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谢东娜医生   作者:马拉   王树的睡眠一直有问题,一到晚上,他的眼睛就象两只萤火虫,即使闭着, 身体里依然闪闪发光。他躺在床上,光着膀子,象一只去壳的蚌,肥硕的白肉随 意地摊开来。人到中年,他不得不承认,身体已经开始腐朽,那光鲜的外表,就 象一层漆,包裹着锈迹斑斑的铁。饭后散步,他总是穿着宽大的短裤,粗壮的小 腿毛发葱郁,两条大腿之间的肉摩擦着,隐隐地生疼,肚子上积累的油脂活跃地 跳动着,跟着身体的节奏“一二一”地摇晃,这让他感觉非常吃力,更生出青春 已逝的感慨。每次散步,他都不会走太远,顶多围着小区的水泥路,弯弯曲曲地 走一圈,大约一公里。   他固定在十一点上床,不能再晚,如果晚了,他整个晚上都无法入睡。刚开 始,他吃安眠药,也确实是有用的,但并没能保持多久。很快,他发现安眠药并 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不得不指望原始的生理机能。洗完澡,看一会电视,然后 靠在床头看书,到了十一点,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丢下书本,闭上眼睛。在黑 暗中摸索两个小时左右,他隐隐觉得他开始进入睡眠。王树的睡眠非常浅,即使 一只蚊虫的“嗡嗡”声也会把他吵醒。由于这个原因,他们买房子的时候花了很 大的力气。小区的环境要好,离马路要远,生活设施要齐全,这要求很高。但对 王树的妻子来说,这不是问题,因为她是一个更加挑剔的女人,对生活品质的要 求从不放低。装修那会,王树只干了一件事情,把信用卡交给妻子。等他再次进 来的时候,原来的水泥坯已经被装点得时尚而宁静,是王树喜欢的风格。他尤其 喜欢那两个插了干枝的花瓶,那些干枝细长,有着难以置信的白,花瓶是陶的, 有原始的花纹,两者搭配起来非常的舒服。他的睡眠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但已 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除开睡眠,王树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他总是忧心重重,缺乏应有的活力。 在外人看来,王树的生活非常美满,在这个城市里,他是数得着的成功的企业家, 而且做的还是文化产业,他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连锁书店的老板。他的妻子不但漂 亮,而且聪慧,把家庭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没什么需要王树操心的。有必要介 绍一下王树的妻子,她是一个并不成功的舞蹈演员,原来在歌舞团工作,一直没 有成为一线演员。认识王树之后,他们很快的恋爱、结婚。再后来,歌舞团的日 子日益艰难,不少的歌手和舞蹈演员开始到酒吧,夜总会兼职,歌舞团的名声越 来越糟糕,特别是刚进来的演员,几乎成了二奶的代名词。王树的妻子想办法办 了病退,做起了全职太太。由于做过舞蹈演员的原因,她很注意保养,即使过了 四十岁,身材和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皮肤光润亮泽。至于 王树的儿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现在正在北京 念大学。   这本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连王树自己都这么想,但他确实没有感觉到 幸福,而是非常非常的累,精神恍惚,象是生活在梦中。或许真的是出问题了。 王树去检查过身体,一切指标都很正常,这让他对身体的怀疑彻底的失去了依据。   王树是在和一个大学同学喝茶的时候受到启发的。那天,下着雨,同学突然 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他没听出同学的声音,态度很冷漠。后来才知道,原来 是一个差不多十年都没有联系的大学同学。读大学那会,他们几乎天天泡在一起, 干着在别人看来不着调的事情。那会,他们还年轻,他一点也没有发达的迹象。 吃过饭,同学提议去喝茶,他皱了一下眉头,还是爽快的答应了。在茶楼里坐下, 两人聊了一会天。这么多年没见,他们并不显得生疏,让他觉得意外的是,他们 都没有询问对方这些年来的细节,比如在哪里工作,现在情况怎么样?老婆孩子 如何等等。他们聊了一些旧事,现在想起来,就象做梦一样的旧事。比如吧,同 学说王树当年曾经苦苦追求过一个物理系的女生,王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同学笑着说,王树,你现在不想认帐了吧?   