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陶器   ○刘大程   人事部刘先生看过我的资料,从抽屉里取出几幅半身仕女图,给我几张纸,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要我随便挑两幅。   这容易。我大约画了一个钟,就快完成。刘先生看了看,说行了,我看看墙 上的钟,还有二十几分钟下班。我觉得还有点没画好,不敢马虎,就抓紧时间画 了十几分钟,交卷。其实,我不用再画,他已经决定录用我了。   第二天上午,办好宿舍,下午在写字楼,等刘先生安排工作。刘先生打电话 叫来了阿柏,一个瘦瘦小小却一脸精明的中年男子。阿柏把我带到一幢楼的二楼, 里面放着歌,嘣嘣咚,轰轰哈哈嗨,很吵。粤语,我听不懂。几排工作台,上面 摆满了瓶瓶罐罐,碗碗碟碟。工作台边的人正忙着画那些玩艺,有的随乐曲起劲 地嚎着。他们瞅了我一眼,又回头做事。   这场面让我想起书上见过的旧时作坊图。   阿柏给了我两支湖笔,两支油画笔,两支细线笔,把我介绍给一个叫阿兴的 做学徒。阿兴就要我画他正画着的那批陶碗。这些陶碗是分工序画的,阿兴已经 画了几道工序,我就按他说的,用笔醮了他调好的颜料接着画。阿兴旁边坐着一 矮个女子,盘着发,也在画,后来知道是阿兴已经同居的女友。临下班时,阿兴 给了我几张餐票,告诉我怎样买餐票,饭堂并不是每天都卖餐票的。   这天吃晚饭时我就领教了一个下马威。饭堂里当时放着电视,有的员工坐着 看,有的站着看,我也在一条过道旁挨着长木凳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看。冷不防 被一个人一把揪住,不由分说就扯下了厂牌。我一看,竟是那个不是一般矮小的 侏儒般的清洁工。后来得知是个与厂里某经理有亲戚关系的当地人。他这一揪揪 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他却只管揪着我凶巴巴地叫。我终于听明白了,因 为他加上了比划,原来他是说你这样把凳子弄坏了怎么办?老天爷,我只是挨长 凳站着,还算不上靠呢!解释了两番不起作用,我只好说我刚来,多关照。但不 管我怎么说,他都不依,叫得更凶了,拽着我就走。我也明白了,他本来就是冲 着我刚来,但这样撒泼却出乎我意料。这时,对面宿舍楼下冒出一个保安。清洁 工马上冲那边喊,一副逮着大鱼了的神气。他拉着我往那边走,那个保安往这边 走。碰头后,清洁工哇啦哇啦一通,把厂牌交给保安。保安拿了厂牌瞟我一眼就 走了。清洁工这才放开我,拿起他的扫帚和垃圾铲,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或不是歌 走了。   我去找阿柏,同他说。他说不要紧,我给你拿回来。第二天早上,他把厂牌 给了我。   这样跟着阿兴画了一天半,阿兴说,你画得靓,不用跟着我了,自己画吧。 我就跟阿柏说,阿柏又去问阿兴,然后就让我自己画了。   三天后,我给自己的这份工做了个分析:画是绝对没问题的,关键有二,一 是怎样调颜料,颜料是自己去油漆房根据样板用原色调,有的颜色较微妙,不易 调准,而要求又高;一是掌握在打有油漆底色的陶器上作画的诀窍,在底色上作 画动作要干脆,利落,尽快到位,不到位也要等它干了再画,在同一块地方用笔 多了,会让下面的底色烂掉,泛起,这陶器的底色并不比油画纸油画布的底可以 反复涂抹。除了这两点,还有些特殊工具特殊技法,比如用海棉沾颜料拍打,用 针管吸颜料或金粉银粉勾勒等,但难度都不大,容易上手。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 了,就能做到像那些熟手一样,画起来挥洒自如。   