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黑色小鸡   作者:马拉   1   吴天民今晚要值班,天色不太好。空气异常的阴沉,一朵朵黑色的云堆积着, 让天空显得沉重,象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雨是不会下的,连续几天了,天气一 直这样,压抑,皮肤粘滑,多余的油脂捆绑着身体。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吴 天民边走边想。他皱着眉头,不苟言笑。作为一名警察,他一直都是这样,时刻 保持着警惕,他和这个社会之间是一种紧张而矛盾的关系。有人抢劫,有人杀人, 有人自杀,有人跳河……种种,都和他有关系,他本能的排斥这种关系,让人觉 得不健康的关系。   进公安局大门时,门卫冲他笑了笑,吴天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进了 办公室,吴天民揉了揉额头,试图让自己轻松起来。他给自己冲了杯茶,是上好 的普洱,他喝不得绿茶。少喝一点还没事,喝多一点胃疼。在办公桌边坐了一会, 吴天民翻出一份案卷,想从中发现一点什么。但他发现他的精神始终无法集中起 来,眼光在纸面上扫来扫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合上案卷,咬了咬牙对自 己说:“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什么事情,吴天民说不清楚,他只是感 觉到一定要发生。作为一个有着六年警龄的老警察,吴天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 义者,但这并不说明,他一点不重视自己的预感,或者说直觉。相反,他更加相 信这种直觉。   两年前,附近镇上的工业区里,连续发生了五起强奸案,犯罪分子手法很干 净,没留下任何一点破绽,受害人没受到除强奸外的其他伤害,当然也不能提供 任何有利于破案的线索。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工业区附近人心惶惶, 妇女一到天黑都不敢出门。为了这个案子,市里成立了专案组。十几号人,忙活 了一个多月,一点进展也没有。就在专案组一筹莫展时,吴天民突然很肯定地对 专案组说,重点排查工业区周边几间学校里45岁左右的离异教师。他说得那么肯 定,仿佛他已经知道了是谁一样。当时的专案组组长,现在的公安局长瞪着眼睛 说:“你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你谈谈你的想法?”吴天民的手脚很不自然,他 说出来的话让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感觉的。”整个专案组的人都笑了,吴天民 的脸很热。局长拍了拍吴天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吴,你的心情我理解, 我和你一样,我也想早点破案,给全市人民一个交代。但我们是警察,我们相信 推理和证据,直觉有时候是有用的,但绝不能代替推理和证据。破案不是编故事, 不能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人命关天。”   讨论了半天,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样的局面让人非常沮丧。会议结束时, 吴天民冲了上去,拉住局长语气坚决地说,局长,我相信我的直觉,你给我两个 人就行了。吴天民说话的时候非常认真,表情凝重。局长想了想说,吴天民,我 可以给你两个人,但这没用。空气很重,带着血腥味。局长转过身,往外走,吴 天民的心紧缩起来,象是真相离他越来越远。快出门时,局长突然扭过头说,吴 天民,我给你两个人,三天时间。结果,没到三天,案子破了。案犯四十三岁, 离异体育教师,秃顶。破案后,局长私下里对吴天民说,吴天民,我相信你是有 你的推理的,你不愿意说出来,我不逼你,但你千万要记得,做警察,仅仅依靠 直觉是不行的,多少人命就是让警察自负的直觉给糟蹋了。   局长的话,吴天民当然记得,但他确实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晚上八点,吴天民到公安局门口吃了个盒饭。回到办公室,他眯了一会眼睛。 每隔四天,要值一次班,这已经成为习惯了。没事的时候,还可以睡个囫囵觉, 要是有事,那谁也睡不成,哪怕你已经在家里躺在床上了。大约凌晨一点,吴天 民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一个急切的声音传过来:“吴队,张桥煤矿发生了杀人 案……”吴天民关掉手机,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它终于来了。   坐上车,吴天民看了看表问张一横,几点钟的事情?张一横说,大概十一点 左右吧,具体还不清楚。   为了什么事情?   也不太清楚,张一横皱了一下眉头说,听说嫌犯是个女的,可能是因为感情 纠纷吧。   感情纠纷,感情纠纷,两条人命啦,吴天民说,嫌犯怎么样?   被当地派出所的同志控制起来了,她好象根本就没想跑。   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吴天民说,你等着吧,有你折腾的。   车窗外很黑。车子从城区开出后,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马路显得空旷荒凉。 张一横本来想打警笛,吴天民说,算了吧,路上鬼都没一个,你开警笛干吗呢? 半夜三更的别吵得人睡不着觉。   张桥煤矿吴天民是很熟悉的,他读书的中学离张桥煤矿不远。实际上,他们 在同一个镇上。但在当时,张桥煤矿和地方很不一样。张桥煤矿是国营的,吴天 民那帮小兔崽子口口声声说的“煤狗子”都是国家工人,吃的是国家的饭。当时 张桥煤矿很大,有自己的小学,食堂,工厂区,完全是一个独立的社会。煤矿里 男人多,女人基本都是家属,那些找不到媳妇的“煤狗子”经常跟村子里的姑娘 搞对象。那会,村里都穷,娱乐少,只有张桥煤矿每个礼拜六都放电影。村里的 大姑娘一见放电影,魂都没有了。平时脏里吧唧的“煤狗子”,去澡堂里泡个澡, 收拾收拾,人模人样的。见到落单的姑娘,就大着胆子勾搭。一来二去,意思就 有了。等火候差不多了,拎着肉啊,鱼的,就上门求亲了。   煤矿里危险,经常死人,村里的人都知道。除开实在穷得不行的,干啥都不 愿意去挖煤。让人家嫁姑娘,难。没想到那些煤狗子却有办法,哄得姑娘死心塌 地的,有些还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不嫁也得嫁了。有些就骗村里人说,煤矿 有规定,凡是新进去的工人都要挖煤,挖上几年,就可以调到地面上来,去看矿 灯房,好的还能去坐办公室。其实,大家都晓得,办公室哪是那么好坐的?矿灯 房又能安排几个人?再说了,搞煤矿的都晓得,看矿灯房的都是基层领导家属。 话归这么说,真到办事的时候,也没人较真,嫁就嫁吧,反正谁都得死,那是早 晚的事。再说了,矿上死了的还有补贴,家属还给安排工作。   后来,张桥煤矿就不行了,盗采得太厉害了。围着张桥煤矿的全是小煤窑, 小煤窑象一只只黑色的手,把张桥煤矿藏在地底下的家底给掏空了。本来张桥煤 矿是计划开采六十年的,结果开采了四十年出头,就开不下去了。用他们的话说, 再采下去,那么大的摊子,要亏本。也就三五年时间,那么大的一个煤矿,说消 失就消失了。工人走后,张桥煤矿一片死寂,走在里面让人害怕。后来听人说, 不少捡破烂的住进去了。张桥煤矿整体搬迁后,小煤窑越发的兴旺起来,国家开 矿亏本,他们开赚。为什么?摊子小,成本低。   车过张桥煤矿时,吴天民摇下车窗,朝外看了几眼。空气很清新,闻不到一 点煤渣的味道。山上传来松木的香味,还有隐约的松涛声。风并不大,由于安静, 细小的声音被无数倍放大。吴天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车在几栋矮平房前面停了下来。平房前面的空地上,挂了一盏很大的电灯, 用一根竹竿挑着,灯很大,发着空旷的白光,很刺眼,却并不明亮,地上停着几 辆警用摩托车。见吴天民他们下车,围在平房前面的一群人“轰”的一下散开了, 人群迅速的让出一条道来。吴天民走进平房,一眼就看见了被杀的男人。吴天民 脑子象电脑一样迅速运转起来,男,四十出头,体重六十七公斤左右,身高约 173公分。吴天民走近尸体,看了看,身上有五处淤伤,头部破裂,显然是钝器 猛击所致。另一个躺在床上,神态很安详,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另一边,张 一横已经和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做好了移交工作。嫌犯很瘦,吴天民看了一眼,指 着死者的尸体,尽量温和地说:“人是你杀的?”   嫌犯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双手缩在胸前,嘴巴微张,眼里满是恐惧。   吴天民走过去,又问到:“人是你杀的?”   还是没有回答。   吴天民朝四周看了看,对张一横说,找几个证人,做好笔录,带回去。   回到局里,局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脸色很不好。按照省里的规定,命案必 破。现在已经不是破案不破案的问题,而是人死了,凶杀案的数量上升了。吴天 民给局长点了根烟说,局长,这个案子我来跟。局长点了点头说,好。停顿了一 会,又说,案情我听说了,情节清晰,尽快结案。吴天民咬了一下烟嘴说,好。   2   张小静十五岁退学出来闯社会,那时候,她还不能称为女人,只能算是女孩。 初三上学期,学圆,有一个简单的定律,等弧对等角。对初三学生来说,这是一 个不能再简单的定律,张小静却始终想不明白,等弧如何就一定对等角了?   她退学与等弧对等角有关系。   初三的夏天,明亮而躁热。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张小静早早就开始了发育。 她的身材已经明显的显露出诱人的特征。她的身体比她的大脑觉醒的早,或者说, 她的身体意识早早就被唤醒。十一岁那年月经来潮,到初二她的月经已经非常正 常,乳房呈现出圆润的轮廓。她开始关心周围的男生,她的爱情是在她十四岁的 时候来的,也就是初二。   她还记得当天的情景,她穿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偶尔有风从裙子底下吹过, 让她觉得清凉而舒适,裙摆擦着她的大腿,仿佛羞怯。那是在上数学课,她坐在 最后一排涂指甲油。数学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时,她的神情是诧异的,她没想 到数学老师会点到她。指甲油涂了一半,拉出一个丑陋的口子。旁边的同学拉了 拉她说,张小静,老师点你回答问题。   她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茫然地望着黑板。数学老师的脸在她的眼里显得很 模糊,不怀好意。她能看到那张脸,充满得意,揶揄,成分复杂。数学老师走到 她身边,指着黑板说,张小静同学,你回答一下问题,角A是角B的多少倍?张小 静把手藏到衣服底下说,不知道!数学老师笑了起来说,我提示一下,角B是30 度,弧A是弧B的两倍,你说角A是多少度?张小静随口说,80度。教室里发出巨 大的笑声,数学老师似乎很满意的笑了起来,张小静同学,请坐。然后慢慢走到 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说:“同学们,我从来不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但如果 一个人连基本的常识也没有,就是做鸡也会算错帐!”笑声来得更加猛烈,张小 静的脸涨得通红。想都没想,她当着全班的面脱口而出“我操你妈!”说完,扭 头就走出了教室。   张小静没觉得遗憾,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对这帮傻逼老师,她觉得她简直太 客气了,应该冲上去扇他两个耳光才好。就在半年前,就是这个傻逼数学老师, 每个周末求着她要给她补习。她当然知道补习是什么意思,她漂亮,身材好,数 学老师眼里的火焰,她读得明明白白。她不肯去,数学老师太矮了,不是她喜欢 的类型,再说,她有喜欢的人了。后来缠不过,去过一次。整个上午,数学老师 没给她补习过一分钟,忙着做菜,给她讲笑话。吃饱喝足后,数学老师对她说, 睡一会吧,睡好了精神才好。她笑了笑说,我不想睡,你睡吧。数学老师凑到她 身边,离她很近,嘴里混合着大蒜的味道在她脖子边上说,张小静,我发现你是 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生。张小静“哼”了一声,数学老师又说,不对,不是我们 学校,是我们镇上最漂亮的,你身材那么好,皮肤也好。张小静扭过头对数学老 师说,你别绕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数学老师暧昧地笑了笑说,你说我什么意 思?张小静拉起数学老师的手按在自己基本发育成型的乳房上说,你喜欢它们, 对吧?数学老师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大概没想到张小静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可能是由于紧张,他的手在贴在张小静的乳房上,忘记了走动。   从数学老师的房间出来,张小静觉得热。她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她不喜欢这个男人,不愿意和这个男人有任何接触,现在好了,问题已经解决。 从那以后,数学老师就不再搭理张小静。   今天的举动,也许只是一起兴起,他可能根本就没想到后果。对张小静来说, 这只是一个引子,她早就知道她在这个学校呆不下去了,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 事。   离开学校后,张小静唯一惦记的是她的男朋友,学校里最聪明的那个男孩。 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但在那个时候,她的整个身心是他的。她会 永远记得他们的初吻,还有他的手抓住她的乳房的瞬间。那是一些多么美好的日 子啊,没有什么能比初恋更加美好,也没有什么能比和自己喜爱的人亲吻更让人 幸福。