王树说,不是,真不是,我确实不记得有这种事情。如果你说,有天晚上我 们喝多了,拿一块红布把建校纪念碑包裹起来了,那我肯定承认。   同学喝了口茶,感叹到,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啦。说完,望着王树说,王树, 你真不记得了?   王树点了点头说,真不记得了。   同学叹了口气说,那事确实是有的,我还记得那女孩子叫马丽琴,她总是梳 着一个马尾辫,所以我们都叫她马尾辫。她当时瘦瘦的,高高的,很孤傲的样子。 我们都说她不适合你,可你一直苦苦追求她,还给她写了很多诗。   王树脸红了一下说,是吗?   同学说,是啊,你好象追了她两年吧,或者一年半,反正挺长一段时间的。   王树说,哦。   同学看了王树一眼说,前段时间我碰到她了,漂亮了,没那么瘦,现在在原 子能研究所,高科技呢。   王树笑了笑。   同学说,她还记得你呢。   王树又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同学说,她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同学说得越多,王树越觉得迷惑,他强烈的怀疑同学说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 的发生过。不管怎么说,他不相信如果同学说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他会把它给忘 了。几乎一整个晚上,同学都在给他讲马丽琴的事情,试图让他回忆起来。但是, 很遗憾,他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望着同学满是怀疑的脸,他不安地说,我想 我可能是出问题了。   接着,他很坦白地跟同学说了自己的处境,包括他的睡眠和忧郁。听他说完 后,同学脸色沉重地说,王树,我说点我的想法,你别见怪。王树说,你说。同 学说,王树,我想你可能心理出了点问题,你知道,现在患心理疾病的人特别多, 越是成功人士,患心理疾病的越多。同学的话让王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临 走的时候,同学给了王树一张名片说,你有空可以找她聊聊,她是这个城市最好 的心理医生。王树接过名片扫了一眼,“谢东娜”,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   大约过了半个月,王树用上了这张名片。他开着车,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 了谢东娜医生。那不是一间医院,而是一栋很陈旧的小楼,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由于历史悠久,墙砖一副黑褐的面孔,有半面墙爬满了藤蔓植物,绿油油的。院 子的门没有锁,王树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让王树怀疑 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他朝院子四周看了看,有两个石凳,一张桌子,还有一棵 高大的芒果树,院子的围墙上爬满了潮湿的绿青苔。他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了一 扇门,门上手写着两个胖乎乎的字“请进”,象两朵花。王树边走边想,这栋房 子最早的主人应该是个读书人吧,或者是一个落魄的官员。他顺着箭头一直上了 二楼,二楼是一间很大的图书室,并排摆着四排或者五排书架,书页有些发黄。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书架和书显得毛茸茸的,非常有怀旧的质感。他看见一个女 人站在书架边整理书籍。王树走过去打招呼说,你好,我找谢东娜医生。女人笑 了笑说,我就是谢东娜,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医生。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王树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医生,反正我找你来了。 说完,他掏出名片说,我叫王树。谢东娜没接他的名片,扶了扶眼镜说,不用了, 我认识你,你叫王树,书商,报纸上经常有你的照片和访问。王树把伸出的手收 回来自我解嘲地说,我什么时候成书商了?