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1974年的麻风   ——“峥嵘时代纪事”之五      缪 克   一   我们装卸码头跟专搞精神文明的印刷厂,摔八瓣也落不到一堆。它是人民的, 又是国营,这两块砖一下垫高了他们的台阶。谁能想到,两家狗打连环扯在一起 了,挺紧密的。我记得那是1974年。   把我们两个阶级连在一起的是浴室。这年头有免费洗浴的,打听到了,多远 的地方也要奔来。在码头,流了臭汗总不能不洗浴吧。穿过印刷厂后边那扇一开 就吱吱响的门,就见制药厂的锅炉——整天呼呼烧着,边上就是氤氲热白蒸汽的 浴池,真叫人心旷神怡啊。   我们装卸站的去洗浴,厂里门卫看着我们说,去吧,去吧,舒舒服服泡一泡。 对不顺眼的就说,时间还未到,到这里磨洋工?一天只晓得洗那块脏肉,最好先 洗洗思想。脸皮薄的,没洗浴脸皮就先发红了,他才不管。   那天我们这边小白龙领着几个小狗子咬着架走过去,拐角时突然静了。迎面 走来一个女的。水汽弥漫,头发湿漉漉盘着,浑身粉红着,散发出一种苹果的气 味——那也是看出来的味道。   我们默默擦肩而过。没想到她突然对我眼睛亮着,说表弟,不认识了?那女 的居然喊我。我一迟疑那群小狗子怪样地学着,表弟,不认识了。一路过去了。 我栽在那里,我看着她———前村拐十八个弯的表姐路娜。村里人说她路路通, 她通到市里来了。她看着我,这才又说了,好你个小秀才藏到这里来了,还是落 难了?   我只好讲了我的处境。我们这个码头,装装卸卸一支吊杆,我没好意思说远 看鸟儿郎当像孤着门炮,都说像男人那物件。亏他们想得出,想得出又说得出了。 这里的民间人民广播电台——给闲扯起的大号,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我倒 觉得它更像钓杆,它一直耐心钓着河边船上的货物。钓得到的也就一个礼拜一二 回,洒洒牛毛小雨了。有时来一船半船散货,等你开动竖得高高的冲天炮,起起 又落落的,多麻烦。不如用肩膀一个一个排着,货物风卷残云。这样,它就竖得 更挺了。这就是我出卖蛮力的地方,还是找了原来的头头脑脑。原来的头头邵东 风,一听提到早先的革命情谊,一脸难受的样子。他脸皮僵着让它贬值,只想早 点打发我。他装着糊涂说,身体不好,这里可要出苦力的。我说你家伙哪晓得我 弄着秘方养壮了,吃得下三大碗米饭,双手扶住墙壁运气,一叫劲,墙壁准晃动。 我要试给他看。邵东风连忙说,别别别,你一定要弄出个松样子,越松越好。他 眨眨眼,叫秘方弄傻了?你必须身体不好,必须,懂吗!还算够朋友他是给我这 个无用的人开饭。我就到了这里。说不上暗无天日,当然不是豁辣响晴天,哪里 落难呢,我说。   表姐路娜听了连连说,假话不假话?你真这样想没救了。你想想吧,我都觉 得你冤死了你,还不冤!她的话里,有种让我感动的东西涌喷出来,大约是年轻 女人的热心吧。她指指路旁边的树阴,这边说话。她说我是一心要帮你一把,她 说我真想把你一把拎出苦海。“拎出”,你看,她还真透着点可怜。她还是骚毛 辣子的行事方式:她说我恨不得把你从暗无天日的井底捞出来见见天日。这样一 说,我真的觉得在水深火热中生活了多少年似的。她说你明明可以好好落实一下 政策的,竟要求爹妈一样求人。你也太没有志气了。   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事情,表姐不帮助谁帮你?你认不认你表姐。认了你听 我的,我包你有一个好的工作,起码也要“转正”——把临时工转成正式工端铁 饭碗。我脸一定涨红了,红得热辣辣的。她笑了,啊,都出生入死过了,还这样 忸怩。我蜂子蜇着一样叫了一声,表姐,怎么不呢!嗳,这就对了嘛,她笑了。   我摇了一下头,三五年不见,眼前的表姐已经洗去了当初的样子。