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灰色 陆光兵 在只身离开家乡来到南方的这座小镇之前,我对灰色的认识是浅显的。灰就 是灰,所有颜色的一种。比如一只小灰猫、大灰狼,灰是灰了点,但很可爱。这 样想的时候我正在失业。此时我站在一座人行天桥上,看着路面滚滚的车流、两 旁林立的高楼以及远处雾蒙蒙的天空。我感到一阵由外而内的压抑,喉咙有一口 痰咽不下又咳不出,非常难受。我就像一个哮喘病发作的病人,努力地让自己宁 静下来,让那口痰在喉咙里酝酿久一点,它才有咳出来的希望。我掏出纸巾,清 了清喉咙“咳”地一声,把痰吐在纸巾上。我不经意地一看,立刻感到无边的惊 恐——这口痰是灰黑色的果冻一样的东西。难道路上这些污浊的汽车尾气已经污 染到了我的心脏和肺部?难道我得了哮喘?当然我不知道哮喘该是怎样的。我怀 着沉重的心情向附近的诊所走去。 走到那间叫杏林的诊所旁边,我犹豫了。因为我不只一次听别人说,现在有 很多黑诊所,像吸血鬼一样吸病人的钱财;我还想起了一句在我这样的打工者中 流传最广的一句话:在城市里千万别得病,就算是有病也别去看医生。如果你去 了,医生会检查出一大堆莫明其妙的病,搞得你倾家荡产、一无所有。我并不是 人云亦云,在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里,关于黑诊所的报道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这至 少说明,对病人落井下石的黑诊所黑医生是真实地存在。如果你没碰上,算你走 运,一旦遇上了,便倒了八辈子霉,更甚者还会万劫不复。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400元钱,仍在犹豫。人有病当然还是要去看病的,我并 不是舍不得花钱看医生,而是怕“被宰”,这是多么矛盾的心理。犹犹豫豫之间, 喉部又难受了起来,那里好像总有东西,咳不出又咽不下,好想用双手把喉咙抓 破,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魔鬼老在纠缠着我。不知过了多久, 这口痰终于被我咳了出来。看着纸巾上又是灰黑色的果冻一样的粘液,我全身都 在发凉,一种身在异乡且又病魔缠身的凄凉心境团团的把我包围。 终于,我向杏林诊所的大门迈进去。我顾不得许多了,我真的很害怕这个凝 似哮喘的疾病。我才20多岁,人生的美好年华才刚刚开始,所以有不想让疾病这 么早就来偷袭自己。 接待我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医生,他的头发梳得整齐光滑,一丝不苟的样子。 我被他领进一间门上挂有“鼻喉科”牌子的诊室。我看着他,真希望他是一个手 到病除的神医。 白衣天使开始给我把脉,完了又叫我张大嘴给他看。 “你经常觉得你的喉部有异物感吗?” “是的,医生。” “异物容易咳出来吗?” “不容易,而且非常难受。”顿了一下我又补充道:“有时我亲眼看到我咳 出来的痰里有灰黑色的果冻一样的东西,非常让我感到害怕。” “哦!如果真是这样,是属于比较严重的咽炎,需要下猛药。” “能彻底冶好吗?” “能,肯定能。只是这方面的药比较贵。可以先问一下吗?身上带了多少 钱?”白衣天使微笑了一下又说:“只是怕你没带够药费,你不说也可以,不要 紧的。” “我……我只带了400元。”只犹豫一秒钟,我就老老实实地对医生说出了钱 袋里的真相。潜意识里非常希望这个高瘦的白衣天使给我开最好的药。 医生慈善地笑了,说:“400元肯定用不完的,为了更好地了解你的病因, 咱们先聊会天吧。” 我会意地对白衣天使苦笑。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我现在已经失业了。” “是吗?那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在五金厂做打磨工。” “工作中有接触到粉尘吗?或者说厂里有没有要求你们戴口罩?” 我的脑海中浮现着之前打工的五金厂打磨车间,里边并列着上百台机器。工 作中,打磨五金制品所产生的粉尘散落在机器周围,一个班下来,积有厚厚一层。 操作机器的所有工人,有时也会戴口罩,但更多的时候因为贪图方便而把口罩摘 下。组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在厂里的高级领导或者客户来巡视的时候, 他才强调我们一定要戴口罩。莫非我的咽喉炎跟打磨车间的那些粉尘有密不可分 的关系?肯定是有关系的。