谢东娜说,卖书的商人就是书商。王 树笑了笑说,原来如此。   谢东娜看了看王树说,你如果你不介意,帮我收拾一下这些书好不好?它们 太乱了。   王树说,好。   谢东娜说,谢谢啦,这些书太久没有收拾了。   整理书架的过程中,王树偷偷看了看谢东娜,她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二, 体重大约四十三公斤,整体上均衡,略微显得有点瘦。样子算得上漂亮,尤其是 那副眼镜。王树本来是不喜欢戴眼镜的女人的,莫名其妙,他觉得谢东娜戴上眼 镜特别好看,他不能想象谢东娜不戴眼镜的样子。   整整一个下午,王树都在帮谢东娜整理书架,按照谢东娜的指示把这本书放 在这里,然后把那本书调到这儿。自始至终,他都没弄明白谢东娜到底想按什么 顺序来排列这些书,类别,字母,还是国家?但这没关系。王树本来很想告诉谢 东娜,他是来看病的,他觉得他的心理出了问题,他想在她这里接受治疗。但他 没有说出来,从他进来那一瞬间起,他就觉得谢东娜很值得信任,好象他们很熟 一样,实际上他们是彻底的陌生人。   整理完书架,已经是傍晚了。谢东娜看了看表说,该吃饭了。她用征求意见 的眼光瞥了王树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一起吃晚饭?王树想了想说,算了。 谢东娜没再勉强,笑了起来说,那不好意思,麻烦了你一下午。王树说,没事。 谢东娜说,拜拜。王树说,拜拜。   回到家里,王树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的身上涌动着特别的感觉,脑子里满是 谢东娜的样子和她的眼镜。他对妻子说,我今天去看心理医生了。妻子显得有些 意外,象没听清楚一样说,你说什么?王树说,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妻子轻描淡 写地说,医生说什么了?王树说,什么都没说,我帮她整理了一个下午的书架。 妻子笑了起来说,神经病!说完,起身给王树准备晚餐。   吃完饭看了会电视,上床,王树主动搂住了妻子,他们似乎很久没有做爱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王树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象一只被抽打的陀螺,他的睡 眠依然很糟糕。一直到周末,安静下来,他才想起来,他应该去找找谢东娜医生。 说真的,王树不相信谢东娜是医生,至少不会象同学说的那样是这个城市最好的 医生。在王树的印象中,医生是那种一丝不苟,很严谨的人。如果是西医,好的 医生应该是年轻的,象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是中医,据说是老的要好一些,特别 是道骨仙风的那种。这两种特征谢东娜都不具备,她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医生的 气息。也许有,反正王树嗅不出来。他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去猜测谢东娜的身份, 这似乎也不是很必要。他知道的是他喜欢和谢东娜在一起的那种放松、愉快的感 觉,他决定再去看看谢东娜。   走上二楼,谢东娜微笑地望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谢东娜指了指书架 边那张巨大的书桌说,我们喝杯茶。王树这才注意到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是放了茶 具的,杯和壶都是考究的紫砂。王树坐了下来,打趣地说,谢医生真会享受生活。 谢东娜给王树倒了杯茶说,你别叫我谢医生,我不喜欢。说完,举起茶杯,送到 鼻子边闻了闻说,你看看这茶什么样?王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懂茶, 牛饮的那种。谢东娜撇了撇嘴说,你总知道好不好喝吧?王树说,那还是知道的。 谢东娜说,那就足够了。喝完茶,谢东娜说,我们去三楼吧。   三楼布置得很简单,给人安静感觉的简单,王树隐隐觉得有一股明媚的香气, 若有若无。王树朝四周看了看说,这是你住的地方?谢东娜说,不是,这是我的 工作室。王树这才意识到,不管他怎么感觉,谢东娜都是一个医生,心理医生, 他来这里是来看病的。谢东娜在王树身边坐了下来说,王树,你知道,其实每个 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感觉,关键问题是这种感觉是否会让人觉得舒适,是否会让 你的内心获得宁静。