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生死恋   李毓藩   我有两位打中学时代起,就是好友的人。一个叫胡玉容,在本市一个学院任 教;一个叫吴勇,在本市一所中学任教。虽然我们从高中毕业后,上了不同的大 学,后来又在不同的单位工作,但我们的联系始终没断。当然,由於我工作在水 利部门,要经常出差,所以相对来说,我与他两见面的机会,要少一些,甚至连 吴勇结婚的大喜日子,我也是事先毫不知晓,至到在工地接到吴的婚庆通知,才 请假赶回武汉,参加了吴的婚礼。   在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吴勇的新婚妻子宋艳如,觉得她长得实在端庄漂 亮,落落大方。但奇怪的是,他们的婚礼办得很冷清,仪式简单,来客不多,大 家喝茶吃糖,稍事祝贺后,连婚宴也没举行,就结束了。我感到纳闷,又不好问 吴本人,就问胡玉容,吴勇的婚礼是怎么弄的?也太马虎点了吧,难道新娘会满 意不成?胡玉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恰恰是新娘子很满意。我感到更 奇怪了,问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说,这不奇怪,因为新娘子宋艳如有病。   胡玉容接着说,宋艳如患的是癫痫病,这一点宋在与吴勇经人介绍刚认识时, 就告诉了吴的。吴知道这情况后,就找我商量。你别误会,他不是与我商量如何 摆脱宋,他是一见钟情,太爱宋了,压根儿就没一点这种想法。吴是请我参谋, 宋有这种病,婚后他要注意那些问题,才有利於她的病情稳定。我听了很不以为 然,对吴说,你那有这本事?你得向医生请教呵。这种病到底能不能结婚,婚后 能不能生育,只怕医生都会有个说法的。   对我的话,胡玉容是这样回答的,吴勇对我说,这婚是非结不可的。如果你 知道我对她的爱,知道她对我的爱,她对我的依恋,她在告诉我她的病情时,那 种等待我回答时高度紧张的神色,你就会知道,如果我怯懦地后退了,对我将是 终生遗撼,对她的后果,更是灾难性的。   这就是吴勇婚礼从简的原因,他是害怕太热闹了,会诱发宋艳如的病。   吴勇婚后其实很幸福。宋艳如秀美贤惠,有一种内在的高贵气质,使吴很着 迷。由於吴对宋体贴关心,甚至为了她的病,放弃了要小孩,从而让宋生活在温 暖与温馨的氛围中,使宋情绪稳定,心情舒畅,从而使她那种可怕的病,很少发 作过。   但是,人生祸福是太难以预料了。   1997年春天,我从外地出差回汉的第二天下午,到胡玉容母亲家中,打听胡 的近况。胡母一见到我,就拿出一份名单与一叠钱,对我说,你来了正好,胡玉 容就料定你会来。吴勇家中遭了火灾,玉容在老同学中间,为吴发起了捐款。他 在捐款名单上,写上了你的名字,就等你落实款项,然后一起给吴送去,你看怎 么样?我接过名单一看,上面全是高中同学的名字,大约有20来个,每个人名下 都写有捐款数目。天呵,这些同学的慷慨捐助固然可嘉,但他们散布武汉各处, 胡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得耗费多少时间精力?我就笑着对胡母说,没说的,我 认捐。於是,我在我的名字下面填上款项,并掏出钱加入那叠钱中,然后给胡打 电话,要他立即赶过来,我陪他带着捐款,一道去探望受灾的吴勇。   吴勇的家当时由学校安排,住在校内的一间地下室内。地下室空气憋闷,光 线黯淡,大白天的,还得借助电灯照明,连转个身都困难,但吴很乐观,很知足, 他接过胡玉容递给他的损款名单与捐款时,泪花在眼眶里转悠着,骄傲地对他爱 人宋艳如说,怎么样,我说了的吧,一处有难,定有八方支援。我们是海内存知 己,天涯若比邻呵。宋的情绪也很稳定,频频点着头,笑着对我们说,不幸中的 万幸是,人未被火灾伤着,而且连芷书也一无损失。芷书未损失的原因是,吴只 是一个劲将书先搬出去,宁可让其他东西烧着,说是可以延缓火势漫延到书柜, 保证足够的搬书时间。书固然是悉数救出了,衣服被褥等家什却被烧了个精光。 吴还说是丢了卒保了帅,划得来。   我们全被宋艳如的话逗笑了,笑声在地下室回荡着,充满了幽默与欢乐。当 宋有事出去的当儿,吴勇又高兴地对我们说,其实还有一大收获,就是宋的病, 居然在遭受火灾的重大损失时,没有发作,这真是奇迹。另外,我还有一个好消 息,学校开工了一幢住宅楼的建设,准备低价供给教工,校领导己答应给我一套 二室一厅,估计一年后,我就可以乔迁新居了,到时候我就会有一间书房了。   当晚,吴勇两口子弄了几个菜,买来一瓶酒,我们三个老同学就在地下室尽 情畅饮,宋艳如以水代酒陪着喝。这一天我们欢聚到很晚才分手,谈话中再也没 涉及火灾,就象它没发生过一样。   几天后,本市晚报的一位记者,专门采访了吴勇,对他在火灾中不顾一切地 抢救几千册芷书的壮举,对他并不因遭受火灾,耽误教学,大为赞许,撰了文, 拍了照片,登在晚报上。当然,这位记者不知道,因而文中也就没有提及,还有 这么多的老同学,伸出了支援之手。更不知道,尽管遇到毁家之难,吴爱人宋艳 如的宿病,由於有众多的关爱与慰藉,居然没有发作。   可叹的是,吴勇的灾难,到此并没有完。   2000年夏天的一日上午,我接到胡玉容电话,说吴勇因小疾住院了。我诧异 地问,既然是小疾,何须住院?胡说,情况就这样,我也说不清,我两去看看他 就知道了。   於是,我们买了一捧月季花与点心水果等,到医院去探望吴勇。   靠在病床上的吴勇,脸色苍白而清癯,两眼内陷,闪着一种苍凉的目光。他 告诉我两,他的确是患了一种小病。