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在镇里飞   塞壬   我惯于遭遇那些隐秘的生活,陌生的气息袭来,隔离的场景,如同一个清醒 的人置身在一场模糊而不可靠的梦境,这个梦境后来逐渐清晰,我很快就有了跟 它相同的气味,我从来服从这生存的场。当陌生和隔离慢慢被洗掉之后,一个人 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认识我,我在哪里,我将要去哪儿,无声无息,像沉入漆 黑的深水里,连同她的气味。2005年,我不停地游走在东莞的常平镇、厚街镇、 虎门镇之间。两年之后,我将那一段经历用了一个飞字,飞翔、飞奔。它说出了 姿势和表情,它传达出自在、自得甚至有某种轻快的信息,有逃脱的快意。原生, 孤独,无人惊扰,像深山里的野花,旁若无人地开着。我说了飞奔,这风尘仆仆 的表情,照见一个人的倦容,照见一个肉身的姿势,她很低很低,几乎贴着地, 但内心飞翔。于我,它如此贴熨,如此契合我的气味,仿佛我从来都过着这样的 生活。我不需要脱胎换骨的激情,不需要所谓的死去再复活,甚至不需要意义。 它全然不是那种带着大城市的优越感跑到这里来撒野、希图获得陌生经历、体验 新鲜感、寻求艳遇和激情的有闲人的无聊目的。“我真不知道你呆在那种偏僻的 小镇子里干什么,那些地方到处破破烂烂的,你在冒险……”我的朋友在电话里 大声地质疑。我正想跟他解释,话没有说完,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涌上来,所 有将要说的话都滑脱了去。我掐掉了电话。   对话因隔阂而中断。这是在东莞的常平镇,我御掉了广州的手机卡,换上了 东莞的新号码,我不打算把它告诉那些朋友,他们已无法进入我现在的生活,他 们属于过去。一个人就这样失踪,我似乎有点迫不及待,竟这么迅速地切掉外界 通向我的所有路径,我几乎是扑向了东莞的镇,我喜欢自己这样无蔽的敞开之状, 飞翔或者飞奔,透明、轻快,看见自己,辨认自己,然后说出并领会。——常平 真是一个充满寓意的地方,它在广深线的中间,一头连着广州,一头接着深圳, 两端连接着我的过去或者未来,它们在两端无限延伸,遥远,我只能是眺望。我 在离常平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租了套小公寓,25楼,临街,繁华的商务地段,香港 人的后花园。我原本在广州一家定位高端的时尚杂志社工作,啊,每个月的广告 任务压得让我窒息,市场过多的同类媒体摊薄了广告份额,价格战,抢单,炒单, 给回扣,请客户吃饭,做媒体策划,催款……我陷入了这可怕的漩涡,月复一月, 这漩涡挟裹着我飞快地旋转起来,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失,像一头驴子围着一 口石磨,机械,呆板,浑然不知疲惫。我要让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我要感受 到光,色彩,大地、诗歌,春天,童年,梦想,爱,或者恨……我得让自己解脱 出来。于是我跟老板说,我想在东莞设立一个办事处,拿35%的广告提成,其它 一切费用自理。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有理由拒绝,这对杂志社没有任何损失, 我还是极有可能把东莞的市场做起来,扩大杂志的影响力。当然,我这样决定更 重要的理由在于,我对自己业务能力的自信,对东莞广告市场的自信。一个人操 作一个区域的业务,有绝对的自主,从另一方面说,我逃离了广州写字楼残酷的 办公室打卡、守时制度,逃离了压抑、方格型的办公室,逃离了监控。此外,同 事之间的业绩攀比都快让我崩溃了。逃离广州,飞向东莞的镇,我成功了。我时 常在落日前临窗眺望着常平火车站,目光延至广州或者深圳,就像眺望一个人的 过去。我刚洗完了热水澡,时间在缓缓地流动,窗影的明暗也在缓缓地变幻,落 日洒上餐桌上,洒在花瓶的瓷上,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地声响,我仰起金黄 的脸,看着从广州或者深圳来到这里的人,他们从站台走出来,他们全都一脸疲 惫,拉着行李箱,步子滞重而迟缓,跟我当初来时一模一样。