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季节工   文/李津   天,还很暗,黑漆漆过一般,街道、小城都在睡梦里,鸟没醒,鸡没叫,连 四点整的那趟火车也没到,早啊,还很早呢,可媳妇对明子说,是时候了。   明子伸开双臂打了个哈欠,起身穿那件洗褪了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媳妇说, 今儿换身衣裳吧,又说,倒也是,你也就这一件衣裳。   明子蹬上棕黄色的劳保皮鞋,走到脸盆架上,哗哗地往脸上泼水,两手上下 划拉,嘴里一阵噗噜,算是洗过脸了。   媳妇起得要早些,箩筐里已经塞上了水壶、耳锅、一摞花边瓷碗。她用箅子 把箩筐盖好,上面压上了一个蓝布口袋。口袋是用裤腿改制的,媳妇把它洗净后 翻过来,底上缝实了,口边上穿了绳子,里边捆着炸好了的肉丸。   明子取过扁担,前面挂上蜂窝煤炉子、后面挂上箩筐,挑起来很不得劲,前 面的炉子是用废旧油漆桶改装的,很小也很轻,与后面箩筐里的分量不平衡,扁 担一头直向上翘。   明子的手臂往下压,屁股往后撅,媳妇捂嘴一笑,天生就是当工人料,没上 过地,连担担子也不会,还是我来吧。   明子护着扁担不放。媳妇就摸了两块砖压在炉子上。   担子平衡了,明子迈开了大头皮鞋就跑。媳妇又喊慢些,说不是去赶火车哩。 跟在了后头。   他们要去的地儿是城里的旧广场,过去是工人俱乐部,如今装潢成大台北婚 纱摄影楼了,楼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前开万人大会常用,现在不开大会了,空地 就成了自由市场,素日里有烤红薯的、摆水果摊子的,很是热闹。   天确实还早,建筑物前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呢,媳妇蹲在地上,一手 扶腰,一手扫地,总算是占上地盘了。   一身工装打扮的明子环视四周,心说,这就是今后上班的地方了?   媳妇扫完地,麻溜地摆好炉子,她把耳锅坐在火上,拧开水壶的盖子,给锅 里注满了昨夜熬好了的汤,打开了话匣子:   一块钱15个肉丸!   明子站在那里,茫然。   媳妇手里掂着一柄小铁勺比画着,像手执教鞭的老师:诺,用勺子在锅里捞 肉丸时,要把汤篦了,这样就能够数清楚有多少个了。媳妇谆谆教导道:要分几 次舀,一五一十地数,客人看着就会起食欲,然后再给碗里加汤,注意不能加满, 不然客人光喝汤了,就不买第二碗了。   记住了没!媳妇问。   明子推了推眼镜,没吭声。他的眼镜片子有些厚度,要不是那身工装,看上 去更像个大学男生。   媳妇拧明子的耳朵,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要数清楚,肉丸舀多了,咱就赔 了,肉、团粉、葱、姜、蒜、盐还有油,一块钱的成本,顶多能炸20个肉丸。   明子眼睛望着马路对面的肉丸铺子,人家门口一溜支了三口大铁锅,个个都 和洗衣盆一般大,盆盆往外冒热气。   媳妇说,看什么看,咱没本钱,给你盘不下铺面。媳妇继续她的示范:端上 去之前呢,要搁醋,不能多了,忒酸了没法喝,汤色也不好看了,记住上桌之前 还要放香菜,均匀地撒上一层,这样就显得一块钱的东西已经有很多了。   记住了没有!媳妇追问。   明子拖过马扎坐下,离摊子有两尺来远。   媳妇说,哎,你是卖肉丸的还是来喝肉丸的。   明子往里挪了挪,把一顶帽子扣在了头上。   媳妇一把抓了帽子,做生意得眼尖嘴甜勤吆喝,戴上帽子,你看得见人还是 人看得见你!   明子说,人家要是没心思喝你的肉丸呢?   媳妇说那也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下次他就会照顾你的生意。说完把帽 子扣在了明子的膝盖上。那是一顶解放帽,戴上去确实不像卖肉丸的,像电影里 潜入敌县城的地下党。   媳妇嘱咐完了,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左顾右盼着。   