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毛虫引魂记》   ◆陶天财   投胎之前,我和众多红眉毛绿眼睛的鬼魂一起,在阴曹地府劳动改造了七七 四十九天;这会儿走在漫长的奈何桥上,排着队领取自己那碗迷魂汤。   阎王说了,整碗喝下,忘掉前生,方可上路。   当时,阎王来回巡视长长的队伍,手里挥舞着一条腥红的兽皮鞭子,认真地 检阅着这一支就要开赴人间的军队,在火把的照耀下,其狰狞的面目比法律还要 严肃,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排在我左边的那个秃子,前生是个流氓,鉴于其善 根未尽,阴曹地府最高法院判他投胎到四川乡下某户人家的圈里,做一只人工授 精交配出来的白毛猪;排在我右边的是个艳妇,前世做过医生,徐娘半老,风韵 犹存——早些日子,她给阎王开过一副治肾虚的药(其实是几道普通的菜:红烧 牛肉、清蒸鲤鱼、铁板田鸡,下厨的时候动了点手脚),阎王吃得津津有味,先 是眉开眼笑,然后面带桃花,后来浑身上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果然 受到了特殊照顾,可以现了原形,继续做人,不过这一次颠倒过来,她将变成男 人;走在我前面的小家伙,显然没有高兴起来,睁着死鱼般的眼睛,上辈子是车 祸死的,下辈子虽然可以长寿,但将要变成一只顶着沉重硬壳而缓慢爬行的乌龟; 挤在我后面的,是一群面无表情的牲口,死牛烂马、瘟鸡瞎鹅、跛脚的鸭子和老 山羊,它们有些要变成猫,有些要变成狗,有些要变成天上的鸟儿、树杈的蜘蛛、 田间的泥鳅或黄鳝,有些要变成核桃、柳树、野生的乔木菌或园子里的一颗青菜、 萝卜。   队伍继续前进,就快轮到我了。   这是每天都要例行的工作,狱差们一看就是些不耐烦的懒鬼,吆喝着“快点 快点”,一会儿又叫“跟上跟上”,他们手忙脚乱地簸一碗迷魂汤过来,里面浮 浮沉沉地荡漾着一些前世今生的画面,慢慢地清晰起来,又逐渐模糊开去——按 照规定,天堂的神仙们不用再喝了,这是地狱的幽魂野鬼喝的,因为不管好歹, 我们还要投胎,所以大家都囫囵地灌了下去——听说味道不错,像喝芝麻糊。和 往常一样,期限未到的幽魂野鬼提着纸糊的灯笼,簇拥着在一旁参观,并带着羡 慕与妒忌的心情说三道四或大声叫好;除此以外,也少不了几个由公众推选出来 维持秩序的卫道士。当然,这些人都是彪形大汉。他们卷起袖子,双手叉腰,工 作是监督喝汤者一滴不漏地吞下去。另一方面,因为迷魂汤是渗透到地下又吸收 了阴阳两界之精华的死人的尸水,喝下去者三分钟之内,心肝脾肺肾像火一样燃 绕起来,灵与肉纠缠,爱与恨错乱,继而哇哇大叫,就地打滚,所以卫道士的任 务当然也包括处理骚乱。   不过,他们基本上只是一种摆设,因为从道理上讲,没有不想投胎的死鬼, 在天亮之前,所有喝下迷魂汤的幽灵们将化作一阵阵清烟,袅绕着奔人间而去; 而一条扬幡的船,将把阎王、狱差和卫道士统通接走;随后,洪水涨起来,冲走 桥面上遍地的残渣、碎碗、以及令人作呕的气味,围观者就会将袖子一拂,消散 得无踪无影。   很显然,我是熟悉这个程序的。   但我对此极为不满。   我一直认为,这么隆重的仪式安排在夜晚,尤其在这么一座桥上,显得有点 寒碜,而且过于麻烦,于是,我曾在适当的机会向阎王提过建议——在广场上搭 个舞台,挂上标语,敲锣打鼓,每月一次为获得新生的鬼魂举行欢送仪式——结 果,这个独裁者,不但不采纳我的建议,反而罚我抄那些永远也抄不完的《死亡 档案》:姓名、年龄、相貌、时间、地点、死亡原因、生平事迹、功与过。性别 漏掉了。也没有身份证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我干得特别仔细、认真,连一个错 别字都没有,更别说出什么差错。有时候,阎王安排我协助他盘点,多少动物死 于衰老的,多少植物死于夭折的,多少人是死于天灾、人祸,还是为了追名逐利, 爱恨情仇,伦理与道德?   有一次,我壮起胆子问,记这些有什么用啊?阎王二话不说,一鞭子朝我抽 了过来,小小的疼痛带着无限的温柔。——我是个男鬼啊!莫非?难道?真搞不 懂?!就在那件事情之后,阎王收回旧的判罚,重新许我人身,女的,而且要活 99岁——这就更搞不懂了——我只有百感交集,跪下来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奈何桥,迷魂汤,现在已经轮到我了。   本来应该高兴,但我接过狱差递来的汤,双手捧照着碗里如梦如幻的前世来 生,却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叭哒叭哒地滴在碗里——   是的,前世我是个瓦匠,只活了47岁,在故乡小镇上一个叫月亮村的地方娶 了两个女人,一个阿花,一个阿玉,却因为纵欲过度而伤了身体,成群的儿女受 了遗传,得肺结核或心脏病死掉了几个,活着的一些也是衣衫褛褴、瘦骨如柴, 所以邻居们、特别是生产队长经常指我的脊梁骨,虽然多数时候我抬不起头来, 只好关起门一个人喝劣质的高度酒,但我还是坚持每天清晨开始劳动。我浑身是 泥巴。我的命运就像瓦片样,是灰色的。直到那年春天一个下午,八百块钱买来 踩泥巴的那条公牛,一块红布蒙着它的眼睛,起先我牵着走它却犟着往后退,就 骂了它几句,然后它大踏步用蹄子踩我的脚后根,又挨了我几鞭子,没想到这个 畜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趁我不注意用它锋利的角野蛮地戳穿了我的肚皮,再用 柱子一样的大腿猛地把我掀倒在淤泥中,紧接着一阵狂跳烂踩……听说我死的后 来,另一个瓦匠用那些泥巴烧出了红色的瓦,盖在房顶上像一滩鲜血。   ——这时,我捣蒜般摇了摇头,抹了一把眼泪,想仔细看看来生的片断,才 发现我身后的牲口们都喝完迷魂汤走光了。几个卫道士包抄过来围着我,立在面 前的阎王咬牙切齿,左手掀起了我的下巴,右手习惯地举起凉了好久的鞭子,却 没有落下来,意思只有一个:快点喝了,滚!倒是围观者并不缺乏耐心,好像在 欣赏一组雕塑作品,先前乱糟糟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在这个问题上, 我想,大概有以下两点原因:一是下班时间还早,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二是阴曹 地府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乐趣,我的哭泣引发了他们强烈的好奇心。事实上,迷魂 汤如果没有失效的可能,也未必能将记忆的底片洗得一干二净。也许他们都不明 白,能知道来生遭遇,对于我来说具有多大的诱惑力;另一方面,假如我知道还 得受苦受难的话,以我的性格,放弃投胎而选择留下来,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情——正好帮得上阎王的忙,我是他最好的秘书。看他平时的眼神,好像爱上了 我?   意外的是,我打烂了手里的碗。原因不是围观者突然发出大叫,也不是黑暗 中有乌鸦乱飞,仅仅是因为我看见阎王的脖子上有一条毛虫,正身手敏捷地朝他 脸上爬去——“天啊!”——“干什么?”——我随手一指,场面一下子激活了, 阎王胡乱掸拭一阵,几个卫道士立即像消防队员救火一样凑过去,问东问西,束 手无策,尽忠职守地顾着主子,把我晾在了一边。我低头一看,地上只有一滩污 水,泼溅开去了还在弯弯曲曲地流淌、渗透,光影里有个女人,侧过面隐庇着一 只手,好像在拉风箱,又好像在抚摸自己的乳房。嘿嘿嘿。我差点要笑出声来, 却忍住了。随后是一声叹息!   接下来的几秒钟,地上的影像消失了,这意味着以一个观众的身份,我错过 了自己的来生;于是,按照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我琢磨着投胎将被缓期执行, 阎王大发雷霆,肯定是一场灭顶之灾?几乎与此同时,那边的慌乱已经结束,卫 道士各就各位,阎王来到我的面前,不过他既不下令,也不动手,从头上一直看 到我的脚下,踱来踱去地思考着什么问题,等鸡都叫第二遍了,才拎出那只毛虫 来放在我手心里说:“为什么要停止表演呢?1875年4月4日,明天正好是清明, 阴曹地府大鬼小鬼为证,我并没犯什么错误——你的期限已经到了,就带着它一 起去吧。”   话音落下,阴风阵阵,洪水滔滔。一条船摇过来,众魂散尽,天渐渐地亮了。 其间,我看见自己的脚嗞嗞地冒着气泡,化成清烟,由此而上至膝盖、大腿、腰 肢、腹部、胸膛,眼看就要蔓延到胳脖了,我赶紧吹了口气,手心那只令我不寒 而粟的毛虫,立即长出一对翅膀飞走了。然后,我咬了牙,闭上眼,喃喃地在心 里念叨着:“人间,我来了。”话音落下,脑子一片空白,整个身体像棉花一样 浮了起来,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青山绿水,我在中间越飘越远、越升越高……   也许是没喝迷魂汤的原因,我多少还有点儿感觉。   大概几个小时以后,我感到自己好像睡在橡皮筏子里,从一个黑暗的湖泊中 央往一个有光的洞口突围,然而光线比较稀微,洞口也比较狭窄,我试着用脚朝 洞口试着探着过去,但胳脖好像被缠绕的藤蔓给挂住了,折腾了半天,还得重新 调整姿势。听得出来,洞外面很吵闹,好像几个泼辣的女人对付一个年轻的少妇; 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个男人在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是的,空气里弥漫 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少妇开始呻吟和挣扎起来——“哎哟妈嘢,嗯呀妈嘢, 咿啊妈嘢,唉噢妈嘢,呜嘞妈嘢,噶噫妈嘢,吶呒妈嘢,呓呢妈嘢,呦咦妈嘢, 咧哇妈嘢,哎哏妈嘢,嗷呒妈嘢,我的天……”声音嘎然而止。那一刹那,我已 经出了洞口,但还是看不清楚,只感到有人伸什么过来,好像是剪刀,又好像是 一块随手抓来的烂玻璃,总之是帮我截断了腹部上纠缠而来的藤蔓,于是出于感 动,我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嗡咹嗡咹嗡咹嗡咹嗡咹……差不多一分钟,我乖 乖地闭上了嘴。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帮我洗完了澡,裹我在一张软绵绵的抄片儿里, 我有些累了,想睡上一觉。这时,有个男人过来,好像熟人似的,伸手抱我,笑 笑,问了谁一个问题,于是又放下我走了;很显然,他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三天以后我睁开眼睛,发现手、脚、头、脸、鼻子、和耳朵,不再是那一阵 越飘越远越升越高的清烟,才知道真实而又具体地,我再一次出世了。抱我的人 就是我的父亲。他叫易染水。是这个村里唯一的上门女婿。他的婆娘没有名字, 我的母亲,按习俗应该叫易氏。   关于生儿育女的问题,父亲和母亲一直运气不好,前几年,两口子曾经三次 偷偷地从月光下溜出门去,把还没满月的女儿丢在人家的屋檐下,每次回来之后, 父亲总是寻医问药,烧香拜佛,按高人的指点不断变换床的方位;母亲总是躲在 被窝里失声痛哭,喉咙沙哑,眼睛红肿,经常几个日夜粒米未进。然而,他们最 终没有把我丢掉。