很快,镀了一层金 黄的列车在暮色里把现时驶向过去,广州或者深圳,在那里,时光被回溯,那个 人再一次一寸一寸地抚摸被扔在那里的时光,那些还没来得及被遗忘的往事,爱 情的碎片,没有结尾的诗歌,一些人的面孔,一些庞杂的事,它的缘起和它的终 结。她用自由换来了孤独。这孤独在慢慢向她围拢。   我似乎对工作没有倾入太大的热情,但必须得踌躇满志地定下计划。每个月 如果不签下两万块钱的单,我在常平的生活将会很吃紧。但我要感知的,却不是 一个赚钱的过程。在东莞的镇里,该会有一个怎样的我会被呈现出来?手机死寂 着,常平在注视着我这个外来的人,我依然没有跟它真正贴近。夜晚无端地失眠, 望着天花板的裂痕,想像它消失的走向。下楼来,迎面的喧哗带着浓烈的气流把 我卷入其中。隔着临街的大玻璃,香港人在日本寿司店或者韩国烤肉店跟美貌的 大陆女孩聊着天,她们的领口开得很低,都涂着很深的眼影,它垂着,似乎正要 掀起一场大水,时间被一种慢轻轻抽打,夜晚的常平,像一条腥香的脏裙子,隐 秘的华丽,锐利的性感,颓败的旺盛。胃口不好,我找了一个热闹的大排档坐下 来,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年轻的妓女们在那里扎堆,她们都耸胸,露着大腿和 肚脐,涂着银蓝的、银粉的的眼影,她们吸着烟,雾气缭绕,一个个霸道的样子, 叽叽喳喳地,那样的热闹,啊,在我看来,她们都只是一群小姑娘。我点了麻辣 烫,左边和右边很快就坐上了这样的小妓女,左边那个坐在一个男孩的腿上,他 很帅,是那种有点坏的帅。那小妓女坐在她腿上,手里拿着一串鱼蛋吃着,她穿 着极短的牛仔裙,两只脚悬着荡来荡去,大腿白的晃眼。她用方言跟旁边的小妓 女们对骂着,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旁边的那些个也跟着哈哈笑,听得出来, 她们昵的程度。她移了移屁股,跟我正对面,那腿还是一荡一荡的,我滑眼一看, 我看见了她穿着丁字内裤,她的地狱之门。那丁字内裤陷进那个缝,它非常饱满, 而且干净,我一下子感觉到的:干净,没有别的可以取代。我甚至想像,她跟那 男孩发生的性事也是干净的,像两个孩子那样干净。很快就起风了,有点冷,一 种荒凉的感觉向我袭来。风吹冷了面前的麻辣烫,我吃不完,耳边依旧是她们娇 脆脆的调笑,余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我迎着风,慢慢往自己的公寓走,一路的 喧哗,一路的霓虹灯,水红暗绿,明灭闪耀。常平的夜晚,让我忧伤。冰冷而漆 黑的公寓等着我。   虎门镇的一家地产公司对我的杂志表示有兴趣。从常平到虎门要坐两个小时 的车。201路车,途经寮步镇和厚街镇。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脏的汽车了,冷气, 封死的窗。塑料座位的座椅、靠背是黑得光亮的污垢和灰尘,车厢的地上扔着用 过的纸巾,饮料瓶、瓜子壳,水果皮,还有斑斑痰迹,晕车人的呕吐物用黑塑料 袋装着,打了结,搁在椅子脚边。拥挤的人,很多来自乡村,男人黑糙的脸,油 脏的头发,一绺绺地耷着;发暗、袖口一圈黑渍的衬衣皱巴巴的;破旧的皮鞋的 鞋边沾着泥土,他们一靠近,开口说话,乡音伴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们把行李 塞在车的过道里,看形状,那些蛇皮袋子里装着他们的被子和衣物,红色的塑料 桶放着茶杯、毛巾、肥皂、牙膏等各类杂物,胡乱插进去的衣架和拖鞋伸出桶口。 有的妇女抱着孩子,孩子一般都是睡着的,他的脸很脏,有鼻涕抹过的痕迹,都 干了。那妇女长着大大的奶袋子,粗粗的腰身,坐在她后面,我看到她篷乱的枯 发,用打了结的红绒皮筋扎着,没有翻平整的衣领子被压在旧外套的领子下,她 扭过脸来,一脸的雀斑,微微的龅牙,一幅愚昧的呆表情。