我很少说话,只是学着用白蜡纸把样板的图案轮廓描下来,用针打孔,通过 扑粉拷贝到新陶器上去,用刺鼻的天那水调颜料,学着画。阿柏是车间主任,这 个车间所有的事归他管。他给我大致说了一套要领后就由我自己去做,然后随时 跟进,发现问题就用不温不火的腔调批评、纠正,或勾着眼责骂、痛骂。   我记得很清楚,我独立完成的第一样作品是两只50厘米左右高的玫瑰红陶瓶, 图案是小朋友、气球等,按图纸画。只能说还过得去。阿柏告诉我,这是用来做 样板的,一只存留,一只送出去。   画好这两只陶瓶,阿柏要我画一只稍大的陶瓶作样板,因为原板已有损坏。 这款陶器他们刚刚画过一批货,有的都还放在车间等着干透,上光运走。我不明 白阿柏为何不从中挑一只做样板,而要我另画一只,我都还不熟练呢。但我二话 不说,只认画。同样一只瓶子,画样板比做货的工价要高两三倍。这时,一个熟 手走过来同我说,能不能画啊,让给我画吧。我笑笑说,阿柏给的任务,我试试 吧。就埋头画。   这只陶瓶的图案比我先画的要复杂得多,是一幅西画,几个骑士骑着高头大 马在野外打猎。要画的有人、马、猎犬、树木、房子、栅栏、草地、远山、天空 等。我有点紧张,但下决心画好它。我画得慢。若按那些熟手的速度,一天就搞 定了,而我画了三天。值得高兴的是,画好后我偷偷和他们画的比了比,发现我 画的比他们的要好得多。果然,他们也都佩服地说:靓。我把瓶子交给阿柏,阿 柏笑得很灿烂地说:很靓,很靓!   从此,阿柏让我专画样板。这时我已经知道,这家陶艺厂的三百来名员工, 至少有二百五十名是海南的。那些熟手画工则几乎全来自海南。厂方是与海南一 所美术学校挂钩,定向输入人才的,其它省份的员工极少。这些海南人拧成一团, 其他省份的人很难立足。画着画着,两个闲着的就站在了身边,吊起眉问我是哪 毕业的。我顿了顿说:我,是自学的。他们的眉就放了下来,明显的不屑。这时 又来了一名新手,叫张健康,也是湖南的,我就有了个伴。   不过,很快让我失望的是,张健康是个笨笨的主。他的慢可是慢出了水平, 一天可以解决的东西,他差不多要弄一个星期,涂涂抹抹的样子,他自己可能不 觉得,看的人却急坏了。他也总是把底色弄烂,然后着急地在那里修补,越补越 烂,直到挨阿柏的骂。车间的人慢慢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说话也答非所问,聊 不到一块。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他可能连伙食钱都挣不到。   说实话,我爱上了这些陶器,也知道了它们是怎样来的。这些陶器包括钵、 碗、盆、盘、杯、罐、瓶等等,各种各样。偶尔也做些木器。厂里分几个车间, 除了绘画的,还有做陶坯的、雕刻的、喷油的等。从陶坯车间过,我怯怯地往里 探头,看到一些工人在用碓舂陶泥,就像家乡旧时舂谷米,就像《天工开物》里 的插图《舂》。一些工人在用模具做陶坯,一些工人在修饰成型的陶器──却没 看见在哪里烧,准备让它们被推车转到其它车间按工序接受加工,或喷油,或绘 画,或雕刻,或上光,最后成为符合客户要求的艺术品,运到指定和所需的地方, 供人品评、挑选、赏玩。它们必须保持沉默、乖顺、配合,挣脱意味着打碎,声 音清脆,露出本色,回到大地,但代价是打碎。   上班后的第三天,写字楼一名那天看着我面试的女孩来车间找过我,叫阿娣, 稍胖而黑,并不美丽。她问我能不能给她画张像。她说:我还从没来过车间呢。 我说:画什么样的像呢?若画素描倒是不难,画彩色的麻烦一些,有照片吗?写 生不大方便。她第二天就拿了张照片来,给我看。