那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三岁之前,父亲和母亲整天外出干活,扔我在家里,饿得口水长流, 看到天上金光闪闪。每到这时,我想起他们出门前掷来的几个红薯或半碗冷饭, 于是笨手笨脚地找来,狼吞虎咽地吃了,继续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一条毛虫 发愣——我以为它就是那条,但无论怎样招呼,它总是不紧不慢地爬行,不点头 也不说话——也不知道它上辈子是公的还是母的,这次是否换了雌雄?逢了春天, 窗前有蝴蝶飞过,我才突然想起蝴蝶是毛虫变的,可惜我不知道阎王有没有判给 它这样的权利?如果有,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那是为什么?它是我的朋 友还是敌人?它能不能为我带路,让我回月亮村去看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 是它当初吓得我砸了迷魂汤,而阎王却要我把它带到人间,这到底是什意思?   从四岁到十岁,我很少说话。桃花红了,李花白了,燕子和麻雀叽叽喳喳地 在屋檐下嬉戏,一概与我无关。我经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旁人喊也喊不答应。 我最好的玩具,就是回忆往事——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老想着自己前生是个纵 欲过度的男人——只活了47岁,心有不甘啊?难怪,别人总是骂我有病,其中包 括我的父母;他们背地里还商量着,如何把我卖掉,而且越远越好。那几年,他 们分别找了几个不同的先生给我算命,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你们认命吧,清明 节出生,是个“扫把星”。从此,他们就用“扫把星”骂我,小学没毕业就不要 我上学了,说“扫把星读也是白读”,取而代之的是天天在家煮饭、喂猪、做杂 务,说“扫把星在家干活不要出门”。我乖乖就范。我只能乖乖就范。除此之外, 我不过是把对他们的称呼,从父亲和母亲,改成了“易染水”和“他婆娘”。关 于这一点,他们没什么意见,只是打我,狠狠地打我,从来不会手软。   到了二十岁,我在思想上变得老练深沉,行为上就有点不男不女了。我给自 己取了个名字,叫花无间,原因是我的身体出了毛病,表面上看起来我是个女人, 乳房正常发育,月经从不失调,但这只是一个假象——到了晚上,我的下体变魔 术般,冒出一根男性的生殖器——我成了前世和今生的混合体。居然有这样的事 情?真是遭孽,遭天大的孽!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偷偷地哭泣,眼睛都快瞎了, 还割过腕,跳过楼,服过大量的安眠药,折腾了几次阎王还是不肯收我。我只好 继续寻找万无一失的自杀方法。   说来也没人相信。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断断续续地做了个梦,情节大概是这样的——在一 所教堂里,我脱光了衣服,走到神父面前,问他有没有番茄酱、盘子和刀钗;吃 完之后去上厕所,我脱下了裤子,看见马桶里长着一根香肠,一会儿变成一把剪 刀;拔脚起来跑回家去,眼前的房子变成了一座坟墓,顶上支一个烟囱,烟囱里 开出了肉色的花朵……那天晚上,当我第四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被子湿了,枕 头湿了,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窗子外面,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头很痛。天高地大,旭日东升。我没事可做。于是又 回到床上,睁着眼胡思乱想。我想往事,瓦匠,公牛,两个寡妇和儿女。我想现 实,易染水,他婆娘,“扫把星”和男性生殖器。和昨天、前天、上前天一样, 当我琢磨着新的自杀方法的时候,顺便也想起应该找到、并将它杀死——那条毛 虫。头更加痛了。残阳如血,余晖脉脉。我想,也许去看看风景,心情会好起来 的;索性就开了门,朝村里的一条小河边走去。小河美其名曰:桑荫。从远处看, 河岸几乎都是种的桑树,而且迂回婉转;近了才发现兼杂着一些杨柳、槐花和水 竹林子,显得茂密而幽深。现在是夏天,此起彼伏的绿色遮掩下,石头上长满了 青苔,流水中生活着鱼虾。   当我脱了鞋子下到水里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会儿轻飘飘地好 像飞了起来,一会儿沉甸甸地好像坠了下去——红、黄、蓝、绿、紫,各种陌生 的嘴脸和熟悉的人的人与事,都成了几何图形浮现在眼前,彼此穿插,交汇,融 合,忽隐忽现,一闪一灭;我倒了下去,“卟嗵”一声,黄昏的桑荫河泛起美丽 的皱纹,像焰火,如礼花,似一位含羞少女脸上迷人的酒窝……   附近的树梢,几对归林的鸟儿,惊诧的翅膀四处逃蹿;不远的地方,易染水 和他婆娘,有说有笑地领一个外地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阴森而寒冷的冥王殿上, 阎王眼里开着花朵,花朵伸着触须,触须缠绕着我,他说:“你来了。”——像 和情人招呼——“不过时候没到,回去!”他显得有些失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避到一边去了。朦胧之中,一双手胡乱地捶打着我,嚷嚷直叫:“快点,快点。” 我只好悻悻地往回走,低着头,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地返回营地, 但这时一颗心开始动荡,两片肺随之扇动,呼吸就快回到了原来——天啊,我睁 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我们在岸上。   也许是害怕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也许是本来就猥渎的我,明白自己没有再龌 龊下去的理由?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只能从语言开始,到语言结束。而这个过程 之中,他就近捡来些枯枝败叶,烧起火来供我暖烘着,又爱又怜地打量着我;我 再三申明了自己只是来看风景的,下了水就感到天旋地转,仅此而已,并没有其 它让人浮想联翩的原因。他笑笑,有些若有所失的样子,继而表情严肃地说: “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我愣住了。深深地陷入了沉思。进一步地,我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感到惭愧,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奋不顾身让我觉得生活多么美好,而我之前对周遭人事虽 然算不上苦大仇深,但至少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困惑,所以绝望!是 的,我不想再孤独下去了。还有79年,我想,可能这就是缘分?天黑之前,还有 时间。带着幸福和甜蜜,我们淋漓尽致地,在欲望里燃烧起来……   太阳再次升起。想不到我唱着歌跳着舞回到家里,面对的却是一个睡在我床 上的外地人——我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昨天晚上,易染水和他婆娘带回 来放在家里,却双双找了籍口去邻居家借宿去了——黄黄的牙齿,秃秃的头,斜 眉吊眼趴耳朵;抹布似的衣裳带一股馊潲水味道,尼龙裤子起皱了提到了胸前, 松松垮垮,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整个人矮小、瘦弱、弯曲、变形、并且尖嘴猴 腮。他说,叫我刘新春吧。混帐!畜牲!狗杂种!我劈头盖脸一阵乱骂,抓起鞋 子、衣架、台灯、镜子等狂砸一通,他抱着脑袋,“唉哟妈呀”地从窗户上跳出 去,跑了几步,不甘心,又愤愤地说:“我给了钱的——你,你,你这个泼妇。” 于是,我折身冲进厨房,提了菜刀拖锅铲,咆哮着奔出门去。乖乖!他撒腿就跑, 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猫腻。猫腻。鸡飞狗跳地,又过了三个月。   秋天到来,落叶纷飞。我怀孕了——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伴着疼痛、 昏迷、耻辱和莫名的恐惧,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事实上,我多少也有点儿欣慰, 至少我的身体还具备一个女人应该拥有的功能,但我的救命恩人、孩子的父亲, 他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他怎么不来找我,把我娶过门去?他到底有没有一点 儿良心?——啊,我怎么会如此的荒唐呢?阎王判我99岁,即使那天他不救我, 我也不会死的,何况报恩的方法成千上万,怎么就选择了——哎,我是用女人的 子宫怀着这个孽种,还是以男人的基因孕着这个魔胎呢?另一方面,我穿着宽大 的衣裳将身孕遮掩起来,却终因黔驴技穷,索性就厚起脸皮将真相公之于众易染 水和他婆娘,我以为他们会死了心,没想到他们眉头只皱了一会儿,就开始苦口 婆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有的是办法可以两全其美,比如嫁给刘新春,既可以 解决我未婚先育的尴尬处境,也可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哈哈,亏他们想得出 来!我想笑。我眼睛是火焰,脸上结了冰霜,心里流淌着无尽的泪水——不知怎 么搞的,那天,我点了点头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果不其然,黄昏的时候,在易染 水和他婆娘的带领下,刘新春来了,大摇大摆,趾高气扬,一副反败为胜的样子, 已经抬脚进得门来——几乎就在那一刹那,我想到了报复——“天啊!”—— “干什么?”——“你脖子上有条毛虫!”——我随手一指,场面一下子激活了, 刘新春胡乱掸拭一阵,易染水和他婆娘立即像消防队员救火一样凑过去,问东问 西,束手无策,尽忠职守地顾着财神,把我晾在了一边。我捂嘴一笑,穿过耳房, 撇开柴门,扬长而去,消失在夕阳满天的旷野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   脚酸了。口渴了。天黑了下来。   我瘫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刚想敲门,就晕了过去——头上开着五颜六色的 花朵,脚下涌着稀哩哗拉的浪涛,眼前一面镜子探照着,还在前后左右地晃忽、 翻转,光影里有两个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个端着碗在喂药,一个往脚盆子 里兑着水温。嘿嘿嘿。