坐在她身边的时尚少 女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挪了挪身体,竭力地想挪出点距离 来。车厢里充斥着汽油味,烟味,人的蜃气,浊气,还有病人的汗,臭脚,有人 吃方便面,有人放阴屁。这些来自乡村的人,远离土地,背井离乡,此刻,他们 跟我一样,从常平去虎门,为着生计。车厢里呈现出的那些物的信息,散发着他 们生存真相的气息,破败、潦倒、辛酸。201路车,纪录着真相的表情,他们在 城市如此突兀地存在,生腥,怪异,像卑贱的尘埃,城市根本无视于他们。   我是晕车的。车一启动,胃开始翻涌,我一阵阵地感到恶心,涌到嘴里是大 口大口的清水,我极力地控制着不把食物给呕出来。头痛,是那种刚刚患上感冒 且又疲劳过度的痛,太阳穴里面的神经痛得一闪一闪,不太尖锐,但一直持续。 长达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是一个病体,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无助也无奈。 没人认识我,无可参照,在谋生计的路上,照出了一个病体,它是多么弱!我注 意到车上的人,像这样晕车的非常多,他们用黑塑料袋捂着嘴,随时准备着呕吐, 有的人吐了,把头垂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一脸的病容,我从来不会认为,这样 的病容仅来自晕车的生理反映,我深深地相信,生存的场,在残酷地伤害着太多 的人,这病容分明是悲伤的表情。一路的颠簸,骗子和小偷都会出没其间,在这 样的车厢里,弥漫出特有的匪气来,一个狭小的空间,肮脏、动荡、危险、疾病、 不安、焦虑……它们真实地隐在空间里,不,它们都是有着体积的实物,醒目地 摊晾在这空间里。一伙一伙的骗子在车厢里表演拙劣的把戏,这些来历不明的人, 衣冠楚楚,散发着猥琐、闪躲、狡黠的尖锐气质,他们用眼角迅速扫过车上所有 的乘客,然后高声地宣布有人买健力宝中了500万,由于急需要钱用,现在要把 奖券转让云云……这把戏早被别人拆穿很多次了,没有人上当。团伙里有时还会 出现一两个妇女,她们仰起一张姿色褪尽的扁平的脸,拍着你的肩膀,说着老乡 老乡,机会不要错过,便宜转让,然后信誓旦旦,说自己就是受益者……惯于疲 惫,太多的人,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骗子见没戏,马上集体下了车。而车继续 往前行驶着,摇摇晃晃,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有些情侣相拥昏睡,还有熟睡中的 中年男人,那可见尘粒的阳光照在他张开的大嘴上。我是不敢睡的,我如何能相 信眼前的这一切?这危机四伏、可疑、可怖的一切,如何敢想像醒来后会是在什 么地方?如何敢把自己的肉身彻底地交付出去?我看着那些熟睡中的人,他们婴 儿般的表情,对于这个世界,他们也许已不屑去怀疑了。小偷会对他们下手吗? 不,小偷紧盯着像我这种满怀戒备的人。去客户那儿做采访,包里有数码相机、 手机和钱包。我把包牢牢地抱在怀里。晕车,我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上车的 时候,我尽量选择女性作为我的邻座。一脸愁苦的表情,内心警觉,两个小时, 紧张、焦虑,一秒一秒地捱,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地名,站牌,一站一站地数, 国际假日酒店过了,华润超市过了,家俱会展中心过了,虎门近了,更近了。我 不止一次地看见有人到站后,一下车就遭到抢劫,原来在车上那人就被小偷盯上 了,在车上没法下手,那人一下车,小偷们迅速变成了强盗,我清晰地记得,那 个人被那帮强盗撕开衣兜,花花绿绿的钞票飞舞开来,好看极了,紧接着就听到 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我真地害怕。   从这个镇到那个镇,采访、派送杂志、送广告投放策划案、进行广告谈判、 审稿、定稿、……我都得乘坐这样的巴士,几乎每天。