我看了照片,效果不是那么理 想,她又要求画彩色的,而且画全身,我住在集体宿舍,一张窄窄的铁架床,没 作画条件,初来乍到,忙着适应工作,也不能在车间当着那么多人为一个写字楼 女孩画像,就说:我现在比较忙,等稍后有空再给你画好吗?她不置可否,拿着 照片回去了。   也许是我没有及时给她画像,也许是她觉得没必要随便搭理这样一个来路不 明的人──这样来去匆匆的异乡人有多少啊,后来在厂外的马路上,我看到她骑 着单车从我身边经过,出于礼貌,就打了声招呼,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再找 我画像。再次看到她,我也没有再叫她。   宿舍在三楼。名义上是十二个人住,其实并不止十二个人,因为有几位是和 女友睡在一起的。这是我第一次进厂打工,也是第一次在工厂看到男女混居。每 个床位都用蚊帐或床帘遮成自己的空间,独用的独用,双栖的双栖,一间宿舍, 两种天地。我睡在一进门的上铺,那副铁架床不够牢实,翻个身就吱嘎一声,仿 佛有动作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就格外小心。他们晚上都要吃宵夜,我身上没 钱了,不吃,有时泡一包方便面。早上,大都不吃早餐,我胃不好,不能再让它 报复,就早早地起来去打早餐。早餐很简单,一小勺河粉,白白的,几粒葱花, “一青二白”,看不到油水。但我感觉挺香,吃得有滋有味。   我的桶不见了几回,我满宿舍找,也没见,有两回是在二楼宿舍找到的,有 一回是在隔壁。我要拿回时,他们都恶声恶气,好像理亏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后来我把它拿到车间用油漆打上大大的记号。   宿舍楼没有厕所,上厕所要下楼到两百米开外的饭堂背后去。显然谁都不愿 意为一泡尿走那么远,于是那间大洗漱间的一个角落便充当了小便池,小便后打 水冲一下,大便才往厕所去。我想不通居然有这样规划的,还和在学校读书时差 不多。但后来到了东莞常平一家工厂,也差不多,宿舍只负责解决小便,大便要 走去好远,不同的是每间宿舍都有洗漱间,而那家陶艺厂,是一层楼共用一个大 洗漱间。   时当暮春,又逢一九九七,香港回归前夕,金融风暴,人心惶惶,是厂里业 务的淡季。车间常常没货做,他们有的一天两天都看不到影子,我可以趁此练手 艺。这个车间已被阿柏承包,为了拓展业务,他很想开发一些新产品。他要我也 动动脑筋。我们合作很快弄了几个新玩艺出来。其中一款是个高不盈尺的类似古 代酒樽的陶罐。我们从我带在身边的一本书上的一幅画受到启发,那是长沙马王 堆出土的一副汉墓帛画。阿柏先给陶罐做了旧,看起来像出土的色彩斑驳的青铜 器,我将那幅画加以吸取、变化,用金粉画在陶罐上,阿柏再略加做旧。整个陶 罐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物。这只样板送出去后,很快有了反应,单来了! 而且很快又来了。   这些陶器全是出口的。一边画着那些瓶瓶罐罐,我一边痴痴地想,它们会漂 洋过海去向哪里呢?我们还会不会重逢?世界如此之大!想到这里我竟有些莫名 地伤感和惆怅,就用拇指沾了油漆,在陶器的内壁摁下我的手印。就像动乱年代, 面对分离,给自己孩子打下的标记。而对于那些接受者,又有谁想过它们的来历 吗?成就它们的是哪里的籍贯,哪种性别,怎样的一双手,一张脸,一种疾病? 就像余光中在《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和《白玉苦瓜》中对那早已成为无字历史 的情景和那双早已腐烂的手的想象……   这是肇庆一个小镇的一隅,地处广州至肇庆之间,虽属肇庆其实离肇庆尚远。 