显庙里安下了身,再也没有出门打仗了。哎……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真的像是做梦一样。”   老庙祝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庙门口,像一尊雕像。   白夜说:“您就是那个李三跛子?”   白夜这样说时惊得从供桌上跳了下来。   老庙祝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白夜。   马角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马角说着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噜 声。白夜也感觉得头有点昏昏的,却看见庙门口有两朵火花在漂浮着。白夜死死 地盯着那两朵火花,那两朵火花却发出了一声尖叫,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原来 是只不知名的野兽。   第二天,白夜醒得很晚,这些天来总是这样的,晚上迟迟的睡不着,早上又 总是醒不了。白夜醒来时,太阳已照进了五显庙里。老庙祝坐在门口,老庙祝的 对面坐着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太婆,老太婆老得已看不出年纪了。老太婆穿着一身 素净的青衣。老庙祝和老太婆就那样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像两尊雕像。白夜打 了个哈欠,说:“老人家,我叔呢。”   老庙祝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白夜。   白夜说:“我马角叔叔呢?”   老庙祝冷冷地挖了白夜一眼,又垂下了眼帘。白夜不敢多说什么,从两人的 中间跨了出去,走出树林,看见马角坐在地上,白夜才走到马角的身后,马角像 长了后眼一样,说:“睡醒了。”   白夜说:“睡醒了。”   马角说:“睡醒了咱们走吧。”   白夜说:“这就走?”   马角说:“不走你还打算留在这里不成?”   白夜说:“我想弄清楚李三跛子的故事,您发现门口的那个老太婆没有,我 觉得那老太婆可能就是那个打伤老庙祝的女人。”   马角说:“是又怎样?”   白夜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说这些了,咱们走吧。”   两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马角突然说:“在我们白家沟村有一个传说,人 在死之前要把自己一生走过的脚印都收回来。”马角说完这句话,就低着头朝前 走,不再理会白夜。   人在死之前,要把一生的脚印都收回来。白夜想着马角的这句话,似懂非懂。 再看马角时,马角已走了很远。   白夜这才发现,马角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苍老。   〖八〗   荒郊野外。   凉亭。   一个小姑娘坐在凉亭里,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守着一桶晶莹透亮的凉粉。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一个盲孩子。白夜和马角走累了,马角不停地说 一些胡话,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怕是中暑了,咱们到凉亭歇歇,吃点凉粉再   走吧。”   马角说,“好吧。我真是累了。”   他们走到凉亭,要了两碗凉粉。白夜和马角吃着凉粉,同时也打听着关于这 种可口的食物的做法。其实凉粉是很多地方都有的,可是马角说走遍了十几个省, 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凉粉。小女孩对于凉粉的做法却只字不提。打听不到凉粉的 制作方法,白夜和马角转而打听小女孩的名字。打听名字表示白夜和马角已经把 小女孩当成了朋友。   小女孩说:“我奶奶说过,不能随便对陌生人说你的名字的,这山里有一些 山魈,有时会化妆成人的样子,和小孩子说话,你要是告诉他你的名字了,他就 会在半夜三更在你睡的房子外面喊你的名字,慢慢把你的魂给勾走。”   白夜说:“我娘对我讲,半夜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要答应,一答应, 魂就会被鬼勾走。”   小女孩说:“那不是比山魈还要吓人?”   白夜说:“我们那里有个人就这样被鬼勾走了魂,小妹妹你一定要小心呢。”   小女孩就笑了。小女孩笑起来很好看,像一朵透明的白花开放在山间:“你 们不是陌生人,你们也不是山魈,你们是好人,告诉好人当然没有问题。”   马角说:“你怎么相信我们是好人。”   小姑娘说:“我的名字叫梨花。我相信你们是好人。因为你们的身上有好人 的气味。”   “好人的气味,”白夜吃惊地说,“好人是什么样的气味呢?”   梨花说:“好人的气味和坏人的气味不一样,好人的气味就像这山间的花草 一样,有一种好闻的清香,坏人的身上有一种紧张的味道。”   白夜无法想象紧张的味道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还想再向梨花问得更清楚 一些,梨花的脸色突然变了,梨花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牙齿咬着嘴唇,神色 古怪而紧张,刚才还是红润的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唇也变成了乌紫色。   就在这时,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了白夜的身后。白夜感觉身后有些异 样,回头一看,身后站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一言不发,盯了白夜一眼,又盯了 坐在一边的马角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得无影 无踪。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紧张,直到不见了那男子的身影,空气才溶化开来。   梨花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白夜说:“梨花,你从刚才这个人的身上嗅到了坏人的气味吗?”   梨花没有说话。   白夜说:“你很害怕这个人吗?别怕,有我们在这里呢。”   梨花这才说:“我记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我记得。你们俩要小心这个人。”   白夜说:“为什么。”   梨花的脸上还有着恐惧的神情。梨花说这是她第三次闻到这种紧张的气味了, 而每一次闻到这种紧张的气味,总会有人死去。这是死神的气味。   梨花的话像一团阴云,一下子就笼罩在了马角和白夜的头顶。当他们再看眼 前这个古怪的小女孩时,却发现小女孩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人。   马角凭多年在外闯荡的经验,感觉到了不安和恐惧。说:“白夜,我们快走 吧。太阳已偏西了,我们在这里转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找到进入白家沟的路, 我记得往前走十多里有一条河,叫焦山河,过了焦山河,有一个小镇,今晚我们 到镇上歇脚吧。”   白夜不无担心地说:“可是她。”   白夜是担心梨花,她刚才从那个莫明其妙出现的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梨花 比眼睛明亮的人更敏感,她一下就猜到了白夜的顾虑,梨花说,“你们放心吧, 他不会为难我的,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瞎子,看不见他的长相。”   白夜说:“那好吧,我们走了,梨花妹妹,你多保重。”   两人走了不到一里路,后面就追上来六个人,六个人长得像六只大公鸡。明 明是六个人,可是白夜就是想到了六只大公鸡。六个人都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 六个像大公鸡一样的绿衣人将白夜和马角团团围住了。其中为首的一个人说:   “我们是政府的同志,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接受检查。”   “政府的?检查什么证件呢?”白夜说。   马角说:“证件啊,好的,我这里有村里开出的介绍信。”马角说着掏出了 当年出来时白大迷糊给他开具的介绍信。   “白家沟村。有这样的村子吗。就算有这样的村子,你这个介绍信也是十年 前开出的,还有什么用呢。现在谁还使用这样的证件?你们的身份证呢?暂住证 呢?”绿衣人说着将马角的介绍信装进了手中的公文包,说:“这个倒是可以作 为你们犯罪的证据。”   马角一惊,说:“犯罪!谁犯罪了?我们可是正经人。”   “正经人。”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正经人你们背上背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看像是一门古怪的武器。”   马角说:“您错了,政府同志,这不是武器,这是道情,您大概知道八仙过 海的故事吧,那您一定知道八仙里面有一个张果老,张果老手里抱的就是这个东 西。”   长的像公鸡一样的绿衣政府同志说:“还他妈的狡辩?我说是武器就是武器。 昨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五显庙借宿。”   马角说:“是的。”   绿衣人说:“那就错不了,带走。”   另外的人就掏出晶亮的手铐,过来将马角的左手和白夜的右手铐在了一起。 又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踹了两脚:“走吧,你们是正经人还是流蹿犯,我们会弄个 水落石出的,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蛋。”   马角和白夜又被押转了回来,可是回头走了有十里地,却再也没有看见梨花, 甚至连那个凉亭也莫明其妙的消逝了。路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土堆。马角和白夜 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这些土堆全是坟墓。在一个土堆上,白夜竟然看见了梨 花卖凉粉的小木桶像一股烟一样飘浮着。   “梨花!”白夜小声地惊叫了一声。   那几个绿衣人说:“叫什么叫。”   白夜说:“梨花。”   为首的绿衣人说:“别他妈的装神弄鬼。”说着把老虎夹子一样的手抻进了 白夜的胳肢窝,用力地一抠,白夜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头上的汗像豆子一样 朝下掉。   经过五显庙的时候,白夜看见村里有很多的人,都目光呆滞,在路两边排了 长长的队伍,像是两排木桩子。这些人都无声无息,村子里死一样的安静。一行 人押着马角和白夜从五显庙前经过,很快就走了过去,将那两排木桩子一样的人 都抛在了身后。   此时太阳已到了西边,金色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马角一直是一声 不吭。白夜耐不住,就说:“你们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们究竟犯了什么 罪。”   为首的绿衣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后面一个人在白夜的屁股上又来了一脚, 说,“到哪里去也是你问的。”   另外一个人也在白夜的屁股上来了一脚,说,“他妈的还不老实,你他妈的 犯了什么罪我正要问你呢,你倒先问起我们来了。”   前面的绿衣人说,“住嘴。”   两人不再说话。白夜也再次老实了下来。一行人又朝前走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院子,厚厚的木门显得阴森可怖。白夜和马角被带进了一间黑 暗的小屋子里,为首的绿衣人打开了他们的手铐,砰地一声,门关上了,一串叮 当声响,门又从外面锁上了。   黑屋子里阴暗潮湿。到处像鼻涕虫爬过的一样,粘呼呼的。白夜几乎要疯狂 了:“马角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马角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这些年在外流浪,他经历过太多的浩劫,已有点泰 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自若了。马角冷冷地说:“孩子,稍安勿躁。这没什 么,我在寻找你的这十年,经历过比这离奇古怪得多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 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会来提审我们的,到时就明白了。”   白夜说:“是不是和昨天晚上住在五显庙有关系。”   马角说:“别胡思乱想了,很多的事情,是你无法猜想的。”   马角的镇定,给了白夜一些安慰。他相信马角叔叔的判断。在黑暗中关了一 段时间以后,白夜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也渐渐能看清,在靠墙的角上有一只 木桶,白夜走过去踢了一脚,一股臭味升腾了起来。   马角说:“别踢了,是粪桶。”马角说着在另一边角上的一张床上倒下就睡。   白夜在小黑屋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头发疯的猫。白夜突然感觉他就是一只猫。   马角说:“贤侄,稍安勿躁。来,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白夜转了一会,又去拉门,门虽破烂,却还是结实的。白夜这样折腾了有一 个时辰,终于是安静了下来,也倒在了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实在困了,就睡了 过去。他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自从关进来以后,就再 没有人来过问过他们,没有人送饭,也没有人来提审,好像是被人给遗忘了一样。 一开始白夜还能感受到饥饿,到后来,已不知道饿是个什么滋味了。   白夜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掉的。”白夜就摇着门 喊叫。   马角说:“贤侄,你别叫了,省点力气吧,咱们只有这样撑下去,撑到有人 来打开门放我们出去为止。”   白夜叫喊了一阵,感觉到心慌气短,两腿发软,眼前很多金色的星星在飞舞。 扶着墙回到了床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睡了过去。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白 夜再次醒过来时,睁了一下眼,感觉有很多根针在扎他的眼睛。白夜努力使自己 的眼睛适应了强烈的光,可是眼前还是在冒着金光,突然,金光歪向了一边,白 夜的眼前一阵黑暗,感觉身体在空中旋转,黑暗像一片乌云,终于飘走后,白夜 才发现坐在一张椅子上,前面一张桌子的背后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抓他们进来的 绿衣人,还有一个黑衣人并不认识。   黑衣人招了一下手,变戏法似地变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黑衣人拿过筷子, 将面条挑起来,面条散发出一阵阵地香味。   白夜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使劲地抻了一下脖子,想吞一口口水,可是口里 干干的,白夜这才感觉到口干舌燥,四肢无力。   黑衣人还在上下挑动着面条,白夜的眼珠子跟着面条上下的移动起来。白夜 什么也不顾地就向面条扑了过去,可是黑衣人眼明手快,手中的面条又变没了。 黑衣人敲着桌子,慢条斯理地说:“招了吧,招了这碗面条就是你的了。”   黑衣人的声音很难听,像锅铲铲锅一样尖利刺耳。   白夜说:“招什么。”   白夜张了张嘴,才发现没有说出话来,白夜的嗓子已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黑衣人示意身边的绿衣人给白夜倒了一点水,白夜刚喝了一口,绿衣人就将 碗夺了过去。黑衣人说,“招什么,你明知故问,还不老实。把他再关回去。”   绿衣人就过来要带白夜,白夜几乎带着哭腔地说:“你们让我招什么,我是 真的不知道啊。”   绿衣人说:“我提醒你一下,四天前,你们是不是到过五显庙。”   白夜点了点头说是。   “你们到五显庙干什么了?”   “我们就借宿了一晚,什么也没有干啊。”   “看来还是不老实,别和他罗嗦了。”   黑衣人说着将面条又变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发出夸张地 响声。白夜实在坚持不住了,白夜说,“我招,我什么都招。”黑衣人的脸上露 出了得意的神色,说,“那说吧,你们都干了什么勾当?”   白夜说:“你们说我干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黑衣人说:“不老实,我来替你说了吧,你,还有那个叫马角的人,你们害 死了五显庙的老庙祝和瘸婆子,你一定会问我,你们作案的动机是什么,我告诉 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全部秘密,你和马角,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你 们因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走到了一起。然后你们要寻找两个人,前几天,你们 终于找到了这两个人,就是五显庙的老庙祝,还有那个瘸婆子,这两个人掌握了 你们组织的一些机密,你们怕他们泄露机密,于是你们就杀人灭口,是不是这样 的。”   白夜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什么都招了,这碗面条该给我吃了吧。”   黑衣人说:“想吃面条很简单,只要你说出,老庙祝掌握的是什么机密,说 出来就给你吃。”   白夜说:“你给我吃了我才说。”   黑衣人一拍桌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白夜说:“我饿得没有力气了,不吃哪里还有劲说话。”   黑衣人想了想,对绿衣人呶了呶嘴,绿衣人会意,将面条端给了白夜,白夜 挑动着面条,才发现碗里根本没有什么面条,而是长长的虫子。白夜也顾不了那 么多,抓了一把虫子就塞进了嘴里,白夜听见有人咯咯咯地怪笑了起来,他们的 面目越来越模糊。他们的笑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白夜不理会他们,埋下头来 捉虫子吃,那些虫子滑溜得很,好不容易捉到手中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咬住, 又滑走了。白夜忙着吃虫子,迷糊中听见又进来了一个人,对那个黑衣人耳语了 一阵,匆匆就走了。   黑衣人和绿衣人也跟着离开了,他们走时并没有关上门。这让白夜发现了机 会,一开始白夜还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再也没有人进来, 白夜就走了出去,并没有人追他,就走出了那个院子,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白雾, 白雾像牛奶一样浓稠。   白夜感觉到呼吸很困难,他的意识却清楚了过来。   “自由了,我自由了。”   白夜惊喜地发现他自由了。从莫明其妙地失去自由到现在莫明其妙地得到自 由,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这时白夜想起了马角。不知马角去了哪里,也 不知他怎么样了。白夜在浓雾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叫了几声马角叔叔,并没有人 回答他的叫喊,倒是声音传得老远,又传了回来。   白夜颓然地坐在地上,想等雾散了再来寻找马角,但又怕那些人重新又回来, 白夜于是就消逝在了浓雾中。   〖九〗   白夜陷入了一场浓雾之中。   奶白色的雾越来越稠,抓一把都感觉粘手,白夜走在浓雾中,仿佛在牛奶的 河里游泳,他的身体像一条船,在上下起伏。他的衣服湿漉漉的,鞋里灌满了水, 走起路来呱叽呱叽响。可是白夜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要趁着这浓雾离开这个鬼地 方,走得越远越好,他害怕着雾散了之后又被那些绿衣人莫明其妙将他抓住。   白夜就这样不停地走,也不知走在什么地方,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呱 叽呱叽的脚步声,在传到远处之后又传了回来。衣服已完全湿了,连内衣内裤都 湿透了。白夜感觉他是走进了一片树林里,白夜更加小心了,每挪动一步都要小 心翼翼,一不留神就会碰到树上。白夜将两只胳膊抻直了,摸索着前进。突然他 摸到了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那东西在他的手上喷出了一股热热的、粘稠的液 体,这让白夜很是吃了一惊,他屏住呼吸不敢动,那东西却又在他的手上喷了一 股热气,伸出粗大的舌头在他的手上舔了起来。白夜这才放心了,凭感觉,他知 道是碰到了一头牛或者马。白夜转过身来,摸索着想避开牛或者马,却又摸到了 另一团肉呼呼地东西,白夜接着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叫声凄励而惊慌。   白夜也是心惊肉跳。白夜说你是谁。   那女人听见是人声,平静了一些,问,“你又是谁。”   白夜说,“我不是坏人。”   女人没有说话,却嘤嘤地哭了起来。   白夜有点不知所措,说:“别哭,你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呢。”   女人说:“我想哭。”   白夜说是迷路了吗?这有什么呢,不过是起了雾而已,雾总是会散去的,太 阳出来了雾就会散去的,雾散了你不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女人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听你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人。”   白夜说我也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到这里来了,像做梦一样。   白夜就把他怎么遇到马角,怎么跟着马角回家,怎么迷了路,怎么被莫明其 妙的关了几天,怎么又跑了出来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女人说,“哦,可怜的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白夜说,“但愿吧。”   白夜又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女人说:“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就把这当成一个梦,你走进了我的梦 里。”   白夜笑了,说:“当成一个梦,这个主意不错,我在你的梦里,你在我的梦 里。”   “我可以摸摸你吗?”女人突然说。   白夜犹豫了一下,将手伸了过去,两人的手摸索着碰到一起了。女人的手就 顺着白夜的手往上摸,摸到了白夜的脸。女人双手捧住了白夜的脸,仔细地摸了 一遍。女人说,“你长得很好看。”女人说着将白夜的手牵引到了她的脸上,白 夜感觉到女人的脸在发烫。   女人说:“我好看吗?”   白夜说我看不见你。   女人说:“不要相信你的眼睛,眼睛往往会欺骗你,你要用心看。”   白夜说你很美。   女人笑了。女人将湿漉漉的身子靠在了白夜的身上。白夜感觉到了一团火焰 在自己的怀里燃烧。白夜将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白夜的双手开始笨拙地在女人 的身上游走。白夜的唇在毫无章法地寻找女人的唇。两人的唇终于合在了一起。 白夜感觉到心飞了起来。   白雾更加的浓了。   白夜感觉他快要窒息了。白夜的手伸进了女人湿漉漉的衣服里面,白夜摸到 了女人坚实的乳房。女人在白夜的抚摸下呻吟着。女人说来吧我英俊的王子来吧 陌生人我把一切都给你给你……   “可是,我们不能这样,我们素不相识。”   “我们这是在做梦。”   “我们在做梦,你是说在梦里,我们的行为是可以不负责任的,是吗?”   白夜说着将女人搂得更加的紧。白夜说我们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我们在做梦, 白夜说做梦真好……   浓雾顺着白夜的鼻孔、耳朵进入了白夜的五脏六腑。白夜兴奋得高声尖叫了 起来。白夜感觉自己像一叶小舟,在疯狂的大海上被海浪一下子掀到了峰顶,又 猛地一下子将白夜砸向了谷底,白夜于是在这升升降降中迅速成长为一个男人。 一切终于都平静了下来。树林里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喘息声。还有那头牛的咀嚼。 白夜抱着女人温软的身子,白夜在女人的眉眼上来回的亲吻。白夜说真想看看你 的模样。   女人说:“为什么一定要看清我的模样呢,这样还好,我永远是你梦中的模 样。”   “我们真的是在做梦吗?”   “你就把这一切都当成一个梦吧。”   白夜说:“可是我感觉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女人便不再说话。白夜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是一个浪子,是无根的人, 我是无法为我的行为负责的。白夜这样说时突然想到了马角,想到了那个叫桐花 的女人。   女人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说出来你该伤心了,你会失望的。”   白夜说:“不,不会的。”   女人说:“我从遥远的地方来,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大都市。”   白夜说:“我没有去过大都市,我从北方来到南方,只是在火车上见过大都 市。”白夜说,“你一个人来到这里,大都市里还有你的亲人吗?”   女人说,“我有亲人,可是我无颜回去见他们了,我对不起他们。”   白夜说:“回去吧,无论你做过什么错事,你的亲人都会原谅你的。”   女人说:“谢谢你的安慰,可是,我回不去了……哎,对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你是第一次吧,你把第一次给了我,你会不会感到很遗憾呢。”   白夜说不,我不遗憾。   女人在白夜的唇上亲了一口,说,“雾快要散了,我要走了,让我们把这一 切都当成梦吧,包括我们说的话。”女人说着牵着牛就走了……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然而女人还是走了。白夜醒过来时,发现他睡在一个树林里面,然后就看见 了马角。   马角的脸上泛着笑。马角说:“你在叫谁不要走?”   白夜的脸一阵发热。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找不到 你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马角说:“怎么会是在做梦呢。”   白夜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马角说:“什么逃出来,我们为什么要逃。”   白夜说,“我们不是被人抓了起来吗?”   马角吃了一惊,说:“抓了起来,谁把我们抓了起来?”   白夜揪了一下胳膊,感觉到痛。白夜盯着马角说:“你告诉我,现在是真实 的还是在梦中。”马角盯着白夜,眼睛像刷子,将白夜上上下下刷了一遍,眼睛 就笑眯成了一道缝,说,“我读过一本书,书上说,有一个叫庄生的,做了个梦, 梦见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醒过来了,他就想,倒底是他梦见了蝴蝶呢?还是蝴蝶 做梦梦见了他呢?”   白夜说,“什么蝴蝶不蝴蝶的?我只想知道,现在倒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 的生活中。”   马角抱着胳膊盯着白夜,眯着眼笑:“你说呢。”   白夜说:“别这样马角叔叔,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马角长叹了一口气,说,“真相?什么是真相?真相那么重要吗?生活有真 相吗?”   白夜说:“……那,我再问您一个问题。”马角一脸认真地说你问。白夜说, “马角叔叔,我再叫你一声叔叔,你必需要如实地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你其实知 道进白家沟的道路,可是你故意装着迷了路,带着我在这里绕来绕去,是不是? 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马角叹了一口气,说,“是。”   白夜笑了起来,白夜说感谢你对我说了实话。   马角说,“还有什么问题,你一并问完吧。”   白夜说我们上路吧,其他的问题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我再问你。   马角说,“也就是说,你同意了我带着你到处流浪。”   白夜说你说呢马角叔叔。   马角呵呵地笑着,擂了白夜一拳,说:“好小子,学会了和你马角叔叔打太 极拳了。”   一路上,白夜还在想着那个在迷雾中遇见的女人,白夜相信,那个女人是真 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的,那绝对不是梦。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白夜从未 体验过的。他的内裤里那一片潮湿作证。白夜没有对马角说起那个女人,这是白 夜少年的梦,这是白夜的第一次,是白夜心头的珍藏。那个从迷雾中来又从迷雾 中去的女人,使少年的白夜突然间成熟了起来。白夜就这样告别了少年,学会了 像成人一样将心事隐藏起来。   〖十〗   走出树林不多远,居然就是五显庙,这让白夜很是吃了一惊。   远远地听见有锣鼓铗叶叮叮咣咣,唢呐呜哩哇啦,还有人拉长了嗓子在唱着 什么。不时的有鞭炮声响起。白夜说发生了什么事?马角说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就走过去。这些天来,他们像两只苍蝇一样,飞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 处。   五显庙门口围了一圈人,空气里迷漫着一股印度香的味道。白夜和马角挤了 进去,却见庙门口摆着两副棺材。有一个端公手执着招魂幡在围着棺材慢慢地走, 端公的走法很古怪,走路时将脚尖朝上勾起来,像一把镰刀,脚后跟落地,每走 一步就停顿一下,唱一句什么,手中的招魂幡就舞动一番。随着他的唱词,唢呐 就呜哩哇啦地吹,唱词一停,唢呐也停了,锣鼓铗叶一阵乱响。端公又走一步, 嘴里开始唱下一句。端公的后面,是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看上去大约有五十多 岁了,这男子让白夜大吃一惊,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男子手里 捧着一个牌位。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白夜就吓得不敢往前走了。那男人分明是审 讯他的那个黑衣人。   男子的后面跟了一群老少不一男女不等的人,头上或戴着白布,或戴着红布, 还有戴着绿布的。   马角小声对白夜说是死了人,在做斋呢。戴白孝的是死者的儿孙辈,戴红孝 的是重孙辈,戴绿孝的是重重孙辈。看来死者年龄不小。   再看围观的人,脸上也少有悲伤之容。白夜想起了那些把他们莫明其妙抓走 的人,不是说他们谋杀了庙祝和瘸老太太吗?不知这死者可是他们二人。正在狐 疑,却见马角拿了一炷香,就着棺材前面一个碗里点着的清油灯点着了香,在两 个棺木前都上了一炷香,又鞠了躬。就有人过来给马角还了礼,扶着马角坐到了 一边的椅子上。白夜无奈也只好学着马角的样子,也在棺木前上了香,只希望那 男人不要认出白夜来。果然那男子朝白夜瞟了一眼,不过男子似乎并未认出白夜 来,也有人扶着白夜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过来一个女子,长得极为俊俏,头上缠 着红的孝布,轻声对白夜说:“请问你是爹爹婆婆的什么亲戚。”   白夜听那声音,顿时感觉有电流一下子击遍了全身。   这声音白夜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   白夜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了。女子拿来一条红布,将红布缠在了白夜 的头上,说:“你跟着他们去转棺吧。”   白夜的眼看得呆了,呆在那里没有动,那女子便不再说话,走过一边站着不 动了。直到马角把白夜拉到一边坐下,白夜才回过神来。马角在白夜的耳边说, “我问清了,这两个死者就是老庙祝和那个瘸婆婆。”白夜说他们好好的怎么说 死就死了呢?马角说,“我打听了,两个老人是自杀的呢。”白夜说为什么呀。 马角说为了爱情。白夜扑哧地笑了。马角慌忙捂白夜的嘴说,“你笑什么,还真 是为了爱情呢。还记得老庙祝讲的故事么,敢情都是真的,那个李三瘸子就是老 庙祝,那个瘸老婆婆就是李三开枪打瘸的周家的女儿,可谁想到,几十年后,他 们都老了,老庙祝孤老一个,周婆婆呢,虽说儿孙满堂,却没有人管她,她就爱 到五显庙来上个香呀什么的,两个老人说起过去的那些个事,都感叹不已,后来 两个老人就想合成一家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你想啊,周老婆婆的儿孙们怎么 可能同意呢。没想到老婆婆和老庙祝争取了几年,眼看着争取不到了,就双双喝 药自杀了,周老婆婆的子孙是不可能把他们俩一起做斋下葬的不是,可是就出怪 事了,村子里就夜夜闹鬼,鬼魂最后上了周老婆婆的孙儿媳妇的身,说一定要给 他们俩做三天三夜的超渡,还要将他们俩葬在一起。老庙祝那一夜收留了我们, 于我们也是有恩的。所以我也该送他们二老一程,白夜,你去给二位老人转转棺 吧,也表一表我们的心意。”   白夜说,“跟在那个唱歌的人后面转?”   马角说,“那人是端公,你就跟着那个端公的后面转。”   白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加入了转棺的人群里。   端公可能是唱得太久了,嗓子已有些哑哑的,唱得是有气无力,走得是慢慢 腾腾,像一只模样古怪的鸭子。跟在后面转的人也像一群行尸走肉。白夜就用心 听那端公在唱什么,一开始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那音调和马角平时唱的道情 差不多,渐渐地却能听懂了,唱的是一些招魂的词,从两位老人生下来唱起,大 意是说人生下来就是沾满了罪恶的,后来也唱了人这一生的不容易,做母亲的十 月怀胎,总之是一生不容易,又说东方如何如何不好,西方如何如何不好,南方 如何如何不好,北方如何如何不好,一直唱完了东西南北中,后来劝灵魂回来。 唱了魂兮来归,到后来,居然就唱起吃的来了:   “……   堂屋为你设宴席,火坑为你把汤熬;   武昌厨子调甜酱,施南厨子烹菜肴;   熊掌是你枪下物,团鱼是你个人钓;   山珍海味办得齐,川厨子专把麻辣椒;   白狸子尾巴炖板栗,小米年肉五指膘;   仔鸡合渣酸酢肉,尺鱼斤鸡鲜羊羔;   半百猪娃儿五香烤,獐麂兔肉配合酸广椒;   梳子扣肉炸得皮香脆,斑鸠竹鸡儿卤得香味飘;   高粱苞谷酿美酒,山泉美酒把参药泡;   天麻焖鸡香千里,醉虾香醋火酒票;   泥鳅钻豆腐味鲜美,油茶汽过后尝酒醪;   糖食糕点尽你逮,水果品后又饮料;   魂兮、魂兮快回来,好吃伙儿等你乐逍遥!”   唱到魂兮魂兮快回来时,其它的几个坐在寿房旁边的端公也一起高声齐唱:   “魂兮魂兮快归来,好吃伙儿等你乐逍遥……”   白夜的肚子饿得叽哩咕噜响。白夜说:“马角叔叔,我们走吧。”   可是马角却说:“我们再看看。”   白夜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马角说:“你知道吗?我的父亲,从前就是做端公的,看见端公做斋,觉得 有些亲切。”   白夜想起了马角讲的那个有和葵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是有一个巫师的儿 子的。白夜突然灵醒了过来,说:“您是巫师的儿子?”   马角没有回答。   白夜说这么说您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   马角说:“故事就是故事。”   白夜说:“可是我相信您讲的是真实的。那么,葵是跳水死了还是真的和你 生下了很多的儿女?”   马角突然不耐烦了起来,马角说:“去去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人呢?我 说了那个故事是我编的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呢。去吧去吧,你再跟着端公的后面 去转棺去。”   马角是巫师的儿子,这让白夜对眼前的端公产生了一些好感。可是这好感并 没有能持续太久,这个端公,微闭着眼,还是那样慢慢腾腾地迈着古怪的步伐, 挥动着手中的招魂幡,唱得哼哼呀呀,现在又倒回去东西南北方的唱,唱到西方 了,唱西方怎么样、怎么样不好啦,魂兮魂兮回来吧。后面跟着的人也都被他唱 得昏昏沉沉。白夜感觉眼皮子发沉,恨不得找两根小木棒将眼皮子撑起来。白夜 发觉其它的人都和他一样,在梦游一样跟着端公昏昏沉沉地转着圈。走在白夜后 面的那个中年女人,居然已开始打起了呼噜,口水拉成了长丝,一直垂到了胸前。 脚下却也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迈着慢腾腾的步子。白夜也就闭上了眼跟着转。   灵棚的四角各点亮着一盏三角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影, 显得扑朔迷离。马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端公还在那样唱着,那声音已不像是唱 的,仿佛是从鼻腔里面哼出来的,唱了一些什么词,怕是真的只有鬼才听得懂了。 端公唱着唱着忽然来了精神,嗓子突然地洪亮了起来,“魂兮魂兮归来兮,东西 南北不可久留兮。”手中的招魂幡一挥,却不再围着棺木转了,引着众人直接走 到了前面的那片树林子里面,黑暗中端公的后面跟了一群人,大家推推挤挤,这 时锣鼓声也格外的精神了起来。咚锵咚锵咚咚锵。孝子贤孙们开始扯开嗓子哭, 有人开始往空中扔点着了的鞭炮。   白夜像被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心想这下子怕是要结束了。   树林里已烧着了一大堆的纸钱,熊熊大火蹿起足有三尺高。端公突然用脚踢 了一脚那堆烧着的纸钱,拉长了嗓子喊道:“四方孤魂野鬼东家发赏钱啦。”那 火就被踢得四处乱散。端公又唱着领了众人转了回去。这时白夜却听见有两个女 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说:“英姑,陪我一下。”那叫英姑的女人说,“什么事呀 荷花姐?”白夜几乎就瓷在了那里。荷花姐?她的声音,白夜几乎可以肯定,就 是在白雾中与他有过一次鱼水之欢的女人。   端公引着众人回到了远处的灵堂,依旧咿咿呀呀魂兮魂兮地唱着。   白夜站在黑暗中,看着两个女人朝前面的黑暗里走去。白夜悄悄地跟了过去, 见那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蹲在了地上。白夜的脸腾地一热,慌忙转身想走,脚下 却迈不动步子。天上却下起了雨。白夜于是坚定地转身朝五显庙走去,远处五显 庙门口灯火昏黄,不时又传来一阵鞭炮声,听得见有锣鼓声在响,有两个声音在 对唱,一个声音粗哑,一个声音尖厉,粗哑的声音像锯子锯朽木,尖厉的声音像 锅铲铲锈锅。   白夜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那片灯火走过去,可是灯火却总是在那么远的地方。 那粗哑的和尖厉的声音一刻也不曾停。不时还传来人们的爆笑声。眼前的这一切, 白夜觉得太熟悉了。恍惚间白夜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曾经经历过,眼前的不过是 过去生活的重现。可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呢?这端公,这灯火,这粗 哑的和尖厉的对唱声。