她读书时 住在靠近学校的我家,瘦得病秧子一样,整天没句话。村里人说,这个小女孩像 个童养媳,老吃不饱。现在你看,高高挑挑一枝青竹!洗好浴回到站里,站里的 民间人民广播电台开播。今天的广播新稿,是那个小娘。清宝抢先说,都在拉你 了,你小子交代,以前是什么关系?是老相好,新情人。我说,她是我表姐!清 宝端着牙杯倒开水,咯咯咯一倒就不想走,正好嘴痒了嚼蛆磨时间,他唾沫四射 的,是姐不是姐,反正是女的,送上门哪。小白龙正愁没法蹭到中午吃中饭,挨 到下午就下班。他小子专挑眼睛塞刺,说你转不了正,还不吊牢她膀子。叫她办 了,要不,民办监牢真白坐了你。他把我的经历摸得一清二楚。然后,他们总能 瓜田牵到菜田又缠到麻田。他一本正经地说,喂,幽会的时间定好了?说完哈哈 大笑。清宝说都千锤百炼了,怎么还脸红。我说,放屁,跟你姐才幽会。人家帮 我落实政策!大家火笑一样烧起一阵大笑说,没有什么能逃得出他的嘴巴。王小 毛叹口气,上边也真瞎了眼,让你走老娘们小娘们的道,这班人要报应的。他竟 然忘记了我的忌讳,我一只眼睛差不多瞎了,奉献给了革命!   小白龙说,是吗,是吗?这时他突然停了下,鼻孔朝着太阳,阿嚏喷了一个 炸雷,说,呕,我听说了,听他们那边厂里人说,县里一茬换了一茬来,那边安 插了几个。听说来了个张书记老磨子,跟来的下爿磨子——这家伙说得有点黄, 其实就是妻子——听说老用纱巾裹着,都猜不透为啥,病秧子一个。   裹她娘的裹,关你小子啥事。清宝笑了,人家是你姐夫,你当小舅子的快去 蹭个小办事,倒茶倒夜壶的。小白龙叫清宝为活宝,说活宝你晓得个屁。归灰堆 堆到这里的,没了戏的人过过官瘾。风变了,我们的秀才真的有戏了。   王小毛叹口气,黄牛水牛十八只,看啊,有好戏看了。   最后大家都在想风变了。就又凑出些,先前是“清理”啊,现在“落实”啊。 当初,先前整啊,往死里整,作了孽,后边来擦屁股的。“好戏”注定也就能看 到的。真有好戏看了,活宝说,看有人帮你擦屁股了,还是个小娘!   我心里想,哪个要经过水深火热?现在看看磅秤,收收筹码,记记数字。要 说我心平气和,还真的屈死了,表姐说得对。我大吼一声,小娘,小娘,那是你 的娘!   二   越想越觉得表姐说的有道理。我觉得,接下来的好戏真与我有点关系了。隔 天清宝走进来就说,在浴池边见过的,表姐,又来了。他含义不明的笑起来。我 一抬头,表姐!   表姐这次来码头了。她这个根本不管生产的会计,陪厂长到码头查原料啊质 量的。只有我心有灵犀,我想,弄得做地下工作似的。她把我拉旁边,叫你来玩, 也到浴室里洗澡,不要闷在小码头上。高兴不高兴随你,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 了,不要忘记最要紧是办那事,啊。   在“啊”以后,电话“铃铃铃”一次一次响过来了。我到她那里,她放下手 里的事,细细看着我。她说,看看你胸无大志的样子,你怎么不是原来的你了。 她说,没大志算了,起码把这个工作固定下来。她说的“固定”,就是要转正! 我摇摇头。她说,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事在人为!想不想收拾那些家伙呀,怎么 胆子被那群狗吞吃啦。她说着,又掀着衣服看我穿的,摇着头说,柳条粗布衣裳, 饭不吃也要换它一换。到了城里怎么也得跟乡下弄得不一样。   她没有说下去,她轻轻告诉我,厂里有好些大员家属,县委张书记妻子,跟 我很要好的。我听了心里一激凌,我赶紧转了话题。   表姐把舵一样把牢了这个话题。表姐说,张书记的妻子人虽在这里,不经常 上班。她身体不怎么好,生一点病,不重,在这里顺带养病。又赚工资又养病, 他们有这个权力。她说,这样也好。厂里有事就能通到张书记那里了,厂里脑瓜 子尖灵怪巧的人,早托他妻子找到他办事,你看现在人多会钻!   