对任何人来说,宁静才是最重要的。王树说,这个我懂。谢 东娜笑了笑说,你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王树说,那也不是。说 完,望着谢东娜说,好象心理医生都喜欢催眠的,我记得《无间道》里面陈慧琳 就给梁朝伟催眠了。谢东娜不屑地说,只有最蠢的人才会去催眠。说完,朝王树 笑了笑说,那里面陈慧琳后来还喜欢上了梁朝伟。王树的脸红了一下,谢东娜朝 窗外望了一眼说,你都知道那是电影。王树说,是,知道是电影,电影总是这样 演,似乎不这样演这个角色就没有意义一样。谢东娜说,也许编剧设计这个角色 就是为了满足某些人潜在的欲望。王树说,我也这样认为。   过了一会,王树小心翼翼地说,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说真的,我有点好 奇。我觉得心理医生都是人性的猎奇者,我不太相信,人类的心理问题真的能通 过心理医生解决。   谢东娜说,你知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安慰剂?   王树说,知道,就是把糖水当抗癌药给病人喝。   谢东娜说,基本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想了想,又补充到,其实,所有的一切, 对人的灵魂来说,都是安慰剂,对生命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有效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这样聊天,没有主题的,谢东娜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就象两个老朋友一样聊天。王树躺在宽大的椅子上,谢东娜有时候在他身边,有 时候会远远的看着他。大概到七点的时候,王树觉得有点饿了,他想谢东娜一定 也饿了。他对谢东娜说,一起吃晚饭吧。谢东娜爽快地答应了,推了推眼镜说, 还真有点饿了。   王树没想到谢东娜的吃相一点都不斯文,象个孩子一样。他现在知道,谢东 娜已经三十一岁了,对他来说,这个年龄很小,但对一个女人来说,至少也该有 个男朋友了。奇怪的是,谢东娜身边始终空荡荡的,和谢东娜在一起的两个下午, 谢东娜的手机一次也没有响过。吃饭的时候,王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谢东娜 头都没抬,把脸埋在盘子里吃意大利通心粉,鼓着嘴巴说,没男朋友,我还小呢。 谢东娜的样子把王树逗笑了,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说,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谢 东娜满不在乎地说,我饿了。谢东娜的神情让王树的心里暖暖的,似乎有股异样 的东西在流动。他知道这些和情欲无关,而是有一种慈祥的、细腻的父亲般的爱。 他就那样坐在桌子边上,看着谢东娜狼吞虎咽,象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样。王树今 年四十三岁,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正是一个男人最华丽的季节,足够的成熟, 足够的物质基础,足够的对女人的理解,唯一遗憾的是可能身体不如以前了。然 而又有什么关系呢?谢东娜吃东西的样子让王树觉得青春确实是异常值得珍惜的, 他并没有觉得伤感,而是美好,非常的美好,象是久病之后重新看见阳光。   等谢东娜吃完东西,王树对谢东娜说,谢医生,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象一个医 生,象一个小孩,淘气的那种。   谢东娜擦了擦嘴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医生,说完,一本正经地对王树说, 以后不许叫我谢医生。   王树说,那叫什么?   谢东娜想了想说,谢东娜,小谢,小娜,随你。   王树笑了起来,这三种称呼迅速的在他的脑子里打转。叫谢东娜不好,太生 硬了,小娜似乎又太亲密了,也不好,小谢应该是最合适的,但王树又有一些不 甘心。于是,他对谢东娜说,你说我叫你什么好呢?   谢东娜说,我都说了,随你,除开谢医生。   王树想了好一会说,我叫你丫头吧。   谢东娜笑起来说,丫头!好的,这个叫法挺好的。   王树自己也觉得挺好,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有些骄傲。