这样下去,我的身体很快 就会垮掉,那可怕的历程,胆颤心惊的分分秒秒,不幸的遭遇迟早会降临到我身 上,我像一个猎物,在明处,清澈如水。我眼前不断出现受害人绝望的喊叫,那 样的悲伤让人心碎。我联系到厚街一个写作的朋友,跟她说好每月在她那儿住三 至五天。至于虎门镇,它有着比较大的业务量,本身有一个不错的广告市场,我 最终决定在虎门租了间单房。每月在虎门呆上半个月。常平,厚街,虎门,一个 人的飞翔,一个人的孤独,2005年,一个肉身隐退的干净的魂灵在镇里飞。   我很快在厚街签下了一个大单,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电话打过来,说是酒店 的副总要跟我谈谈广告。慌忙间,赶紧化了淡妆往外跑。天变冷了,风很大,呼 呼地吹着,目之所及的事物都变了形,街道、商场、行人和车,还有广告牌上明 星的笑脸,就像多年前堤坝上的露天电影,风吹鼓了布屏,里面一张张变形的脸。 我也变形了吧,我的身体倾斜,笑容也倾斜,心里头有一股甜东西不停地往外溢, 我像个孩子一样,那甜东西一路洒落,一路洒落。到了酒店,前台小姐安排我在 会客厅等候副总。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从过道那头一路走过来,她就像是从最安静的地方来的,没有声息。四十 多岁,保养得很好,没有化妆,一张干净的脸,唇角的表情安详,目光温暖坚定。 她把茶移到我面前,我看见她白皙的手上淡蓝色的脉络。我震惊她从头到脚安静 的气质,仿佛来自最沉最静的地底。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那样一幅拙态,是 那样愚蠢。我一路坐车而来,怀揣着跳动不止的喜悦,一路的喧哗,车声、风声、 人声的鼎沸,我似乎还在喘气。坐在她对面,我脸上的那种急切的喜悦一定还没 有来得及收拢。而她把那种沉静的气质带过来,先是进门那棵发财树安静了,那 茶几安静了,接着那一排排的转椅安静了,会议桌、资料柜、窗帘都安静了,她 一坐定,整个屋子安静了,尘埃都落定下来,茶水静如平镜。她看着我,开口说 话,我慢慢镇定下来。她说,她看了上期杂志我对酒店的采访,很喜欢我的文字。 我听着她说着如何喜欢我的文字,我看着她的脸,突然开始致幻,她说了些什么 我都记不清楚。我突然听见自己说,我想给副总您约一个专访,请您一定不要推 辞。她的脸微微地红了,但没有拒绝。广告很顺利,她签下了半年,六万块。我 想为她写什么呢,写她让我看到自己愚蠢的躁动?以及浅薄的喜形于色?我给她 约专访,应该说完全不是因为业务上的关系。是的,这么些年来,躁,从来就没 有离开过我,我从来不认为她那样的气质是先天的,它恰恰是经过时光打磨后沉 淀出的深厚的、内在的大静,它跟智慧有关,跟性情有关,但跟养尊处优却未必 有关。这样一本时尚杂志,我去写一个女人的气质,她的主张,她所传达出的信 息,还有什么会比这种东西更性感的?   签了单出来,在冬日的艳阳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可以一个月不用那 么拼命了。我请厚街的朋友去吃饭。她住在厚街一个工业区的附近,那儿是一个 热闹的街市,它竟然跟广州的棠下一样,有一条肮脏的河,常年发着腐臭。食肆 就在那里,一溜大排档,昏黄的灯,从来都是午夜的倦意,有时起风,它吹鼓了 挡风的布帆,它把人们的喧哗也吹得四处漂荡。工厂里下了晚班的打工仔,在那 里请他们的姑娘吃饭,低档的饭馆,女服务员伸出手,黑黑的指甲盖,她们穿着 低腰牛仔裤,露出一箍肥糙的皮肉。再往前走,是水果摊,桔子黄黄的,码得很 高,远远望去,它们身上闪闪点点,像是被淋湿了。摊主隐在光线不好的暗处, 待你走近,他们才冒出来,随后,他的身边还会冒出一两个脏孩子,安静地,睁 着大眼睛看着你。后面就是一个小型的小商品市场,它散发着潮湿、腐臭的气味, 市场里摆着台球桌,一群小青年围在那里打球,我看到那脏兮兮的白手套,指套 都脱了线,但这不要紧,关键是有要周润发的味道。也有女孩子打球,穿着低领 的T恤,趴在桌上半蹲的架式,露出两个圆球一样的乳房,俗气的性感,模仿的 拽。