表姐装出无意的说的样子,她显然在启发我。我脑袋里已塞满了码头上的钢 铁木材化肥,厂里人找张书记办什么事呢。我瞪着表姐,表姐只好挑明了说,你 的情况啊,啊……我正想着如何通上去。   她是说这是一支可以扳动杠杆。我马上想到靠他们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说,那些人恨不能一口吃掉我,别做梦了。表姐一脸鄙夷。过去是过去, 现在是现在。还不是看你怎么办了!念过几天书,还要端架子,认死理还是胆小 了?我笑笑。她马上说,胆小了吧。现在胆越小越吃亏,越大越占便宜。她哪里 晓得,经过了一次次惊心动魄后,不是胆小了,是胆破了!我想像小麻雀占个窝, 那就是幸福。听了表姐的话,胆似乎又长到身上。不能错过机会,比小麻雀窝更 大的幸福向我招手呐。   我被表姐说动了。接下我就经常去她那里。她领我穿过药厂,在机器呼呼转 动声中,掩护我们轻声讨论。把我送到浴室门口。   在浴室的热气里,我想着表姐说,这一阵总不见张书记妻子来厂里。等到她 来的时候,叫我到车间里转转。表姐真的为我动作起来了。   回到码头两天,表姐在电话里说,快来,快来吧你。我飞脚赶到表姐那里, 表姐正和一个女子说着话,我想这就是张书记的妻子了。她们大约讲一个笑话, 两个人咯咯咯笑起来了。显然,张书记的妻子兴致很好,表姐向我眨眨眼。表姐 像刚看到我一样,笑着向张书记妻子介绍,我表弟。张书记妻子听说我是路会计 表弟,微微笑了笑说,现在在哪里?长得倒是高大!我听她一口京片子很漂亮, 只是那张脸清水寡骨的,显出点干涩。女人一干涩,叫人觉着不是年纪大就是有 毛病。她轻轻咳了下,又对我笑了一下,我很高兴。我觉得她这样很少有的笑, 不只是笑给我看,主要是笑给表姐看的。她一笑,脸上的肉是柚皮般绷得紧,使 人心里看着吃力。她果然头巾松松的围着头颈,有一个黑影,黑影里有一股浓厚 的阴气逼过来。我想到我们冲天炮码头上的家伙说的,阴气太重,当心染上了— —他们曾对一个干瘪老姐说过这样的话。   表姐说,张书记爱人很少对一个人这样笑的,好兆头。表姐说,过了几天, 到张书记家里去走走。她又语重心长了,你晓得,现在公共场所谈事不安全,到 处长着眼睛,到处伸着耳朵,让你神经过敏,最没有气氛。你晓得,谈事情,只 有家,家里最好,又保密,又有气氛。在表姐的语重心长中,我连连说好的好的。 她又说,不是好的。人家是大领导,到他们家,最要注意礼节。她说,还要装小, 你又不丢掉什么,这叫低调。他们这些人喜欢你是小绵羊,不喜欢你是老虎。她 的意思我一听就懂,不就是要装孙子去求他吗!她笑了,对啦,装一装只是一时, 办好事得好处是永久的。只要你拿一到转正表了,当面你骂他孙子也好。在她面 前我是小学生,我点点头。拿我当弱智,我也说好的。我她面前装得很成功。果 然,她说哎,就这样忍着点。我说对对,忍着点忍着点。   表姐送我出来时,边帮我扯皱着的衣服,拍打灰尘,边告诉我,她到张书记 家里去过几次,我就晓得他就是那种人。好在张书记妻子蛮帮人的。你不要嫌我 烦,现在人家就吃这一套呢。你晓得,我把“东西”已经送过去了。我下班时对 张书记妻子说,你有东西忘记在我的办公室了,叫她来拿。她就来拿了,这就有 门。——我就送去了,谁叫我是你的表姐呢?你到时候最好哭出来让他看看。我 听了低着头,我哪里哭过呢。她说,傻呀,他们喜欢听。谁不晓得你是不肯哭的, 这叫策略,你又不丢失什么东西,倒可以捞一个工作。   她走了,她并不晓得我们在码头上,提到张书记说什么的都有。说抓了那么 多人,满世界阴风惨惨的。现在变了脸,又说什么落实政策,他在能吃屙出的。 我当然晓得这些都是张书记前任干的,张书记有点冤了。但我不想帮着张书记辩 说,他还没给了我落实,也没有给我转正。   三   那个晚上星星明亮地眨着眼。四周暗而不黑,只有路是看得白刷刷的。