我差点要笑出声来,却忍住了。随后,被褥掀开,覆下, 牵盖到我的胸前,一个关于月亮村的梦境拉开了序幕——   “阿花,舒服吗?”瓦匠柔声问道。   阿花三十五六年纪,个子比较矮,头发散乱着;套在白肚皮上的红肚兜,上 床也没有脱掉。这副打扮跟阿玉不同,瓦匠觉得很有情调。   “死鬼,累死人了!”阿花挺起身,双手撑着腰揉了揉。   瓦匠又一阵进退,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地说:“快了,再过几分钟吧,今晚 才第一次呀。”于是把昨晚和阿玉的情节讲给阿花。   阿花一边受着折腾,一边听得醋意大作,就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捞不起来, 干脆屁股一扭,闪到旁边:“老娘不干了!”瓦匠意犹未尽,急忙扶起,劝道: “这样还不好么?”另一只手握住湿糟糟的家伙:“你看阿玉都生三个了,你才 两个,要赶上来旁人才不说你闲话;你放松点嘛,慢慢会好起来的,来吧,我能 帮你的尽量帮你。”   阿花感激在心,从嘴里出来却成了抱怨:“死鬼,你是牛啊,还要不要人睡 觉?”说着,又迎了上来。   “好好好,我是牛。”瓦匠嬉皮笑脸地说:“我是公牛,你是母牛啊!”   半个小时后,阿玉哄完孩子,吹了灯从隔壁摸门过来,一会儿脸上的神采仿 佛进入某种仙景;瓦匠大汗淋漓,嘴巴一张一合,哼哼叽叽,嗯嗯啊啊,一直忙 活到天亮。   ……   时间不再,地点相同——我以一个迷路人的身份,醒在自己前生的家里,月 亮村、两个寡妇、成群的儿女,这一切真实又虚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人生的 悲莫过于此,喜也莫过于此;从长江到黄河,我泪如雨下。然而这一切,天知道, 地知道;我除了感谢相依为命的她们出手相救之外,必须将活着的她们和死去后 重新投胎的我之间的前因(阎王殿上的迷魂汤)后果(一条毛虫的出现)守口如 瓶,因为:作为一个丈夫,我的身心爱过她们,作为一个路人,她们恩重如山地 救起了我!   感激是必要的吗?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孩子们,不,应该是我的同龄人了,在堂屋说话,喧闹,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大多数比我年纪大出几岁,按道理,我应该叫他们哥哥姐姐,只有一个我没见过, 应该是十九岁吧,营养不良的样子,我死的时候,阿玉才怀上一个月零三天。窗 外传来狗的哭声。听说狗哭要死人?我心一紧,再也不敢多想。阿花在侍弄晚饭, 灶里烧的湿柴,熄火了,她支一个火筒蹲在炉门口,鼓起青筋和腮一阵吹拂,蹿 起的浓烟熏得她眼泪婆娑。她有些老了,憔悴了许多。阿玉佝偻着背,收衣裳进 房里,见我醒了,问道:“姑娘你迷路了吧?从哪里来的,好面熟,该不是在哪 里见过吧——我愣是想不起来了——背时瓦匠,自从他死了我就记性不好!”我 嘿嘿嘿笑了起来,心想我本来就是你老公呀,琢磨着伸手往被窝里那地方一探, 果然又冒出根男人的棍子——这是非常危险的,它火力全开,简直乱套了——像 下一盘象棋似的,如果说阿玉的无心插柳,激起了我某种男性的欲望,那么,为 了不至于输得一塌糊涂,我没有理由不忍辱负重——既然有两种身份,我就有两 种准备;我说:“我是来找人的,嗯,比如亲戚、朋友、孩子他爸,他当初沿着 这条路走的,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回来。”我回答得有些吱吱唔唔,反正声音有些 沙哑,她大概也没听清楚,只“哦”了一声,径直出门去了。我看到她头上的白 发。   屋子里剩下我。一个人,在床上,我想起我的孩子。不对,是我前生的孩子。 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很显然,这些年又死掉或嫁了,一共六个。这些面黄肌瘦 的家伙!有没想念自己的父亲?有没有给他烧纸?小时候,大人田间地头干活去 了,他们是不是可怜兮兮地关在家里,望着天花板上的毛虫发呆?饭吃得饱不? 衣穿得暖否?现在都结婚没有?阿花和阿玉有没想过把他们卖掉?最重要的是— —我甚至假设,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怀孕了,天啊,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开始吃饭了。没有鱼。没有肉。加上我刚好一桌人。阿花和阿玉不停地给我 夹菜。一个说,就当在自己家里,饭要吃饱;一个说,不嫌弃的话,先在这里住 几天,再找你的——咿,什么人来着?阿玉一激动,筷子上的南瓜片儿掉了,我 说:“不用客气,阿姨,我自己来自己来。”话一出口,我觉得很别扭,什么阿 姨,她不就是我的婆娘吗?!侧面坐的小伙子——她们的儿子,不,是我的—— 朝我望过来,眼睛尽是诗情画意的东西,只一瞬就收回去了,随后转向阿花和阿 玉:“大妈,小妈,什么时候跟我说媳妇呀?我今年都二十八了;你看人家隔壁 旺财,比我小两岁都娶了,还白白胖胖的。”正不知如何搪塞阿玉的时候,他替 我插开了话题,这下好了,我埋起头吃饭,狼吞虎咽,跟打仗似的。小伙儿真不 错!——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你跟人家不同,你爸死得早。”阿花诉苦。   “妈没能耐,就再过几年吧!”阿玉一声叹息。   ……   然后就睡觉。但之前有个小插曲,是我意想不到的——阿花跑到我房里来, 问:“姑娘,不介意吧;大婶想问一下,你结婚了没有?”说话的同时,眼睛一 闪一闪,好像抓住了我什么把柄似的。我说了实话,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 何况她们还救了我,现在就睡在人家床上。不过,我明确地表示了,天亮了我就 走,这次,除了在心里感谢你们的恩情之外,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甭客气, 甭客气,谁都有个难处,对吧?实际情况得实际考虑嘛!你先睡吧。”阿花笑笑 就走了——我还以她会和我睡;当然,她要是真留下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空气里只剩下我无限的暧昧,和一头雾水。白天不能实现的,只能到 梦里去完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动。从我潮水般的思绪,流到我神情倦怠,心如 止水,又一次流进了我的梦乡——   孩子的父亲,我的恩人,他出现了。他穿着红衣服,轻手轻脚地,像个害燥 的新郎,在窗户外做了一会儿思想准备,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他没有哭泣,也没 有责备自己,认真地看着我,老半天,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阿弥陀佛,善哉 善哉”;他靠近我,距离不到一尺,渐渐地缩短,缩短,缩短……他停住了。我 跟他说起刘新春的事情,顺便还诅咒了易染水和他婆娘几个来回,说得咬牙切齿, 骂得体无完肤,算起来花了不少时间,但他好像不感兴趣,几乎都打起呵欠来了; 我看看四周的景色——确实有不少桑树,但好像枯死了;杨柳、槐花和水竹林子, 怎么都长满了刺呢;现在是什么季节啊,天空中有个黄色的月亮,却在下蓝色的 雨,石头上长满了绳子,流水中生活着毛虫——这不是桑荫河。不行,我一定要 回去!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感到一座山垮了下来,严严实实,沉沉甸甸,我 感到喘不过气来。他一个人激动起来,打发我一块很大很大的棉花糖,我不情愿 地衔在嘴里,却闻到一股抹脚帕的味道;他开始手忙脚乱地和着面粉,好一阵子 之后,大概觉得发酵时间差不多了吧,他准备烧起火热热闹闹地一阵闷蒸;他试 探着去打开灶门,手刚伸到,就被一铤“大炮”打晕了过去。“天啊?有鬼!” ——这声音不大,大了怕惊了别人,尤其是惊了我;这声音不小,小了不足以显 出恐惧,正常男人的恐惧。他掌握得刚刚合适。   但我还是醒了。即便如此,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被子被掀到大 老远的,着实有点儿冷,就随手覆了过来盖着,耳朵里却听到房门“碰”的一声。 “阿花,阿玉,起来看看——好像有小偷呀?”我这样吆喝起来;我知道,二十 年前再早些时候的夜晚,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也是这样吆喝的。有些习惯很难改 变!但有些人却要改变,比如说阿花吧,她说:“哪有什么小偷,可能是风吧?” 如梦初醒的声音,因为是装出来的,所以听起来余味悠长。   后半夜的月亮,是一个人的精神粮食。说它美吧,照在窗棂上,像一个美丽 的谎言;说它丑吧,在我眼睛里,像一段错误的姻缘。吹了整宿的风。繁星在无 云的夜空里,上演着黯淡的剧本,晃若在一片浮动的水中。那条小声哭泣的狗, 这会儿换成了猫头鹰的哀号;我的思绪在这个过程中,游走着,摇晃着,直挂到 昏黑的远山,树叶掉光了的枯枝上——我猜,那里也许有洞孔,会流出泉水,流 着泪,流着血,流着脓。但它不。它把我的脸放到寂静地平线上,麻木而且破碎, 等着新的一天太阳升起。   哪里有恩人,哪里就有仇人。   在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突发奇想,开始养起了毛虫。   追根溯源,这样的灵感来自于某日进城,见别人的屋檐下挂着一只画眉,腾 拉跳跃,婉转动听,胡思乱想就动了性情,想养点花鸟虫鱼什么的——长远一点 说,我是为日后生儿育女预习功课;再往近了想,咱也是为了打发寂寞——闰中 孕妇遭孽的寂寞(其实并非所有孕妇都寂寞,比如,阿花和阿玉怀孕的时候,我 整天不务正业,趴在她们肚子上唠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句实话,决定 养毛虫之前,我种过花,植过树,打过毛线,也练过武功;然而这些把戏都不足 以使我快乐起来,是的,一点儿趣味也没有,相反还常常为此感到悲哀。那又何 必呢?我追求的是一种境界,它虽然龌龊、却真实得有点儿具体,还带着恐惧— —我想报复易染水和他婆娘,理由是在我回来之后,他们仍然不知悔改,反而变 本加厉,逼我嫁给刘新春;不,是卖——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人比我更怕毛 虫。毛骨悚然。敬而远之。哈哈哈……也许这样的前因会带来那样的后果,如果 真是这样,我就求之不得了。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我这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而事实证明,克服了对毛虫的恐惧之后,我成了一个天才——冰天雪地里也 可以找到冬眠的毛虫卵子;扒在几片枯叶里,捧回家来放在被窝里孵着;一星期 左右,小家伙们愣头愣脑从壳里爬了出来;菜地里精挑细选两把嫩芯翠叶,随手 往床下一丢,它们就爬到下面去吃得津津有味的;等它们长到一厘米左右,就可 以观察出其中的雌雄来,于是包办婚姻,我分别挑出一只来,看它们交配——在 这个过程中,我关起门来,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直感到浑身燥热——保守一 点算,一只母毛虫交配后可以产卵10个,再折扣50%的孵化率,也就是说,这一 次媾合,又可以多出5只小毛虫;5+5+5+5+5+5……我算不出究竟有多少只毛虫; 估计明年春天,这间屋子应该已经爬满了吧。