明子不耐烦了。说不就这点破事吗,你有完没完。   腆着大肚子的媳妇剜了明子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自从明子下岗后,整 变了个人,木讷的像截木头,不敲不响,不使劲敲也不响。   太阳出来了,先是像一牙西瓜,后是像一个烧饼,最后像孩子们作业本上的 图画,固定在高空,一圈又一圈地播撒着光芒。明子眯着眼睛端详,太阳真像公 仆啊,这么冷的天还在为人民服务,不像春风,到了季节才肯出现。   一股香味钻入了明子的鼻孔,媳妇刚才卖肉丸的表演,没有吸引来顾客,却 十足地勾起了他的胃口,真想热腾腾喝上它几碗,可生意没有开张呢,自个怎好 先喝上,看着马路上稀稀拉拉匆匆而过的行人,明子把高粱秆子缀的箅子盖在耳 锅上,压住了肉丸诱人的香味。   西北风在起哄,先是冻红了前胸,后又吹冷了后背,劳动布做的工作服,结 实是结实,就是不保温。   明子两手捂住耳朵,心里想着爸爸老明给他讲过的故事,说有两个人在冰天 雪地里,一个是富人,穿着厚厚的棉衣,一个是穷人,衣不遮体,但富人冻死了, 穷人却活着,因为穷人知道在雪地里蹦高。   富人怎就会冻死了呢,明子感到滑稽可笑,鬼精的富人才不会到冰天雪地里 去,更不会和穷人比什么挨冻了。   老明生前一直在危言耸听,说小明你要是不好好学技术的话,早晚有一天会 被饿死的。   明子不爱听,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就死人死人的。年轻人不愿意听政治课, 空空洞洞的。   可老明不空洞,老明手里有一把绝活,什么样的管道到了他的手里,那都得 乖乖的,就说套扣吧,别人得两人干,套出来的丝扣还龇牙咧嘴的,不好看也不 经用,老明一只手就能套得了,那小扣套的呀,明亮、光滑、没有一丝乱扣,尽 管放心去用,甭管用多大的劲儿,准滑丝不了。   老明接通管道后,总是牛逼地用扳子“当当”敲上两下,威威风风地吆喝: 放水!点火!   这时明子一帮小徒弟就可以收拾家伙、洗手脸、换下工作服了,那管道是不 会有一处跑、冒、滴、漏的。   那时的老明啊,神气极了,老厂长准在一旁伺候着敬烟、点火,烟准是好烟, 带把的不说,肯定还是高挡的,闹不好,整包就揣在老明的怀里了。老明会假意 在口袋里掏几下,说厂长您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外人。厂长一准满月笑容地按住 老明的口袋,明师傅,多亏您了,不然咱全厂就得停产了,不然咱全厂就得挨冻 了,感谢话足有一箩筐,客气着呐。   明子惬意地回忆,他把爸爸老明留下来的解放帽扣在头上,拉到鼻子尖,沉 浸在了往事中。都说上了年纪的人才回忆,可下岗就是催化剂,明子三十岁不到 就常常回忆了,而且一想起过去,压根就不想回到现实中来。   那时候多爽啊,老明是八级工,小明是老明的独生子,是高徒,爷俩同时穿 着牛逼哄哄的工作服,没出三年,人们把小明喊成明子的时候,他也是师傅了, 把老明的绝活全掌握了。   老明没把手艺带到棺材里,手把手地教给了明子。可老厂长没教会新厂长, 那个从镇秘书来工厂过渡的小分头,一年就把工厂带垮了,小分头转到县工业局 当局长去了,人是公务员,档案里又有了企业管理的阅历,至于老明小明们的工 厂,就只有破产了。   银行的贷款一笔勾销了,老明们也大都去了。小明们还能咋的,年纪轻轻的, 总不能给社会添麻烦吧,况且不还有一手绝活吗,既然那么多的人买了新居,遍 地都是工作,就等着去干呢。明子去找再就业中心,人家大叔就是这样说的。   明子不甘心,不是说好了可以再就业的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弥勒佛样的大叔很慈祥,手搭在明子肩上往椅子上用力,小兄弟呀,我也不 瞒你,咱县里国营企业没几家能够维持下去的,你身份是工人,铁饭碗的行政事 业单位就甭想了,去私人企业吧,虽说咱是劳动局办的,可如今这劳动局管不了 那么多,即便介绍你去,人家不接受,咱也没法。   