白夜想起了那个困扰了他十年的梦,那个重复做了有几千 次的,可是却怎么也无法说清楚的梦。白夜高一脚低一脚,像游泳时踩水一样, 走得摇摇摆摆。   夜色像水,白夜走在水中。   夜色像是一块巨大的黑绸子,将白夜裹在里面,无论白夜怎么走都无法接近 那灯火。白夜开始有些着急了,急得差点就要哭了,可是这些天来的磨砺,白夜 已经长大了,白夜是不会轻易地哭了。白夜想他无论如何要走到那灯火处去。白 夜努力地走着,却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说“你这个 没良心的,要不是这里老了人,你还会来看我吗?”男人说,“来,怎么不来。” 女人说,“你们做端公的真好,站在那里哼哼呀呀地一唱,就能挣这么多钱……” 白夜没有理会他们,白夜朝另外的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群人的旁边。 男男女女有好几个。白夜听见他们在吵吵嚷嚷:   “一共收了多少礼?”   “收了一千四百五十块。”   “这钱你可不能独吞了。”   “养老人时也没见你来争呢?”   “寿材是我家出的木头呢。”   “那还是我家请的木匠。”   “请木匠能花几个钱,礼钱可是一千四百五十块。”   “亲兄弟明算账,你呀你呀,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嫁给你算倒了血楣了。”   “哎哟,你揪我的耳朵干嘛。”……   白夜迷路了,四周都是声音,四周都是灯火,四周都是黑暗。明明就朝着灯 火的方向走的,从树林到五显庙也没多远,怎么就走迷路了。我这是到了哪里了。 白夜想不能再这样乱跑了,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分清一下方向。可是眼前 四面八方全是模糊的灯火,那些灯火像是在飞动着,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拖了一个 长长的尾巴。白夜扶着一株树站稳了,揉揉眼,再看。灯火还是那样在围着他转 动,而且越转越快,到后来根本看不清灯了,只有一片红光围着他飞速旋转。白 夜觉得天地也跟着在旋转了。白夜扶着树,冰凉的树干让白夜清醒了不少,白夜 闭上眼,支起耳朵听对唱的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可是声音仿佛很遥远,飘 忽不定,像天上的云,又像是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的商量着什么阴谋。   白夜摸着树干慢慢地前行,突然白夜觉得他摸到了一个人。   “是马角叔叔吗。”   “你怎么啦孩子。”   “我感觉很累很累”。   “累了你就睡一会儿吧。”   白夜就躺下睡了。白夜说好温暖啊。白夜抱着马角的脚,睡了过去。   【第四卷:逃离与守据】   【壹肆】   白折腾看到事情发生了转机,从广播室里走了出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对着广播说话竟有如此好的感觉。可是现在外面聚集了两 派人,他必需要暂时离开广播,要站到两军阵前了。两派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 发之势。长者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啊。   郑小茶说,尊敬的长者,这个时候您一定要出面阻止他们。   长者说:人心不古,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郑小茶气愤地说:作为一个长者,您这是逃避责任。   长者被郑小茶说得哑口无言,干脆就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郑小茶于是对在一边隔岸观火的风水先生说:尊敬的风水先生,我不管您是 不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可是这个时候您不应该这样坐视不管。   风水先生说:这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我们来到白家沟村的目的只有一个, 弄清楚你郑小茶到底是疯了还是进入了梦游的状态,可是我来这里这么久,我所 看到的情况却是,这两种说法都是没有根据的胡编乱造,说你疯了,是白大迷糊 出于政治的需要编造的谎言,而说你进入了梦游状态,更是白折腾的胡说八道, 他们这样是对上级的欺骗,作为上级派来的人,我的责任就是将我看到的和了解 到的事实向楚州方面如实地汇报。   郑小茶说: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人,你是一个骗子。你根本不是上级派来的医 师。   风水先生说:郑小茶,你可要为你自己所说的话负责。   郑小茶说,医者父母心,如果您是一个真正的医师,您会看着一场流血冲突 即将发生,而这时你完全有能力阻止时却无动于衷吗。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你 是一个假冒的医师,你想想如果村里人发现你是一个假医师,会出现什么样的结 果。   风水先生的汗开始像豆子一下朝下掉。   风水先生自有他的打算,可是风水先生并不想违背郑小茶的意思。风水先生 一时无语。郑小茶说,还有你,你这个木匠,你看上去像一个好人,来到白家沟 这么久,什么事也不过问,只顾做你的木工活,你以为你这样做很清高吗,你这 是一种麻木的表现,是一种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表现,或者,你是在逃避着什么。 还有你,你这个花子。郑小茶说到花子时,眼圈一红,一股酸酸的液体就从眼眶 里涌了出来。郑小茶看到花子,就会涌起一股母性的冲动。郑小茶的泪水,也让 花子的内心痛苦不已,可是花子来到白家沟,是有着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花子还 在观望之中。郑小茶说,算了,我什么也不说了,你们不管我去管。   郑小茶跑过去夹在了两拨人的中间。郑小茶说:白大迷糊,你不是要打吗, 来打我呀!郑小茶说着拍拍胸口。   白大迷糊后退了两步。郑小茶又冲着白折腾说:白折腾,有种你冲着我来呀, 来打死我呀。   白折腾朝后退了一退,很快就回过神来,白折腾命人把郑小茶拉过一边去。   白折腾说:你们把郑小茶请到一边去。   白大迷糊也说:来人呀,把郑小茶这个疯女人拉过一边去,她是疯了,是真 的疯了。   郑小茶说,看你们哪个敢来。   在一边的白银花说:哪个敢来,我就敢来。   白银花说着捋起袖子就上来揪郑小茶,这一来,其它的男人们还没有动上手, 郑小茶和白银花先较上劲了。   自从郑小茶那年将白烂头的老妈收拾了一顿,并气死了白烂头的老娘之后, 郑小茶就得了个白家沟头号泼妇的桂冠,几年来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挑战她的威信, 当然作为后起之秀的白银花,无论是长相还是风骚泼辣劲,在白家沟都是鼎鼎大 名的,可是人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把她排到郑小茶的前面,大家一致认为,白银花 要想取代郑小茶,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且白银花如果要想取代郑小茶,还 取决于两件事情,第一是郑小茶老了;第二条是她嫁一个像郑小茶的男人白大迷 糊一样能在白家沟里呼风唤雨的人。可是现在白银花不想等到那一天了,她要主 动出击。而这样好的机会送到了眼前,白银花怎么可能让她错过呢。白银花冲上 前去,她要先发制人。她一把薅住了郑小茶的头发,将郑小茶往人群外面拖。于 是两派的男人们都忘了他们是要进行一场武斗的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顿时 响起了满堂的喝彩声。两边的人主动向后撤退了五米,给中间的两位女将空出了 一块足够大的空间。郑小茶没有提防白银花,被白银花得了先机,想转身来抓白 银花的头发,可白银花对郑小茶却是早有防备。于是郑小茶每一爪都落空了。白 银花为了提防被郑小茶薅住头发,将郑小茶的头用足了劲朝下摁。两边的喝彩声 更加的激烈了,也分不出哪一派了,有人在喊:郑小茶加油!郑小茶,加油。   也有人在为白银花叫好。   就在这时,大家看到花子冲进了场子中央,花子喊了一声住手,可是白银花 丝毫没有松开手中的劲道。花子又喊了一声住手,白银花的手松了一松,就是这 一松劲的瞬间,郑小茶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她迅速地薅住了白银花的头发,白银 花尖叫了一声,两个女人就像是两头牛顶在了一起。   花子打了一声呼哨,他的黑猫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人群里发出一阵尖叫。   两边的人群又后退了几米,他们大都拄着手中的棍棒铁锹,饶有兴致地欣赏 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白银花和郑小茶听到有人尖叫,手中的劲都松了一些,还保 持着那种顶牛之势。黑猫却在花子的指挥下,一下子蹿上了白银花的肩头,白银 花吓得妈呀一声松开了手。花子将猫招了回来,猫还在他的怀里尖叫不已。   【壹伍】   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了解决呢。这时风水先生 踱着方步走到了中间。木匠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走到了中间。风水先生对白大 迷糊说:尊敬的村长先生,我们现在坐下来商量解决这件事,您说怎么样。   白大迷糊说:白折腾私自闯进广播室,性质相当严重,我们一定要严惩。   风水先生转身对白折腾说:白折腾先生,您信得过我吗。   白折腾说,当然信得过。   风水先生说,那好,作为上级派来的医师,我们本来是调查郑小茶的事情来 的,就在我们把事情调查清楚,准备回去向上级报告时,村里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情,我们不得不出来主持公道,这也是我们的职责,当然啦,这样一来,我们又 走不成了,我们又得在白家沟多呆一些时间了,我是多么的想回家呀。   风水先生这样一说,村民们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想想人家不远百里,离开 家乡,为了白家沟的事情,还要在这里继续受苦了。   风水先生说,现在我希望大家帮忙收拾好碗筷,长者好心请大家吃流水席, 我们却在这时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们这是对长者的不敬。大家都散去吧。村长 大人,白折腾先生,还有白银花、郑小茶,你们四位就留下来,我们一起到长者 那里去商量怎么样解决问题吧。   风水先生的这个提议得到了村民们的响应,大家唯一遗憾的是白银花和郑小 茶之间还没有分出一个高下来,事情就显得有一些虎头蛇尾了,这让大家觉得余 兴未了,于是在散去的路上,就三三两两的争论了起来,有的说如果打下去郑小 茶就惨了,也有的说,那不见得,我看白银花很快就会败下阵来。花子的猫真的 是很可怕,那是猫吗?那简直是个妖精。   白大迷糊、白折腾,还有长者一行人,最终是坐在了一起。   白大迷糊的意思,对于挑动两派人的战斗,还有打伤白得有的事情,就可以 一笔勾销了,只是白折腾闯进了广播室这件事,白大迷糊认为一定要做出严厉的 处分。白大迷糊不停地说:   太不像话了,我现在还是村长,我还没有下台,怎么可以这样呢。   其实无论怎么处理白折腾,对于白大迷糊来说都是难解心中的郁闷的,从前 白家沟只有他白大迷糊能在这个广播前说话,现在不是了,他白折腾也说过了, 虽说话说得不多,说得也没有他白大迷糊那么自然,但他毕竟是说过了。最重要 的是白折腾只是在广播里喊了那么几声,就差一点又挑起了武斗,如果不是郑小 茶和上级派来的医师们及时出面,白折腾很可能就趁着这个机会将他白大迷糊赶 下台了。   白折腾更加的不甘心,本来是他出面请了医师们治好了村民们的烂脚丫子病, 可是他白大迷糊却借什么长者摆流水席,把他的功劳据为己有,这还不说,还让 他白折腾吃了这么多的肥肉,差一点要了他的命,现在想起来还直恶心,看来这 一辈子是不能再吃肉了。这都不说,本来很有机会把白大迷糊搞下台的,然后趁 着上级的医师在这里,宣布郑小茶是进入了梦游状态,那不就一切事情都按计划 解决了。想到郑小茶,白折腾也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以为这个女人虽说泼一点, 但还是很好控制的,现在白折腾突然发现,就算他扶持郑小茶当上了村长,他白 折腾也是狗咬尿泡空欢喜。想到这里他又有点感谢花子及时的出现,看来今后要 改变策略了。只是那个广播,白折腾心里还是痒痒的。   各人正在想着心思,风水先生威严的咳嗽了一声,说:我们一再强调,要文 斗不要武斗嘛,为什么弄不弄就搞武斗呢?作为上级派来的医师,我对你们的行 为深感不满。我现在宣布一个决定,鉴于白家沟目前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很有 可能再次发生冲突,我们三人工作组就继续留在白家沟村,并且暂时全面接管白 家沟村委的工作。待我们把事情的原委调查清楚,而且拿出合理的处理意见之后, 再把白家沟交给你们。   风水先生说得很坚决,完全是一副上级对下级宣布命令的口吻。风水先生说: 现在,我们要做的几件事是,先把被白折腾毁坏的广播室的门修好,我们现在看 得很清楚了,广播室对于白家沟来说有多么重要。第二件事,请村长大人将广播 室的钥匙交给我来保管。这件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村长大人,快点将钥匙交出来 吧。   白大迷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将手放在嘴边打得哇哇响。白大迷糊又伸了 一个长长的懒腰,说:我好困呀,我要睡了。   白大迷糊说着就趴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风水先生知道这个白大迷糊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犯困的,可是白大迷糊既然睡 了,那就谁也不能打扰他。风水先生摇了摇头,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风水先 生于是对长者说:长者您认为我这样处理怎么样?   长者眯着眼说,我活了这么多年了,从来白家沟村的事情都是白家沟村的人 打点的,上级只是给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从来没有听说过上级派来的人接管白 家沟村的事情。   风水先生说:其实不是我们想接管,您以为我想管吗?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 罢了,我们也不会长期管下去,我不是说过了,我们只是临时接管吗?白家沟村 的事情,也不是我们三个说了算,我们要成立一个白家沟村临时管理委员会,简 称临管会,由我们在座的八个人组成,在白家沟的事情没有处理好之前,村里所 有的决定,都要我们中的半数以上的人通过才能实行。   长者说,我也就是说说,我老了,什么事也决定不了,你问问他们的意见吧。   白折腾说,我同意上级的意见,不过我希望,广播室的钥匙由我来保管。   白银花说,我也同意。   郑小茶也没有说什么。   风水先生说,那好,大家都通过了,那我们明天早上还来这里开会,讨论钥 匙由谁保管的事情。   【壹陆】   白大迷糊和白折腾比谁都清楚,掌握了白家沟村广播室的钥匙,就等于掌握 了白家沟村发号施令的权力,因此讨论钥匙给谁保管,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没 有结果的话题。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月,依然没有得出一个结果,在结果没有做出之前,白大 迷糊拒不交出广播室的钥匙,因此白大迷糊每天都要起很早,赶到会议开始之前, 坐在他的扩音器前,清清嗓子,然后开始了他那一成不变的演说。不过现在的演 说有点侧重于时时提醒广大村民们不要忘了,有一小撮敌人蠢蠢欲动,要村民们 打起精神,提高警惕。一般的情况是,白大迷糊的讲话还没有结束,或者才刚刚 开始说几句,白折腾就赶到了村部。这时白大迷糊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关掉广播, 然后锁好了门,端坐在会议室里,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各坐在长形会议桌的两端, 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等候其它几个临管会成员的到来。   每天早上八点整,木匠就来了,从来不早到一分钟,也不迟到一分钟,木匠 来了,也是一言不发,三个人都正襟危坐。只有等风水先生到来之后,会议室就 热闹了起来,风水先生的话很多,不过在人员未到齐之前,大家谁也不提钥匙的 问题。白折腾说:尊敬的医师,您昨天说的那个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风水先生说:你还想听?   白折腾说:时间还早呢,我看长者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到的,下雨天打孩子, 闲着也是闲着,您就继续讲嘛。   风水先生就说他记不清昨天讲的是什么故事了,却说他在白家沟发现了一桩 怪事,他说不清是不是见了鬼。他这样一说,其它三人都竖起了耳朵。不过白大 迷糊虽说支愣着耳朵在听,却将头伏在了桌子上,白大迷糊是一村之长,是坚定 的唯物主义者,对于这些唯心的东西,他总是不屑一顾,如果不是因为讲这些唯 心故事的人是上级派来的医师,而这医师对于他的前程事关紧要的话,他一定会 当面将风水先生驳得面红耳赤没有回嘴之力。   又是遇见了鬼吧。   白银花人还在外面,声音先传了进来。这些天听风水先生讲鬼故事,听得白 银花晚上一个人睡觉总是关上了门窗还吓得被子蒙头,连撒尿也不敢出门了,总 是觉得有影子在门口晃来晃去。可是她又禁不住地想听风水先生讲的鬼故事。   白银花坐下来,风水先生说:也说不好是不是鬼,我也没看清楚。前天晚上, 睡觉前我喝了一点小酒,睡不着,一泡尿憋得紧,于是我起来撒尿,刚出门,我 看见从远处过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一边走一边抽着烟,手中的烟火一明一灭,我 撒完了尿,想这是谁呀,半夜三更地在外面游荡,我就看见这个人走了过来,一 直走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那烟火停住不动了。   白银花说:你就没有去看一看。   风水先生说:我看那烟火不动了,也就进门睡觉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半夜 起来小解,又看见了他,也是那么从远处走过来,手中的烟火一明一灭,也是走 到那棵树下就不走了。我喝问了一声,谁。那个人叫了一声:收鸡毛鸭毛鹅毛烂 铜烂铁烂胶布换火柴。   白银花说:你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不是有月亮吗,我半夜里 想解手,可是这些天听多了鬼故事我不敢起来,睡在床上我就看见我的窗口有一 个黑影,我吓得叫了一声,那个黑影才不见了。   大家就这样闲扯着,终于等来了长者和郑小茶,只是花子还没有到。郑小茶 就说,怕是还在睡懒觉吧,要不我去叫叫他。   郑小茶说着起身就朝花子住的窑场走去。这个花子,他情愿住在窑场里,村 里安排了住处他却不住,他说他住窑场住习惯了。   郑小茶想着花子,她觉得有必要找一个时间和花子好好地聊一聊。她隐隐地 觉得上级派来的三个人都不简单,风水先生给她的感觉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受人尊 敬的医师,虽说他医好了全村人的烂脚丫子,刚才听到了风水先生说到了那个黑 影,她想到了货郎,其实白大迷糊和白折腾,还有白富贵,都想到了货郎,只是 没有一个人说。这天夜里,村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先后有几个人去了山坡边的 那片狗尾草中。他们的行踪都被风水先生和花子看在了眼里。只是这几个人都只 是在狗尾草中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了。   每次见到木匠,郑小茶都有一种恐惧感,她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可是 她感受到了这种恐惧,木匠是三人中最低调、也是最踏实的人,可是郑小茶时常 能感觉到他的背后吊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闪动着让她恐惧的光。郑小茶在这 时,已感知到了命运的暗示,可是这种暗示是混沌不清的,她并没有想到后来发 生的一切,也就无法提前做出准备。   风水先生的眼睛里倒没有什么让人感到不安的东西。   花子的眼睛,总是有一些让郑小茶感到亲切和温暖的东西。   郑小茶一开始怀疑盯在她背后的眼睛是花子的,郑小茶也在暗中观察着花子, 有时她背对着花子坐着,她能感受到花子在盯着她,她猛地一转身,花子果然在 看她,可是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花子的眼里流出的波光让她感动无比,那波光 像是春风吹过了楚水时泛起的波光。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背后那一双眼睛是木匠 的无疑了。木匠平时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洞洞的,这种空洞使她感到了不安。 郑小茶觉得花子是可以信任的,她想和花子好好地谈谈,但是花子好像故意在避 开她。   郑小茶走到花子栖身的窑场时,花子还蜷在被窝里打着呼噜,花子蜷着身子 的样子像一根羽毛,轻轻拂动着郑小茶的心,郑小茶突然有了一种摸一摸花子的 冲动。郑小茶抑制不住她的冲动,轻轻地走了过去,可是睡在花子身边的黑猫突 然站了起来,躬着腰身,冲着郑小茶发出低沉的吼叫。   郑小茶惊叫一声,朝后跳了两步。花子就醒过来了,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 惊魂未定的郑小茶,花子摸了摸黑猫,黑猫温顺地跳到花子的肩膀上,用爪子梳 理着花子的头发。郑小茶语无伦次地说:   开会了,都等你很久了,我来叫你。   花子说:这么早就开会了?   郑小茶说,还早呢,太阳都晒着屁股了。   花子咧开嘴笑了笑,说:开会一定要叫上我吗,我还想睡一会儿。   郑小茶说,那你就再睡一会儿吧。   花子就真的倒头又睡了,郑小茶找了一块砖坐了下来,郑小茶就这么坐着, 就那么温情地看着花子,郑小茶突然感觉到眼眶潮湿了,鼻子发酸。郑小茶想起 了很多的往事,她以为她早已将过去都忘记的了,可是现在这一切都那么的生动 了起来。   收鸡毛鸭毛鹅毛,烂铜烂铁烂胶布换火柴……   郑小茶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时光深处的叫卖声。可是郑小茶突然看见黑猫又 躬起了身子,紧张地盯着窗外。郑小茶没有回头,她感觉到了那种恐惧来自窗外。 郑小茶从黑猫的眼睛中看到了一双阴郁的脸。是木匠。木匠走了进来。郑小茶本 能地挡在了木匠的面前。木匠说:怎么了。   郑小茶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白银花也跟了进来,白银花一来,紧张的空气 就消逝了。白银花说:怎么啦怎么啦。   郑小茶说,他在做梦。   花子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想睡着,他只是想在郑小茶的注视下睡一会,可是闭 上眼睛,他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紧张之中, 睡觉也处于高度警觉状态,哪怕睡得再死,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醒过来, 可是这一次他睡得很香,以至于木匠和白银花都进来了他也没有醒,他的脸上还 带着笑。木匠说:   把他叫醒不就得了。   郑小茶说:你不知道吗,白家沟的村规,做梦的人是万不可叫醒的,特别是 在白天做梦的人。   白银花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木匠和郑小茶也退了出去。不一会 儿,白折腾也过来了,白折腾对于这个会议开了一个月,还未决定出一个结果而 深感不安。他发现了原来他的敌人不仅仅只是白大迷糊,而郑小茶,甚至于工作 组的三个人,都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他急于解决这个问题。   风水先生提到了货郎,虽说他并没有说出货郎的名字,可是白折腾知道风水 先生在试探他了。这一切都让白折腾深感不安。可是花子在睡觉,而且还是在做 白日梦,那么说来今天解决问题的愿望又要落空了。本来白折腾计划就在今天的 会议上,将由风水先生提出以无记名投票来决定钥匙该谁保管的。当然早在这之 前,白折腾就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白富贵,风水先生,郑小茶都答应了投 他的票,木匠表示将投弃权票,那么其它人就算全部都投白大迷糊,钥匙也将由 他白折腾保管了。昨天白折腾找到花子时,花子只说他心里有数,投谁不投谁到 时就知道了,可是今天这个花子却在这里做起了白日梦,这让白折腾心里急得不 行。白折腾在门外转了几个圈,一挥手说:不行,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去把花 子叫醒。   白银花说:可是他现在在睡觉。   郑小茶说:而且还是在做白日梦。   白折腾说:是的,按照我们白家沟的村规是不能叫醒做白日梦的人的,可是 规矩是人定的,我们可以改变他,再说了,助手先生又不是白家沟的人,他是上 级派来的,他不受白家沟村村规的约束。白折腾说着就要进窑场里面。郑小茶却 挡在了白折腾的面前,郑小茶说:   你敢打扰正在做白日梦的人,你会受到老天爷的惩罚。   白折腾犹豫了一下,可是他实在不想让这个事情再拖下去了,夜长梦多,他 不能错失这次机会,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机会了。白折腾带头冲进了花子睡觉的 屋子。其它的人也都跟了进来。   花子突然从铺上站了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会,指着白折腾说:猪。   白折腾的脸色一变,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白折腾说,您终于醒过来了,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大家都在等你去开会呢。   花子又说了一声猪。花子说完这个猪字,白折腾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其难 看了,脸上的肌肉很狰狞地扭曲着。白折腾说:你说什么?   花子却一言不发,倒在铺上又呼呼地睡了。   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众人都目瞪口呆,紧接着更加让他们吃惊的事就发生了。 真的有一头猪站在了门口,冲着大家哼哼地直叫唤。白折腾一转身就看到了那头 黑色的大肥猪。白折腾突然捂住嘴,弯着腰跑了出去。白折腾跑到外面,就牵肠 挂肚地吐了起来,将早上吃得东西全部吐完了,白折腾虚脱了一样,倒在了地上, 嘴角还在不停地抽搐。可是事情并没有完,那头猪却朝白折腾跑了过去,拱开了 白折腾,吃起了白折腾吐出的秽物。白折腾发觉有什么在拱他,睁开了眼一看, 就看到了一张狰狞的怪脸。白折腾惨叫了一声,鬼呀。白折腾爬起来就跑,边跑 边发出凄厉地尖叫。白折腾的尖叫在这个上午让白家沟都感受到了恐惧。   【壹柒】   会议终于是召开了。白折腾被一头猪吓得在村里狂奔了一气,但是他还是将 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将近中午的时候,他回到了会议室,而这时花子也从梦 中醒来了。一切都按白折腾的计划进行着,风水先生首先以工作组医师的身份提 议,投票决定广播室的钥匙归谁所有。白大迷糊并不清楚这是白折腾和风水先生 早就商定好了的对策,他对自己能够被选中充满了信心。就在要进行投票时,花 子突然说:我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各位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事情吗?   白折腾说:现在是投票时间,咱们投完了票再谈这些与正事无关的事情好吗?   可是花子说他做的这个梦与投票有关,因此他要先说一说。白大迷糊说:那 你就说说吧。   花子说:我梦见了巫师,他对我说多年前他被枪毙了,他说他的儿子,是白 家沟唯一从来不做梦的人,因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现在离开了白家沟。   花子这样说时,在一边的风水先生突然神色大变,不过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一 点,因此也就没有人得以解开风水先生的身份之谜。   白大迷糊的脸色变得更厉害,白大迷糊说:你在说什么,什么巫师白师的。   花子说:是呀,我也不明白,我在梦里对巫师说,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巫师说,我虽说死了这么多年,可是我的阴魂并未散去,现在我将我的魂附在了 你的身上,这样你就会成为白家沟村最会做梦的人,而且你随时都可以进入梦游 状态。   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同时说:嘁,开玩笑吧,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也想当白 家沟村的村长?长者,这件事您可要出来做主了,助手先生是上级派来的,而且 也不是白家沟出生的人,他是不可能担当白家沟村村长的。   白银花却说:也不一定吧。   白银花对花子的印象不错,她帮助花子说话了,她看到了这件事情又有了更 加复杂化的可能,这让她兴奋不已。白银花说:郑小茶也不是白家沟村出生的人。   白折腾说,郑小茶的情况不一样,郑小茶嫁给了白大迷糊,她就是白家沟村 的人了啊。   白银花说:那有什么为难的,花子,不,助手先生,只要在白家沟村找到一 个姑娘,然后入赘白家沟村不就行了吗?   长者说:白银花说得有道理,可是谁会嫁给他呢?你愿意吗白银花?   白银花的脸上飞起了两团红云,象是青龙山顶升起的朝霞。白银花说:只怕 我没有这个福气,他可是上面派来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白富贵恨恨地说,好你个白银花,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风水先生说:可是如果我的助手花子先生就是白家沟出生的人呢?   这样一说,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就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不能乱说,要讲证据的,你有什么凭据呢?   风水先生呵呵一笑,说:你们也别急,我是说如果,是假设。   花子说:你们不要争吵了,我并没有说我要来争这个村长的位置。   花子这样一说,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长者说:真是一代 不如一代了,怎么白家沟的人都变得这么没有教养了呢?白折腾,你的父母没有 教过你吗,不要打断别人说话。我八岁那年就懂得了这些做人的道理,你们怎么 活到这么大了还是没有活明白呢?   白折腾就无限惭愧地低下了头。   长者对花子说,你接着说吧,巫师对你还说了一些什么?   花子说,巫师对我说,保管钥匙的人将会长出一条尾巴。   保管钥匙的人将会长出一条尾巴?每个人都同时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对,花子说,巫师就是这样说的,巫师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现在我们可以投 票了。   白大迷糊说:我才不相信这些鬼话,我才不相信什么巫师不巫师的,那个巫 师这么有本事,当时他怎么就没有算到自己会被枪毙呢?   白折腾说:花子先生,您该不会是想要保管这把钥匙吧,所以讲了这个故事 来吓我们?   花子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偶然做了一个梦,又把这个梦说给了各位听, 至于会不会灵验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我将投弃权票。花子 这样一说,郑小茶也说,我也投弃权票。这样实际上参加投票的只有六个人了。 做好了票,很快结果就出来了,结果是白折腾得了四票。白大迷糊不太情愿地将 广播室的钥匙丢到了桌子上。白折腾伸手将钥匙抓过,犹豫了片刻,就将钥匙揣 进了口袋。白大迷糊说:白折腾,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白折腾嘿嘿一笑说:就算真长一条尾巴又有什么可怕的,听说人还是猴子变 的呢,猴子不都有尾巴吗?   白大迷糊冷笑一声说:那如果长一条猪尾巴呢。   白大迷糊的话才说完,白折腾就捂着胸口呕了起来,呕出一滩绿油油的东西, 半天才平静下来,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捂着胸口说,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在我的面 前提那个字。   白大迷糊说:提什么字啊。   白折腾说:好你个白大迷糊,你明明知道的,你在我的面前装什么迷糊。   白大迷糊一脸不解地说:咦,你这个白折腾,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明 没有说清楚嘛。   白折腾说:就是那个字。   白大迷糊说:哪个字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猪字是吧。可是你有什么权力 不让我们说这个猪字呢?如果你当上了村长,是不是还要禁止村民们吃肉啊。   白大迷糊越说越带劲,白折腾的脸已扭曲得变了形。白大迷糊还在说个不停。 白大迷糊丢掉了钥匙,心里不是滋味,看见白折腾现在这个痛苦样子,他的内心 才好受了一些。风水先生说:村长大人,白折腾自从吃了那些东西之后落下了这 个毛病,您的嘴上就积点德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白大迷糊说:对于这些落水狗,我们就要痛打,要把他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 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白大迷糊看见白折腾的眼里已露出了凶光,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这才住了口。 在风水先生和白银花的连推带劝下离开了会议室。   得到钥匙之后的白折腾,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广播室的门,然后将自己关在广 播室里,一直关到天黑了才出来。不过出来之后的白折腾开始心事重重,精神恍 惚。他在广播室里的半天基本上是这样度过的,先是仔细地将扩音器擦过了一遍, 他要将白大迷糊留在上面的一切信息抹去。在做这件事情时,白折腾的心情是畅 快的。梦想就要成真了。对于白折腾来说,进入这个广播室是他多年的梦想。一 个白折腾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折腾甚至吹起了口哨,他的身体和着口哨的节奏,像是在跳舞,后来他真 的跳了起来。他转起了圈,一圈二圈三圈。他越转越快,转到眼前一阵发黑,感 觉到房间也在快速地旋转了,他停了下来,扶着桌子,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 乎,东倒西歪。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白折腾这时才真正明白了白大迷糊为何把 广播看得比妻儿还要重了。白折腾就着这个晕乎劲伏在了桌子上。也不知伏了多 久,白折腾想,他应该起来对白家沟村的村民们宣布,从今天起,所有白家沟村 的指令都将由他在这里宣布,就算是白大迷糊的指令,哈哈,没有了广播的白大 迷糊,就成一个哑巴了。白大迷糊的所有决定由他白折腾的嘴里说出来,就成了 他白折腾的决定了,这是一件多么爽心的事情啊。白折腾于是坐正了身子,拿过 了话筒刚要说话,可是他很快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话筒拿在手里肉乎乎的,还在 动。像是一条蛇。白折腾吓了一跳,将话筒扔得远远的。可是白折腾很快发现, 这是他的错觉。白折腾于是再一次将话筒握在了手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白折 腾就不动了,他坐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白折腾这一次没有立刻跳起来,凭直觉他 是坐在了一条蛇上,可是这条蛇并没有动。可能是一条麻绳。白折腾想。他轻轻 地站了起来,猛地一转身,椅子上什么都没有。他出了一身的汗,再一次小心翼 翼地坐下。可是他的屁股又坐在了那条蛇上。这一次白折腾的汗流得更多了,白 折腾毛起了胆子,顺着屁股朝下摸,他摸到了一条肉棍。肉棍温热柔软,白折腾 将肉棍紧紧地握在了手中,用力一拉。白折腾一声尖叫: 尾巴——   这一声尾巴传遍了整个白家沟。白折腾也灵醒了过来。白折腾鼓起了勇气又 摸摸屁股,还好,屁股上并没长尾巴。做噩梦了。白折腾浑身上下像是被抽了骨 头,烂泥一样软在了椅子上。后来的时间,白折腾就这样瘫在椅子上,直到广播 室里的光线渐渐变暗,最后成了一片漆黑。   白折腾终于又有了一些力气。这个可恶的花子,白折腾出了广播室就朝花子 住的地方走去。他要让花子收回这个可恶的诅咒。   您收回这个诅咒吧,助手先生。白折腾对花子说。   花子说:收回诅咒?什么诅咒?你是说尾巴的事情吗?您长出尾巴了吗?不 会这么快吧。   白折腾说:我并没有长什么尾巴,可是你的这个诅咒影响了我,我一闭上眼 就开始做梦,就梦见我长了一条尾巴。   花子说:这还不好办,其实不是我的诅咒在起作用,是广播室的钥匙,你知 道吗,只要你丢掉广播室的钥匙,你就不会长尾巴了,不然你迟早会长出一条尾 巴来的。   白折腾说:你又在吓唬我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和白大迷糊串通好了一起 来捉弄我的,你想吓倒我,告诉你,我是没那么容易就被吓倒的。   花子说:那您就等着长出一条尾巴来吧。   白折腾说: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人会长尾巴。   花子说:哈哈,那么你去问一问长者你就知道了。   白折腾来到了长者的家,长者坐在黑暗里,两眼在黑暗中闪动着精光,像是 一个老妖精。白折腾弯着腰进了长者的家门,说:您还没有睡呢。   长者说:是折腾啊,你来啦,你来有什么事呢?   白折腾说:没什么事,来看看您。   长者说:好小子,你一弯腰我就知道你翘什么尾巴。你没事会想到来看我这 个老不死?说吧,遇到什么解不透的事啦。   白折腾听到长者说一弯腰就知道你要翘什么尾巴这句话时,两条腿就软得没 有一点力气了。白折腾说:长者,白家沟村从前有人长尾巴吗?   长者呵呵地一笑,这一笑笑得很神秘。   白折腾说:您笑什么。   长者说:我八岁那年,村里就有一个人长了尾巴,我二十岁那年,村里又传 出说有人长了尾巴。   白折腾说那么您亲眼看见过他们的尾巴吗?   长者神秘而小声地说:白家沟很多人都是长有尾巴的。   白折腾说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的尾巴。   长者说:你怎么忘了,当年村里就开展过一场割尾巴的运动。   白折腾说,您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是开展过割尾巴的运动,可是那好像是 割什么主义的尾巴。   长者说;你懂什么,是真割尾巴,你有我清楚吗?   白折腾说那都割了谁的尾巴?   长者的声音更低了,简直就是在交头接耳,那次的割尾巴运动是雷声大雨点 小,你想啊,那么多人有尾巴,怎么割?不过从那以后,所有有尾巴的人都夹着 尾巴在做人呢。   白折腾说:有这样的事?这不是真的吧。   长者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这个问题好蠢,你怎么这么没有长进呢?你 怎么掌管广播室的钥匙呢?你知道马角为什么离开了白家沟吗?其实马角并不是 去寻找白夜的,一个孩子,丢了就丢了,还用得去找吗?马角知道了一个秘密……   长者越说声音越小,小到后来白折腾几乎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白折腾于 是就提高了声音说:可是这与钥匙有什么关系呢?