因为我咳出来的痰中含有的灰黑色和车间里的铁质粉 尘的颜色是多么的相似。如果事实上是这样,那么我以前的上百个工友以及这片 热土上的所有打磨工人,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患有咽炎吗?他们有没有觉得自己的 病和工作的关系?有去看过医生吗?或者和我一样怕被黑诊所“宰”?天啊,我 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你想到了什么?或者想要跟我说什么?在这里,可以直接地大胆地说,没 关系的。”白衣天使的话把我的思绪从那个充斥着铁质粉尘的打磨车间拉了回来 ‘ “哦!是的,我做的工作能直接接触到铁质粉尘,而且戴口罩的时候不多。” “戴口罩的时候不多是什么意思?”白衣天使显得有点惊奇。 “就是为了工作起来方便,动作快一些,多劳多得这你是知道的。实际上, 厂方每天早上都给每一个打磨工发了新口罩。” “以后再做这类工作就要照顾好自己了,虽然这可能会影响工作的速度,但 是不按规则做事的话,付出的所有劳动也换不回健康,你说是吗?” 我尊敬地 对医生点了点头。医生最后告诉我,以后如果时间许可,可以做一些锻炼,比如 慢跑、俯卧撑等对咽炎非常有好处。离开杏林诊所的时候,为我看病的瘦高个医 生给我开了300多元的药。我提着不是很多的药走出诊所大门的时候,听到身后 大厅里包括瘦高个医生在内的几个“专家”嘿嘿的笑声。我知道他们在笑我傻, 我也知道我是被“宰”了。 被宰就被宰吧,至少以后我会明白,捍卫自身的健 康是多么重要。我走过人行天桥,向我租住的小屋走去。街上突然起风了,我心 情一片舒畅。我仰脸看着天空与冲入云宵的大楼,用力地甩了甩双手。 回到出租屋,已是下午6点多。女朋友肖湘跟她的同乡皆诗友小茉在一起。 晚饭都做好了,我成了大老爷们,洗手就可以直接吃饭啦。还好小茉和肖湘看见 我提的药,一进屋我就顺手扔进了床下的一个纸箱,而她俩在阳台上炒最后一道 菜,还左一句诗歌右一句散文诗的。 女朋友在一家工厂做车间文员,和小茉住一间缩舍,两人因为写诗成了最好 的朋友。说到我和湘琴之间的爱情,是她先约会我。不可能是吧?刚开始我也是 百思不得其解,并告诉湘琴我不会写诗也不会去读诗。她听了含笑不语,只是对 我更好了。还是后来小茉告诉我个中原因——现在像你这样淳朴的人不多了,本 来这类人是很多的。从农村到城市里来的哪一个不质朴?但却有很多人来到城里 之后,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丢掉,更可笑的是那些人怕质朴会 遭到别人嘲笑,完全没有想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做人都需要这种真诚,而不 是油滑。还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你不懂诗。要知道,一个家庭里最多只能有一 个搞艺术的,不然,这个家会乱七八糟甚至惨不忍睹。 我听小茉这样说觉得似乎有道理,不过也很好笑。小茉最后笑着说,你不懂 说明你和湘琴是绝配。 在这个沿海的小村庄里,大部份外来打工者都过得不是很好。在这个叫百达 的工业区里,鱼龙混杂,我和湘江琴相爱了几年,没有想过要离开。这其间,很 多曾经的同事都走了,有的去别的城市打工,有的去做小生意……总之我祝福他 们。当然更多的不认识的年轻人在向这里涌来,他们背着包袱,一脸茫然,多像 五年前的自己啊!我希望他们顺利地找到工,别因生活所迫误入歧途。所有的这 些离开与到来,都被湘江琴和小茉写进诗里,搞得我这个不懂诗的大男人也伤感 起来,并记住其中的一两句,比如“我该往何方啊/在陌生的南方/哪里/哪里才 是我落脚的地方。”“多年以后/在异乡/我历尽了苍桑、冷漠、失望/父亲,你 又举起一线炊烟/召唤着我的归去呵。” “不行,你们写的诗太偏激太伤感了,总给人灰色的感觉,多写点明丽 的 春暧花开的东西吧。”我毫不犹豫地按我的观点指出女友与小茉的诗里的灰暗面, 认为她们总把打工生活看得太“凄风苦雨”。 “我们没有偏激,我们的诗之所以灰,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是灰色的。”见 我对她俩扁扁嘴,小茉说,“你想想,像我们这样不由自主地整天在社会底层挣 扎的人,有几个能感到阳光的美好?” 我无语。事实上小茉的话已经触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湘琴见状在一旁 笑了,说:“哎呀,小茉你别跟他说那么多嘛。