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削土豆皮, 将左手的食指削破了一小块儿,但就是这一小块地方,竟流血不止,只好小题大 做,住到医院来治疗。宋艳如也在一旁频频点头,赞同吴的话,说真是这回事, 主要是住进医院了,就得听医生的,不让出院就不出院。这就造成了再怎么说是 小病,总有人不相信。   但是听了他两的话,我和胡玉容还是半信半疑,但又不便诘问。   那天,我和胡玉容在吴勇住的单人病房中,整整盘桓了三个小时。我们再没 谈病,只是漫无边际的聊天,聊中学的事,聊一些趣闻,然后低声唱歌,唱“莫 斯科郊外的晚上”,“外婆的澎湖湾”。合唱中那个清幽婉转绵延悠长的女中音, 就是宋艳如发出来的,很是动人。然后,在暮色中,我们共进晚餐,食品是面包 与饮料。吴大口大口地吃着,顽皮地表示,为了迅速康复出院,他必须大吃多吃, 然后又嘲笑宋艳如吃得真慢真少。   到月上东天,我和胡玉容才向吴勇告辞,由宋艳如陪着,走出了病房。在医 院灯光明亮的走廊上,老实的胡,奇怪地问宋,既然是小病,吴勇怎么这样消瘦?   宋艳如听了胡玉容的话,脸色刹时变得苍白,眼神都呆了。我情知糟了,要 出现意外了。果然,两行清泪从宋的脸颊上倾流下来。她倘未开言,先就哽咽起 来,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他是血癌,到晚期了。你们千万别告诉他。   说罢,宋艳如就昏了过去,软绵绵地倒在走廊的地板上,口吐白沫,浑身抽 搐,让我两惊得手脚无措。这时,斜剌里冲出来一个人,跑近宋艳如,细心地将 昏倒的宋的身体摆舒展了,要我们千万别挪动她,一会儿就会好的。接着,这人 自己也瘫软在地上。这个人正是吴勇。幸好,医生与护士即刻赶来了。   原来他两都知道真正的病情,不过是相濡以沫地瞒着对方而己。   一种悲悯的心情,从此控制了我和胡玉空。我与胡玉容又开始第二次在同学 中为吴勇募捐,这次是更耗神费力,范围也更大了,心情也更其沉重了。我两不 仅将吴的重病通知了市内的同学,还尽一切努力,搜罗外地的同学地址,予以通 知。雪片般的慰问信与捐款都汇集到了胡玉容这儿,由他集中登记后,再转交宋 艳如。同时,老同学们也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到医院,探望将不久於人世的吴。   吴勇对我们最后说的话是,谢谢你们陪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我知足了。 对不起,宋艳如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一个月后,吴勇远行了。   吴勇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一件未料到的事发生了,学校由於更换了领导, 未兑现在吴逝世前作出的承诺。他们将原领导答应分配给吴的两室两厅,变成了 一室一厅,且是旧房,理由是宋艳如是一个人生活,又不是本校职工,就己经算 是特殊照顾了。   这事我们是后来才听说的。宋艳如本人并没有告诉我们。当然,即使她告诉 我们,我们也无可奈何,唯有愧对故友吴勇而己。   在我们帮宋艳如从地下室搬到一室一厅的那天,很出乎我与胡玉容的意料, 她对学校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一走茶就凉的分房行为,却是神色镇定,面浮微笑, 言谈中丝毫没有提及,也没有任何发病的征兆。对有关搬家的一应事宜,她均处 理得周到而妥贴,特别是对吴勇留下的书藉,她清理得很仔细,捆绑得很扎实。 看到我们为搬家忙得满头大汗,她颇感欣慰,不断地向我们递茶递擦汗的毛巾, 表示谢意。   我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肚。   不过一个上午,家就搬完了。在我们向宋艳如告别时,她突然对我们凄然地 说,原来我们就计划好了的,要将一间新房,作为吴勇梦寐己久的书房。现在书 房没有了,他的书都没适当的地方搁呵,我是太对不住他了。然后,她突然话题 一变地说,吴勇知不知道我搬家了?知不知道他的书房计划落空了?知不知道你 们两位老同学,一直还在尽心照顾他的家属?我真想将这一切亲自告诉他。   无端地,我们感到宋艳如的话中,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气。   果然,不幸的事随即发生了。当天黄昏,在事先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宋 艳如从她家所在的15楼的阳台,先将吴勇所有的芷书丢了下来,然后自个也跟着 跳了下来,摔死在楼下的草坪上,给她与吴勇历经30年的生死恋,划上了一个令 人惊惧的句号。   晚上,月光如水。我和胡玉容无言地站在那条草坪旁。虽然宋艳如的尸体早 运走了,地上的血迹己打扫干净,但溅上了宋的血迹的书藉,却仍散落在地上。 警察在她殉情的地方,画了一个白圈,月光给这个白圈镀上了一层银色,使这个 白圈更显惨白,更显空漠,更显无奈。我两收拢书藉并码好,当看到码好的一大 堆书与白圈挨着时,竟有一种苍白的吴勇与血污的宋艳如,并排站在我们面前的 可怕感觉。   沉默了好久,胡玉容才怅惘地对我说,没有想到,吴勇宋艳如两口子相爱一 生,竟是这样的悲惨结局。我们朋友一生,最终看到的却是这么悲剧性的一幕。   我无言以对。我想,生活的悲剧本质,大概就是这样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