是的,叫丫头即不会 太生硬,也不会显得太亲密,同时也适合他的年龄,更为主要的是里面透露出隐 约的暧昧,他喜欢的是这隐约的暧昧。   送谢东娜回家后,王树对谢东娜的印象进一步的深刻起来。他发觉他喜欢这 个女孩,率性的,自然的,那么健康。他突然想知道谢东娜更多一些,似乎只有 这样才能与他的感情相匹配。他当然不会告诉谢东娜。这个年代要知道一个人的 秘密实在是太容易了,尽管也许方式不是非常的光明正大。王树觉得他一分钟也 不能等了,他需要尽快的了解这个女人。   仅仅过了一个礼拜,谢东娜的资料就摆在了王树的面前。那是一个阳光明亮 的星期三,王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所谓私家侦探送来的谢东娜的资料, 薄薄的一本资料,用橘黄色的文件夹夹着。王树还没有翻开资料,就把钱付了。 付钱的时候,他心里有些不安,仿佛在做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情。她是他的心理 医生,他却在请私家侦探查她的底。送走私家侦探后,王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 到窗子边上,把百叶窗拉了起来,望着窗外。正是八月,阳光把水泥路面晒得闪 闪发光。路边高大的细叶榕叶子呈现出墨绿的颜色,褐色的根须低低地垂着,由 于没有风,它们一动不动。   在窗子边站了一会,王树回到椅子上,慢慢地翻开文件夹,他看到的第一页 是一张大大的照片,照片上谢东娜微笑着,象是在看着他。王树伸出手,摸了摸 谢东娜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漂亮的脸。接着,他看到了里面的资料,谢东娜, 三十一岁,祖籍四川广安,出生浙江杭州,毕业于北方大学心理系,硕士学历, 曾短暂留学日本。然后后面的事情,是王树没有想到的,谢东娜曾经有一个高中 同学的男朋友,那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谢东娜大学毕业的头两年, 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这个男人身上,然而这个男人是一个多么不值得谢东 娜爱的男人啊,他把谢东娜所有的钱骗光了,然后就跟一个女人跑了。伤心透了 的谢东娜就来到了这个南方的城市,从那以后,她身边没有出现一个男人,除开 她的病人。资料里特别强调,谢东娜是单身的,还拍了很多谢东娜的照片,谢东 娜身边象往常一样空荡荡的,连女人都没有,可她一直都保持着健康的微笑。   看完资料,王树觉得有些难受,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他本来以为谢东娜应 该有良好的出身,她的身边之所以没有男人,只是因为她眼界太高,还没有找到 合适的。现在看来,全然不是。看完资料,王树给谢东娜打了一个电话,问谢东 娜什么时候有空。谢东娜说,除开晚上,你什么时候来都行。王树想了想说,星 期六下午如何?谢东娜说,好的,不过,你如果想来,什么时候都行。王树说, 好的。说完,挂了电话。   还是下午,王树到谢东娜的工作室和她聊天,他觉得是在聊天,同时模糊地 意识到,对谢东娜来说,也许是治疗。一想到这个,王树就暗自发笑,他什么时 候成了一个病人?一个需要医生来治疗和安慰的病人?这是多么奇怪的病啊,说 真的,他简直有点爱上这种病了。和往常不一样,他和谢东娜聊天的时候有些心 不在焉,脑子里老是想着谢东娜的过去。眼前的谢东娜开朗、活泼、大方,尽管 三十一岁了,却有着少女般的活力,他无法将那些悲惨的经历和眼前的这个女人 统一起来。有好几次,他想抓住谢东娜的手,特别是当谢东娜的手轻轻地压在他 的手背上时。他感觉他的手是滚烫的,颤栗的,其实他只要将手从下面抽出来, 自然地放上去就可以了。而且,他肯定,谢东娜不会把手抽回去,只会用平静的 大眼睛,微笑地看着他。他是一个病人,医生怎么会跟病人一般见识呢?何况, 她还是一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需要获得病人的信任,打开病人内心的结,她需 要病人内心的表达。再说了,在这个时代摸一下手也不能说明什么,连暧昧都算 不上。尽管如此,王树却没这么做,他压抑着自己的想法。就象演戏一样,谢东 娜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完全听进去,他开始觉得谢东娜象一个心理医生,她把他 当成了病人。这不是王树想要的,他现在想要了解的是谢东娜,一个活生生的女 人,而不是一个抽象的医生。   临走的时候,王树突然想起来,包括这一次,一共三次,谢东娜都没有跟他 谈起钱的事情。看病是要收钱的,这个道理王树懂。