灰暗也好阳光也好,感叹归感叹, 不管怎样,只要朝好的方向去想去做,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不是吗?” 小茉的手机响了,是他男朋友徐一海的,他已从深圳来到东莞。小茉叫他 搭乘摩托车到百达工业区门口,我们去接他。 因为之前知道徐一海要来,所以准备了足够的菜,我还到楼下的小店拿了几 只啤酒。平时在厂里大家都是忙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今天算是偷得半日闲。两对 异乡的情侣,又是要好的朋友,真是喝得痛快聊得也痛快。徐一海现在和我一样, 也失业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兴致,在他乡过日子就是这样的有得有失,也许 明天我们就去上班各忙各的。偶尔相聚时总有人把自卑和感慨深深藏着,这也正 常。 饭后已是晚上8点半,湘琴建议去东深河边散步,我们一至同意。 一行四人沿着东深河边的护河道缓缓而行,不远处的制衣厂、电线厂、五金 厂都灯火通明,里边的工人们在加班、加班。河边偶有一对对像我们一样的情侣, 他们相拥在岸边的草地上,享受着此时的快乐。我们走啊走,一直走到帝景花园, 才在一幢豪华别墅前停了一下,对于帝景花园这种高档住宅,恐怕很多打工者一 辈子都是可望而不可及。外边的传闻是,这种豪华别墅里住的都是腰缠万贯的阔 佬们,在这里边他们包养“二奶”,或者是自己的情妇,过着奢侈茺淫的生活。 我一想起这些传言就觉得好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以前的上司陈小姐就租住在 帝景花园,难道说她在里边包养了“二爷”,或者自己的情郎?整天都是奢侈并 茺淫着?显然这种传言是十分不正确的,有偏激的倾向。人当然是要往高处走的, 我始终相信,高尚来自衣食无忧,物质生活比精神生活重要。世事并不神奇,宇 宙万物都是有因果关系的。今天从杏林诊所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之前我在 打磨车间上班时按规定戴上口罩,我想我也不会患上这折磨人的喉疾。 徐一海说他下星期会去宝安一家制衣厂面板房师傅。他做这一行三年了,应 该比较有把握。我明天打算到湘琴她们厂里应聘打磨车间组长,应该有把握,毕 竟她们厂里在招这样的工人,而且是湘琴早就和厂里的领导打过呼的,再就是我 对打磨车间的流程和工作了如指掌。此刻我心里想的是,如果一切顺利,我一定 会严格要求我手下的员工,要按规定戴上口罩,免得那灰黑色的铁质粉尘会悄悄 地偷袭他们的健康。小茉和湘琴悠悠地说,我俩这辈子大概也只有写写诗,求得 心境一片安宁啦。谁又知道,她们俩人是如此地幸福,至少她们生活在自己用诗 歌营造的彩虹深处,世俗而诗意,简单而快乐。天边有月亮升起来了,晚风吹着 荔枝林、茫果林、花园别墅、工厂楼群……南方的小镇就像一颗颗夜明珠,相互 辉映着,媲美天堂。我非常幸福地和湘琴在一起,她喜欢我身上的泥土气息,而 我喜欢她身上的诗意气质,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出门在外打工,我们不怕别人 说我们是捞仔捞妹,但却不喜欢别人说我们素质低。如果这是社会群族歧视问题, 相信问题也是大部份出在我们自己的身上。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只有尽可能地充 实自己,多看一些好的书籍来修身养性。哪怕是打工者,也是文明的打工者。说 到外来打工者,我始终相信这个城市的主流们会越来越关注这一群人。这不, 2007年初,在东莞的所有外来务工者的称呼由原来的“盲流”等一跃变为“新莞 人”。在这样一座不断创新、包容的城市里,我有理由相信,它能做到的不仅仅 是改变称呼而已,更有理由相信,既使你的身份是多么低微,和谐的阳光也一样 会尽可能的照耀,让你也分享到它的光茫。那么我们用什么来报答这大大的爱呢? 或许,我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安居乐业也是可以报答爱的。 工作的事也比较顺利,面试过后厂方通知我下星期一直接去报到上班。现在 好了,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同一间工厂,年纪也不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生儿育 女的问题啦。一想到生儿育女的问题我就忧虑重重。因为在一些书上和名医的电 视谈话节目中,说如果一对夫妇中有一人的身体因职业关系被污染,那生育的后 代中是“歪瓜裂枣”的概率是很大的。