这里的工厂并不多,这家厂独处郊野,到街上有两里来路,路旁是一些当地农民 的旧屋,榕树,闲地,显得有些破落。近旁有铁路横贯而过,呼啸的火车从窗外 驶过,在车间能感受到房子的颤动。   晚饭后,无其他事情,我就独自沿着铁路走。走一阵,就坐在铁路边,看着 前面一派葱茏的树、竹,猜想它们如此茂盛的原因,里面会不会藏着蛇,而低处 的水塘里会不会有鱼、泥鳅?当然,还有水蛇?多年前在溪里摸鱼时,我的手与 它相遇,我熟悉它的质地。田野和菜地里有农民在劳作,看来他们也还并不宽裕。 我把他们和家乡的父老乡亲作比较,觉得差不多,还有他们使用的农具,比来比 去还是觉得家乡用的农具好看。不远处是苍翠的峰峦。此时,夕阳西下,天堂失 火,烧红了半边天。有一天傍晚,我专看那烟焰的变化,真是妙不可言。而这时, 我总会想起远在湘西山中的家乡和亲人——父亲的愁容,母亲的泪水,父死母嫁 的天真无知的侄女,勉强支撑着上学的小妹,在东莞电子厂加班加点每月领着东 扣西扣后四五百元工资条的大妹,四年前成为山坡上一抔黄土的哥。回头又想到 自己的出路。我感到惶惑,空气中尘埃般的惶惑。曾经的校园与村庄退得多么遥 远啊,几年前的只身漂泊也如梦里的幻影,这样的离奇荒诞,不可思议……天色 渐渐暗下来,风也大起来。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灯火越来越亮。我站起身,拍拍 屁股,沿着铁路往回走。   我没想到我引起了保安的注意。这是个年龄不大个子壮实看起来还有几分孩 子气的保安。我进厂门时,他特地要查看我的厂牌。他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原来 我们是老乡。他来自湖南益阳。他笑着说,看你的样子有点狂呢。这出乎我的意 料,我一介文弱之士,怎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呢?原来,我的头发已有点长, 那时又喜欢穿大裤子,走路则从来就脚步匆匆像赶火车——以致后来走上讲台后, 一个成绩一般的学生在作文里写我时竟然说:刘老师走起路来浩浩荡荡!也有初 识的朋友问我是不是当过兵。这是我不自觉的,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也想不 起这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这个保安叫阿云,皮肤白白的,短分头,爱笑。此后我们成了朋友,无话不 说。他原在家待业,有一次和几个同伴在酒店喝酒时,看到当地一个“领导”也 带人在那里喝酒,并挑逗酒店的女孩,几个年轻气盛的小青年一下子便上了火, 上前挑衅,动起拳脚,把那“领导”打翻在地。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很快就被 逮了两个。“进去了就没好果子吃”,阿云笑着说,英雄不吃眼前亏,他毫不含 糊就跳上车跑了出来。出来后流浪了一段时间,露宿街头,帮人打过架,后来才 进了厂,开始打工。他那时才十八岁,而此时已二十一。那“领导”只是受了点 轻伤,被逮的早就放出来了。但他也不想回去了。看得出来,这还是个一脑子天 真直率加一点顽皮胆大的毛头小子。我们一起去逛过街,这小子学了几句半生不 熟的白话,时不时就嘻嘻哈哈说几句,最爱说的是“我丢”。看到小摊上码着青 青的李子,阿云就买了一捧,忙不迭往我手里塞,他往嘴里丢了一颗,嘎嘣一咬, 就呲牙咧嘴,咝咝着流清口水。他说:我看它和家里李树上结的一个样,谁知道 这么酸,我丢!   很快又熟了另一个保安阿武。阿武比阿云个子略高,也更粗壮,年龄大几岁, 居然是与我一个市的老乡。