明子不死心,两眼乞求地望着能说会道的大叔,希望他的大嘴巴里能够再吐 出点别的什么来。   大叔开导说,就算你排上几年队,又进了一家厂子,那也没铁饭碗了,现在 流行合同一年一签,没准明年你又下了岗。   明子的眼睛发呆,一时找不出求情的话。   胖胖的大叔给明子倒了一杯水,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吗非要给自己找个领 导管着,不如破釜沉舟去商海里搏一下,没准自己也成老板了。   笑眯眯的大叔把思想工作做得非常透彻、彻底,手搭在明子肩上往外用力了。 临出门时,又送给明子一摞印刷品,上面全是下岗工人当了商界大老板的报道。   明子无精打采地回家躺炕,把杂志往垃圾堆里一扔,倒头大睡。以往他遇到 难事就这样,被子拉到头上,身体缩成个虾米,爸爸老明再喊也不应,最后老明 还得去给明子解决问题。   现在媳妇不吃他这一套,一把掀了被子,睡什么睡,你睡个昏天又黑地,生 活就有活路啦,起去,该找谁再找去!   明子去找居委会。既然工作安排不下,不还有个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吗,虽然 养活不了妻小,也是一笔救济款啊。明子暗暗在心里祈祷着,可别再碰上个大妈, 居委会老太太们的嘴皮子更厉害,要是能遇到个富有同情心的女孩子就好了。   明子掀起居委会的门帘,很幸运,桌子边果然坐着个年轻姑娘,没等明子说 完就表了态,对不起,你不够条件。这低保不能批给你。   明子说为什么,我没工作了,下岗了,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我要是不够条件, 什么人够条件?   姑娘晃着脑后的马尾辫,我给你算算帐,你年纪不到60岁,按虚拟工资计算, 每月应该有300大元的收入,这就超出了全省的最低生活水准,所以不能批给你 最低保障。   明子说屁,网络有虚拟的,网币有虚拟的,这工作和工资也有虚拟的了?   姑娘一乐,傻眼了吧,你这号人我见多了,年纪轻轻的不思劳动致富,就想 着等、靠、要!你以为国家是专门养活懒人的呀,想要吃低保,60岁你再来吧, 那时候丧失了了劳动力,我批给你低保。   明子说,屁。我如到了60岁,就不找你们了,改找火葬厂了。   这话,明子没说出来,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自己老是屁屁的不是人话。他 对拿着笔杆子转圈的丫头片子翻了翻白眼,咽了下去。   市场可不虚拟。   新房子是修了不少也卖了不少,可这些商品房里水暖电都齐了,用不着明子 们去干活。   倒是平常人家的暖气换个锅炉什么的,让明子美了一阵。这换锅炉的活太脏, 家户里的小锅炉,为了保温,外边用土砖砌了,里边满满当当塞着炉灰,换一次 锅炉,人就像灰堆里刨出来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甭提有多脏。管道公司 通常推三拉四不肯接,即使是硬着头皮来人了,那锅炉活实在不好干,老管道是 固定死的,新锅炉墩上去,对口高一分低一分都接不住,况且新锅炉配旧管道, 油仁容易滑丝,一准漏水。   明子有一手绝活呀,劳动布工作服一穿,马上来了神气,耳朵上夹了半截铅 笔,就像设计室里的大技术员,上午划线、下料,下午裁管,无论什么锅炉到了 明子的手里,那也是服服帖帖的,明子的扳子管钳上下飞舞,简直是在艺术表演, 欣赏完了,活也完了。明子也学老明那一套,用扳手在管道上“当当”两下,欢 畅地吆喝:放水!点火!   主家们也给明子敬烟、点燃,甚至给揣上一包更高级的烟,收工的时候,还 会请明子吃顿便饭。这时候的明子一点也不斯文,他饭量大,一顿能下去两海碗 肉丝面,捎带两瓶苦瓜啤酒。   至于工钱,好说,明子从不张口,看着给就行。钱不现成没关系,等有了钱 再给,有对明子手艺持怀疑态度的,等到来年给也行。不就是等上一年,看看管 道漏不漏水吗?没关系,明子相信自己的手艺。   接过明子活的主家都夸明子,说这小师傅手艺好,人也厚道,三姑八姨有换 锅炉的,尽管去找明子好了。   