白大迷糊长期就揣着这把钥匙, 他为什么就没有长尾巴呢?   长者嘿嘿地一笑。说:你怎么不用脑子,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白折腾说您是说白大迷糊长了尾巴。长者的声音突然提得高高的,几乎是用 了吵架的声音:你说什么?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会说这样的话吗?我什么也没 有说。长者说着就坐在那里打起了呼噜。   从长者那里出来,白折腾不时地摸着自己的屁股,让他安心的是,屁股后面 并没有长出尾巴来。他在洗澡前将屁股仔细地摸了一遍,没有长出尾巴。这个小 东西和老东西,白折腾想,不理他也罢。想到白大迷糊是长了一条尾巴的,这让 白折腾又兴奋又害怕。白折腾想,白大迷糊啊白大迷糊,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你的 尾巴给揪出来。   【壹 捌】   拿到了钥匙的白折腾高兴不起来了。   屁股后面没有如花子所诅咒的那样,长出一条尾巴。可是,这个诅咒像是附 骨之蛆,弄得白折腾总是神情恍惚,每天晚上他总是被那个长尾巴的噩梦所缠绕, 白天又被幻觉所纠缠。特别是进入广播室之后,他都不敢坐在那把椅子上了,一 坐下就觉得有一条尾巴压在屁股下面,于是他改为站起来向村民们训话。可是说 着说着就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了,而他分明感觉到有一条尾巴在他的屁股后面 晃晃悠悠。   迷迷糊糊从广播室走了出来,白折腾发觉村民们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头。见 了他像是见了鬼一样都躲着走,这更加重了白折腾的疑心。连白富贵看见他也躲 开了。白折腾就说:   富贵富贵。   白富贵说:我还有事情呢,我走了。   白折腾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了白富贵。白折腾说:怎么了富贵,是不是我讲话 讲得很差劲。   白富贵的脸色已变得极其惊恐。白富贵说怎么会呢,你讲话讲得精彩极了。   白折腾说,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白折腾又压低了声音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对我说实话。   白富贵说,你说你说。   白折腾说,你要实话实说。   白富贵说,我实话实说。   白折腾说,不许扯谎谬白。   白富贵说,不敢不敢。   白折腾说,你长尾巴没有?   白富贵的脸色已变成了紫色。白富贵说我长了尾巴,我真的长了尾巴。   白折腾说,让我摸摸你的尾巴。白富贵一下子蹦起老高,挣脱了白折腾的手, 撒开脚丫子就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壹玖】   白折腾开始到村里转悠,看见有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玩泥巴。白折腾就悄悄地 走了过去。小孩子们玩得正起劲,白折腾咳嗽了一声,正想逗小孩子们几句,就 听见数声尖叫,小孩子们像受惊的蛤蟆一蹦老远。   白折腾被弄得莫明其妙。这时白折腾看见了弟弟白花脸。白花脸看见白折腾 转身就想跑,白折腾吼道:狗日的花脸,你敢跑打死你。   白花脸就不敢跑了。白折腾上去给了白花脸一耳光,说你发神经,看见我跑 什么跑。   白花脸说:尾巴。   白折腾说,好好说。什么尾巴。   白花脸说,你长了尾巴。   白折腾说,放屁,谁对你说的我长了尾巴。   白折腾折了根树枝,朝白花脸劈头盖脸一顿乱打,白花脸捂着头上蹿下跳, 像一只刚从山上捉来的猴。白花脸边蹿边高声地嚎叫着。风水先生这时就出现了。 风水先生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恰当的地方。风水先生说:白折腾你这是干什 么。   白折腾说,我教育我的弟弟,这是我的家事,您别管。   风水先生说:可是你这样把他往死里打,也要有个理由啊,他又没有做错什 么。   没做错什么?没做错什么他跑什么跑?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我有那么可怕 吗?   风水先生说,可能是你的地位与往日不同了嘛。   风水先生说着拿手在白折腾的屁股上拍拍。白折腾现在对屁股是相当地敏感, 他一下子就跳开了,紧张地盯着风水先生,说你想干什么。风水先生呵呵地笑着 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打花脸啦。你打他他只会捂着头干嚎,怪可怜的。   白折腾就丢了手中的树枝,对白花脸吼,死一边去。   白花脸如获大赦,抱头鼠蹿而去。   风水先生说:你有事就去办你的正事吧。   白折腾满脸困惑地瞟了风水先生一眼。往日风水先生总是爱和他没事了瞎扯, 一扯就是半天,看今天的样子风水先生是不想和他多聊啦。白折腾三步一回头地 走了。他一走,周围围观的人就一哄而上将风水先生围在了中间。   有尾巴没有?   你摸到了!   是什么样的。   风水先生看着众人,一本正经地说:看来那个诅咒应验了。   白折腾看见他们围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感觉到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感觉到屁股后面的尾椎骨有一些痒,于是拿手去抠,可是越抠越痒。他总是疑 心这里会长出一根尾巴来。因此总爱去摸尾椎骨,慢慢就形成了一个习惯动作了。 白家沟村的卫生状况是很差的,他的手爪子又脏,天天这样摸,尾椎骨上面就摸 出一个水泡来了,这让白折腾惊骇万分。第二天,这个水泡就破了,摸上去刺痛。 可是白折腾却总是忍不住要去摸这里,于是第三天就感染了,化脓了。他偷偷地 将脓挤了,在上面覆了一层棉花。走路就有点不方便,总是将两条腿张成个夸张 的外八字。   自从管理上广播室的钥匙之后,白折腾就感觉到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一夜之间 变了。看见他来了,村民们就躲着他,他一走,背后就有人在指指点点。他猛地 一转身,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就将指头含到嘴里装模作样地啃了起来。白折腾疑心 那些人都在他的背后说他的坏话。可是说他的什么坏话他并不知道。连小孩子看 见他也是撒开脚丫子就跑。白折腾感觉到了一种难捱的孤独,再这样下去,他简 直要发疯了。现在尾椎开始化脓了,看来是长尾巴的前兆。想到他将来会拖着一 条长长的尾巴,白折腾差不多要发疯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花子的眼。花子在 暗处,白家沟村发生的一切都在明处。一切都在按照花子的设想而进行。现在他 差不多就成功控制了白折腾。   白折腾遇见了村长白大迷糊。   白大迷糊老远就冲着他笑。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谁都知道他是白大迷糊的 死对头,白大迷糊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可是这个老狐狸却对他笑了,这笑 让白折腾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个老东西,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比如说他发现了 他的尾椎骨上快要长出一条尾巴来了。白大迷糊的眼都笑眯了,老远就伸过手来, 握住了白折腾的手,还夸张地摇了摇。白大迷糊说:谢谢你啊折腾,有你管着这 广播,为我分担了不少的工作,我感觉轻松多了,好好干啊,其实我早就想从村 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可是退下来了交给谁呢?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啊。 白家沟村会做梦爱做梦敢做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啊,现在的人都不做梦了,没有 了梦想的白家沟成了一潭死水啊,也有一些会做梦的,可是他们都做一些什么梦 呢,他们都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噩梦啊。你听说没有,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我们 的最高副统帅,他做了一个噩梦,结果从天上掉下来啦!   白大迷糊这样说着,也用手拍了拍白折腾的屁股,说:好好做梦,多做一些 好梦,我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   白折腾像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哎哟一声,吸了一口冷气,手本能地捂住 了屁股。   你怎么啦。白大迷糊将头歪过去看着白折腾的屁股。   白折腾说,没什么。   白大迷糊说,我看你这些天有些不对劲,走路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没什么事 吧。   白折腾说,没什么事。屁股上长了一个水泡而已。   白大迷糊说,呵呵,是吧,一个水泡而已。   白折腾说,你什么意思?   白大迷糊说,什么什么意思?我只是重复了你的话而已,你用得着这么敏感 吗?我又没有说你的屁股后面长了一条尾巴。   白折腾一跳三尺高,想骂白大迷糊你才是真正的长了一条尾巴。可是屁股上 的水泡使他跳到二尺半时就落了下来,歪着嘴吸着凉气,吸得梭罗梭罗响。白大 迷糊说:   好啦好啦,这是一份通知,你拿到广播室去播一播罢。自从上次下过那场雨 之后,白家沟村有几个月没有下雨啦,连河里的水都引不到农田里了,你没有发 现树都快干死了吗?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很多的蝗虫。这样干的天,怕不 是要闹虫灾哟。闹过蝗灾之后又该割尾巴了。   白折腾进了广播室,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份通知读完了。他现在没有心情去享 受站在广播前对着全体村民们训话时的幸福感了,事实上他现在已没有丝毫的幸 福感可言。白折腾像是一只发了瘟的公鸡,在成功夺得钥匙的掌控权之后,迅速 地蔫了下来。   这时花子不失时机地找到了白折腾。花子的到来,让白折腾看到了一线希望。 可是他却不知从何说起。花子说:现在白家沟都传开了,你还不知道吗?   白折腾说:什么传开了。   花子说:大家都说你长了一条尾巴。有的说你是长了一条猴子尾巴,有人说 你长了一条猪尾巴。花子说到猪尾巴时,白折腾赶忙捂住了嘴,接着哇啦哇啦地 呕起来。   花子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不会长一条猴子尾巴 的,也不会长出一条那个东西的尾巴。你是人,人长的肯定是人的尾巴,你说是 吗?   白折腾哭笑不得地说:什么这尾巴那尾巴的,我根本就没有长尾巴。   花子说:是吗?那怎么全村的人都在传说你长了一条尾巴呢?   白折腾说:谣言,完全是谣言。   花子说:对,是谣言。可是你想,会是谁造的谣呢?   白折腾说:那还会有谁,除了白大迷糊还会有谁?他见我掌握了钥匙心里不 甘,就编出了这样的话来攻击我。   花子说那你就让他这样攻击、污蔑你吗?你要反击。反击你懂吗?   白折腾说:反击?这样说您是支持我的。   花子说:不仅仅是我,我们工作组的三个人都支持你。   可是我怎么反击呢?白折腾说。   花子说:首先你要利用广播向全体村民说明,你根本就没有长尾巴。然后你 再进一步指出,真正长了尾巴的人是白大迷糊。然后我们三人小组就将白大迷糊 就地免职。   白折腾说:好,好主意。可是白大迷糊真的长了尾巴吗?我们有什么证据呢?   花子说:白大迷糊长了尾巴这是肯定的,所有掌控过这把钥匙的人都会长出 一条尾巴来的,只是没这么快而已,你要在你的尾巴长出来之前把白大迷糊打倒 在地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花子的一席话让白折腾欢欣鼓舞。可是,白折腾说: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所有掌管钥匙的人都会长出一条尾巴来?   花子说:这是巫师在梦里给我的提示。当然,如果你现在交出钥匙,也就是 说你主动将钥匙交给白大迷糊或者别人,你还是不会长出尾巴来的。你自己选择 吧。人的尾巴是藏在裤子里的,你自己不说,有谁知道呢?白大迷糊长了这么多 年的尾巴,有谁知道呢?   白折腾将拇指和食指张成一个八字,捏着下巴,在屋里转起了圈。在他转到 第八圈时,突然一挥手,说:长尾巴就长尾巴。不过你要为我保守这秘密。   花子说:这个你放心,我迟早有一天会走的,离开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白家沟,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白折腾站在扩音器前,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他觉得他的这声咳嗽和白大迷 糊有得一比,几乎是不相上下了。他感觉到屁股后面的那条尾巴快长出来了,不 过白折腾不在乎了,不就是一条尾巴吗?长出来了又何妨,反正别人是看不到的。 白折腾这样一想就有了底气。白折腾说:白家沟村的全体村民们听着,这些天来, 我掌管着广播室的钥匙,这是我们白家沟村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是一次巨大的胜 利,是历史潮流的必然,可是有一些人,这个人是谁我就不点名批评了,却在村 里散布谣言,说我长了一条尾巴,这是胡扯嘛,纯粹是胡扯,是不负责任的,是 对白家沟新生力量的无情中伤。希望村民们认清形势,看清有些人的丑恶嘴脸。 而那些造谣说别人长了尾巴的人,他自己可能就是长了尾巴的。我们要认清我们 身边的这些长了尾巴的人,把他揪出来,把他的尾巴割掉。   白折腾的意思很明确,他将矛头真指白大迷糊,虽说他没有指名道姓指出白 大迷糊才是长了尾巴的人,可是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了,不明白的人就会去打听, 白折腾这是说谁呢?说谁呢?还能说谁?说白大迷糊呗。于是不明白的人也就明 白了。白折腾一口气念完这些,头上出了一头的汗,他习惯性地摸了一把屁股, 这次他摸到了一条尾巴,一条真正的尾巴。   【贰零】   掌握广播的好处一下子就显示出来了。白折腾只需要站在广播前说上几分钟, 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原来白大迷糊也是长了一条尾巴的。白大迷糊如果想要解释, 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只能依靠村里那些长舌的人来为他辟谣,这样一来他的声音 的传播速度就大打折扣了,和白折腾的声音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最要命的是,明 明是他白大迷糊下达的命今,比如说抗旱工作的安排,就是他白大迷糊做出的决 定,可是这个决定是从白折腾的嘴里说出来的,这就大不一样了,在白家沟的村 民们看来,这个决定就是白折腾做出的,白大迷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现在他又被称是长了一条尾巴的人,他在村里的威望顿时一落千丈。   白大迷糊更加迷糊了,他时常会犯困,有时走着走着,困劲就上来了,他就 找一个草窝一头钻进去,一睡就是半天,而且一睡着了他就会做噩梦,他会梦见 他的第一任妻子,梦见他的女儿,梦见他的女儿的女儿,这三个女人就是那么静 静地看着他,也不说一句话。他就去追她们,他对她们说他错了,他现在后悔了, 可是三个女人还是一声不吭。就像是浮在云雾中间一样。白大迷糊还看见了儿子 白夜,白夜突然从三个女人的背后飘了出来,白夜的手中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冷 笑着朝他走了过来,他惊叫道,你要干什么。白夜说,我是来帮你的,帮你把尾 巴割掉。白夜说着就上来薅他的尾巴,一下子就薅住了,白夜将他倒提了起来, 像提着一只猴子。白夜狞笑着说,来吧,我来帮你把尾巴割掉。白夜说着手起刀 落,白大迷糊一声尖叫,他猛地惊醒了过来。他听见那尖叫的声音在离他远去。 他浑身大汗淋漓。   白大迷糊看见了花子,花子肩头蹲着那只黑猫。黑猫的眼神让白大迷糊想起 了货郎。这只黑猫原来是货郎的化身。白大迷糊当时就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用 手撑着地后退了两步,惊恐地望着花子说:你要干什么。   花子说,干什么?我什么也不干,我看见您睡在这里了,以为您病了,我来 看看您。   白大迷糊说:我没病,我不要你看。   花子说您别忘了,有病就要治病,您的烂脚丫不是我治好的吗?也许我能帮 你。   白大迷糊说你是谁?   花子说:村长大人,您不会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吧,我是花子,对了,你们 说我是医师的助手。   白大迷糊说:我是说你到底是谁?你骗不了我的,你说你来白家沟干什么来 了。   花子说我是谁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是你的噩梦。   花子这样一说,白大迷糊的眼前一阵发花,眼前的这个花子和刚才噩梦中出 现的那个要割他的尾巴的白夜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你是白夜?白大迷糊说。   白大迷糊又摇了摇头。白大迷糊说:你不是白夜,白夜今年才六岁,白夜没 有你这么大。   花子笑容可掬,花子说,村长大人,您再仔细看看,看清楚了。   白大迷糊就仔细地看,白大迷糊就从花子的身上看出了一张猫脸。   你是货郎?   白大迷糊吓得以手撑地再次后退了两步,可是花子紧紧地跟了上来,花子还 是那么笑容可掬,花子说您再看仔细了。   白大迷糊说不对,你不是货郎,怎么会是货郎呢。货郎,货郎。   白大迷糊吓得翻身就跑,不要命了地跑。白大迷糊从村里一直朝村外的河边 跑去。白大迷糊毕竟老了,没有跑多远就跑不动了,他双手撑着大腿,哈着腰, 舌头伸得老长,像一只狗一样喘着气。一团阴影罩了过来。他转身又开始没命地 跑。这一次他一口气跑到了河岸边。他再也跑不动了,倒在地上,眼看着那团阴 影像是一团乌云一样罩了过来。白大迷糊绝望地喊着: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到底 要干什么,你要我这条老命你就拿走,有种你就来拿走。   白大迷糊喊完这句话,却没有听见回声,他睁开了眼,哪里有人在跟着他, 分明是一块乌云飞快地遮住了太阳。   河滩边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两声捣衣声,空空空空,捣衣声传到了对面的 山上又传了回来。   白大迷糊爬了起来,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白大迷糊揪了揪自己的胳膊,痛。 难道我这是在做梦了?白大迷糊在河岸边坐到了太阳偏西才回家。回到家中,家 里冷冷清清,郑小茶不知去了哪里。白大迷糊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 这一刻他开始怀念过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了。   白大迷糊并不知道,他现在已钻进了花子布好的口袋里,他成了花子的袋中 之物,砧上鱼肉。   郑小茶,我是对不起你的。   白大迷糊叹了口气,都是这该死的尾巴。白大迷糊想,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尾 巴,他也不至于冷落了郑小茶,郑小茶也不至于和别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他也不 至于做出那些罪孽深重的事情来。白大迷糊伸手去摸屁股后面的尾巴,这一摸白 大迷糊薅了个空。白大迷糊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的手有些发抖,他再次把手摸 向了他的屁股后面,这一次他又摸了个空。白大迷糊疯了一样地跑进了屋里,他 脱下了裤子,再一次将屁股后面仔细地摸了一遍,哪里有什么尾巴。白大迷糊用 手在屁股上揪了一下,痛,白大迷糊还是不放心,他又将头在墙上用力地撞,一 下,两下,三下,血顺着额头往下淌了。白大迷糊突然跳了起来:我的尾巴没有 了,我没有尾巴了。我的尾巴呢?难道说从前的尾巴是一种错觉,或者说是一个 梦。也许,我只是在梦中长了一条尾巴?   这个发现让白大迷糊欣喜若狂。白大迷糊就这样光着身子跳出了家,他在村 子里飞奔,他一路跑一路喊:我没有长尾巴,哈哈!我没有长尾巴。你们都来看 啊,我没有长尾巴。   他一边喊着一边朝人多的地方跑,他拉住他遇见的每一个人说:你看,哈哈 我没有长尾巴。我没有长尾巴。   白大迷糊在这个下午光着身子在村里跑了十二圈,他一点也不感到累,他就 这样跑,就这样喊。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小孩子,他跑到哪里,哪里的女人就尖 叫着躲开了,男人们都惊恐万状地盯着他们平日里一脸威严的村长大人。白大迷 糊开始是在边跑边狂呼大笑,笑到后来他就不跑了,他坐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下嚎 啕大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村里人都被他的哭声感动了。村里从来没有人听 过见过白大迷糊哭得如此伤心过,他的前妻死了他没有哭,他的女儿死了他没有 哭,他的女儿的女儿死了他也没有哭,白夜失踪了他更加不会哭了,可是今天他 哭了,哭得是如此的伤心,一下子将他这一辈子没有流的泪都补了回来,他的眼 泪和着鼻涕一起往下淌,他一抓一把地往地上抹。   风水先生实在看不过去了,风水先生找了一件衣服,风水先生将衣服盖在了 白大迷糊赤裸的下身。风水先生在这一瞬间就决定原谅他了:村长大人,别哭了。 再哭会哭坏身子的。风水先生说。   可是白大迷糊并不领情:我就要哭我高兴哭,您看您看,我没有尾巴,我没 有长尾巴。谁说我长尾巴了呢?风水先生说,我们都相信你,你没有长尾巴,那 都是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言。   您还是回家去吧。   这时其它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也七嘴八舌劝着白大迷糊,他们说:村长您 回家去吧,我们都相信您,您是没有长尾巴的。   白大迷糊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他只看见无数张嘴在他的面前一张一合。白大 迷糊突然说:不要叫我村长,我不是村长了,我再也不当这个村长了。   风水先生说,当不当村长的事我们改天再说,您先回家去把衣服穿好。是谁 造的这个谣言,我们一定会查清的。   白大迷糊说:不用查了,查它干什么呢?什么也不用查了,我是真不当这个 村长了,郑小茶也不当村长,让白折腾去当这个村长吧。   白折腾在人群里,听到白大迷糊说让他当村长,白折腾当时差点跳了起来。 可是屁股后面的那条尾巴是太可恶了。如果说白大迷糊是长了尾巴的,那么白折 腾对于自己屁股后面的尾巴还是可以忽略不记的,可是现在白大迷糊光着身子站 在大家的面前,这不仅证明了他没有长尾巴,也一下子残忍地打破了白折腾内心 的平衡。白折腾因此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他为这条尾巴伤透了脑筋。这时他看 见人群中的花子,花子在对他招手,白折腾就朝花子走了过去。花子在前面走, 白折腾跟在花子的后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河边,这时太阳已完全的落下去了。 河面上泛着一些清冷的光,河水就显得深不可测了。   花子站住了,白折腾也跟着站在那里。白折腾说:您叫我有事吗?   花子嘿嘿一笑,花子说:你看,那河里面是什么。   白折腾顺着花子手指的方向看,说,什么也没有啊。   花子说,你再看看。白折腾揉了揉眼,说,还是没有看见什么。   花子说,河里有很多的鬼魂,他们在向你招手,你没有看见吗?他们在叫你 的名字,你没有听见吗?昨天夜里你磨牙了没有?   白折腾说:您在说什么助手先生?   花子说:尾巴是必然的产物。你还记得小尾巴吗?   白折腾吓得直往后退。   你看那河中,那个小姑娘,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尾巴?   白折腾转身想跑,可是腿在发抖,一点劲都没有。白折腾的牙齿开始上下打 颤,磕得脆响。   花子说:你真的磨牙了。一个无常站在你的身后。   白折腾喝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白折腾说,你别在这里给我装神弄鬼了,我 不信这个。   花子说:不是我装神弄鬼,是你疑神疑鬼。说说吧,说说。   白折腾说你让我说什么。   花子说:你知道我让你说什么。说说吧,你只有说出来了,你的噩梦才会结 束,你的尾巴才会消逝。   白折腾带着哭腔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呀。   花子说:不要试图掩饰自己的罪恶,你的所作所为无一逃得出我的眼睛,那 一片狗尾巴草,那个黑衣人,还有货郎。   白折腾说:你不要逼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白折腾说着抱头鼠蹿而去。花子站在河边的黑暗里,他的泪水打湿了冰冷的 脸。花子知道,白折腾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十一〗   白夜和马角走在山间小路上,与其说是在寻找进入白家沟村的道路,不如说 是在信马由缰的走到哪里算哪里。白夜说马角叔叔,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那个 巫师的儿子,您对我讲的那个葵和有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对吗?   马角神色平静,波澜不惊。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真的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一 个重情重义的人,您真的了不起。马角淡然地说了一声是吗,你真的这样看你马 角叔叔?白夜说还有什么人比得上您呢?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您可以在 外面漂泊十年,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您就可以拿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   马角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马角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一些山鸟惊得扑楞楞乱 飞。马角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到后来却变成了失声的痛哭。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怎么啦。”   马角抹了一把泪,说:“你高看你马角叔叔了,你知道在白家沟村,村民们 怎么看我吗?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个白痴,认为我是想老婆想疯了。”   白夜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您,您在我的心中都是一个英雄。   马角说:“英雄,呵呵,我马角也是英雄?!”马角长叹一声,说这十年的 辛苦,能换来你这一句话,死也值得了。   白夜说:“那么,葵,您的妻子,她真的是跳水而死的吗?”   马角说:“我不想再提这些悲伤的往事。”   白夜说那您说说我的父母,我是说——我的亲身父母——的故事吧。白夜发 现他现在开始对白家沟,对他的亲生父母产生了了解的兴趣。   马角说:“孩子,你开始想念白家沟了。我真不知道该为你的这个转变感到 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既然你想听,我就说说吧。可是三岁没娘,说来话长 啊,我从何说起呢?从你的父母亲结婚时开始说起吧。你的父亲白大迷糊,是白 家沟村的村长,他认识你的母亲时,就是白家沟的村长了,你的母亲,郑小茶, 你可以想象得到,她不是白家沟的人,白家沟没有姓郑的人。关于你母亲的来历, 其实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有的人说是迷了路误闯进白家沟的,有的说是从上游 的江河里飘来的女子,总之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白家沟的人按往常一样出工, 结果他们就发现了你的母亲郑小茶,她当时昏倒在白家沟的白河边,身上湿漉漉 的,很瘦,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她面色铁青奄奄一息。村民们掐你的 母亲的人中,灌姜汤,总之用尽了办法,终于是救活了你母亲。你母亲睁开了眼, 她气息微弱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是到了哪里。   你父亲白大迷糊说,这是到了白家沟了。   你母亲说,白家沟,我是在做梦吗?   你父亲和围在周围的乡亲们就都笑了起来。你父亲说不是在做梦是真实的, 我们这个村庄叫白家沟,我是这个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也就是一村之长,你懂 吗?   你的母亲说,我懂。   你父亲说姑娘,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到了这里来了?你说出 来我们送你回家。   你母亲一听这话,泪如雨下,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只记得我的名 字叫郑小茶。   你父亲说你再想想。   你母亲摇了摇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父亲对村民们说,她可能是脑子受了伤,她想不起来了,我们把她留下来 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想起来了。   于是,你母亲就留在了白家沟。过了一段时间,你母亲的精神就好多了,脸 色也好了人也丰满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你母亲是那么的美,美得像一匹母 马。你母亲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和白家沟村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白家沟村也有漂亮的女人,可是她们的身上没有你母亲身上的那种说不出来的 东西,后来我在外面这十年,也到过了一些城市,长了一些见识,我才知道,你 母亲身上的那种神秘的东西,是气质,气质你懂吗?一种高贵的气质,一种城里 人身上才有的气质。我由此推断,你母亲一定是个城里的姑娘,至于她为什么到 了白家沟,我想你母亲并没有忘记,她记得很清楚,只是她从来不说,她是真的 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呢?还是有意在回避过去?我认为是后者。   你母亲郑小茶成了白家沟男人们的梦,说句不该的话,我也在梦里梦见过你 母亲郑小茶,她是那么的美丽,她一开始不怎么说话,不像后来那么泼辣那么大 胆,她是在嫁给你父亲之后,才开始变得这样泼辣的,其实我觉得你母亲是在破 罐子破摔,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孩子,很多的事情,都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也 不知道真相,你就把他这成一个故事吧。”   白夜说:“我的母亲很美丽,还是一个城里的姑娘,她怎么就甘心嫁给了我 的父亲呢。”   马角说:“是呀,这也是个谜,你的母亲那时还年轻,没有人知道她当时有 多大,她总是那么年轻,你父亲比她大了很多,她为什么嫁给了你的父亲呢?一 开始,我们以为你的母亲是看上了你父亲的权势,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的母 亲对于权力没有一点兴趣。后来村里有过各种各样的传言和猜测,比较接近事实 的猜测是,当时你父亲死了妻子已有了多年了,你父亲看上了郑小茶,于是你父 亲就托了村里的长者去说媒,可是长者说媒并没有说成,你母亲说她不嫁人,到 死也不嫁人。于是你父亲就亲自和你的母亲谈话了。   你父亲说,郑小茶同志,你到我们白家沟村也有一些日子了,你还是想不起 来,你的家在哪里吗?   你母亲说,我想不起来了。   你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我们不能一直留下你,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留下你不合规矩,现在已有很多人对留下你表示不满了,是我在给你顶着呢,可 是我这个村长也不能带头违反村规不是,因此我们只有把你送出白家沟了。   你母亲当时就哭了,她给你父亲跪了下来,求你父亲留下她。   你父亲说,其实要留下来也很简单,除非你在白家沟找个人结婚。   你母亲当然明白了你父亲这话的意思,你母亲说让她想想吧,你父亲说,给 你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你不做出决定,我们只有将你送走了。   当天夜里,你父亲又托了村里的长者再次去了你母亲那里去说媒,你母亲就 同意了嫁给你的父亲了。   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一开始你母亲还是经常一个人 偷偷流泪,我亲眼看见过的,你母亲一定是不甘心就这样嫁给你父亲,可是她为 什么那么害怕被送出白家沟呢?她到底在害怕一些什么呢?这事没有人知道。总 之你母亲心里很苦。你父亲一开始对你母亲也是百依百顺的,可是他的百依百顺 换不来你母亲的笑脸,你父亲渐渐就失去耐心了,最主要的是你母亲的肚子一直 是平平的,于是村里有传言说你父亲虽说得到了你的母亲,可是却没有得到你母 亲的身子,更别说是心了。当然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还有人说,你父亲得了 一种很古怪的病,例如长了一条尾巴或者在那关键的部位长了鳞甲,总之一句话, 你母亲和你的父亲关系不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直到第二年,白家沟来 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的出现,打破了白家沟的平静,也改变了你的母亲郑小 茶。”   白夜说:“这个人是谁?”   马角说:“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到了白家沟。白家沟很少有外地人进来的,白 家沟的人一般是不欢迎外地人的。那个人是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货郎进入了白 家沟,却将白花脸吓成了一个傻瓜,把白花脸的娘变成了一个哑巴。本来村里是 打算将他处死的,可是货郎送了你父亲白大迷糊很多东西,白大迷糊就放过了货 郎,不仅放过了货郎,从此之后,每隔一个月,货郎就会来到白家沟一次,带进 来一些香烟绣线糖果,换走鸡毛鸭毛之类。每次货郎来了,都会先到你家里,让 你父亲白大迷糊先挑一些东西。可是有一次,你父亲不在家,货郎于是就遇见了 你母亲。   我们现在无法知道,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都说了一些什么,干了一些什么。 总之后来事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你母亲开始变得快乐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 村里经常能听到她的歌声,后来,你母亲就怀孕了。村子里的人经常可以看到你 母亲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你母亲怀孕了,不到七个月就生了出来一个男孩,这孩子生出来时只有三斤 四两,像一只剥了皮的猫。谁都以为这孩子是养不活的,最要命的是,你母亲连 一滴奶水都没有,好在当时白家沟还有几个奶孩子的女人,于是你父亲就去求那 些人家给孩子吃几口奶,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人小得像猫,胃口却大 得像猪,咬住人家的奶子咕咚咕咚吃起来不松口,吃奶的劲又大,把人家吸得直 咧嘴,拔都拔不出来,这还不算,要是吃饱了还好,要是没有吃饱,这小子就会 抱着人家的奶子乱咬,好几个女人的奶子都留下了他的齿印。”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又在胡编乱造了,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会有牙齿 呢?”   马角说:“不是我胡编乱造,是真的,这孩子刚出生是没有长牙,可是他就 是这样吃百家奶一直吃到四岁。当时白家沟的人就给这个孩子起了一个绰号,叫 小魔头。小魔头一天到晚在村里晃来晃去,看到奶孩子的女人就扑过去,从人家 的孩子嘴里抢过奶子,闷头就吃。不让小魔头吃奶?不可能的事情,小魔头是谁 呀,是村长的儿子,谁要是不让他吃奶,那就意味着得罪了村长白大迷糊,白大 迷糊可不是好惹的。小魔头吃奶人家的奶倒也还了,吃完了还咬人。这样一来, 村里的人都怕了这个小魔头,奶孩子的女人看见小魔头就两腿发软。后来村子里 就有了一个传言,说小魔头长得不像你母亲郑小茶,也不像你父亲白大迷糊。不 像郑小茶和白大迷糊也还罢了,这小魔头却长得有几分像货郎。于是小魔头是货 郎儿子的流言就在村里传开了,后来终于是传进了你父亲白大迷糊的耳朵里,白 大迷糊就开始打你母亲,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小魔头再想吃别人的奶,就 会被人家一脚踢出老远。小魔头哭着去告诉白大迷糊,白大迷糊顺手就给了小魔 头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从此改变了小魔头的命运。他的绰号不再叫小魔头了, 他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小杂种。”   “这个小魔头是我,这个小杂种也是我是吗?马角叔叔。”   马角的眼望着天上飘浮的云,边走边说:“小魔头变成了小杂种了,小杂种 并不明白这种变化,他还是那样追着女人吃奶,可是现在村里的女人对他不再害 怕了,何止是不害怕,村里的女人经常还会故意撩他,看见了小杂种,故意将衣 服撩起来,露出两个或者硕大或者干瘪的奶子说,小杂种来吃奶呀。小杂种并不 知道这些人是在骗他,于是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吃奶,可女人却只是站着,小杂种 够不着。   女人说,想不想吃,想吃叫我一声姑奶奶。   小杂种就叫姑奶奶。叫了姑奶奶还是吃不着奶,小杂种就想咬女人,结果往 往是被女人们一巴掌掴得老远。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当着你母亲的面的,可是 当小杂种一次次哭着回到家里,白大迷糊却并没有为他出头时,他就哭着去找你 母亲,你母亲就抱着他哭,母子俩哭得真伤心。   哎,这样的事情多了,你母亲终于是忍不住了,当有一次白富贵的妈也掏出 奶子来逗小杂种时,郑小茶冲上去和白富贵的妈拼命了。白家沟的人第一次知道 了,这个郑小茶发起疯来,比白家沟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厉害。白富贵的妈是个老 实人,她以前是从来没有打过小杂种的,可她看见别人都逗小杂种,并且没有一 点事,于是这天她也忍不住想逗逗小杂种,却没想到郑小茶这天却发了疯一样的 冲了过来,一把就薅住了她的头发,一脚就踹在了她的肚子上。白富贵的妈还没 有回过神来,又被郑小茶一记耳光打得头晕脑胀眼发花。白富贵的妈就哭了起来, 她并不还手,她是个老实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同人打过架。她只是哭着说,你凭 什么打我。   郑小茶说,打你还是轻的,谁要是再欺侮我儿子,我把她的爪子剁下来。   白富贵的妈说,可是又不是我一个人逗过小杂种。   郑小茶又是一记耳光煽在了白富贵妈的脸上,说敢谁再叫小杂种,老娘就撕 破她的脸。   白富贵的妈哭着说,你郑小茶是欺侮老实人,别人都逗得,我就逗不得。   