他不厌其烦地同我说他十五岁就出来“闯江湖”的事, 在哪里学了什么功夫,先是蹲过派出所,后来却成了派出所的座上客,在当地的 社会上混得如何如何之类。与阿云相比,阿武明显已是个狡猾的老油条,但如果 不通过接触,仅从外表,却也看不出,他的长相也算朴实。一熟识,他就要我给 他画像。   阿武是保安队副队长。他们的队长是一个很打眼的叫阿金的瘦高个,瓦刀脸, 三角眼,皮肤有点像火苗蹿过,走起路来两条胳膊一划一划的,尤其是打篮球, 投了一个球,马上调转身,两条胳膊一划一划,身子一歪一歪地跑开。就是我刚 进厂时和清洁工一起给我下马威的那个家伙,一看就像旧电影里穿便衣的反面人 物。他来自东北,听说不知在家乡犯了什么事,一天夜里从公安的搜捕网里逃了 出来,却做了保安队长。他跟那些海南人巴得紧,尤其是几个不会做事的混混。   后来有天早上,许多人围着门卫室看。原来是昨晚值班保安抓了个翻墙而入 的小偷,那个保安就是阿武。我也探头往里看了一下,那个被抓的人被反捆两手 蜷在角落,已经被打得不轻,而阿金还不时地骂着脏话踹几脚。阿武则踌躇满志 地晃来晃去。据说那个被称为小偷的还没有偷到什么,又说是没处住宿,来找老 乡借宿。   一天晚上,我起来小便。就是往我前面说过的那个大洗漱间的小便池。我几 乎是紧跟同宿舍的一个人去的,他先回来。进厂以来,看到大家都是在那里解决, 没人管,我以为是默许的,也就放弃了那点“洁身自爱”的迂腐。这回却出了事。 我走在回宿舍的走廊上,阿金在楼下篮球场放开破嗓大声喊叫,一开始我不知道 他喊什么,听了听才知道是喊我。他摇晃着手电命令说:下来!我没有下去,纳 闷干嘛要下去呢?他就咚咚咚跑上楼来了,一把揪住我,恶声恶气地说:谁叫你 在那里小便?我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大家不都是在那里吗?我差点说看 到他和其他保安上来玩时也是在那里。他头一摆:都是在那里?谁在那里?谁在 那里?带我去!   我不再同他分辩,而是认错。他却不依,拿了我的厂牌,要赶我出厂,还说: 别以为你有两个老乡在这里,他们都归我管。看情形说得再多都没用,我就回宿 舍穿好衣服,随他下楼,出了厂门。当时大约是夜里两点。我在厂外马路边走走 停停,心里慢慢就腾起了火。捱到快天亮,保安换班了。我从大门口看到是阿云 在值班,就走了进去,把事情同他说了。阿云吃惊地听我说完,骂道:我丢,他 妈的阿金!他要我回宿舍,他等下去给我拿回厂牌。   上午我正在上班,阿云来了车间,把厂牌给了我。我以为没事了。谁知刚过 一会,阿金就来了。他走到我面前,又一把揪住我,火苗蹿过的瓦刀脸一扬:谁 叫你进来上班?走!我说,行行好吧,大哥,我赶工呢。他说:赶什么工,走! 当时阿柏不在车间,阿兴和另一个手艺不错的师傅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推阿金: 你干什么呢你?他们把阿金推到了门口,阿金冲我恶狠狠地说:等着吧,等下再 来找你!   他还要来找我吗?我的怒火又上来了,按也按不住。我把笔一搁,离开车间, 出了厂门,来到街上。身上还有十来元。我要买一把菜刀,放在工作台下面,等 他再来的时候,用菜刀迎面回答他。在厨具店里,摸着寒光逼人的菜刀,我感到 了快意。可是,我拿起一把,放下了,拿起一把,又放下了。我想到了千里外那 个正被苦难和贫困夹击着的家,那一双双无助无告的眼睛。我回到了车间。果然, 刚画了几笔,阿金又来了,还带了两个保安。他揪住我,这回明说要罚款,可是 我根本就掏不出钱来。看到实在榨不出油水,他恼怒地说:去,把所有洗漱间和 澡堂都打扫、冲洗一遍!我在心里已经说服了自己。就放下笔,按他说的去做了。 在宿舍楼下,我看到阿武,他只冲我点下头。他已经知道此事,但不必对他有所 指望,阿云都对他不满。