再往里,更阴暗了,那里五块钱的T恤,十块钱的文胸,还有很多假皮包和 成堆的拖鞋,一扎扎卖臭干子、炒粉、糖水的摊子塞在过道里,穿着低胸露背, 化着浓妆,皮肤不好的女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我们找了家还算像样的湘菜馆,两 个女子,点了一桌子菜,喝了酒,我对着这个在镇里唯一有交往的朋友说了很多 胡话。她说我的脸滚烫滚烫的,目光有些疯狂,她说她走进不了我的孤独。反之, 我也一样。两个写文章的女子,没有相惜,那太矫情。淡淡的距离,静静地相守, 却有相知的温情。   我在虎门的时光,似乎没有专心去做业务。不,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并没有 一门心思地去赚钱。我打量着虎门。相比常平和厚街,虎门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在 吸引着我,南派时装之城,到处都是制衣厂,空气中有棉丝绒的工厂,它们塞满 了各个角落,那些旧楼房,仓库、住宅、作坊像虱子一样多,那里面时而传来孩 子尖利的哭声。焊死的防盗窗,漆黑的安全通道,锈蚀的、滴水的管道,此外还 有更多永远潮湿的地方,趿着拖鞋,头发蓬乱的干瘦男人在楼道里来来往往。在 服装的海洋里,(所有东西全被淹没了)我看到疯狂的鸣笛声,堵塞,匆忙的身 影,南来北往的人,推着架子车,要是谁挡着他的道,他就大声诅咒,窒息的卖 场,浩翰无边的货物、装卸,通道,停车场以及发臭的运河,它们混合着烧烤的 油烟气味,它们拼命的抽打时光,大笔的现金交易,人流,物流,它让一个注视 它的人茫然,不知所措,并再一次被卷进这混乱的漩涡。虎门没有闲暇去理会一 个写文章的女子,它要忙着交易交易交易。我在虎门做的两笔单非常干净利落, 没有周旋,没有太多铺垫,长长的空白留给了我,我成了闲人,这让我有更多的 时间和距离去观察自己。我并不急于回常平的公寓,我领着在广州已分手的男友 去游虎门鸦片战争博物馆。他出差在此地。   他一下子把广州的气息和记忆带给了我。我疑心自己呆在虎门不走的原因跟 他有关,但不愿证实。走进鸦片战争博物馆,一个突然安静、阴暗下来的建筑物, 类似少林寺的藏经阁,阳光从楼道的窗户泻下来,尘埃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散发 着隔世的气息。它的门楣正斜对着一池静水,两对假鹤,几弯垂柳,正像一个倦 怠的美人打着哈欠。即使在中午,这建筑的内部阴沉,外面却阳光猛烈,鸦博馆, 一个被突然抽离时空,一个惹眼但却又被遮蔽的建筑,走进去,就走进了迷宫, 立在门边的大圆柱被幻像成勃起的阴茎,向内,是一处骚幽,它凹陷,随着梦境 陷落。它暗示着一种色情的气息,我和他都被这暗示指引。他拽紧了我的手,我 感受到他灼人的温度。我们一出来,阳光突然打开,四周响起洪亮的宋祖英的 《爱我中华》,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在宣誓,这明亮的上午。   我相信两个人连在一起的那一刻,命运是相同的。我们如何才能连在一起呢, 两个身体,在摸索,在拼命地寻找各自想要的,我们连在一起了,变成了一个人, 那一刻,我们是一个人。之后,我们的身体分开,继续彼此孤独,像左耳和右耳。 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上来,我紧紧地抱住他,想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他轻轻地说 着,跟我回广州吧,回广州吧。啊,广州,我曾经彻底失去过自己,爱情无法让 我获救,它太弱了。它无法医治孤独。我在深夜沉默着。哲学式的沉默着,这样 的沉默在常平,在厚街,在虎门,我停不下来了,我着迷并深陷于这孤独的内心 之旅,并开始依恋着它。我要感知的,是在飞的某一瞬间,重新看见自己。就像 在匆匆的一瞥中,惊见真实的脸,而在混沌中看见它的人,不顾一切地追随着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