这些美好的日子对张小静来说,很短,不到一年,短得就象从来不曾发生 过。然而,那是发生过的,她还记得,他们曾在铁轨上亲吻,他的手抚摩着她的 屁股。那是夏天,她穿的是裙子,他的手一直不敢伸进她的裙子里来。最后,还 是张小静主动把他的手放到了她的屁股上。   他们的爱情,开始得很简单。张小静约了他,他们就去了镇上的山林,一次, 一次。然后他们开始接吻,他们的初吻是那么长,象是一生。他的手第一次伸进 她的内衣时,她感到她的身体完全醒了。象一个女人,她的身体膨胀,湿润,她 抱着他,任由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弋。当他试图解开她的裤子时,她拒绝了,不 是因为害怕,而是她觉得,她应该把它留到结婚的那一天。现在想起来,这是多 么幼稚的想法,她十四岁时就想到要和他结婚。每次接吻完毕,她都会靠在他的 怀里对他说,我现在有一半是你的了,你要对我负责任。他点头。张小静喜欢摸 他柔软的,还没有剃过的胡子。那时,她是真的相信,他会和她过一辈子。这些 话,张小静后来对她男人说过,男人就笑骂到,你这个小荡妇,那么小就学会勾 引男人了。她也笑,她说,我还真想和他干一次,可惜了。   退学后,张小静给她男朋友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最后,她学着隔 壁姐姐的语调说,你这么聪明,将来是要读大学的,我配不上你,我们还是分手 吧。信寄出后,张小静哭了好几天,她觉得她的一生已经完了,又觉得自己非常 伟大,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在家里玩了一年,张小静越发的成熟起来,学会了擦口红,划眼线,跟着比 她大三四岁的隔壁姐姐一起泡舞厅。她喜欢这种日子,真的,自由自在。但她妈 却不让了,她说,你这样会学坏的,会被坏人骗了。她不以为然,世上哪来那么 多坏人?   一天晚上,张小静回到家,正准备回房间睡觉,玩了一天,她累了。她妈突 然喊住她说,小静,别走,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张小静不耐烦地说,有话明天再说,我累了,要睡觉。   她妈一边打着永远打不完的毛衣一边说,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要不了 多长时间。   张小静搬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她发现她爸,其实是他叔叔,也点了根烟,很 严肃的坐在她妈身边。这让她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她猜不到,她也不可能猜 到。她知道的是,她恨她妈。   自从她爸因瓦斯爆炸死后,她对她妈就没有过好脸色。本来,她爸可以不死 的。就在瓦斯爆炸前两个月,矿上已经决定把他调到地面上来。她妈想了想,没 同意。她说,你还是先干干吧,你想吧,孩子慢慢大了,我又没工作,干什么都 要花钱,矿下虽然危险点,但收入高。再说了,矿上几年都没出过事,我们哪有 那么倒霉的?她爸耳朵软,听了她妈的。结果,才两个多月,就出事了,一下子 死了十八个人。她爸的尸体抬出来时,已经变形了,烂得都没完整的肉了。那个 场景,张小静会永远记得,哭得死去活来的矿工家属,忙乱的人群,张着巨大的 嘴巴的煤窑口。那一年,张小静六岁。她当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但不要紧,会有 多事的人慢慢给她补充,直到所有的细节都栩栩如生。她听到的最难受,也最相 信的版本是这样的,她妈其实早就和她叔叔好上了,所以她妈才不肯让她爸回地 面上来。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下井三班倒,经常要上夜班,她妈好有时间和她叔 叔厮混;另一个是,下井容易死人。有些事情,不由得她不相信,她能肯定的是, 她爸死了不到一年,她妈就和她叔叔结婚了,又过了不到一年,就给她生了一个 弟弟。对她来说,她的生活没有发生变化,唯一变化的是,她爸的死给她妈换了 一个在煤矿办公室拖地的工作。   沉默了一会,她妈放下毛衣,看了她叔叔一眼说:“还是我先说。”喝了口 水,看了张小静一眼说:“小静,你也不小了,老这样在外面混,也不是个办法, 我和你爸都很着急。”   张小静撇了撇嘴,低头玩手指头。   “我们想好了,你要找个事情做,成天这个样子,不但容易学坏,而且万一 名声坏了,以后嫁人都难。”她妈看了看张小静说:“不是我们对你不放心,是 我们对这个社会不放心,你也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有多乱,煤矿眼看也不行了, 我们都觉得你应该找个正经的事做,能不能挣钱不要紧,关键是……”   她妈还没说完,张小静就跳了起来,指着她妈的鼻子叫到:“怎么了?想赶 我走啦?我碍着你们事啦?想让我去给你们挣钱啦?”   她叔叔瞪了张小静一眼说:“小静,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张小静偏过头轻蔑地说,你插什么话?你管得着吗?你跟我什么关系?轮得 到你说我?   她叔叔用手指着张小静正要说什么,她妈把他的手按住说,你让她说,让她 说完!   张小静愣了一下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说完,重重地把自 己扔在椅子上。   张小静,你说,我们安的什么心?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们安的是好心,想让你好好过日子。这一年来,你玩 也玩了,疯也疯了。当初,你不读书,我们劝,你不听,说读不进去,我们依了。 现在,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样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怕对不住你死去的爸。   说完,她妈站起来说,我今天再跟你说几句话。一,我和你叔叔托人给你找 了个工作,镇纺织厂里,纺织厂现在效益好,你去了不吃亏。你别瞧不起,我和 你叔叔不晓得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水,你也应该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办点事 不容易;二,工作我们替你找了,你去不去是你的事情,只要你到时候不说我们 不关心你就行了。   她妈说完这几句话,就进了房间,张小静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天已经 黑了,客厅关了灯,从外面渗进来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罩子里的饭菜,角落里 的柜子。这一切,她都不陌生,她的身体里带着这个房间的气息。她心里明白, 无论她多么的不情愿,哪怕她走得再远,这一切都是没办法否认的。就象一个刚 出生的婴儿,一出生,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比如它的亲人,比如它的身体。她 一点都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这太复杂。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张小静突 然特别想她的男朋友,她想知道,他现在在哪,是不是也在想她?他怕是已经把 她给忘了。张小静的眼泪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张小静对正在做早餐的妈妈说,我决定去纺织厂上班。   他妈沥着锅里的面条说,你想好了?   是的,想好了。张小静坚定地说。   3   终于下雨了,而且来势凶猛,多少天积累在天上的乌云,全部化成了雨水, 决堤似的泻了下来。雨下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两三个小时,已经足够了。走 在街上,来不及排泄的雨水打着旋涡缓缓下流。从看守所审讯室出来,吴天民眼 睛血红血红的,整整一个晚上,吴天民一分钟也没有合眼。他不困,但整个人被 一种烦躁的情绪控制着,让他坐立不安,象一只愤怒的豹子,猎豹,他想跑,却 四肢乏力。他是被一个电话叫出来的。   回到办公室,吴天民给老婆回了个电话,有什么事吗?   没事,老婆在电话里说,你该休息一下了,值了一个晚上的班。   我还好,不用担心我。吴天民说,想了想,接着说,我一会就回来,你做了 早餐没?没做我带一点回来。   老婆说,不用了,你回来就行了,今天星期六。   回到家,女儿还在睡觉。吴天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女儿身边,看着她。这 是一张单纯可爱的脸,她还在睡梦中。从女儿的房间出来,吴天民走到阳台上舒 展了一下筋骨。然后,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老婆坐在沙发 上看书。老婆是市小学的教师,班主任,教语文的。见吴天民洗完澡出来,老婆 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忙了一晚上,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给你熬了点小米粥。吴 天民说,好。   吃粥的时候,老婆在对面看着他,象看着一个来自外星球的人。吴天民被老 婆看得有些不自在,用勺子搅了搅小米粥说,你老盯着我干吗?老婆笑了笑说, 是不是有出了大事了?吴天民说,你怎么知道?看你的眉头就知道了,都挤成一 团了。老婆伸手点了点吴天民的眉心说,你这个人,有什么事藏不住,人家是脸 上显出来,你是眉头上显出来。可能是因为职业习惯,老婆说话的语气象是对一 个小学生。吴天民也笑了起来,原来我这么肤浅,一点心思都藏不住。老婆摸了 一下吴天民的脸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吴天民和他老婆是参加青年联欢活动时候认识的。有组织的同志都知道,所 谓青年联欢活动,实际就是搞对象活动。公安局里男的多,女的少,偶尔有女的, 不是已经有对象了,就是很快被其他单位的男同志追跑了。本来就是僧多粥少, 再加上工作忙,谈恋爱就成了大事。工作归工作,家庭还是要的。领导看了也急, 这后方不稳固,前线军心不稳。所以,局里经常和女同志多的单位搞青年联欢, 比如学校啊,医院啊等等。吴天民此前参加过两次青年联欢,没目标,也没结果。 他不习惯那种场合,一些陌生的男女被安排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各自心怀鬼胎, 让吴天民觉得不舒服。跟老婆的那一次,他也是被队里的领导逼去的。没想到, 反而真的成了。   后来,老婆说起这件事,总是很得意,说你要是不去,我可能就跟了别人了, 那你就要后悔了。老婆说的时候,吴天民就笑,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是真的有。因 为老婆说了,她喜欢警察,参加联欢之前,她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找一个回来。 命运就是这样,他去了,而且老婆正好也选中了他。这是命里注定的东西,就象 有些人可能一辈子碰不着,而有些人无论千里万里,他们最后还是要走到一起。   吃完粥,吴天民对老婆说,我先睡一会,女儿醒了你叫我。   老婆说,好。   等吴天民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从房间出来,吴天民皱了皱眉头, 看了老婆一眼说,你怎么不叫我?   老婆说,我叫了,你睡得太死,叫不醒。   老婆还没有说完,女儿叫了起来说,妈妈骗人!妈妈骗人!妈妈不准我去找 你玩。   吴天民抱起女儿,狠狠地亲了一口说,妞儿,明天想去哪里玩?爸爸带你去!   逗了一会女儿,吴天民对老婆说,我晚上出去一下。   回局里?   不是,我想找张一横出来聊聊。   老婆撅了撅嘴说,你们天天在一块还没聊够啊,休息还要聊?   吴天民摸了摸老婆的脑袋笑嘻嘻地说,男人的事你们女人不明白,尤其是象 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   老婆跳了起来,撒娇似地追着吴天民叫到,吴天民,你说什么,你找打了不 是?   吃过晚饭,哄完女儿上床睡觉。吴天民看了一下表,九点,时间刚好,不早 不晚。吴天民打通电话说,小张,在干吗呢?哦,没事啊?那好。这样吧,出来 坐一下吧。根据地怎么样?我现在出发,等你啊!   到了根据地,张一横还没到,吴天民找了最里面的卡坐,安静一些,能够说 话。根据地是个酒吧,不算很有特色,吴天民喜欢的是这个名字。最里面的卡坐 是吴天民经常坐的。坐下来,抽了根烟,张一横就到了。   叫了酒,先是扯闲话。扯了一会,吴天民对张一横说,情况怎么样?   张一横喝了口酒说,案情很清晰,没什么好说的,故意杀人。   吴天民说,我知道是故意杀人,案情我也清楚。我问你,嫌犯怎么样?   张一横皱了皱眉头说,嫌犯有些特别,刚开始情绪有些失控,后来很冷静, 问讯过程比较轻松。   说完,张一横碰了碰吴天民的杯子说,吴队,我感觉情况不太对。   吴天民扫了张一横一眼说,有什么不对的?   张一横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吴天民看着有些着急说,张一横,有什么话 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吴队,你情绪好象不太对。   是吗?吴天民反问到。   我猜的,张一横喝了口酒说,以前你办案子的时候很冷静,笔录做得很清楚。 这次,你好象不太投入。   张一横往吴天民身边凑了凑,开玩笑似地说,吴队,你是不是认识嫌犯?不 是你相好吧?   吴天民觉得胸口有些闷,象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大概停顿了三秒钟,吴天 民端起酒杯说,张一横,你说对了。他说得很轻,对张一横来说,却不异于一声 炸雷,他放到嘴边的杯子晃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是在张桥煤矿边上长大的吧?吴天民一字一顿地说,我跟你说过, 当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她爸是煤矿上的,我跟她好过一段时间。   