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长沙的阳光   ◇梦天岚   一   躺在床上的时候,听见外面的雨如同沙漏。我喜欢沙漏,喜欢那种没有声音 的沙漏,搁在书桌上,倒过来又接着往下漏。有些人总希望时间也能像沙漏一样 能够倒过来,我也曾经希望过,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就不再希望,我喜欢只是 因为沙漏不是漏,而是一种流,像水一样,那么细的沙子聚在一起,看不到一丝 缝隙,由高向低,流。如果再多一粒,它就有可能溢出来。这样想着的时候,我 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应该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样子。我差点忘记外面刚刚还下 过一场雨。   打开门,阳光照在门外的臭水沟上,沿着一线阶台走上去,我抬头想望一眼 西边,但赶紧又将目光收了回来,我不敢看那个铜锣大的圈圈,它挂在天上,像 是刚刚被人擂过,它的光更像是一种锐响。我的目光开始游离,这是六月长沙的 太阳,我不敢看它,但我知道它盯着我,用它的光,像无数只眼睛,盯着我身上 每一个可疑的地方。“我只是刚刚睡醒”,我语无伦次,对自己说,“我不是长 沙人,我只是刚刚睡醒”,睡醒之后我就出了门,这门也不是我的门,我只是一 个过客,很快就会搬走,搬到属于长沙的另外一个极为模糊的点上,像一粒肉眼 也难以辨认的沙子。我知道,我更多地属于我自己,或者说属于另一种形式的沙 漏,我的脚步会使我像水一样流走。我不敢看它,不是因为怕它,我只是不想让 它把我的眼睛灼伤。   我的眼睛似乎已习惯了黑暗。在我刚刚走出的那间屋子里,日光灯管老化得 厉害,按一下开关,它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像一个人在得到某种提示后装 着突然醒悟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愕然,随即灯管里开始颤动间断的狐疑的光,像似 马上就会爆炸。现在顶替它的是一盏“光盟牌”小台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它所能给我的只能是屋子局部的低矮视野。我加快了脚步,带着持续的睡意和霉 味,带着一个貌似颓废者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的身后,是一堵残缺的围墙,围 墙那边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铁轨,再远一点,是几十层高的喜来登大酒店,赭红色 的招牌像站在高处的围栏。   这个小区的路面正在重整,原来那些肮脏的斑驳的水泥地面被挖掘机翻了过 来,像一块块浸过汤水的锅巴,电钻的轰叫声远胜乡下正午时分的蝉鸣。几根钢 钎和大锤搁在花坛镶着瓷砖的外围,花坛看上去比以往要显得凌乱,但一些刚被 雨水清洗过的小灌木和花草还是在轰叫声中强打起精神,它们的小叶片顶着细小 的不停颤抖着的水珠,显现出一种沉郁、倦怠过后的绿意。至于那些粉白短萼的 花朵则像是被洗衣粉漂过的一般,在那些叶子的掩映下,耽于无神的痴想。   阳光紧跟在我的身后。那位在路口搭着简易棚贩卖水果的大妈老远就冲我笑, 早上的水果,表皮上还沾着水珠。几小筐蜜桃摆在阳光下,仿佛一眼就能看清里 面的血红。梨、西瓜、荔枝、成扎的桂圆堆在靠墙的位置,成为微暗的背景。我 摇了摇头,嘴角像是轻笑了一下,仿佛我所面对的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是的,我 不需要这些,就像我现在所想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我的外表会给人一种什么 样的错觉。   我知道,珊珊超市的门一直会开到晚上十二点,在这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年轻一点的服务员。每次进去买东西都会相继听到两三个中年妇人应景式的“欢 迎光临”,那冷硬的语调不知是疲于职业还是倦于生活。消费对于我来说,良好 的服务或许是可以省略的,我需要的是常抽的软白沙和最近才喜欢喝上的太子奶。 我甚至对她们找给我的面值一角的硬币大为恼火,好几次建议她们改变这种尾数 精确到一角两角的标价方式,但总是无济于事。   前面花店的门还是关着的,阳光照在灰蒙蒙的铝合金卷闸门上。转眼过去了 一两年,我一共在这里买过一次花,45元一束的康乃馨,白色满天星点缀其间, 捧在手上尽是灿黄而拥挤的花容。那天的阳光显得有点温和,甚至有几分慵懒, 我匆匆地打车,去湘雅附二医院看望一个老同学年迈的父亲。   花店的旁边有一家浏阳蒸菜馆,为了赶时间我偶尔去过。去得最多的是它旁 边的“和泰面馆”,长沙百年老店“杨裕兴”的一个分店曾开在这里,后来不知 是因为什么原因搬了。我一日三餐中的一餐大多数时候就是在“和泰面馆”打发 掉的。这里的服务员都认识我,尽管她们叫不出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 的,因为这些都不重要,对她们如此,甚至对于我自己也是如此。重要的是她们 知道我最喜欢吃这里的农家煎豆腐和清炒土豆丝。   但现在还不到下午五点,离吃饭的时间还早。这吹不到东风的东风路,只有 车辆刮起的烟尘。