白富贵的妈越想越伤心,就倒在地上哭起来,边哭边唱,从她出生就如何不 幸,唱到嫁给了白老安这个短命鬼。白老安是白富贵的爹,前几年得病死了。唱 到白老安,白富贵的妈哭得更加的伤心了,于是就又哭起了白老安来,说白老安 啊白老安,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老娘十八岁就嫁到你们家,你个死鬼说了要一起 活到老的,可是你说话不算数啊,你半路上抛下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活在这个世 上受人欺。她这一哭,村里的人都同情起她来,都认为郑小茶做得太过分了,不 就是逗了一下你的杂种儿子吗,你就这样子。   郑小茶一言不发,抱着小杂种,看着她哭。听见有人小声地声援白富贵的妈, 郑小茶就破口大骂,说有种的你就大声说,你以为老娘怕你不成?   这一来还真的没有人敢出声了。可是白富贵的妈现在又哭到儿子白富贵了, 说白富贵没有骨气,自己的妈被人打了都不敢出来放个响屁。白富贵这时本来是 在砍树枝的,早有人飞跑去通知了他。于是握了柴刀就跑了过来,一看是郑小茶, 先就软了三分。于是去拉他的妈起来,可是白富贵的妈看见儿子来了,哭得更加 起劲了。边哭边说,富贵啊富贵,你要还是我的儿子,你就拿刀去把这个女人一 刀砍死。   白富贵就操刀冲向了你母亲郑小茶,郑小茶说,你砍呀,你砍呀,有种的你 就朝这儿砍。郑小茶指着自己的头。   白富贵扬起的刀就停在了空中,这时村长白大迷糊也来了,白大迷糊说,他 妈的好你个白富贵,你想造反啊。   白富贵说,村长,我。   白大迷糊说我什么我还不把刀放下?   白富贵就放下了刀。   这一次吵架之后,郑小茶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泼辣的面貌出现在白家沟。她 开始大声地说话,说粗话说脏话,和男人们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从此白家沟再也 没有人敢欺侮她的儿子。但是白富贵的妈却想不开,回到家里几天都吃不下饭, 越想越觉得活得没劲,这么大一个白家沟,别人都可以拿小杂种开心,凭什么就 她不能,这不是欺负人还是什么。她就在晚上拿了一瓶农药跑到白老安的坟上去 哭,哭到半夜,也没有人去劝她,她就把农药喝下去了。她当然就这样死了。她 是自己喝药死的,当然赖不上别人。白大迷糊还是给她做了一副寿材,又给了白 富贵五斗米,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白夜说:“那后来呢?”   马角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性子急,你知道说书的人说到紧要处,总是要 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咱们也下回分解吧。”   白夜说:“马角,我的好叔叔,您就快快说吧,您不说是要急死我呀。”   马角说:“让我说是可以,可是我现在口渴得很,怎么办。”   白夜说:“口渴呀,”白夜四处张望,说,“前面好像有一条河,咱们去河 边喝点水吧。”   马角说:“可是我走不动了。”   白夜说:“那您在这里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我去给您弄水来喝。”   马角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呀。”马角说着在路边 找了一株大树,就在大树的脚下躺下了。   白夜说那你等着,我去去就来。白夜说着就走了。他朝着远处的河边走了过 去。后来就遇到了那个黑衣人,还有守望老人,还有芦花。   二   白夜本来是想到河边去给弄水喝的,走到河边一看,河水很浑浊,于是想找 一个水比较清一点的地方喝点水。白夜顺着河岸朝上游走,走了大约有一百来米, 前面的河拐了一个拐角,拐过拐角,出现一个河湾,河湾里长着大片的芦苇。芦 苇丛里的水比河道里的要清了很多,白夜蹲下去,先是撩起水洗了一把脸。   嗬!水真凉!   白夜第一次发现,夏天的河水是冰凉的。白夜趴在水边像牛一样将嘴放在水 里,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突然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他穿着古怪的衣服,一只胳膊穿在衣袖里,一只胳膊露在 外面。   黑衣人说:“好小子,是谁让你到这里来喝水的。”   黑衣人的声音像金属相互刮出来的。白夜的混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背上的 寒毛日地就都竖了起来。白夜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比他第一次在水井 边见到马角时还可怕。白夜想是不是遇见鬼了。可是不可能的,大白天的怎么会 遇见鬼呢。于是壮了胆子说,“这里的水不能喝吗?”   黑衣人说:“好小子,还敢顶嘴,你要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他这样一说,白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反倒就来勇气了,白夜是这样一个人, 你对他好言好语他还听,你要是威胁他,他是死也不会怕你的,白夜当时就说, “我无礼,到底是谁无礼呢?这么大的一江水,难道是你们家里的不成。”   黑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黑牙。白夜想他一定是个烟鬼,白夜从来没有 见过这么难看的牙。   黑衣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条鱼,那条鱼还在摆着尾巴。黑衣人在鱼背上咬了一 口,咬下一块鱼肉,咕叽咕叽嚼了起来。黑衣人很快连皮带刺吃完了一条鱼。   黑衣人说:“当然,这江水不是我的。”   白夜说那不就结了这江水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就不让我喝呢。   黑衣人说:“咦呵,你小子还嘴硬是吗?我说了不让你喝就不让你喝,还需 要理由吗?”   白夜说:“你是什么人,说话这么大的口气,你以为生吃了一条鱼我就怕你 吗。再说了,不让喝我也喝了,我还要弄点水带回去给我的马角叔叔喝。”   黑衣人突然抬起腿来就是一脚,将白夜踢进了水里。白夜很快就往下沉,白 夜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他的手乱抓,抓到了一根棍子,那棍子一用力,将他拉 出了水面。他看见黑衣人一脸阴沉地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他抓住的 是钓鱼竿的另一端。   黑衣人说:“好小子,还敢顶嘴吗?”   白夜说我就顶嘴我还要骂你我日你妈……   黑衣人将棍子往下一摁,白夜又被摁进了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白 夜感觉自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了起来,他的肚子里胀得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白夜听见黑衣人又在说,“服不服?”他用了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我日你妈,又 沉在了水里,这一次沉得特别深,他到了水底了,他的手摸到了河底的泥,他紧 闭着嘴,不敢张开,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他要憋死了。他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张 开了嘴,他能听到一串水泡上升的声音,那时他想我就是一条鱼了。不过是一条 死鱼。   他又浮上了水面。   黑衣人将他拉到了岸边。白夜听见黑衣人说了一声,“好小子,吓走了老子 的鱼就这下场。”黑衣人说着一声不响的远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大片的狗尾 草里,他像是一条大鱼,狗尾草像河水一样被他分开。   白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地发芽生长了,狗 尾草的根像血管一样扎在了他的脑子里,狗尾草很快由一株分成两株,由两株分 成四株,一会儿,白夜的脑子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狗尾草了。   白夜看见一只黑猫在狗尾草里潜潜而行。   黑猫的脚步轻盈,神态妖媚。   白夜艰难地翻过身,将肚子里的水吐干净了,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又有了 力气。这时白夜才发觉,原来那个黑衣人并没有走远,眼前也没有狗尾草,黑衣 人就在上游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前面有一排用芦苇扎起来的篱笆,他将身子猫 在篱笆后面,手握一根小竹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   这是白夜见过的最古怪的钓鱼法,白夜悄悄地摸到钓鱼人的身后,左手握着 一块硬梆梆的石头,右手也握着一块硬梆梆的石头,白夜不能让这个古怪的黑衣 人莫明其妙地弄进水里淹个半死,他已看好了逃跑的路,一得手他就会朝河岸上 跑,离河岸不远处是一大片的杨树林,他只要跑进树林里,黑衣人就抓不到他了。 白夜悄悄地摸到黑衣人的身后。黑衣人这时很专心地盯着水面,他根本就没有注 意到白夜摸到了他的身后。白夜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可是他又放下了,他怕这一 石头砸下去会把黑衣人砸死的,就在这犹豫不决的时候,白夜看到了两道精光在 眼前一闪,黑衣人回过身来对着白夜皱了一下眉,白夜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石头 就落在了地上。白夜转过身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白夜跑啊跑啊,跑过了那一片 杨树林,才敢回过头来看那黑衣人是否追上来了。   谢天谢地,黑衣人并没有追上来。白夜这才弯下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时白夜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嘿嘿嘿嘿,好小子,还跑呀。”   黑衣人不知何时堵在了白夜的前面。   白夜的魂都快吓没了,他转过身来又没命地跑,可是他怎么跑都摆脱不了这 个黑衣人。他干脆就不跑了,反正跑也跑不脱了,他说:“你想干什么你就来吧, 有种你就打死我。”   白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想到那黑衣人看着白夜足足有一分 钟,白夜就感到眼皮子发沉,白夜想我是要死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才十 六岁,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我的马角叔叔还在等着我弄水给他喝呢。可是 他的眼皮子不听话,于是他折了两根小树枝把眼皮子撑开,可是他还是想睡,他 感觉他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深的黑洞里面,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黑洞深不 见底,他的身子开始是像一块石头,急速地朝下落,突然他的身子怎么变轻了, 像是一片树叶一样,飘飘荡荡,飘飘荡荡,不停地朝下飘,老是飘不到底。白夜 想,天哪,快点飘到底吧,他像是一片渴望和土地亲近的树叶,急切地想脚踏实 地,可是他的身子却一点都不急,就这么飘飘荡荡。也不知飘了多久,终于触摸 到了一股冰凉的东西。   白夜想,我这是落到地上了?!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   白夜张开双臂,恨不得将整个的大地都抱在怀里。   他真的将整个大地抱在了怀里。   〖十二〗   白夜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小姑娘说,“爷爷, 他醒过来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一个老人的声音说,“醒过来了?!哦,孩子, 你终于醒过来了。”   白夜睁开眼,发现他躺在一间小屋里,面前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说:“孩子,你刚才中暑了,晕倒在了树林子边上,是我的孙女儿芦花 发现了你。”   那个叫着芦花的女孩子,老人的孙女儿,看上去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吧,歪 着脑袋,睁着清亮的大眼,说,“是我爷爷把你背到了这里,爷爷还给你拔了痧, 不信你看。”芦花说着拿过一面小圆镜,白夜照镜子一看,果然发现他的脖子上 有几道紫红的痧。   老人说:“孩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白夜把怎么遇见马角,又怎么和他一起到了这里,后来到河边打水,遇到了 一个奇怪的黑衣人的事都说了。白夜说我要走了,我出来太久了,马角叔叔会着 急的。   老人说:“不急。芦花,去摘几个瓜来,让这孩子带给马角吃。”   在芦花去摘瓜的时候,老人对白夜说:“孩子,我想见见你马角叔叔。”   白夜有些犹豫。老人笑笑说,“我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去对你的马角叔叔说, 就说有一个守望的人想认识他,说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马角听完白夜的讲叙,不解地说:“守望的人?想认识我?想请我帮忙!正 好今晚没有地方落脚,那我们就去吧,还有多远。”   白夜说:“就在眼前了。”   在江边的渡口边,有一间小木屋,守望的人远远就看到了马角和白夜的到来。   “您就是马角了,欢迎您光临寒舍。”守望的人说。   马角说:“感谢您救了白夜。”   守望的人说:“相比老弟你十年的寻找,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棚外的月光下摆好了一桌酒菜。守望的人说:“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是一些 家常小菜,都是自己种的,这鱼也是我在河里用罾弄到的,马角老弟,您请坐 吧。”   马角于是就和白夜坐了下来。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这孩子说了您的故事,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您说, 您不会嫌我冒昧吧。”说罢就给马角斟酒。   马角慌忙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去就酒壶的嘴,说:“老人家,您太客气了。”   守望的人自己也倒上了,说:“远方的客人,我先敬你一杯。”说着滋地一 声,干了一杯,亮了杯底。马角也干了一杯。守望的人又倒上了酒,说,“这一 杯酒还是敬您,您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守望的人说着又滋地一声干了杯。 马角也干了,正要说什么,守望的人第三杯酒又来了,守望的人说,“我们这里 待客的规矩,敬酒要敬三杯,三杯过后,咱们俩就随意。”老人说着又干了。马 角干了之后也回敬了守望的人三杯酒。   马角指着静静坐在门口吃饭的芦花说:“这是您的孙女儿?”   守望的人说:“这正是我想见您的原因。”转身说,“芦花,你快点吃了和 白夜哥哥再去瓜田摘两个西瓜来。”   芦花脆声答道:“好的,我这就去。”   马角察觉出了守望的人的用意,于是对白夜说,“你陪芦花妹妹一起去。”   芦花和白夜就走后,守望的人说:   “我给您说一个故事罢。从前,应该说是从前了吧,从前,就在这条河边, 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有了这个渡口。我的奶奶,一个从小生活在渡口边的 女人,她有一个不算富裕、但是一家人都还能够吃饱穿暖的家。一家人就靠一条 小渡船,一口渔罾为生。这条小河,那时就和现在一样,并不宽,水也不急,就 这么清澈地、缓缓地流,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还要流多少年,不知从哪里流 过来,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是一好奇心很强的人,她从小就问她的父母, 这条河从哪里流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河,没 有离开过这条渡船,他们无法回答我奶奶的问题。我奶奶就在这样的疑惑中长大 了,长大了她就开始想着一个人,一个未见过面,却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的人。   我奶奶十五岁了,那时十五岁的姑娘就要说婆家,要嫁人了。我奶奶的父母 是老年得女,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想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可我 奶奶说她不愿离开这条渡船,她喜欢这里,她要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一辈子。这 样又过了三年,我奶奶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十八岁的奶奶,还是守着这条渡船 生活着。其实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那个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一定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让我奶奶等到了,她遇见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一个新青年,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可是他觉得这个家庭天天在干 着剥削人、压迫人的勾当,于是他离家出走了,他要去南方,然后要漂洋过海。 他经过了我奶奶守着的这个渡口。   我奶奶第一眼看见我爷爷,就知道,她梦中等了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爷爷坐在船尾,我奶奶站在船头,一下一下用力拉着横在江面上的绳子。 我奶奶天天在渡口摆渡,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一点也不害羞,她问我爷爷,这 条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流到什么地方去。   我爷爷对我奶奶说了两个陌生的地名,一个是这条河的发源地,一个是这条 河的入海口。   我奶奶从此对这两个地方开始魂牵梦绕。   我爷爷说,这条河的水会流入大湖,大湖的水再流进大江,大江的水再流入 大海,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大海的那一边。   我爷爷还说,这个国家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医治 国家疾病的方药。   我现在也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的爷爷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 也许是遇上了大雨,也许是我爷爷突然病了,总之是我爷爷就在我奶奶的小屋里 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爷爷就走了。   我爷爷走时对我奶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回 来了就娶你为妻。   我奶奶说,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奶奶从此开始了等待。   十个月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这期间,她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这条 渡船,去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她怕她走了, 我爷爷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我奶奶就在这渡口边等了下来,我的父亲,在我奶 奶的等待中,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可是我奶奶却还是没有等来我爷爷。   那时,我奶奶有了我父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已不用再拉渡船了,但她每 天还是会守到这个渡口,看见有远方来的人,就会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后来,还 真让我奶奶打听到了我爷爷的消息,消息说我爷爷回来了,他参加了革命军,带 领着队伍正从南往北打,也许不久的将来,队伍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奶奶一定 高兴坏了,那一段时间我奶奶每天都要把头梳得光光的,站在渡口向远处眺望。 可是我奶奶又等了一年,却等到了南边来的队伍打了败仗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 的人说,死了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从此再没有我爷爷的消息 了。   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可是我奶奶病了却从来 不躺在床上,她还是坚持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父亲就弄了一把躺椅, 放在渡口边,上面躺着我奶奶。我奶奶说,她要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到死, 也没有等到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要在这 里守着这条渡船,你要在这里等着你的父亲回来,他说过了他会回来的。   安葬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在这渡口生活着,后来又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本 来是大家小姐,念过不少书,可是她的家族在一夜之间破落了,她在无家可归时 想到了死,她跳了河,被河水卷到了这个渡口,我父亲救起了她,也许是我父亲 的朴实打动了我母亲,也许是我奶奶的故事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她留了下来,继 续着我奶奶未完成的守望。   一天夜里,来了一支队伍,强行将我父亲抓走了,父亲被抓走时冲着母亲哭 喊着,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走的那个深夜,母亲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母亲从此就开始了新一轮地守望。我母亲还重新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守 望。从记事起,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奶奶的故事,讲我的父亲。我父亲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到了海峡的对岸。后来又赶上了运动,我们 一家人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加之母亲又是大家出身,我们 家被打倒了,我母亲受不了凌辱,她说她等不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了,她让我继 续替她等下去,我母亲说,当年是你的父亲把我从这条河水里救了起来,可我已 经没有了报答他的希望,我还是将我的生命还给这清沏的河水吧。我的母亲以跳 河结束了她高贵的生命。   母亲走了,母亲说,河的尽头是大湖,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流入了大海, 大海的那边,有我的庆生。庆生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的母亲说,她的灵魂要漂到海峡的那边去,去寻找我父亲。   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这种守望。我也害怕着将来也有这么 一个女人为我而守望。   后来,我们这里来了很多城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孩子,他们才十六七岁,花 一样的年龄,他们还什么事都不懂。他们看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我们这里的人 对他们都好,真心的好。可是我不能对他们好,他们也不敢同我好,因为我的家 庭出身不好。城里来的孩子也都不同我说话,本来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来了 就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可能是有一次她发现我这个乡下老头不 仅能看书,而且还会写字,她就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个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作家, 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想啊,可是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她说她的感觉告 诉她,王守望不是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那时我怎么敢对 她说这些呀。女孩告诉我,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扎根在新农村,说她想回城里。 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呵。我于是对她讲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讲了我的母 亲和父亲,讲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之后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我们这里,到了上游一个更加偏僻的 地方。一晃多年过去了,我都把她忘记了,可是有天晚上,她来了,她的怀里抱 着个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里她找不到可 以托付的人,她给我跪下了,她求我帮她带大孩子。她说也许三、两年,她会回 来找她的孩子的。   我没有打听其它的事情,我只问了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一切从芦花开始,孩子叫芦花吧。   她说着又给我磕了几个头,又亲遍了孩子的全身,她的泪水流成了河。她说, 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将来一定会来接你的。   她这一走,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芦花都八岁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带着 芦花就在这个渡口,守着这条渡船,这口罾,还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说了您的故事,我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一 家三代人为了一句话在这个渡口守望了一年又一年,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寻找了十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每天在这里守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父 亲就算真的去了海峡的对岸,只怕也快寿终正寝了。我守着芦花,希望她母亲回 来接走她,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将失去依托,我不知道 我将怎么活下去。”   守望的人说着就醉倒了。   马角也醉倒了。守望的人醉倒在酒精之下,马角醉倒在守望的人一家三代的 故事里。   在这人夜晚,两个老人醉倒在一起。   月亮升在空中,有雾,在河面飘浮。   〖十三〗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白夜和芦花走进了西瓜地。   瓜地一望无际,西瓜像一个个阴险的孩子,蹲在瓜蔓中。   月光像银子一样,使得那些瓜孩子一个个目光闪烁游离。   不远处的河,就成了一河闪烁的银子,在无声地跳跃喧哗。   白夜牵着芦花的手,像牵着一个久远的梦。成熟的西瓜在月光下,散发着妖 娆的芬芳。   芦花说:“你闻闻香不香?”   白夜说香。白夜说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这个渡口。芦花说,“嗯。”   白夜说那你的爸爸妈妈呢?芦花不说话,沉默像钟摆一样滴滴答答。过了好 一会,白夜看见芦花在抹眼泪。月光下,泪光一闪一闪。   芦花说:“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爷爷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白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芦花说:“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就算我爸爸妈妈来接我我也不跟他们去。 可爷爷说他一定会等到我妈妈来。”   白夜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   芦花说:“白夜哥哥,你为什么会离开家的呢?”   白夜望着远处的河面,河面上飘浮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白夜说,“我也不 知道,我问马角叔叔,马角叔叔说他也不知道,马角叔叔说我回到白家沟里就会 弄明白的。马角叔叔为了寻找我,找了十年。可是马角叔叔现在却不想回白家沟 了。其实,我也有些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地方。”   芦花说:“那你就不回去了,我同爷爷说,让你和马角叔叔就留下。”   白夜笑着说那好啊。   芦花说:“那我们拉钩。”   白夜说我们挑西瓜吧,什么样的瓜是熟的,我不知道。   芦花说:“你真笨。”芦花说,“你只要用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熟了的瓜 很香的。”   白夜说真的吗?白夜蹲在一个瓜前,将鼻子凑到西瓜上闻,白夜说我闻不出 来。   芦花说:“你再闻另外一个。”   白夜就去闻另外一个西瓜。白夜摇了摇头说一样的。芦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夜说你笑什么呀芦花?   芦花说:“我笑你真的笨,你真的相信西瓜可以闻得出熟没熟啊。那你的鼻 子不成了狗鼻子了。”   白夜拍了一下芦花的头说:“你这个小坏蛋,我被你骗了。”   白夜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卖凉粉的小姑娘梨花,那个可以用鼻子闻出好人坏人 的梨花。那个变成了透明人的盲女孩。白夜一下子就恍惚了起来。白夜恍惚中就 感知到了另一种危险的到来。   “好小子,你刚刚说什么。”   白夜听见有人在说话,白夜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西瓜地边上站着一个瘦长 的黑影。其实白夜刚才过来时就看到了这个黑影,白夜还以为是一个稻草人。白 夜当时没有想到,西瓜地里是用不着稻草人的,稻草人只能吓得了麻雀,而麻雀 却不会偷吃西瓜。白夜感觉到有一阵冷风吹过脊背,背上的汗毛日地竖了起来。 白夜转身喊芦花。白夜说芦花芦花。可是却不见了芦花。白夜这才发现,他不知 什么时候离开了西瓜地,走到了河滩上。   黑影阴沉着声音说:“小子,你刚才同那小姑娘说什么。”   白夜说我没有说什么。   “小小年纪,扯谎谬白,你刚才是在说白家沟吗。”   “我是说到白家沟了。”   “你去过白家沟。”   “没。“   “好小子,和老子装蒜是不是?我明明听见你说白家沟村,你说你是白家沟 村的。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夜这时认出来了,眼前这个黑影就是白天将他摁在水里的那个黑衣人。白 夜转身就跑,这一次白夜跑得很快,可是他还没有跑两步,就绊到了东西,扑地 一下倒在了地上。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   白夜出了一身冷汗,看清了是芦花的脸,白夜发现他还在西瓜地里。他听见 了那些西瓜叽叽歪歪地笑声。   芦花说:“你怎么啦,你刚才吓死我了,你在同谁说话呢?”   白夜爬了起来,四处张望。四周静寂,月已到了中天。河面上的雾浓了起来。 西瓜地里草虫叽叽。一个黑色的东西划着怪圈向白夜扎来,呼地一声又拐弯飞走 了。白夜吓得尖叫了起来。芦花呵呵呵直笑。   “你胆子真小,是盐猫老鼠。”   白夜说芦花我们快点走吧,爷爷会等急了的。   “急什么,爷爷还在喝酒呢。你知道盐猫老鼠的故事吗?盐猫老鼠到底是猫 还是老鼠呢?它真的会飞进家里偷盐吃吗?你们那里有没有盐猫老鼠。”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突然非常的渴望有这么一个妹妹。一些关于童年 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白夜记起了,他曾经也是有过这样一个妹妹的。或者是邻 家的妹妹。他走到哪里,妹妹都跟到哪里,像他的小尾巴一样,赶都赶不走,那 时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小尾巴,于是总是想着要甩掉这个小尾巴。那时每天好像 没什么好玩的,每天的游戏就是想办法甩掉这个小尾巴,这个小尾巴呢,她每天 的游戏也很简单,就是想办法不让他甩掉。他和她就这样玩着这种跟踪与反跟踪 的游戏,乐此不疲。于是有一次他就躲在了一个装粮食的大木桶里,他想这下子 小尾巴是找不到他的了。果然他听见小尾巴哭喊着他的名字,她是找到了这个大 木桶边上了的,可是她太小,看不见木桶里藏着的他,于是她就哭泣着走开了, 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于是就在小木桶里睡着了。这一 觉睡到了深夜,醒来时才发现睡到了深夜,他正想要爬出来,听见了两个人在低 声地谈话,这两个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他没有听出来是谁。他们 说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听清,说的事情好像与他有关。他站了出来,父亲和那个男 人都吓了一跳。那男人慌里慌张地就走了。他看见父亲虎着一张脸,父亲说你躲 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睡着了。父亲说你听到什么了?他说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白夜记不清了,娘干什么去了?白夜不记得了。那个 小尾巴呢?白夜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过白夜想起来了,他的家乡,是有一条小 河的,也有着这样的河滩,河滩边上长满了芦苇,那就是白家沟吗?   白夜为突然找回了童年的记忆而兴奋不已。   河滩。   有一种叫着青桩的鸟,是青桩吗?   白夜不敢确定了,总之是一种水鸟,在白夜长大的北方没有这种鸟,白夜长 大的北方也没有河流。   青桩的叫声很吓人,白夜还想起来了,夜里只要听到青桩的叫声,他就会吓 得将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日里青桩,夜里鬼汪。听说青桩就是那些被沉在河水里的冤死鬼变的,一到 晚上他们又变回了鬼。   他还想起了那一场迷茫的大雾……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你发什么呆。”芦花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白夜惊醒了过来。白夜说:“哦小尾巴,我就叫你小尾巴好吗?我从前有一 个妹妹的,她一天到晚像我的小尾巴一样跟着我,我就叫她小尾巴。”   芦花破涕为笑:“那好那好,我就是你的小尾巴,你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 芦花说,“白夜哥哥,你明天别走,你后天也别走,你永远也别走,你就留下来 陪我好吗。”   白夜说好,不走了。   芦花又说:“你的那个小尾巴呢”。   白夜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到他的小尾 巴弄丢了时,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酸楚,这种感觉只在养他长大的娘去世时有过。   他抱着西瓜,拉着芦花回到渡口边的小屋时,守望的人和马角都趴在了桌子 上,两个人都在打着呼噜,他们的呼噜打得很响亮,像是在吹号。他们的呼噜一 吹一拉的,让人想起了说书的人说过的哼哈二将。白夜就笑了起来。他和芦花小 心翼翼地将西瓜放在桌子上,然后收拾桌上的碗筷。   守望的人醒了。守望的人说:“是芦花回来了。我是喝多了,我睡了多久 了。”   芦花说:“月亮都晒到屁股啦。”   守望的人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已跑到了西边。河面上的雾堆得更厚了,像是 谁家晒的棉花。有一条鱼从水里跃起,传来了清脆的水响,“啪”地一声,又落 在了水中。   白夜推醒了马角,白夜说“吃西瓜啦吃西瓜啦”。马角也惊醒了过来,说, “我这是在哪里,不是在做梦吧。”马角说着习惯性地在胳膊上揪了一下,那一 块揪出了老茧的地方,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揪在木头上。   芦花趴在守望的人怀里说:“爷爷爷爷,哥哥说他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和我 们住在一起。”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了,说:“是吗,那太好了。”   马角说:“老哥您还别说,我还真的想象您一样,永远守在这里。有守望就 有希望。”   守望的人说:“我倒想象你一样,走遍天涯海角地去寻找,就是找不着,也 比这枯枯的等待要强。”   芦花仰脸望着守望的人,说:“爷爷,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呀。”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不懂好啊,懂得多了你就没有这么多的快乐了。”   “爷爷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呀?”   “我有了一个外号。是白夜哥哥给我取的,我叫小尾巴。白夜哥哥说他从前 也有一个妹妹叫小尾巴。可是他把他的小尾巴弄丢了。”   芦花这样一说时,马角浑身就颤抖了起来。   