张一横的嘴巴张成了“O”字型,过了好一会才说,不会这么巧吧,怎么可 能呢?   吴天民揉了一下脸说,刚开始我也不相信,后来我看清楚了,确实是她,她 的样子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来,轮廓基本没怎么变。   张一横说,那怎么办?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吴天民往沙发上靠了靠说,有些矛盾。   那些矛盾,吴天民很清楚。从理论上讲,吴天民参不参与都没关系,虽然他 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但那毕竟已经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而且那么时候大家 都还小。不过,严格来说,吴天民回避当然是最合适的,他完全可以这样申请。 死者身份早就查明了,是一个矿老板。姓牛,贩煤起家的,后来开起了小煤窑, 有钱,人面也广。如果死者家属知道吴天民和张小静的关系,他们有权利申请重 审,并且对吴天民提出质疑。这对吴天民的前途显然是不利的。现在,吴天民想 的是,他究竟要不要参与。从他的心里讲,他想这个案子由他来跟,这样,他虽 然不能帮到张小静什么,但他可以尽量让过程人性化一些,这样对张小静来说也 算是一种帮助。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清楚。   吴天民看了看张一横说,小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怎么看?   张一横摸了摸脑袋说,吴队,说真的,这事还真有点棘手。望了望吴天民, 张一横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避。   为什么?   我想,如果你真要参与,对你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具体的影响,但这太残忍了。   你指的是对谁太残忍?   对你们!   想了想,张一横说,当然,最后怎么决定是你的事,怎么决定都有道理。   酒桌的空气有些凝重。喝完酒,吴天民没有得到答案。其实,在他出来之前, 他已经猜到,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老婆还没睡,床头灯还开着,老婆穿了一条棉质 的小睡衣,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见吴天民回来,老婆合上书说,洗过脸早点睡 吧。吴天民没有回答老婆,他走到床边,慢慢的跪了下来,伸手抱住老婆,把头 埋在老婆的怀里。老婆摸了摸他的头说,怎么了?有心事,还是喝多了?吴天民 摇了摇头说,没事,我没多,一点也没多。就是觉得特别爱你,特别特别的爱你。 老婆坐了起来,捧着吴天民的头说,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个警察呢,象 个孩子一样,我要是说出去,都没人肯信。老婆亲了亲吴天民的额头说,算了, 别洗了,睡吧。   关了灯,吴天民从后面抱住老婆,吻老婆的肩膀,手从老婆的睡衣底下伸过 去,抓住了老婆的乳房,象是抓住一个大救星。吴天民进入的时候,很用力,他 隐约听到老婆“嗯”了一声,轻微柔弱,可能是有些疼,老婆下体还没有完全湿 润。他已经等不及了,将整个身体压在老婆身上,狠狠地进入老婆的身体,似乎 惟有如此才能表明他此时的渴望是多么强烈,他对老婆的爱是多么强烈。吴天民 觉得这一次做爱就象一生,就象他明天不会再醒来。   4   纺织厂是这样一个地方,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除开修机器的和管理人员,男 的非常少。由于穿着显不出身材的工作服,女人看起来都差不多,象一群没有特 征的企鹅。刚到纺织厂那会,张小静非常的不适应。流水线上的工作僵化、程序, 没有活力,跟她以前的生活相比,相差太远。只有到下班后,才能稍微显出一些 活气。张小静喜欢下班后的纺织厂,穿着工作服的姐妹们象蛾子一样走出厂门。 纺织厂的工作是单调的,无聊的,但她们毕竟都还年轻,多半二十左右,充满活 力,流水线并不能将她们的身体捆住。   如果晚上不上班,张小静偶尔也会和同宿舍的姐妹们去镇上的夜市摊上吃夜 宵。夜宵摊子都很简陋,支着帐篷,象是难民营一样,前面摆着两个锅子,一个 烧烤档。脏水流得到处都是,菜叶象鼻涕一样粘在地上,四周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一到晚上,夜市摊生意就开张了,每个摊子上都是人,摊子之间狭窄的空隙里还 有手里拿着各种玩意的小贩,卖花的小女孩,摆着吉他卖唱的流浪汉穿梭着,一 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种生活,张小静非常熟悉,没进纺织厂之前,她经常这样。 进了纺织厂后,她反而来得少了,原因很简单。她不太喜欢和同宿舍的姐妹一起 出来。你想想,三五个女孩挤在一个小桌子前,吃麻辣烫、臭豆腐,喝啤酒,非 常扎眼,隔壁桌子上的男人明目张胆的发出挑逗的大笑。张小静不喜欢这样,她 觉得这样的举动显得轻浮,没有内涵,就跟妓女和嫖客一样。更让张小静难以忍 受的是同宿舍的几个姐妹却显出很享受的神情,由于有了这些男人的调笑,她们 的举止更加放肆起来,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张小静不止一次地看到周围的姐妹 接受了隔壁青年的邀请,吃完夜宵,跟着这些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男人出去唱歌, 然后整个晚上都不回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才急匆匆的赶回厂子。后来, 张小静知道,她们是收钱的,这让张小静觉得更加恶心,也更不愿意和她们一起 出来,她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   可以这么说吧,在纺织厂张小静是一个异类,她的漂亮是众所周知的,但她 的冷漠也是远近闻名。很多男青年私下里猜测,张小静是个有病的女人,要不她 怎么不喜欢男人呢?纺织厂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女人不值钱。张小静进厂后没两 天,就听到了纺织厂最流行的一个笑话。说是纺织厂的男工在一起打赌,看谁能 花最少的钱,最少的时间把一个女孩搞上床,最后的冠军是这样的,他直接在厂 门口拦住一个女孩请她出去吃夜宵,请了三天后,他就和这个女孩上床了,总成 本二十四块钱。这个笑话是同宿舍的姐妹讲给她听的,她讲的时候简直乐不可支, 张小静却觉得难受。她想她绝对不能成为一个二十四块的女人。   由于这些原因,张小静在纺织厂的头两年过得有些孤僻。过了这两年,她长 大了。偶尔去市里,张小静会到市一中门口看看,没别的目的,她想看看能不能 碰到她初恋的男人,毫无意外,一次也没有碰到。直到某一年夏天,她在一张光 荣榜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回到宿舍,张小静第一次主动把自己喝醉了,醒 来之后,张小静告诉宿舍的姐妹,她要找一个男人了。   张小静要找一个男人的消息风一样在纺织厂传开了。多好的消息啊,纺织厂 最漂亮的女人决定要找一个男人了。所有的男人都觉得机会来了,他们甚至觉得, 这个机会一定是自己的。那段时间,张小静宿舍的姐妹陪她吃了无数顿夜宵,审 阅了一叠一叠的情书。张小静象一只蝴蝶一样穿梭在各种各样的男人之间,车间 主管,保安队队长,机器维修工,简直涉及了纺织厂所有岗位,姐妹们笑话她说, 张小静,把追你的这些男人组织起来,你可以去办一个新的纺织厂了。张小静就 笑,笑得妖娆又心酸。   让张小静觉得离谱的是连副厂长都亲自来约她了。饭桌上副厂长说,只要张 小静愿意跟他,他马上跟老婆离婚,并且承诺,张小静和他结婚后,他就把张小 静调到厂办,坐办公室,不用再在流水线辛苦了。副厂长很瘦,有一双很长的脚 杆,他不停的搓着双手说,张小静,你进厂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但你知道, 我是一个有深度的男人,不可能象厂里那些小混混一样不管不顾的,我要注意影 响。张小静就笑,笑得副厂长有些不知所措。他眼里的火焰让张小静想起了她初 中的数学老师,只是,副厂长比数学老师更加直接,在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 张小静摸了一下副厂长的脸说,那你老婆怎么办?副厂长激动地说,那个黄脸婆, 我早就不想要她了,一个泼妇。说完,副厂长还指着脸上的一条划痕说,你看, 这就是那婆娘抓的,你说,这个母老虎我还能要她吗?张小静说,不能。副厂长 说,就是,我坚决要和她离婚,和你结婚。张小静架起腿说,我可没说要和你结 婚。副厂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小静,难以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张 小静说,你老婆为什么抓你,是不是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厂长连连摆手说,怎么 可能呢?你到厂里去访一访,整个厂子都晓得我是最不近女色的,生活作风非常 正派。副厂长说完,张小静响亮的笑了起来说,那你又来找我?副厂长说,那不 一样,我找你是追求我的爱情和幸福。张小静望了望副厂长说,就算你说的是真 的吧,可是我也会老,也可能会抓你,那时候你就会说我是黄脸婆、母老虎了, 你会重新找个年轻的女人,然后把我甩了。副厂长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怎 么可能呢?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还那么温柔的。张小静说,那你离婚了再来 找我。副厂长有些为难的搓了搓手说,这个,这个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你知道, 办离婚不容易,我还要注意影响。不过,我们可以先在一起生活,离婚的事情慢 办。张小静喝了口水,副厂长那张干瘦的脸在张小静的眼里越来越丑,她嘴里又 蹦出了四年前对数学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操你妈!”骂完,甩下目瞪口呆的副厂 长就走了。   除开副厂长,厂子里还有好几个结了婚的男人对张小静说,是张小静鼓起了 他们追求幸福的勇气,他们决定抛弃已有的一切,和张小静重新开始。其中,还 有一个秃顶。张小静想起来就想笑,难道我张小静是这么随便的人么?同时又觉 得心酸,她是可怜这些男人。   过了几个月,张小静一个目标都没有,她觉得这些男人都心怀鬼胎,图的是 她这身漂亮的白肉。她对姐妹们说起她的想法时,姐妹们都笑了,一个还走过来 摸着张小静的额头说,小静,你没发烧吧?没发烧怎么说胡话呢?这年月,男人 都是这样,就跟公狗一样,除了长了根鸡巴,会发情,他们还懂个屁!张小静摇 了摇头说,一定还有爱情。张小静的话差点让宿舍的姐妹们笑岔了气,她们说, 张小静,你不是吧?还爱情呢,人家不欺负你已经算好的了。说完,劝张小静说, 小静,象我们这些没文化的女人,趁着年轻能挣一点是一点,有些事情没必要较 真的。张小静还是摇了摇头说,一定还有爱情。   看了一连串的男人,张小静都没选上,流言蜚语却出来了。那些请张小静她 们吃过夜宵,却连手都没拉过一次的男人们都跳出来说,张小静其实是个骗子, 她利用她的姿色骗吃骗喝,她是个小婊子!还有人说,张小静其实是个同性恋, 你们谁见过张小静喜欢过男人?没人见过吧?她这样子是故意用来掩人耳目的! 各种流言接二连三的传到张小静的耳朵里,张小静只是淡淡一笑,她根本就不想 理这些委琐的男人。   又过了一个月,张小静要找男人的风波慢慢平息了,张小静自己也渐渐忘记 了这事。一天下班,张小静被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年轻人骑着漂亮的摩托车。他 拦住张小静说,你叫张小静吧?张小静点了点头说,是的,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年轻人笑了笑说,我叫张扬,你很快会认识我的,因为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张小静笑了起来说,你凭什么?张扬一脸坏笑地说,因为你是张小静,我是张扬, 所以你是我的人。张小静转身准备走,自她说要找一个男人以来,这样的男人她 见得多了。张扬却一点也不生气,慢慢地骑着摩托车跟在张小静后面,不缓不急。 跟了一会,张小静沉不住气了,板着脸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张扬认真地说,我 没想怎么样,我想认识你。张小静说,那你已经认识了。张扬招了招手说,这还 不够,,你先上车。张小静朝四周看了看,正是下班时间,人很多,她不想在厂 门口跟张扬继续纠缠下去。想了想,咬了咬牙说,好,我跟你上车。张扬得意的 笑了。   张扬的车开得很快,路边的树木迅速的后退,摩托车象一条水蛇切开路面。 张小静在后面大声地叫着,你想带我去哪儿?张扬扭过头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张小静本来以为张扬会带她去吃饭的,在她的印象中,男人追求女人似乎只有这 一种手段,吃饭吃饭,吃饭吃饭,吃着吃着,慢慢就哄到床上去了,然后连吃饭 也可以省略了。   摩托车开出了镇子,到了一片树林边上,张扬把车停了下来,领着张小静走 到半山坡的草坪上说,张小静,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张小静愣了愣说,诗?我 不懂诗。张扬说,你不用懂,你听就行了。张小静说,好。张扬让张小静坐在草 地上,然后站在她面前,很认真的清了清嗓子说,张小静,我可开始朗诵了哈。 张小静笑了笑,点了点头说,好。张扬说,你不能笑,你一笑,我就朗诵不下去 了。张小静说,我不笑。张扬说,你保证。张小静举起手说,我保证。   张扬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朗诵。   象熊猫一样   我们相信爱情很难   肉欲如灵魂附体   尘世浩淼   那些欢乐的时刻   我们从不在一起   也就无从远离   多么奇妙的生活啊   只有悲伤   能将我们唤醒   象两只蝙蝠   星空属于我们   静默的树林   闪烁的河流,属于我们   我们的欢乐,我们   少之又少的欢乐啊   谨小慎微,如同裸体的女人   她在黑暗中   ——在黑暗中   张扬朗诵的声调低沉,忧郁。