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六叔是朵老玫瑰   王辉   六叔顾名思义排行老六,但这并不是按他兄弟间的排名,是六叔在他所有兄 弟姐妹中排行老六,才被我们唤作六叔的。   六叔集他兄弟姊妹的神奇灵秀于一身,从长相到身材,从脾气到性格,全是 一流。比如,他秉承了我大姑的娴淑,我父亲的身高,我三叔的相貌,我四叔的 好脾气,我五姑的好皮肤,一直到我小姑的乖巧灵秀,这些,在他那儿无一不被 发挥到极致。六叔长到十七八岁上,任哪个女子偶瞟他一眼,无一不会心生爱慕; 任的哪个男子见了他,便是性情再糙,也会对他顿生好感。   就是这一年,六叔干了车把式,跟随那些出外拉脚的车老板们走南闯北,也 就是在这一年,六叔渐渐有了滥污的坏名声。   六叔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唱戏,唱京戏。不唱老生,也不唱小生,偏爱唱青 衣花旦。六叔嗓音的确称得上是婉转甜美,据和他一路同行的那些车把式们说, 六叔一路走一路唱,唱得路人莫不悄然驻足,流连忘返;就连那些不懂人事的骡 马牲口们,也都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待到了马车店,六叔一曲唱罢,那个四十多 岁的寡妇女老板已是两腮酡红、水目汪汪,一直将我六叔拉到她单独住宿的小屋 里,好吃好喝地供奉了起来。夜里,两人还同床共眠。此后一连多少回路过,女 老板不但供吃供住,且六叔每每离去,她都是送钱送物。因六叔这时刚刚成年, 竟然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寡妇有了这层故事,他的名声便渐渐坏掉了。   但这还是挡不了六叔唱戏。我们家乡每每在年底排戏,场场都少不了六叔。 六叔唱戏唱得出了名,惹得十里八乡的戏迷们蜂拥而至,方圆百里的男女老少们 没有一个不知道六叔其人、没一个不知道他的戏的。这时节,我爷爷奶奶家的门 槛被前来提亲的媒人踏破,甚至有个别胆大而感情炽烈的女子径自前来,直截了 当地提出要做我六叔的媳妇。六叔不会赶她们走,也往往约她们到他的小屋里密 谈一番。奇怪的是,那些妙龄女子每每临去,总是泪水涟涟、摇头不止,却又是 一步三回头,那模样,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犹是难舍难分……我爷爷奶奶看出 了苗头,厉声千质问甚至棍棒相加,六叔到底是一声不吭。渐渐地,前来提亲的 人少了,六叔的名声又渐渐坏掉了一层。   这一年,县里要组织京剧团,知道六叔是个好角色,便有意招他进剧团,可 上边的人下来一调查,六叔原来是这么个货色,人家便再也不起这种意念了。   是六叔的坏名声坏了他的大好前程。   六叔这时确实委靡不振一番。但六叔就是六叔,也仅仅沉寂了些许时日,一 句唱词偶一出口,他已是人欢马叫。我奶奶疼儿子,看到六叔还像先前的样子, 早喜得老泪纵横,背过身去悄悄擦眼。   六叔还是唱戏。他唱贵妃醉酒。唱昭君出塞。唱西施浣纱。唱貂婵拜月。他 已唱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这年正月十五刚刚过后不久,各村的戏曲杂耍都已停止下来,各类戏服道具 也正准备收仓入库,就在这时,有个妙龄女子却悄悄住进了我六叔家。此时,我 六叔上面的哥哥姐姐们都已成家单过,六叔是和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那个女子 在我六叔家一住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任别人怎样劝她,赶她,她就是不走;撵急 了,便哭哭啼啼,说她家里已再没有亲人,她是一路要饭到我们这里的。问她家 在哪里,只说离此十万八千里。我爷爷奶奶无法,只得由她住下,与我小姑住在 了一屋。两位老人这时也惟恐我六叔又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来,便将六叔看得很严。 幸好,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六叔与那女子相安无事,还没来得及做下辱没祖宗的好 事。   