可谢东娜一直没开口,象是 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事,或者干脆就不要钱一样。王树看了看谢东娜,他想问谢东 娜每次收费是多少,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似乎一开口谈钱,这事就弄得俗气了, 就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真正的医生和病人。犹豫了一下,王树吞吞 吐吐地说,丫头,耽误你这么多时间,该怎么谢你?谢东娜笑了起来说,你想怎 么谢我?王树说,仅仅请你吃饭是不够的。他本来想说,我应该付治疗费,但是 说不出来,就转过话头说,你很快会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一起出去吃饭,尽管吃饭的时间已经到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王树每隔一天就去看谢东娜一次,习惯性的。他给了谢东 娜一个大信封,整整装了八千块钱,他想每次四百块钱,可以花二十次。这个价 格是不是合适,他不知道,谢东娜没有跟他谈起收费的事情。他想,如果不合适, 等这事完了再付也是可以的。把信封给谢东娜的时候,王树非常的不好意思,觉 得自己是一个异常俗气的人。谢东娜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给了王树一个灿烂 的笑脸,扬起信封说,谢谢!说完,就把信封直接扔进了抽屉。她做得那么自然, 大方。从谢东娜那里出来,王树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骂到,操,怎么你做得就 这么难受呢?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我操,我付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和谢东娜并没有聊出新的东西,更多的时候,他们象老朋友一样,喝茶, 聊古今中外。王树发现谢东娜很健谈,几乎什么都懂一点。除开聊天,谢东娜还 告诉了王树一些自我心理调剂的技巧,以及治疗失眠的方法。谢东娜让王树躺在 沙发上,往他额头上滴了滴精油,慢慢地揉散。谢东娜的手指柔软,贴着王树的 额头,流畅的从眉心划向太阳穴。王树喜欢谢东娜的手指从他的额头滑过的感觉, 他紧皱的眉头松弛下来。当谢东娜的手指碰到他的腮部和鼻子时,他感到全身有 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的快感。尤其重要的是谢东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细 长,清新,让他想起他儿童时期的春天。那青草,那河流,都有类似的味道。在 谢东娜的帮助下,王树很快能够进入睡眠。等王树醒来后,往往天已经黑了,谢 东娜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见王树醒来,谢东娜会朝他笑笑说,醒了?王树揉揉 眉心问,我睡了多久?谢东娜看看表说,也没多久,不到三个小时。王树不好意 思地说,你一直在旁边坐着?谢东娜拍拍书本说,我看书。然后,他们会一起出 去吃饭,吃完饭各自回家。   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了大约两个月,王树想了解的东西并没有了解得更多。 每次,他试图把话题引到谢东娜身上,谢东娜总会灵活的避开。但有一点,必须 承认,他的睡眠好了一些,而且情绪不再容易烦躁和沮丧。相反,他每天都生机 勃勃,对谢东娜深入了解的愿望促使他希望下一次见面早日到来。   在谢东娜的工作室里,谢东娜很认真地提醒王树,精油虽然有舒缓压力的作 用,但长期使用也是不行的,会形成依赖性,最好的办法还是依靠人体本身的机 能。她对王树说,你不知道人体是一个多么复杂而又多么精确的结合体,世界上 没有一部机器能比得过,哪怕是功能最强大的计算机。她说的当然是对的。偶尔, 谢东娜会笑着对王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王树也笑了,他知道谢东娜 的意思是他是她治疗最久的病人。   偶尔,王树去谢东娜那里会给她买点小礼物,都是他自己挑的。有很多年了, 他都没有这么认真的给人挑选过礼物。这些礼物都不太值钱,也不能太值钱,太 贵的,不合适。   很快秋天就来了,南方的秋天不象北方那样明显,树一如既往地绿着,姑娘 们依然穿着漂亮的裙子,被夏日阳光照射过的大腿,健康而充满活力。王树对谢 东娜保持着依然的热情,他们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一些。