冲洗女员工澡堂时,一个休假的女工提个红塑料桶和白 塑料袋进了澡堂,看到我十分惊愕。大约是很快看出我是不必担心的,就仍然进 了冲凉间,关好门,哗,哗,洗起头冲起凉来,一边同我说话。她说:是啊,他 们就是那样的,我来这几年了……   阿云为没能帮到我感到愧疚,但他是个够朋友的人。事后,在门卫室,当阿 金对着墙上的镜子歪着嘴拨弄他那张斑斑点点的瓦刀脸时,阿云一抬腿,那面镜 子便唏里哗啦碎成了一地。阿金吃了一惊:你怎么搞的?阿云说:哦,不好意思, 没注意。阿金大怒:有这样不注意的吗?你的帽子呢?当着老子的面帽子也没戴? 还想不想干?阿云压低声音砸石头一样说:小心老子揍你!阿金一脸诧异,不再 说什么。他根本不是阿云的对手。   发工资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把发工资说成出粮。我琢磨了一下,觉得有 意思,我猜想这当是沿用粤语里的旧词吧,旧时穷人给人做工,普遍有以粮食计 报酬的做法,祖父给地主做了多年的长工,就是这样拿报酬的。这是在新生事物 倍出的开发区听到古为今用的词。我的工资才三百多块,最多的都才五百来块。 阿兴说,淡季就这样,靠的是旺季。我早已问阿柏借餐票,扣除餐票钱,才两百 多块。这工怎么打啊?我更加惶惑。刺鼻的天那水和油漆也让我感到受不了,每 次收工都是两手油彩,有时还搞到脸上、衣服上,要用天那水才洗得掉,日子一 久皮肤都变了样,鼻子里总感觉有股天那水和油漆味,反胃。阿柏后来告诉我饭 堂间或有猪红供应,可以去打点吃。我知道自己的体质,这不是吃点猪红能解决 的。   但要马上离开也是件冒险的事,盘缠有限,是一个在当地打工的老乡指点我 进这家厂的,我还借他的一百元呢。于是我决定再做一个月,到时拿到工资就走 人。   发工资时出了件事。一个叫阿建的同阿柏吵起来了,说怎么才两百多块钱? 阿柏说你画了多少东西呢?有货要你做的时候你都悠哉游哉不做,来,我算给你 看,有多少钱。阿柏拿着个计算器。阿建却仍是不服。后来我去领工资时阿柏愤 愤地对我说:那个人不行,做事不踏实,天天盯着货仓一个女孩子,给人家写信, 人家不答理,又到路上拦人家。不想干活又要拿钱!他再胡闹,我就要打他了! 他不一定打得过阿建,但我理解他,阿建的确也没给我留下好印象。   领了工资后,不用上班,我去街上寄信。碰到阿建,他说:走,陪我去买点 东西,一起回去。我随他来到市场,他买了一只烧鸭。老板把烧鸭递给他,他一 摸口袋,却说:操,忘了带钱了,你有没有三十元钱?我说是五十元的,他说那 就借我一张,等下回去还你。我只好给了他五十元,他又买了两瓶酒。回到厂里 时,他说:我今晚请客,等下你来吃。我说好,就去了车间,他回了宿舍。   等我估摸快到吃饭时间,回到宿舍,阿建和阿金等几个已经满嘴油光吃了一 阵了,见了我声也没做。是阿兴叫了我去吃。我凑上去胡乱扒拉了一碗饭就离开 了。   一连两天没看到阿建来上班,也不见他还我钱。别人告诉我他离厂了,去了 附近那家山庄做保安。但两天后就听到他被炒的消息,原因是在山庄猥亵女人。   过了几天。晚饭后我从外面散步回来,阿武叫住我,说有我的信。我来到门 卫室,拿了信,正和阿武说着什么,一个曾在我上班时找过我茬子、并以命令的 口气要我帮忙打过两次早餐的打杂的,一身酒气闯进门卫室,摇摇晃晃走到我面 前,冷不防啪地给了我一耳光,就冲出了门卫室。我反应过来走到门口,他已脚 步乱蹿走去了好远。我握着拳头愤怒地冲那边喊:狗日的!……   我转身对阿武说:太嚣张了!而阿武竟淡淡地说: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醉 了。   我算看透了阿武。也算看透了这个厂。