要是在以往,出了这个路口,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右走,途经 博物馆到烈士公园。显然,这两个过去式的地名已不太符合现在进行时。是的, 我和时间在此刻成了两个新的地名,我们共同的方向只是一个虚拟的箭头。在这 六月长沙的街头,我突然想起加缪在《阿尔及尔的夏天》里所说的一句话:“它 不作承诺,也不让你看到朦胧的前景。”但我知道,我会和时间一起被搬动,而 长沙还会呆在这里。   下一步,对,下一步我将走向哪里?这世界如果有神存在,请指引我吧,如 果不屑于指引,那就远离我。失去目标或许正意味着目标的无所不在。就像紧跟 在我身后的阳光,它紧跟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并用习惯性的灿烂笑容看着他 们,直到他们走进它所控制的黑暗里。因为它知道,他们很快会走出来,带着迷 茫如星空的表情。   二   2001年深秋,也就是来长沙的前一天,我还在另一座小城做一个白日梦:一 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将早已编织好的花环戴到我的脖子上,她的手指温热细腻,环 过来就是一座迷宫,她的唇微微地噱起,让我一下子想起美宝莲璀璨唇膏的巨幅 广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全是花的香味,有轻吻一般的茉莉,烧心烧肺的玫瑰, 还有在灵魂深处一瓣一瓣飘落、糜烂的罂粟……就在我准备迎上前去的时候,梦 突然醒了,我看到的是洒满光斑的墙壁、暗花的玻璃、敞开的木门、刷了几层防 锈漆的铁栏杆、不远处的水塔和呼啦啦飞起的鸽群。而我听到的仍然是来历不甚 明了的轰鸣声以及楼下简易工棚里叮叮当当的锤击声。   然后,我来到长沙。我来的那天,一路上的阳光给我带来的是一种未卜的警 示,它反映在我内心的光晕是浑浊的。我会再回去吗?如果我想,一定会的,这 是我最后的筹码。但我不是一个赌徒,即使是身无分文,我也会以一个胜利者的 姿态。   是的,你说得对,我不能依靠假设来耗费掉积攒了三十年的时光。我完全可 以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和所有存在的真实,以及真实所赋予的 全部意义,如同我知道这里的天空有着怎样不同于小城的虚幻,但我不。   我要让梦就像走在长沙的这条马路上,8车道,每一个路口都有闪烁不定的 三色灯,除了瞻前顾后的斑马线,我还可以从容不迫地穿过地下通道,然后冒出 来,把长沙的阳光当一件不需要标签的衣服穿在身上。那时候的湘江水正与自己 擦身而过;远远近近的高楼成为移动的布景;像是刚刚清扫过的五一大道已真实 地踩在自己的脚下。   从东风路到八一路,再从八一路到油铺街,我只是想做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油铺街的窄小、低矮、安宁,不被人注意。在长沙, 它还是一条很难得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古朴意味的小街,我甚至喜欢它的名字,像 一张展开的画布,它细致的纹理正在等待颜料。我买来锅碗盆瓢油盐酱醋,曾经 有那么一段时间,一个人的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每到吃饭的时候,总喜欢捧 着碗搬一条小凳坐在当街的门口。早晨的阳光就会从对面那座高高的木质楼房上, 斜斜地投射下来,透过几根常青藤的叶子,斑斑驳驳地投射到碗沿上,投射到过 往行人的身上,整个场景其实就是一幅现成的油画。对这些画面的亲切感我是深 有体会的,因为似曾相识,尽管地点和时间不同,但你所生发出来的好感仿佛是 与生俱来的,它成为你血液中的一种响动,能泛起波澜。我不知道长沙本地人是 否也会有我存有的这种亲切感。有时看到世事洞明的妇女叼着烟卷走过身边,大 大咧咧地笑,说起话来底气十足,那种闲适自足的心态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一种旧 时的韵致。我打量着她们,有时眯缝着眼睛揣测着她们,与她们相比,长沙的男 人要么就显得沉重,要么就显得轻浮和稚嫩。他们更多的是走在阳光下,想着近 乎飘渺的心事。   当我再次回到东风路的时候,那种安宁却被租住地突如其来的狗叫声给打破 了。还有短途货车的汽笛声。每天中午,那种近乎奔逃般的哀鸣,以及铁轨所传 递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阳光照在与这座城市极不协调的土墙上,与 土墙一起,在轰隆声中痉挛般地震动着,仿佛要一块一块地与墙上松动的土块一 起掉落下来。   一次又一次,这个世界像是遗忘了我,我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能够体会得到。 我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全部的欲求只体现在一些细碎的劳作里,更多的时候, 则耽于昏暗中的静坐和漫无边际的冥想。如果我有一把梭罗的斧子,我一定会把 它磨得更快更亮,只是紧紧地握在手中,并不需要去劈开什么。   透过阳台的铁窗栏,丝瓜、豆角、空心菜以及攀爬中的藤藤蔓蔓,呈现出丰 腴的绿意,叶脉间流淌着的阳光因此变得像绸缎一样富有质感,像瓦尔登湖的水 一样清澈见底。   