王树已经摸过谢东娜的手 了,或者说牵过谢东娜的手了,谢东娜的手凉凉的,象一条蛇。第一次把谢东娜 的手放在手心时,王树说了句,你的手很凉,听人说只有没人疼的孩子手才会是 凉的。谢东娜笑了笑说,我本来就没人疼。她说的神态轻描淡写,象是在说着一 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王树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他脱口而出,我来疼你。谢 东娜把手从王树的手心里抽了出去说,你看你又说瞎话了。王树本来想说,不是 说瞎话,说真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现在,他对谢东娜的感情变得复杂,如果说以前,他对谢东娜的感觉象对女 儿一样纯洁,现在不是了。他想把谢东娜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 这是一个庸俗的想法,也是一个庸俗的故事。他想起了他和谢东娜说起过的《无 间道》,他想他是真的喜欢她了。谢东娜瘦瘦的身材,总是微笑着的脸,让王树 迷恋。   王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关系发生根本的转折是谢东娜主动的。王树会永 远记得那个日子,十月十四日,星期五。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他象平常一样回 家,吃过饭后,看了一会电视。时间还早,不到十一点,于是他进了书房。手机 是在他翻开书的时候响起来的,他接了,电话里传来谢东娜的声音,周围很吵, 王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说,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你那里太吵 了。谢东娜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清楚,他大声说,我听不清楚。接着,电话 里的声音就消失了,他的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王树把手机放在书桌上,望着它, 想着它会不会再一次响起来。过了大约一分钟,或者不到一分钟。王树拿起手机, 想给谢东娜发条短信。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音。王树翻 开手机,淡蓝色的显示屏上短短几个字“我在IT8”。   走到客厅,他对妻子说,我出去一下。妻子愣了愣说,这么晚了?你该睡觉 了。王树皱了皱眉头说,有两个朋友出了点事,要出去处理一下。妻子没再说什 么,问了一句,晚上回来吗?王树说,回来,处理完了就回来。妻子又问了句, 要不要紧?要我陪你去吗?王树说,不用了,应该没什么大事的。出门后,王树 隐约有点惭愧,他从来没有对妻子撒过谎的。   他没开车,是打的去的。   进了IT8,王树觉得自己象一条缺氧的鱼,这片水域是他不熟悉的,他在人 群中艰难地挤来挤去。本来他想给谢东娜打电话的,但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即 使打电话,谢东娜也应该是听不到的。就在他奋力地寻找着谢东娜时,他的胳膊 被人拉住了。王树回头一看,是一个女人,穿着低胸的吊带,戴着一串大粒的黑 檀木项链,项链最前段的金属坠子陷在深深的乳沟里,更为醒目的是她还戴着一 顶军绿色的帽子,嘴唇涂成了乌黑色。在王树发愣的当儿,女人在王树的耳朵边 上大声喊着:“我是谢东娜!”王树仔细看了看,没错,是她,却几乎让他认不 出来了。王树“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这太有趣了,谢东娜完全变成了另一个 人。他再看看自己,简直傻透了,穿着方正的皮鞋,长裤,正儿八经的衬衣,就 差打一条领带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谢东娜拉着王树坐了下来,台面上摆满了啤酒,谢东娜拿着一罐啤酒和王树 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王树看着谢东娜,不管她样子怎么改变,孩子气却始终 是变不了的。王树已经好几年没喝啤酒了,因为尿酸高。这会儿,他毫不犹豫地 喝完了。谢东娜靠在王树身上,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时而搂着他的腰,搂着他 的脖子。王树边喝边想,她喝多了。