但一 切又似在黑乎乎的暗中,一个天然的灰黑屏幕。这是谁也不会注意谁的晚上,晚 风轻轻地舒卷,叫人心里紧张不起来。表姐挑的这个晚上很好。表姐轻轻说,张 书记爱人说来呀,欢迎的。一个人在家孤单死了,就怕你们不来呢。你看。   敲着他们家,我们对望着紧张了一会。一进去,他们刚好吃完了饭,正要收 拾碗筷。看到我们,张书记妻子连连说,好好,先坐一会,马上就好。表姐是自 来热,又是一个厂里的,当即系上裙子,一阵风一样帮着收拾桌子,洗碗筷。我 很快也自然了。   张书记妻子的柚皮脸笑一笑,吃完饭的热气,润泽着,不再绷着,脸很圆润。 我想家也许更适合她吧。张书记当然也客气。我想可能她已和他打了招呼,心里 有数。他不马上离开,站起来倒了茶,开始聊了几句,看看表。这时她妻子说, 你慢点,人家找你有点事。虽然说得轻轻的,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思。   有事,他很惊奇,但并不强烈,什么呢,怎么不早说?这时表姐收拾好,及 时过来了。她说,张书记,我们不好麻烦你的。但碰上了,不说也难受着。这个 事说麻烦也麻烦,碰到你,也就算不了什么。   什么呢?表姐指着我说,他是没嘴葫芦,我来说吧。前几年,人家扯旗放炮, 他也就是跟着人家,闭着眼睛冲,后来被人家咬上了他——真正被人咬着的,你 不晓得人咬人的有多厉害!这小子老实,一脸傻相,被人家咬了也不叫,冤枉了 也就冤枉了。看落得一身伤痛……   她顺势指我接不直的臂膀,还有断了的牙齿一—一 一边展示一边讲解—— 一这只眼睛没有了用,等于瞎了,人家还叫他“独眼龙”。   他说,怎么这样嘛!表姐说,张书记啊,对不起啊,打扰你工作,打扰你休 息。我们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你看胸上还有几条大大的伤疤!张书记脸色变得 严肃起来。怎么是这样的嘛!表姐说,我还没有说完呢……,你不晓得现在他有 肺病。现在是活动期。她讲解着哭了,张书记沉默着,张书记妻子一边啧着嘴。 表姐很快克制住哭泣,说他要是当初死了也就拉倒了,现在半死不活的,还年轻, 要医病,要吃药,还要活下去,将来……   表姐不失时机地拉一下我的衣角,你个死人!张书记在表姐杯子里冲了一点 水。张书记说,这……应当落实的。不是正在落实吗?表姐说,外头人说当初弄 人拳打脚踢风卷残云,现在是剥茧抽丝。不晓得等到牛年马月!张书记,你能不 能可怜可怜,这个……   张书记几乎没有思考,就轻轻地说,这个事,我来了解一下。他沉思了一下 说,只是,你不是一个人吧,有一批人。动你一个人,说不定就闹起来了,了解 一下再说。这个事我晓得了,也需要你们配合,不要闹,慢慢来。我们连忙表示 感谢。他的妻子对表姐说,这个事,我们张书记过问一下还是办得到的。   我们出来时很轻松,表姐说,你只跟他说没用,要来全套的。你不晓得还有 人盯着跟到了人家家里,赖在那里不走。他们现在不随便开门了,就怕这。第二 天表姐带回的信说,他妻子告诉她,等有一点空,就下去,他要亲自了解、处理! 这自然是好消息。我心里暗暗感激。   这几天,码头,印刷厂,药厂。环形路上的浴室,我走成了热点。工棚里蛆 嚼的家伙,终于又话头了,独眼龙,太阳照到你头上了。你这次再不抓住机会闹 翻身,你就松到底了。你去买只大夜壶吧。———这里“买只大夜壶”,意谓没 有本事,就钻到夜壶里去吧!我大声地说,你才钻大夜壶呢!连小白龙这次也只 是笑笑,他破例这次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两天,我听说他去了我所在的白杨坝乡。晚上,表姐哭丧着脸对我说, 也不晓得你家那一代作孽!要不就是烧了断头香。人家张书记倒是卖力的,太卖 力!没有调吉普人家就骑自行车出去,说不就是一、二十里路吗。