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是在秘密之中进行的。仅限于一室之中。成天关着门。 我出去走动、吃饭或采集毛虫的蔬菜,也把握好了不被易染水和他婆娘发现的时 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好像偷人一样——他们总有干不完的活,在房前屋 后,那里是他们商量下一个计划的最好场所,仿佛土地与生俱来就和他们结下了 深厚的友谊,我一直不明白,吃五谷杂粮的他们,怎就没学会为人父母——算是 白活了,到这个份上还没有放开,我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给毛虫吓傻了?好吧,豁 出去了。从此后,当我想起易染水和他婆娘的罪行,趁他们不在,免不了会抓一 把毛虫,踱进他们的房间放进被窝里,天黑的时候,在隔壁听着他们妈呀娘的尖 叫,手忙脚乱一团糟糕。   有三件有趣的事。第一件滑稽——有一次,易染水和他婆娘干活去了,我在 家蒸馒头,于是馅了几条毛虫在其中几个馒头里,结果夫妻俩回来,吃得狼吞虎 咽,破天荒地夸我手艺不错,我幸灾乐祸,差点没把肚子笑破;第二件奇怪—— 大概是冬至前后,平时呆着不动的毛虫,突然中了邪似的满墙壁爬,其线路俨然 一个规则的圆圈,速度很快,像奥运会选手,从早晨到晚上从不停歇,从墙壁上 掉下来也不气馁,回到队伍里继续再爬;第三件荒唐——那年的除夕之夜,我采 了数量充足、质量上乘的蔬菜喂过它们,自己也忍气吞声吃过了年夜饭,回到房 里简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公共性交——所有的毛虫都是一样,分别雌雄搭 配,夸张地模仿着男上女下的姿势,造着它们的快乐:下体流淌着玉液琼浆,上 身很有节奏地运动着……   那天,我笑得天花乱坠。真正安静下来之后,一个长期困扰我的问题,却像 毛虫一样从心窝里爬了出来:那只毛虫在哪里?它为什么还不出现?它还活着吧? 还是死了呢?——我告诉自己,没有喝迷魂汤的,一半是人,一半是鬼,我应该 能听得懂它的语言;我想和它说说话,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它;是的,它还可以成 为我毛虫王国的首领,公的可以来我这里奸淫掠夺,母的可以来我这里相夫教子; 它不能躲着我,不能藏着我,孩子没出世之前,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在人间,我 把它当作亲人;它应该持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真的需要这样!   桃花红了,李花白了,燕子和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下嬉戏,一切与我无关 ——可喜可贺的是,春天终于来了,房间里爬满了毛虫,但我期待的那只始终没 有出现——听说,阿花和阿玉唯一的儿子疯了,成天念叨着“脸蛋儿漂亮,上面 是女人,下面是男人”,嘴里流着口水,眼里流着泪水,居然也玩起了毛虫;月 亮村白天也有猫头鹰叫了,仿佛背景音乐,听起来怪怪的,它好像要啄食未知的 灵魂——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前世作为他没来得及记得的父亲,今生作为他不择 手段想要的媳妇,那天早上我走的时候,猫头鹰的叫声就也没有停止,该不是从 那会儿就这么一直叫着吧?天啊!它是向阎王报丧吗?青天白日的,它又能嗅到 什么不祥的气息呢?——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哗啦啦流下泪来,把脚下的鞋 子都打湿了;我知道,这一切与我有关,但一个肚子像山峰般高耸的女人,除了 听说之外,又能干什么呢?   只剩下一个月了,作为孩子的母亲,我得委曲求全——收起放毛虫在易染水 和他婆娘被窝里的伎俩,求他们找一个男人回来做我的丈夫——也许钱给得多, 他们的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女婿,顾着面子尴尬地过完下半生——还有78岁啊。我 何尝不想体面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当初喝了迷魂汤多好!现在,我走路都非常 吃力,还得每天跟易染水和他婆娘跪下来,啼哭着嗓子,说:“我是个扫把星— —求求你们了,以前是我不孝;没喂好猪,没煮好饭,也没有做好家务;当初不 应该偷吃禁果,后来更应该嫁给刘新春的;都怪我没有投胎成为你们的儿子—— 我没有男人没关系,但,孩子将来会叫你们外公外婆呀,他(她)怎么能一生下 来就没有了父亲呢?”记不清哭了多少回,求了多少次;膝盖流血,起痂,化脓。 他们烦了,扬了扬手,终于答应下来。   殊不知,易染水和他婆娘领着尖嘴猴腮的刘新春,后面跟着两个人蓬头垢面 的女人来到我的面前,竟然是阿花和阿玉——一个疯子的两个母亲,为我守了21 年空房的两个寡妇——一我看到阿花和阿玉眼里的迷悯的时候,刘新春咧着满嘴 黄牙,说话了:“这是我的婆娘,阿花,阿玉;老是老点,不过床上功夫还不错。 ——哼,你不就是那只母老虎吗,怎样,现在要卖了不是?没关系,做三姨太吧, 不过先脱了裤子看看——谁知道你那里有没有藏一把剪刀?” 说着话的刘新春, 伸着鹅颈子,在我的身上游走一阵,停在了我的裆部。   那里没有一把剪刀,也没有半条毛虫。   呸,我一泡痰吐了过去,是他意想不到的。   刘新春走了,带着他的两个婆娘。走之前他像个摇滚巨星,张牙舞爪地骂了 一遍我的祖宗十八代——如果要算起来,我的祖宗十八代,正是易染水和他婆娘 的祖宗十七代,我想,既然我是他们生下来的,这就是事实——出乎意料的是, 在这一点上,一向低三下四对待外人的易染水和他婆娘,没有再给刘新春面子, 居然试探着和他对骂起来。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他们不想做买卖了吗?无论如何, 说句实话吧,那一秒钟,我的确有些感动,发自内心就叫了他们一声:“爸爸, 妈妈。”于是,就泪眼婆娑地扑了上去,过程中看见他们的眸子里,也没有了往 日的火焰,只有一片湖泊,被风吹皱了似的,无限波光闪烁。   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   果然,第二天易染水和他婆娘没有去地里干活,理由是我身上有鬼,得请个 巫婆回来斩妖除魔。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理解他们的想法。必须承认,有时我也 这样想,但我琢磨的却是他们无从知道的我在阴曹地府的一些行为举止,比如, 大的方面,是否不小心得罪过某位狱差、惹恼过某位元神、还是和某些恶鬼结下 了梁子;小的方面,是否偷过哪位女鬼的内裤、用过哪个卫道士的牙膏、还是借 过哪头牛头马面的剃须刨没还——是的,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哪里记得清楚?! 易染水和他婆娘出发了——在这里,暂且不这样称呼他们,那么,这样说吧——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出发了,那时候还是早晨,雾朦朦的,几场瓢泼大雨刚刚打 住,天空显得开朗起来;从屋后青山掩映着的乡村小路望出去,群山连绵起伏, 一山比一山高远,一山比一山沉默;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扬起那个春天新鲜而粘 稠的泥泞……   没有消息。没有消息。还是没有消息。就在我怀疑易染水和他婆娘丢下我去 南方投奔亲戚的第七天,巫婆来了,同时也带来了他们在回程的路上不幸坠崖而 死的消息——不,这是噩耗——那是在第四天夜里,山路徒峭,狭窄,湿滑,再 加上火把昏暗;易染水他婆娘之前就摔了几跤,走起路来几乎全靠易染水搀扶拉 扯;没想到她再一次脚下打滑,就连带了两个人——“像山体滑坡的泥石流,突 然,干脆;他们真幸福,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孩子,你节哀顺便 吧,总算死有葬身之地,附近的村民,还有我,为他们选了个干净的地方;你看 你印堂发黑,听我说,现在就去打一碗水来,有没有草纸——哦,香油钱这次就 不收了,我答应过你爸妈,帮你脱离冤魂缠绕,再陪你住上几日——还哭,还哭, 人都死了,你哭什么呀,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我这 才发现自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带着无辜和冤枉,又仿佛一个好斗的人,突然 失去了对手。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家中的遗物,一把火烧 给了他们。   在我意料之中,接下来的日子,巫婆每次施展法术都与众不同——先是要我 脱光衣服,站在堂屋上方,眼睛看着她身里的一个鸡蛋;然后又要我嘴衔一把菜 刀,趴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最后甚至要我在她念咒语的时候,钻到她的裤裆下 面,这非常的糟糕,她两腿之间有股奇怪的异味,使我联想到她可能几个月没洗 澡,可能月经失调或阴蒂里有什么东西腐烂了,可能——怎么有点像迷魂汤的味 道?!每次完了,她都给我一道符,上面的线条不像汉字,不像图画,互相交错、 缠绕、穿插,还粘有一片醮血的鸡毛。一个星期后,我准备把巫婆轰走。因为她 不但没有从我身上铲除什么妖魔鬼怪,还住在我家里,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 化妆品——她甚至用脚蹂躏死了我几只毛虫——倒是,她也告诉我一个时光倒流 的办法,“走着走着,自然就走不动了,那里就是九百九十九公里。”——就在 我把话挑明的时候,她终于生起气来,板起脸开始说话了:“你以为我真是个骗 子啊?告诉你吧,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可以要它魂飞魄散了——既然你不相 信我,那就不好意思,我只好走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平 安,你必须去集市上,买七七四十九米红布回来,扎一朵大红花,缠在一棵没有 见过阳光的梧桐树上,和它结成夫妻——言尽于此——姑娘,你跟我女儿差不多 年龄,人生才刚开始,自己要保重啊!”   巫婆就是巫婆。话音落下,她居然化成一阵清烟,冲天而去。   她不是走着来的吗?怎么会飞着而去呢?   终于清静下来了,我喜欢四处走走。