明子最终又没了饭碗,为啥?明子的手艺那是一绝呀,他修过的锅炉长时间 用不坏,结实耐用的很,你想管道坏不了,生意还会找上门吗。   头年冬天,明子还是吃香的喝辣的,恨不得喊下岗万岁万万岁!来年的冬天 就紧张了,小饭桌上没了苦瓜啤酒,肉丝面变成了白菜豆腐面。媳妇怨声载道, 要明子转行。明子只想干自己的老本行,信誓旦旦地对媳妇保证,今年是暖冬不 是,我看天气预报了,明年的西北风准烈。   转年的明子还是断顿了,总不能只是冬天吧,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呐,他 在冬天里攒下的积蓄,过了春天、夏天接不住秋天。明子不愿意春天来临,想留 住冬天,可他怎么能够留住季节呢,日子还得春、夏、秋、冬轮着来。在一年之 中的大部分季节里,明子接不到活干,日子凄凄惶惶地过着,但他满怀希望地等 待着新一年的冬季早点到来。   男人容易幻想,女人永远现实。   媳妇果断没收了明子的工具,把一干扳子、管钳、台虎钳、三角架等物件扔 上了三轮。明子哎哎地追出去,护住他吃饭的家当,媳妇一把推开他,像领导一 样有决断,严肃明确地说:做梦做到此,结束!   媳妇把明子的家伙式卖给废品收购站,脚踏三轮车换成了米、面、油和肉。 她麻利地系上围裙,招呼明子红上油锅,滋滋地炸了肉丸。   这就换位上岗了,明子内心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也只有接过汤勺了,他不好 意思吆喝,大帽子包住脸,拿起汤勺在锅沿上“当当”,没有反应,又“当当” 两下,还是没有动静,明子扒下帽子,心中嘲笑自己,你当还是在修管道呢,真 格是在白日做梦哩,怎么老想着有人来给敬烟、点火呢,卖肉丸当紧呵。明子终 于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不停地用勺子敲锅沿,希望有人走过来喝他的肉丸,哪 怕是开开张也好。   什么时候,西北风悄然加了劲,那些黄色、白色和黑色的塑料袋子迎风直上, 插在了树梢,旗帜一样飘扬着,几只掏空了的方便面袋子,被风吹鼓了肚子,鱼 风筝一样在空中游走着。细濛濛的雪,不知不觉中尘洒下来,给大地悄悄披上霜 一样亮的白冰。   期盼已久的寒冬,终于来了。明子仰起脸欢喜地迎接着,任那些冰冷雪花扎 在清瘦的脸庞上,他摊开双臂,好想好想对媳妇大喊一声,你看,我说的没错, 寒冬来了吧。   媳妇不在。   明子想,现在看来,老爷子上的政治课,也不是全无道理,娶媳妇那会儿, 老明就给明子敲打过,说关键的时候不能听媳妇的,这女人有时候是头发长见识 短的。   这么冷的天,肯定有人家的水管冻了,阀门坏了。   明子的脑海里闪出一幅动幅片:有人家的暖气片冻破了,滴答出的水结成了 冰珠,老人们拥着棉被缩在床上,女人们抖着围裙干着急,孩子们冻红了小脸蛋, 手里的笔直哆嗦,写不成作业……明子跺脚、蹦高,咒骂自己太没主心骨了,媳 妇把做工的家伙式推走的那一刻,为什么不坚决地拦下呢。   寒冬真格是来了,煮肉丸的锅箅子上,雪落上去都化不了,象均匀地撒了一 层细细的白面。这样冷的天,应该是有人来喝碗肉丸暖暖身子的。明子心说,这 回我绝不听媳妇的了,一定把热汤给盛满了,哪怕人不要第二碗了,只要人暖和 了就成。   天,真格是冷,好久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冬了,街道、县城很快被雪掩盖,西 北风在空中裹夹着雪刺,打得天上的鸟飞了,地下的狗躲了,一马平川的马路上, 倒是跑着几台屁股冒着热气的小轿车,可这么冷的天,太阳都瑟缩了,哪里会有 人停下来喝肉丸呢。   看暗下来的天色,今儿的日子,算是就这么着了,明儿呢,是局部霜冻呢还 是阳光普照,又该去做什么活路,明子吃不准了。   2006-12-16写于张家坡,2007-1-17 修改,年初三改定。全文5500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