马角喃喃地说:“小尾巴,你是说小尾巴。”   芦花和白夜、还有守望的人,都吃惊地看着马角。马角一把抓住了白夜,马 角惊喜地说:“你记起来了?你还记得小尾巴!”   白夜说:“我看着芦花突然想起来的,我应该有一个小尾巴的。可是我记不 清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着突然很伤心很想哭。白夜还没有哭, 马角却先哭了起来,马角突然老泪纵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白夜只好放 弃了哭的打算去劝马角:   “马角叔叔您怎么啦。”   马角不理会白夜,捂着脸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守望的人拉开了白夜:“让他哭吧孩子,你马角叔叔的心里苦啊。”   守望的人这样说时,感觉到他是在说自己。   〖十四〗   马角的悲伤如夏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时轰轰烈烈,转瞬间又去得无 影无踪。按照一般的常理,这样的失声痛哭之后都会伴随着一场感人肺腑的倾诉, 可是马角抹干了眼泪,却一言不发地进了小屋,在早已准备好的床铺上倒头便睡。   “睡吧睡吧。“守望的人长叹了一声进屋睡了。   白夜睡在马角的身边,可是白夜这一晚却失眠了,一些失落了很久远的东西, 在慢慢地朝他靠近,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他并不知道,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 想抓住这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都像雾一样漂浮着,他的手一伸过去,这些东西 就散开了,他的手一收回来,这些东西也跟着涌了上来。   白夜睡到半夜,听见马角悄悄地起了床,马角开了门,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 可是白夜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脚步声已到了远处。白夜一点睡意都没有,那些飘 渺的东西,像是烟一样在白夜的心里缠绕。白夜决定再一次跟踪马角。上次在小 镇上的跟踪是失败的,白夜希望这一次能够弄清楚马角夜里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白夜就起了床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马角的身后。   月已沉到了西边的树杈里,河里的雾越堆越高,也浓了起来。   马角突然发出了“格格格”地笑声。白夜看见马角张开了双臂,平伸着,向 前跑了起来,马角越跑越快,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像一只大鸟一样。“呜呜呜”。 马角的嘴里发出了声音,“小尾巴,快点快点,我的飞机飞起来了。”马角说着 划了个弯,又“飞”了回来。   白夜本来是跟在马角身后的,没想到马角突然转过身来了,想躲已来不及了。 谁知马角却像没有看见白夜一般,开着他的“飞机”朝白夜撞了过来。白夜一闪, “飞机”就擦着白夜的身子而过。马角朝前面又“飞”了几十米,身子斜倾,又 拐弯“飞”了回来。马角就这样飞来飞去,足足飞了有二三十圈。   马角说:“小尾巴,不玩罗,睡觉觉去罗。”   马角的“飞机”减慢了速度,朝小屋飞了回去。可是快到门口时,马角停了 下来,马角喊:“小尾巴,你在哪里。小尾巴,小尾巴。”马角转过身来到处寻 找,马角走到一棵树前,拍着树干说,“你看见我的小尾巴没有,我把小尾巴弄 丢了。”马角又去拍另外一棵树,马角说,“你看到我的小尾巴没有,我的小尾 巴不见了。”马角再转向了另外一棵树,马角抱着树摇着说,“你把我的小尾巴 藏起来了,你说,你把我的小尾巴藏到哪里了。”马角一连问了十几棵树,后来 就抱着一棵树哭了起来,马角哭得很伤心。   白夜明白马角这是在梦游了。   梦游!白夜的心头一凛,仿佛在黑夜里划过一道闪电,把儿时的记忆都照亮 了。可是转瞬间,黑夜还是黑夜,是比黑夜更黑的夜。   马角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站在他身后的白夜。马角说,“你看见我的 小尾巴没有。”   白夜被吓了一跳:“小尾巴。”白夜说,“什么小尾巴?谁是小尾巴。”   马角说:“就是我的小尾巴,你见过我的小尾巴没有。”   白夜说:“她回家睡觉去啦。”   马角破涕为笑,说:“真的吗。”   马角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小屋。白夜从床上拿过枕头,说:“这不是你的小尾 巴吗。”马角接过枕头,亲着枕头说:“小尾巴,你吓死我了。”马角说着,搂 着枕头倒在床上就睡了。   白夜没有一点睡意。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复苏的记忆,让白夜一下子想到了 很多,可是又什么也没有记清楚。白夜渴望着再出现一道闪电,照亮这眼前的重 重黑暗,哪怕是一秒钟,也可以把这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可是闪电再也没有划过, 白夜的记忆又归复了平静。   “小尾巴。”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每念到这三个字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他的心头涌起,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仔细梳理着他的记忆,他实在想不 起来小尾巴是他的亲妹妹还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了。小尾巴丢了。他在这里回忆起 了一些一闪而过的片段——   有人在喊,小尾巴,你在哪里。我的小尾巴。   ……你回来呀小尾巴,你躲在哪里了,你不要吓我了你快点出来呀小尾巴。   ……很多的人,他们在寻找小尾巴。白夜也跟着人一起寻找小尾巴。白夜看 见很多的人朝着河边上跑去了。   他听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声。   ……小尾巴掉到河里了。   有人把小尾巴救了起来,把她的肚子朝下放在一头老牛的背上,前面有人牵 着老牛在慢慢地走。   ……那个小杂种死哪里去了,下午明明看见小尾巴是和小杂种在一起的。小 杂种,肯定是他把小尾巴推到河里的,这么小就这么狠毒。   ……白夜呢,把他找到打死算了。   ……是白夜,就是白夜,就是白夜,就是白夜。   ……父亲眼睛通红,手舞一把镰刀。   ……父亲叫喊着,镰刀舞得霍霍生风:把白夜这小杂种揪出来,我一刀砍死 他算了。   父亲在喊。   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了。白夜想起来他当时吓得转身就跑,撒开脚丫子没命地 跑,他心里害怕得要死,父亲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镰刀好像长了脚一样,一直跟在 他的背后。他像一匹小鹿一样地蹦过了一道沟,跃过了几道坎,身边的树往身后 直倒,青蛙吓得呱呱乱叫。他一口气跑了多远?他不清楚。身后的镰刀已经没有 了。他远远地打量着夜色中的乡村。他开始担心小尾巴来,于是他再一次小心折 回了村庄。回到村子时,村子里已经安静了下来。他不清楚小尾巴到底怎么了。 但是村子里没有了哭声,也许小尾巴没事了。他的心里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开 始幽灵一样地在村子里游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回归,这让他很是失望。   ……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的确是个讨厌的孩子。是个小魔头,是个小杂种。 他故意将一家家的狗弄得汪汪乱叫,然后就找了一个高高的树杈,朝手心里吐了 两口唾沫,搓一搓手,蹭蹭蹭地就上了树。白花花的月亮也已升到了头顶。他觉 得有点冷,在树上太久了,双脚已开始发麻。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母亲的呼唤声。 他的眼泪下来了,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母亲在一声声地喊他的小名,喊得 心力焦悴,母亲的呼喊在村子里传得老远。   母亲喊:白夜,我的乖乖儿,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呀,你别吓妈了我的儿 呜呜呜。母亲在哭。他很感动,他差一点就下树奔母亲的声音而去了,但他没有, 因为父亲的声音出现了。父亲手中还挥动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镰刀,父亲咬牙切齿 地喊着:   狗日的小杂种,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老子剥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 狗腿。   父亲的声音尖锐刺耳。父亲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也坚定了他不回家的决 心。   他想起来了。   他真的想起来了。   他全部想起来了。   在这个夜晚,睡在河边小屋里的白夜想起了他儿时的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始 真正的接近那个久远的秘密,接近一场谋杀。他不敢继续回忆下去了,他惊恐地 将头扭向窗外,他又看到了那只猫。一路上,那只猫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猫伏在窗台上,一双眼睛像两盏灯。他觉得这双猫眼里有一种父爱的东西。   父亲。他在记忆里寻不到父亲的影子。养母单身一人把他拉扯大。儿时的记 忆差不多是空白,现在空白中多了父亲的影子,却是一把挥舞着的镰刀。可是他 从猫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温暖的父爱。   他又沉入了往事之中。   ……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叫白家沟的村庄。他不禁尖叫出了声。   马角被他的叫声惊醒,坐了起来,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在说梦话。”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没有说梦话。我一直没有睡着。”   马角说:“你在想什么呢孩子,俗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 你才十六岁,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你看,天都亮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很多事情来了,”白夜说。   “什么事情。”   “我小时候有一晚上离家出走了。”   马角在黑暗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马角说,“是的孩子,你记起来了吗。”   白夜说:“那么这都是真的了。您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跑远,我就在 村子里。我一直在一棵树上躲到了月亮偏西。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父母叫我的声音 了,夜死去了一样的静。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哭声。”   马角说:“你听到了狗哭?狗子一哭是要死人的。”   白夜说:“我记不真切了,我想我是听到了狗子哭的,狗子一哭,夜便显得 格外的恐怖,连小孩的夜哭都没有了。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边地恐惧,背上的 汗毛无来由地竖了起来,我从树上溜了下来,没命地朝还在亮着灯的人家跑了过 去,我脚下生风,但我总感觉背后有个无形的东西紧跟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它。 离灯光近了,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猫到了人家的窗子下,感觉那灯光是那 么的温暖,它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我心头恐怖的阴影。当恐怖如潮水一样退下 去以后,心头的好奇又潮水一样地涨了起来。我偷偷地将头探向窗子。透过窗子, 我看见昏黄的灯下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 一个老婆婆守在床边,说你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儿就来了的。我突然地兴奋了起 来,这女人恐怕是要生孩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也一直想不通孩子 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是坚决不相信桃树缝里会蹦出小孩来的,这都是大人编的 鬼话。我趴在窗子上看得正来劲,突然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猫了腰,伏在窗子 底下。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黑乎乎的婆子,那婆子走路一拐 一拐,像鸭子划水。婆子的眼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那一双眼里有两道电一样的精 光,像个老妖精。我将头埋得更低了,婆子没有发现我。那是接生婆子,听大人 们说我们村里的小孩全部是这接生婆子接到这个世上来的,是不是?”   马角说:“差不多吧,但那婆子的一双手实在不敢恭维,又粗又糙像把钳子, 接生婆子平时总是鬼气阴森的,七老八十岁了还精神得很,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鸭 子一样地走来走去。很多小孩儿见到她就怕。”马角说,“后来呢?”   “后来接生婆子随那男人进了屋。接生婆子问水烧好了没有?屋里的那个婆 婆说烧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剪刀煮好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煮好了。接生婆子 又问包布准备好了没有?女人的婆婆说没有。接生婆子就哦了一声。女人在高一 声低一声地叫,接生婆子说,叫那么凶干什么?又不是第一胎。女人的叫声就小 了下去,只是小声地哼哼。接生婆子将手在盆子里洗了,揭开了女人的被子,我 看见了白花花地一团肉,女人没有穿衣服。接生婆子在女人肚子上摸了摸,又在 女人的两腿间摸了摸,说,还有一会儿。接生婆子将女人盖好,坐在了椅子上问 是第几个了?女人的婆婆说第六个。那个男人一直一声不吭。接生婆子叹了一口 气,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男人就垂下了头。接生婆子吸了一锅烟,又去摸那女 人。这一次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了起来。婆子弯腰站在女人 的身前,不停地叫用力、用力、用力。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女人不叫了。婆子 说剪刀,女人的婆婆递上了剪刀。可惜我还是没有看清小孩是从哪儿生出来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问了一句,是男还是女?接生婆子说,一个垫床的。接生婆 子说要不要?女人说要。女人的婆婆说:要了你养活她?你拿个主意。接生婆子 问男人。男人想了好半天,说大人都吃不饱。接生婆子说那你还造孽。女人哭着 说我养活她。接生婆子说你们商量好。女人的婆婆说,不要。女人说,那让我看 一眼,好歹也是一条命,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接生婆子说,不要就不看,看 了心里更不好过。女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哭。接生婆子说那我就解决了。接生婆 子说着就拎起刚出生的婴儿出了门,往茅坑走去。不一会儿就空着手回来了。女 人的婆婆说难为你了老姐姐。接生婆子没理她的茬,教训男人,你再造孽,要遭 天打雷劈的,我老婆子老命一条,死了也过不了奈何桥了。男人摸出一把钱,全 是毛票,接生婆子收了钱,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男人说我送你老。接生婆子小 脚一拐一拐出了门。接生婆子出门后又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我看见一团绿光一闪, 我听见了接生婆子说,咦,这是哪家的小孩?我想跑,但我的双腿灌了铅一样挪 不动半步。我看见接生婆子像一只硕大的老鹰一样朝我压了过来,我的心脏仿佛 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地揪了下来。我听见了一声怪笑,原来是 小杂种呀,你家大人到处找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 道了。”   在这个天色将明的清晨,白夜的回忆将马角和守望老人相遇带来的喜悦一扫 而尽。白夜打开了记忆的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他吓得赶紧关上了这个魔盒。 马角劝白夜关掉这个魔盒。可是马角和白夜一样清楚,这个盒子打开了,就不可 能再关上了。   白夜说:“那么,在离开白家沟之前,我是变成了一个疯子的。也许这就是 我变疯的原由?”   可是马角觉得,在后面还有更多的阴谋。为什么后来的事,白夜都想不起来 了呢?怎么样才能让白夜找回疯前的记忆呢?如果白夜找回了那些失落的记忆, 那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呢还是灾难的开始呢?   马角开始变得忧心忡忡。   〖十五〗   小河藏在浓雾里。   清晨的小河风情无限。河对岸的景物影影憧憧。守望的人起得很早。公鸡叫 过第三遍,生活在河这边的菜农就挑了一筐筐新鲜的蔬菜,从小渡过到河的对岸。 他们都一言不发,生活使他们变得沉默。守望的人将河这边的人渡过去,再把河 那边的人渡过来。上午去河对岸的人多,到了下午就是从对岸过来的多。过来过 去的人同守望的人都熟悉极了,守望的人尽管不知他们的名字,可是脸孔都是熟 悉的。清晨见面了,不用打招呼,相视点一下头。所有的问候,都在这一点头之 中了。没有人知道守望的人和他们一家三代的守望故事。马角和白夜也在这个清 晨离开了守望的人。他们俩是坐渡船过的河,芦花听说白夜要走,哭成了泪人。   “白夜哥哥你骗人,你和我拉了钩的,你说你不走了的。”   守望的人说:“芦花,我的孩子,你听话。”   马角说:“孩子,我们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说是吗白夜。”马角用胳膊拐 了拐白夜。   白夜说:“芦花妹妹你别哭,我们会回来的。”   芦花说:“你又骗人。”   白夜说:“真的,白夜哥哥这次说得是真的。”   芦花这才破涕为笑。白夜和马角的身影消逝到了河的对岸,像一阵烟,偶尔 地飘到了这么一个渡口,做了这么一次短暂的驻留,被风一吹,就散了,淡了, 远去了。白夜并未意识到,他的这个诺言,在芦花的心里种下了又一代人的等待。 后来,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他在梦里梦见了芦花和她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会回来吗。”   多少天以后,芦花还眺望着河的对岸问他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还会回来吗?”   也许,多少年以后,在这个渡口,在爷孙俩之间,还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爷爷摸着芦花的头:“可怜的孩子。”爷爷没有回答孙女的这个问题。   “爷爷你怎么哭了?”   “爷爷没有哭,是灰迷了爷爷的眼。”   “爷爷,让我来给您看看。”   芦花仔细地看着爷爷的眼,可是爷爷的眼里除了雾,还是雾。   “爷爷,您的眼里没有灰,只有雾。”   爷爷说:“你再看看,再看看。”   芦花说:“哦,雾里面还有一个芦花。”   爷爷说:“爷爷老啦,什么也看不见了,爷爷的眼里除了雾,就只有芦花 了。”   “爷爷你看我的眼中有什么。”   爷爷说:“芦花的眼里什么都有,有山、有水、有雾、有爷爷,芦花的眼里 有整个的世界。”   芦花说:“爷爷,你看见我的眼里有白夜哥哥吗?”   爷爷不说话了,爷爷望着河对岸发呆。   在守望的人搂着孙女发呆时,白夜和马角这时已远离了渡口。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不想回白家沟了。”马角并没有吃惊,马角说, “孩子,我们很快就要回到白家沟了,你怎么了。”   “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想怎么样?”   白夜说:“我想回到那个渡口,和守望爷爷一起生活。”   马角叹了口气,说:“守望的人因为有了他要守望的东西,因此他能日复一 日地守望着,有守望就还有希望。可是我们呢?我们守望什么呢?我们的命中注 定了的,就是要寻找,把失落的东西寻找回来。”   白夜说:“可是失落的已经失落了,我们还能寻找回来吗?”   马角说:“能,我能把你寻找到,不就是最直接的例子吗?”   白夜就不说话了。事实上,这一段时间以来,白夜已渐渐地寻找到了一些东 西了,那是一些迷失在了白夜的记忆深处的东西,现在他慢慢地把它们寻找了出 来。可是白夜却因此而感到了恐惧,白夜不清楚他的记忆深处还迷失了一些什么 东西,他也不知道他还会在记忆中寻找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就像他将要回到的那 个白家沟。   “从前,还是说从前吧。”马角说。马角又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小尾巴。”白夜接过了马角的话。   自从小尾巴再一次在白夜的记忆中浮现时,白夜找到了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 他要打开这扇门。这时的他并未能感知到,命运之神将把他推向何方。马角咧开 嘴,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是的,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小尾巴,她是那么的可爱,村里的人都喜 欢她。无论谁见了都想抱抱她。她五岁那年就会唱很多的戏,她是村里最受人喜 爱的孩子。那时,村里还有一个大家表面上都喜欢的孩子,就是那个小魔头。可 是他们喜欢小魔头并不是出自真心的,他们是害怕小魔头的父亲才勉强喜欢小魔 头的,那种喜欢里就有了很多的虚情假意和阿谀奉承。只有小尾巴是真心喜欢小 魔头的,她对小魔头的喜欢里没有一点杂质。后来,小魔头变成了小杂种了,村 里人就再也不喜欢小杂种了,小杂种已经失去了喜欢的价值了,只有小尾巴,她 还是那么真心实意地喜欢小杂种。小杂种是一个很好动的孩子,他一天到晚在村 里到处搞破坏,在他搞破坏时,小尾巴就负责给他放哨。他们俩很好,很亲密。 后来的悲剧是因为一块地瓜。一块很小的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刨到的。 在刨到那块地瓜之前,小尾巴已有很多天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小尾巴清亮的 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头发枯黄,像是秋天的狗尾巴草,又乱又脏,那时的孩子 都是这样的,何况小尾巴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有一次小尾巴到小魔头的家里去 玩,小魔头的母亲,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打了一盆水给小尾巴洗脸,还给小尾 巴洗了头,小尾巴的头上长满了虱子,小魔头的母亲就给小尾巴捉虱子,还将小 尾巴抱在怀里,将头发上的虱子蛋一个个地拉下来用指甲挤破,那声音一定很清 脆,小尾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天快要黑了,小尾巴的父亲回到家,不见了小尾 巴,急得四处寻找,就看见小魔头的母亲抱着小尾巴朝他走来,小尾巴已在她的 怀里睡着了,小尾巴睡得很甜。她将小尾巴抱进了家,放在了床上。这是她第一 次进他的家。他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该再成个家了,没有个女人,这个 家哪里还像一个家。她说完这话就走了,她的背影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小尾巴 那天晚上做梦一定是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她从梦中喊出了声。她醒了还在叫妈妈 妈妈我要妈妈。第二天,小魔头跑到了小尾巴的家,对小尾巴的父亲说,把你的 臭被子都给我。小尾巴的父亲说,你说什么?把我的臭被子都给你。小魔头说, 快点快点,把你的臭被子都给我。小魔头歪着头,斜着眼命令着。你要我的臭被 子干什么?小尾巴的父亲问。小魔头歪了歪嘴,不屑地说,我才不要你的破被子 呢,是我娘要。后来小尾巴的父亲知道了,是小魔头的母亲让小魔头来把这些臭 被子都拿去洗了。她不是一次性地将这些被子洗完的,他的臭被子臭鞋子太多了, 她每次在洗自家的衣物时夹着洗一点。这样洗了一个星期,才把他家里的臭衣烂 被都洗干净了,不单洗干净了,还将破了的地方缝补好了。然后让小尾巴将这些 缝补好了的东西抱回来。小尾巴还是和小魔头在一起玩耍,那时村里已没有小孩 子同小魔头玩耍了,甚至没有小孩子同小尾巴玩了,小尾巴也成了一个小魔头, 他们俩都成了村里最讨人嫌的孩子。正是因为这样,大人和孩子越是讨厌他们俩, 他们俩就越做一些讨厌的事情,比如偷偷地放一把火,将谁家的草给烧了,差点 将房子给点着。他们甚至在人家的大门口偷偷地挖了一个坑,在里面拉上一泡屎, 再在上面铺上一点草,然后就躲在旁边,晚上那家的人回来,踩到了屎就大声地 臭骂,他们俩却笑成了一团。”   马角的叙述像是打开了一条幽长的通道。白夜顺着这条通路走了进去,走得 很小心,走了很远。可是通道里的一切还是那么时隐时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 夜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和小尾巴将一个小孩的头打破了,那孩子的妈找上了他的 家,他记起来了,她拿了一把菜刀,一块砧板,在他家门口跳一下脚骂一句,骂 一句用刀在砧板上剁一下。   他还记得母亲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母亲只是死死地将他搂在怀里,说你爹怎 么还不回来呢?他也想父亲快点回来,父亲那么凶,有这臭女人受的了。   父亲真的回来了,父亲一回来那女人就不敢骂了,她也怕他父亲。   父亲的眼在黑夜里闪着慑人的光,父亲的身影很大,如一只黑色的鸟一样朝 他压了过来。   “打死你个狗日的。”父亲一巴掌煽了过来,他的脸上立马火辣辣地难受了 起来。父亲将他的耳朵揪了起来把他往屋外面拉,他用双手护住耳朵,两条腿朝 前撑着。他想用手掰开父亲的手,但父亲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子。他用脚踢父亲, 边踢边骂。他记得父亲愤怒了,说你个小狗日的,屁眼还没有收黄就这么烈,长 大了还得了。父亲说老子今天要剥了你的皮。父亲将他拎了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 一记拐子脚把他放跪在地上,他就彻底地失去了斗志。   那女人这才气呼呼地走了。   他还想起来了,他那时有一把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他一天到晚想着杀了 他的父亲。这是个罪恶的念头。现在的他并不知道当时他的这个罪恶的念头在他 的父亲白大迷糊的心里产生过怎样的恐惧,更加无法清楚这个念头怎样带来了后 来的一切灾难。   马角说:“是的孩子,那女人是走了,却没有回她的家,而是来到了小尾巴 的家,他怕村长,可是她并不怕小尾巴的父亲,她来到小尾巴的家就不是骂几句 那么简单了,她一上来就是一爪子抓在了小尾巴父亲的脸上,抓出了几条深深的 血痕。小尾巴抓过了一把火叉就向女人的身上叉去,可是小尾巴太小了,女人轻 而易举地一把抢过了火叉,将小尾巴推倒在地上,然后抡起火叉一顿乱砸,将小 尾巴家的锅碗都砸破了,走的时候又顺手拿走了一个洗脸盆。那天的夜里,村子 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哭声,是小魔头的母亲在哭,小魔头的母亲跑到了河边跪着 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小魔头的父亲却在家里睡得呼噜连天。小尾巴的父亲听到 了哭声,他感觉到了什么。他顺着哭声在河边就看见了小魔头的母亲,他害怕小 魔头的母亲会跳河。他说,凡事想开一点,你看我的锅碗都被她砸了,临走了还 拿走了我家的一个脸盆,还在我的脸上抓了一爪子,我也忍了。千万别想不开。 小魔头的母亲见是小尾巴的父亲,说,你来干什么。   小尾巴的父亲说,我担心你,你千万别做傻事,你是一个好人。   小魔头的母亲说,好人?   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说,我不会死的。她又说,我就是想哭一哭,哭出 来了就好多了。她就站了起来。   小尾巴的父亲说,谢谢你,帮我洗了那么多的衣被,又照顾了小尾巴。   他这样一说,她却没有说话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站着。还是小 魔头的母亲先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该找个人结婚了。   小尾巴的父亲没有说话,其实有一句话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他其实是想 说,我要找就要找你这样的女人。他没有说,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论起 来小魔头的母亲是他的丈母娘。虽说她的年龄倒是比他要小。小魔头的母亲说, 她抓你的脸了?   他说他其实是不想同那样的女人一般见识。   小魔头的母亲说,痛吗?她说着就将手来摸他的脸。   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是不是不该对你说这些?”马角说,“你还是个孩子。”   白夜说:“不,马角叔叔,我不是孩子了,我长大了,我是个大人了,我什 么都懂,什么都能理解了。”白夜这样说时觉得他真的长大了。其实自从那天在 白雾中与那个女人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之后,白夜就觉得他在迅速成熟起来。   马角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小尾巴的父亲,是个不道德的人?”   白夜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是觉得,小魔头的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白夜说:“我不知道。”   马角说:“小尾巴的父亲后来知道了,其实在很早以前,小魔头的父亲就不 碰她了,小魔头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一种很古怪的病。我们村子里有传言说是 小魔头的父亲长了一条肉尾巴,你看我,说着说着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本来准 备讲什么故事的呢?你看我,真是老了,人老话多,树老皮多,我的话是太多了, 东扯西拉,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对了,一块地瓜。后来的一切只是因为一块地 瓜。”   【第五卷:隐忍与讲述】   【贰壹】   自从花子来到了白家沟,郑小茶的病就开始好了起来。花子到底是谁,这是 郑小茶最关心的问题。不过郑小茶相信,花子对她是没有一丝的恶意。花子的眼 里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他的眼光有时深不可测,有时却清可见底,郑小茶发觉 无论是白大迷糊还是白折腾,在花子的注视下都一瞬间土崩瓦解。可是花子看她 时的目光是温柔的,花子的目光里有一种让她心碎的东西。其实不止一次郑小茶 都把花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白夜,可是这是不可能的。郑小茶开始在秘密注视着 花子的一举一动。这让郑小茶多少看出了花子的一些目的,花子在白大迷糊和白 折腾之间点火,而且将这两人玩弄于掌股之间,花子有时的一些手段让她感到害 怕。可是这并不妨碍郑小茶对花子的喜欢。   郑小茶经常远远地偷看着花子,而花子总是和他的黑猫对视着。郑小茶看花 子时,花子的身影就和白夜重叠在了一起。郑小茶终于在一次偷看花子时,一个 强烈的愿望顿时将她淹没,她在那一刻决定了,就算在这个愿望里幸福的死去, 她也心甘情愿。   郑小茶找到了风水先生,她认为风水先生能帮她完成这个心愿。郑小茶的到 来,另风水先生有些手足无措。郑小茶开门见山地说:尊敬的医师先生,我有一 件事情求您帮忙。   风水先生说:什么事你只管说,你郑小茶的事就是我的事。   郑小茶说:没这么夸张。   郑小茶结结巴巴说出了她的心愿,她说她想认花子为义子。   风水先生说:认花子做干儿子?   风水先生的脸上浮起了古怪的笑容。   郑小茶几乎是发疯似地叫了起来:是的,我就是想认花子做干儿子,可是我 不好对他说,不知他会不会同意。因此我想求你去说一说。   风水先生说:你要认我的助手做干儿子?为什么?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在想 着用这样的方式来拉拢腐蚀我的助手,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这样做是 没有用的。   郑小茶有些吃惊地看着风水先生,她没有想到风水先生会这样看她。郑小茶 说,尊敬的医师先生,在您的眼中,我郑小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来白家沟这 么久了,您还没有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风水先生被郑小茶这样一说,反倒有一些不好意思了。不过风水先生很快就 镇定了下来,说,作为他的上级,我有权、也有必要对他多一些关心,希望你能 理解。我想问的是,你究竟为何想要认花子做干儿子哩?你发现了什么?这事你 和村长先生商量过了吗?   郑小茶说:你帮这个忙就帮,不帮忙拉倒,我去找木匠。木匠不行我自己去 说。正说着木匠来了。木匠总是这样面无表情,神情阴冷,以至于让人忘却他的 存在。风水先生说,说曹操曹操到。木匠面无表情地说,说我,什么事会说到我。   郑小茶说:我想认花子做我的干儿,想请你们去说合一下。   木匠说:这是好事,有何不可?再说了,花子做了你的干儿,是不是就可以 永久地留在白家沟了。   郑小茶说:我可没想过将花子留在白家沟,白家沟有什么好的呢,你们都想 着留在这里吗?郑小茶的这一反问,倒使得木匠和风水先生好半天都无话可说。   【贰贰】   花子到了长者的家里。长者还是那样坐在老槐树下打盹。天干了很久,老槐 树的叶子都无精打采,加之吹过了几阵秋风,黄叶飘飞。长者坐在秋风里,身上 覆盖了一层黄叶,长者一动不动,仿佛怕惊跑身上的落叶。花子和长者面对面盘 腿坐下。他也一言未发,他知道长者此刻在做梦,他一定是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 情了,他的脸上泛起了笑。孩子一样天真的笑。一片秋叶落下,飘飘悠悠落在了 长者的眉毛上。挂在那里不动了。长者突然开始说话了。不过长者说得很含糊, 花子一句也没有听清。   长者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他的身上有一种智慧的力量,可是这种智慧在白家 沟是没有用处的,也没有人能看得到这种智慧,人们从长者的话里听出来的只是 没完没了的絮叨。花子看到了长者的智慧。自从进入白家沟,很多的事情他也渐 渐地明白了。风水先生作为一个走江湖的骗子,在白家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 不过风水先生不算是一个坏人,这一点花子看得很清楚。倒是那个木匠,花子觉 得木匠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木匠来自何方,为何而来。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花 子来自何方,为何而来。   长者说了一会儿话,终于睁开了眼,将眉毛上挂着的树叶拿在手中。长者说, 是你来了。长者喜欢花子,在白家沟,也只有花子会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 絮絮叨叨,而且长者觉得这小子是能听懂他的这些絮叨的。长者说:又做噩梦了。   花子总是被一个相同的噩梦纠缠着。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会十分的难受,这 时他就会想到长者,坐在长者的面前听长者说话,心里会好受一些。长者说:把 噩梦说出来吧,梦说破了就好了。   花子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不准。   长者说:你不要急,你慢慢说,说不准也得说,你不说把他闷在心里,是无 论如何也破不了的,你说说吧孩子。你闭上眼,你好好地想一想。   花子就闭上了眼,慢慢地,那梦中的东西又清晰了起来。一些支离破碎的东 西像一堆蚂蝗一样向他涌来,花子的梦境是不完整的,没有故事,没有人物,那 环境也是虚幻的,没有空气,没有水份,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一丁点有生命的东 西,充耳的是尖锐地叫声。花子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没有一丝的力气。想呼喊, 但是喊不出声音。花子像一匹负重的蜗牛,爬行在无边的沙漠,一会儿是烈日如 火,一会又是狂风大作,但是他还是在爬呀爬呀,怎么也爬不到头。   长者说好了孩子,你睁开眼吧。你再说说你的梦。   花子说:蚂蝗,很多的蚂蝗,无边无际地朝我涌来。   长者说:可怜的孩子,你在逃避着什么呢?遇到了什么很难处理的事情了吗?   花子顿时泪流满面。花子说:可是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者说:说吧,也许我能帮你呢,我八岁那年就见过母猪生象了,我有什么 事没有经历过呢。   花子迟疑了好半天,他还是没有说,花子说,我想请您帮一个忙。我去求过 白银花,可是白银花不肯帮我这个忙,我想只有您能帮我了。   长者说:孩子,有什么你就说。   花子说:我想认郑小茶做妈妈。   长者猛地睁开了眼,长者说,你说什么,你想认郑小茶做妈妈?   花子说:是的,我想妈妈,我想有一个妈,我的妈就是郑小茶。   长者的脸上露出了笑,长者说:   你早就该认郑小茶做妈妈了,你这个愿望很快就能实现的。   长者来到郑小茶的家里时,郑小茶正坐在门口发愣。   一只蜘蛛从门框上落下来,在她的眼前吊了一条丝。郑小茶从蛛丝里看见了 一些信息。接着郑小茶就看见了长者。   郑小茶连忙起身给长者搬了一把椅子。在郑小茶的记忆里,她来到白家沟这 么多年,这是长者第一次来到她的家。何况长者来之前有蜘蛛报信,这让郑小茶 格外的重视。郑小茶还给长者倒了一杯芝麻豆子茶。长者也不客气,接过茶喝一 口,说:郑小茶,我给你道喜来了。   郑小茶说,您给我道喜。喜从何来。   长者说,你失去的儿子,我现在给你找回来了。   郑小茶一下子就瓷了。儿子,我的儿子。白夜?……   郑小茶语无论次了。   长者说,你先别激动。不是白夜,也是白夜。我是说,长者喝一口茶,将一 根茶叶在嘴里反复地嚼着。   怎么是白夜又不是白夜,他在哪里。   郑小茶急不可待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有些受不了。   