桑荫河一带的庄稼成熟了,大人们在小 麦和油菜地里忙碌着,孩子们打打闹闹的走在上学路上。等待插秧的水田波光粼 粼,反射着早晨温暖的阳光。河畔的桑树林芽舒叶展,随风起伏送来鸟语花香, 杨柳、槐花和水竹林子,招摇着湿气远未散尽,幽凉幽凉的感觉。芦苇上有一只 水鸟,专注地盯着青苔间游荡的鱼儿,看样子时机还没出现。燕子们站在电线杆 上,吊儿郎当,打情骂俏。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眼前春光明媚,我的心重新 充满了感激之情——“好好活着吧”——我深吸一口气,抚摸高高隆起的肚子, 这样自言自语。只能这样了。   但是,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时间不多了。几天以后,我照巫婆所说,买了 红布,扎了花朵,缠在梧桐树上开始拜堂:一拜天地,对不起,我没有天地;二 拜高堂,不好意思,我没有高堂;夫妻对拜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从它身上掉 下几片手掌般的叶子,而我的盖头已经被掀了起来——我才认真地凝视起眼前这 棵树来——不,它现在是我老公,也不对,应该是新郎——是的,它就在桑荫河 边,半枯关死,约高五米,叶子不多,浑身长几个形如野兽的疙瘩;附近崇山峻 岭,这里茂林修竹,不知它有没有见过阳光,才不管那么多呢;总之,我相信它 有自己的灵魂,如果我爱它,它也应该好好地对我,而我的爱也许会让它生机蓬 勃;我活着的时候,希望它也别死。那么,是它掀开了我的盖头吗?它真的愿意 娶我?莫非这才是我真正的姻缘?鬼话,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如何爱抚、亲昵? 怎样进行鱼水之欢啊?白天还是夜晚?——这时,从树上掉下来一只毛虫,落在 我的肩膀上,小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可能是饿了吧”——我想 起家中的毛虫也该喂食了,就这样,很多问题都没有弄清楚,结婚这天我又收养 了一条毛虫。   回到家里,头开始眩晕起来,肚子也开始出现绞痛的状况。是不是要生了? 我进了房间,脱了衣服,呻吟着躺在床上,一只手与其说在按摩不如说在挤压, 脑海里两个问题跳了出来,并开始了自问自答:“谁来帮我接生”——毛虫,我 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毛虫,接着是我的梧桐树老公,然后才是阿花和阿玉,如果她 们愿意并不请自来的话——我没有邻居,准确地说,有邻居但我不认识他们; “孩子从哪里出来”——前面吧,后面吧,到底是前面还是后面呢,这两个洞都 那么小?我开始翻滚、冒汗、哭泣、挣扎、蹬踢、撕扯、嚎叫,大概几个小时以 后,我感到自己好像睡在一个肮脏的湖泊里,又好像倒挂在一个悬崖边上—— “哎哟妈嘢,嗯呀妈嘢,咿啊妈嘢,唉噢妈嘢,呜嘞妈嘢,噶噫妈嘢,吶呒妈嘢, 呓呢妈嘢,呦咦妈嘢,咧哇妈嘢,哎哏妈嘢,嗷呒妈嘢,我的天……”——这声 音怎么那么熟悉?还有多久才会停止?一定是夜晚。不然怎么会那么黑?是不是 要下雨了,整座房子天旋地转,电闪雷鸣?告诉我,是谁打烂了窗户的玻璃,还 抖散了枕头里的棉花,什么东西怎么样滚到了地上?麻酥酢的感觉从何而来?究 竟是毛虫在爬行,还是毛虫在啮咬?是恐惧还是兴奋?熟悉的臭味道?声音嘎然 而止。那一刹那,我好像还在湖泊中,还是悬崖上,继续翻滚、冒汗、哭泣、挣 扎、蹬踢、撕扯、嚎叫,大概十几分钟,我怎么就没有了声音?眼前怎么有一座 桥,许多人围在那里干什么?天啊,我看见了猪牛羊,还有鸡鸭鹅,怎么还有小 猫、小狗、鸟儿、蜘蛛、泥鳅、黄鳝,还有核桃、柳树、野生的乔木菌和几颗青 菜萝卜?有人死了吗?——闹哄哄的,一点也不好玩,我并不打算留在那里;我 有些累了,想睡上一觉。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样过来的,也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再一次翻 滚、冒汗、哭泣、挣扎、蹬踢、撕扯、嚎叫——不知道将上面的情景重复了几遍 ——直到晚上三点的时候,有棵树朝我床边走过来,好像熟人似的,指给我看, 屋子里死了很多毛虫,掉在地上,乱七八糟的;紧挨着我身旁,是两只熟睡的老 鼠,脐带还吊在着我的大腿之间——我才知道,并且确认自己生了,但是,却晕 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它,梧桐树,我的老公,它走到窗户几米 之远,变下腰,伸了枝丫进来帮戳断了那两根挤带,因为窗外不远处有一棵树站 过的坑,而我的大腿下面,还留着一根因为用力过度而折断的枝丫——除了它, 还会有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还活着,儿子和女儿是两只老鼠。这天正好是清明,离易染水和他婆娘的 死辰正好七七四十九天。一切都是天意,我不想,也不应该作过多的猜测。我还 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比如埋葬莫名死去的毛虫、去看望那棵树——我象征性 的老公,它是孩子的继父——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找到那条毛虫把它杀死,然而 我怎么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还是找到那个在桑荫河边穿红衣服的从恩人变成 的仇人,他为什么在我身上种下两只老鼠?我也想过,有必要去刘新春家里把他 的房子点燃,再借个火种一直烧纸到易染水和他婆娘的葬身之地;也许,这是为 了什么,即使不为什么,今天正好是清明啊;我现在缺少的,就是一双翅膀,一 双像毛虫变成蝴蝶那样的翅膀。   简直糟透了。没有鸡汤,没有牛奶,没有水果和肉类,我的身体没有营养, 每天要晕迷几次,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像打摆子,热的时候像发高烧,还夹杂着 咳嗽和腹泻;有几次从厨房走到堂屋,无缘无故摔倒在门槛处,倦缩在地上像一 个害瘟的死狗;是的,没有人看见,我的头发很乱,像个鸡窝。我非常虚弱!然 而埋葬毛虫的仪式,毫无疑问是隆重的,甚至可以说盛况空前——我挖了很大一 个坑,在我的床下面,又从床上揭来一张毯子铺好,洒上香水,然后再去地里采 了各种新鲜的蔬菜垫在下面,接着把它们的尸体整齐地排放好再往上面覆盖一层 厚厚的蔬菜,最后再培好土——慢工出细活,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要求完美, 同时也抱了两个孩子和赶来活着的毛虫们在一旁观看,只是这些家伙并没有按照 我的要求流泪,这使我感到极大的伤感,不,是悲痛,因为这些死去的,差不多 一半,是我们彼此的亲人,虽然说不定其中一条造成了我今天的命运,但更多的 毛虫在后来的过程中却让我受益良多,从中体验了无穷乐趣,并多次感到了生活 真美好——说得难听点,当初它们公共性交的时候,我也感到了欲仙欲死。无尽 的怀念啊!现在,我要说说两个孩子了,你也许没有见过这样的龙凤胎——   他(我不知道该用“他”还是“它”)是儿子,也是哥哥。你猜,我是怎样 区分出来的?他,出世的时候就长着毛,体重二斤三两,眼睛发着绿光,可惜只 生了三只脚,走起路来拖着半边屁股,但嗓门却大,吱吱吱,哇哇哇,既像老鼠 唱歌,又像婴儿啼哭。跳蚤,那些牲口身上常有的伴侣,是我一个星期后在他和 它身上发现的。关于这点,得说明一下,我喜欢毛虫,并和它们起居,我身上也 有跳蚤,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还是过份了一点,并不令人同情而且恶心得很, 所以我捉了几只以后,就懒得再麻烦,也没有那么多闲心。“由它去吧!”我说 着,摇了一下他和他和它近乎尺长的尾巴。   她(同上)是女儿,自然也是妹妹。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一个星期了还不长 毛,体重也是二斤三两,一只眼睛是瞎的,肺部虚弱,呼吸的时候见不到胡须抖 动,肚皮上有两颗红痣,倒是四肢健全,不爱说话却天生患有多动症,爬来蹿去, 蹦下跳下,从日出到日落,从黄昏到黎明。她显然更喜欢毛虫,然而却不是爱它 们,不是和它们一起玩耍,是抓了它们往嘴里塞——那是她或它的美味佳肴—— 这让我多么讨厌。对于他和她,我需要追根究底的问题太多了。但说实话,我还 是用母乳喂养的,虽然喂养的方式是我在床的这一头,左手端着碗右手将奶水挤 出来,搁在床的另一头。   到底是亲生的。我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儿女是两只老鼠而关起门痛下毒手,也 不可能狠下心来把他们卖掉——有人敢买这样的孩子吗——再说,即使真要把他 们卖掉,我也找不到个商量的人,像他们前生无数次商量过把我卖掉那样——这 不是冤冤相报。但他们长大成人的,不,是长大成鼠,这样的愿意对于我来说, 根本就不可思议,也没有抱什么希望,我还有78年,我还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做。 比如,去看望那棵梧桐树。   我的老公,他们的父亲。它死了。彻底的死了。那天,清明后的第八天中午, 我梳了头发,描了口红,换了衣服,领着两个孩子站在它面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子就快要掉光了,像白血病患者做过化疗,天空中还有几片在飞舞的,无 数只手掌和我们挥手告别;这个新郎,脸色憔悴,面肤扭曲,胸前的大红花还是 那么鲜艳;它流着白色的泪水,凝固在野兽般的树疙瘩上,如琥珀般晶莹。我擦 拭泪水的过程中,天空中响了一个猛雷,它燃烧起来,浓烟滚滚,气味猛烈,伴 随着劈哩叭啦的爆炸声——我想起那天夜里,它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 我的床前,而事实却是,一棵树,一棵半枯半死的树,一旦挪开了它的窝,脱离 了脚下的根和泥土,想要再活下去几乎是痴人说梦,何况,它将所剩无几的力量 为孩子们戳断了脐带——是的,就是因为这样;而现在,它从一棵对的形象,变 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   “我爱你,再见。”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懂得了爱情。   我引导着两个孩子,跪下来。在桑荫河边,在沉默高远的天空下,眼看着一 棵从挺拔到矮小,从余烟袅绕到只剩一堆灰烬,这个过程里,天空下起了雨,我 歇斯底里又肝肠寸断哀号起来:“天啊!呜呼哀哉!狗日的人间啊,呜呜呜,啊 啊啊,哇哇哇……毛虫啊,呜呜呜,啊啊啊,哇哇哇……易染水和他婆娘,呜呜 呜,啊啊啊,哇哇哇……晚上的生殖器啊,呜呜呜,啊啊啊,哇哇哇……红衣服 男人啊,呜呜呜,啊啊啊,哇哇哇……刘新春啊,呜呜呜,啊啊啊,哇哇哇…… 阿花和阿玉啊,呜呜呜,啊啊啊,哇哇哇……强奸我的那个人啊,呜呜呜,啊啊 啊,哇哇哇……两只老鼠啊,呜呜呜,啊啊啊,哇哇哇……他妈的巫婆啊,呜呜 呜,啊啊啊,哇哇哇……尸水一样的迷魂汤啊,我这是遭什么孽呀,呜呜呜,啊 啊啊,哇哇哇……”   声间回荡在村庄里,人们听见了,随之议论纷纷。   ——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连死亡也求之不得的我来说,并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的,对于我的勇敢,我认为是上升到了另外一种境界, 它有点无可奈何,但是发泄起来却美妙极了。我偏要这样。我只能这样。这是注 定的吗?我的心窝里重新充满了温馨平和的情思。好了。现在,我要当个警察。 我发誓要保持清醒,把这些匪议所思的鸡零狗碎,调查得一清二楚。   万事开头难,但终于还是开始了。我白天躲在家里冥思苦想,晚上出去搜集 证据,企图证明以下这些问题——为什么毛虫集体转圈?——公共性交?——又 突然死亡?——为什么我身体的变化无常,那根男性生殖器倒底有没有用?—— 为什么那棵梧桐树会走路,跟我接生后却遭天打雷劈?——为什么巫婆会飞,却 没能从我身上发现猫孽?——那条毛虫究竟在哪里,它是否真的来过人间?—— 阎王他如果真的喜欢我,为何要我在人间遭罪?——我现在究竟是前世的木匠, 还是今生的花无间,我的今生如果给我的前世交待?——月亮村的狗哭与我有什 么关系;猫头鹰白天鸣叫,是真是假,吉祥还是凶险?——阿花和阿玉的儿子, 在世俗里冤枉的受了惊吓成了疯子(我非常可怜他)也就算了,他,哼,凭什么 喜欢毛虫?——红衣服和我,还有没有相遇,交往,爱和欲,携手终老的可能— —如果——难道——他只是我在桑荫河边一个美丽而无可救药的幻觉,那么,两 只老鼠怎么解释——正好碰上清明,正好又是易染水和他婆娘死后的七七四十九 天——纯属巧合还是上天安排——这不会是我晚上的精子和白天的卵子交配的结 果吧?   两个月后,我感到不应该发誓的,后悔得不得了,气愤起来更是咬牙切齿, 一个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我一个很不正常的人还是做不到。我需要超人的力量。 也许是邪恶的力量?虽然,但是,我还是掌握了不少的证据,比如:测量并记录 了毛虫转圈的尺寸、查阅了《毛虫百科全书》中关于其孵化、繁殖、蜕变及生老 病死等全方面信息、晚上关起门把玩男性生殖器,直到它勃起并像水枪一样喷射 出白色的液体、躲在茂盛林子里一棵大树上观察鸟类和聆听它们的叫声(还没遇 到猫头鹰)、还装扮成一个疯子玩弄着毛虫、到一些荒无人烟的坟地里去,探寻 到了一个死人投胎时才有的动静:死者的坟墓会垮掉,正好七七四十九天,凌晨 零点……如此种种。毫无用处。也许是我不懂得利用证据(显然还差了很多)顺 藤摸瓜。反正,我头晕脑乱,烦暴不安。我嫌这样的速度太慢了。为此,我出了 趟远门,执行另一项计划。我尽可能将有用的东西,清理,打包,收拾好沉重的 行李;采了很多蔬菜堆在房子里,算是安置好了幸免遇难的毛虫;孩子已经断奶, 自己会找吃的,怕吓着别人我决定把他们锁在家中;也许会有什么好运气呢,这 些都做完了之后,我神经兮兮地去桑荫河边逛了一会儿,一无所获,然后义无反 顾地朝西方走去……   旅途中我开始写日记。   6月11日。晴转阴。上午,在路上遇到一只黑猫,它叫盯着我看,“妙妙” 两声,陌生而胆怯;我用自己刚学会的老鼠叫(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这当然是 必修课程),吱吱吱,伸手试图与之亲近,它一溜烟跑得无踪无影。中午,闪进 一片玉米地里,睡了一会儿,梦见一头牛蹲在我面前,流着泪忏悔不已。晚上八 点,月亮升起来,地上影影绰绰,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回头去看,什么也没 有。天快亮了,我先喝点水。今天晚上,我要翻完这座山,就这样吧。6月12日。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我琢磨着巫婆告诉我的时光倒流的办法,究竟有多少可靠 性,为什么要走九百九十九公里呀,而且偏偏向西——她怎样算出来的呢?是经 验之谈,还是胡编乱造?我本人该如何操作?如果我每天走45公里,那不是要走 22天多?——那倒底是个什么地方呀?——“走着走着,自然就走不动了,那里 就是九百九十九公里。” ——我想起巫婆的话。不行。我得赶快,嗯,吃完这 个馒头就走。6月13日。下雨。衣服淋湿完了,拧得出水来。现在,我正在一个 岩洞里躲雨——说句实话,当然也是句废话——我很久没有好好地欣赏过一场雨 了,但无论我怎么看,总觉得这不是雨,这是天上神仙们倒下来的洗脚水,没准 还是尿壶打翻了呢?难怪我衣服有股馊味,连包袱里的馒头都是酸的。我决定, 雨一停,马上就走。6月14日。……6月15日。……6月16日。……今天是7月6日。 我吃力地拖着打满血泡的双脚,为什么这么重呢,左手揉了揉眼,右手将手表凑 到跟前凝目细看,数字显示为23:54——7月6日,不要紧,我已经来到了一个深 深的峡谷之中,歇息在一片开阔地上,周围除了黑漆漆的灌木林,就只剩下天边 的一弯月牙儿了——无比平常的一天,特殊的事一件也没发生。这天我照样走了 9个小时,中午在树桠上睡觉,醒来在河里捉了两条鱼烧着吃,边吃边翻开昨天、 前天、大前天、直到第一篇日记看完。   感觉到情况不妙的时候,正好是7月7日凌晨凌点。   之前几分钟,我几乎是趴在地上,搭好帐篷而且铺平毯子,搞得精疲力竭, 刚躺下就听到什么声音,轰隆隆地响,然后地动山摇;紧接着一股强大的磁场把 我包围了,左推来,右搡去,我的身体被拧麻花儿一样,螺旋,弯曲,变形,头 和脚粘贴在了一起——居然不觉得痛,我以为是太累的原因——眼前一道强光射 来,闪电一般,身下的泥土散架成沙,以一个圆圈的面积,保持较快的速度沉落、 下陷……肉体却有种失重的感觉,悠扬,飘飞,无法控制——时光倒流开始了。 是的。我感觉到了。我看见了所有的事物从我身旁向后退避开去:7月6日的日记 是顺着看完的,鱼从火里跳出来游回了水中;我退着越过了一座一座的高山;牛 先流泪接着是猫的出现——往前:我向东退回到桑荫河边;家门口先不是抽出钥 匙而是打开了锁;铺菜,采摘,收东西;人们开始议论了我才号叫的;跪下来的 时候,梧桐树才开始死灰复燃——再往前:清烟化成一个巫婆住在我的家里;易 染水和他婆娘从谷底跃上了悬崖陡壁;我往他脸上吐了一泡浓痰刘新春才来我们 家中;而父母答应给找个男人我才跪了下来苦苦哀求的——继续往前:阿花和阿 玉的儿子疯了才摸上我的床来;桑荫河边偷吃了禁果我才掉进了水里,而这些都 建立在我先有了孩子的基础之上;从二十岁到十岁,再到三岁,我才出世——直 到最后:我先打烂了迷魂汤碗,再发现阎王脖子上的一条毛虫。   “你怎么又来了?回去!”一个声音怒斥道;随后,他翻着档案,酸溜溜地 说:“现在是1896年——今天牛郎会织女——你跑到我阴曹地府干什么?”   “对不起阎王大人,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已经活腻了——你可不可以让我活 得像个人样,浑身上下都是普通人,要么女的,要么男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总之不能不男不女,而且——我受够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嗯,讨厌!一边是阴间,一边是阳世——我管得了那么多吗?我忙得很。 当初谁叫你不喝迷魂汤?”带着娘娘腔,气不打一处来,助手却在偷懒,阎王两 鞭子抽过去;凝神了片刻,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回忆起往事来:“早不砸,晚不 砸,那天是清明,而且天快亮了。”   “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条毛虫呀?!”   “那是你命不好啊!”双手一摊,接着眉头一皱,阎王大人;不对,现在他 有点像个婆娘,他说:“到我房间来吧,说说吧,你倒底有什么问题?”   ……   “怎么样?有没有办法?”   “那还不简单,我帮你搞定。”   ……   “你发誓,不准骗我?”   “我咒诅,绝不骗你。”   ……   “我呸,恶心!”   “嗯,人家要嘛。”   ……   世界上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无论天堂,地狱,人间——阎王也是阴暗的、 龌龊的、下流无耻变态的典型——这是暗示,也是诱惑,成了事实。我没有想那 么多。我知道我没有毛虫变成蝴蝶那样的翅膀,九百九十九公里,对于我不是一 个小数字;我知道两个孩子,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老鼠,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 总希望它们长大成“人”;我知道还要在人间活78年,不男不女的,离奇与荒谬, 恐惧和阴暗,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知道只要能成为正常人,任何可能的机会, 我都值得尝试。你们也应该原谅我逼不得已的行为。真的!——漫长的旅途结束 了(像按了一下“快进”键),我扭动着自己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又回到了人 间。兴奋。激动。翻山越岭的过程中,我脚步如飞,还唱歌跳舞,笑得很灿烂; 至于原因,阎王再三吩咐过了:“天机不可泄漏!真相大白,要等1975年清明之 后;因为那时候,你又死了一次——而我阎王的位子,可能也没有干了。”   所以,还是不说吧。   让人意外的是,在回程的第21天,我遇到了一个疯子——不,还是说成阿花 和阿玉的儿子好些,因为那是在月亮村——简直糟糕透了, 嘴里念经似的,什么 “毛虫毛虫飞走了,姐姐姐姐在睡觉”,垂涎欲滴,流着泪水,抹着鼻涕,头、 脸、鼻子、眼睛、耳朵以及浑身上下都比以前更加脏乱和臭气熏天。——不同的 是他在喂毛虫,很多毛虫,比我的至少多出十倍;长相也比我的光鲜、健康、强 壮,起码个子就要粗大些。他蹲在地上几只爬满毛虫的竹簸箕(规模就比我的大) 旁边,细心地撒着新鲜蔬菜、嫩树叶、玉米苗子和苕藤(饲料也比我的好),然 后又不知哪里弄来的刀子剁着捡来的一只死鸡,将肉丝均匀地分散在每个竹簸箕 在里(简直就是在办酒席),随后,他从兜里抓了把消毒用石灰粉,轻轻一吹, 飘扬在他精心调配的饲料上面(像个养蚕专业户),动作娴熟老练。   “变成蝴蝶,还不是飞走了,你何必呢?”我心生妒意,大声地说。   “嘘!小声点,小声点,别吵着宝贝吃饭。”他竖起一根指头在嘴唇间,满 脸的不高兴,然后拽我到檐下。   “姐姐们呢?”我从窗子朝屋里一望,桌椅蒙灰,冷火清烟。   “毛虫毛虫飞走了,姐姐姐姐在睡觉。” ——他看也不看,指着侧面,房 屋旁的斜坡地上有几座新坟。   我愣在那里,好像想找点什么感觉。他已经认出我来。“脸蛋儿漂亮,上面 是女人,下面是男人。”他换了句台词,念叨着,蹦蹦跳跳地跑开去了。我继续 愣在那里,这时候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呜哇呜哇呜哇,一点也不恐怖,倒是感 到很亲切。怎么会这样?