三   我上了一辆的士,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要他一直往前开。我问他,怎么不开 空调,他说空调坏了。我只好将车窗往下摇,让风进来,让阳光也进来,就像我 从来没想过要甩掉它们。在快到体育馆的时候,我突然要司机在体育馆那里拐弯, 将车开到滨江广场。三年前我住在油铺街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去那里。我喜欢躺在 滨江广场的石凳上看天上的风筝,像看深海里的游鱼。滨江广场的顶棚就像张开 的河蚌,翕动着散漫的人影、怀旧的音乐以及迫近暮年的歌舞。我来的时候总是 紧挨着黄昏,这次同样如此。天空的高渺渐成假象,风筝以坠落的姿态把所有仰 视的目光像线一样收回。   一年后,我从油铺街搬到了华夏大市场,和一位胖子兄弟住在一起,他免了 我的房租,还时不时请我吃饭,好几次我试图报答他,但都未能如愿。华夏大市 场在波隆立交桥的下面,是142、106等许多路公交车次的终点站。市声、人声、 车声夹杂在灰蒙蒙的阳光里,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时,诗人远人经常跑到这 里来看望我,我们几乎吃遍了这里大大小小的酒店,除此而外,他还带我逛遍了 长沙几乎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书店。我们常去的有定王台、青山、窖岭、长沙古旧 书店。到现在为止,有的书店搬了,有的书店则换了老板。呆在长沙的这几年, 我一共淘了两千余册旧书,现在回想起来,最令人惬意的事情莫过于提着几袋子 书走在暖阳普照的长沙街头。   有好几次,妻子带着儿子来长沙看我,儿子还小,总是念念不忘湘江边上的 沙坑。妻子给他买了玩沙子的工具,花花绿绿的全是塑料制品。沙坑里堆满了黄 白色的细沙,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和叫喊。他们在沙坑里蹦跳、打滚,用小铲 子掏洞,堆不成形的房子和小人,他们的身上到处都沾满了沙子。而大人们围坐 在沙坑边参差不齐的石头上,她们一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在各种防紫 外线的伞下用纸巾擦汗。正是在这样的注视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阳光下的细 沙必将成为记忆中的回闪,或灼烫、或清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几年前的某一天,我花一元硬币从某路公 交车的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但终点站并不是我事先想好的目的地,下了车之 后,我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拉布吕耶尔说:“不幸起因于不能承 受孤独。”有时我想,我是不是太孤独了,太想消除对于这座城市的陌生感。以 前是,但现在不是,因为现在我懂得了原来所持有的陌生已变得愈加陌生。我是 一个绝缘体,就像长沙的阳光,它可以毫不费力地勾勒出我的轮廓,但从来就没 想过要照射到我的心里去。我的家仍停留在一座小城,通往它的路径在长沙火车 站钟楼的指针里,在汽车南站的标牌上。   我总是来来回回地奔跑,在同一个太阳的轮子下面,总是承受着不同的压辗。 我曾经说过,城市是一只蜘蛛,在编织着一张张网。这些网,同样散发着丝质的 光,白天如此,夜晚同样如此。我虽然不能让所有的路径烂熟于心,但我知道有 一条路只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人可以走出很远,可以不认识很多路,但他不可以 不回到属于自己的这条路上。   前几日去探访一位皈依佛门的朋友,但见他青衣芒鞋从对岸的岳麓山下来, 俊逸如风。从他的脸上,我已看不到曾经熟悉的欢乐和忧伤,谈吐之间,他也尽 显开悟过后的淡泊和释然。由此我想,他一定是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了。   黄得泛绿的湘江水滚滚而去。天边,那个铜锣似的圈圈渐渐喑哑,我不用再 担心自己的眼睛会被它灼伤。我望着它,它的余晖反映到我的脸上,这是它一天 中最后的血色。河水中央,橘子洲从未曾沉没过,它像一条负重的货轮,一次次 穿过湘江一桥,但它亦从未走远,每当汽笛响起,夕光下升起的仿佛尽是过往的 烟尘。   自由的空气里漂浮着的,差不多都是虚幻的色彩和光,到哪里都可以见到, 但到哪里都只是悬在头顶,落不下来。   四   我细数着这些阳光下的物什:香樟树、站台、车流、广告牌、餐馆、高楼、 书院、大学……它们真的像一个个幻觉,一个个高速旋转着的幻觉,它们无法让 自己停下来。   我也不能,我只是沙漏里的一粒滚动的沙子,在长沙这个巨大的沙漏里。我 是这样细小,更像是一粒干涸的水,当你们看不清我的时候,我一定是被长沙的 阳光蒸化了。   现在,我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到底是站在阳光下还是刚刚下过的那场雨 里。我还来不及发出属于自己的光,我犹豫着,只把它们紧紧地捂住,捂在自己 的怀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