到了第五十天夜里,那女子再也打熬不住,普通一声跪在了我爷爷奶奶的床 前,说她本是慕了我六叔的戏名前来,今生别无所求,一心只想嫁给我六叔。两 位老人看一眼膝前下跪的女子,仰面长叹。   女子进得我六叔的房里,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宿,到后来已是失声痛哭。可下 半夜又是有说有笑。后来小姑一提起他们那夜的情状还每每摇头唏嘘不已。   这女人遂与我六叔结成百年之好。她就是我现在的六婶。   六婶只与六叔过了不到一年的好生活,便又和六叔一起臭成了一窝臭蛋。原 因者何?还是因为我六叔那“好色”的恶劣本性。六叔结婚后不但不思悔改,反 而变本加厉。我六婶倒也怪了,非但不加阻止,反而恣意纵容。外面偶有慕名前 来学戏听戏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这两口子都是留吃留住,这倒也罢了,据说还常 常是几个人一起睡在一张铺上。白天时偶尔有邻居到六叔家去,看到那几个被窝 卷齐齐地摆了一铺,心里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结婚后六叔也是分家单过,爷爷对这事也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气得几乎吐 血,跳脚大骂一通后,和六叔断绝了父子关系。混到后来,六叔的兄弟姐妹没一 个人愿搭理他,我们这些小辈也是一听他的名字就惟恐避之不及。幸好,六叔没 有后人,要有,又怎能抬起头来做人啊?   多少年后,我在城里安了家,已是不大回去,对六叔这人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了。有时,与家人亲戚走动,我也偶尔问起六叔,都说六叔已是霜打的茄子,大 不如以前了,因为农村里现在早已单干多年,再也没人组织唱戏。我心想,是啊, 没了戏唱,六叔只剩了一世的坏名声,他还能高兴得起来嘛?   今年春节前夕,我回老家过年,一进村口,就听到了急促的锣鼓点响,我心 里一惊,马上醒悟到这是村里又在搭戏台唱戏了。于是还未进家门便来到了戏场。   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绰约唱得正盛。一举手一投足,端的是万分妖娆。 一问这好角是谁,却说正是我那六叔!——要知道,六叔这时已是年过六旬的老 人了!我望着台上貌美如花的六叔不禁感慨万千。   且说这一年年前年后六叔好唱!喜得他仿佛年轻了几十岁。村里人像敬天神 一样供着他,唱戏的空隙,不是今天东家请他吃饭,就是明天西家请他喝酒。六 叔这个年也真是过得得意非凡呐!不料,却也是乐极生悲,一天,六叔吃完酒回 家,竟一个跟头载到地上,再也没起来。   因为六叔没有后人,六婶哭哭啼啼来找我,求我去给我六叔披麻戴孝。六婶 说,六叔生前,在他子侄辈里最看重的就是我,说我一定能有大出息,六婶一直 不住地啼哭,哀求着几乎要给我跪下来。我也是为人夫为人父多年,早已见惯了 这世上的种种奇怪,六叔的那些往事我怎还能放在心上呢?就是六婶不来求我, 我又怎能不去给我无后的六叔送终?   我像亲儿子一样为我六叔披麻戴孝,一直将他送到了村东的老墓田里。六婶 坐在六叔的坟前久久不语,呆呆发愣。看到六婶的模样,我心里也莫名的疼痛, 我起身拉她,劝她回家。六婶这时却抬头笑了,道,你一定奇怪吧,我和你六叔 怎么就没生养个娃呢?   ……可是,孩子,你哪里知道,其实,你六叔一辈子守身如玉,他只惦念戏 里那些千古的薄命女子啊!   闻听此言,我望着六婶猛然怔住。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六婶的脸上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眼里温情弥 漫:   “你六婶守的是个奇男儿啊!……那些年老的女人爱他、是像娘一样疼儿子, 那些年轻的女子也爱他、是像姐妹一样爱兄弟……”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