——“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我心里冒 出一句指向不明的话,随后又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留在这里。   于是,我以一个伙伴的身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不,是木匠的家里—— 也不对,是疯子的家里——我们一起开始研究毛虫。这真是个愉快的过程!人生 得一知己,足矣;趣味相投(我这样认为),相依为命(他却再也没有摸过我)。 有时候,我负责采集蔬菜、树叶、玉米苗子和苕藤,他总是不放心,等我回到家 里先自己抓扯一把叶子尝过几遍(大概都吃饱了),然后念叨着“脸蛋儿漂亮, 上面是女人,下面是男人”,算是慰劳;有时候,我帮他捉身上的虱子,他表示 等毛虫长了翅膀,就送一对给我;有很多回,不知他从哪里弄回来割断喉管的小 牲口(一些鸡鸭鹅什么的,除了吃就是喂毛虫),我们兴奋异常,庆祝的方式自 然是比赛,看谁比毛虫爬得快,结果我们两人都赢了,后来就改成,看谁比毛虫 爬得慢,而这样的景象差不多是两个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两条死狗。真的, 像极了。当然,激动人心的,是两人一起看毛虫交配(此处省略五百字),眼睛 都不眨一下,还使劲地鼓掌;而最引以自豪的,是我们都成功地将毛虫(其中的 宠儿)养在了自己的身上,衣领、裤兜和袖管里都有了——最近他还试着养一条 在腋窝下,那里有很多卷毛,可以将毛虫藏匿在里面,但他狐臭味太重,毛虫几 次都是自己跑掉了——我也很不满意,放一条毛虫在脖子上,希望它来回爬动有 痒酥酥的感觉(红衣服的舌头有这种功能),然而它不是咬我就是在上面拉屎拉 尿,白净的皮肤变得污垢不堪,没几天就长出疮来。——“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们对此深信不疑。然而,这并不表示我们一直呆在家里。经常性的,我们也会 出去玩耍,月亮村以外,很多有名字的地方和没名字的场所——猫儿岩、鲤鱼沟、 恶狗堡、三十六背、断头山、煤碳洞子、觉皇寺(慕名前往);树林,河沟,学 校、码头、农场、药铺、粮站(随兴游荡);集市、庙会、喜宴、丧事、朝山、 农耕节、开光仪式、宣判大会(跟着起哄)——结果,自然又收集了很多稀奇古 怪的毛虫。   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夕?   桃花红了,李花白了。燕子和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下嬉戏。又是一个与我 无关的春天。——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其间有人给了我另外一外称呼,叫做“癫 婆娘”,或者叫“疯子家的癫婆娘”,而这除了让我想起仅仅作为称呼的“易染 水和他婆娘”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反驳之词;不过有很一次,我好像跟疯子说 过:“你知道吗?我是你老爸。”他满脸迷惘,一概不懂,傻笑,打个哈欠,就 开始伤心地哭。我懵了。——无缘无故地,如今我对时间的概念,仅限于“桃桃 花红了,李花白了”如此而已;记不得面前的人就是曾经想强奸我的那个;也想 不起还有一个地方叫桑荫河,那附近有一座房子,房子里还锁着很多毛虫和两只 老鼠。——虽然,月亮村到桑荫河,并不远,以我现在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 简直不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到达。是的,是“到达”而不是“回去” ——不是 “乐不思蜀”,我必须强调——好像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过,空洞,苍白,非常陌 生;充其量是它自己埋伏在我的脑海之中,才形成了后来某种必然的宿命——   那天,疯子提议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好东西,还比划着双手说:“那么长, 那么大,会叫,会跳,一个身手敏捷,一个慢吞吞的,看上去非常像两个滑稽演 员——可惜我没有钥匙——如果我是一条毛虫就好了,可以从窗子里爬进去。” ——我想,肯定是两条狗,看家狗?他提着刀子。显然,他想弄回来喂毛虫,无 疑我也是支持的。走吧。我跟在他的后面,半丈开外,感觉到杀气腾腾,浑身也 开始发抖。他却兴致很高,时不时回头,抹一下鼻涕之后,豪情满怀地说:“我 杀,我杀,我杀杀杀。”见我有些胆怯,他嘿嘿嘿笑了一会儿,一边走一边念叨 着“脸蛋儿漂亮,上面是女人,下面是男人”,算是给我打气加油——“只能这 样了”——我在他后面,紧跟慢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   就这样,我们朝那个地方走去……   沿途一带的庄稼成熟了,大人们在小麦和油菜地里忙碌着,孩子们打打闹闹 的走在上学路上。等待插秧的水田波光粼粼,反射着早晨温暖的阳光。河畔的桑 树林芽舒叶展,随风起伏送来鸟语花香,杨柳、槐花和水竹林子,招摇着湿气远 未散尽,幽凉幽凉的感觉。芦苇上有一只水鸟,专注地盯着青苔间游荡的鱼儿, 看样子时机还没出现。燕子们站在电线杆上,吊儿郎当,打情骂俏。天空中飘浮 着朵朵白云。如此春光明媚,我眼睛横看竖看,眉头方舒又卷,心里就开始疑惑 起来——“这一切,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深吸一口气,抓挠着后脑勺,这 样自言自语,又像是与疯子诉说。   门最终是被撬开的。我和疯子。两个瘦猴。用了很多办法。疯子甚至将头从 窗格子里伸进去,卡住脖子进退两难,挣扎着伤了耳朵血流不止才扯出来,却差 点没回过气。——其实我有钥匙,但作为“癫婆娘”和被人怂俑的强盗,我是没 有钥匙的。但无论如何,门开了,我们得进去——疯子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 手举着刀子;我几乎是紧拽住他的衣服,低着头,屏着呼吸,摇晃躲闪,好像我 本身就是他身体后面长出来的尾巴。堂屋,前进。厨房,前进。到卧室的时候, 我们停住了。——什么都没有?包括狗。疯子有些失落,我稍微高兴些,有点幸 灾乐祸。彼此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很臭,一地粪便,什么东西发霉了,光线也不 好;窗户是封了的,上面留了个小洞;床没人睡,空洞的,污漆漆的蚊帐,不知 道挂了多久;门窗、衣柜、鞋架和抽屉,到处结着蜘蛛网。是的,这时候我们就 看见了毛虫,满屋子的毛虫。有些爬在床上,咬着被子里的烂棉花——它们的饥 饿像电焊一样,已经将被子烧得千疮百孔。有些终老成蛹,附在墙壁、床沿、鞋 子和梳妆台上——它们悬挂着自己死亡,像照片上的爨(yi)人悬棺。   天已经黑了。除了毛虫,我们一无所获,干脆住了下来;在一张床上,没有 声音,没有动作;两个胆战心惊的猎人,一起,死死地,握着那把沾满血腥的刀。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鼾声起伏。我侧过身去,借着窗户上的洞,看见月光下 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翔,也听见了青蛙的叫声——但是,这并非什么良辰美 景——在春天的晚上,这样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无比恐惧 和莫名的伤感,禁不住流起泪来,小声地啜泣着——“必须这样吗?” —— “是的。” ——“其它的办法呢?” ——“什么办法?” ——“闯祸了怎么 办?” ——“才不会呢,蠢货!” ——就这样自问自答,一遍一遍,一遍又一 遍;其实,除了等待天亮,我又能干什么呢?   梦是不会做的。半夜里,我听到一阵响动,好像在阁楼上,又好像在地洞里, 总之搞不清楚是哪里传来的,但听得出是动物互相追逐的欢快的脚步声,直线, 转弯,弹跳,一前一后,两个声音相隔一尺左右,紧追不舍,地动山摇。却没有 叫。要是叫就好了。我可以分辨得出很多种叫声,比如鸡、鸭、鹅、猪、牛、羊、 猫、狗、兔子、毛驴、青蛙、燕子、麻雀、斑鸠、夜莺和猫头鹰,除此之外,我 还能听得懂两种动物的语言,并且会说:毛虫语和老鼠话。当然,人也是动物中 的一种,鬼魂却不能算在其中,因为后者像一种汽体:魅惑;幽浮;潜藏;笼罩; 温暖中带着荒凉;历久而又弥新。——糟糕!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黑暗中,直 奔我们床的方向而来……   “它们是什么东西?”   “不要命地跑来干什么?”   “天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几乎是一瞬间,我想起了找毛虫和老鼠过来帮忙。但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 我知道这是白费心机,因为直觉告诉我:这突如其来的家伙,不是两只鸡,不是 两只鸭,也不是两只鹅;它们一定是我不曾见过的食肉动物——目标很明确—— 我们,躺在床上的,两个入侵者。——那么,这究竟是2+2=4,还是2-2=0呢?不 要问我。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没空告诉你。那一刻,我只看到黑暗中的三道绿 光来到床跟前,前后左右,开始搜索着它们的目标;而我这时“唿”地一声,钻 进了深深的被窝里。   疯子是不敢惊动的。他不是猎人。现在,他睡得像一头猪(被子濡湿了偌大 一块面积,便是他流的口水)。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冷汗。感到许多野兽, 从毛孔里钻进来,在皮下组织和骨髓里,狂奔乱蹿,烈撕猛咬;喉咙干涸像一团 火,血上涌,澎湃地直冲脑门——那么,刀应该是我的。我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边轻轻地剥掉他紧握的手,然后,练习着随时可能派上用场的——因为,所以, 不但,而且——哪怕是一招半式?!   “这是左手,这是右手;一把抓住它,用力捅过去。”   “记住:要快,一定要快。”   “然后——我杀,我杀,我杀杀杀。”   ……   问题终于解决了。功劳是属于疯子的,罪过却有我的一份。那是第二天黎明 的事情,他提着两只庞然大物,嘿嘿嘿地笑着摇醒我(又吓出一身冷汗)说: “你看,你看,我又赢了。嘿嘿嘿。” ——阎王最终还是骗了我?一定是这样。 我差点晕死过去,记忆却回来了。他最终没有骗我!——老鼠。儿子和女儿。我 认出了它们,却已经晚了;剩下的就是上前抚摸着它们冰凉、坚硬的尸体,歇斯 底里又肝肠寸断地哀号起来:“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随后,我拔脚朝 桑荫河边跑去。曙色渐亮,天欲分晓。大雾还在弥漫。山梁上缓慢地爬行着一轮 红日,痛苦的样子如孕妇分娩。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个红衣服的男人,迎面朝我走来。   “就目前的情形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双手一摊,在风里,抖擞着, 像两根旁逸斜出的树枝,理性地说完了重逢的第一句话;接着是第二句,我说: “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对吗?”他皱了起了眉头,不知所云, 无辜地端着我的脸,一副研究化石的样子思考着什么问题——好像警察陷入了逻 辑推理之中,又好像诗人在寻找线索、角度、影像、色彩、词语和情感的切入点 ——他何尝不是一个小偷在等待我高贵的心和甜美的内脏?可是,他的红衣服肮 脏不堪,手指甲沾满污垢,胡子拉茬却因营养育不良而显得枯黄,眼角豆大的眼 屎昭示着来自夜晚的疲惫,抬起胳膊时蹿起一阵狐臭放下我的脸又莫名其妙说出 流俚流气地话来:“姑娘,你像一个妓女,我不认识你,真的,搜遍我的口袋也 找不到一分钱的现金——我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现在是早晨,一个男人走在去 亲戚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哭泣的女人有点奇怪是正常现象——我们不是同一个世 界的人,所以我建议大家还是往反方向走。”   “也许吧,你…你你,我…我我我,哎,还是算了。”我这么结结巴巴说着 的刹那,天地在旋转,近处是红衣服男人的头、脸、鼻子和耳朵,远处是村庄里 的河流、树木、田野和山脉,脑海里一闪一闪地,像两根高压电的线碰到了一起, 迸射出灿烂的火花,余烟未尽又嘎然而止。镇静下来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一个 万无一失的自杀方法——但是,现在我要保密——我一直在找,并梦寐以求,除 了毛虫之外不可能告诉任何动物。我和他。无非就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碰 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就这么葬送了吧。有什么尴尬是不能结束的呢?毛虫 都可以变成蝴蝶,何况恩爱——如果有的话——也过了那么长时间。   这么说,我是死心了吗?   有没有可能,除了去死,再找点什么事干呢?   “对不起,先生,我现在非常恼火,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说话到此为止, 我给了他一个巴掌,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啪”的一声,清脆,悦耳, 有一种报复的味道,然而,他除了看上去比较痛苦而意外地捂着脸,却没有恼羞 成怒后应该有的举动——咬牙切齿,扑过来,抓,刨,撕,扯,拳打脚踢——事 实上,他连叫嚣也没有用上。他只是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我。他想从我的眼神 里打捞点儿什么,一个男人的尊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紧密地联系起来。   “恭喜你,陌生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 让我把事情说得简单一点——你面前这个人,我,绝对不是一个妓女——其实, 今天天气非常不错,打你纯粹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是的,我以前想打而且有资格 打的人是刘新春,然后是巫婆,还有几个小时之前杀死我的儿女,不对,那也是 你的儿女——很遗憾,你不认识他们,毛虫专家,疯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总之一句话,我打你,是故意想让你打我,但我这么做对你来说又是多么的幸运 ——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穿红衣服呢?”   “这么说,你是一个演员吗?不然你肯定在发高烧?”红衣服男人揉脸的手 放下来,就迈上了一条开满野花的小路,于是,我看见两条腿,空荡荡的裤管, 浸透了早晨的露珠,从我面前离开,消失了。他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胡言乱语。 也许他心知肚明呢?——我突然想起疯子,这时候,他应该正扛着两头“猎物”, 朝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丧心病狂的家伙, 狗日的杂种”——我想着红衣服男人曾经说过的话,情不自禁地乱骂起来,悻悻 地来到了桑荫河边,下了水,一步步向浓荫掩蔽的深潭里走去……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突然而美丽,成群的鱼向我游过来,绕在我周围,摇头, 摆尾,带着泥鳅、黄鳝、水蛇和虾。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恐怖,血直往上蹿,肉 皮子发麻,索性就潜到水里,但眼睛怎么也闭不上,漏气的嘴咕噜咕噜冒着泡泡 ——没有了天空,我,也没有大地——水中的世界却一览无余:鱼的嘴唇是红的, 开合,吞吐,蒲扇一样的腮,身体像巨大的扁豆;虾比较肥,细长的腿,肚皮晶 莹剔透,里面的泥土都可以看见;泥鳅、黄鳝和水蛇,在我的大腿与胳膊之间, 缠绕,穿行,不停地跳霹雳之舞,撩动水草随波荡漾。即使如此,我仍是无心观 赏。它们来陪我,不对,它们为我送行。出于感激,我在心里悄悄地说着:再见。 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亲爱的,陌生的,好朋友啊!”——事实上,不到一 分钟的时间里,我感到缺氧的症状发作了,轻飘飘的头晕,沉甸甸的胸闷,心肝 脾肺肾梗塞起来,手脚习惯性地开始挣扎。我脸上流下幸福而痛苦的泪水,全都 消融于水波之中,还有灿烂的微笑和由衷的祝福。不知道为什么,厌倦和留恋, 这两个妖魔鬼怪,同时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一个像娼妇,一个像婊子,你死我 活地开始抓扯,搏斗,厮杀,有板有眼却又无休无止,有声有色而且无边无际, 往事一幕一幕地浮了上来——   ……   “你看,你看,我又赢了。嘿嘿嘿。”   ……   “我呸,恶心!”   “嗯,人家要嘛。”   ……   “你以为我真是个骗子啊?告诉你吧,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可以要它魂 飞魄散了。”   ……   “哼,你不就是那只母老虎吗,怎样,现在要卖了不是?没关系,做三姨太 吧,不过先脱了裤子看看——谁知道你那里有没有藏一把剪刀?”   ……   一切都模糊了。又过了几分钟,我感到自己很冷,逐渐僵硬得像一截木头, 被一群面目全非的家伙,高高地举着并不断地前进——翻过了高山,跨过了河流, 穿过了隧道——此刻来到一座桥上;他们把我平坦着放下来,完成了任务似的, 活动着筋骨扬长而去。这时,我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这个地方非常安静,好像 一场重大的活动,刚刚在这里结束,但没有标语、鲜花、气球,也不见鞭炮炸裂 的纸屑。不会是农贸市场吧?光线不好,地面上肮脏不堪,散落着胶鞋、奶瓶、 粗糙的碗、几张卷曲的梧桐叶子,以及一些动物的毛发和粪便;附近没有房屋、 牲口、水井和稻田,也找不到电线杆的影子;桥下的水异常浑浊,而且臭气熏天, 从东向西,由低处往高处,浩浩荡荡地流去——哈哈,真是滑稽,比起毛虫有规 律地爬行和公共性交,这样的荒谬显得气势恢宏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震 撼的景象,它刺激了我的大脑神经,身体随之暖和起来,手脚也笨拙地有了动作, 于是我爬起来,抖擞着向一条摇晃的船走去。船是空的,没有人,破烂的帆布上 面,布满脚印、痰、血迹和鼻屎,两条桨还是新的,旁边放着几把椅子,两个救 生圈重叠起来放着,一条狗,正安然而甜美地睡在中间——它很漂亮,而且另类 ——白色的羽毛,绿色的耳朵,粽色的尾巴,像一只化妆之后的狐狸。我想去抚 摸它,手刚伸出去,它就睁开了眼睛,并吐着舌头,说起话来:“别打扰我睡觉, 好吗?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骚乱,但我还是相信,像你这么纯洁善良的人,不会 对我也起什么歹心。”接着,它舔了舔我的手指头说:“上次你来的时候,是农 历7月7日,我骗过你还许下了一些诺言,但现在我已经遭了这样的报应,你只能 面对命运给你的东西,没有爱和亲人,只有今生的毛虫和前世的记忆陪伴着你— —难道你不觉得已经扯平了吗?”说完这些,它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帘,想重新 睡去。我怒火中烧,简直不敢相信它是阎王,变成了狗,还会说话。——天啊, 这都是真的吗?“你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事我也还是不大明 白。”于是,它摇了摇头,再次睁开了眼睛,说道:“阎王早就换人了,我是被 弹劾的,目前的政策我也不怎么了解——哎,你什么都不用问了,我向你坦白吧: 疯子的行为受我指使;两只孽种的老鼠,也是出自我的安排;那个红衣服男人和 你,总之就是没有缘分,这东西是谁也操作不了;但为了解除你身体上的包袱, 我在被贬职之前向新的阎王请求过,他答应让你变成正常的女人——所以,你还 是回去吧,迟了就来不及了,在人间,你即将平安地活着,而且要马上动身,记 得走之前,从我身上拨三根毛,它会对你有所帮助。另外,你那个万无一失的自 杀方法,反正已经没有用了,不如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了。——你看,这里一片 荒凉,河里的臭水一直流到天上,可想而知,我守着这条破船多么的孤独。”   怎么会这样呢?   我心肠突然一软,叹了口气,再一次从桑荫河边醒来,才发现不可思议的是, 岸边有很多鱼鳞,闪闪发亮,泥鳅、黄鳝、水蛇和虾,在沙难上留下了打滑的痕 迹。我终于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一场抢救刚刚结束,我恢复了往常的心跳, 此刻,暖烘烘的太阳下面,往事就像一朵盛开的棉花。这依然是崭新的一天,我 在岸上,磕完三个响头,仰起脸庞,摊开手掌,把三根芦花似的羽毛,向秋天深 处吹去,然后沿一条曲折的乡村小路,使劲地往回奔跑。   时空在我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从此以后,桑荫河到月亮村一带,再也没有看不见过毛虫;一些孩子和老人, 常常在春夏之交,挡着我的去路,打听蝴蝶的下落。   2005-6-16   2005-8-3   2005-8-7(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