天晓得那条路, 多久没有下雨,车子在车辙里蹦跳,他骑着一蹦一蹦,一路山羊跳舞。没到乡上, 肚子就痛。一到乡上,肚子痛得更厉害。痛的地方不用手捂还好,一用手捂就痛 得刀戳一样。一到医院,医生说,阑尾炎。你看人家蹦成了阑尾炎!烂肚子的阑 尾炎!你真没运气。   我一下子呆住了。真是船漏偏遇顶头风。命运总是在关键时露出狞笑。张书 记被救护车接到县城,住进医院,他所有的工作都停顿。我和表姐,也到医院去 看他,门口的工作人员一律是叫请回。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表姐说,只好等一段 时间再说,一个阑尾炎,不多久就痊愈的。   那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表姐说听张书记的妻子说,他工作很辛苦,又查出 了一些别的病,说不定要休息一段了。果然,过几天听到他妻子带过信来说,张 书记已把此事移交给李副书记。他要养一段时间病。表姐叹气,真是人算不如天 算。   我回到码头,码头上那些家伙要好的听了,一边笑我,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他娘的,老天也欺侮人!骂过后,又莫明其妙笑起来,也不晓得为什么。只有一 点,反正是骂过了。小白龙这时好像醒过了神,说我看这里蹊跷,怎么偏早不生 晚不生,偏偏这个时候生了这个鸟病!我苦笑笑,神经过敏,人家生病是真的, 合情的。合情个鸟!不过他也说不出道道。   当然“落实”这事情,交给了别的人去办,也不是不能办。只是原来化了那 样多的力量,现在找别人,哪有通情达理如的张书记,哪有这么想为我们办事的 他妻子!我想转为正式工,真的要落空了。有一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恨意在心里面 生出,但以不知道去恨哪一个。   表姐说,张书记虽然病了,那是小病,他好意思养一两个月吗?有机会的, 机会不要失去。我觉得很对,水转山不转。守株待兔,看你这只兔子,哪里逃! 表姐关心和热心了。我心里总觉得欠着她的。   我就这样在站上挨日子。站上那帮子谁也不能奈何他们的魔头,皱眉头说, 唔,怎么味道不对?都说,什么味道不对?又说,说不出,不对就是不对。我遭 到了刮脸皮一样的嘲笑。当然表姐的意见再也不能提了。   说真的,我反正也没丢了什么。细想想我在张书记家演了一出剧,只丢了脸。 这又算什么呢?人家又不晓得。码头上混熟了。况且我的情况暂时不会让我走。 我想,带泥的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吧。等过一阵,看看能不能找人通到现在的接任 的人那里。   表姐,怎么说呢。空下来想想她是个急性子人,一鼓作气,成了,就好。没 有成,她似乎泄了气。这样一想,我就只好死心塌地在码头和冲天炮打交道。她 也没有电话来,人影也看不到,自然那里去得就少了。我们到洗浴的时候经过那 里,有意慢慢腾腾走,不知为什么再也看不到她了。   四   码头上民间人民广播电台这一段时间又热播起来。他们叫我就赖着那里不走, 盯准一个,他走哪,你跟到那,他吃饭,你坐下也吃。要不,你就当他们的面说, 不解决,就去跳井———这几个家伙,晓得那办公的地方有口井。要一边走一边 喊,我跳井啦,我跳井啦,再慢慢跑出去。还有出主意,要不就去吊死他家门口。 听他开门的时候再把头伸进绳套里。大家哈哈笑起来了,电台很快转成了娱乐节 目。   这天,民间电台传来一个消息说,张书记要走了!小白龙说那不是姓张的老 狐狸,那是他愿帮你办事,他还不愿意……   我们这才转回来想他的阑尾炎。都说,肯定有假。假的?不是在医院里挂水 吗。马上有人说,补充营养也是吊水。谁去他哼哼几声,你一走,他就笑着回家 了。