长者说,不是白夜,是花子,这孩子找到了我,让我来说合,说想认你做干 娘。   郑小茶将双手捂在了胸口。郑小茶在这一瞬间感动得想大哭一场:天呐。这 是真的吗?他找到了您,说想认我做干娘吗?   郑小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和花子,怎么同时想到了要认亲呢?   长者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说他是白夜,就看你用怎样的心来对他,如 果你把他当成了你的儿子白夜,他不就是白夜了吗?   郑小茶说,天呐,这是真的。   郑小茶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直往外淌。   郑小茶说,那您这就去把他叫过来,不,还是我去。   郑小茶说着就起了身。长者说,你先别慌,你听我说完,要想认亲也不是你 和花子说了算的。   郑小茶一愣,说,那还要谁说了算。   长者说,白大迷糊。   郑小茶说,我认我的亲,与他白大迷糊有什么关系。   长者说,郑小茶呀,你这样一说就是你的不对了,白大迷糊是你的男人,在 家从父,出嫁从夫。再说了,你认了花子做干儿,那花子也就成了迷糊的干儿了, 这事怎么能说与他无关呢。不过认个干儿是一件好事,何况他还是上级派来的人, 说起来还是你们一家人高攀了呢,白大迷糊不会不同意的。你还是事先同他说一 声为好。   长者走后,郑小茶就精心的炒了几个菜,还将埋了多年的一坛酒挖了出来。 白大迷糊回到家里,老远就闻到了酒香,这让白大迷糊感到了一些不妙,和一些 反常。接着白大迷糊发现了更加反常的事情,郑小茶居然笑盈盈地坐在桌子边, 看见白大迷糊回来了,主动站起来打了一声招呼,说迷糊回来了,我炒好了菜, 挖出了一坛老酒,快点来吃饭吧。   白大迷糊就愣怔在那里,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郑小茶说:来呀,你发什么愣呢。   白大迷糊就坐了下来。看郑小茶像看皮影里的图画。郑小茶已为他倒好了酒。 郑小茶说:来,喝一杯。   白大迷糊接过酒,手直发抖,这一杯酒仿佛有一千斤重,他怎么也无法把这 酒杯送到嘴边。白大迷糊想起了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情景,他从村部回到家,郑 小茶也是这样的摆好了酒菜,也是这样的给他倒了酒。他喝了三杯酒之后,郑小 茶就给他跪下了,郑小茶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说,迷糊,感谢你救了我, 也感谢你收留了我,可是我要离开你了……   怎么,你要离开我了,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白大迷糊这一次抱着郑小茶的腿就跪下了。   白大迷糊说:小茶,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从现在起,我要对你好,我要真心 的对你好。你也知道了,我没有尾巴了。我根本就没长尾巴。   郑小茶说:你想到哪里去了,跟了你这么多年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长不 长尾巴,与我也没有关系了。   白大迷糊说: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从前我长了尾巴,我们名义上是夫妻, 可是实质上什么都不是,你和货郎生下了白夜,我什么也没有说。现在我们可以 做真正的夫妻了,你相信我。   白大迷糊说着就抱住了郑小茶。郑小茶任白大迷糊抱了一会,轻轻将他推开 了,郑小茶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白大迷糊说:既然这样你还和我商量什么呢。   郑小茶没有回答白大迷糊,接着说:我想认花子做干儿子,我已决定了,告 诉你一下。   白大迷糊说:你要认花子做干儿子!为什么?   郑小茶说:不为什么,我看到花子就想起白夜,我觉得花子就是我的白夜。   白大迷糊说:小茶你是又犯病了,花子怎么会是白夜呢?我知道这些年你的 心里苦,白夜就是你的全部,白夜丢了,我也心痛啊。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 可以生一个儿子,你还这么年轻,我也不老,我没有尾巴了,我们还可以再生一 个儿子的小茶。   郑小茶凄凉地一笑,看着白大迷糊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郑小茶说:这话要是 早两年我也许会相信,现在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生不动儿子了,我也不想生了, 我就想认花子做我的儿子。   白大迷糊腾地站了起来,花子那梦一样的眼睛在他的眼前直晃,他感觉到了 一股寒意直入他的骨头。白大迷糊不敢想象他每天面对花子时的感受。白大迷糊 打了一个冷颤:我不同意。   白大迷糊说得很坚定。   郑小茶说:我尊重你才对你说一声,我说过的,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 也得同意,总之我认定了这个干儿子。   白大迷糊说:郑小茶,你太过份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这个骚女人, 什么认干儿子,你是还没有忘记那个薄情寡义的货郎,你是看那花子长得像货郎 是不是,你认干儿子是假,找一个小奸夫才是真的吧。   白大迷糊说着将杯中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一把抱住气得发抖的郑小茶。白 大迷糊说:   你这个骚货,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那好,老子成全你。   白大迷糊将郑小茶扑倒在了桌子上,桌上的盘碗碎了一地。白大迷糊发了疯 一样,什么也顾不上了,双腿夹住了郑小茶的身子,动手去撕郑小茶的衣服。郑 小茶奋力抵抗着,郑小茶说:你这个猪,你这个混蛋。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 喊人了。   白大迷糊气喘吁吁:你喊啊,你是我的女人,你喊了谁又能管得着。   白大迷糊开始去扯郑小茶的裤子。   郑小茶双手死命地提着裤子。   白大迷糊愤怒了,白大迷糊愤怒了就将什么都忘了,他左右开弓给了郑小茶 两耳光。可是他却发觉这两耳光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的脸迅速地肿了起来。接 着他发现他凌空飞起,直朝墙壁撞去。他的头就撞在了墙上。   他昏了过去,在昏过去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贰叁】   白大迷糊感觉到他飞了起来之后,就昏迷了过去,他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 后。白大迷糊并不清楚他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以为他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 白大迷糊梦见他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行走。没有一点水,他感觉嗓子干得冒 烟,仿佛划根洋火就可以点着。他在梦里还见到了一个人,是一个走村串户的货 郎,货郎拉长了嗓子喊:大西瓜啦又甜又沙的大西瓜啦。白大迷糊听见有西瓜, 不顾一切地朝货郎奔了过去,急不可耐地说,给我来一个西瓜。货郎说,拿钱来。 白大迷糊就去摸钱,可是白大迷糊摸遍了口袋也没有摸出一分钱。白大迷糊说, 你先给我吃一个,我等一会儿回去给你拿钱。货郎就拿出一把刀来,货郎说,没 有钱那就拿你的头来换西瓜。货郎说着举起刀就向白大迷糊的头上砍去,鲜红的 血流了出来,像一朵绽放的花。货郎高声笑着远去了,货郎边笑边唱了起来,东 方不可以久留,魂啊魂啊归来啊……货郎的声音越来越远,白大迷糊听见了自己 的血汩汩流淌的声音,像是一眼泉水往外冒,可是这泉水却越流越少了,他突然 发现泉水原来都是他的血。他的血都流干了。他的口更渴了。于是他开始努力地 爬,没有方向,只是爬。他就这样爬了三天三夜了。   在白大迷糊昏迷的三天里,白家沟村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使得局势一下子失 去了花子的控制。首先花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打死白大迷糊,虽说他此行的目的 是要让恶人都露出原形,受到惩罚,可是他还没有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没想到 却发生了意外。当时花子也是心太急了,没有考虑后果的就将白大迷糊踢飞了起 来。于是事情就朝不利于他的一面快速发展了。   白大迷糊昏迷之后,白折腾迅速接任了白家沟的村长一职。白折腾接任村长 的依据有三,一是因为白大迷糊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其二,是因为白大迷糊曾经 说过他不当村长了;第三,是风水先生和木匠力保白折腾当村长。木匠的行为花 子还是可以想见的,对于木匠,花子一直保持着应有的戒心,可是风水先生也力 举了白折腾,这让花子有一些措手不及。花子一直以为风水先生是站在他的这一 边的,是在暗中支持他复仇的。当然花子只看到了风水先生支持白折腾当上了村 上,并未能看到后来的一切。姜还是老的辣,风水先生看得比花子更长远。白折 腾当上了村长,虽说白折腾并未达到白家沟村的最高境界,按理应该由郑小茶来 接任村长之位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郑小茶,这个外来的女人,这个白家沟村的祸水,这是白折腾对郑小茶下的 结论,白折腾在高声喇叭里公布了郑小茶的几大罪状,罪状之一是来历不明,白 折腾气愤地在高音喇叭里面说,有人曾经提出来让郑小茶当白家沟的村长,这是 不可能的,这是无知的。白折腾这样说时,忘记了他就是那个力推郑小茶当村长 的人,当然这并不重要,现在白折腾说了,郑小茶是不可能当村长了,郑小茶是 一个外来人,而且身份不明,来历可疑,更重要的是,自从郑小茶这个女人来了 之后,白家沟就开始出现这样那样的怪事,白折腾历数了近十桩怪事,当然包括 村民们烂脚丫子的事情,还有现在的干旱,自从上次下了数十天雨之后,到现在 为止已有一百多天没有下雨了,这是为什么?白折腾问村民们,但他自己给出了 答案,白折腾说:就是因为郑小茶这个女人,这充分说明了郑小茶是白家沟的祸 水。   村民们都是无知的,白折腾掌握了高音喇叭,他怎么说村民们就会怎么想了。 白折腾这样一说,村民们就想起了这些年白家沟发生的所有事情。白富贵就说: 可不是吗,我家的五只鸡无病无灾,莫明其妙的就死了,我说怎么会这样的呢? 原来是郑小茶的原因。   白得有的妻子就说:可不是!我们家得有晚上出去解手居然被蛇给咬了,还 不是郑小茶这个害人精惹出来的。   这样一来,郑小茶的罪恶就是罄竹难书了。这还不算,白折腾说:郑小茶这 个女人水性杨花,他先是和货郎通奸,生下了白夜那个野种,后来又处处护着那 个野种,为了那个野种还与白家沟村的人发生争斗,气死了白烂头的娘,货郎走 之后,她又寂寞难耐了。   白折腾说到寂寞难耐时,重复了好几次,白折腾说:寂寞难耐,啊,寂寞难 耐,他寂寞难耐了,于是就饥不择食。   白折腾接着说出了两个成语,这让白折腾对自己的口才简直都有一些吃惊了, 他一下子找到了当村长的感觉了。白折腾越说越起劲。白折腾说:这个女人,她 饥不择食,她寂寞难耐,可是她可以找我们白家沟的好男人啊,白家沟的好男人 多的是,比如说白富贵,比如说白得有,这样的男人很多嘛,这些男人都可以帮 她止痒嘛。   他点到白富贵的名时,白富贵就一脸的惶恐,接着他又点到了白得有,白得 有是一脸的笑,白得有的老婆揪了白得有一把,说,你是不是做梦都有在想着这 样的好事呢。白折腾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却并没有拿他自己来举例说明。白得 有的女人说,哼,这个白折腾,他自己做梦肯定也在想着这样的好事呢。白得有 说,别瞎说,听白折腾说。白折腾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白家沟的上空来回飘荡: 她太过份了,她找了马角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这是什么,这是乱伦啊。马角是 谁,是白大迷糊的姑爷,丈母娘和姑爷偷情,这样的事情我们能容忍吗?给我把 马角也带过来绑起来,……哦,我忘记了,马角那小子被白大迷糊打发走了,我 要是白大迷糊,我是不会这么便宜那老小子的,现在,这个女人郑小茶,又拉拢 腐蚀了上级派来的工作组的成员花子先生。花子啊花子,他还是太年轻了,没能 经受住郑小茶的诱惑,于是和郑小茶一起谋杀了我们尊敬的村长白大迷糊先生。 现在,我们把这两个杀人犯抓住了,我一定要为老村长报仇。   【贰肆】   郑小茶和花子,两人被绑在了那棵老槐树下。郑小茶一言不发,对于白折腾 对她的羞辱,她报以一声冷笑。花子和郑小茶是背靠背绑在树上的,也看不到各 自的表情。花子的神色很沉静,他紧闭着双唇,眼里飘渺着云烟。白折腾在广播 里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了下来,但是他并没有急于处置郑小茶和花子。因为白 大迷糊并没有死。于是郑小茶和花子就被一直绑在那里。   开始,还有很多的人围在旁边看热闹,对着郑小茶指指戳戳,有一些小孩子 在大人的唆使下用土坷垃砸郑小茶和花子,可是这样的游戏他们很快就玩厌了, 大人们也从开始时的兴奋中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风水先生倒是上前安慰着郑小茶和花子,木匠只是叹了口气,阴沉着脸。风 水师让郑小茶和花子放宽心,说他一定不会让白折腾处死他们的。倒是白银花, 按说郑小茶现在遇到了这样的变故,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给郑小茶和花子端来了一瓢水。白银花将水瓢端到了郑小茶的嘴边。郑小茶头 发散乱,嘴唇干裂,仿佛一夜之间,这个风情的女人,这个高贵的女人,一下子 失去了神采,她老了。白银花想,其实不用与她争斗,她也会老的。白银花从郑 小茶的憔悴中看见了自己的明天,白银花就觉得有一些万念俱灰了。郑小茶还保 持着她那份高贵。对于白银花递来的水,郑小茶并没有拒绝,她对白银花凄然一 笑,说:想不到在我落难时,能给我一瓢水喝的,却是平时和我最针锋相对的人。   郑小茶的这句话,让白银花无限感动,白银花的眼泪就下来了。白银花说: 我帮不了你什么别的了。   白银花又说:我是因为你而美丽的,真的,我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时, 心里从来就没有想过白家沟的男人们会怎么样看我,白家沟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的 男人,在我的心里他们都是狗屎,我心里只有你郑小茶,真的,我一天到晚想着 的是,郑小茶会怎么看我,郑小茶会在心里暗暗为我叫一声好吗?我还在想,我 这样的打扮比郑小茶漂亮吗?我是失败的,其实在内心里,我在你的面前是那么 的自卑,我怎么打扮也比不上你,你只是那么随随便便收拾一下,就让白家沟所 有女人失去了光彩。我是有些嫉妒你,我甚至有些恨你,可是我却不能没有你, 没有了你,我的美丽,我的娇媚都失去了意义,在白家沟,除了你,还有谁能欣 赏我的美丽呢?我只有像一朵山间的野花,寂寞地开放。说来也许你不相信,在 我小的时候,在我懂得了美是什么的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要做一个像你这 样美丽的女人。你喝一口水吧,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郑小茶喝了一口水,干涸的唇遇上了清凉的水,郑小茶感觉好受了很多。郑 小茶微微地一笑,郑小茶说:其实你很漂亮。   白银花的脸上露出了笑,像一朵盛开的昙花。   白银花说:真的吗?你不会是安慰我吧。   郑小茶说:真的。看见你,我就有一种失落感,我就会想起我的过去。   白银花的心愿满足了,她终于从郑小茶的嘴里听到了一声真诚的赞美。这时 她却更加不希望郑小茶被白折腾处死了。郑小茶说:银花,你给白夜端点水喝吧。   白银花说:白夜?谁是白夜?白夜回来了吗?   郑小茶说:就是花子,在长者的见证下,我们成了母子,他认我做了母亲, 我认他做了儿子,他没有名字,在我的心中,他就是我的白夜,我就叫他白夜。   花子在树的另一边说:娘。   郑小茶说:哎。   花子又喊了一声:娘。   郑小茶答:哎。   郑小茶这样答时,脸上浮现出了宁静与欢欣。这是死亡临近的色彩。可是白 银花并没能看出这些。白银花看到的是郑小茶在这样的时刻还美丽得如此绚丽。   花子说:能和娘死在一起我也满足了。   花子,来,喝点水吧。   白银花将水瓢端到了花子的嘴边。   不要叫我花子,我不是花子,我是白夜,你叫我白夜吧。   白银花说,白……夜。   白银花说,那好吧白夜,来喝点水吧,请原谅我的无能,我只能帮你这一点 点了,虽说我是那么的喜欢你。   花子喝了几口水,就将头整个地埋在了水瓢里,他要让自己清醒一下,他不 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他来到白家沟,是身负着天大的重任的,他还没有 完成他的任务。可是这时,白折腾过来了,白折腾说:白银花,没想到你的心肠 还蛮好的,可是你别忘了农夫和蛇的故事。   白折腾把白银花比作了农夫,把郑小茶和花子比成了蛇。白折腾命令白银花 去做别的事情了。白折腾又对站在他身后的白花脸说:花脸,你过来。   白花脸抱着一根梭标过来了。   白折腾在花脸的头上打了一掌,白花脸将头一缩,耸着肩说:干什么?   白折腾说:干什么,你给我站在这里看好他们两个,别让他们跑了,要是有 人想来放走他们,你就用梭标扎死他。   白折腾说完哼了一声就走了。于是留下了白花脸,白花脸将梭标扛在肩上, 围着郑小茶和花子转圈子,一付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   【贰伍】   出乎白折腾意料之外的是,白大迷糊在昏迷了三天三夜,而且无人医治的情 况下,居然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居然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一样。白大迷 糊还跑到了村部。当时白折腾正在召开会议,在商量着该怎么样处置郑小茶和花 子。风水先生说,花子是他带来的人,他要把他带回去交给上级处置。而白大迷 糊的死与郑小茶关系并不大。风水先生认为白折腾对郑小茶的结论是不对的。白 折腾却说:花子在白家沟村犯下了罪,就该按照白家沟的规矩来办。当然白家沟 的规矩就是将他绑起来沉在河里。至于郑小茶,这个女人,当然是难逃一死。   风水师说:白家沟怎么说也是属于楚州管辖的,这样的大事应该由楚州方面 来处理,最起码要上报楚州,听取楚州方面的意见。   木匠对楚州二字相当敏感。木匠说:不要把一点芝麻大的事都搞到楚州去, 这样的事情白家沟自己处理就行了。   长者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却很明确,长者说:现在一切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查明 白,这样处理他们太草率,我不赞成这样做。   白折腾说:那你说要怎么处置郑小茶?难道说放了她不成。   长者说,白大迷糊没有死,他只是昏迷了而已,甚至他根本就不是昏迷,他 只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等他的梦醒了之后再说呢?   白折腾说,您的意思是,只要白大迷糊不醒过来,我们就不能处置郑小茶了。   长者说,你怎么知道白大迷糊就不能醒来呢?在我五十岁那年,我们白家沟 有一个人死了七天七夜,可是在入土为安时却又活了过来,活过来了他说他只是 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   白折腾说,这怎么可能呢。   长者说,这有什么不可能,这个人就是我,我那次死了之后又活了,又活过 了两个五十年,我还会再活下去。   白大迷糊这时已站在了会议室的门口,他听见了他们的争论,他还不太明白 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白折腾坐在了他这个村长坐的位置,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 了。白大迷糊感到很疲倦,他靠在门边,说,谁说我不会醒过来?我只是睡了一 觉,白折腾你这不是在咒我死吗?白大迷糊说着就走进了会议室。   郑小茶和白夜绑在树上已经三天了。他们的神志都开始模糊起来。郑小茶不 住地叫着白夜的名字,她害怕花子就这样睡了过去再也醒不来。郑小茶的声音越 来越小,沙哑得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   白夜,你坚持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听着呢,花子说。   千万别睡着了,郑小茶说,是我连累了你。   花子说: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生命本来就是您给的,为您去死也值 得。也不知道村长他怎么样了,难道说他真的这么不经打,一下子就死了么。   郑小茶说:谁知道呢?也许没有死吧,他要是死了,白折腾就该来处置我们 了,现在他只是绑着我们,没有来处置我们,说明白大迷糊并没有死。   花子就长叹了一声,说,死了就是便宜他了。   郑小茶说:白夜。   花子说您说什么?我听着呢。   郑小茶说:我本来是不该问这些的了,可是自从你进入白家沟的那一天开始, 我就觉出了你的不同凡响,我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   花子说:是的,娘。   郑小茶说:村里人都以为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医师。   花子说:那是他们这样说。   郑小茶说:一开始我也以为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可是后来我知道,你们 肯定不是医师。   花子说:娘说得对,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工作组的,也不是医师,我在进白 家沟的谷口遇见了木匠和风水先生,我们三人结伴而行进入白家沟,于是被村里 人当成了医师。   郑小茶说:于是你们将错就错。   花子说:是的,娘。   郑小茶说:风水先生不过是一个走江湖的骗子,木匠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 一直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参与村里的事情。   花子说:我也这样认为,他到底是什么人?总之是个很可怕的人。   郑小茶说:可是孩子,你到底来白家沟做什么呢?你肯定不是无意间闯进来 的,你来到村里之后,一直在秘密地调查着什么。   花子没有回答郑小茶的话。花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孩子,郑小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认你做干儿吗?   花子说:娘,我知道。因为我长得像白夜。其实娘您没有想到的是,我就是 白夜。   花子这样说时,郑小茶只是凄然一笑,她的笑像是一朵风中的蒲公英,飘飘 忽忽。   是的,你就是白夜,你就是我的儿子白夜。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把你当成 我的白夜一样的看待。郑小茶觉得她很疲乏,可是她还是支撑着,她就想这样和 花子说话,她觉得她有很多的话要对花子说,她知道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花子说:不是的,娘,我是说,我真的就是白夜,我是您走失的儿子白夜, 我回来找您来了,您知道吗?   郑小茶说:你真是我的儿子白夜?郑小茶摇了摇头,郑小茶说,你别安慰我 了,有了你,我都快忘记了他了。   花子急了,花子说,要我怎么说呢娘,我真是您的儿子白夜。   郑小茶说:是的,娘知道了。   花子说:您不知道的,您一定是认为我在说疯话,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白夜急了,他知道郑小茶现在已在苦苦支撑。他想对郑小茶说清一切,可是 却不知从何说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为何他离开了白家沟十年,可是白家 沟的时光才过了十个月,难道说白家沟的日子是一个月像一年一样的漫长?   郑小茶说:白夜,你一定是饿坏了,渴坏了,你就少说一些话吧,你要省下 力气,说话太耗精力了,你听我说话就行了。也不知还要把我们绑多久,他们是 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他们是想活活的饿死我们呀。孩子,我对不起你,你还这么 年轻,你才十六岁。你少说一些话,你已经在说胡话了,那么你离昏迷就不远了。 你不要争辩,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我就算死也值得了。只是我不该拖累你,这 让我死不瞑目。郑小茶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像一只蜜蜂在嗡嗡了。可是花子却 能一字不拉地听得清清楚楚。   花子现在急于说明他的真实身份,他开始为他进入白家沟一直对母亲郑小茶 隐瞒了身份而后悔了。   娘,您不知道,我没有说胡话,我一点也不糊涂,也许我们真的活不成了, 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诉您,我真的是白夜。您不相信我,可您总该记得马角叔叔吧。   花子的话一出口,郑小茶浑身一阵颤抖。   马角,你认识马角,你见到了马角。   郑小茶的意识开始像一只鸟一样飞了起来。   花子说:马角叔叔为了找我,在外面流浪了整整十年,吃尽了千辛万苦,终 于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白家沟。   郑小茶喃喃道,马角,马角。   郑小茶突然急切地说,那你的马角叔叔为什么没有回来。不对,不会的。十 年,怎么可能呢?马角走了明明才十个月,怎么会是十年呢?我的白夜才六岁, 也不会是十六岁。郑小茶想到这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   花子听见郑小茶轻轻地抽泣起来。花子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知道无论他怎 么说,郑小茶都不会相信的。   娘,花子在心里喊,我真的是白夜啊。我真的是您的儿子白夜,花子就是白 夜,白夜就是花子,儿子和您分离了十年,儿子回来了,回来是为了报仇的,要 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儿子一直隐瞒着身份,是为了慢慢地弄清楚那些事情的 真相,货郎突然消失的真相,儿子离开白家沟的真相,这背后还有很多的谜团。 想到这里,花子有一些绝望了,他现在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握。不能死,一定 不能死,也一定不能被绑在这里任人宰割。求生的欲望让花子坚持着,他发现这 一刻他变得冷静无比了。可是该怎么对娘解释呢,花子也糊涂了。怎么会在外面 流浪了十年,而在这里却只是十个月呢?   一只蜘蛛趴上了白夜的额头。   白夜说:蜘蛛你知道吗?谁能告诉我。   蜘蛛趴在白夜的额头做梦,蜘蛛梦见它变成了白夜。白夜的意识就模糊了起 来,他也开始做梦了,他梦见他变成了一只蜘蛛,尾后拖着长长的丝线,在无垠 的空气中漂浮。他在梦中得到了一个暗示。一切都是梦幻。   白夜在做梦时,郑小茶唱起了歌:   正月怀胎正月正,   好比露水洒花心。   露水洒在花心上,   不知孩儿成不成?   二月怀胎百草青,   鸳鸯枕上说恩情,   半夜三更丈夫问,   不知孩儿假和真?   三月怀胎三月三,   三餐茶饭吃两餐。   茶饭好似吃苦药,   走路好似上高山。   ……   七月怀胎正逢秋,   犹如架上吊葫芦。   罗裙紧裤长短带,   免得为娘不知羞。   ……   郑小茶想起了货郎。唱到二月怀胎百草青,鸳鸯枕上说恩情,半夜三更丈夫 问,不知孩儿假和真时,郑小茶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货郎。郑小茶想起货郎时,就 听见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货郎的声音:   收鸡毛鸭毛鹅毛,烂铜烂铁烂胶布换火柴呐!   货郎像一朵云,飘到了白家沟。货郎像一个梦,进入了郑小茶的心。货郎的 眼睛会说话,他不用开口,只要朝她眨眨眼,她就能明白货郎的心里想些什么。 货郎说话像诗。货郎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专门为郑小茶写就的诗。白家沟的山 花开了,白家沟的山花真烂漫。   货郎和村长关系很好,关系好到不能再好,货郎每次来,哪里也不去,直奔 村长家,先把给村长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那是村长喜欢的烟。货郎还给村 长带来了一个精致的烟嘴。   货郎每次来了之后,郑小茶都会下厨炒上几个菜,热上一壶酒。货郎来到的 日子,郑小茶觉得浑身都荡漾着勃发的春情,树上的黄鹂在叫,叫得情意缠绵, 货郎和白大迷糊在喝酒,每次白大迷糊都喝得烂醉。货郎就会起身说,我走了。 货郎走之前,从他的货挑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都是郑小茶喜欢的东西。 货郎知道郑小茶的心,郑小茶想要一盒雪花膏,货郎拿出的盒子里就会有一盒雪 花膏。郑小茶想要五彩丝线,货郎拿出来的就会是丝线。货郎拿出来的东西交给 郑小茶之后一言不发就走了。于是郑小茶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下个月货郎 的来到。有了期盼的日子,郑小茶变得心如春水,面似桃花……   货郎。货郎。   郑小茶喊出了声,她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身边哪里有货郎,只有无边的黑。 绑在她背后的花子还在打着呼噜。深秋的夜冰一样的凉。满天都是星星,密密麻 麻。一颗流星划过天幕,郑小茶想,但愿这一颗是她的星。郑小茶轻轻一跃,就 追上了那颗星。郑小茶在天空中随着星星一起陨落,一起堕入无边的黑。郑小茶 一阵恍惚,她灵醒了过来,可是灵醒过来不到一分钟,她的意识又迷糊了起来, 她听到了一阵轻细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离她不远处停了下来。郑小茶感觉得到,就在她的前面不远处,站 立了一个人。郑小茶感觉到了那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郑小茶感觉到了危险正 在一步步地靠近。可是那呼吸声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郑小茶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 息,在那一声叹息之后,郑小茶听见了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郑小茶的提到嗓子 眼的心才放下来,那脚步声忽然又停了下来。紧接着郑小茶就听见了那脚步声急 促地朝她而来。郑小茶张嘴想要喊,就感觉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努力挣 扎,可是她被紧紧地绑在树上,郑小茶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感觉自己轻轻地 飞了起来。她真的就飞了起来,她一下子就飞到了槐树上,她像一只鸟一样栖在 树枝上。她看见槐树上绑着的两个人,她还看见了一个黑衣人正在努力捂着一个 女人的嘴。那不是我吗,郑小茶想,那么我又是谁?郑小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她这是死了。郑小茶就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悲伤。不是为了自己的死去,而是为 了树上绑着的另一个人。郑小茶在飞上树枝之后,就灵醒了过来,那个花子就是 她的儿子白夜,而白夜身边的那只猫,郑小茶却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他是货郎。 郑小茶的悲伤又加深了一重。那么说,货郎是死了,不仅死了,而且转世成了一 只黑猫。黑衣人现在开始去捂白夜的嘴了,郑小茶从树下跳了下来,她觉得她像 是一片树叶,不,她觉得她就是一缕轻烟。她伸手在那黑衣人的背后捅了一下, 黑衣人打了个激灵,尖叫了一声,可是他回过头来并没有看见什么,黑衣人又要 去捂白夜的嘴,黑猫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一爪子抓在了黑衣人的脸上,黑衣人 惨叫了一声,落荒而逃。   〖十六〗   角带着白夜过了河之后,就真的迷失了方向。于是马角就开始一路打听起白 家沟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白家沟在什么地方。至于楚州,那也似乎是一 个很遥远的地方。马角这时并没有想到,命运会安排他与一个重要人物的重逢。   马角和白夜走到了一个叫来家铺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也不准确,这是一 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街,一条青黑色的公路从小镇上穿过,公路两边的小坡上 就零星地散落了几家饭店。远远听到“丁丁当当”的声音,是一间铁匠铺。还有 几间小房子,都是黑瓦土墙,在临公路的这一面开了一个小方窗,里面坐着一个 妇人,摆了一些小杂货。远处的山林间。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饭店门口的女人就 会站到路边挥动着双手,可是车并没有停,呼地一下冲了过去,将路面的积雨溅 了女人一身。另外两家饭店门口的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就叽叽歪歪 地骂了起来,也不知是骂另外两家饭店门口的女人,还是骂那司机。发瘟的,死 砍脑壳的。并且将咒亲切地问候到到了被骂者的母亲身上。   路边的一棵树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鸡刨鹅走的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白夜念了纸上的字,说:“这里的人真的有意思,这样念一念就能让小孩子 一夜睡到大天亮吗?”   马角说:“从前在白家沟村有小孩子夜哭了,大多是找巫师来治的,巫师将 晒干的鸡内金碾成粉给小孩子喝,也还是要写一张天皇皇贴在路边的。”   白夜说:“这这么说来我们离白家沟不远了。”   马角一拍头说:“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这里是离白家沟不远了的。”   走过铁匠铺,铁匠铺里一个中年铁匠和一个与白夜年纪不相上下的小铁匠都 光着身子在打铁,小铁匠手中抡着一柄大锤,中年铁匠手中却握着一柄小锤,一 手用铁钳夹着通红的铁,中年铁匠在铁上轻轻地来一下,小铁匠就抡圆了大锤来 一下,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叫声。   马角和白夜从铁匠铺门口走过时,那中年铁匠直了一下腰,朝门外看了一眼, 正好与马角的目光相对。马角和白夜走过了铁匠铺,马角低着头在想着心事,脚 下踢到了一块石头,差点跌一跤。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在想什么呢?   马角说没什么,奇怪,奇怪。   白夜说什么奇怪?   马角说:“刚才那个铁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怎么会在这里有熟人呢?”   白夜说您看花了眼吧,再说了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   马角说:“不对,我肯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在哪里见过呢?”马角掐着头说, “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你看我这记性。我想想我想想,想不起来了。”   白夜说要不我们再回头去看看?   马角说,“算了吧。”   马角和白夜走到了小镇的街上。他们受到了饭店老板热情的欢迎。“老板进 来吃饭吧,有小炒有面条。”小饭店门口的女人看见来了两个生人,一阵风一样 刮到了马角和白夜面前。   马角就跟着女人进了小饭店。女人说您二位来点什么?马角说来一碗面条, 白夜说给我也来一碗面条。女人说,“好的。”女人喊了一声,“两碗挂面。” 面很快就好了,女人端过面条说,“您尝尝味道如何。”   马角将面挑起,吹了吹,吃一口,说,“嗯,很香。”   女人就笑了。马角说:“向您打听个事。”   女人说:“什么事您说。”   马角说:“那铁匠铺的铁匠……”   女人说:“您是说想葵师傅呀。”   马角说:“他叫什么?”   女人说:“叫想葵呀,一个很古怪的名字,他不是我们本地人,是招郎到我 们这里的,这个铁匠铺的老铁匠本来姓来,来老爹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 也是来老爹前世修来的福气,招了这么一个女婿,又忠厚又肯干,人长得又好, 对老爹那是比亲爹还要亲,招过来一年,就学会了来老爹的手艺,老爹从此就当 起了甩手掌柜。”   马角说:“是这样啊,那这个想葵,他本来是哪里人?”   女人说:“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马角说:“我刚才从他门前过,见到他很面熟,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又怕认 错了人让人笑话。”   女人说:“哦,他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本地人……您二位慢用, 我去路上拦车了,这小店的生意全靠过往的司机呢。”   女人走了之后,马角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是他,没错,就是他。”   就在马角想起来铁匠是谁时,铁匠走进了小饭店。铁匠并没有注意到从门前 走过的人是马角,可是铁匠在看见了马角之后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和小铁匠之 间打铁的节奏一下子就被打乱了,铁匠的眼皮开始不停地跳。铁匠于是来到了小 饭馆想找人聊天。他在饭馆门口时就遇见了开饭馆的女人,女人对他说,里面有 一个客人刚才还说起你呢。   铁匠说:“说起我?一个客人?”铁匠说着就走进了饭馆,于是看见马角和 白夜。铁匠于是走过去在马角的对面坐了下来,马角对他点了点头。铁匠觉得马 角看上去是有一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面前这位老人是谁了。马角这一次却是 更加确认了眼前的这位铁匠的身份。马角又冲铁匠点了点头,说:“一晃我们都 老了。”   马角说这话时故意用上了白家沟的口音。一个人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无论 他离开故乡有多久了,对于乡音总是特别敏感的。果然,马角这句话一出口,铁 匠的脸色就变了。铁匠站了起来,他甚至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了,可是却一下 子叫不出他的名字,于是他的手就那么指着马角,嘴张得老大,里面可以塞得下 一个拳头。铁匠以这样一个古怪的姿式表达了他的惊讶。他还是没有叫出马角的 名字,同时也对马角的突然来到生出了警惕。铁匠想离开,可是他又觉得有很多 的话想要问眼前的这个叫不出名字的老乡,就在铁匠要转身走的时候,马角又开 口了,马角说:“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吗?”   铁匠摇了摇头。   马角说:“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不要紧,你该不会忘记白家沟吧。”   铁匠的脸涨得通红。铁匠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角说:“不干什么,我是无意间路过了这里。”   