随着张扬的朗诵,张小静的胸部急剧的起伏, 她不能完全明白张扬想说一些什么,但她觉得她完全理解了张扬的意思,那种感 觉跟她的感觉是一样。等张扬朗诵完,张小静问到,是你写的吗?张扬反问到, 你觉得呢?张小静说,写得真好。张扬笑了起来说,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会经 常写诗给你。张小静朝四周看了看,树林静默,河流闪烁,这日子真是美好啊!   张扬没有请张小静吃饭,直接把她送回了纺织厂,他说他要上夜班。张小静 点了点头,用力的。张扬说,张小静,过几天我还来找你。张小静又点了点头, 更加用力的。回到宿舍,张小静的脸是红的,她能明显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同宿 舍的姐妹看着张小静的神情让张小静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啦,怎么啦?这样看 着我!”张小静叫了起来。宿舍的姐妹互相看了一眼,大声的整齐地说:“我们 都看见啦!”张小静的脸更红了,这些脸上的红烫让她相信爱情是存在的。   后来,张扬又来过几次。和别人不一样,他并不经常带着张小静出去吃饭, 但他能哄着张小静,带她去一些平时没有去过的地方,和她一起去钓鱼,愿意花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和她讨论纺织厂为什么女人这么多。是的,他们在一起说的很 多话都很无稽、不着边际,做的很多事在别人看来也毫无意义,但哪个谈恋爱的 人不是这样?张小静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幸福,很甜。她开始盼望着和张扬在一起, 和他在一起,让张小静觉得生活很轻松,爱情也近在咫尺。他们会接吻,很有分 寸的爱抚。现在的张小静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知道,做女人,有些事情必须 含蓄一些,这样对男人来说具有更大的诱惑力,再且,一个只顾满足自己的需要、 不懂得尊重女人的男人就算失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张扬在这些方面做得都很好,很有分寸,她喜欢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安全、 满足。张小静想,这次是真正的在恋爱了。在潜意识里,张小静把张扬和她初恋 男友作过对比,张扬成熟、健壮,这些都是初恋男友不能比的。但这也是不能比 的,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张小静已经四年没见过前男友了,她想不出来他现在长 成了什么样子,应该高大了,胡子发硬。这些,和她都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只 有张扬,张扬才是她的。是的,张扬无钱无权,几乎什么都没有,但这没关系, 他们都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这意味着还有大把机会在等他们。更重要的是 这个人,她喜欢,有什么理由能比这个理由更加有力?   接下来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张小静一过完二十岁生日就跟张扬结婚了。张 小静她妈是反对的,因为她已经知道张扬是张桥煤矿的工人了,采矿专业的,在 井下。张小静跟她妈发生了激烈的争持,她告诉她妈张扬是大专生,他现在在井 下是暂时的,他很快就会调到地面上来,会去坐办公室。她妈还是不愿意,她说, 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调他上来?说完,她妈哭了,抹着眼泪对她说,小静,你就听 妈这一次,你想想你爸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和我一样命苦。你找谁我都不反对, 就是不要找下井的矿工。   张小静固执地撅着嘴,一连三天,水米不进。最后,她妈妥协了,她对张小 静说,小静,只要你愿意我也不说什么了,人总是有个命的,希望你的命比我的 好。出嫁那天,张小静她妈哭得很厉害,比张小静她爸死的那天还要厉害。   5   一连几天,吴天民的心情都非常不好,他觉得难受。审讯的时候,看到张小 静的脸,吴天民觉得心疼,那是一张曾经多么美丽的脸,任性、单纯。他想张小 静应该也认出他来了,但肯定没想到他们会在看守所见面。审讯的过程很顺利, 超出想象的顺利,张小静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如果换在以前,吴天民会觉得非 常兴奋,不用跟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这次,他高兴不起来。张小静看着他的眼 神是淡然的,仿佛吴天民是一个陌生人。但吴天民知道,张小静的内心在进行着 剧烈的斗争,没一个人面对生死的时候能够如此淡然。   三年前,他审讯过一个穷凶恶极的杀人犯,手里握着四条人命,其中两个是 未成年的小女孩,她们死之前遭受过性侵犯。在审讯的过程中,吴天民看着那张 暴戾的脸有着说不出的厌恶,非常想狠狠的抽他几个耳光。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 人,当吴天民告诉他,他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时,吴天民看到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 潜伏着恐惧。在枪毙这个犯人之前,吴天民特地去了刑场,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 的连死都不怕。当犯人押出来时,吴天民和他对了一下眼神,黯淡,毫无光彩, 杀气荡然无存。行刑前,他看到犯人的腿在剧烈的抖动,几乎站立不稳,然后, 他看到犯人的裤子湿了,黄色的尿液顺着裤子滴下来,非常的丑陋。吴天民的眉 头皱了起来。   张小静可能在试图回避什么,或者说她在尽最大的努力刻意的隐藏着什么。 吴天民想起了张一横说过的话,如果你参与的话,对双方都太残忍。现在,他承 认事实确实如此。审讯的过程中,吴天民的心始终无法平定下来,他脑子里想的 只有一件事,张小静可能会死。张一横明显看出了吴天民的心思,他审讯的语气 尽可能的亲切一些,语调也尽可能的轻一些。由于这样,吴天民的心里更不好受, 他们在刻意的制造一些东西。这对张小静来说,可能更加残忍。但他别无选择。   整理完笔录。吴天民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他觉得他应该做一点什么了。   上次和张一横在根据地喝完酒回家,吴天民想起了一些事情。第二天,也就 是星期天,陪女儿从公园回来,老婆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晚上是他和女儿在 家,和女儿吃完饭,打开电视。吴天民进了书房。翻箱倒柜,他要找一些东西。 书房堆得太乱了,很多陈年的资料都捆了起来,要找非常的不容易。老婆大概十 点回来,在十点之前,吴天民必须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胡乱翻了一个小时,吴天 民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是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吴天民弹了弹上面的灰, 慢慢打开。日子倒了回来。牛皮纸信封里装着四封信,信封上的字很丑,吴天民 保存得很好。他拿出信,一封一封的读了起来。是张小静退学后写给他的,那些 热情的、充满少女情怀的信,稚嫩,真实。第一封信张小静说,她很想他,每天 晚上都在想他,想着想着就会流下眼泪来。她说她很怕,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她 说,她一点也不后悔退学,只是一想起不能天天见到他了,就觉得很失落。第二 封信张小静说,她现在每天在家里都无所事事,叔叔和妈妈的事让她觉得很恶心, 她不喜欢呆在家里。她想他,如果周末有空,她想约他一起去镇上玩。第三封信 里张小静说隔壁的姐姐告诉她,如果喜欢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跟自己差距太大 的话,那么这样的感情是靠不住的,这让她有些害怕。她还说,她正在想办法弄 一点钱,吴天民中考的时候要考英语听力,如果有一个单放机对提高他的英语听 力会有帮助。第四封信里张小静提出分手,张小静说他以后是要读大学的,她配 不上他,只希望吴天民以后能够记得她。信的末尾,张小静郑重地说,吴天民是 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以后她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过了这么多年, 再看这些信,吴天民的感受很复杂,甚至非常痛恨自己。他能够想起自己当时装 腔作势,自作清高的样子。   张小静寄给他的那些信,他一封不少的收到了。开始,他一封也没有回。是 的,吴天民是喜欢张小静的,但这种喜欢带有明显的虚荣。那时,他还小,张小 静漂亮,成熟,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让他非常骄傲。同时,他也非常难堪。张小 静的成绩实在太糟糕了。在张小静退学前的最后一课,当张小静说出80度时,吴 天民的脸烫得厉害,他觉得张小静丢尽了他的脸。而且,张小静有些方面也让他 不满意,比如张小静总是喜欢擦太多的香水,带着浓郁而恶俗的香味,同学中还 流传说她和数学老师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有时候,吴天民想,如果张小静和班 上那个瘦瘦的学习委员一样聪明就好了。   张小静的前三封信,吴天民看完就藏了起来,他甚至不想让人知道,张小静 还在惦记着他。收到张小静第四封信时,吴天民有一种放松的感觉,他提笔给张 小静回了一封信,具体写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大意是我们都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现在说一生,还太早。信写完,吴天民才想起来,他不知道张小静的地址,于是 就在信封上含糊地写上“张桥煤矿 张小静 收”。寄完信,吴天民心里的一块石 头终于落地了。现在想起来,吴天民觉得非常羞愧,他在那么小的年龄,已经学 得那么虚伪,远远不如张小静真实。这些信,有很多机会可以处理掉,比如撕毁, 或者扔掉,但吴天民一直没有。他想,就这么着吧。后来结婚了,他完全忘记了 这件事情,只是处于念旧,随手把读书时的一些资料放了起来。如果不是出了这 件事情,吴天民想,他也许永远不会去翻动它。   看完这些信,吴天民的眼睛有些酸,想落泪。他想他一定要为张小静做点什 么。   接下来几天,吴天民一直很忙。他跟局长申请说,想补充侦察。局长看了看 吴天民说,小吴,这个案子没什么好调查的了,事实很清楚。吴天民点了点头说, 局长,我知道事实很清楚,可是我想如果补充一些侦察,可能会更好,我们这样 做也是为人民负责,不管怎么说,这牵涉到两条人命。局长点上一根烟,抽了两 口说,小吴,我希望你能摆正心态,不要被感情或者别的东西所迷惑,作为一个 人民警察,我们最重要的是理性、客观,不能带着感情色彩办案。如果警察不理 性,给社会带来的负面效果将是非常可怕的。沉默了一会,局长从烟盒里抽出一 根烟,扔给吴天民说,小吴,不瞒你说,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之所以没有 及时阻止你,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也相信你能处理和工作和情感之间的关系。事 实上,你也做得很好。我希望最后的时刻,你能保持清醒。吴天民点上烟,缓缓 地说,局长,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局长叹了口气说,小吴,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但我 们是警察!吴天民还想说点什么,局长摆了摆手说,好了,这个事情我们不谈了, 从今天起你退出这个案子,由张一横负责。想了想,吴天民说,局长,如果这样, 我想请两天假,累了,想休息一下。局长想了一会说,也好,我放你两天假。用 手指了指吴天民,局长说,但你千万不要跟我耍什么花招,如果你耍什么花招, 最终损害的是你的政治前途,你要对你个人,对局里负责。吴天民站起来,点了 点头说,我知道。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吴天民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局里安排出差。说完,直 接去了张桥煤矿。在张桥煤矿的两天,吴天民没找到任何有利于张小静的证据, 实际上,也不可能找到,案情太简单了。但吴天民却知道了很多他平时不知道的 事情,比如张小静这几年的生活。煤矿里认识张小静的人都说,这个孩子,苦啊! 回来的路上,吴天民的心情很沉重,听到的话象一枚枚的锥子,狠狠地扎在他的 心上。   从张桥煤矿回来,一进家门,吴天民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老婆坐在沙发 上发呆,电视里正在播着韩剧,老婆的眼神却是迷离的,要在平时,老婆一定是 聚精会神的,和别的家庭主妇一样,老婆没有特别的爱好,除开看韩剧,偶尔上 街买回一大堆用不上的打折货,发发小脾气,撒撒娇。平时见吴天民回来,老婆 总是神采飞扬的,这次不是,那么,肯定是有情况了。   吴天民轻手轻脚地换了鞋子,凑到老婆身边,搂住老婆的肩膀说,老婆怎么 了?是不是妞儿不乖?老婆转过脸去,鼻子抽了抽,象是刚才哭过。吴天民有些 着急,扭过老婆的脸说,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啊!老婆还是没说话。吴 天民有些心虚地站了起来说,我累了,先去洗个澡。等吴天民洗完澡出来,老婆 盯着吴天民的眼睛说,吴天民,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两天去哪了?