说不定的,不要担一点责,倒还落得养一阵子。小白龙这时才开口,那么快 地下去为你落实,真叫人感动吧,你感动吗?我点点头。你看张书记的热心真叫 人感动啊。小白龙说,你感动得太早了。我想他一石二鸟呢!做了顺水人情,又 不知不觉得让你成了我们的榜样——落实的榜样哇。我说,那不是得了阑尾炎吗! 小白龙说,闭嘴吧,他是没有想闹上了个阑尾炎。但是你也没有想到是,他顺竿 爬,假戏真做,结果金蝉脱壳。———我们全被他装在笼子里了。   这个事情就如码头边的水波,掀一掀就过去。我这样盯着码头上的水,想不 出个头绪。   深夜,一拨货物搬运完,我们去吃半夜饭。小白龙、活宝也来吃半夜饭。他 们悄悄地说,你想他帮你办事的那个,想知道吗,真是脚底擦油——溜之大吉了。 我开始笑了,这有什么稀奇,不是老早就晓得的?   活宝说,那你晓得是哪天?   我说,就晓得。反正不是今天,现在。   他说,哪你吃你的饭吧。说他要走了,怕你什么,那你们走吧。   我们吃完饭说,走就走。但走着走着,我们还是回过来了。   活宝说,你们为什么不走呀。告诉你,他不该防涝救灾用的木材,十个立方, 自己批给自己,要带回老家去!   我们都呆了,十个立方木材,好黑。   告诉你吧,快装船了。这家伙心虚,半夜里装船。只说没有人看到,这些平 时句句大道理,现在没有了。这时有人说,还有更黑的,听说她妻子生的病,是 麻风病。啊,大家一听,这家伙,真恶,带一个麻风病来!大家说,怎么办?我 说,叫他拿单子来,没有单子,不管那张油嘴巴的交代,不卖账。现在卡只要下 来,到第二天,光天化日下,他单子还敢拿出来吗?   走,大家一起去看看。   你没有晓得我们这班鬼是很会“作”(闹)的,像小鬼一样特别能作天阴, 特别特别来事作闹,像一团乱蛇缠在一起,我相信他们的能量。他们都到头儿面 前说,头,我们都为你规规矩矩,守身如玉到这种程度,这回让我们煞煞瘾吧。 你就就点点头!不,你不要你点头,你什么都不晓得。头儿盯着我们看了一会, 大喝,滚!什么煞瘾不煞瘾。我不晓得你们的鸟事!我们没有抱头鼠窜,反而他 真的走了。我们会心而笑。头儿“不晓得”,就是没有看到。呵呵,没有看到这 就什么都好办了。这让我们沉浸在自由的空间,摇头摆尾,我们欢呼起来了。事 情就这样真的卡住了,因为那木材根本没有批文。是他原先的一个下属答应的, 张书记要快点回去,到那个下属去,人家碍于情面,说拿去吧。码头上卡住他, 哪个心里不叫好呢。   我们装卸组就琢磨。什么也琢磨不出来。   小白龙说,我听到他们厂里的人说,他被人告了。告的不是他运动中“过 火”;而是带了生麻风病妻了一同到这里。这一点是要他命的。那是在向全社会 散发麻风病菌。人家还说,开始他还解释,可能有一点,医生说,刚开头,只要 注意保养,问题不大。最后说人家说,这会让所有的人恐慌。   小白龙说,我看真正的问题说不定不是这。找张书记办事的人,都说要到厂 里找麻风的人,都门庭若市了,借口是洗浴。   我们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也有人说两者都有吧。我们自然猜是谁,也没 有猜出来。这是我们谁也没要本领的。但是却激发了民间广播电台的热情。听说 是匿名信,匿名信在有些人手里是没有用的,在有些人手里就非常有用了。总也 是道听途说,还是和过去一样,县里也没有保得住密,像一把筛子。   剩下的事是要木材干啥。我们想,有了紧俏物资哪不能办?活宝说,有了木 材好换东西,即使到别处卖出去,也就是一笔钱。对清宝这样四平八稳的说法, 也没反对,也没赞成。小白龙说,这个屁不臭,重放一个。活宝说,有了它好几 间房子竖起来了,我们乡下,没有房子的,老婆娶不回来,搭不成戏台。活宝说, 他又不要搭戏台子。大家就笑,说没味。这时我说,说不定到他上级那里拍个马 屁,对对,现在不正时兴东西,什么紧俏的就送什么。