谢东娜却一点也没有喝多的意思,只是情绪 有些亢奋。几乎是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喝啤酒,跳舞。多年没跳舞了,王树胖胖 的身体象一头熊,逗得谢东娜“哈哈”大笑。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夜晚啊,王树 变成了一个小伙子,谢东娜象个妖精。   他们是在凌晨两点离开的,喝了多少酒,王树不记得了,他记得的是他的情 绪很亢奋,象一个英雄,他搂着谢东娜,仿佛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他的。直到走在 路上,凉风吹了过来,王树才想起来,他该回家了。谢东娜还没醉,至少她的步 子还很轻盈。他拉着谢东娜的手,顺着马路慢慢地走。拐弯时,谢东娜转到他面 前,抬起头,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亲他的嘴唇,环抱住他的腰,把头放在他的胸口 上说,今晚别走,陪我。   第二天早晨,王树醒得很早,他揉了揉眼睛,确信他是睡在谢东娜那里。谢 东娜还没有醒,一床薄薄的毯子搭在她赤裸的身上,王树想起了他们晚上的疯狂。 他们一次次的做爱,那感觉如此美妙,象两只信天翁,一会儿滑上云端,一会儿 急剧地俯冲向大海。谢东娜的疯狂让王树确信,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这爱情对 他们来说,压抑已久,他们理智的保持着距离。王树下了床,他的身体赤裸着。 王树慢慢地拉开谢东娜身上的毯子,现在,谢东娜的身体完整地呈现在王树的面 前,那胸,那腿,那山丘和泉水,是多么美妙啊。王树近似乎贪婪地欣赏着谢东 娜的身体,他用手捂住脸,眼里酸酸的,他真害怕他的眼泪会流下来。   从谢东娜那里回来,王树是愉快的。他甚至想,如果妻子问起来,他会把一 切都告诉她,他爱上了他的心理医生,他要离婚,他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然而妻 子并没有问他。   星期天,王树给谢东娜打电话,想约谢东娜一起吃晚饭,然而谢东娜却拒绝 了。王树有些意外,他急切地问,为什么?谢东娜在电话里的语气象是什么也没 有发生过,她说,晚上我有事。放下电话,王树自作聪明地想,是的,发生了这 样的事情,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他能理解。   过了两天,他直接去了谢东娜的工作室。他去的时候,谢东娜正在看书,象 往常一样,她坐在椅子上,带着明媚的表情。王树坐下来说,丫头——。他本来 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谢东娜先打破僵局的,她微笑 着对王树说,王树先生,我想你的疗程已经结束了,从你目前的状态来看,你无 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恢复正常。王树以为谢东娜在开玩笑,是在暗指那个疯 狂的夜晚。他走到谢东娜身边,把手搭在谢东娜的肩上,摸着谢东娜发凉的尖下 巴和柔顺的头发说,丫头,我会是一个好男人。谢东娜把王树的手拿下来,严肃 地说,王树,我想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谢东娜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不 象在开玩笑。说完,她递给王树厚厚一叠资料,王树翻了翻,是他的病象分析。 让他意外的是里面还有他的生活的种种细节,包括他的妻子。看到那叠资料,王 树的脑子有些短路,难道他真的是一个病人,他什么时候给她讲起过这些?难道 他所有的感觉,包括所作所为都是一个梦?   时间是有力的,而且很快就过去了,王树再也没有见过谢东娜,他去过那栋 小楼和谢东娜的住处,但是很奇怪,他再也找不到她了。谢东娜象一个影子一样, 避开阳光,彻底地消失了。就在王树慢慢放下谢东娜时,他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一 则消息,北方某个城市,一个年轻的心理医生向警察自首,多年前,她杀死了他 负心的男友,并且将他肢解。报纸披露,这名心理医生谢某,三十三岁,女性, 毕业于北方大学心理系,她杀死男友的日期是十月十四日。王树拿着报纸的手微 微发抖,他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惊人的巧合。   他的睡眠再也不可能好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