吴天民被老婆 盯得有些紧张,嘴里却还是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局里安排出差,你都知道, 干我们这行的经常有任务。老婆抹了抹眼说,吴天民,到现在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吴天民有些烦躁地说,我怎么没说实话?我都告诉你了!老婆揉了揉鼻子说,到 现在你还不承认,你们局长都给我打电话了。吴天民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快 镇定下来,走到老婆身边,把手放在老婆肩膀上,没料到老婆却毫不客气的把他 的手掀了下来,吴天民蹲下来,笑嘻嘻地说,傻瓜,局长是怕你担心,所以跟你 说一下,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老婆扯了张纸巾,擦了擦鼻子,认真而 严肃地看着吴天民说,吴天民,你别骗我了,我去问过张一横了,我什么都知道 了。老婆的话让吴天民怔了怔,还没等吴天民反应过来,老婆从茶几上拿起四封 信说,吴天民,难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大概沉默了十秒钟,吴天民用力压了压大腿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准 备瞒你,是的,这两天我没出差,我去了张桥煤矿。   老婆转过脸,正对着吴天民担心地说,吴天民,你怎么不明白呢?你去不去 张桥煤矿我不关心,你平时去哪里我有管过你吗?但这次不一样,你知不知道, 这件事很可能会把你卷进去。你进公安局这么多年,熬到今天你容易吗?再说了, 为了一个杀人犯,你这样做值得吗?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妞妞?   不,不一样。吴天民脸上的表情痛苦地说。   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多少年前你跟她好过?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知道, 你是可以回避的。你为什么不回避呢?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吴天民也在想这个问题。从理智上分析,他知道他 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无用功。无论如何,事实不会改变。但吴天民知道,这件事 情他必须去做,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至于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一个机会,又有 什么意义,吴天民没有去想。   吴天民握住老婆的手说,老婆,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对妞妞是什么感情。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可能是为了良心上的平衡吧。   老婆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说,你良心上有什么不平衡的呢?你们实际上什 么都没做,当时你们都那么小,她退学跟你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的,也许是这样。吴天民点了点头说,有些事情说不明白的,你知道,特 别是感觉上的事情。老婆看着吴天民,脸上的表情是失望的,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说,吴天民是一个固执的人,一旦他决定的事情,别人很 难改变他,就算他表面上答应你了,实际上,背地里他可能依然按着他的想法去 做。   晚上,老婆睡觉的时候背对着他。吴天民伸手搂住老婆的腰,带着愧疚吻老 婆的脖子。当他的手伸向老婆的乳房时,老婆把身子挪开了,吴天民又凑了过去, 老婆又挪了挪。试探了几次后,吴天民转过身,面朝天花板躺了下来。他心里对 自己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回到局里,吴天民找到张一横。吴天民的脸色可能不大好,张一横的表情有 些紧张。见到张一横,吴天民没有提张一横给他老婆通风报信的事,只是淡淡地 问到,案子进度怎么样了?张一横说,马上要转到检察院那里,如果没有意外, 应该很快就会到法院那里。吴天民皱了皱眉头说,估计要多长时间?张一横说, 这个不好说,你知道的。吴天民拍了拍脑袋说,糊涂了,真是糊涂了。然后,看 了看张一横说,你认不认识比较好的律师?张一横惊讶地看了吴天民一眼说,吴 队,你不是?吴天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想给她找一个律师,最好的律师。张 一横揉了揉太阳穴说,最好的我就不知道,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在律师行,下班我 约他出来一下。   吴天民在刑侦支队呆了六年,这个时间不算太长,作为地区最年轻的刑侦支 队副队长,他办案的经验是没得说的。对各种法律条文,了如指掌。律师这个行 当他也是知道的,并不是一个律师可以办所有的案子,就跟警察一样,有的适合 刑侦,有的适合经侦,有的可能更适合做片警或者交警。他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对 刑事案件有丰富经验的律师,尽管他自己了解法律条文,但理智告诉他,律师更 加专业,这个时代,必须相信专业,否则就会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但遗憾的是, 约了几个律师,了解了张小静的情况后,他们都不愿意接这个案子,太棘手了。 首先,事实清楚,对律师来说发挥的空间太小了,再且,张小静和矿老板的力量 对比太悬殊了,谁都知道现在办一个案子,有时候不仅仅是谁有道理的问题,人 际、财力都会发挥微妙的作用。费了一大番周折,吴天民才给张小静找了一个律 师。律师姓赵,吴天民对赵律师说,费用的问题你放心,我一分都不会少给。赵 律师笑了笑说,不是钱的问题,我是被你感动了,愿意帮你这个忙,这年月,象 你这样重感情的人少了。吴天民握着赵律师的手说,谢谢了,真是太谢谢了。   对张小静这个案子,吴天民有最好的打算,死缓,总之,只要人活着,一切 都有希望。他现在所做的是希望能够好一点,再好一点。   对吴天民的所作所为,老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吴天民的态度很冷淡。吴 天民回到家,老婆冷冰冰的给他端饭,洗碗,看电视,哄女儿睡觉,只是不跟吴 天民说话,仿佛吴天民是一个透明人。吴天民虽然难受,但也不好跟老婆说什么。 说什么呢?你能让一个女人怎么样呢?实际上,老婆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不 容易了。老婆是个好面子的女人,人也单纯,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再就闹翻天了。 但这样持续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必须得解决,有些事情必须让老婆知道。   给张小静请好律师后,吴天民对老婆说,我给张小静请了一个律师。老婆不 说话。吴天民接着说,张小静肯定是没有钱的,这个钱由我来出。老婆的嘴角抽 了一下。吴天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我如果不这么做,张小静她这一 辈子都会在我脑子里跑来跑去,让我不得安生。老婆的表情还是很冷漠。吴天民 拉着老婆的手说,如果你去看张小静一眼,我敢保证你就不会象现在这样想了。 这时,老婆开口说话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吴天民,你什么意思?吴天民愣了愣 说,没什么意思,真没什么意思。老婆说,你还要我去看她!你是不是还要我隔 三岔五给她送汤送水啊?老婆的话让吴天民有些生气了,他盯着老婆说,你跟一 个快要死的人叫劲有什么意思?想了想,吴天民说,说真的,我觉得你真该去, 你去了,就会更加珍惜我们现在的生活了,而不是无端的和我怄气。   老婆突然跳了起来,歇斯底里似的尖叫起来,我不去——   6   和张扬结婚后八年,张桥煤矿整体搬迁,说是搬迁,其实和破产差别不大。 煤矿发了通知,要么买断工龄,煤矿补一笔钱,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要么 下岗,每个月领可怜巴巴的一点津贴,指望这点津贴过日子,肯定是不行的。当 然,还有少数人随着煤矿走,转产。转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关键是新厂子 是做冶炼的,根本要不了这么多人,能跟着走的不是有关系,就是领导心目中的 技术骨干。这两种人,张扬都不是。跟张小静商量了一下,张扬决定买断工龄, 拿钱走人。本来张扬还很犹豫,张小静对他说,张扬,我早就不想你在煤矿干了, 你不晓得,每天你下井我都心神不宁,总怕你出什么事。再说,你一个大专生, 又年轻,哪里养不活人,非得守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煤矿过日子?张扬一想,也 对,凭什么他一个大专生得整天在井下跟一帮农民折腾啊?   领了钱,过了两个月,张扬发现不对劲了,已经没什么工作适合他了。张小 静的纺织厂效益也不好,两口子过日子要钱,指望煤矿补的那点钱,坐吃山空, 肯定是不行的。想了想,张扬跟张小静说,小静,我还得找点事情干。张小静望 着张扬。张扬犹豫了一下说,我看,我还得干煤矿。你也晓得,我们这块儿,别 的没有,就煤多,不干煤矿就没别的干了。张小静说,不管你干什么,反正你不 能再下井了,现在我是信了,下井是下去容易,上来就难了。张扬点了点头说, 那是,我也不想下井了,干什么也不干煤狗子了。   也是巧,张扬说这话没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找他的是一个姓牛的矿老 板,叫牛大群。牛大群长得高大,粗壮,脸上的肉说不上横,就是紧,显得有力, 额头上长着一个大大的肉瘤子,发红,象一粒晒干的红枣。牛大群来的时候拎着 一瓶枝江大曲,还有两袋熟菜,是猪头肉和卤牛肉。一见到张扬,牛大群热情的 拉住张扬的手说,你好,你是张扬吧,久仰,久仰了。张扬被牛大群弄得有些莫 名其妙,他愣愣地看着牛大群说,你是?牛大群“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脑袋 说,你看,我这人,就是性急了。是这样的,老朱让我来找你,说你技术好。   张扬有些明白了,老朱是他们主任,跟他关系还不错,本地人。张桥煤矿搬 迁后,老朱没走,到一个小煤矿做了副矿长,帮矿老板开矿。跟他这样的人不少, 国营煤矿的,说到底技术还是好一些,做事也周密,让人放心。这些技术骨干, 在周围的矿老板眼里都是宝,抢着要呢。见张扬明白过来了,牛大群拍了拍带来 的“枝江”,咧着嘴说,怎么,还不让我进屋里坐坐?张扬连忙说,牛矿,看你 说哪里去了,赶紧进来,赶紧进来。   进了屋,开了酒,张扬拿了两个碗把猪头肉和牛肉放下,又从碗柜里拿出没 前天晚上吃完的大半碟花生米说,牛矿,不好意思,到这里没什么招待,还要你 带东西过来。牛大群点了点桌子说,你看,这不是蛮好,你们读书人就是客气, 太客气,跟我们农民大老粗不一样。牛大群说读书人的时候,张扬脸红了一下, 除开他刚考上大学那会,都多少年没人说他是读书人了。是啊,谁愿意说一个井 下的煤狗子是个读书人呢,那不是把读书人的名号糟蹋了么?张扬不好意思地笑 了起来说,牛矿,你笑话了,我算什么读书人,一个挖煤的。牛大群赶紧摆了摆 手说,可不敢这么说,老朱都告诉我了,你是大专生,大学学的就是采矿。你不 是读书人,那谁是读书人?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读书人。你说也是神了,你们 怎么就晓得哪个地方有煤,哪个地方没煤呢?   牛大群的话让张扬感觉很舒服,还没等他开口,牛大群又说,我说张桥煤矿 的那帮领导,就是一帮傻逼,放着大学生不用,这不,倒闭了不是?张扬笑了起 来。牛大群倒了杯酒,端到张扬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很诚恳地端起来说, 小张,我这次来,不用说,你也明白,是请你出山帮我,我那里要的就是你这样 的人才。张扬很爽快的把酒干了,嘴里却说,牛矿,这个事,我们慢慢说。一听 张扬说这话,牛大群急了,说,小张,你可别,我今天来是准备好了,你要是不 肯赏脸,老哥可就跟你耗上了。见牛大群紧张的样子,张扬心里暗自乐了。其实, 从牛大群进来的那一会,张扬一直等着牛大群说这句话,他有什么理由不乐意呢? 当然是非常乐意了,他推辞,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自己抬高一下身价,总不能人 家一开口,你就乐颠颠地答应了吧?   两人喝了半瓶,就开始称兄道弟了。张扬是个藏不住的人,牛大群又会说话, 拍得他很舒服。进张桥煤矿以来,张扬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虽然他知道, 牛大群来找他,是看上了他的技术,但有人欣赏总比没有人欣赏好,不管这人是 个什么人。就在酒桌上,张扬跟牛大群说,牛矿,给你帮忙可以,不过我要提过 条件。牛大群大方地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张扬给牛大群敬了杯酒说,你 让我干什么都行,我就是不下井了。张扬的话逗得牛大群“哈哈”大笑起来,他 笑得那么厉害,似乎肠子都绞在一起了。他揉着肚子说,小小小张,你可真会开 玩笑,我来请请请你,请你下井?缓过劲来,牛大群说,我要找一个下井的,大 把的四川人,我花这么多钱请你下井,那我不是疯了?张扬本来就发红的脸有些 发涨。牛大群吃了块牛肉说,不过,小张,我也把话说在前头,我们搞煤矿的, 完全不下井,那也不可能,我每个月都要下几次井,不下井,我不放心。张扬连 忙点了点头说,那是,那是,牛矿你想多了,我也不是说一天不下,我是说不天 天下。牛大群说,这就对了!   