大家说倒底是送过东西拍 过马屁的,领时尚啊。我晓得他们借机挖苦。我没有还嘴,我晓得他们怎么说都 不会不过瘾的。我们就这样把那个张书记想得很丑陋的,拼命地在他脸上搽油彩。 只是吃中饭的哨声响了。大家就打着唿哨冲锋而去。   我们自己也晓得,我们民间广播电台一直都是这样白天里白说,黑夜里胡说。 后来又传来,人家是外地转来的,要转回家乡。人家说是降级也要回乡。不能一 下子去,又要在这里“摆渡”一下。小白龙这时补一句,张书记的木材,是不是 老婆生了这样的病,他再也无心在外边,这里那里的,要为她老婆回到老家县里 起几间房子。真有病,说这定要起在没有人的地方,养病。结果让码头上我们这 堆刺毛头弄黄了。这样一想,我们又有点可怜他。反正就走了,让这些事一阵风 一样刮走吧。   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透了。清宝以为我工作的事黄了,不高兴。他哪 里晓得,我在想到我、表姐、张书记、印刷厂的那些人,都多多少少与张书记老 婆的病有关。张书记老婆得的是麻风病!表姐怎么搞的,知道不知道呢?表姐不 找我了,她露了一句要到别的地方去。只对我说,你的事慢慢来。现在我哪想什 么慢慢来。我想着她与麻风整天形影不离,快穿一条裤子,她也会得麻风吗。据 说那麻风一直洗的也是这个池子。我们同在一个浴室里洗着,也就是同麻风接触 这么多日子。池里的水流过来流过去的,也就是这么多日子。想到我们每个人肯 定都沾染了,登时觉得皮肤痒痒的,似乎在某个地方起了厚厚的粘腻的东西。我 们全都恶心得想办法,用筷子顶嗓子眼,吞肥皂块……,大大的吐了一回,吐出 苦胆来的最好。   还有张书记、表姐,我,很多人,都一个鼻孔吸着一样的空气,而空气中的 麻风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飘散。我想着我吸着它由浅入深,进入内脏,然后我们也 一样有了麻风。心里就恶心得不行。我老是疑神疑鬼,身体上一有风吹草动,必 定麻风附住了。它的恶魔般的威力把我魇住了。只是我想到那个整天围着的头巾 下面,那股阴郁之气,果然是不详之气。谁想到,还要厉害得多!它是真真正正 的的麻风,心里只是恶心得不行。   过了一段时间,码头上忙了,没有心思想了。听说表姐到“落实办”上班了。 不知道她落实政策的水平高,是被张书记推荐的,还是后来她又找了人。她说过 县上管事的家属安排在厂里,他还说过锥是尖的,哪能不透出布囊呢,她是只锥。   小白龙几个从麻风事件中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说看来该化的还是要化了一点。 他在1974年底前被推荐上了大学,我马上联系到他说的。我本来也动了心,也想 照着动一下,但我太懒了,直到1976年能考了,我考上了中专。我离开码头的时 候,清宝不知为什么几个变得半死不活了,听说他们该出手时就出手,有化了钱 的,有托朋友的,有到外地找了亲戚……,反正走曲线出去了。隔了二年,我回 到码头看看。码头那装装卸卸的吊杆,还是鸟儿郎竖着门炮,还是像男人那物件。 但没有了原来生青小伙子,也就少了许多生气。人们忙忙的,忙得越发像一团粥。 我走了个来回,不是想表姐、张书记。不知为什么只想起张书记的麻风夫人,连 浴室也关了,没有人去了,印刷厂通药厂的门也钉死了。可见传说她得的病是真 的。   回到学校,我无意中翻着《现代汉语词典》,翻着翻着,翻到841页,看一 上面有一条:“ [麻风] 慢性传染病,病源体是是麻风杆菌。症状是皮肤麻木, 变厚,颜色变深,表面形成结节,毛发脱落,手趾脚趾变形等。也叫癞或大麻风。 也作痲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