铁匠这时已想起来马角是谁了,他完完全全地记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铁匠说:“你怎么离开了白家沟,她,还好么。”   马角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脸上因意外和铁匠重逢而兴奋出的红色罩上了 一层阴沉的灰绿。马角说:“不好。”马角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风。   铁匠说:“她,怎么了?”铁匠的话也很低沉。看得出他把自己的感情压抑 了起来。   马角说:“她走了,你离开后不久她就走了。”   铁匠说:“那……孩子呢?”   马角说:“孩子,你们的孩子?……她把孩子带走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 界,再也不会回来了。”   铁匠在马角的对面坐了下来,长时间没有说话。两个人,像是两尊生铁铸出 的雕像,使得小饭店里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马角说:“你,过得还好。”   铁匠长叹了一声,似乎把很多的东西都一叹而尽了。铁匠高声喊,“桂嫂。” 小饭馆的女人就跑了过来说,“来师傅,你们真的认识啊。”   铁匠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   桂嫂说:“这真是稀客”。   铁匠说:“你炒两个菜吧,打一斤酒来。”   桂嫂的脸上堆满了笑。桂嫂说好的,你们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桂嫂果然 麻利,很快就炒了两个荤菜上来。   白夜这时已吃饱了,白夜就坐在那里听他们俩说话。在白夜的眼里,这两个 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身子变成了两团阴影。   “你老了,”铁匠说。“老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马角说:“你也不年轻了,你离开白家沟时才多大啊。这些年你都怎么过 呢?”   铁匠说:“其实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再活着的了。我一直没有远离白家沟, 我就在白家沟的周围流浪。可是总是这样流浪也不是办法,后来我流浪到了一个 水库的工地,工地上招劳工,抬石头,做一天管三顿饭,我就在那里抬了三年石 头,我做事是最不要命的,别人都以为我有些傻,不会偷奸耍滑,其实他们哪里 知道,我只有拼命地做事,把自己做得筋疲力尽了我晚上才能睡得着,不然我的 脑子里满是她的影子,我对不住她,唯一可以让我安心一点的是她还有你,我知 道你是一个好人,你一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可我知道大哥你自己的处境也 很难,你是自身难保啊。后来有一次在抬着石头时,突然看见了她站在我的身旁, 冷冷地看着我。我一走神,抬着的石头就落下来,砸断了腿。铁匠说着站了起来, 走了两步。马角这才发现,铁匠的一条腿是瘸了,走路一拐一拐。”   铁匠说:“我当时在工地上是举目无亲,腿又断了,我就想,这都是报应, 这都是我欠她的,我当时都想到了死。可是我没有死成,我遇见了来梅花,就是 我现在的婆娘。”   铁匠说:“那时她和她爹都在工地上,她爹在工地上修理凿石头的铁凿子, 梅花在工地上做饭。是他们救了我。后来水库修成了,我也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成了他们家的上门女婿。”   〖十七〗   来家铺的夜,刀子一样清冷。   刮了半夜的风。风在树梢间发出尖厉的叫,像寡妇的夜哭。   白夜和小铁匠睡一张床。小铁匠倒在床上就开始打呼噜,小铁匠打呼噜的声 音节奏均匀而且响亮,仿佛在拉着铁匠炉里的风箱。小铁匠边打呼噜边磨牙,咯 吱咯吱的磨牙声坚韧而且有力。小铁匠磨了几百下牙,终于停了下来,吧哒吧哒 嘴,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咀嚼,仿佛一头反诌的老牛,在回味着口中的美味。   白夜一点睡意也没有。   失眠使得白夜头痛欲裂。   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悄悄地长了出来,狗尾草上的毛刺扎在他的血管里, 他不能动他的头,动一下就感到针扎一样。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狗尾草在风中摇摆,狗尾草开始疯长,连绵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片。开满 山坡的狗尾草,在瀑布一样的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泽,狗尾草在风中摇曳, 像一个长发的女人在风中独舞,狗尾草上下起伏,像白河的秋水一样,一波漫过 一波。他闻到了狗尾草的清香。   ……小尾巴在前面咯咯笑,小尾巴的笑像一朵悄然开放的昙花,纯洁而又无 声,氲氤着迷人的芬芳。小尾巴一身透明的白,像一朵云,像一团雾。那云雾飘 进了狗尾草深处,一会儿便被狗尾草淹没。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顺着小尾巴趟倒 的狗尾草而去,他也没入了狗尾草深处,蚂蚱如雨点般的往他身上撞,他走到哪 儿,哪儿便腾起一股青烟。天地间除了无边的干燥,就是远处柳树上几只知了让 人心烦意乱地叫声。   ……白夜哥哥,来,来抓我呀。   小尾巴在狗尾草深处招唤。小尾巴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他像梦一样飘了过 去,狗尾草在他的脚下发出欢快的呻吟。狗尾草的深处,小尾巴如一尊玉雕的女 妖,光洁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动着缎子样的光泽。狗尾草在月光下像清水里的刀子, 清冷锋利。他抱住了小尾巴,可是他却感觉到抱住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坏小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尾巴突然变成了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咯咯地笑着,那一双尖利的爪子朝他 伸了过来,接生婆子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他转过身想跑,可是 他的腿被什么缠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动,他张开嘴拼命地想喊救命,可是却喊 不出声音来。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能感觉到身边睡着 的小铁匠,他听见了小铁匠磨牙的声音。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接生婆子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接生婆子,在眼前盈盈一笑的,分 明是小尾巴。“哦,小尾巴,你这个调皮的小东西,”他说,“你跟我回去,天 都黑了,月亮都上来了,你还不想回去吗?你是想离家出走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呢?”   “小魔头,小杂种。”小尾巴在骂。   他说:“小尾巴你骂吧你骂吧,可是你不能离家出走。”   小尾巴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在这里睡一觉。”小尾巴说你抱着 我睡吧。   他就抱着小尾巴,他和小尾巴就在狗尾草中睡着了。   ……天皇皇,地皇皇。   ……小尾巴。他听见了狗尾草折断的声音。小尾巴从梦中惊醒了。   ……黑衣人,他这一次看清了,黑衣人。黑衣人站在他和小尾巴的面前。黑 衣人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你们说你们看见了什么。”他 和小尾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衣人越长越高,越长越高。他情急之中将脚 下的鞋脱了一只,用力朝天上扔过去。他想起马角叔叔说过的,你要是遇见了黑 衣人,那就是黑无常,你别怕,你只要脱下一只鞋用力扔上天,只要鞋扔得比黑 无常高,他就怕你了。鞋扔了起来,鞋飞过了黑衣人的头顶。他几乎要欢呼了。 可是黑衣人却伸出手,接住了落下来的鞋。黑衣人的一双爪子就朝他和小尾巴抓 了过来。他再一次大声地喊救命。他猛地就醒了过来。   白夜吓得坐在了床上。小铁匠也被他这一声尖叫惊得停止了打呼噜,嘴里叽 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马角披着衣服从隔壁屋里过来了。马角坐在了白夜的床 前。马角说:“孩子,睡下吧睡下吧。又做噩梦了?”   白夜躺在被窝里,马角将被角扎好。马角摸了摸白夜的头,说,“出汗了。” 马角就把手摸到了白夜的背后,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汗水。马角就,这样会回汗的。 马角于是找了一块干毛巾垫在了白夜的背后。马角做这一切的时候,白夜就那么 静静地躺着。马角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睡吧。”马角坐在白夜的床边看着 他。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没有一丝的力气。梦中的一切都像真实的一样清晰可 辨。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刚才梦见您了。”   马角说:“是吗?梦见我了。”   白夜说:“其实不是梦,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想起了我小的时候,您对 我讲过的故事。”   马角说:“是吗?我也记不清了。”   白夜说:“我记起了您说的黑无常鬼,您说黑无常鬼见了人就爱和人比谁高, 这时只要脱下一只鞋朝天上扔去,扔得比黑无常高,黑无常就会怕人了。”   马角说:“那是我瞎编的,那时你总说你看见了黑无常,我就瞎编了骗你的, 你不说我还忘了。”   白夜说:“我还想起来了,您说鬼怕米,看见鬼了只要朝他扔一把米,鬼就 会吓跑了,那时我晚上睡觉总是偷偷地抓一把米放在枕头下面。”白夜说到这里, 无力地笑了。   “睡吧睡吧。”马角说。   “可我睡不着。马角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一定说实话。”   “我是怎么离开白家沟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再问您,小尾巴后来怎么了?”   马角望着窗外,窗外的树木鬼影一样的乱晃。那只一路上一直跟着他们的黑 猫静静地趴在窗台上。马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马角过了很久才说:“小尾巴死 了。”   白夜说:“怎么死的?”   马角说:“小尾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可是,”马角说,“小尾巴是一个懂 事的孩子,她是不会去玩水的。当时村里人说,是你带小尾巴去玩水,结果小尾 巴就淹死了。那一段时间,白家沟出了很多怪事。”   白夜说:“什么怪事?”   马角说:“货郎失踪了,货郎每次来到白家沟,最少要住上一个星期的,可 是那一次货郎来之后住了三天就走了,而且走时也没有同人打招呼,以前货郎走 时都会登记一下谁家要什么东西,他下次来时一定会带来,可是那一次他没有打 招呼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小尾巴就落水了,后来你又变成了一个 自说神。后来你又丢了,我就出来找你了。其实我是不想再呆在白家沟了,是想 借这个机会离开白家沟。”   白夜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呢?你完全可以不用找我的。”   马角说:“为了你的娘,我离开白家沟时,你娘是唯一偷偷送我的人。你娘 说她知道我是想离开白家沟,你娘说她是没办法离开了,你娘让我帮忙寻找你。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娘。我对你娘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可是找 到你之后,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你带回白家沟,那是一个噩梦缠绕的地 方,我不知道把你送进白家沟是不是会害了你。”   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是说,这一切都与一块地瓜有关吗?”   马角说:“是的,一块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和小魔头,也就是你, 是你们两一起刨到的。”马角的手紧紧攥着白夜的手,白夜的手像露水淋湿的铁 一样冰凉。“那时白家沟遇到了少见的饥荒,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地瓜本来是公 家的,也早已收完了,但是地里总还是可以刨到一些小地瓜根子的,如果运气好, 说不定还能刨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地瓜。去刨地瓜的都是一些孩子,那时白家沟里 的孩子真多呀,可是这些孩子都不同你和小尾巴玩,不同你玩,那是因为你那时 已不是小魔头了,你是小杂种,村里的孩子都叫你小杂种,那时你在村子里是孤 独的,只有小尾巴是你的忠实的小尾巴。那块地瓜是小尾巴先刨到的,这一点后 来其它的孩子都证实了,可是当时小尾巴刨到那块地瓜的时候,被其它的孩子发 现了,他们就围上来抢,于是在地瓜地里就发生了一场战斗。你打破了一个孩子 的头,一群孩子就围着要打你,这时小尾巴就拿起地瓜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这 些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去追小尾巴,一拨围着你。于是你也没命地跑,你朝 着和小尾巴相反的方向跑。你跑回了村子躲了起来。小尾巴拼命地往河边跑,可 是小尾巴就快被那些孩子们追上了,他们成扇形包围了小尾巴,小尾巴一看没有 地方跑了,她就到了河里,后来她就被河水淹没了。那些孩子们知道闯了大祸, 没有一个敢说,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傻子花脸,站在水边上乱叫。天黑 时白折腾发现了在水边乱叫的花脸,问花脸叫什么,花脸就指着水里说小尾巴, 小尾巴,小尾巴被救上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块地瓜。”   马角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夜也很久没有说话。马角讲的这些事白夜已想不起来了,那场地瓜地里的 战斗,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小尾巴落水了,村里人吵吵闹闹,要找他 算帐。那么,狗尾草中的记忆呢?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些记忆,他分不清 是在梦里出现的事情,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残存的片段。他努力想把那些片段连接 起来,可是那些记忆像是一件碎成了千百片的瓷器,再也无法拼接完整了。他的 头又痛了起来,那些狗尾草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生长。   “狗尾草。”白夜说。   马角吃惊地说:“你说什么呢孩子?”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白夜说着合上了眼,又进入了晃动着狗尾巴草的海 洋。   白夜再次病倒了。上次在小镇病倒之后,白夜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关于 童年的那段迷失的记忆开始渐渐复苏。此番病倒,白夜高烧到了四十一度。白夜 烧得昏迷了过去,不停地说着一句话,狗尾草。狗尾草。马角急得不行,在来家 铺卫生院挂了两瓶盐水,烧还是一点也没有退下去。白夜的脸像是一个熟透了的 柿子,仿佛一摁就会破,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红里泛着暗暗的黑。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   ……记忆深处他那处于深度迷失之中的灵魂开始渐渐苏醒了。   “孩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烫。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马角的手指在白夜的额 头摸了一下又弹开了。“白夜你怎么啦,你别吓我,你醒醒,咱们很快就到白家 沟了。”   〖十八〗   白夜病了足足有半个月,又休养了半个月,才和马角一起告别了铁匠。   这一场大病让白夜开始归心似箭。白夜不想再和马角一起在白家沟周围浪费 时间,这时的白夜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到白家沟去。马角却还是在犹豫不决, 马角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到白家沟,可是马角也知道,他再也不能耽搁了,这次的 病让马角看清了一些命运的暗示。他清楚了逃离不是办法,一切都必须面对,他 们无处可逃,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马角和白夜的宿命。只是在进入白家沟之前, 马角觉得他有必要再对白夜多说一说关于白家沟的一些事情,他要让白夜明白, 他回到白家沟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家认亲,白家沟也不是一个世外桃源,更重要的 是,并不是所有白夜的亲人都会欢迎他的回家,他回到白家沟,将要接受命运强 加给他的一次巨大的挑战。   “这是一个阴谋,”马角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故事开始的方式,过去的那些东 西,成了马角心中的禁忌,他必需小心地接近它们。经过了这一场病,白夜更加 的虚弱了,他感觉身体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他的灵魂在前面自由飞翔,可是 他的身子却在后面艰难行走。马角说这是一个阴谋时,白夜的灵魂已飞到前面很 远,白夜在后面和马角一道行走的肉身并没有听见马角说一些什么。因此白夜没 有问是什么阴谋。可是马角却并不满意白夜的这种态度,马角大声地说:   “这是一个阴谋。”   白夜出窍的灵魂吓得飞回了肉身。   “阴谋。”白夜用简短的回复说明了他在关心着马角的故事。   “这是一场阴谋,可是我没有证据,没有谁能够为你我提供证据。你是阴谋 的唯一证人,证据就埋在你的记忆深处。”马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马角说这 话时,天空飞过一群大雁。大雁在天空排成了一个人字。北雁南飞,是要回家了。 马角说,“可是,马角叔叔也许是不能再帮你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到白家沟了, 那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的地方。”马角望着天上的雁阵,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喜欢 那种像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飞翔的生活,离开白家沟的十年,他就像是这天上的 大雁一样自由自在。   “您是说,您不想再回到白家沟了?可是,您不回白家沟您去干什么呢?您 还有什么要寻找的吗?”   马角回过神来,说,“到时再说吧。”马角说,“回到白家沟,以后的事就 要你一个人面对了”。   “阴谋。那是一个什么阴谋呢?”白夜说。   白夜的问话像是一个从水面泛起的水泡。   “我想是一桩谋杀,”马角说。   马角也不清楚阴谋的内容,马角只能猜测:“你的父亲谋杀了你的父亲,然 后又意图谋杀你。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你躲过了谋杀。也许你会得到一些什么指 示的。”马角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父亲谋杀了我的父亲?”白夜被马角这句话绕糊涂了。白夜于是反问 了一句。   “我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货郎的消失是一个谜。”马角解释了白夜的疑惑:   “你到底是货郎的儿子还是白大迷糊的儿子,这似乎是不难得出答案的,你 越长越像货郎了。那么可以断定,你其实是货郎的儿子,而不是白大迷糊的儿子, 因此白大迷糊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真正的父亲应该是货郎。”马角这样说 时,看见前面的路上蹲着一只黑猫。这只黑猫跟了马角和白夜几百里了,还一直 跟着他们。黑猫的出现并未打乱马角的叙述。   “如果你是货郎的儿子,那么货郎没有理由再也不回白家沟了。”   黑猫忽然四肢撑地,拱起了腰,竖起了尾巴,冲着马角和白夜粗着嗓子叫。 马角飞起一脚朝黑猫踢过去,黑猫被踢中了,踢飞了足有三尺高,黑猫在空中灵 巧地翻转了身,轻盈地落在地上。眼里泪光闪闪地盯着马角和白夜,嘴里还是喵 喵地叫着。   马角说,“你这死猫,一直跟着我们,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黑猫喵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马角说,“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啊。”   猫急得直流泪。白夜从猫的泪光中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在 马角的眼里也看到过。白夜于是就说,“猫啊猫,你就跟着我们走吧。”白夜说 着去抱那黑猫,黑猫顺势就蹿上了白夜的肩头,蹲在白夜的肩上,像是一只雕。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的意思,是说货郎,其实是被人害死了,而且您认 为是白大迷糊害死了货郎。”   马角说:“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你好端端地 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你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吓疯了。”   白夜说:“我说过的,我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   马角说:“不对,你不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你从小就胆大,你是一个天不 怕地不怕的小魔头,你怎么会被一个接生婆子吓疯?接生婆子不被你吓疯就是她 的运气了。你一定是还看见了什么事情,可是这个事情你现在却想不起来了,最 要紧的事情你却想不起来了。你说过,你不只一次遇见过一个黑衣人,是的,黑 衣人,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黑衣人。比如说你在守望老人的那条河边遇到的黑 衣人,我想你根本就没有遇上黑衣人,你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白夜仿佛看见了一道电光一闪,很多的信息一闪而过。 “您这样一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遇见过那个黑衣人了。”   马角说:“也许那只是你童年记忆的回现,在你的童年,曾经有一个黑衣人。 你好好想想,也许你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 不出别的什么来解释了。那么是什么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吓成了一个自说神 呢?为什么在货郎失踪后不久你就变成了自说神呢?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 系呢?我的孩子,我真是为你担心,你这样回到白家沟,我真的为你提心吊胆, 你每接近真相一步,你的危险就会增加一分。”   马角说到这里突然对白夜使了个眼色。白夜就不再说话,马角突然加快了脚 步。白夜也加快了脚步。   马角压低了声音说:“孩子,你注意一下身后。”白夜回过头望了一下,身 后不到五米远跟了一个黑衣男子,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草帽的帽 沿拉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男子个子很高,却枯瘦如柴,黑衣里仿佛不是一具 肉身,而是一副枯骨。黑衣在枯骨上就显得空空荡荡。   白夜小声说:“不过是一个行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马角说:“你再仔细看这个男子,我们走快,他也走快,我们走慢他也走慢, 我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白夜说:“您这样一说还真是这样,还是您走江湖十年,经验丰富。”   马角说:“其实我也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这男子也穿了黑衣,我就多看了他 两眼罢了。”   白夜摇了摇头说:“这个黑衣人不是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我见到的那个黑 衣人身上有一股煞气,我不用看他,隔着几十步远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 这个人的身上没有这种逼人的煞气。”   马角说:“可是这个人显得鬼鬼祟祟,他的眼神总是显得惊惶不定,像一只 胆小的兔子。”   白夜说:“不用理他吧,我们走我们的路。”   马角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跟着我们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夜说:“他这么瘦,风一吹都快要倒了,还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吗?要 不我们主动出击。”   马角说也样也好,马角说着和白夜加快了脚步,这时他们是行走在山间的一 条盘旋公路上,按照铁匠的说法,从这条公路上到山顶再下到山脚,过了面前的 这座山就能找到进入白家沟的路口了。   山路上除了他们三个行人外,看不见别的行人,只是偶尔一辆汽车呼啸而过, 扬起一股尘灰,转眼又远去了,山路上又回复了寂寞的宁静。   远处的山底下,沿着山谷是一条绿色的河流。河流两边是金黄的稻田,看得 见农人在稻田里忙碌。马角指着山谷下面的村庄说,孩子你看,白家沟就是一个 和这差不多的村子,两边是山谷,中间一条河流。铁匠说得没错,白家沟就在这 条河的上游。马角这样说时还是带着白夜走得飞快。他们边走边注意着身后的黑 衣男子,黑衣男子果然也走得飞快,好像害怕马角和白夜将他甩掉了似的。马角 和白夜却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的黑衣人收脚不住,差一点就撞到了马角和白夜的 身上。男子显得惊魂未定,他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用草帽遮住了头。   马角说:“没事没事,兄弟,你这是赶路呢?”   男子说:“是的是的。”   马角说:“借问一下,这路通向什么地方。”   男子说:“这个,那个。”男子惊慌得像一只兔子。男子的声音很低很低, 仿佛有气无力,几天没吃饭一样,男子的声音仿佛都没有劲传到马角和白夜的耳 朵里就涣散了。男子不停地擦着汗。   马角说:“这大好的秋天,秋风吹来还有些冷,你走出了一身汗,干嘛不把 帽子摘下来。”   男子说:“不摘不摘。”   男子说着匆匆地走了。   马角一把拉住黑衣男子的手说:“你别跑呀。”男子的双腿一软,就软在了 地上,说,“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   黑衣男子说着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朝马角伸了过来说:“你们把我带走吧。”   这一来把马角和白夜倒是吓坏了。马角把软在地上的黑衣男子拉起来,说, “你怎么啦,你这是。”男子的头上还在不停的冒汗。   马角说:“你是病了吗?”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看他好象是饿成这样的。马角说:“你是饿子吗?白 夜,你把铁匠给我们做的饼拿一块出来给他吃吧。”   白夜拿出了饼,黑衣男子看着马角和白夜,不敢接饼。   马角说:“你拿着,你别害怕,我们又不会害你,我们是好人。”   黑衣男子接过了饼,坐在地上埋头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马角说:“你慢慢吃,别噎着。”   黑衣男子却从衣襟下掏出一瓶子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吃下一块饼,黑衣 人看上去有了一些劲。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黑衣人说着又开始在衣襟下面掏了起 来,掏出了一大扎钱,全都是十元一张的,少说也有几百块。黑衣人从中抽出一 张十元的钞票给马角。   马角说:“你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又从钞票中抽出了几张递给马角。马角推开了黑 衣人递过来的钱,马角说:“我们给你一个饼吃本就没想要你给钱。”   马角说着也坐在了路边的地上,盯着黑衣人。黑衣人低下了头。   马角说:“你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黑衣人的嗓音沙哑,伸出了二根手指。   马角说:“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的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却饿着肚子,这 是为什么,看你胡子拉茬的,瘦成这个样子,经常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吧。这是要 到哪里去呢。”   黑衣人的嘴唇又开始颤抖,他的嘴张了几张,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 说,突然却抱着头呵呵地失声痛哭了起来。黑衣人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才擦 干了泪,站起来继续朝前走。马角和白夜也赶紧跟了上去。三人就这样默默地朝 前走,寂静的山间,除了三人的脚步声,就是山间的自由的鸟鸣。突然,走在前 面的黑衣人缓缓地说:“我是个杀人犯。”   黑衣人的话一出口,马角和白夜都惊得目瞪口呆,停步不前。   黑衣人说:“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真是一个杀人犯。我杀了人,我就开始逃, 我从城市里一直逃到乡下,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害怕被人发现,可是我也 害怕一个人独处,我在外面逃了整整有十年了。十年啊,我就这样一直逃啊逃啊, 我是真累了,我过得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我受不了啦。”   马角说:“你是一个杀人犯?为什么杀人呢?杀了什么人呢?你逃了整整十 年?”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   黑衣人这样说时,身上的汗渐渐收了回去,黑衣人也从恐惧和不安中平静了 下来。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黑衣人边走边说着,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十年前,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记得那时我还在读书,那时我没有 一点心思读书,我喜欢上了坐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而 且她的家里也很有钱,那时我就想,哪怕只要他对我笑一下,我都会幸福得要死, 可是这个女同学从来都不对我笑。我爱她,我爱得发了狂,于是我忍不住给也写 了一封情书,我悄悄地放在了她的课桌里,我发现她在上课时看到了那封情书,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了,她哈哈地大笑。老师就说,你笑什么,上课时嘻嘻 哈哈像什么话。她就站了起来说,老师您看这个,她把我写给她的情书交给了老 师,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起来,还念了我的名字。老师命令我站起来,站 到黑板边上,站了一节课。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的那些同学看我时都眼神怪 怪地,有时他们三五个在一起说我的坏话,他们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们像一群老 鼠一样叽叽歪歪,交头接耳,神情可疑。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同我说话,而且都用 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 原来那个女生和全班的男生都有一腿,和老师也有一腿,后来我还发现了我写给 她的情书根本就不是一封情书,我写的是一封检举揭发的信,内容就是揭发那个 女生和老师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其实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我写了这封信, 揭穿了这个秘密,于是他们就商量着要杀死我,他们一开始想用老鼠来杀死我, 他们在我的桌子里放了一只老鼠,后来他们又想用一条蛇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 书包里放了一条蛇。可是他们的阴谋都被我及时地发现,后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我弄了一包老鼠药,放在了学校食堂的大水池里,我们学校二百多名学生全部被 毒死了,我跑回了家,把家里的钱都偷了出来,从此我就跑啊逃啊,这一逃就是 十年。十年来,我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看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 黑衣人这样一说,白夜和马角差一点都笑了起来,黑衣人真还是半人半鬼的样子。 黑衣人说,“我在外面逃了整整十年,我先是隐姓埋名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 又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再躲一段时间。本来我的日子安定了下来的,我在山下的 一个镇上成了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以为我的日子会从此安定下来的,可 是这一段时间来,我发现镇上来了很多警察,我想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在这里, 他们是来抓捕我的,他们在等待抓捕我的时机,于是我带了一些钱,又开始逃, 可是往城里的公路上都设了卡,他们守在那里等着我落网,于是我就往这山里逃。 我在这里躲了几天了,我都快饿死了。这时我遇见了你们。”   马角说:“可是,杀人犯先生,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呢?你就不怕我们 把你扭送给警察。”   黑衣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十年来我东躲西藏,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我 受够了,我决定不逃了,我要去自首。”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给我的那一个饼,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看,前面有 一个路口,那么前面一定会有一个哨卡的,那么一定有警察了,我要去自首了。”   〖十九〗   “警察先生,您把我抓起来吧,我是来自首的。”   瘦得像骨头的黑衣人,在马角和白夜的陪同下,来到了山脚下的派出所。   “自首?”派出所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年轻警察,看见走进来的黑衣人和白夜、 马角,说,“你们三个人都是来自首的吗?”   这警察的确太年轻了,嘴上还飘扬着一些嫩黄的胡须,显然年轻的警察相当 珍惜他的这几根嫩须,他说话时还不时地去摸一下它们,年轻警察显得有一些紧 张。   马角说:“警察同志,您不用害怕,我们两个不是犯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来 自首的。”   马角指着黑衣人说:“我们是陪他来自首的。”   年轻警察说:“你,”年轻警察指着黑衣人,“你站到墙边,对,站好,你 说,你犯了什么罪。”   黑衣人说:“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黑衣人说完伸出了双手,“来吧,我 已逃累了,我再也不想逃了,你把我铐上吧。”   年轻警察显得有一些兴奋,他甚至于还没有做好立功的准备,这样的好事就 送上门来了,年轻的警察于是很麻利地将黑衣人铐了起来。   年轻的警察说:“你真是我们正在抓捕的杀人魔王?”   送上门的功劳来得太突然了,年轻的警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黑衣人叹了一 口气,说:“杀人魔王?是的,我是个杀人魔王。”   年轻警察不敢怠慢,马上打电话向他的上级报告,他打电话时有些语无伦次 了:“自首了,他来自首了。”   “你说什么,谁来自首了。”   “杀人魔王。”   “太好了,你看好他,我们马上到。”   年轻警察放下电话不到十分钟,镇上就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一队荷枪实弹 的警察在一个中年警察的带领下冲进了派出所,马角和白夜还没有回过神来,就 被黑洞洞的枪管顶住了头。   年轻警察指着马角和白夜说:“他们俩不是杀人魔王,他才是。”年轻警察 指着黑衣人。   “你是杀人魔王?”中年警察上下打量了一番黑衣人,满腹狐疑地说,“把 他带到审讯室。”   在审讯室里,黑衣人说:“是的,我是杀人魔王。”   中年警察说:“可是你和通缉令上的照片不像啊,那你杀人的斧头呢?”   “什么斧头?”黑衣人说,“我不是用斧头杀的人,我是用毒药,我在学校 的水池里放上了一包毒药,我把学校的学生全部毒死了。”黑衣人显然对斧头的 事一点也不知道。   “慢点,你说什么,你说你把学校的学生全部毒死了?”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亡命天涯,过着人不 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这种日子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像一只见不得人的盐猫 老鼠一样,只能在黑暗中生活了。”   中年警察说:“你慢慢说,你说你十年前杀了人?”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前我把我们学校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杀死了,二百 多名学生和老师。”   