两人干完一瓶酒,都有些晕了,天还没有黑,吃晚饭的时间快到了,牛大群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小张,我,我得回去了。张扬拉住牛大群说,牛矿,你别, 这么急着走干吗,都要吃晚饭了,吃了饭再走,要不人家说我张扬不会做人,都 不晓得留客吃饭。牛大群指着张扬滴着口水说,张张扬,我说了吧,你们读书人 就是客气,不象我们农民大老粗,实在。说罢,扭着身子往外走。张扬连忙跟了 出来,刚到门口,正碰到张小静回来。张扬连忙拉过张小静,指着牛大群说,小 静,来来,这是牛矿。张小静冲牛大群热情地说,牛矿,你这是干吗呀?急着回 去呀。牛大群抬起眼睛,盯着张小静,又看了看张扬说,小张,这是你媳妇?张 扬点了点头。牛大群竖起大拇指说,漂亮,真是漂亮。拍了拍张扬的肩膀说,小 张,你小子有福气,讨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张扬拉住牛大群说,牛矿,你就别 走了,就在这里吃个饭,吃完了要是困,就在这里睡,在兄弟家,你客气啥呀? 牛大群又摇晃了一下说,小张,你太客气了,真是太客气了。你客气得我都不好 意思走了。张扬说,牛矿,那就对了!   重新回到屋,张小静又弄了四个菜,张扬问牛大群,要不要再喝一点?牛大 群说,喝,为啥不喝,冲着你赏脸肯帮我,我也得喝呀,你说是不是?牛大群扭 过头望着张小静说。张小静连忙说,牛矿,看你说到那里去了,应该说是你帮我 们家小张才是。听完这话,牛大群冲张扬说,你媳妇,好,会说话!张扬笑了起 来。又喝了两瓶啤酒,牛大群的眼光从张小静身上扫了两遍说,小静啊,你在纺 织厂待遇怎么样?张小静说,那个破厂子,一个发不了几百块钱,还拖欠几个月。 牛大群敲了敲盘子说,我说弟妹啊,要是你不嫌弃,你也到我矿上,我安排你去 看矿灯房,一个月八百块钱,怎么样?张小静说,那怎么好意思呢!牛大群瞪了 张小静一眼说,怎么不好意思?小张是我请的人才,你去了,他心思才能定下来 嘛!说完,问张扬,小张,你说是不是?张扬望了望张小静,想听她表态。张小 静给牛大群夹了菜说,牛矿,我们今天就不说工作的事,你就管喝酒,吃菜,吃 完了就睡觉。好吧?牛大群咧开嘴笑起来说,好,好,好!   第二天一早,张扬就跟着牛大群去了他的煤矿。煤矿离张桥煤矿不远,站在 山坡上,都可以看得见。牛大群的煤矿也是非法开采的小煤矿,在张桥煤矿四周, 这种小煤矿就象蜂巢一样,把张桥煤矿叮出一个个大窟窿。煤矿四周还有松树林, 盖着两排简陋的房子,门前就是矿井和轨道,运煤的小车子从矿井运上来,象一 张大口不停地倾吐着黑色的垃圾。这些垃圾都是宝,养活镇上不晓得多少人。张 扬有些感慨,以前他最痛恨的就是这些小煤矿了,如果不是这些小煤矿,他还安 稳的在张桥煤矿过着他的小日子。现在,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了。   张扬跟着牛大群到井下看了看,矿井很简陋,为了节省成本,支架都是山上 现砍的松树,树很小,多半都跟张扬胳膊差不多粗。不象张桥煤矿,主支架都是 钢架。张扬看着有些紧张,牛大群大概是看出了张扬的表情,没说什么。等出了 井,牛大群说,小张,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敢说周围的煤矿没几个比我这里 搞得好。我这里都是松树,松树受力情况好,韧性那就更不用说了。张扬笑了笑 说,牛矿,看你说哪里去了。   在矿上转了一天,时间就差不多了。临下班时,牛大群对张扬说,小张,你 回家跟你老婆说说,我这里矿灯房要一个人,她要是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 我就要找别人了。张扬说,好!牛大群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张扬说,牛矿,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好意带到。   回到家,张扬又把牛大群的话说了一遍。张小静撇了撇嘴说,我不去。张扬 说,为什么呀?张小静点了点张扬的额头说,张扬,你是不是傻了?你没看牛大 群昨天看我那样子,恨不得一口把我给吞了。请我看矿灯房,一个月还给八百块 钱,他有那么好心?张扬抱住张小静说,谁让你这么漂亮呢,谁让我老婆这么漂 亮呢!张小静说,你放狗屁!   张小静到底还是没去牛大群的煤矿看矿灯房。   张扬去牛大群的煤矿是做技术的,管勘测和安全,很少下井。勘测已经没什 么可勘测的了,张桥煤矿附近的小煤矿都是围着张桥煤矿的主矿开采。如果说以 前张桥煤矿吃的是大鱼,那么这些小煤矿吃的就是小鱼。张桥煤矿停产后,附近 的小煤矿也不敢随意挖,谁知道张桥煤矿在地下掏出哪些口子,万一挖错了方向, 引起塌方,那可不是好玩的。这些小煤矿请原先张桥煤矿的人搞勘测,其实主要 是搞清楚往哪个方向挖,张扬在牛大群这里主要也是这个作用。当然,另外的作 用也是有的,比如选矿,这些经验张扬还是有一些的。至于安全,张扬就不好说 什么了,小煤矿安全情况普遍不好,他能做的就是在不增加成本的情况下,加强 通风,提高工人的安全意识。要想重新搭支架,这不可能,成本太高了。他在心 里也只能企求不要出什么事,究竟会不会出事,那知道有天知道了。   在牛大群的煤矿干了一年,基本上还算顺心。对张扬,牛大群还是客气的, 张扬来了之后,开了一个新口子,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效益很可观。牛大群高兴, 一高兴,就给张扬涨了工资,他现在每个月已经能拿到两千五百块了,差不多是 张桥煤矿时候的两倍。他很满足,张小静当然也很满意。他们已经说好了,等存 款够两万,他们就养个孩子。结婚九年了,他们该要个孩子了。刚结婚那几年, 他们也想要,张小静不肯,说太年轻了,不想生。到后来,张小静想生了,又不 敢生了,生孩子养孩子都是花钱的事。结婚这几年,两口子都不大会打算,没存 下什么钱。再说,她观念也转变了,晓得养个孩子不比养条狗,她不想让他的孩 子受委屈。   事实表明,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当他们的存款到了两万三千时,张扬被砸断了脊骨。人没死,瘫了。张小静 还记得那天的情形,她的眼皮子跳得厉害,跳得她心神不安。下班回到家,家门 口站着一个人,黑咕隆咚的。张小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接着,她看见那个人 缓慢地站了起来,黑着脸对她说,嫂子,张扬出事了,你跟我去矿上一下。张小 静的身子一下子软了,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赶到矿上时,矿上乱糟糟的, 到处都是人。女人的哭声一片一片的,哭得山风怒号,好象阎王殿。   塌方了,具体的位置还不是十分清楚,但形势不容乐观。作为煤矿子女,张 小静知道塌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吃的,没喝的,空气慢慢变得稀薄。人的那 条命就象空气里的氧气,越来越少,最后消失。牛大群黑着脸,一言不发,指挥 救援的是另外一些人。张小静想起了她父亲当时的情景,和现在如此相似。张小 静坐在地上,人已经麻木了。她就那样坐在那里,象死了一样。她记得她吃了一 些方便面,喝了一些水,还在矿上临时的帐篷里睡了一会。别的,她不记得了。 直到最后,救援人员从里面抬出一具具黑色的尸体。最后抬出来的是张扬,让人 意外的是,他还有一口气。   把张扬从医院抬回家后,张小静去了医院。躺在手术台上,她摸着肚子,眼 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得医生的心都软了。   7   吴天民没有想到的是,他和赵律师一起去看张小静却碰了个软钉子。   进了看守所,见到张小静,吴天民指着赵律师说,张小静,你有什么话可以 对赵律师说,他能帮你。张小静低着头,象没有听到一样。吴天民又说了一遍, 张小静还是没有反应。吴天民和赵律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叫了声,张小静!这次, 张小静的头抬起来了。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吴天民望着张小静说,张小静,你无 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赵律师说。赵律师看了看张小静说,张小静,你好,我是 你的辩护律师。看了吴天民一眼,赵律师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够信任我,这样我 才能帮你。张小静还是没有说话,吴天民有些着急,他站了起来,试图打破这个 僵局。赵律师给吴天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   这一次,他们无功而返。   后来,他和赵律师又去了两次,张小静还是不说话。   回来的路上,赵律师对吴天民说,吴队,非常抱歉,我恐怕帮不了你了。如 果张小静什么都不说,那么,我能做的工作非常有限。而且,你也知道,所有的 证据对张小静都非常不利。想了想,赵律师说,说实话,这个案子基本上没什么 悬念了。吴天民心里一冷,问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赵律师说,你应该问最好 的结果。拍了拍吴天民的肩膀,赵律师说,我想,只怕死缓的希望都非常渺茫。 叹了口气,赵律师说,我想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张小静不想麻烦你,她心已 经死了。   吴天民不甘心。   回到家里,吴天民翻出张小静写给他的信,再一次去了看守所。他对着张小 静念当年张小静写给他的信。念着念着,他听到张小静压抑着的抽泣声了。吴天 民停下来,望着张小静说,小静,你要相信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你,但你 现在一定要听我的话。张小静的头又低了下去。   整个过程,张小静没有说一句话。临到要走的时候,张小静忽然抬起头,对 吴天民笑了笑说,吴天民,谢谢你。她笑得很灿烂,一副雨过天晴的神情。说完, 起身对身边的警察说,我想回去了。望着张小静的背影,吴天民觉得身上发冷, 非常的冷。他已经看出来了,张小静的心真的已经死了,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 义。   吴天民的心情非常不好,就象被人抛弃了一样。晚上约张一横出来喝酒,他 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张一横,张一横说,吴队,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做。 吴天民问,为什么?张一横说,其实你比我都清楚,你所有的努力一点意义都没 有。你想想,如果张小静已经完全把你忘了,你这么做,不值得。反之,如果张 小静还记得你,或者说对你还有感情吧,她不会让你这么做。吴天民摇了摇头说, 张一横,我觉得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张一横说,也许吧,可能是我理解得不够。 吴天民说,每个人做事,都要有良心,我觉得我欠了她。张一横笑了笑说,你欠 了她什么?吴天民说,我也说不清楚。张一横望着吴天民严肃地说,吴队,我就 不明白,你欠她什么了?就算你们谈过恋爱,亲过嘴,上过床,那又怎么样?都 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何况你根本就没把她怎么着。再说,她一生的事情,你管 得了吗?吴天民固执地说,有些事情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张一横举起杯子说, 算了,不说了,喝酒!吴天民碰了碰杯说,喝酒!   那天晚上,吴天民喝醉了。当警察以来,他从来没有喝得这么醉过。警察这 一行,不喝酒的少,尤其是刑警几乎都有酗酒的毛病。可能是因为见的生死多了, 人的脾气容易变得暴躁,需要酒精来把它镇定下来。平时,同事们经常一起出来 喝酒,吴天民总是很节制,喝一点,尽量不把自己喝醉,他是一个冷静的人。但 这次,吴天民把自己放倒了,印象中他喝的似乎也不多,却很快就倒了,他醒来 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吴天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老婆没有上班,坐在床边望着 他。吴天民撑着起来,靠在床头上,脑袋还是晕,发涨,眼神也是迷糊的。他想 起来,他昨天晚上似乎吐了,而且吐得很厉害。见吴天民醒了,老婆给他端了杯 水说,你漱个口。等吴天民漱完口,老婆拿了条热毛巾给他擦了擦额头心疼地说, 你看你,喝那么多。吴天民没说话。老婆关心的看着吴天民说,饿了没?我给你 熬了点粥,每次喝酒之后你都喜欢吃点粥的。吴天民摇了摇头说,我还不饿。老 婆摸了摸吴天民的额头,你额头还烫。吴天民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说完, 拿起电话,说要给局里请个假,真的累了。老婆说,不用了,我帮你请假了,说 你身体不舒服。吴天民望了望窗外,大好的晴天,万里无云。   一直到下午,吴天民才缓过劲来,下了床。老婆对吴天民的态度非常好,无 微不至,好得让吴天民纳闷。前段时间,老婆一直在跟吴天民怄气,对他不理不 睬的。这么巨大的转变,肯定不会是因为他醉酒了,老婆再疼他也没疼到这个程 度。再说了,老婆一向是不喜欢人喝酒的,以前吴天民喝完酒回来,老婆非得让 他洗个澡,刷完牙,才准他上床。吃晚饭的时候,吴天民试探着对老婆说,你是 不是知道了点什么?老婆一边给吴天民乘汤一边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 道,我就知道我是你老婆。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吴天民说,喝点汤,多喝点汤身 体舒服一些。老婆肯定知道点什么了,吴天民现在确信。看电视的时候,老婆象 一只小猫一样缩在吴天民身边,手摸着吴天民的大腿。多么幸福的人啊,贤淑的 妻子,可爱的女儿。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临睡觉前,吴天民还是觉得应该跟老婆说,不管老婆知道不知道。他摸了摸 老婆的脸说,张小静的事情完了。老婆没吭声。吴天民接着说,我看她是早就有 想死的心了,见到律师她什么话都不说。老婆摸了摸吴天民的胸膛,把脸贴在他 的胸口,让他觉得温暖。吴天民一只手环住老婆说,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老 婆点了点头。   