专家的话当然不是危言耸听。我很清楚自 己的身体状态,三年的打磨车间生活,戴口罩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几天,这个失 误,让我咳出的痰中带有灰黑色的铁质粉尘,体质显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我的后 代会不会是“歪瓜裂枣”?纵使这个疑问总是纠缠着我,但生活还是得继续,就 像公路边的绿化植物,灰尘再多也要坚持生长。从出租屋到工厂有近500米的行 程,我和湘琴几乎都是步行的。这是一种阿Q式的健身法,在我们的自行车被偷 了N次之后,湘琴已打算步行上下班。我对她说,现在马路上最不安全的是行人, 因为骑自行车的不把你放眼里,认为你要给他们让道才对。还有,躲在街角暗处 的像垃圾堆中探头探脑的毒蛇一样的小流氓看你赤手空拳,也会用猥亵的目光打 量你、瞄准你。湘琴听我这么一说,也有点害怕了,但是她顿了一下马上说: “有你保护我啊!”我苦笑:“那些臭流氓就是专门打情侣的主意的,你再怎样 防备,人家可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站在暗处的痞子……咳、咳……”该死的喉 疾又犯了,我赶紧倒了一杯温开水,暂时缓解那咳之不出咽之不下的痛苦。 “你怎么了?”湘琴不无关爱地询问。 “没什么。”我敷衍着。我真的不想让湘琴知道我这个病,怕她会有很多压 力。 “没事就好!哎!我最讨厌的还是附近的那条街,有一次是晚上加过班之后, 我陪同小茉一起去吃宵夜,居然有一个年妇女来向我们推销淫秽光碟,你说气不 气人?我们看上去向要用黄碟来自慰的很龌龊的人么?”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咳……咳……”我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手不由自主 地放在喉咙处。 “你怎么了?” “没事……咳、咳……” “一定有事,你怎么对我也隐瞒?我是外人吗?” 我看着湘琴眼里充满责备加爱怜的目光,我的心一热,泪流了下来。湘琴给 我倒了一杯水,然后说:“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我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没有去车站旁边的杏林诊所,而是听从湘琴去了人民医院。医生诊 断的结果是“职业病”。在打了吊针和开了一些药后,医生建议定期到医院复诊、 治疗,最重要的是今后如还从事此类工作的话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尽可能不让口 鼻直接吸入粉尘。最后一点当然是补充营养,锻炼身体,不要说你没时间和条件 支去锻炼,因为在出租屋做几十个俯卧撑用不着什么场地和时间。听这个年近花 甲的老医生后面的几句话,我就觉得他是多么可爱又多么敬业呵。从医院出来, 湘琴建议去附近的铁路公园玩一下。我知道她想陪我散散心,走出职业病的阴影。 我们依在公园里的大池塘边上的栏杆,看着池里的莲花,真的是出污泥而不 染。我说:“莲花可以出污泥而不染,为什么在有粉尘的车间工作的人不能出粉 尘而不染呢?” “我的傻大哥,出污泥而不染指的是莲花的风高亮节。我们不是莲花,没有 那么高的风那样亮的节,我们最多是路边的绿化带,灰尘再多,空气再污浊,都 只能尽可能地吸收阳光雨露,然后内心安宁、灵魂向上————在这样的社会环 境下,想要出污泥而不染,真的艰难无比,很考验个人的修为。”我开始听不懂 我的诗人女友湘琴的“理论”,她似乎也看出我的不解便闭口不再说下去了。我 们含笑着对视了一会,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医生不是交待你要坚持锻炼身 体么?好!从今天起,我监督你,每天50个俯卧撑怎么样?” “好啊!”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天就开始吧,就在公园的草地上。” “在这?不好吧?” “以后可能都是在屋内了,今天在屋外开个头,没事的啦,你看别人都在草 地上打滚、翻跟头。” “好吧!但可能做不了50个呢?”我把药袋递给湘琴。然后双手撑地。 “能做多少个就做多少个,”湘琴一边说一边帮我数数:“1、2、3、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