我离开门卫室,又有了买菜刀的欲望, 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而是换了一个决定:离开。   当时我正画着几个书匣。我同阿柏说明了去意。我知道他也很难帮到我多少。 阿柏再三挽留,说淡季是暂时的,上次我们做的那个样板很不错,希望我们继续 合作,到时有提成的。我扫了一眼工作台,那上面还放着一批正在加工的那款古 酒樽样的陶罐。但我主意已定,谢绝了阿柏的诚意。   独自站在宿舍阳台上,望着白花花的太阳,耳朵里有什么在叫。悲怆地叫, 渴望咆哮却叫不出来地叫,如荒野,一只受伤的豹。而陶器在地上打滚,竟然不 碎,它的口恰好嵌住我的颈。我一脸油漆和血,无法分辨……   阿云知道我要走,有些难舍,又无奈地说:我丢,这个厂这么烂,在这里也 很难有什么发展前途,走就走,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呆多久。他问我往哪里去,我 说先周围转转吧,没合适的就去东莞看看。   父亲在皱巴巴的信里问我在外可好?虽然他只字未提,但我想他在拿起笔颤 抖着写信的时候,眼前一定反复出现汇款单的影子。我在回信中说一切都好,放 心。我知道,对父亲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我趁结账离厂前在周围转了转,一 无所获,就决计去东莞了。从厂里到大公路边的站台有两里来地,阿云说明早你 叫下我,我去送你。我说不必了,他坚持要送。我把剩下的那些早已清点好的餐 票从裤兜里掏出来,给了阿云。   第二天一早,阿云借了辆破单车,咔嚓咔嚓车我去站台。我的行李不多,一 个大旅行包就装下了。路上,坐在单车上,我说:阿云,咱们没文凭,这样打工 混日子不是办法,最好还是学门手艺。阿云说:是的,我想学开车。到了站台, 我的那个老乡也到了,来送行。就这样,我去了东莞。   我没能在东莞扎下来。但我得到了东莞首次给我的馈赠,那就是脚上的血泡, 如同烈火对陶器,白花花的烈日对我的灼烧。这样的馈赠还将继续。三年后,我 再次南下,在广州遇困。我又想起了那个陶艺厂,我来广东打工的第一站。我想 去找阿柏,画些盘缠。因为那个厂管理很松散,只要有货做,在那个厂做过的随 时都可以回去画些瓶瓶罐罐。三年过去,说不定那些混混也不在那里了。当然, 这只是在当时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的想法和选择。我从省总站坐大巴回到那个 地方,发现变化并不大。一下车遇上瓢泼大雨,我在一家小食店里吃了碗河粉, 等到雨停,沿记忆中的那条穿过民居和闲地、铁轨的水泥加沙石路找到那个厂, 门口的保安已是陌生面孔。我向保安打听阿柏。保安说,阿柏走了。我看了看那 些厂房,变化也不大,新增了一栋而已。四周也还是过去的模样。我不知道宿舍 是否已变了样,建了洗手间么?我睡过的那张铁架床还在么?我想起了一次生病, 像感冒又不像感冒,四肢沉重躺在床上,没人知晓,本以为过两天会好,却一点 也没见好转,只得拖着棉团般的两腿去附近一家诊所打推针,走在路上,早就不 止一次只身出远门的我,心底也不由袭起一丝孤单,突然想起家来……   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可靠的熟人,只有无数的陶器和陌生面孔,晃动,舂、 揉、磨、喷、雕、画、搬、运,空气中洋溢着天那水和油漆的味道……在另一个 厂的老乡也回家了。我没有停留,回头沿着那条路往站台走。身后,一列火车一 声长鸣,带着风声,呼啸而过……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