吴天民亲了一下老婆的额头说,这人啦,都有一个命,谁都抗不过命。   老婆在吴天民的怀里拱了拱说,我不管命不命的,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全 家好好的。   吴天民说,谁不是这样呢。   老婆将身子往吴天民身上贴了贴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说完,把床头的灯关了。   8   从医院回来,张小静的肚子一下子空了,空荡荡的,并没有轻,却感觉她身 体的一部分已经死了,整个的身体有种松懈下来的感觉。回到家,张小静坐在张 扬的床边没有说话,就那么安静的坐着。他们两个人,可怕的安静。张小静第一 次如此认真的看着张扬,从他们认识以来,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看过张扬。那 张脸依然年轻,轮廓分明,是一张英俊的脸,你看他的眼睛,曾经那么有神,明 亮,象是融化了月光。如今,这张脸并没有变,但那些精气神已经没了,象一个 水潭已经干枯。张扬看着张小静,嘴角开始抽搐,接着他用力的撞着枕头,他连 起身撞墙的力量也没有了。张扬号啕大哭起来,张小静弯下腰,把张扬的头抱在 她的怀里,用手理着张扬的头发说,张扬,现在就剩下咱们俩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牛大群来了。他站在门口,有些踌躇,张小静看见他了, 两只眼睛冷冰冰的看着牛大群。那两道眼光,象两支坚硬的冰柱,让牛大群有些 发冷。还是牛大群先说话的,他对张小静说,弟妹,这事怪我,我也不晓得会这 样的。张小静的嘴角抽了一下。牛大群接着说,弟妹,人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别 的办法,说了也没用。说罢,给张小静递了一个信封说,这里有三万块钱,我赔 的。张小静看了看信封,接过来,没数。她将信封扔到桌子上,轻描淡写地说, 人都这样了,还能说什么。牛大群满脸愧疚地说,弟妹,张扬的医药费我出。想 了想,牛大群象是下了很大决心说,别的我帮不上忙,这样,你到我的矿上去看 矿灯房,一个月我给你开一千块钱。张小静转过身,看着牛大群说,你那煤矿还 能开吗?牛大群连忙说,能开,能开,小煤矿,没人管。张小静说,你们真是无 法无天了,死了人就当没事一样。牛大群的脸一阵青白,匆匆忙忙写了个手机号 码,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的号码,你有困难了,打电话给我。说完,就走了。   牛大群走后,张小静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牛大群进来那会,她恨不得冲上 去狠狠的扇牛大群几个耳光,如果不是他,张扬就不会这样。现在,什么都晚了。 那些钱,让张小静心里的火烧了起来,她想把那些钱扔到牛大群脸上。结果,这 些动作,她都收了起来。牛大群走后,张小静仔细地数了一遍,不错,一分都不 少,整整三万块,相当于四个外地民工的命钱。张小静没什么好说的了。   过了三天,张小静给牛大群打了个电话。听到张小静的声音,牛大群有些惊 喜,他说,弟妹,是你么?怎么样,想好没有?   张小静说,想好了,我到你矿上看矿灯房。   牛大群说,好,你来嘛,有我一天饭吃,就有你一天饭吃。   张小静冷笑了一下说,牛矿,就怕这饭吃不长啊。   怎么可能呢?不会的,有我在一天,就没人敢把你怎么样。牛大群热情地说, 我现在派过车子去接你。   张小静说,好啊,我要把张扬也带上,我准备搬过来,就住在矿上了。   那最好,那最好了。牛大群高兴地说。   一切都是牛大群张罗的。房子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看得出来是牛大群赶 紧找人给腾出来的。等张小静安顿好了,牛大群满意的看了看四周说,你看,这 一收拾就有人味了。张小静没说话,铺好床,把张扬放到床上。张扬望着牛大群, 感激地说,牛矿,你看这真是麻烦你了,太麻烦你了。牛大群连忙说,小张,你 就在这里安心待着,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别跟我客气,你们读书 人就是客气。张扬不好意思地说,牛矿,你别笑我了,都废人了。牛大群挠了挠 脑袋说,你有困难就跟我说,我尽量帮你解决。张扬握着牛大群的手说,牛矿, 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抹了抹眼泪,张扬说,牛矿,说句不好听的话, 别说是你这种小煤矿,就是张桥煤矿对职工也没有你这么贴心。牛大群咧嘴笑了 起来说,小张,谁让我跟你这么投缘呢?你以后不要跟我说这个话了,再说,我 可生气了。   送走牛大群,张小静冷笑了一下,她早就看穿了牛大群这一套。暗自说,看 你还能装几天!   头一个月,一切正常。牛大群除开经常去矿灯房转转,没什么非份的举动。 顶多跟张小静说几句闲话,问问张扬的状况。张小静冷淡地说,还不是老样子, 瘫了,还能怎么样!牛大群就摇头,看着张小静的脸,话里有话的说,弟妹,我 说你这以后的日子可难熬啊。张小静象是没听懂一样说,还好,就是日子清苦点。   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张小静到出纳那里领钱,一数,有一千五百块。她抽出 五百递给出纳说,你算错了。出纳拿起工资单,找到张小静的名字,指着对她说, 没错,你看,张小静,一千五百元。张小静说,我跟牛矿说好是一千的。出纳笑 了起来说,我当了这些年的出纳,还没见过跟你这样的,嫌钱多。张小静说,不 是我的钱我不要。出纳把钱递给张小静说,你就拿着吧,牛矿特别交代了,给你 发一千五。张小静没再坚持要把钱退回去,直接塞进了口袋。   从出纳那里出来,张小静直接进了牛大群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 一个单独的小平房,就这个小平房,在矿上也显出独特来。整个煤矿只有牛大群 一个人有一间办公室,其他人都是走到哪里算那里,或者几个人挤在一间。找到 牛大群,张小静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说,牛矿,这个月工资你算多了。牛大群 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张小静伸出来的手推回去说,弟妹,你还跟我计较这个,拿 着,拿着。张小静正色说,牛矿,这个钱我不能拿。牛大群问到,为什么不能? 张小静没解释,就说,反正我不能拿。说完,把钱放在牛大群的桌子上,转身往 外走,牛大群赶紧拉住张小静,弟妹,你这是干吗呀?牛大群一只手拉着张小静 的手,另一只手从桌子上抓起钱,试图塞到张小静的手里,张小静甩开牛大群的 手说,牛矿,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干了。牛大群怔住了,张小静乘机抽出手,转 身走出了牛大群的办公室。   牛大群的那点心思,张小静非常清楚。按道理说,她就不应该答应牛大群到 煤矿来,可她偏偏来了,她到底想的什么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张小静到了煤 矿后,引起了一阵轰动,整个煤矿的人都晓得张小静就是那个砸断了脊梁骨的人 的老婆,没想到的是张小静会这么漂亮。煤矿没什么女人,张小静这样一个女人 出现在煤矿上非常扎眼。每次出门,张小静都能感觉到背后炽热的目光,那目光 就象一只手,狠狠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对这些眼光,张小静视若不见。   到了煤矿后,张小静的作风变了一些,那些花哨夸张的衣服不再穿了,尽量 简单朴素。她可能没有想到,这反而让她显得更有味道了。张小静才三十岁,正 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龄,由于没生孩子,她身材保养得很好,处处流露出成熟 少妇的味道,对一个懂女人的男人来说,这味道比少女更吸引人。几年的婚姻生 活,让她不仅仅懂得了怎样做女人,也懂得了男人的心思。   张扬瘫了,张小静不想让人觉得她也瘫了,她得象个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 常人更正常一些。有了这些想法,张小静平时总是收拾得很干净。中午休息,如 果天气好,张小静就把张扬从屋里搬出来晒晒太阳,一个人总不见太阳是不行的。 出来过几次,张扬就不愿意出来了,他说,他不想被人当个怪物看。张小静也不 强求,他不愿意就不出去吧。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看似波澜不惊。张小静一点枯萎的迹象也没有,反 而比刚来时露出了几分滋润。张扬的气色也不错,除开不能站起来,丧失了男性 功能,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牛大群经常来找张小静,在矿灯房里也不避讳, 当着矿工的面,给张小静讲黄段子。张小静也不象以前一样一本正经,跟着大家 一起笑笑,高兴的时候,也跟着讲一个,逗得牛大群“哈哈”大笑,额头上的肉 瘤越发的闪亮起来。要是没人,牛大群会故意在张小静身上蹭,摸了一下屁股, 故意把手从她胸前擦过去。对牛大群的这些小动作,张小静象没看到一样,惹得 牛大群很兴奋。有时候,牛大群晚上喝多了,会突然冲到矿灯房,如果张小静在, 牛大群就喘着酒气,掏出一把一把的钱扔在张小静面前说,张小静,你要是跟我, 这些钱都是你的。张小静不吭声,坐在椅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望着牛大群发 酒疯。说着说着,牛大群通常会“扑通”一声跪在张小静面前,抱着张小静的腿, 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一年来,这样的场面张小静见得多了,她心里冷笑着。   直到有一天,牛大群晚上起来撒尿,听到旁边的树丛里传来“梭梭”的声音。 牛大群吓了一跳,大喝一声,谁!树丛里的声音一下静了下来,牛大群提上裤子, 拿手电筒慢慢走过去,他看到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张小静躺在草丛里,衣服都 没有穿上,两个奶子颤巍巍的,她旁边是一个同样光着身子的矿工。看到牛大群, 张小静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她慢腾腾地穿上裤子,穿好衣服。牛大群一脚踹 到矿工屁股上说,滚,你给我滚!牛大群用手电筒照着张小静,好象不认识张小 静一样。等缓过神来,牛大群气急败坏地指着张小静说,你个婊子,你个臭婊子。 张小静脸上的表情还是安安静静的,口齿清楚地说,我本来就是个婊子,我早就 是个婊子,整个煤矿的男人我全都睡过了。张小静的话一说完,牛大群气势汹涌 的掏出一沓钱说,你个婊子,你要钱不是,我给你,给你!说罢,扔下手电筒, 就往张小静身上扑,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张小静的衣服,想把张小静按到地上。张 小静剧烈的反抗着,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张小静一脚踹在牛大群的裆部,整了一 下衣服,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扔下屈缩在地上“嗷嗷”叫的牛大群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小静象以前一样去矿灯房。刚进矿灯房,牛大群就进来了, 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布满血丝,象一头愤怒的公牛。这是在张小静预料中的。 牛大群围着张小静打转,一遍一遍地说,张小静,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张 小静转过身去,看都没看牛大群一眼说,不为什么。牛大群掏出一叠钱伸到张小 静面前说,你不是要钱么?我给你!张小静说,我不要你的钱。牛大群说,我的 钱难道不是钱?他们日你一次给你多少钱?我翻十倍给你。张小静说,你就是翻 一百倍,我也不让你日!牛大群咬着牙说,你这个臭婊子,烂婊子。张小静一点 也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望着牛大群说,是的,我就是个臭婊子,我这个臭婊子就 是不给你日!   接下来的日子,张小静在煤矿接客就不是什么新闻了,由于出了这么一件事, 张小静的名声甚至传到了附近几个煤矿。张小静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一次一百块 钱,一天只接两个客,募名而来的矿工需要排队才能和张小静搞上一回。跟张小 静搞过的男人都说,一百块,值!那一身好肉!矿区的男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热情, 互相交流和张小静搞过的心得,总之,这个女人太骚了,搞得太舒服了!只有牛 大群的脸越发的阴沉,张小静从牛大群身边走过去的时,脖子是昂着的,牛大群 恨恨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到,臭婊子,不要脸。   大概过了两个月,一天晚上,张小静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还没有开灯, 她的嘴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用一块潮湿的毛巾捂住了,她大叫起来,张扬,张扬 ——她还没有喊几声,身子就软了,人倒在了地上。接着,她感觉到她的衣服被 扯开了,裤子被褪了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是在第二天早上,头 很疼,似乎要涨开。张小静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全身赤裸着,乳房上有明显的 抓痕,阴道有些疼,里面塞了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钱,卷着的,五百块钱, 崭新崭新的,那么干净,象是从来没有用过。根本就不用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愤怒充斥着张小静的神经,反复在她心里盘旋的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告他,是的, 没错,要告他!   