中年警察和年轻警察对望了一眼,中年警察说:“你得详细地说说,那是一 所什么学校,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说:“我当时在楚州中学读书,因为受到了同学和老师的讥笑,我在 学校的水池里放了氰化钾。二百多名学生……”   中年警察挥了挥手,说:“好了,不用再说了。”中年警察板起了脸对年轻 警察说:“以后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报告,”中年警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低 声说,“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你再仔细的盘问一下吧。查一查这个人的真实身 份。我们楚州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么大的投毒案了?纯粹在胡说八道。”中年警察 说完带着他的大队人马走了。   突然到手的功劳又转眼间飞了,这之间的落差也太大了,年轻警察很不甘心, 他不甘心这样轻易放过一个自首者。年轻警察开始继续盘问黑衣人,年轻警察从 中午问到了天黑,其间打了十个电话到楚州公安局和楚州中学,得到的回复是在 楚州根本没有发生黑衣人所说的投毒案,别说在楚州,就是在全国,也没有听说 过有这样的案子。   黑衣人一口咬定他是在十年前投毒杀人了,还且还在外面逃了十年。年轻的 警察遇到了他从警以来最古怪的案子,平时的案子是发了案到处找不到罪犯,现 在眼前坐了一个自首者,他把犯案的时间、地点、细节,以及犯案的原因都说得 有鼻子有眼,这让年轻的警察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也许,在十年前真的发生 过这样一起惊天大案,可是楚州方面却将这个大案掩盖了起来?就像有的地方出 现了矿井蹋方事件,死了上百的人,却将真相掩盖了起来一样?这样一想,年轻 的警察就兴奋了起来,他觉得他即将要揭开一个天大的谎言。   年轻的警察出于安全起见,将马角和白夜也一同留在了派出所,马角和白夜 的形迹也相当可疑,比如说马角背上背的那个竹筒,白夜肩上蹲着的那只猫,总 之这三个人太古怪了,是出乎于年轻警察的实践和理论经验之外的古怪。   第二天,年轻的警察就只身到了楚州中学,这一次他明察暗访,得出的结果 还是楚州中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投毒案。不过年轻的警察还是找到了另一条线索, 就是在十年前,楚州中学曾经失踪过一个高三班的学生,年轻的警察于是又几经 周折找到了那个失踪学生的家人,最后年轻的警察终于确认了,黑衣人就是楚州 中学失踪的那个学生。   可是他为何一口咬定他杀了人呢,是不是真的像他的上司说的,黑衣人的脑 子有毛病呢。年轻的警察是一个认真的人,于是将警察局的心理专家请到了派出 所,再对黑衣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黑衣人的精神正常,没有 精神方面的疾病。   “经我们查证,你并没有投毒。”年轻的警察放了黑衣人、马角和白夜。   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衣人说:“您说什么?警察先生,您说我没有犯罪?我杀死了那么多人, 您还说我没有犯罪。你没有弄错吧,希望您认真地查一查。”   警察说:“是的,你没有犯罪,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杀人,我仔细查了档案, 别说近十年,就是近五十年来,楚州也没有发生过你说的这么严重的投毒案。”   黑衣人说:“那我为什么记得清清楚楚?我明明就是投毒杀人了?”   年轻的警察说:“是呀,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走吧走吧,我还有 很多的事情要忙呢。”   黑衣人说:“可是你们在路上到处设卡,不是在抓我吗?”   年轻的警察笑着说:“近来出了一个杀人魔王,他已杀死十多人,现潜逃到 了楚州境内。我们在抓的是那个杀人魔王,不是你。你根本就没有杀人。你看你 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杀人犯呢?”   “可是……”黑衣人拉着警察,“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我记得清清楚楚 的……”   年轻的警察终于不耐烦了,年轻的警察吹了一下他的嫩黄的胡子,瞪着眼说, “你别罗嗦了,你再这样没完没了,我以妨碍公务罪将你抓起来。”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的泪就流了下来,黑衣人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没有杀人。我没 有杀人。”黑衣人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马角说:“那我们要祝贺你,祝贺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   黑衣人抹干了泪,黑衣人说:“我没有杀人,可是我为什么要逃?我逃了整 整十年啊,十年啊,十年时间,我从一个学生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会没 有杀人呢?我这是不是在做梦。”黑衣人说着用力揪了揪胳膊,黑衣人说,“我 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我真的没有杀人?那我为什么要逃。”   马角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说:“也许,你是在梦中杀了人,你想想看是不是 这样的?你在梦中杀了人,你就以为你是真的杀了人,于是你就开始逃。”   “我在梦中杀了人?然后我就开始逃,而且一逃就是十年?这可能吗?”黑 衣人说。   马角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您可知道在我的家乡,一个叫白家沟的地方, 那里的人都爱做梦,都把梦和真实混为一谈,在我们那里,梦和真实是不分的, 甚至于梦比真实更重要。”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我在梦中杀了人,我逃了十年,我没有杀 人。”   黑衣人狂叫了起来,他开始在小镇上狂奔。黑衣人一边狂奔一边呼喊着我没 有杀人。   黑衣人的呼喊开始在雨中飘散。   “他疯了!”马角说。   “怎么会这样呢?”白夜看着黑衣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内心深处开始生 长出一朵阴郁的木耳。黑衣人得知他并没有杀人之后,却突然间就得了失心疯。 从此在楚州,多了一个疯子,他总是冷不丁地从行人的身后冒出来,然后来一句, “我在梦中杀了人。”然后撒开脚丫子就跑。但这一切与白夜和马角无关了。   马角和白夜离开了小镇,从小镇顺着河流而下,再走两天的路程,就要进入 白家沟了,路边的景物开始熟悉了起来,而马角和白夜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一 路上都没有说话。还是马角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马角说:“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呢?”   白夜说:“我在想那黑衣人。”   马角说:“孩子,我也在想黑衣人。”   白夜说:“黑衣人在梦里杀了人,却逃了整整十年。”   马角说:“谁知道呢?也许后来的一切才是梦。”   白夜说:“您是说,他在梦中梦见警察说他没有杀人?”   马角说:“黑衣人也许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我们的一个梦。”   马角望着路两边的山林,他的眼里也长满了忧郁的木耳。   “我现在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在外寻找了十年,也只是一个梦。你只是我梦 中的人物。算了,咱们走吧。”马角挥了挥手,想挥走心中的郁闷。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峡谷口。   马角说:“孩子,我们到了。”   白夜说:“我们到了?”   马角说:“顺着这个谷口直走,你就可以走进白家沟了。孩子,你现在后悔 还来得及,你好好地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进入白家沟。”   白夜说:“不用想了。”   白夜望着幽深的谷口,他看见两边的山峰刀砍斧削一样狰狞,谷里白雾迷漫, 什么也看不清。   “这就是白家沟,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白家沟,我来了。”   马角说:“孩子,我就不再送你了。”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不回白家沟?”   马角说:“不去了。代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白夜点点头。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回白家沟,您要去哪里呢?”   马角说:“我早已想好了,我还是去继续寻找吧。”   “继续寻找?”白夜说,“寻找什么?”   马角说:“你忘记了,我答应过守望的人,要替他去寻找芦花的母亲。”   白夜说:“我也答应过芦花要回去看她的。”   马角说:“好孩子,你要永远记得你的承诺……在白家沟里……凡事要小 心。”   马角说着把白夜抱在了怀里,用劲地拍了拍白夜的背,马角的眼里噙满了泪 水。   【第六卷:真实与虚构】   【贰陆】   白大迷糊居然没有死,这大大地出乎了白家沟村人的意料之外,当然更加出 乎白折腾的意料之外,白大迷糊接着又做出了一件更加出乎于白折腾意料之外的 事情,那就是他要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他要继续担任村长。   白大迷糊对坐在村长位置上的白折腾说:折腾啊折腾,请您起来吧,这是我 坐的位置。   白折腾的脸一下子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   白折腾说我不起来。   白大迷糊说:你不起来我把你扶起来。   白大迷糊说着就抱了白折腾的后腰,用力来拖白折腾,白折腾的双手死死地 抓住了椅子,白大迷糊把白折腾连人带椅拖出了两米有余,可是白折腾就是不松 开手。   白大迷糊说:你松不松手,你不松手我就咬了。   白折腾说:说不松手就不松手,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哪里有可以收回的。   白大迷糊说那我就真咬了。   白折腾说:真咬也不松手。   白大迷糊就一口咬在了白折腾的肩膀上,白折腾哎哟了一声,手却抓得更紧 了。   白折腾说:妈的白大迷糊,你是狗呀,你咬我也咬,白折腾低下头就是一口, 咬住了白大迷糊的胳膊。两人就这样相互咬着,谁也不肯松手。   风水先生说:不要咬,有事好商量,咬能解决问题吗?   可是风水先生并没有动手去拉开他们。   长者不住地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你们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们么,打人不 打脸,骂人不揭短,老母猪下了一头象,在我八岁那年,我是亲眼见过的。真是 一代不如一代呀。   木匠一直冷眼旁观,他仿佛是一个没有了感情的动物,面无表情,眼里充满 了空洞的灰色。   白银花说:你们咬啊,狗咬狗,一嘴毛。老的没有老的样,小的没有小的样。   可是任别人怎么说,白大迷糊和白折腾都没有松口。这时就听见白富贵惊惶 失措地尖叫,不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白富贵尖叫着跌跌撞撞扑进了会议室。白 富贵看见咬在了一起的白大迷糊和白折腾,吃了两惊,一惊是两个人咬在一起, 这让他觉得很好玩,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接着他看见在后面咬着的那个人居然 是白大迷糊,白富贵又尖叫了一声:诈尸啦!   白大迷糊说:放你娘的屁。   白大迷糊说完这句话又马上一口咬住了白折腾。   白富贵说:哦,不是诈尸。白富贵说,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咬人,出大事了, 出人命了。   长者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吗,遇到事情不要惊慌, 一句一句把话说清楚。   风水先生和白银花同时说:出什么事啦,你说清楚呀。   白富贵说:可不得了啦,郑小茶,她,她,她死了。   白富贵说完这句话就瘫软在椅子上了。白富贵的这句话说完之后,会议室里 好半天都没有一点声音,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呆木头。   郑小茶死了?你说郑小茶死了。   风水先生的浑身一阵颤抖,和白银花几乎同时说,怎么可能?   木匠的眼里还是那么一片空洞的灰。木匠一言不发。而这时白大迷糊和白折 腾几乎在同时松开了嘴。   白富贵于是又说了一句,郑小茶死啦。白富贵的话音一落,嗖地一声,风水 先生就冲了出去。嗖地又一声,白银花冲了出去。嗖嗖嗖嗖,都冲了出去。老槐 树下围满了人,大家都在惊惶失措。看见风水先生他们一行人跑了过来,人群就 让开了一条缝,等他们冲进去之后,这条缝很快又合拢了。白银花第一个冲上去 解开了绑着郑小茶和白夜的绳索。白夜昏迷了过去,而郑小茶已是浑身冰凉。白 大迷糊叫了一声小茶,就抱着郑小茶失声痛哭。白大迷糊哭得撕心裂肺。其它人 也跟着直抹眼泪。而白银花这时却抱起了白夜,喊人来想办法救活白夜。郑小茶 的死去虽说是村里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郑小茶是这样的死法, 这太突然了,突然得大家都不能接受了。   【贰染】   白夜在昏迷中见了到母亲郑小茶,白夜对郑小茶说:娘,您真是我的娘,儿 就是白夜,儿子是回来接你走的。   郑小茶凄然一笑说,看到你长这么大了,又这么健康,而且这么聪明,娘就 放心了。   郑小茶说着就走了。白夜就叫娘啊娘啊你别走,你别走。白夜就从昏迷中醒 了过来。白夜发现他躺在白银花温暖的怀里。白银花泪流满面,不住地叫着花子 花子。   白夜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白银花说:花子,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白夜醒过来,就听见了乱七八糟的哭声。白夜接着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郑小 茶。白夜知道娘已去了。白夜闭上了眼,两行清泪无声地下坠。他的泪像是不绝 的小溪,潺潺潺潺,他一动也不动,这时的他已感觉不到一丝的哀伤,只是那么 流着泪。   白大迷糊也哭得不成人形,白大迷糊哭着四处找白折腾,白大迷糊声嘶力竭, 张牙舞爪地叫着:白折腾,白折腾,我要让你抵命。   白折腾步步后退,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可是白折腾知道他这样跑不是办法, 要想办法让事态稳定来了,白折腾于是就四处寻找木匠,却发现木匠正在无人处 一下一下磨他的斧头,斧头磨得明光晃晃,在太阳下闪动着刺眼的光芒。   白折腾小心翼翼地靠近木匠,说:尊敬的木匠,我想麻烦您,给郑小茶做一 副寿材吧。   木匠冷眼瞟了一眼白折腾,一言不发地去砍树,然后为郑小茶做起了棺木。   白银花继承了她的崇拜者郑小茶的能干与泼辣,一边安排村里人料理起了郑 小茶的后事。一边又派人去照顾白夜。白折腾深知事态的严重,白大迷糊没有死, 可是郑小茶的死却与他有直接的干系,白折腾也想早点让郑小茶入土为安,让这 件事就这样过去,因此张罗起来也格外的卖力。   白夜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白夜这次醒来之后就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母 亲死了,他日思夜想的母亲,他历尽了艰辛才寻到的母亲,母子刚刚相认,母亲 就死去了,而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弄清楚,白夜知道他这时哭是没有用的,白夜 醒过来之后先弄了一大碗饭,狼吞虎咽地扒了下去,他感觉有了精神。白夜披麻 戴孝,跪在已入棺的郑小茶的灵前,白夜点上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白夜捏着 香,在郑小茶的灵前发了誓,白夜说:娘,您死得不明不白,儿子一定会让作恶 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白夜这样说时,郑小茶就站在白夜的身边。   郑小茶说:孩子,太难了,你还是不要管这些了,你还是离开白家沟吧,离 开这个鬼地方,你把娘一把火烧了,把娘的骨灰撒在白水河里吧。   白夜听见了娘的话,白夜说:不,娘,儿子一定要为你报仇。   白大迷糊已经安静了下来,反倒过来劝白夜,白大迷糊说:   孩子,你也节哀吧,你干娘走了,我们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呀,你就别再说 胡话了。   【贰捌】   村里的人都陆续的散去,只有平日里和郑小茶要好一些的女人,还有长者坐 在灵堂里守夜。坐在一起,大家诉说着郑小茶来到白家沟村的所有往事,当然这 时的诉说和白折腾在高音喇叭里的控诉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在白折腾的指责和控 诉里,郑小茶是祸水,是灾星,是罪恶的源头,可是现在,郑小茶成了一个完美 的女人,她美丽善良,她勤劳能干,却受尽了人间的苦楚。   都说黄连苦,她比黄连苦三分。   有人这样为郑小茶的一生作了定论。就这样,说一阵叹息一阵,回忆着郑小 茶对她们每个人的恩惠,以及她们平时交往中被忽略的一些感人的细节……她们 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最后,都歪着头打起了呼噜,只有白夜还跪在灵前,一张一 张地朝火盆里扔着纸钱,白夜看着纸钱在盆中迅速地燃起,灵堂里就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照得他的脸时明时暗,灵堂里的人影也就忽明忽暗,纸钱焚烧出的火光 左右摇晃。   长者打起了悠长响亮的呼噜。   一个女人开始磨牙,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白大迷糊歪在一边的椅子上,白大迷糊也处在迷糊之中。   白银花默默地坐在一边,不时将灵前清油灯的捻子挑上几下,然后又坐回到 凳子上,还是一言不发,郑小茶就这样去了,这让白银花感觉到了一阵无限的空 虚,她突然觉得她活在这白家沟已没有了什么意义,她现在明白了,她其实是为 郑小茶而活着的,她不过是郑小茶的影子,是郑小茶的化身,她时时处处模仿着 郑小茶,也和郑小茶在作对。可是现在她突然有了一个很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在 安葬好了郑小茶之后,她要离开白家沟,永远地离开白家沟。她要去寻找郑小茶 的来源。她相信那里也是她的源头。   风水先生也没有睡,风水先生脸上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忧郁,风水先生没有流 泪,可是他眼里的忧郁像一片湿漉漉的云,遮住了白家沟的上空。半夜时刮起了 大风,大风吹越树枝,树枝发出低沉的呐喊,如同夜哭的寡妇。   木匠又开始磨他的斧头。   白折腾咬牙坚持到了半夜,打着哈欠起身正要离去,一阵风吹来,灵堂里清 油灯的火苗倒了下去,摇摇晃晃,让人担心它要灭掉,终于又站立了起来。   不要走。   白折腾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白折腾看了看四周,没有听清声音来自何方。白 折腾就继续朝门外走去。   不要走。   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白折腾听清了,是花子在说话。白折腾看了一 眼跪在灵前的白夜,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坐回了原处。   长如一年的一夜,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这一夜并未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可是第二天,风水先生带着八大金刚为郑小茶寻找风水宝地,他们先看过了左边 的青龙山,又看过了右边的白虎山。风水先生就看见了一大片开满了山坡的狗尾 草,齐腰深的狗尾草在早冬的寒风中舞蹈,如同长江的秋水,一波漫过一波。   风水先生在狗尾草的起伏中感觉到了深深的倦意,这一瞬间风水先生开始无 限怀念他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在行走时留在远方的脚印,他想重新把他走 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把他遗落在远方的脚印都一个个拾起来。风水先生就带着八 大金刚朝狗尾草的深处走去。八大金刚之一的白富贵就说:行了,就在这里吧。   可是风水先生却并没有理会白富贵。风水先生又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了一 蓬与众不同的狗尾草旁。早冬时节,其它的狗尾草都已一片枯黄,只有这一团狗 尾草却还是青黑一片。风水先生在那一片狗尾草前停了下来。他好像在回想着一 些什么,过了好一会,他的手一指,说:就是这个地方。   风水先生的话音一落,白富贵的脸色就变了,白富贵说:还是另外寻一个地 方吧。   风水先生不解地盯着白富贵,他想从白富贵的眼中发现什么,事实上他已从 白富贵的眼中看到了恐怖的阴影。   为什么,这个地方不好吗?我告诉你,以我的经验,我看过那么多地方的风 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风水宝地,你看其它地方的狗尾草都枯黄了,这一 块地方的狗尾草却还是一片青绿,这就充分说明了这是一块宝地。   其它的几个金刚也说,是啊是啊,我们不会看风水的,也觉得这是一块好地 呢。   白富贵说:可是这里从来就不是埋坟的地方,郑小茶一个人葬在这里,她会 很孤单的。   白富贵这样一说,其它几个金刚也点头说是的郑小茶会孤单的。   风水先生说:就是这里了。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挖呢?你为什么这么紧 张呢?是不是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是你在这里埋了什么宝贝?   一听说这里可能埋了宝贝,其它七个金刚不等风水先生发话,就动起了锄头 铁锹。   金刚们在这里没有挖出宝贝,却挖出了货郎的尸体,虽说尸体已成了骷髅, 可是金刚们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是货郎。   【贰玖】   白富贵被绑在了曾经绑过郑小茶和白夜的老槐树上。然而对于谋杀货郎的事, 白富贵却死不认帐。白大迷糊说:好你个白富贵,都以为你是个老实人,都说你 胆小如鼠,却原来你是个杀人犯。白富贵就拉长了声音喊:冤枉啊,我冤枉啊。 白折腾拿一团布塞进了白富贵的嘴里,又顺手给了白富贵一耳光。   白折腾说:你他妈叫什么叫,货郎不是你杀的你跑什么跑?你怎么知道货郎 是埋在那里。   白富贵拼命挣扎着,但是他被绑了个结结实实。他拼命地叫,可是大家却只 能听见他像猪一样的哼哼声。没有人能听清他在叫些什么。   村里人于是开始交头接耳,神情古怪,显得高深莫测。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白富贵,他和货郎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要害死货 郎呢?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白夜看着被绑在树上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白富贵,白夜从白富贵的眼中看 到了愤怒与绝望。白富贵不停地喊着冤枉。白富贵说到底还是一个胆小的人,他 是不可能杀人的。白夜感觉到了事情就将水落石出,不由得一阵紧张,他的手心 里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是白夜告诫自己,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要稳重。   白夜说:你是被冤枉的。   白富贵拼命地点头,口里嗯嗯嗯地叫着。   白夜说那么是谁杀了货郎?   白富瞟了一眼白折腾,白折腾的眼里射出两把刀子,白富贵打了一个冷战。 白富贵又把目光投向了白大迷糊,白大迷糊的眼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白富 贵摇了摇头,汗水像雨一样下来了,身子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泥菩萨,稀软了下 来。   白夜说:白折腾先生,您可知道是谁杀死了货郎。白夜说这话时,眼里闪烁 着慑人的光,白折腾一下子就被白夜的气势压倒了。   白折腾强装笑颜,说:嘁,您真会说笑话,我怎么会知道是谁杀死了货郎, 我要知道是谁杀死了货郎,我早就把他抓起来了。   白折腾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可是白夜看见白折腾的眼光开始躲躲闪闪。 白夜又走到白大迷糊的面前,白夜说:村长大人,您说是谁杀死了货郎呢?   村长呆呆地望着白夜,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货郎?谁杀了货郎?货 郎死了吗?货郎怎么会死呢?   白夜又冲着白家沟的村民们说:各位,你们谁知道是谁害死了货郎?有人知 道吗?没有人说话,那就是没有人知道了。白夜扯下了白富贵嘴里的布。说,那 么,既然谁都不知道货郎是谁杀死的,那就是你杀死了货郎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呢?   白富贵瘫软了下来,白富贵嘶哑着嗓子,他的声音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子 打鸣的阉鸡:我没有杀货郎,我真的没有杀货郎。   白夜说,是的,你没有杀货郎,我也知道你没有杀货郎,我还知道,是一个 黑衣人杀死了货郎,这个黑衣人是谁?你知道的。你看着我的眼睛,对,你看着 我的眼睛,你说,那个黑衣人是谁。   白富贵说:我真的不知道,是的,黑衣人,黑衣人。说到黑衣人时,白富贵 的浑身开始颤抖,像筛糠一样。   白夜说:你说说,那个黑衣人是谁?   白富贵哭丧着脸说:我真的不知道黑衣人是谁。我要知道我早就说了。   那么,白夜说,你怎么知道货郎埋在狗尾草里的。   白富贵又抬头看了一眼白折腾和白大迷糊。白富贵说:是我把货郎埋在那里 的,可是人真的不是我杀的。白富贵说完这句话,围观的村民们就在一阵骚乱之 后,开始了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像是一大群 苍蝇发出的嗡嗡声。   白夜说:大家静一静,我们听白富贵说话。   于是那些嗡嗡声都没有了。   那天夜里,月亮弯得像把梳,我想到白大有的菜园里去偷一点菜。他家菜园 里的菜长得真好,我家菜园里什么都没有。白富贵说。   妈的白富贵,白大有冲了上来给白富贵就是一脚:我就说我家的菜怎么吃得 那么快,原来是你这砍头的偷吃了。   白夜劝住了白大有,说,您请先安静下来,我们听听白富贵怎么说。   白富贵说:我经过白银花的家,发现白银花的窗子没有关,我趴在白银花的 窗口偷偷朝里面看,我希望看到白银花的光身子,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白银花说:下流。一口口水正吐在了白富贵的脸上。   白富贵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我就朝白大有的菜园猫过去,可是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影朝河边上走去,借着一点月光,我看清了那个人影是郑小 茶,她这么晚了到河边上干什么去?会不会是去河边洗澡,于是我不偷菜了,反 正菜长在菜园里,等一会回来偷没关系,于是我就跟着郑小茶到了河边。郑小茶 却并没有洗澡,却在河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来回走动,看起来像 是在等人的样子。那时村里人都知道郑小茶和货郎好,那么郑小茶一定是在等货 郎了。可是货郎却没有来。郑小茶等了有好半天,就回去了。我感到很失望,我 正想再回去偷菜,可是一泡屎急,于是跑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拉屎,就在这时, 我看见了货郎,货郎来到了河边,货郎显然是来约会的,可是他不知为什么事耽 搁了,他来时郑小茶早走了。货郎来到河边后不久,黑衣人就出现了,一个黑衣 人朝货郎走了过去,货郎和黑衣人还说了一会儿话,我还看见货郎给黑衣人点了 一支烟,货郎也点了一支烟,两点烟火吸得一明一灭。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黑衣 人和货郎就争执了起来,他们争的声音不大,都压低了嗓子在争,再后来,我就 听见了一声叫,货郎就倒在了地上。黑衣人转身走了,跑得没有影子了。我赶紧 拉完了屎,跑到货郎跟前,那时我不知道货郎已经死了,要知道货郎死了打死我 也不敢上去看货郎了。我推了推货郎,货郎没有出声,我就去抱货郎,抱到了一 手粘乎乎的东西。我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等我灵醒过来那粘乎乎的是血时, 我吓得转身就跑,可是我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我吓得尖叫了起来。   是黑衣人?白夜说。   白富贵说:不是,是白大迷糊,白大迷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白 大迷糊说,好你个白富贵,三更半夜的在这里鬼鬼祟祟,在干什么。我说,杀人 了。杀人了。我看见杀人了。白大迷糊说,谁杀人了。白大迷糊接着就看见了倒 在地上的货郎。白大迷糊说,是货郎!白大迷糊一开始很吃惊,接着他就哈哈地 笑了起来。白大迷糊说,货郎死了,死了好啊。白大迷糊说,好你个白富贵,这 货郎与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为何要下如此毒手。我说,村长大人啊,这人不 是我杀的。白大迷糊说,不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鬼杀的。我刚要说, 我看见了一个黑衣人悄悄地站在了白大迷糊的身后,黑衣人的手里这时多了一把 大铁锹,黑衣人对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我吓得不敢吱声了。没想到白大迷 糊却说,死了就算了,你把他找个地方埋起来,这事我也不追究你的责任了。白 大迷糊说着就走了。我一开始想把货郎丢进水里,可是那个黑衣人又出现了,黑 衣人压低着嗓子,他的嗓子像锅铲铲锅一样难听。他命令我把货郎背到了山坡上, 背到了狗尾草的深处,然后逼着我挖了一个坑将货郎埋好。   白富贵说到这里时,整个白家沟鸡不飞狗不跳,鸦雀无声。白富贵身上的汗 已被风吹干,他感觉到有些冷,在说到黑衣人时,浑身就在不停地颤抖。   白夜说:这么说来,货郎真的不是你杀的。   白富贵说:真不是我杀的。   那么,也不是白大迷糊杀的。白夜问。   白大迷糊跳了起来,白大迷糊说,当然不是我杀的。是的,我是想这个货郎 死,可是我干嘛要去杀死他。   那么,白夜说,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是谁呢?   白富贵,你真的没有看清楚那个黑衣人是谁吗?白折腾问,你说说,你有没 有看清那个黑衣人是谁。   白富贵说:我真的没有看清楚。   白折腾说:他没有看清楚。他说他没有看清楚,那么,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为了一个走乡串户的货郎,为了一个外乡人,用不着这样三堂会审了,再说了,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了,你们说呢,还是早点让郑小茶入土为安吧,现在大家都 清楚了,货郎是被一个黑衣人杀死的。   这时,那只黑猫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冲着白折腾,拱着腰,尾巴像一根旗 杆一样竖起,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白折腾飞起一脚将黑猫踢飞。   白夜说:白折腾先生,你不要拿猫出气。白富贵没有看清楚,可是还有两个 人看清楚了,凶手就是你,白折腾。   白夜的话一出口,村里人都精神一振。   白折腾说:谁?谁看清楚了,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白夜说:两个孩子,一个是小尾巴,一个是白夜。   他的话一出口,白折腾就笑了,白折腾说:您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小尾巴, 不是早就落水淹死了么,至于你说的那个白夜,就是我们村长白大迷糊的儿子吧, 不,严格地说来,应该是货郎的儿子,可是他已经失踪了,谁知道他去了什么地 方呢。   是的,小尾巴是死了,可是白夜并没有死,马角找到了白夜,他把他带回了 白家沟。白夜的话音一落,人群就哗然了。   白夜回来了,在哪里?   白夜说:他就站在你的面前。   白折腾说:站在我的面前?   白折腾指着白夜说:你是说,你就是白夜。   白夜说:对,我就是白夜。   白折腾咯咯咯地大笑了起来,白折腾的笑比锅铲铲锅还难听。白折腾说:你 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花子吗,怎么摇生一变又成了白夜?真是笑死了人,你是白 夜,白夜才多大,你又多大,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呢?   白夜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白夜。   村里人就都仔细地来看白夜,看着看着,就都点起了头,又摇了摇头。   白夜说:我是不是白夜,你们可以问一问长者。   大家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长者。白折腾说有这么古怪的事吗,一个六岁的孩子, 跑出去一年不到,回来时就成了十六岁的孩子了。长者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 算什么怪事呢?你们真是大惊小怪,我八岁那年还看见过一头母猪下过一只象, 一个女人生下一盆青蛙,这算什么怪事呢。这孩子就是白夜,这还有什么错的吗。 你们没有看出来他找得像谁吗?于是村里人都相信了白夜和化子原来是一个人。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他们在议论中终于看出了化子和白夜真的就是 一个人。   白夜说: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杀死货郎呢?我从前一直以为是白大迷 糊杀死了货郎。白夜指着白折腾。   白折腾脸色苍白,一下子老了很多。白折腾说:货郎本来就该死,我的弟弟 白花脸,好端端的一个人,不就是被这个该死的货郎吓成了这个样子么?我的母 亲,好好的,不就是因为给花脸喊魂,却变成了一个哑吧么。最可恨的是,你们 知道吗?这个外乡人,一个货郎,他凭什么得到郑小茶的喜欢,我杀死他是为白 家沟除了一害。再说了,我现在是白家沟的村长了,我是村长,我有权处死那个 外乡人。我差点忘记了,怎么变成了你在审问我了呢?你一个外乡人的野种,有 什么资格来审问我呢,你快点把我放了。   白夜并没有理会白折腾最后的挣扎。白夜冷笑一声说:是的,可是你害死了 我的母亲郑小茶。你为了夺取村长的位置,你杀死了我的母亲郑小茶。   白折腾说:你胡说,我没有杀死郑小茶。   白大迷糊却扑了过来。白大迷糊一把揪住了白折腾,白大迷糊说,你这个杀 人犯,你杀死了货郎,又杀死了郑小茶,你有什么资格当村长。我同意让白夜来 审问你。   白折腾冷笑着说:我是个杀人犯,我是杀死了货郎,可是你呢,你却以杀人 的罪名来要挟白富贵,让白富贵杀死你的儿子白夜,你以为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吗?你不是很会做梦吗?你做梦怎么就没有梦到,白富贵并没有杀死你的儿子白 夜,而是将他卖给了外面的人贩子。呵呵,而且你的儿子这么快就长大了,这么 快就回来了,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就别做梦了。我当不成村长,你也没有好 日子过了。咯咯咯呼。白折腾得意地笑了起来。   白折腾的话音一落,白大迷糊就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白折腾说,好啦好啦, 大家都不要闹了,我们为什么要窝里反,却让一个外人来占我们的便宜呢。我现 在是白家沟的村长,我以村长的名义宣布,这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让我们 忘记历史,面向未来吧,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揪住不放了。您认为这样处 理怎么样?医师先生。白折腾对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风水先生说。   风水先生却呵呵一笑,风水先生说:可是白折腾先生,您先不要急着处理这 些事情,还是先想着怎么样把您的那条尾巴藏好吧,您的尾巴都已露出来了。   白折腾急忙去捂他的屁股,可是他的那条尾巴已经象一条蛇一样钻了出来, 在上下左右不停地摆动。风水先生呵呵地笑着,对着长者耳语了几句,长者站了 起来说:白家沟村的村民们,你们大家说说我是不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好,大 家都相信我是村里年纪最大的长者了,那么大家听我老头子说两句。白夜,也就 是花子,是郑小茶的儿子,也是一个天才的做梦者,我提议,由白夜担任白家沟 村的村长。   长者的话音一落,立刻响起了一片叫喊声,白夜一句话也没有听清,不过白 夜从村民们的神色中看出来了,他们是拥护他的。风水先生说,现在我宣布楚州 方面的决定,我们决定正式任命白夜为白家沟的村长,署理白家沟的一切事务。 风水先生宣布完决定,微微一笑,悄悄地离开了白家沟。木匠也悄悄地离开白家 沟,可是木匠刚走出白家沟的谷口,就看见了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为首的警察 说:杀人狂魔,这次你还想逃脱吗?木匠转身想跑,可是他的两腿直发软,他像 一滩烂泥一样软在了路上。   〖二零〗   白夜当上了白家沟的村长。白大迷糊、白折腾还有白富贵都被绑在了老槐树 上,白夜正在思考该如何处理白大迷糊、白折腾和白富贵。自从进入白家沟以来, 他就在等着这一天,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兴奋。正在 他举棋不定时,三个陌生人从白家沟的入口走了过来。三个人,像是三股轻烟, 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个人用冰冷的声音说,“哪位是白家沟的村 长。”那人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白夜说,“我就是村长,尊贵的客 人,请问有什么事情?”那个人说:“我叫白夜,这两位是我的助手。我们是受 楚州方面之命来白家沟的。”说着那人递给了白夜一封公文。白夜打开公文,只 见公文上赫然写着——   白家沟村委:   兹有医师白夜先生及其助手一行三人,前往尔村调查处理郑小茶是疯是梦一 案,医师白夜可根据调查结果决定白家沟村长人选,不需再行上报。   楚州政府   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   2004年08月15日初稿毕   2004年12月10日二稿毕   2005年02月20日三稿毕   2005年05月17日四稿毕   2006年07月25日五稿毕   2007年03月11日六稿毕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