张小静穿好衣服,正准备出门,这时,张扬喊了一声,小静!张小静回头看 了看张扬,那个躺在床上的她的爱人。张扬说,小静,你不要去!张小静走到张 扬床边,披头散发地尖叫起来,张扬,你老婆被人强奸了,你老婆被人当着你的 面强奸了!眼泪从张扬的眼里流了出来,他虚弱的说,小静,你不要去!过了一 会,张扬望着张小静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小静,其实你之前做的事情我都 知道,我不想说出来。我就恨我自己是一个废人。张扬用力的抓扯着他的头发, 象是要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张小静望着张扬,等他说话。张扬拉住张小静的手 说,小静,我不怪你,我真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命不好。张小静等着张扬继 续说点什么。果然,张扬象是哀求一样对张小静说,小静,这件事就算了。张小 静跳了起来说,怎么就能算了?牛大群强奸了我!张小静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时 候张扬说了一句让她崩溃的话,他说,小静,你又不是第一次跟人这样。张小静 望着张扬,象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是的,她是个婊子,她跟男人睡觉,要男人 的钱,但这和跟牛大群不一样,她恨牛大群,她跟谁睡觉都不能跟牛大群睡觉,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她望着她的爱人,当初在山坡上给她朗诵诗歌的爱人,如今 已经让她认不出来了了。她“哇”的一声,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象是要把所有 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从张小静屋里出来,牛大群是紧张的,他害怕,如果张小静要去告他怎么办? 一年多来,对张小静的了解让他相信,张小静对他的恨一点都没有减少,不管他 做了些什么。整整一个晚上,牛大群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天亮后,牛大群 犹豫着要不要去矿灯房。想了很久,把心一横,操他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 不过。   进了矿灯房,张小静的安静让他放下心来。张小静穿了件小碎花的裙子,看 起来那么端庄。见牛大群进来,张小静还主动打了声招呼,牛矿来了!张小静这 声招呼让牛大群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小静, 真对不起,我喝多了,真喝多了——他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张小静打断他,对他 妩媚地笑了笑说,牛矿,你喝多了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啊?牛大群连忙说,没有, 没有,哪能干什么坏事,我这么正派的人。张小静又笑了,笑得牛大群心旷神怡。 他现在确信,张小静已经认了。从矿灯房出来,牛大群得意的笑了。什么鸡巴女 人,操过了都是一样的。你张小静装什么装,被我操了之后,不还是服服帖帖的。   等到下班,牛大群找到张小静,笑嘻嘻地说,小静,晚上陪我到市里一趟。 牛大群望着张小静,眼里的内容很明显。张小静说,我不能去,我出去了张扬没 人照顾。牛大群不屑地说,张扬?一个大老爷们,整天躺在床上,靠一个女人吃 饭,算什么东西。说罢,拉过张小静的手说,你就别操心了,我让别人照顾一下 他。张小静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好吧!牛大群的嘴笑得裂到了耳朵边上。   从市里回来,牛大群放出话来,张小静从今以后是我牛大群的女人,以后你 们谁也不能动她!牛大群说这话的时候恶狠狠地,他指着一帮矿工人,以后你们 谁敢碰张小静一个指头,老子砍了你全家。牛大群说的这些话,张小静都没有听 到,她还是老样子,穿得干干净净的上班,看矿灯房。见到牛大群也不再回避什 么了。   晚上如果有空,牛大群会和张小静一起吃饭。他们俩吃饭的时候,张扬就躺 在床上,望着他们,好象牛大群和张小静才是夫妻,而他张扬则是一个客人。吃 饭时,牛大群一边和张小静打情骂俏,一边用不屑的眼光扫射着张扬,刀子一样 割着他的肉。等牛大群走后,张小静端饭给张扬,她问张扬,张扬,你感觉怎么 样?张扬用力地嚼着饭,不吭声,突然“扑”的一声把饭吐到张小静的脸上,哭 着骂到,你个婊子,你是个臭婊子,你不要脸!张扬骂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生 气,脸上笑笑地说,乖,张扬乖,来吃饭!   张扬是瘫了,人躺在床上,只能象蛇一样扭动,他的两条腿是一个摆设,双 手还能动,但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的脑子却一点都没坏,甚至比没瘫之前更明白。 现在,他希望他的脑子也瘫了,这样他就可以对张小静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彻 底的变成一个木偶。屋里光线并不暗,说得上明亮。张小静上班后,张扬躺在床 上,想象着张小静上班的样子,他的心很软,很酸,象是葡萄做的。   自他瘫了之后,张小静跟着他,照料他。张小静吃了多少苦,别人不知道, 他知道。不说别的,单是他屁股底下臭气冲天的屎尿就够人受的了。张小静以前 是一个多么爱漂亮的姑娘啊,现在,一回到家,就得给他翻身,擦身,收拾一堆 乱摊子。想到这些,张扬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他连死都死不了,他爬都爬不起来。 有几次,张扬想把舌头咬断了,一了百了,真到牙齿碰着舌头,剧烈的疼痛让他 下不了手。活得憋屈,活到这份上,张扬觉得可怜,连一条狗都不如。本来,他 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张小静没把他抛下不管,已经算是有十二分良心了。可他 受不了,真受不了。和张小静一样,他也是恨牛大群的,尤其是现在,他能看到 牛大群看他的眼光里寒到骨子里的鄙视,他恨,带着软弱的恨。他骂张小静时, 自己心里更疼得厉害,他这样一个男人,有什么资格去骂女人呢?这样痛苦的日 子,他不想再过了,多过一天,就多一份屈辱。   又过了个把月,晚上睡觉,张小静突然问他,张扬,你怕死吗?张扬摇了摇 头说,我不怕死,我现在想死都死不了。张小静坐了起来,认真的抚摸着张扬的 脸说,张扬,你恨我吗?张扬又摇了摇头。张小静的手指从张扬的头发间穿过去, 温柔地说,张扬,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真的,我一点也不怪你,如果你不 恨我,那说明你是真的不爱我了。张扬的眼睛发涨,他扭过头看了看窗外,多么 好的月光啊,洁白,干净,仿佛这人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张小静低下头,吻了 一下张扬的嘴唇说,张扬,你想要我吗?张小静脱下衣服,光着身子坐在张扬身 边。张扬看着张小静的身体,那么美好的身体,曾经给了他们多少不可言喻的快 乐,仿佛站在最高的山上,张开翅膀,掠过波涛澎湃的大海。张小静的美丽让张 扬哭了起来。张小静抓起张扬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轻轻的揉搓,电击般的颤栗 顺着神经传到张扬的大脑。张扬想把手收回来,他望着张小静说,小静,不要这 样,我不行。张小静弯下腰将两只丰满的乳房贴在张扬身上说,不,张扬,你行, 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张小静的嘴唇顺着张扬的胸脯往下亲吻,一直向下,直 到张扬疲软的、永远不可能坚挺的阴茎。   过了两天,张小静去镇上买了很多菜,有鱼有肉,还有酒。那是周末,星期 五,她没有上班。回到家,张小静麻利地做好,摆上桌子。她的情绪很好,还唱 着歌。屋里飘荡着过年般的香气,这香气让张扬不安,他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 气息。等菜都做好了,张小静把张扬从床上搬下来,放在椅子上坐好。给张扬倒 了杯酒,张小静微笑地看着张扬说,张扬,今天我给你做最后一顿饭,我们好好 吃一顿。张扬看着张小静,等着她把谜底说穿。张小静把酒倒进张扬的嘴里,又 给张扬夹了点菜,等张扬吞下去了,张小静说,张扬,你不怕死,我也是,我也 不怕。一下子,张扬明白张小静的意思了,他没有表现出震惊,仿佛早就等待着 这一天的到来。   那顿饭,张扬吃得很慢,他不怕,一点也不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看着 张小静,她还是那么美,她是他的女人,这种感觉让张扬飞了起来。吃完饭,张 小静把张扬放在床上,倒了杯水,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将里面的药慢 慢倒在掌心,她那么小心,一颗都舍不得丢了,仿佛这些药都是金子一样,甚至 比金子更加宝贵。张小静把张扬从床上扶起来,温柔地说,张扬乖,把药吃了, 把药吃了你就好了,就再也不会疼了。张扬乖乖地张开嘴,药很多,带着苦涩的 味道。张小静把水杯端到张扬面前说,喝口水,喝口水躺下休息一会,然后就什 么都好了。细小的颗粒顺着水流进了张扬的胃。看张扬吃完药,张小静似乎还有 些不放心,她拍了拍张扬的脸说,你把嘴张开给我看看,看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张扬张大嘴巴,里面空空荡荡。张小静满意地笑了起来,她亲了亲张扬的嘴唇说, 张扬真乖,我们家张扬最乖了。张扬躺下去,大概就几分钟,他就把整个世界忘 了,他睡得那么好,永远不会再醒来。   喂张扬吃完药,张小静给牛大群打了个电话,约他过来喝酒。电话里,牛大 群高兴地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趁着等牛大群的当儿,张小静收拾了一下 桌子,重新把菜热了一下,开了一瓶白酒。她想,人在死之前,应该喝一点白酒, 那样,就不会那么疼了。收拾好没一会,牛大群就来了,看到满桌子的菜,高兴 地说,我操,这么多菜,那可得好好喝点。张小静的眉头皱了一下,给牛大群倒 了杯酒说,你别操来操去的。牛大群摸了一下张小静的脸轻浮地说,我可没操来 操去,要操也是操你!张小静打了一下牛大群的手说,你给我正经点。牛大群朝 床上看了一眼说,他睡了?张小静头都没回说,睡了,给他喝了点酒,就睡了。 牛大群笑嘻嘻地说,你这老婆可真好,你还给他酒喝,给一个废物点心酒喝。张 小静把酒瓶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恼怒地说,你还有完没完?还想不想喝酒了?牛 大群摆了摆手说,好,好好,我不说了,喝酒,我们喝酒。   喝了几杯,牛大群的话就多起来了,他指着张小静说,小静,你不知道,我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看上你了,那时,我就下决心,我这辈子一定要和你睡上一 觉。张小静笑了笑说,那你的人生理想算是实现了。牛大群说,那可不是,你看, 你现在不就是我女人了?张小静抿了抿嘴说,我不是你女人,我是张扬的女人。 牛大群不屑地说,他?就凭他也配,占个茅坑不拉屎。张小静把筷子“啪”的一 声拍在桌子上说,牛大群,你怎么说话的你?牛大群自知说错了话,挠了挠头说, 小静,我这不是打个比方么?张小静气恼地说,有你这么打比方的么?   又喝了几杯,牛大群突然对张小静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张小静装作好 奇地说,什么礼物?牛大群说,你猜!张小静懒洋洋地说,我不猜,我也猜不着。 牛大群突然显得有些腼腆地说,小静,我要你做我女人,做我老婆!牛大群的话 逗得张小静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厉害,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没 想到,牛大群却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离婚证来说,你看,我都离婚了!说完, 把离婚证递到张小静的面前,张小静接过来一看,象是做梦一样,这个世界乱套 了,真的是乱套了。张小静对自己说。   “等你跟这个废物离了,我就娶你进门!”牛大群拿着杯子说。   接下来的酒,张小静喝得有些难受,她觉得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荒唐、 疯狂,毫无逻辑可言。把一瓶白酒喝完,牛大群就醉了。他高兴,一杯接一杯的 喝酒,带着胜利的喜悦。张小静看着他,心情复杂。牛大群喝完,趴在桌子上睡 着了。张小静坐在旁边,看看张扬,他那么安静,那么安稳;又看看牛大群,他 偶尔哼上一声,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干吗,口水从嘴里流了下来,拉成一条晶莹 透亮的线。本来事情很容易解决的,但牛大群的那张离婚证把她的心弄乱了。   天已经黑了,张小静没有点灯,她就那样坐在黑暗中,时间在慢慢的过去。 也许是一两个小时,也许是很久,张小静站了起来,慢慢朝墙角走过去,那里放 着早就准备好的铁锤。张小静拎起铁锤,铁锤很重,张小静感觉有些费力,也许 是喝了酒的原因。她拎着铁锤走到牛大群背后,慢慢地举了起来,然后狠狠地砸 在了牛大群长着肉瘤的脑袋上。桌子一下子翻到在地上,牛大群的身子往下一沉, 哼都没有哼一声。借着月光,张小静看见暗褐色的血流了出来。张小静象疯了一 样接连往牛大群已经不动的身上砸了几锤。然后,丢下锤子,大声哭了起来。接 着,她听见有人敲门,然后,门被推开了,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声更锋利的 尖叫和灯光一起划破煤矿的沉静。   9   张小静被判了死刑。宣判之后,吴天民每天都做噩梦,梦见的都是同一声枪 响。   那枪声如此绵长,仿佛穿透了他的一生。   “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